第051章 水力
水力不稳定, 换种形态的蒸汽足以克服这一问题。
倘若科技发展水平跟上,水力纺织的蓝图已然变作蒸汽纺织机。
跨过月洞门,江无眠示意两人不必行礼, 上前几步一同坐在拆掉一半的缫车面前, 开门见山问道:“水力织布机的思路如何?”
赵成边说边梳理思绪,遇到模糊不清的地方还会彻底停下,沉浸在个人思绪中。
“类似水车, 借助外力送水。水力纺织亦如此, 利用水力推动庞然大物, 省时省力。”
在赵成更改后的蓝图中,整个纺织机将比现行织机多出几十道纺线, 与水田犁一模一样,同时工作、节省力气、提高产出。
江无眠试图在脑海中构建出相应结构, 组装成水力织布机, 大体上相差无几,细节构造上有出入。
赵成停下叙述,只听江无眠略带催促地道:“有部分细节需重新设计。现在画图开工,设计组装试试,打造过程中问题自会浮现。”
对江无眠原本世界来讲, 勾画出水力织布机的雏形简单无比, 甚至此物更应出现在博物馆而不是用来织布。
可在大周, 它的构想尚在萌芽之中, 设想的主人还在迷茫结构如何打造。
江无眠推了一把, 让水力织布机提前出现。
鉴于此,待实物问世, 已然和最初的设想构造完全不一样。
“拿丝线来试上一试。”江无眠沉默片刻,在水声中吩咐道。
一行人站在落差大的瀑布边缘, 眼前是飞溅水花与木质组装成的织布机。
在轰隆水声中,水力织布机受到影响,开始运作。
水力总比单个人的力气大,随着各个机括牵引运动起来,缠绕的丝线经纬交织成布。
这一切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众人看得格外分明,赵成眼睛发亮,嘴中算着时间,在丝线用完后,惊骇道:“大人,速度近乎是二十倍!”
江无眠挑眉,水力织布机的速度能达四十倍还高,当下仅有一半,无疑是现行机括出现问题,尚有简化空间,然目前速度足以达成目的。
工程队已完成韶远县内的工程,造纸作坊扩张与缫丝作坊已开工,再过一段时间即能落地。
目前还未完成抽丝剥茧的家庭可以在县衙处登记借助缫车抽丝,等到明年就能由县衙收购蚕茧开设缫丝作坊。
今年缫丝作坊是赶不及,不过纺织作坊倒是可行。
附近的人正在拉着赵成讨论如何达到二十倍的,成本又如何,能不能在县中推广。
只听江无眠道:“二十倍速度,意味我们拥有二十倍的成品,如此价格将会便宜不少。如果能大量向附近商队倾销,告知他们订购量越大定价越低廉……”
话音未落,于账本一道颇为精通的蒋师爷同赵成一样惊骇,“大人,县中有六成百姓以此为生!”
水力织布机只需借助自然就能又快又好地织造出大量成品,若是借此向市场大量倾销,哪个商队还会选择个人纺织出的成品?
江无眠对面前的水力纺织机抬了抬下巴,仍旧是一贯的平静冷淡,“缫丝作坊与纺织作坊,县内需要大量劳动力。在作坊中,你会发现给的工钱将比商队给的钱还多。”
“林师爷上次提到,全县之中大部分人已能在作坊里找到工作,部分人由短工转到长工。赚来的钱用来买水田犁和肥料,精耕细作,期盼增长丰收。”
“倒也不必如此警惕,在我们的个体纺织户衰败之前,县里能形成良好循环。等码头建设完,开设海外商队,直接对外销售。凭韶远县低廉的价格,该担心的是外地个体纺织户。”
话落,嘈杂人生顿时陷入沉默,在场没有听不懂这番话的。
在其他作坊显现之前,其实已有苗头,碍于韶远县过于贫穷,它展现的是美好向上的一面。
然而当它开始形成规模,工业化、社会化的生产将会对大周当前的市场形成猛烈冲击。
令人不寒而栗。
事情按江无眠的设想顺利发展,缫丝作坊、纺织作坊开设,县衙中每个人都去参观过。
自从江无眠在水边隐约道出真相,县中每个人或许焦灼、期待、疑惑地等待作坊建设完成,想知道江无眠描述中的场景何时到来。
因水力织布机的缘故,选址最终定在百越河的下游地区,这里有一段足够长的落差,能形成规模。
通往此地的路面同样铺上了水泥,此外还有红砖搭建出来的平台,供人放置丝线与织造出的成品。
运输车队将会准时抵达,将成品带入城内,留下纺织用丝线。
入城的成品经由各个商队,销往各个州府之中。
·
醉流霞,韶远县商队每回必经之处。
此地可享受县内最当时的蔬菜与最为新奇的菜色,以至于诸多老饕流连忘返,险些挤占商队名额。
陆郁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听不远处的一桌客人谈论韶远县中刚推出丝绸与麻布。
这一桌上最为眼熟的是做东的胡掌柜,再仔细一看,几人全是与胡家交好的商队领队。
风尘仆仆,昨日刚赶来的任领队小声道:“胡掌柜,听说了吗?县里最近出的丝绸、麻布全便宜这个数!”
伸出三根手指,在一桌人面前晃了个够才收回。
胡掌柜苦笑道:“何止听说,还看到了。”
一指后面柜台和柱子上,全贴着韶远县的水纹纸,白纸黑字上明写着呢!
对面的罗领队笑容勉强,一贯半合的眼睛睁开些许,发愁道:“江知县这又做什么了?”
罗领队不做丝绸生意,主营纸张买卖,路线是从青州府运纸销往南康府。
谁让南康府本地产纸少,近两年来直接无了,他在青州府又有人手和书坊,抓住时机成了南康府最大的纸张贩子。
从府到县,衙门都指望他的商队运纸!
今年生意不说一落千丈,那也是折半了,谁让韶远县的知县掺了一笔。
自行造纸,质量上乘不说,价格竟还不高,由此一来,他自己的商队那儿能有赚头?
好在他及时收手,转而向青州府贩卖县里产的水纹纸,堪堪能维持部分赚头。
胡掌柜与任领队齐齐叹气,罗掌柜的前车之鉴在这儿,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胡家主营香料,保不齐哪天就轮到自己家,本就对江知县格外上心的胡掌柜更是盯紧了韶远县。
任领队虽是本地商队,收购生丝、丝绸等丝织品,可他的贩卖方向是西南方的其他地方。
此番降价,对他来说,是好事啊!
“天降馅饼,不至于要降三成!”韶远县还有得赚吗?
不赚钱,为何要如此降价?莫非丝织品仅是个噱头,还有后招?
任领队看不明白,故而叫上交好的胡掌柜与遭殃过的罗领队一块探探情况。
胡掌柜离得近,韶远县有事他打听得最快,四下一扫,见无人关注这里,将他知道的消息道来:“听说是江知县新弄出的纺织作坊。”
罗领队听不得“作坊”二字,痛苦皱眉,连连对任领队道:“江知县弄个造纸作坊来,小弟这商队险些做不下去,现在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点剩下的。”
“那双寨作坊的单子排期啊,排到明年去了!”说得连连痛心,极为后悔。
任领队沉思,别看罗领队嚎得格外惨烈,实际上罗领队倒是有赚头。
正如他上次及时把握住南康府缺纸的机会,此次更是恰逢其会,采购了一批水纹纸,以试水价销往青州府,赚了一笔。
他后悔的是当日为何不定多些,价格再上调些,如此赚得钱几乎是以前的两三倍!
眼下境况似是之前纸张作坊的重复,放手一搏能赚两三倍甚至是四五倍的钱!
任领队心中已有决断,饭后散场又回了醉流霞找柜台后的陆掌柜。
“陆掌柜,纸上说的作坊在何处?”贴在柜台上的纸上写了,有任何相关疑问,请先寻柜台处的陆掌柜解答。
任领队虽然心动降三成价的丝绸,可他生性谨慎,必然要见过实物才能下定决心购置。
若真如水纹纸一样,质量上乘,价格低廉,动用全部本钱采买韶远县的丝绸,再以高价卖出,得到的利润将会是近年最高!
陆掌柜张口就来,“纺织作坊不对外开放,客官您可去城外仓库直接看过实物决定是否采买、数量几何。”
“出城门外,最新的那城门,往外直走,遇见第一个岔道右拐,能瞧见路边路牌,顺着往前走一里路能看到仓库。”
目睹任领队出了门,瞧那匆匆背影,显然是准备赶在关城门前回来。
还未喝一口茶,又有一人直冲柜台而来,喘着粗气道:“……降、三、三成……在哪儿?!”
一直等到城门关上,醉流霞门口才停止进出,说了一天嘴皮子都快磨破的陆郁给自己灌了一盏茶坐下歇着。
柜台前又落下一片阴影,陆郁有气无力地道:“作坊不便让外人进出,丝绸仓库在城外,可供人参看——”
“陆掌柜辛苦,今日不是来问仓库。”
陆郁猛然抬头,站起来道:“大人?!”
江无眠颔首,问道:“今日有多少商队问过丝织品一事?”
第052章 码头
醉流霞中, 韶远县特产水纹纸上,墨字格外引人注目。
“八个商队来过,罗领队与任领队问过路, 胡掌柜陪人过去。另有三位领队问过, 喊了伙计领路,剩下两位问过没出门,在后院休息。”
陆郁记得清楚, 张口报上八个商队主卖货物。
当掌柜的时间一长, 自然摸索出在江知县手下干活的经验。
大人要问商队, 问的不仅是领队,过往货物、运输路线、商队主事人、背后东家等等, 皆要道来。
开始时还会慌乱,毕竟他没系统学过如何打探消息, 观察各个商队进出情形时的注意事项。看得多了见识广了, 总结出一套“模板”,说来颇有条理。
——韶远县商队来的少也是他能总结的到位的原因,只有几个商队给他观察而已。
江无眠回忆地图,标出商队所在地,最北达到京中, 最南到西南的其他海港城, 道中经江南道淮南道, 集中在东部沿海区。
建造码头, 发展海商的确能成当务之急了。
“大人, 降三成……是否过多了?”陆郁斟酌地道。
尽管大人说的水力纺织机能同时织好几条丝,速度极快。可降三成, 赚得太少,发完工钱, 还能拿多少钱?
争抢便宜丝织品的商队领队们也想知道,降三成的江知县是否有问题,放着好好的钱不拿,以如此低廉的价格卖出,能赚多少?
不管是否有内情,白白送上来的钱可不能放过。
仓库内,挑拣丝织品的领队们互相看了几眼,齐刷刷转身,去寻蒋师爷定下商队要的数额。
蒋秋板着脸,指挥人给商队拿契书,“订金不退还,诸位领队切莫信口开河。”
拿的货物越多,订金越高,违约金也越高。若是此时定下契书,日后再来退货,订金不退,违约金酌情考虑。
部分原下定决心的领队又踌躇不前,万一货有问题怎么办,到时有县衙做靠山的纺织作坊翻脸不认账,他们赔不起!
