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物价
打食铺出来, 江无眠先把抱着的坛子送回去,又与谢砚行去了书铺,接连几日算水坝数据, 家里的纸张已被他用的七七八八, 适时补充一番。
说到书铺相关,谢砚行又支棱起来,他且有诸多问题要问, “为师听闻韶远县中出了简化数字?”
形式犹如符号, 非是文字, 但使用组合颇为简便。
江无眠数出几个铜币,交给灯笼摊主, 提着两盏纸糊灯笼过来,“原是来分辨商队用的, 后来见它用这便利, 才用到账簿上。师父您见过新账簿?”
教出的账房先生们已各司其职,回归商队,动作快些,的确能赶在今年记一遍账本。
年底查账,老惯例, 官府都不例外。
想来是商队报上的商税中与谢砚行私底下查到的有所出入, 进而关注到简化数字的使用。
谢砚行接过灯笼, 浑不在意白天提着两灯笼走在大街上是何等奇景, “简化数字用在账簿上?”
大周有不少简化数字, 地方不同,简写规律不一, 但相同点是不用在账簿上,毕竟简写总能找到漏洞被人篡改。
江无眠听出言下之意, 解释道:“数字大写小写有区别,在具体位置上使用某种数字、数字格式全部有规定,不按细则来的账目全按假账处理。”
蒋秋教导的内容不仅有简化数字的使用方式还有新账簿的书写规则,例如数字顶格大写,日期小写即可。
不然一律用小写数字,是很方便记账计算,也更方便做假账了。
谢砚行捋了捋胡须,暗自点头。
做事大胆有新意不要紧,重要的是事情要做的缜密些。
既然徒弟有自己的考量,他只需关键时刻看上一看,不必闯出捅破天的篓子即可。
书铺内惯是冷清,一个伙计在小心洒扫,还有二三书生徘徊,不见他人。
与韶远县狭小的书坊相比,府上书铺敞亮宽阔了些,入内摆有诸多书架、百宝格,竟是类似书房布置。
仔细看过,书架上放着诸多举业书,多半是押题,少半是历年科举试题。
江无眠突然想起,官学里批下的经费,多半用在纸张书本上,少有的会买试题卷。
而前世时,年年最不缺的就是模拟试题卷,往往一套没做完又发一套,一副用题海战术淹死人不偿命的模样。
思及此,他突然来了兴致,想着要买几套题回去研究,也让官学的学生多做题练手。
毕竟科举里的童生试最为客观,出上句会背下句,出下句能忆起上句即可。
哪里像是往后的试题,端看出题人的偏好,还没什么考试大纲,想研究一二都要看有没有人脉关系熟悉这位出题人的倾向喜好。
伙计迎上前来,请人入内,低声问道:“您二位请了,不知是要看什么书?”
江无眠扫量一眼,收回放在书架上的视线,低声回道:“年前的秋闱举业书还有多少?算了,近三科的举业书来上三套。”
伙计顿时一愣,见过来买科举用书的,没见过成套往家搬的,一买还是三套。
江无眠补充道:“再来三套押题书。”
他当年用过的押题全是师父给出的,又有刚过举业高中状元的二师兄相助,的确没费心多少。
不过如今不是自用,且他多日不关注科举之事,只好从外界买题。
伙计眼睛一亮,连连引人入内。
几套书下来,花的钱可不少,这是个有钱大户人家,捡最贵的几套书卖出去就是。
谢砚行听了一耳朵,明白他这弟子要做什么,琢磨一二也跟上伙计入了内室。
内里是半个待客用的小书房,伙计客气地请人先坐下用茶,他去后面请人来。
江无眠打量这里的情况,说是内室,实则是后院布置出来的小隔间,窗户极高,看不见外界情况,难以判断位置。
内室里空间不大不小,能容下学子在此抄写书本,与人攀谈,凭江无眠的耳力,能听到斜对面隐有人声。
谢砚行没吱声,端着茶盏慢悠悠品着,时不时起身站在贴墙的书架面前,一一打量上面的书。
稍过片刻,一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踏入此间,打开隔门时,外界声音猛然清晰,倏而又模糊远去。
此人一进门,嘴角露出一星半点笑意,冲两人一抬手见礼。
“敝人秋桂书铺编修陈德,不知两位是要何种举业书?”陈德不多招呼两句,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江无眠沉吟片刻,记忆里的确没什么出名的举业书,摇头道:“陈编修可是有所推荐?实不相瞒,多年不入科举,而今已是生疏。”
陈德心中有底,观他衣着用度,身具气势,应出身不凡。再听说话,一口雅言没多少当地口音,多半是刚到岭南来的人。
这种人最近两年多了不少,一般是随商队来的,有钱却没身份,想用科举搏个前程。
但人怎会在岭南买举业书?