背后有靠山的大商队毫无顾忌,他们后面有人,赔得起,资金周转得开。即使事有异常,区区一个知县他们惹不起,后面人能惹得起。
任领队与罗领队面上淡淡,未曾泄露一丝一毫的打算。待前面人走出蒋师爷的房间,任领队冲罗领队一拱手,起身进了蒋师爷的临时办公用侧厅。
作为颇得主家信重的领队,任领队的确能调动商队周转资金,且数额颇大。
但调动商队一年利润换取一仓库的丝织品与纺纱,不得不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蒋师爷并未多言,仅在他签下契书前特地点了点订金与违约金的数额,显而易见,起了反效果。
任领队更加坚定地落下商队印章,领队印章。
自此,本份契书生效。
江无眠听完,心下也忍不住摇头。
果然,自古财帛动人心。在韶远县买下一整个仓库的货物,运至江南道,利润几乎能翻两到三倍。
韶远县也不亏,水力纺织的效率实在太快,一台纺织机每日产出纱布约八十斤,丝绸五十斤,放在人工纺织时想也不敢想的数字!
这意味着,纱布与丝织品将会在韶远县泛滥成灾。
哪怕是流浪者孤儿,辛苦上几十天都能拥有一套丝绸衣服。
成本降得太快,容易使整个丝织品市场崩盘。江无眠放缓速度,尽力保持平稳,即使利润低了些,大头让外面商队拿了也无所谓,毕竟他还要商队多多宣传韶远县的商品,算做宣传费罢了。
陆郁不清楚内情,江无眠也无意说得太过清晰,简单提了句成本降低所以卖价低廉后,回到县衙继续琢磨码头与海船商队一事。
南康府内码头诸多,府城的码头无疑是保存最为完好的地方,每逢天气晴朗时,能看到海面高高低低桅杆连成线。
与之相反,韶远县的码头过于破败,几近于无,晴天出海的几乎是舢板或是容纳单人出海的小船。
想容纳大船,必须整修一番码头,另外,码头附近还要建个造船厂,宝船太大暂不考虑,三角桅杆小船总能行吧?
侧厅之内,一众人皆不吭声。
周县丞看似老神在在,实则困倦无比地盯着地面一角。
当日他为何要从府衙入县衙?为了三日写不完的公文、算不完的账簿,统计不完的计划、疯狂施压的知县与似乎无需睡眠的同僚?
近些日子他已忙得脚不沾地,险些要把排水管道试运行报告甩给江无眠,让江知县逃过一劫的是,此份报告被林师爷打回。
原因,数据不清晰,存在模糊,重新核对,三日后再提交。
饱受摧残的周县丞:“……”
“周县丞,意下如何?”
一个机灵,周县丞从数字的痛苦逃离,对上江无眠的视线。
心中长叹口气,他苦着脸道:“大人,水稻追肥刚过,各作坊运行良好,此时是修筑码头的大好时机。”
他赞同江无眠修码头的主意,账簿上的银子同样允许,再想不到比此时更好的时间。
韶远县的地理位置实在太好——许是不太好,亦或者是糟糕至极。
以外人眼光看,此地天气多变多雨、瘴气缭绕、蛇鼠满地……最为重要的是,离京城太远,升迁没有门路,只能在此蹉跎时间。
不过有上辈子求生之路在前,再看今朝有吃有喝还能赚钱安稳生活的日子,江无眠接受良好。
以他的目光来看,韶远县仅是受困于当前生产力无法发挥出本身的价值而已。
当前提条件预备完成,韶远县本身即是站在风口,有朝一日随风直上青云霄。
——现在正为韶远县做预备。
林师爷指出准备关键,“假设码头齐备,县里无有造船之地。”
沿海运输商品需要的是大船、宝船,而不是用来捕鱼养家的单人小船,那只能在近海区徘徊,不能按航线在海上航行。
承载货物的船舱太小,根本放置不下太多货物,这便注定商队赚不到钱。
江无眠颔首,商船,他们面临的第二个大问题——没有足够的商船。
大周陆地面积辽阔,能走漕运、陆路,一般少走海线。少,不是没有,大部分在江南道去京中时会用。
淮南道可走运河与陆路,江南道居于疆土靠近中间的位置,去哪儿都不远不近,想节省时间,海路是最好的选择。
岭南道不太一样,以漕运、海路为主,可因为地方太远京中,得不到发展支持,遂海运半死不活,造船技术也算是野蛮生长。
人口普查时,造船的船匠都找不到几个,有的还是上年纪的老人,凿子拿的颤颤巍巍,做不了活计。
“江南道松江府有镇鳌船坞,专为松江水师而立。”
大周的造船厂称为“船坞”,镇鳌船坞即镇鳌造船厂,负责造船、检修等各类水上船只相关事务。
在一众船坞中,最大最为标志性的就是镇鳌船坞,造出的船各式各样,最为出名的是宝船,兼顾商船战船两种需要。
侧厅众人看着沉思中的江无眠,瞠目结舌又带着麻木,镇鳌船坞是造船不错,不错就不错在它专为松江水师打造船只。
江无眠淡定道:“过了端午,镇鳌船坞内部调整,分成两个。一个仍是松江水师的专用船坞,另外一个转对商队开放,专造商船。”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众人晕头转向,周县丞忍不住问:“消息属实?”
端午即在眼前,岭南道听不到一丝风声,而江知县却如此笃定消息为真。
莫非是知府大人向江知县透露的消息?!
周县丞暗自思忖,忽略了其他几个师爷听到此事的恍然。
林师爷眉头不动,心道:松江府的消息,保不准消息还在萌芽时,大人就接到信了。
“既然如此,大人,县中何时出发去松江府定船?”
自韶远县去松江府的路程不短,而镇鳌船坞是在端午过后整合重组,眼看就是端午,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明日选人,蒋秋赵成带人出发,仅带回几艘船也无妨,最好能带船匠回来。”
江无眠让蒋秋自己看着花钱,看的周县丞一阵心酸。
何时自己才能得到江知县此等信重?
船的问题放下,话又转回码头上。
江无眠的图纸上,把码头的每个缝隙安排得明明白白。
码头无疑是深水港,在大陆架上向外延伸。
原本是县内渔民出发捕鱼的码头向外扩展,仍然能从此地出发捕鱼,在现有基础上增添商业区域,江无眠称之为海鲜市场。
另一部分则是海运专区,任何外来商船都自此地靠岸,并经市舶司查验。
这套码头设计图较之前面的方案更加详细,每个建筑物都能找到策划方案。
建筑所在位置、各个房间尺寸、用料、人手、建造所需时间,一一列在纸上。
江无眠还准备了一张上完色的码头全景图。
与分毫不差的设计图相比,这张显然能让人直观看出码头设计得精妙绝伦!
侧厅之内一时无人言语。
良久,林师爷最先回神,粗略算了一笔账,不由对江无眠道:“大人,修建码头之事,报与知府大人,应能批准拨银,援建码头。”
县衙一有钱,您不能这么挥霍无度啊!
江无眠:“……”
恩师极会大笔一挥,打回码头图纸,让他再画个便宜耐用的!
第053章 批准
谢知府年俞五十, 曾官至次辅,也曾贬谪至知府之位,人生起起落落, 难得的是心态平和。
毕竟弟子成材, 阖家圆满。
贬谪流放未能让谢知府心绪低落至借酒消愁,跌宕起伏的经历让他面对对大多事皆有风轻云淡之感。
然当弟子将韶远县码头修建文书摆在面前时,他呷了口茶压惊。
“恒阳。”谢知府指着文书最后的预算问道, “韶远县县衙去年余钱仅有预算零头, 府衙余钱不多。不若减去码头的诸多建筑, 唯留码头本身?”
文书写明,码头诸多建筑大小本身由县衙规定, 包括但不限于各类吃食酒楼、客栈、小摊贩。
是的,江无眠对街头地摊做了规定, 甚至还有临时资格证书。
“码头上人似云来, 待到客商专用的仓库建好,届时应能吸引各类客船抵达。南康府上有客商的船停泊,想必恩师见过,大多数商人除却领队与必须下船的人,其余伙计全在船上过夜, 以防万一。”
倘若码头足够宽广, 商船之间甚至直接在海上开大集, 完全不带货物下船。
毕竟全副身家系在船上, 谁能放下心去岸上吃酒住宿?
决然不可能。
针对这类商人, 在码头上歇息一日无疑是最适合的选择,醒来能登船看货, 码头有任何事情能及时和伙计联系,客栈绝对比海上适合歇息, 想来大多数人不会拒绝此事。
谢砚行观赏着上了色的韶远码头建设图,不由点头,“的确,海上漂泊多日,无人可以拒绝高床软枕、珍馐美酒。倘若与其他船只相遇,再大赚一笔,人生幸事,当浮一大白!”
江无眠跟着赞同,不少生意从饭桌上开始,码头如此多的食肆酒楼用饭的地方,总能给远道而来的商船提供谈生意的机会。
但谢知府仍然是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恒阳,府上只能拨下韶远县部分银两援助。”
南康府下有九县,不能厚此薄彼,挪用其他县的银两帮助韶远县建个耗资巨大的码头。
倒不如说,近一年来,韶远县赚的钱是其他八个县加起来的三倍还多。
而他的徒弟,无疑是最大的得利者。
江无眠摇头,真心实意地谢道:“多谢恩师允准,恒阳一定全力以赴。”
谢砚行拍拍弟子肩膀,得意笑道:“你准备得万无一失,每一步骤条理清晰,有何理由能让我将此事拒之门外?”
从清晰完备的文书、精准到每种建材的市价预算、详细的码头数据图纸到未来搭建完成的码头彩图,他能看出江无眠付出的心力有多大。
这并非是虚假设想,而是切切实实勘测完,又经诸多改良最终落实到纸面的设计。
不同于大周的水墨图,这张图上仅是最为简单的直线、曲线打造出的码头建筑,每一处对应着一张或数张草图,绝对不是一两月能完成的。
由此可见,就算有韩党排挤,江无眠未曾观政学习,仍能凭自己的天姿安稳站住脚跟。
韶远县在他的治理之下,运转得足够安稳,又足够长远。
日后即使不在任上,他留下的各类工坊、主导铺设的灰路、修建的码头仍能让韶远县的百姓过上红火日子。
毕竟,他画的草图已经框定韶远县的未来。
码头建好之后,络绎不绝的商船一定不会放弃这一便利补给港口,加之韶远县本身出产的珍贵草药、香料、新奇的食物,一定会客似云来,商船压岸。
以降低三成成本的噱头引各个商队过来,得到的银子减去各类支出——发放工钱、纺织机器、水泥红砖——剩余利润足以支撑起一个光秃秃的码头。
至于上面的建筑,这不是还有商队注入资金的吗?
等码头建完,以码头土地招标的形式邀请各个商队参与,合情合理地融资,建筑不就有了?
获得府上批准,当即让蒋秋与赵成两个师爷带人出发,前往松江府抢人,顺便在松江府招些人才过来。
商队宣传集中在岭南道附近,其余地方太远,宣传了也不乐意过来,还费钱,江无眠索性停了这一业务。
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计划的缺陷,大周交通环境太差,从江南道来岭南都有危险,何况是更加遥远的地方。
岭南道中同样不安全,但跟随商队一起来韶远县,能避过九成九的灾难,剩下小概率天灾人祸,全靠运气。
然此时不同以往,韶远县决定要修建码头了,来往可通过海船,大大节省时间。
海运同样有危险,且大多必死无疑,总归是一条路子,活不下去时能考虑一二,搏个前程。
招引计划再度出击,蒋秋与赵成踏上北上松江府之路。
一去便是一月多,招不招到人另说,韶远县里是准备收割早稻了。
此次稻田用了肥料,基肥、追肥一应不少,因此衙门上下严阵以待。
临近收割时,陈平每日要问患有风湿的老人,是否有异常感觉。
风湿病人对风雨来临有种预测能力,空气过于潮湿,风雨将至时,总能感觉关节不舒适。
而收割是抢天时,趁着雨水还未降下,马不停蹄地收割、晾晒。
倘若遇到连续阴雨天,容易发霉病变或直接在地里生根发芽。
所以每回收割都称为“抢收”。
韶远县这地界,一年下来风雨无阻,纯字面意思的刮风下雨不停,夏日又是连续高温多雨,但凡有个疏忽,半年的辛勤劳作化为泡沫,一家人就此从农户化作佃户。
所以,对于夏季稻田收割一事,陈平格外看重。
看着晴天,连忙喊上户房衙役,去陈家村过重称量早稻。
其他村中不清楚,陈家村是完全与江无眠的步调一致。
尽管因紫云英的草籽太少,每家每户种植得有多有少,但地里总归是有的,后续的肥料使用也严格按照江无眠的要求,能看作是标准试验田。
故而,称量的数据会比较清楚。
江无眠同样去了,他也想知道上等田的亩产到底能有多少。
人一到,就与陈平去了地头,此地已开始收割,金灿灿的稻穗各个饱满硕大,压弯稻秆。
陈平激动得顾不上紧张,“大人,您快看!这一整片稻田,完全按您的要求使用肥料,结出的稻穗没有空壳!”
灌浆充足,即使有空壳也只是一两个,比之以往更重!
陈平半辈子和土地、稻子、虫害打交道,他上手一称量就知道稻穗比之前重多了!
碾开稻糠,露出淡黄色的粳米,细长质硬,带有天然米香,若是能蒸出来,一定是鲜甜的热饭。
等到最后称量时,整个打谷场爆发出阵阵不绝的欢呼声。
张榕瞪大眼睛一看,亩产竟能达到五百九十一斤,险些六石!
六石!放在千斤起步的后世的确不算什么,可这是大周啊,精耕细作的上等田亩产不过两石,这还是顺风顺水没有病虫害泛滥的年份。
重要的是,这并非个例,是能用肥料复刻的普遍现象。
这充分说明了肥料的重要性,也意味着无偿给出这一技术的江无眠居功甚伟!
韩党算什么?
在六石产出的田地面前,他们的打压不过尔尔。
再有铺路的水泥一出,三年任期一到,他必然升迁!
眼下,陈家村的村长老泪纵横,恨不得当即跪下给江无眠磕头,激动地嗓子都要劈叉,“大人,这是真的!是真的!”
反反复复地确认这个数是真的,摆在他们面前的粮食是真的,亩产真接近六石!
张榕眼睛发亮,嘴角压不住地上扬,“大人,商队!船匠!”
韶远县亩产达六石,收成高到这一地步,若不是京中陛下距岭南太远,一定会亲身降临,甚至日后能以此祭天也并无可能。
待消息传出,韶远县要的人和钱还会少吗?
加上江无眠献上了改良后适用北地的水田犁图纸,两项功劳摆在皇帝面前,韩党意见根本不重要!
再说,江无眠做的全是利民好事,即是抹黑都找不到理由,他恩师是贬谪不是死了,京中人脉还在。
此等天大好事,有的是人想来锦上添花。
后续影响自不必说,先看眼前。
陆陆续续,陈家村的水稻收割完了,平均亩产三石。
这等产量,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太平年间,前朝盛世之时都见所未见,就这么出现在韶远县中。
县衙众人再度聚首,皆是神情恍惚又激动万分,心绪激荡之下,看起来精神失常。
江无眠最先恢复镇定,指挥县衙上下,“林师爷,数据文书与肥料使用观察报告一并整理得当,一书三份,县衙留档,两份发往府衙,不要有任何添油加醋,一应据实描述。”
林师爷深吸一口气,“是,大人!”
其实此刻外界早有传闻,毕竟县里有八个村寨,收割水稻的日子持续半个多月,时间一长,消息瞒不住的。
紧挨着韶远县的几个县最先得知此事,尤以平清县为先。
当年从县里挖走不少人,那些在韶远县扎根的人可没和亲人断了联络,消息一出,立刻回家报喜去了。
平清县就此得知,韶远县大丰收,下等田都能亩产两三石!
第054章 公文
继而传到整个南康府, 州府上下第一反应:韶远县开荒了?那也不对啊!
开荒地的亩产他们还不清楚吗?!
用了化肥?
真的假的?
江无眠着实没时间处理外界风声,让张榕关注着,自己去接恩师入城。
一听闻韶远县的消息, 谢砚行立刻赶来县衙, 询问是真是假。
谢砚行一改往日平和近人的性子,大步流星走在前面,问道:“稻子入了何处?预备仓里?”
韶远县免税粮, 粮食不必入库。
预备仓是县衙花钱从百姓手里收购的, 以防天灾人祸时没粮可吃, 用以兜底的。
江无眠疾走跟上恩师,“入了预备仓, 恩师这边走。最为理想的是县衙试验田,文稿还在整理中, 大致来讲, 种植过程的重点分为三部分,土壤基肥、排水追肥、病虫害治理。”
预备仓未满,但恐怕是七年来最多的时候。
满仓是稻米与阳光交织的香气,打开查验,金灿灿尚未脱粒的稻谷出现在眼前。
“县内近一年开了不少荒地, 因动乱落下的地重新开拓, 又投入耕种。”江无眠引人到一角, 指着麻袋道, “全是荒地产出, 更详细的数字在这。”
转而递上粗略整理出的开荒统计,上面仅有总数、均数, 还没详细列出每一块地的情况与产量。
轻飘飘的一张纸,谢砚行捧着却重若千钧, 它牵系着万户百姓的生计,容不得轻松。
良久,他收回目光,将纸递给身后的同知与通判二人,两人不可置信的视线在纸张与麻袋之间徘徊。
圣母娘娘在上,这江知县是真的会变粮食啊!
这等产量,往年哪儿不是苏湖苏杭一带,哪儿轮得到他们?
岭南道地热能种,一年能种两季不假,可产量一直上不上去。
以韶远县为例,稻谷插秧之前挑拣种子,以免有空壳干瘪的种下去不发芽白白浪费时间。
等到出芽成秧苗后插秧,稻田的水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深了秧苗出不来浅了水不够不抽条。
抽条后得施肥,看情况要不要养鱼。倘若是不养鱼,那就要日日在水田里干活除草。
遇到病虫害,全家老小下地,顶着蚊虫叮咬水蛭吸血都得捉虫防害。
分蘖灌浆时,更是要注意稻田注水,偶尔还要放水晒田。
生长期间,因韶远县特有的风雨气候,穿上蓑衣斗笠顶着狂风暴雨去地里清理水渠里的淤泥,方便排水,不至于淹死稻苗。
好不容易成熟,终于能收割时,必须要在风雨落下前抢收,以防粮食在地里扎根。晾晒时也要注意,太过潮湿会导致粮中生虫,必须晾晒透彻。
如此这般,半年下来的收成也只能支撑一家四口剩下半年的生活,再留一点余钱以防万一。
谢砚行看过粮食,又去尚未收割的水田里观察,跟着称量入库,保证没有一丝一毫地作假。
“好!即可整理好文书,府上立刻发往朝中。水泥一事一同报上,记得表明缺陷。”
谢砚行边吩咐边在心中列出名单,该让谁知道让谁先有准备,前后顺序不能错乱。
公文即刻从韶远发出,抵达宫中时已是夜间,建元帝还在兢兢业业批改各地公文奏折。
御案上分为四堆,躬请圣安折子、巡查公文、官吏本地情况与明日朝会时合该讨论的策论。
建元帝翻过巡查公文,挑出两册放入“明日朝会”之中。
又继续批阅地方递上的公文,看到公文厚度惊了一下,足足比四书加起来还高。
此地究竟出了何事?
“南康府,亩产平均三石,最高……近六石?”建元帝忍不住瞪大眼睛,怀疑眼花看不清字,将“一”误认成“六”。
“肥料之故,韶远县内上等田最高亩产近六石,最低亩产不到一石,开荒第一年,科学施以肥料,可得一石之多。”
南康府韶远县,此地太过眼熟,建元帝想假装不认识都要掂量一二。
要知道,前段日子江知县才献上月上霜的方子换恩师前往岭南道,他亲自允准的,怎会忘记?
“来人,拿南康府卷宗来。”
南康府?
前些日子谢砚行调任过去的州府?
齐总管瞄了一眼陛下脸色,不见怒颜,轻手轻脚退出,亲自去寻。
于落灰书架上,找了组组一刻钟才呈上卷宗。字迹有些年头,卷宗倒是挺新,一看没怎么翻阅。
卷宗囊括南康府下各县情况,韶远县的停在上任知县连任那一年,此后至今一片空白。
建元帝对偏远地方的掌控一向不强,近些年诸如此类的地方上更是连公文都不递。
江无眠的公文来得勤快,架不住地方太远,来往一次耗费时间太长,任何政令下去都太迟了。
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建元帝更看重所谓的“肥料”,哪种肥料能让韶远县如此贫瘠的地方,变成均产三石的肥沃土地的?
建元帝快速翻阅一遍,在公文后面找到一句“随公文附上韶远县稻田试验报告”。
用词新鲜,与上回的“月上霜”方子同出一辙。
一瞧就不是谢砚行那老狐狸的手笔,定然是江无眠撰写的。
翻开报告,建元帝脸色更加古怪,无他,这份所谓的“报告”形式太过新颖。
见多了公文中对自己政绩大肆夸耀的,头一回见全文多用图表、图画、数字精准概括描绘“肥料”的使用限制、使用方式与使用情况的。
此“报告”一出,足以见撰写人的用心之处,若非是深入其中了解,决不会有如此精细、精准的数据。
但均产三石,贫瘠土地化作沃土一事仍需谨慎小心求证。
“……三例为证,第一年荒田耕作标准施肥早稻情况、常年耕作标准施肥早稻情况、常年耕作不标准施肥早稻情况……”
建元帝对着三个例子翻看报告,每个例子的描述极为清晰。
荒田是韶远县县衙开的五亩荒地,说是“田”都是夸张了,半块石头地半块草地,硬是让江无眠开垦成荒田种地去。
先是用绿肥肥地,又增加基肥养地,插上秧苗又追肥,时刻精心伺候着才有第一年的产出。
如此贫瘠的石头地上,最低产量是四十五斤,最高是九十三斤,将近一石!
常年耕种,精耕细作的下等田都达不到的产量,开荒第一年养出来的地竟然能种出来!
常年耕作标准施肥的情况更是激动人心,最高达六石,最低也是两石!
“报告”中指出,这是因本身田地常年精耕细作,肥力充足,县衙又在种植过程中给予标准指导,还及时防止病害害、水涝等问题影响产出,方才得六石粮食!