真真怪哉。
有钱商人不多是在江南诗文之风盛行的地界买书找夫子吗?
怎有人到岭南来?
真是生怕自己考上了!
内情如何,不在陈编修的考虑之内,他只确信人有钱,不会白来即可。
当下笑道:“由敝人看,郎君不若先切题两套,再过往年科举试题,再看三套押题。读书千遍,做题万遍,经义自在心间,日后考场中,定然能下笔千言,言之有物。”
江无眠心下难以言喻,推销书的话术太过明显,也太生硬。
若不是本身抱着想买题的心思来,眼下该立刻起身走人了。
话音一转,陈编修开始摸底,“敢问郎君过了几试?来年要考哪一试?秋桂书铺虽说不大,但举业书总是不少的。”
江无眠面无表情道:“已过童生。”
童生是过了县试得的称呼,因而县试又名童生试。这也符合当下情景,过了县试就要出发去府上过府试考取秀才功名。
陈编修了然,原来如此,不过是从县里来的,怪不得这会儿来南康府上,原生是要参加府试。
他颇为热情地道:“此番郎君是来对了地方,与南康府府试一道上,秋桂书铺多有经验。”
为表示经验丰富,陈编修熟练地背诵出一串人名,说明这些全是买了秋桂书铺举业书考中秀才的举子,其中又有几人成为举人老爷,又有某某人成了哪个官员诸如此类。
江无眠逐渐幻视某些考研结构,有多少学长学姐考上了什么大学,全是在机构里上课学习的等等等等。
等人说完,只见他唤来伙计,抬出一箱子书摆上。
陈编修小心打开三道锁,从中小心拿出六本书来,轻声对江无眠道:“郎君且看,针对您多年不入科举的弱点,本书铺向您推出举业六件套!”
所谓的六件套囊括了教材解读、难点突破、习题全讲、真题解析、模拟试题几点。
日后的教辅用书也是这几个方向,可见陈编修推书归推书,真材实料还是有的。
令江无眠略感讶异的是,六件套印刷用的纸张,还是韶远县出来的纸。
这也是陈编修夸耀的一点。
“郎君您应是刚来不久,不清楚咱们南康府本地产的纸张。”说话间还颇为自豪。
“这等纸张上手光滑,走笔顺畅,绝不晕墨,就连科举用的试卷也该换成了咱们这儿的水纹纸。”
倘若有热点话题排名,科举是大周榜上高举不下的第一,与之相关的一切都是热词,水纹纸正借着这股东风直上。
江无眠没甚关心试题内容,倒是对此有所了解。
科举采买纸张是一笔大生意,还不拖欠银款,是最受造纸作坊欢迎的客户。
江无眠见他如此激动,也随着接了下去,“我来了几日,初时用过本地水纹纸,的确比一般纸张平顺整齐,面上光洁崭新,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纸张。”
他面不改色夸赞自己县里的产物,听得谢砚行在背后直直挑眉。
这还是小时沉默寡言的小徒弟?
不,这应是被厚颜无耻大徒弟上身了。
哪儿有人不爱听别人夸奖自己家里东西的,陈编修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
江无眠翻了翻书,见里面内容齐备,直道:“既然如此,这一份先来三套、不,还是六套。此外,书铺现今可有水纹纸?裁上四刀包起来。”
陈编修听完眼睛瞪圆不止一星半点,这么多,用也用不完,莫非是要紧着送人不成?
不论怎么用都是客人自个的事儿,他只要说明一点,“郎君,举业书多是价格高昂。”
不仅是书价格高,水纹纸因产量少,最近价格略有上涨,一刀纸涨半钱银子。
江无眠问道:“敢问陈编修,拢共多少银子?”
陈编修小心翼翼伸出四根手指,好似生怕江无眠当场甩袖走人。
“……四百两?”六套书与四刀纸,竟花四百两银子?
南康府的物价有问题!