最后一个例子是最为正常的普遍性产出。
施肥过程中出现失误,部分秧苗烧死;分蘖期间受风雨影响大,部分水稻倒伏,出现损失;病虫害防治力度不大,又被祸害部分。
故而,最终产量只有三石多。
“报告”篇幅有限,对前因后果、韶远县发展情况仅是做了简短概述,更加详细的部分在南康府知府的公文之中。
建元帝平复了下激动心情,又从公文里找出南康府知府撰写的那份,开头是“臣请圣安”。
确认无误,这是谢砚行亲笔写的。谢家师徒四人,公文写得全然看不出师承一脉,谢砚行倒是会教。
斟酌用词与江无眠追求简洁的公文全然两样,行文洒脱至极好似市井中的通俗小说,看完印象深刻。
“竟连江南道都有所耳闻。”那此事很难作假,事情大概是真的。
公文之中不仅提到最为重要的肥料增产一事,后面还清晰地描绘了韶远县一年多的变化。
县城向外扩张,新城区错落有致,由红砖打造的房子,外有水泥抹面,危房伤人事件大大减少。
修新城区也没忘记修路,新知县把全县的路修了一遍,雨天走路不用担心陷在泥浆里,更方便村寨赶大集。
最后还不忘提一句韶远县正在建码头和船坞,明年再来能看见码头百舸争流的景色。
建元帝一时之间只觉眼花缭乱,不知要先问那件事,翻过最后一页折子,竟还有一句,“随折子附上一小袋新稻谷,未脱粒,可留作种依‘报告’所言试种。”
霎时之间,只觉哭笑不得。
唯独此时,才能看出谢砚行江无眠真不愧是师徒,都喜欢随公文送东西!
这么一打岔,建元帝激昂的情绪回落,“遣锦衣卫速去查清事情原委,另,召薛文回京复命!”
薛文在南康府建了一年多的卫所,对韶远县变化应大为了解,有他补充说明当地情况,再有锦衣卫暗中调查,不难得出事情真相。
身为开国之君,他深知此事重要性,正是因为它格外重要,再慎重无比也不为过。
即便是按“常年耕作不标准施肥早稻”的产出,一亩地能出三石粮食,大周能增加多少粮仓?能养活多少百姓?
仅是简单算上一算,建元帝便是心惊无比!
建元帝又翻了翻公文,确信没落下其他随公文送来的东西,这才问候在一旁的总管,“齐年,随南康府公文来的稻谷何在?”
第055章 情况
大周并非日日有朝会, 除却十日一休沐、当今圣上万岁日和规定的节假日外,每三日一次正常朝会,五品及以上京官觐见。
每逢月初、月中皆有一次大朝会, 七品在京官员, 不论京官地方,皆要入宫出席。
另有一种小朝会,出席者皆是皇帝心腹, 铁定的皇党, 无固定名单, 全看皇帝本人。
眼下,建元帝让人宣户部尚书、翰林院大学士二人觐见。
两队人马急匆匆于皇宫出发, 一队奔向韶远县,另一队则是兵分两路, 请余尚书与万学士入宫。
户部尚书好说, 掌天下土地税粮,种田一事在他管辖范围内,寻他是应该的。
翰林院学士不同于正常朝臣,以职责来讲,整个翰林院是建元帝的“秘书顾问”, 负责整理奏折、协助皇帝朱批。
其中, 大学士是翰林院之首, 皇帝的总顾问。作为皇帝顾问, 有任何突发情况都会被拉出来上值。
另一个同翰林院一样倒霉的, 随时随地听候皇宫召请的,叫太医院。
不巧, 今夜无任何伤亡事故,于是只有翰林院的万大学士被管家喊起匆忙入宫。
江无眠尚不清楚, 韶远县马上要迎来一波新的锦衣卫探查,岛上热衷给韶远县送钱的薛文不得不上京复命。
走了也无所谓,给钱就行。
韶远县的码头正在激情建设之中,到处要钱。
官道着人保养,夏季高温,容易致使水泥晒裂,需要好好修补。
排水沟渠与河堤修筑列入下半年预期工程,各个作坊视当前形式决定扩招还是缩减。
就此,县衙又组织了一次年中会议。
有赖于管钱的蒋师爷不在,周县丞目前不管,林师爷还在整合文书,江无眠只好自行算账。
得出结论,先招到充足人手再扩建。
好在外城区已有其他县的商队看中,正在落户搬迁,其他村寨亦有不少百姓来投奔。
韶远县里免费教学肥料技术啊!
附近有亲戚在县里的,谁都知道韶远县今年丰收,粮食几乎是上回的两三倍还多,稻谷一袋一袋往家里搬!
来了发现,不仅是稻谷丰收,丝织品、各类纱绢价格比他们自家卖的便宜,竟还不耽误赚钱!
除此之外,县中还放出告示,今年冬天继续教学。
鉴于官学在县中,来往浪费时间,所以趁农闲时,在各个村寨建私塾,私塾建造的钱和纸笔的钱有县衙补贴,但夫子的束脩由各家出。
消息一出,韶远县人口迎来猛烈增长。
锦衣卫来时正赶上韶远县大搞建设。
消息根本不用探,直接在县衙门口的告示栏上一瞧,再去村寨上逛一圈,自然而然能得出结论。
北地秋收之前,来韶远县的锦衣卫与薛文一同回了京,消息即刻送入宫中。
建元帝、余尚书与万学士互相传阅,又拿《报告》相互映照,看完后三人一时有些沉默。
建文帝率先开口,“两位爱卿有何想法,尽可一叙。”
万学士斟酌片刻,“县中已做试验,且全县推行,不见异况,又有江南道闻风而去,购置肥料。以此来看,肥料可尽快推行,以保下一秋收粮储。”
有大量例证在前,何必再度耽误一季收成?
余尚书有不同意见,就“报告”所言的肥料切入,“依臣所见,此物的确极好。然南北有别,作物不一,所需肥料天差地别。
稻谷生于岭南,一年两季,江南淮南则一年一季,肥料应有异同。正如水田犁,南来北传,已改换了模样。
陛下若要推行,需开田试验。”
尽管江无眠与谢砚行誊写的文书一应俱全,所谓的《报告》事无巨细一览无余,足以让人信服。
然户部一动,关乎天下万民生计,肥料之事与田地产粮相关,此乃大周根本,由不得他不慎重为之。
宁愿慢些,少了一年收成,不能为赶时间,匆匆推行。
在此之前,建元帝已召开多次小朝会,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主要观点如上。
一则是推迟,一则是立刻试行。
二者皆有道理。
初时确认收成为真时的狂喜过去,建元帝拿出誊抄出的肥料方子——这是锦衣卫从告示上抄写来的,韶远县竟将此事作为告示张贴,实在出人意料。
“明日大朝会,告知群臣。”具体如何,明日早朝上吵去便是。
建元帝又向下看去,锦衣卫的密报写得详尽,方方面面都记着,各类告示誊抄一遍,还不忘带上韶远县特产——官学教材、水纹纸、纺织品、瓷器、红砖和水泥。
密报上书,韶远县官学做了改动,教材不拘泥于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针对无力科举的百姓推出其他选择,基础识字与算数、如何记账等等。
县中建有诸多作坊,让百姓种地之余赚钱补贴家用。
齐总管适时让人送上锦衣卫带回的韶远县特产。
教材用的韶远县本地纸,表面光滑,比不得贡品,但比当前用的纸张质地更软。
丝织品并无特点,据查探消息的锦衣卫报,韶远县的纺织作坊建在水边,纺织机能一天不停歇,以至货物堆积,降价三成!
锦衣卫买了半船回来,建元帝不要,他们私底下还能倒卖。
余尚书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心下惊骇,盯着毫无特色的纺纱严肃道:“陛下,长此以往,岭南道纺纱将韶远县一家独大!”
建元帝没放在心上,他挑出纺织机相关记录,“人力有尽时,水力滔滔不绝。然此物受时节影响,唯有雨水充足时才能源源不断产出,其他时间摆设尔尔。”
受季节水力干扰,即便产能大,只能影响一时罢了。
略过纺织,其余全部表面粗糙全无精致美感。
所谓的瓷器就是粗瓷大白碗,京中并不稀奇,放在偏远的韶远县确实能创收,倒是难为江无眠能做出来。
红砖与水泥是重点,尤其以后者为重。
韶远县的官道、县城与村寨之间的路途、码头修建,皆由此物身影。
密探去的正是时候,路边有修路的,还有用水泥修码头的,观摩半日能学一手使用水泥的本事。
好在锦衣卫多看了几眼,知晓水泥该如何铺路,不然等路干了看到的得是金不换试验的几条废路——开裂掉渣,一用力就能掰下来。
物件是好,就是废人废物。
江无眠敢在韶远县推行,皆因当地产出石灰石矿、韶远县地界小用不了多少。
换成大周试试?
建元帝敢修一条从京中直达避暑行宫的水泥管道,不用明日早朝,尚书与学士二人能立刻以死劝谏!
余尚书提出一观点,“陛下,此物与砂浆混合,能用以修筑水堤城墙,不若先试试此物。”
密报详细写着,韶远县码头处多用水泥混合砂浆搭建,具体配比未知。
城墙处同样使用这一方式,唯独铺路时不用砂浆混合,单用水泥抹面。
照此看,砂浆更多起粘合作用,以防万一,水泥才是真正的承重物。
余尚书心下盘算,以韶远县水泥价格为准,成本比砂浆低一倍有余。
大周城墙全换成一半水泥一半砂浆,减下来的钱足够全大周一年税银。
如此一来,户部拨钱哪里还用如此紧巴巴?他这个尚书也不用天天躲着人走。
往常一算钱时,他不是被这位大人堵上门,就是被那个蹲守,势必要从他手里拿批条取银子!
建元帝想到修建河堤、救治洪灾花费的银两,顿时心动,道:“明日大朝会,一并商议。”
*
早朝过后,群臣依次出宫。
事关重大,不是一次朝会能解决的,少说要讨论十天半个月的方才能定下。
事情涉及主粮之一的稻谷,谁也不想空欢喜一场,自然要私下确认一把,再谈如何推广。
余尚书一出殿门,带户部人员回去办公,“胡侍郎留步。”
“余尚书。”胡侍郎随人去了尚书常用办公的侧厅,满房全是桂花香味,遮掩住了无处不在书卷墨水气息。
桌上摆着盆景,余尚书顺手浇了下水,待入座上茶后,才道来真实目的。
“胡家商队去过韶远县,真切见过当地风情。胡侍郎于此事上可有补充?”
这位胡侍郎有一子名胡晨,去岁随胡征去过韶远县,真切见过当地情况,回来提到过修路一事。
“犬子与当地做过买卖,回京后仅提过水泥铺路,未见肥料,应是在商队离开后,县里才有此事。”
的确没错。
商队过去时,韶远县正忙着开矿做水田犁赚钱,还要忙烧制水泥铺路,陈平负责的试验田尚未得出结论,没在全县推行。
商队离开后,试验田得出结果,这才有后面的全县学做肥料。
余尚书仔细问过时间,和《报告》所言一样,未曾有出入。问过肥料,又详细问了问水泥修路。
肥料有《报告》作证,有理有据,详尽可查,遣词造句严谨。
与之相比,水泥相关全是谢砚行那狐狸写的,锦衣卫探查得不够详细,比不上《报告》,记载描绘较为片面,只能从胡侍郎这里打听。
这江无眠要说倒是说个痛快!
余尚书心中懊悔不已。
第056章 朝会
水泥之事, 江无眠说得轻描淡写,几乎是一笔带过,只因当务之急是肥田。
时至八月, 北地与江淮地区要秋收, 秋收后农闲时期修整农具、犁地翻土,为明年春耕做准备。
小麦种植用不上紫云英,江淮地区主重稻谷, 不能错过大好时机。
考虑到此事, 江无眠先就“肥田”一事上了公文, 水泥是另外的折子,等码头、河堤、桥梁起来了, 水泥的实用性报告就赶出来了。
又过一月,适逢九月初一, 时值大朝会, 凡七品在京官员皆要入朝觐见。
因肥料增收一事,在京官员中原本装病的、预备巡视的、不想上朝的麻溜穿戴整齐,一早来了大殿。
建元帝头次见到官员能站在广场上!
此时京中温度不高,又赶上北风呼啸,直让人使劲缩着脖子抄手, 奈何此地不比旁的, 由不得小动作, 只能硬挺着站在外面。
鉴于肥料事关重大, 年前估摸着也就这么一回, 站就站了。
没看头前五军都督府的老将军们、太傅太师全到齐了,皇帝都要赐座, 待人入座,大朝会在齐总管的“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声中开始。
话音一落,户部尚书余尚书出声道:“陛下,漠北、江淮两道、边疆、关中等地秋收结束,税银税粮亟待入库,岭南道晚稻种下,因行省免税粮,仅有转运仓、预备仓两仓购入新粮。”
余尚书扔了个话头,除岭南道不算税收外,其他各道的粮食都该入仓报税了。
减去路上需要的时间,各地报到户部汇总时就该到年关前了,到时朝中各部忙得脚不沾地,恐是没时间核算。
他是给在场的提醒,快点搞定税粮,别卡着封笔的底线送账簿。
建元帝“嗯”了一声,“秋收后农闲,至来年春耕尚有半年。诸位爱卿看过《报告》,冬日之前不耽误肥料制作,过半年,正能赶上春耕。谁想一试?”
关于肥料的南北差异与作物差异,朝中讨论一月,最终选了折中法子,类似江无眠准备的试验田,找个地方试验肥料。
《报告》里面提到,试验出的肥料有针对土地的,针对水稻秧苗的。
北地不种植水稻,那就用基肥肥地,地养好了产出也高不是?
相对而言,水稻更麻烦些,紫云英绿肥种植、水稻各时期追肥,都有讲究。
根据纸上经验种植,总有力所不及之处,最好是去韶远县请个擅长此事的来。
余尚书将他的想法道来,“肥料制作之法,全县皆知,县衙上下更是熟手,不若请人巡视一二,过错之处,及时纠察。”
武将行列里的薛文嘴角一抽,请人过去看着?
那也得有人才行!
来前他还听江无眠道,韶远县人太少,外面还有地能开荒,可照顾地的人手不够,无奈止步于此。
搭建码头、船厂建造、修建私塾用去大部分人手,民兵训练进入第二阶段——水性培训,抽不出多余人来。
七岁以上的孩童不分男女即将全部进入学堂,眼下正漫山遍野找紫云英、收集草籽,扒树皮割草捡破渔网攒够了送去造纸作坊,那地方正要这些东西造纸。
水力纺织还未停,全县会纺织的人都在那儿,年纪大了不会操作的在一旁帮忙整理,运到仓库。
总而言之,别想找到一个闲着的人。
想请人去其他县中帮忙纠察错处教导肥料制作工序?
先去问问还有不干活的闲着没事的人没有。
薛文微微摇头,主意是挺好,就是错估了江无眠缺人的程度。
前头头发花白,稳坐住的冯将军注意到他的动作,偏过头来小声问:“知言,说说你的看法。”
薛文,字知言。
不管多大的将官,在诸位老将军前头,皆要低一头。这是开国的那批猛将,有从龙之功,只要不是叛国罪行,皇帝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薛文四下扫了一眼,大殿内私语嗡嗡作响,他也上前一步与冯老将军言明,“用肥步骤繁多,以防烧苗造成损失,县衙一夜张贴十八张告示,恨不得让人背下来,条条框框记得清清楚楚。”
附近有耳朵的都朝这里支楞,朝会开了一月,薛文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也就是几位老将军没听全。
其他人清楚内情,但细节上就有缺失了,薛文说的张贴十八张告示没能听过。
提到这里,薛文短促地笑了一声,“告示是贴了,大部分人不认字,县衙又弄了一出,免费教县里人识字,您猜怎么着?”
“免费教人识字?”冯将军忍不住睁大眼睛,“不用出钱?”
这事是头回听说。
朝会里传阅的是南康府知府公文、韶远县知县随公文附上的《报告》以及随知府公文附上的一小袋稻谷,让全朝堂的人沾了沾丰收喜气,也让人看看韶远县产的粮食情况。
关于识字一事,是锦衣卫密报里的,只有皇帝与几个人知道,不是朝会重点,没拿到大殿上讨论。
薛文反倒是首个提及的,他道:“束脩要的,教材、夫子月俸、官学不用自行出钱,县衙全包,还包午时一顿饭。
教的人多,教材不够,去印刻时没纸,县里又建起造纸作坊!”
听得冯老将军晕乎了下,“全是县中出钱?!”
县衙何时有这个钱了?还是说韶远县的营生能赚大钱?
大殿内嘈杂的声音暂低了下去,连建元帝都朝这里看过来,薛文“噢”了一声,提醒道:“仰赖陛下开恩,韶远县免三年赋税,今岁粮食增收,卖得上价。县里又起了诸多作坊,来往商队多,赚得也多。”
最为重要的是,“只是教基础识字,算做开蒙而已,不教科举,不算生员。”
哦,开蒙而已,不过月余时间,教会几百常用字罢了,花的钱算不上多。
万大学士不是初次听说,韶远县免费不收钱给诸多孩童开蒙一事,再从薛文这里听一遍,心中仍是感慨。
江无眠状元及第,应入翰林院观政,然世事无常,去了岭南道出任知县。
本以为会就此一蹶不振,孰料不过一年多,接连出了能替曲辕犁的水田犁、提高亩产的肥料,不提其他事,只二者就能让其名震大周!
与他同年位列前三甲的榜眼与探花还在翰林院里打转,今日没轮到二人上值,一同来了大殿。
两人正站在翰林院诸翰林中,面露思索,不时随薛文的话点头或摇头。
万大学士又看了看垂首跪坐的内阁首辅韩昭鸿,不由幸灾乐祸。
当年韩党谢党争得你死我活,谢砚行此等党争边缘人贬谪至边疆之地也就罢了,尚未入仕的江无眠直接不按流程入翰林院观政,直把人弄到岭南道赴任知县!
谁不知道岭南道自古以来是流放之地,去了的官员少有回到朝中再度任职。
江无眠是少有的例外,前有水田犁,后有肥料,只凭两件事,他就有能耐调回京城!
又听一老将军道:“种田之事,一年四季在黄土里打转,岭南两季稻谷,如何有农闲上工时候?”
这位老将军一听是种过地的,就是没去过岭南,不知道两季稻的详细情况。
薛文拿出《报告》,给这位老将军科普,“岭南两季稻谷,时间紧张,抢收完立刻翻地施肥育苗。有水田犁在,村中各户列好时间,从县衙租借。”
韶远县现在不是单道水田犁了,它进化成三道并行的水田犁,县衙还出租耕牛,牛的草料要村中自备。
经一年多的修养建设,大部分农户手中有钱,不缺租借的钱,能剩下时间及时耕种插秧才是重中之重。
不然,耽误的可是一季收成。
三道水田犁速度是称不上快,可它一次犁三垄地,总用时短啊,节省下的时间去堆肥除草上工赚钱。
平日里小孩上学、不到岁数的小孩交由家中老人带着。
可以说,从县衙官吏到村寨百姓,无人空闲,皆在赚钱养家糊口。
“平日里忙,赶上插秧抢收,全要拼命干活。”薛文还道,“人手不够,知县本人都要亲自干活。”
他是指几个师爷不在时,算账写文书之类的活,全部落在江无眠头上。
比起闷在屋里写公文办公,江无眠宁愿去厨房烧火做饭,和谢砚行不喜文书喜欢酿酒喝酒一样。
由此可见,江无眠真是亲传弟子。
听在朝臣耳中,那就是粮食大丰收,抢收不过来,知县要带头抢收!
建元帝颔首,这才是朕要点的状元郎,科举才华出众,入仕执政有方。
上任知县未到两年,韶远县已能丰产丰收,令当地百姓饱暖无忧。
又兴教化之举,大善,大善!
争执不休的文官顿时停下,殿内嘈杂声彻底消弭,只见几人将要起身上奏。
有一人速度极快,抢在众人面前,高声请示建元帝批准江南道使用肥料。
用的理由更是巧妙,江南道与岭南道相近,两道之间有所往来。
民间更是有商队在韶远县购入肥料,已有相关经验,上手不难。
二来是两道距离相近,气候变化不大,想来肥料配置改动也不必太多,施肥方便。
听完后,大殿内不少人心里直骂:胡说八道!
第057章 码头
大朝会上, 群臣充分交换意见,声震云霄,只差拳脚相加拔刀相向。
最终, 建元帝下旨, 同意江南道试行肥料。
此话一出,无疑是建元帝本人都认可肥料增产增收的效用。
往年肥料增产有限,制作肥料又费时费力, 并不讨好, 谁知新肥料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过最不可置信的还是以韩昭鸿为首的韩党。
要说有了肥料, 他们名下的土地能多产粮食,的确值得高兴, 钱多粮多,谁会不喜欢?
可要看事情是谁弄出来的, 但凡此事是韩党中人弄出来的, 韩昭鸿能直接请建元帝去看丰收景色!
现在可好,事情背后是曾被韩党赶出朝堂、迁怒打压并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做的。
水田犁还能有曲辕犁替代,新出的肥料能增产诸多,能替代它的东西根本没听说过。
能阻拦肥料扩散到整个大周的,唯有它并不适应所有作物。
那还有基肥, 此物适用于各种土地, 养地肥田, 无正当理由, 必须向全大周推广。
今日朝堂上的争议, 不过是拖延一二而已,并非长久之计。
韩党众人担忧、愤然、满不在乎……面色不一, 争端声落幕,韩昭鸿淡然道:“为何拖延?”
这……这不拖下去, 功劳就被那混小子拿了,倒时升迁是一定的。
虽说谢砚行是被牵连进去的,可在场人动手打压是切实之事,没仇都要结三分。
江无眠那小子更是被流放到岭南去,谢砚行那老狐狸能放过他们?
更不可能。
不趁着人弱小时压下去,等人起复,被罢官流放院里朝中的就要轮到自己了!
与之沆瀣一气的吏部尚书出声道:“施肥增产丰收,势必阻挡不成。我等与谢砚行针锋相对已成事实,不若从中插手,先断那小子一臂!”
既然推行肥料是大势所趋,顺着来不就行了?