陈编修语速稍快地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一套书六本全是水纹纸所写,又有学识渊博之人编撰,润笔费都不止这个数,一套书拢共六十六两实在是减了不少,一刀水纹纸都有一两银子了!”
江无眠:“……”
作坊里一刀水纹纸卖价不过两钱银子,转瞬翻了五倍,奸商!
第072章 蚕丝
傍晚, 江无眠提着四刀纸回家,百思不得其解。
据陈编修讲,水纹纸供不应求, 这点量还是他亲自与纸商谈下来的, 要价奇高。
但韶远县本地东西的物价,他很是清楚,少归少, 还不到一两银子一刀纸的地步。
毕竟说实话, 这纸原料和人工加起来也称不上多贵, 技艺出奇罢了。
谢砚行已听徒弟念叨一路,纸张到底如何翻五倍算价。
“过程中无他人接触, 直接由买家与卖家对接,成本算不得高, 最多三倍价, 五倍?那是抢钱。”江无眠皱眉说道。
假设中间多了环节,他倒是理解,成本增加,卖价升高。
陈编修却说水纹纸是他亲自去造纸作坊处直谈来的,无甚多余环节, 价钱应是不高才对。
“中间定有问题。”他笃定道。
谢砚行赞同他的观点, 让人暗中关注这部分消息, 大过年的, 来往人多眼杂, 不好探查。
江无眠也没多说,毕竟是南康府之事, 他不好越俎代庖。谢砚行为官多年,经验丰富, 此事过不了多久应有结果。
师徒两人步行穿过长街,慢悠悠回家。
岭南冬日素来阴冷,屋内外温度相仿,有时还不如屋外,午时沐浴阳光,照的人恍若在春日时分。
约么走一炷香时间,天色已暗,师徒两人不约而同加快步伐回家。
出门一日游的师娘已回了家,谢管家正吩咐人放好年货,该换的窗纸,放入地窖的蔬果,米缸添入新米,换新的衣橱等等。
临到正堂,江无眠与谢砚行齐刷刷停下脚步,屋内传来说笑声,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谁来了?
年底除了江无眠上门,谁会选眼下时间登别人家门,还留到这时,明摆着是要用晚饭。
而且……声音不是一星半点耳熟。
“师父,徒弟草图数据尚未算完。”
“徒儿,为师尚有公务先行处理。”
说完,又同时闭口不言。
江无眠示意你是师父你先进屋,谢砚行表示身为徒弟应先去开门。
无声争执之间,正堂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师徒两个同时升起念头:坏了!刚才应先跑了再说!
谢管家抱着一套分外眼熟,明显是书铺伙计送来的书,自正堂出来,见他二人正在廊下,不由喜道:“夫人,小郎君与老爷回来了!”
他是喜了,被喊住的两人双眼幽怨,盯着管家。
谢夫人话中满是愉快,“回来了还不进来?”
谢管家忙开门请两人入内,被请进门的江无眠与谢砚行心下叹气,略显颓唐地进门。
正堂里,谢夫人坐在上首,她一侧下首端坐一人,听见开门声两人同时抬眸望来。
暖黄烛光落在人面庞上,打出一点阴影,白楚寒眉眼一如既往,分毫未变,好似分离的时间尚未多久,转瞬即逝。
不是说出海了吗?
海风竟然没吹皱白楚寒一点容颜,这不对吧?
韶远县不乏出海的人,风吹日晒之下,越发黑瘦。
白楚寒脸上半点纹路不增,一点不像水师都督,任谁看了都会发自内心疑问——哪个少爷兵当混子来了?
走神归走神,他没忘上前见礼,“恒阳见过师兄。”
他手中还提着四刀纸,看起来不伦不类,但总归是完整行了一礼。
白楚寒咬了下牙,只觉小师弟此时满身怨念,不好挑拨,规矩地回了一句,又向谢砚行执弟子礼。
“弟子白楚寒见过恩师。”
谢砚行轻咳一声,端起恩师架子来,正儿八经地摆手免礼,坐在上首后,待两个徒弟入座,又问道:“庭越何时到的?”
几年没见大徒弟,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每逢他被贬官,最担忧的不是自己前途,而是门下几个徒弟,好在徒弟本人的官途坦荡,升迁比他还快。
待日后干不动了,去徒弟手下养老也是美差。
白楚寒回道:“多日赶路,晚时才至。”
事实比他说的要早些,那时家中无人,谢夫人带管家出门在外,谢砚行江无眠两人正在书铺里讲价。
虽说最后也没讲下来几两银子,最多让了一刀纸钱,可一两银子也是钱啊!