江无眠虽是率先想出此个法子,真要能让人用上,还不是靠他们的行动?
全大周的土地按上等、中等、低等划分,上等田地大多在达官显贵之中,诸如在场之人。
增产丰收之法,增加的还不是他们手中的财富?
事由江无眠带头,接下来的发展可由不得他!
这一点江无眠当然清楚,毕竟大周国库的金钱主要来源于农业和商业发展。
农业是重中之重,一旦农业产出增加,土地兼并、圈地运动自然而然会出现,此事不可避免。
这就要靠官府管控,打压豪强,分割土地,保证土地能切实落在百姓手中。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必然是发展商业,用足够的利润吸引人,放弃土地产出。
大周在此事上的确做了努力,重农同时不会极其压制商业发展。
放开从商之人科举限制是其中之一,但为了不使大周陷入荒废土地不事农业生产的境地,同时为保证农户地位,朝廷下令征收高商税。
商人重利,只怕为了钱财,什么事都敢干,唯有用商税与赋税律法限制一二。
当商税过高时,总有商人铤而走险,为此,严苛的商业税法诞生,严查偷税漏税行为。
——江无眠确信,国库有一半的银子来源于盐铁,另一半中大部分是商业税。
肥料一出,大部分人又会将目光转向土地,税粮税银恐要再生事端。
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情,现在韶远县忙着搭建码头,等蒋秋赵成二位师爷带船带人回来建设船坞!
入冬之后的韶远县气温不算高,近些天又有连绵阴雨,但挡不住县中百姓的热情。
早稻丰收,韶远县的肥料作坊里迎来一波大买卖。
本县里有些人自家堆的肥料不够,得去作坊里定一些。外乡来的船更多,府城都热闹不少,谁让韶远县的码头暂时封闭改造不能停泊。
造纸作坊扩大一倍之多,还有府上学子为此吟诗作画,更是扩大水纹纸的知名度。
其他作坊也在热火朝天开工,水泥红砖三班轮转,为保货源不断,金不换都不在别院待着,一股脑扎进窑炉里,吃喝都在那边。
——他也不想的,但是江无眠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县衙里三班也是打了鸡血一样努力巡视县城与村寨,大人说了,抓流氓窃贼都给赏钱,遇节假日给三倍赏钱,年终时还发米油布匹。
就算自家不吃,用来送礼倍有面子!
六房忙得脚不沾地,年关之前,县里一应情况都要做好汇报,各房的年终报告卷宗要好好写,日后都要放在韶远县卷宗里,一式三份,县衙留一份、府上留档、送至天子面前做存档。
一听要送到京城,六房近乎是天色暝暝上值,披星戴月下值,办公之地纸张飞扬,无从下手处理。
当然,其中有几分是为三倍俸禄而努力,就不得而知了。
江无眠重心放在码头上,韶远县地处入海口,日后一定能发展成海滨港口城市,现在嘛,一个码头足够用的。
北地南下的商队能在此地停留补给,人流一多,后续就好发展了。
本地商队日后也能从此地出发,北上江淮两道,南下诸多邻国,来往好不方便。
日后不必被动地等商队从海上来,他们能主动出击!
货物想卖给谁卖给谁,想买什么买什么,不用羡慕府城的便利,没准时间一长,韶远县能变成韶远州。
码头进度喜人,船只也不是难题,蒋秋与赵成漂泊两月之多,敢在年关前带船带人回来了!
“大人,韶远码头上有船到了!”李叶人刚进侧厅,兴冲冲地喊着,“是蒋师爷赵师爷!”
江无眠心中隐忧落下,一去几月不回,他还担心路上认错方向连人带船一起迷失了,现在人回来了,江无眠确确实实松了口气。
“多少船多少人?确定是他二人带人回来?”江无眠一边向外走一边快速问道。
李叶即答:“十二条船,大小不一,比当年平乱军带来的船小上不少。甲板上仅有水手,看不出多少人。两位师爷刚下了船,正在码头接受市舶司查验。”
韶远县的市舶司管得宽,船只评定、查验货物、人员核查、船只消毒等事全要管。
可以说,外来船只经韶远码头入县,第一关要过市舶司核验。
蒋秋与赵成正在此地接受查验,两人不止一次看过码头图纸,甚至连这里的设计、耗材都经过他们之手定下,但实景的确有别于纸上。
尽管在江无眠看来,它还比较简略,功能上未做全然切割划分,但它在大周的确是独一份。
从船舶停靠到现在真切地站在土地上,两人一时之间生出恍惚之感,这还是那个破烂码头?
松江府的船坞也不过如此!
整齐划一的水泥路铺到近海,足以容纳半条宝船的宽阔场地上,各类建材码放得整整齐齐。
自船上下来,路上标记的箭头指明前进方向,货物通道、人行通道、马车通道,进出方向同样做了标记,顺着过去,韶远县特有的红砖房出现在眼前。
门前放哨的正是县衙衙役,李叶一看两个师爷成功带人带船回来,撒丫子跑到县衙报告去了,留下两人按剩下衙役说的进门核验。
核验的还是熟人,张榕。
张师爷见到两人,先是恭贺一番任务顺利完成,又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来试试大人的新规定!”
两人对视一眼,跟着张榕的说法入座。
只见张师爷拿出一张纸来,提笔问两人道:“韶远县入县申请。”
针对商船停靠、入县等事项,大周有所规定,但不多,江无眠增添了诸多细节,又结合前世经验弄出来这么一份四不像的入县申请。
主要登记商队名称、领队、商船货物、商队人数、是否入县、停留时间,登记完送一份韶远县指南。
“大人限制商船停泊补给时间、商队活动范围。”蒋秋看完问道,“岂不会向外赶客?”
张榕不置可否,看向蒋秋,想知道这位同僚有何看法。
蒋秋仔细看过,若有所思,“入县程度繁琐,也在最大程度上方便市舶司与县衙管理,一切程序化,出事也有规定可循。”
张榕点点头,“都对,都对。刚开始定然有嫌咱们县衙事多的船队,但等他们在县里尝到甜头,自然会反过来维护县里的规矩。”
“来都来了,走一遍流程试试,哪里不合理的,趁着尚未正式落实,该修就修,该删就删。”
蒋秋与赵成填完纸张,在最后落章的地方皱眉。
商队里的印章一般分三种,商队签契书的印章、领队私人印章、东家私人印章。
在申请书,总不能用私人章。入县是一整个商队的事情,用契书印章总觉得有些大材小用。
张榕捋了捋胡子,这的确是个问题,事情可小可大。
以江无眠的意思,这地方的用章得正式,方便算账查税时第一时间找人。
江无眠恰在此时推门而入,刚抬头见到的便是三人凝眉思索的神情。
事情办的不顺利?
不对啊,外面停泊的船只和下船的人足以说明他们两人简直是超额完成任务,那是中途得罪人了?
张榕适时解答他的疑问,“大人,申请上究竟用何印章?”
第058章 来客
韶远县冬日仍有商队来访。
来的熟人, 胡家商队,领队胡征。
几艘标有胡家商队旗帜的商船自海岸线上冒头,在岸上市舶司引船入码头时, 船上的人也看清新码头的情况。
在松江府听到韶远县货物价格时, 商队里的人无不是期盼着从中赚一笔大钱。
听闻即将靠岸的消息,无不是激动振奋,纷纷爬上甲板眺望。
一路行来, 韶远县消息源源不绝传入耳中。
码头大变模样、买回不少船只、带走船匠、冬日实行教学等等, 无不让人深感好奇。
亲眼看到整个码头的配置与规划, 奇怪之余竟还有种规整感。
曾跟随胡征来过的人见过眼前这种灰色平整的路。
在胡征带人出发去山中时,县里还没铺完路, 连平日铺路需用的时间人力情况还是胡征解释的。
不料短短一年的时间,不仅路铺上了, 码头竟还是用的这等材料。
以当前的眼光来看, 能铺完路建完作坊已经是极限了,这个码头……
江无眠发动整个县日夜赶工造出来的吗?!
船上站的高,看得更远。
以这个视角来看,码头后是大片大片的建筑,部分还在建设中, 底层外墙仍然是铺路的材料。建设好的则是刷了一层白灰, 墙面上画有其他各类标识, 遮遮掩掩, 看不清晰。
胡征同样心生感慨, 当年抵达此地时,韶远县刚刚铺路, 无论如何看,都是破败村寨的模样。
短短一年内, 整个县在江无眠手中焕发难以比拟的活力,来往之间井然有序。
他的惊讶还能压在心底,一起上船来的胡晨有些牙疼地嘀咕,“知县挺有本事。”
短短一年,胡晨在京中仍然是纨绔做派,招猫逗狗、不乐意读书上进,而韶远县从里到外换了一副模样,与刚去过的松江府码头相比,都毫不逊色!
就是地方太丑了,仅有灰白色,没有点缀。
商队所在的船只转舵停泊,缓缓靠岸,震动停止,跳板自船舷而下,“嗒”得一声响,稳稳架在甲板与码头的栈桥上。
船上人群自两侧分开,皆看向胡征,后者一挥手,几名水手出列,随胡征胡晨二人下船。
早已等在岸边的衙役陈二柱笑迎上去,“胡领队,别来无恙别来无恙。胡掌柜今日不得巧,没能过来,我陈二柱自荐了一把,再给您当次向导。”
胡征印象不深,不过一说“再当次向导”,记忆涌动,想起上回的醉流霞,笑了笑拱手道:“辛苦陈衙役。”
果真又是县衙做出的安排!
陈二柱连忙摆手,请人跟上,“胡领队言重,您头回来县里码头,自然要给您安排好了。这边请这边请,您看路,这是知县大人的安排,来码头的商队都得顺着这儿走。”
他指了指地上的标记,白色石灰刷出来的硕大箭头,躺在船只与建筑之间的大片水泥地上,无比醒目。
众人随之看去,箭头终点指向同样用石灰粉刷过的房间,也是一行人即将进入的地区。
陈二柱带人踏入房间,左拐走向柜台办公处,有一小吏正在核对整理资料。
“赵攒点,胡家商队到了。”
话听着莫名耳熟,胡征想了想,这话说得和当年领着商队去醉流霞时一模一样,不由莫名怀念。
韶远县变化着实让人想不到。
赵攒点只扫了一眼,拿出三张纸来,“胡家商队是吗?填一下入县申请。”
入县申请?
这又是什么东西?听起来与进入韶远县相关?为何要申请?
胡征接过,胡晨忍不住探身拿过一张来看,身后众人传看一张。
白纸黑字上列出一行行要填写的商队基本信息,不算机密,有心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后面还有“入县理由”“停留时间”等项,最出人意料地是右下角的印章。
胡晨心生不悦,胡征也是不满,印章不是随便能拿出来的,见章如见本人,在此情形下,章印不能随便留存。
赵攒点熟练地先解释印章问题,他从柜中拿出一枚印章来,指着它道:“用此章留印。”
嗯?
竟不是用商队自己的章子?
这是什么招数?
胡征也是看不懂了,韶远县究竟在弄什么?
说来还是那日,张榕问江无眠该留什么印章,才能不引起误会。
江无眠直接道:“韶远县出章,此章仅代表商队在韶远县拥有并可以行使的正常权力与应履行的义务。”
三个师爷琢磨起江无眠的话,哦,这算是两家联合使用的章子,且仅在两者之间生效,缺失任何一方都算不得数。
自然,为防止被盗用,江无眠对印泥做了变动,每隔一段时间变换配方,呈现的效果自然不一样。
印章的申请书一式三份留档,印章处有一条骑缝线,下半张属回执,具有一行编号,使用的是现代简化数字。
有多重保险在,这份申请书不容易被人伪造。
赵攒点有气无力地介绍完,短短几月内,他解释了不下百遍。
与人对话时,条件反射脱口而出便是申请书的解释说明,引来同僚不客气地大笑。
胡晨仍不放心,却见胡征隐约松了口气,这份所谓的申请书仅能在韶远县生效,于外界是无影响的。
功能类似路引,又并不是很一样。
他更感兴趣地是角落编号数字的应用,胡征指着这行看起来比起数字更像信手涂鸦的暗号标记问道:“这代表几号?”
赵攒点念了一遍,嘱咐道:“不是几号,在县里面,这一串数字是胡家商队的专属编号。前面分别代表商队所在的道、府、县,并且是该县第几个抵达韶远县的商队,后面是日期。”
胡征默念一遍又问道:“每个道如何定顺序,依据又是什么?编号有何用意?县中何处要用?”
赵攒点摇摇头,“具体要问知县大人,印章与编号全是大人想出来的,我等也不知内情。至于编号用处,大人尚未做出规定,我等仅是听命行事。”
全是县衙弄的,胡征不由看向县衙出来的衙役。
“胡领队,您别看我,在码头我就是个领队,负责把您和商队领进来,登记完再领出去的,这事儿弄不清楚。”
陈二柱见一行人看着自己,同样熟练无比地解释,他仅仅是个向导,上哪儿知道知县大人的安排去?
安安稳稳接人,再完完整整送出去,任务就到头了。
“您看是不是印章了?印完咱们卸货进坊。”
胡晨出声问:“不印章不能入内?”
这章子今天非印不可?
赵攒点摆手,“不,不强制印章。只是进城前的核验程序比较慢。”
他见今日并无其他商队来此,索性拿出长篇大论的架势,给人解释道:“首先,这是韶远码头停泊商船一份入县申请,专门用以核对商队信息,以防有海贼、海寇冒充。
次之,入县申请同样是排序,一式三份的申请表会留一张给商队。带上这张表出门直走,专人队伍核验货物、计算商税,详查偷税漏税行为。
另,这同样是商队入城时的通行证明。这里是码头,入县城时,要出具这份证明,说明你们是正规商人,有资格在县内行商。
入住时同样要核查证明,在商队优先的商用客栈、酒楼,出示这张申请书,可优先安排住宿、饮食等。”
倘若没有印章,上述优待自然没了。
不印章就要等印章的商队查完后才能核查,入城、安排入住时同样要等着,区别对待不算特别明显,但也烦人啊!
他们商队来韶远县不就是要抢占先机赚钱来的吗?
让其他商队抢先,先人一步买了廉价品高价贩卖出去,商队干嘛来了?来看别人如何赚钱的吗?
总而言之,填了申请书是快人一步,不填那就等着。
胡征拿起三份申请,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时间一到,难道要立刻离县?”
这也是个问题,万一有事先走一步或有事耽误时间多滞留了几日,难道要算违约?县衙和商队要如何处理?
“在截止日期前去县衙申请延期,补充一条理由即可。
若是逾期未去补办,离县之前,城门守卫会打回出城要求,必须去县衙写一份补充资料说明近些天为何滞留、因何不来补办材料,衙役核验完才能离开。
若是在码头停留,去市舶司重复以上操作。”
程序复杂,但也不是没规避的法子。只要写个最大数字,保证在日期之前离开韶远县,就不必再去补办说明材料。
胡征利落签下名字,拿起印章盖在线上。
一系列处理完,赵攒点又随手拿出一本册子,“韶远县指南,仅是简单的商家货物说明。交易过程中有任何上当受骗的情况,可立刻向县衙、市舶司禀告。”
胡家商队:“……”
短短一年,韶远县究竟怎么发展的!
陈二柱干笑一声。
知县大人就这么说的,正常做生意县衙不管,但违法犯罪、偷税漏税、交易过程上当受骗这些事儿县衙负责。
不若说,江无眠正期待有人跳出来杀鸡儆猴,正好立立规矩。
可惜无人在违规边缘徘徊,以至县衙没有用武之地。
也算好事,没坏了韶远县名声,这不吸引来了不少商队作为参考,县里都能自行组建商队了!
第059章 海商
胡征一行人领了申请书, 一路随陈二柱入县衙时,撞见不少人从户部出来,怀中抱一沓纸。
待人出门口, 隐约能听到风中传来“去市舶司”的声音。
这是?
胡征脚下一停, 陈二柱解释道:“县里海商想去行商,必须在户房报备,领了允准再去市舶司登记。”
大周海商只需在市舶司报备登记即可, 韶远县里不太一样, 要先在县衙处办理一应的条款手续等才能出海行商。
据实来讲, 韶远县县衙管的越界,市舶司竟视而不见?
胡征心中诧异, 市舶司何时通人情了?
陈二柱故作风轻云淡地道:“县中商队货物多在大人名下的作坊里购置,购置条件罢了。”
他学得林师爷口吻, 自觉很像。
依林师爷说的, 市舶司而已,管海商出海入县缴纳商税等事,但不管商队货物从哪儿买的。
海商想赚钱,一靠船二靠货,韶远县的货和船都在大人手里, 拿捏住商队命脉, 让他们登记填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何况, 表格也不是随便瞎填, 一拍脑袋就能决定。
单拿“主营业务与经营范围”这一条来讲, 商队能贩卖的东西不能超出纸上所述内容,轻者罚款, 重则按走私论。
每逢年中年底,户房还要抽查审核, 事情繁多。
不过等市舶司的人手到位,这些事儿就不该县衙管了。
对,这会儿的市舶司人不齐,不若说大周的市舶司就没一个齐的,现在的管理条例规定还未厘清,甚至部分还沿用前朝条款。
江无眠正是借此混乱时机,插手市舶司管辖一事,事不能过分,因此他只在商队上做文章,未在“海关”之事上做限制,以防给人送上把柄。
侧厅内,江无眠正在吩咐新来的主簿核对今年县衙账簿。
新来主簿姓赵,在被新知府点成韶远县主簿时心中忐忑无比。
府衙里早已听说韶远县的主簿一职格外邪门,接连两任遭了牢狱之灾,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因此全躲着韶远县走,恨不得在府衙老死,赵主簿情非得已,被知府送来当主簿。
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韶远县知县是南康府知府的学生,有师徒之称,知府忘了谁都不会忘了知县,他跟着沾光。
打定主意要安安稳稳地当个主簿,因此在江无眠吩咐时,他恨不得将知县大人说的每一句话奉为圭臬。
之所以是江无眠在给人解释而不是蒋秋,是因为后者在给商队的账房上会计课。
年底县衙要算商税留做卷宗,谁也不想捏着鼻子算狗屁不通的账本,为方便自己,只能让蒋秋去给人上课。
账房识字会算数,只是系统地给人上个初级会计速成课,用不了多少时间。
江无眠叮嘱一番主簿要做的事,末了道:“县衙记账方式不同,赵主簿初来乍到,恐要花几日适应,拿年中账簿先练手,熟悉后再上手就快了。”
赵主簿心想,记账的法子就这么几种,左右不过加加减减而已,难到哪儿去了?
等人看到资产、负债、固定资产、流动资产、无形资产、应收及预付款项、待摊费用、存货等字词时,眼前一黑,恨不得立刻回府衙去。
韶远县到底教什么啊!
江无眠嘱咐完,让人先去户房适应,陈二柱来报,胡征胡领队来了!
“江知县。”胡征打过招呼,道明来意,“不知江知县是否有意出几架水力纺织机?”
嗯?
这是尝到卖水田犁的甜头,又开始捣鼓水力纺织机了?
江无眠请人入内详谈,“胡领队,水力纺织机受地形、水力等影响,效果并不如人所愿,且技术有限,韶远县仅有几架而已。”
言下之意,没得谈。
水力纺织机缺陷大,还有改进空间,赵成一回来就去琢磨图纸,预备改进得架构更加便捷迅速,让产量再度上升。
意料之内的拒绝,胡征未丧气,提出稍后想亲眼看看水力纺织的情况。
这倒简单,水力纺织机那儿有固定的参看游览流程,陈二柱带着过去就行。
江无眠并未拒绝,亲眼见过水力纺织机的商队,都能看出背后的利润之大。
在其他地区未引进前,韶远县一定会是商队的固定合作对象。
来往的商队一多,码头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发展,没准他还能看着韶远县成港口城市,甚至是韶远府也并非难题。
茶过一盏,胡征打探完口风,果断带人告辞。
临走之前,江无眠让衙役送来一个木盒,“县里新出的小玩意,送与胡领队。”
木盒并不算大,材质很简单,瞧着像边角料做的,提着也轻松,外表是看不出什么。
胡征心下奇怪,有心想知道木盒里的东西,可也没失礼地当着江无眠的面打开。
等回到醉流霞,趁着菜还没送到院里,他与胡晨二人打开小盒,呼吸猛然一滞。
木盒中竟是一个青瓷小碗!
大小类似婴儿拳头那般,算是小巧,一看便知这是赏玩用的小物件。
烛光下,木盒中的青瓷小碗边缘晕散着光,看久了有些迷蒙之感,瓷碗下的丝绸进一步加深颜色对比,直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胡家兄弟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碎了眼前的瓷器。
“堂兄,这、这陶瓷?瓷器?!釉质莹润,釉色匀净!碗说不上好看,釉色烧得好啊!烧得真好!”胡晨眼睛似乎闪烁着绿光,趴在桌面上不起来,拿着丝绸就要捧碗出来。
身为纨绔子弟,要他赚一两银子那是在为难他,要说花钱可就找对人了!
瓷器、字画、古籍,凡是贵的他全买过,其中尤以瓷器为最。
因工艺问题,烧制出的上好瓷器数量稀少,凡是物品皆以稀为贵,故而大周瓷器一向贵的离谱。
胡晨买的瓷器多了,眼力也被真金白银养出来了,大多普通物件看不上眼,贡品里虽然好,他那不是不够那个层次见不着嘛。
一来韶远县,陡然看见这等青瓷碗,两个眼珠子都要黏上去挣不开了!
胡征还能自持一些,但也是看着青瓷碗不动。
他在仔细咀嚼江知县说的话,“县里新出的小玩意”,这是要为小玩意造势还是要找个合作卖家?
自然是寻个成熟海商合作!
瓷器一向是海商暴利来源之一,其他诸如茶叶、丝绸也算,巧的是,这三者韶远县都有。
可韶远县没有成熟的海商,大部分都是陆商,有的以前也不干这行。
江无眠为了不做亏本买卖,想了又想,决定给韶远县刚萌芽的海商找个靠谱的合作商。
他最看好胡家商队,不过在瓷器的暴利前,谁也拿不准胡家态度如何,索性趁着丝织品的盛况,江无眠给其他几家合适的商队全准备了青花瓷碗做试探。
接下来就是等,等剩下的商队入场。
胡征也在等,等江无眠再寻他商议青瓷碗一事,直到半月后,陆掌柜直接给人递了帖子,“胡领队,江知县请您过衙门一叙。”
尘埃落定!
胡征心中有了猜测,淡然接过帖子,掐着时间过去,竟在门口遇见好几个眼熟的领队。
竟都是接到府衙帖子的?
甭管心中万千想法,各家领队都笑得亲切,谁也不甘示弱,眼神交锋几遍,按商队默认的排序一一入内。
此时江无眠尚未到场,房间内已坐满了七七八八,一看屋内情形,脸色顿时有些古怪。
古往今来议事,全是领头地坐在上首位置,底下一一按次序自前向后入内。
如今最前方的不是座椅,而是夫子上课时的模样,屋内也竟按照私塾的场景布置。
江知县做事,桩桩件件出人意料。
胡征见了,荒诞之余又觉此事江无眠的确做得出。
寻着桌上名字入座,他附近是与胡家商队互相扶持的罗领队和任领队。
“胡领队。”
“罗领队,任领队。”
入座后,三人先就“青瓷小碗”交流一番。
“两位领队同样是?”胡领队低声问道。
房间内窃窃私语响作一片,皆是在互相打听。
三人互相对了对眼神,默默点头,“不错,下码头先印了章又去衙门,临走时江知县送的木盒。”
果然,全是接到木盒来的商队!
江知县在打什么主意?
很快,做事不按常理的江无眠到了,衙役一声宣唱,“江大人到——”
房间内为之一静,齐齐起身行礼,一抬头,看到江无眠站在偏角落的太师椅前,不由愣住。
您这是演哪一出?
“诸位不必客气,按名字坐下吧。今天的主角稍后就到。”
他带头入座,众人也不再吭声,坐在位子上等江无眠发话。
江无眠没过多解释,直接让衙役抬着箱子入内,放在中间的长桌上。
各个领队看到那眼熟的木质箱子,不由瞪大眼睛,这里面……莫非是?
想到送到手中的青瓷小碗,众人不由屏声静气,身体微微前倾,表情期待。
真如他们所想,这里面的东西,自家商队一定要拿下!
众目睽睽之下,熟悉的木箱缓缓打开。
第060章 瓷器
正如在场人所料, 木箱里全是瓷器!
随着衙役动作,箱盖缓缓移下,里面的瓷器呈现在众人眼前。
一眼看去, 成片的温润青色, 再一眨眼才看清里面是一整套茶具。
青白相映,釉色均匀,将自然之景缩于其上。
青花缠枝莲铺得半满, 半点留白又有莲花荷叶鲤鱼相连, 单是一盏不算什么, 重点是几个茶盏照顺序连起来竟是一地的四时之景!
仅是见到一面便已摄人心魄,让在场众人为之倾心, 四面一出直让人忘了言语,全然沉浸在茶盏青色之中。
见惯天南地北海内海外不少好东西的胡征忍不住伸长脖子, 全然没了世家姿态。
最前面一排人近乎失去呼吸, 生怕声音一大,眼前的茶盏碎掉。
瓷太薄了,薄到上手一捏似乎能在手中碎裂。
但……这是瓷?
是他们见过的陶瓷?
众领队不由惊愕,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木盒里的瓷器尚能接受,整体厚重又不失小巧, 最适合拿来观赏把玩, 算是努力找找能买到的东西。
眼前这一箱, 你跟我说是瓷器?!哪儿能是啊!
瓷薄近乎透亮, 上色均匀, 烧制出的釉面温润如玉。令人拍手叫绝的当属上面的四时之景,各有不同。
胡征凭借毅力挪开目光, 不由自主看向太师椅上兴致缺缺的江无眠,这是江知县弄出来的新玩意?
只见江无眠朝衙役一点头, 竟将一整套茶具从木箱中挪出来,放置在桌上,没了遮挡,众人看得更加清晰。
胡征瞳孔猛然一缩,身旁罗领队惊叫,“透光!”
瓷器透亮竟不是一句夸赞,而是写实!
此话一出,众人贪婪地欣赏几息,终究是忍不住苦笑出声,“江大人,不知您这是何意?”
再回不过味来,不免太过蠢笨,丢了商队都不自知。
从“纺纱便宜三成”到“商队送瓷”再到“今日赏瓷”,无一不说明韶远县又要有大动作。
从码头上发生的一切来看,江知县应是想走海商路子。
不然何至于弄个船坞?还特意从松江府请来了船匠!
然,不知江知县弯弯绕绕一大圈,送了瓷器看了茶盏还要他们做甚?
江无眠也不再绕弯子,示意衙役给人上茶,边喝茶边讨论。
领队看着颇为逊色但仍属青白花瓷的茶盏“咚”得一声落在面前桌上,心脏都跟着忽上忽下地一跳。
比不上眼前极品,好歹也是上品能卖百两银子的好东西,就这么随便一放,看着替人心疼。
也有如胡征一般,从中思量县衙此举何意。
在场来的人不算少,能一人一盏,全上青白花瓷,是否说明东西能量产?
江无眠给够众人思考时间,不疾不徐地道:“今日请诸位来此一叙,皆因县里修筑码头,重启海商一事。本官已得谢知府允准,开放部分码头用以诸位商队在此开设商铺。”
“诸位可在码头尚存的商铺之中挑选,由县衙与府衙做主,免租三年,期间不得转让。”
江无眠指挥衙役给众人发放纸张,上面用白话列清条件,最后是一张熟悉的申请表。
众商队领队不由与纸张面面相觑,这是什么话?码头上留位子给他们安置铺子,还免租?
江知县这做什么事儿?
倘若上面坐的不是知县,怕不是能当场笑出声来。
大周商税如此之高,行商的在哪儿都是底层,上交足足一半利润。即使后面有靠山,架不住当今圣上遣锦衣卫严查,直接抄靠山的家!
如此一来,行商的与县衙打交道多是谨慎小心行事,起码表面这般。
韶远县……韶远县它根本不按常理来啊!
免租三年,这铺子是有陷阱?
众人忍不住想问具体情况,江无眠示意众人看过纸上条款再说。
各领队心有不祥之感,果然,条款内容给予人当头一棒。
首条便是经营范围资格证书,旨在框定商铺的经营内容。譬如醉流霞,兼有食肆客栈两者,那能出现在此地的仅有各类吃食、后院只能提供住宿,不能用来开展其他商业行为。
相比之下,其余内容在接受范围之内,不若说头一个就让人的容忍能力无限拔高。
不过,这样一来,韶远县如何获利?
再翻过一页,每年的码头维修费用、垃圾清理费用、货物太多过线要交的修路费用……零零散散下来是一笔大支出。
说是免费,实则收费项目良多,想在码头修铺子,条条框框都要遵守,附加业务一个不落,都要给钱。
实打实地解释了一句话,何为“免费即为最贵”!
偷税漏税走私等行为是暂时杜绝了,商队利润也被分薄了,他们就落了个免租三年,商税照交不误,哪有赚头?
即使下面说了,韶远县商品优先与码头商铺合作,那又怎么,又不是一定先和商铺合作,县衙完全能找个理由甩了单干!
瓷器好贵好,能量产说明生意有得做,但也不是这么上赶着赔本去做。
在场的商队与官府打过不少交道,家中还有人混官场的,自然清楚里面的猫腻水分。
短期看是赚了,时间一长,妥妥的亏本生意!
不如走正常渠道,或者从陆上出发,直接去县里买卖,免了海商的麻烦。
江无眠没管骤然消散的热情,他瞧着大部分人翻到了最后,让衙役将桌上青瓷收回,换张榕进来,手里提着有书案大小的卷轴。
两侧展开,悬在墙上,是一副码头商业规划图纸——其实就是减去各类数据,又简单画了画未来码头景色的简笔画。
张榕又让人发下去一张选址图,“诸位,这一卷轴是韶远码头的最终版。各位手中拿的是外来海商于码头处可选位置图纸。”
他在卷轴中轴线靠左的位置上圈出一块地,示意这块就是商队能选的地方。
“诸位来时见过码头大致情形。船只自此地停泊靠岸,货船倘若要入县卖货可走此地,下船后补给可从此条路段通往码头集市。集市主分三用,卖鱼、补给、县内对外销售的商品展出与售卖。
此处是船坞,可停船整修,韶远县开展修船教学,不日即能体验镇鳌船坞的修船手艺!”
镇鳌船坞一出,期待回落的众领队打起精神,还真叫韶远县请来了镇鳌船坞的船匠。
海上行商最怕的是船只进水,陆商马车坏了还能暂停修整,海商怎么办?放眼望去,全是海水,哪儿来的修整?
因此出海前检修船只是重中之重,由经验丰富的船匠上手,检修好了是救命。
镇鳌船坞的船匠即是如此救命的存在,无奈排不上。
天不绝人之路,镇鳌船坞整改,韶远县请回来了原镇鳌船坞的船匠,那他们岂不是也能挖人带回商队?
心中主意万千,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张榕看在眼底,心中一乐。
请请请,只要你们请的回去,哪个船匠都能请!
一想便知,韶远县这光秃秃刚建好码头的地方,能吸引来镇鳌船坞的船匠,必然有出格之处。
能请他们过来,全靠县衙给出来造船新方向、部分不同于松江府的本地造船技术。
这等东西,各个商队肯定有,就看敢不敢能不能给了。
他继续向商队介绍县中码头种种情况,“入冬月至今,码头日均可停靠百余艘船只,待明年彻底竣工,数额翻倍,不必担忧错过好时机。
另有一点,韶远县县中道路发达,这点不用在下过多介绍,各位都是熟人,体会过县里道路的便利情况。大言不惭地说,附近几县内,唯本地的路最为平整。”
话太谦虚。
何止是几县内,走过大周诸多路段的领队们心中有数,韶远县的路,只有京城官道可与之比拟。
又有衙役抱来卷轴,小心翼翼地扯下又挂上,给众人看过一眼。
纸上是“韶远县交通图纸”,用以展示韶远县作为交通枢纽的重要性。
“大周海商以行商方式分为两种,仅靠海运船行商的商队、海陆兼有的商队。
诸位请看,在大周之内,自北向南仅走海上航线的商队,可在码头处补充新货物检修行船。
海陆兼有的商队更加方便,假使走海上航线抵达县里,商船在码头卸货,直接从此地向北、向西、向西南皆由平整道路可走;倘若相反,走陆路进入韶远县,进入县中直奔码头,从这条线上装船出发,绝不耽误时间。”
纸张上线条明确,意味韶远县四通八达,陆路与海上航线无缝衔接,方便各种商队来往。
心思活跃之人,已经开始针对纸上道路研究起来,如何才能做到最快卸货装船出发。
房间内氛围陡然一换,兴致缺缺的各领队瞬时精神起来,眼神急切地盯着慢吞吞指路的张榕。
你倒是快说,还有什么路能走,从哪儿走最省时间省人力!
江无眠暗自点头,视线巡视一遭。
不错,商人逐利,利润够大,成本够低,大部分人都会为之动心。
接下来的提出的买卖,他有八成把握能成交,端看各领队对韶远县码头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