江无眠深知赚钱糊口的难度,一文钱也是不让的,好说歹说让了一两。
他说是这么说,谢夫人可不认,嗔怒地看他一眼,嘴上道:“这孩子外边吹了半日冷风,冬日里风浸得骨头疼,先去歇会,等下用饭,有什么叙旧话明儿再说也不迟。”
还真没半日。
白楚寒先去府衙问到谢砚行家的住址,一路赶来只见房门大锁,不见人在。
但看门上情况,家中最近的确有人住着,有一种可能,他来的不是凑巧,人还没回家。
彼时晚霞绚丽,夕阳尚未收拢余光,层叠渲染出无边天际,又有凉风掠过,端的是心旷神怡。
路上再多焦躁,被风拂去,靠门等了半个时辰,就见谢管家架着马车出现在街口。
说半日功夫是夸张了。
谢夫人说完,又“嘶”了一声,“今儿收拾新房间是来不及了,庭越先随恒阳住几晚。岭南这地常年湿着,房间几日不扫不晒没人气镇着,湿得墙角长蘑菇。”
谢砚行低头喝茶装作没听见,这等事上全有夫人做主,他是插不上嘴的。
江无眠不情不愿起身,一步三回头等师娘收回成命,跨过门槛离开房间了也只瞧见谢夫人正与谢砚行说话,后者时不时点头,不见摇头否决之意。
白楚寒饶有兴趣跟在师弟身后,瞧他到底能拖延到何等地步,是否走一炷香的时间都走不到今晚要住的地方。
直到停在门前,估摸了一下时间,白楚寒没忍住叹气摇头。
师弟当官日子真是短了,厚脸皮兜圈子的技术还不娴熟,不过绕了半盏茶的时间便到。
江无眠开门动作一顿,很想把占便宜还得寸进尺的师兄关在门外,想了想师父家的门结实程度与师兄的手速,还是放人进来。
这家院子建造时没按规制来,东厢房比西厢房多出个房间。
租下院子后,考虑到谢砚行现居南康府,身边只有一小徒弟的情况,只留出东厢房给江无眠休息,西厢房改为厨房与柴房用。
东厢房多出的房间被用作个人书房,平日当半个堂屋招待来人,如今书案上摆满草稿,便是收拾出来也不是住人的地。
他只能把人带回自己房间去,又因设计之初,这就是为一人考虑的房间,故而里面仅有一张床。
白楚寒同样看到那张床,与时下流行的高枕木枕不同,上面摆着半高的蚕丝枕。
他仔细看过,整张床用的全是蚕丝制品,与之听闻的消息相符——南康府的蚕丝制品价格降了三成,商队如流水一样赶来抢货。
除此之外,江南道最新试验的肥料也是从南康府传出的。
今年头回试验,大多数都没赶上,少部分早从南康府上买来的肥料,往年都是一块记的税粮,今年江南道罕见得分成“施肥税粮”与“无肥税粮”加以区分。
税粮是户房事务,白楚寒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武将本该不知晓内情,可谁让江南道本地官员守不住嘴,一来二去该知道的都一清二楚了!
施肥的亩产提高一倍有余,从头开始用基肥、分蘖期追肥的亩产更有翻了三倍之多的,税粮数目增多,今年上报的军粮数可再多两成。
思虑之间,江无眠从橱柜之中翻出一床被褥,仍是蚕丝制品,看得白楚寒眼神微妙。
此刻连他都不由心动,心中盘算着要不要让商队多来两趟,毕竟南康府的蚕丝实在便宜,一来一回之间赚得盆满钵满。
江无眠将蚕丝被扔给他,又展开棉布被罩,对袖手一旁的白楚寒道:“前两日晒好的新被褥,套上被罩先凑合用。”
白楚寒随着他的动作展开被罩,手下是熟悉的印花与手感,他不由道:“南康府不产棉织品,这是松江府运来的棉麻混纺织布?”
身为常年驻守松江府的水师都督,他对此很是熟悉。
卫所里统一用的是松江府自产的棉布与麻布混合的纺织品,这是江南道商队最流行的织造搭配,多数商队热衷棉麻混纺的衣服。
内里穿棉麻混纺,透气吸汗,外搭耐磨损的外袍,方便在外奔波。
近乎是这两年商人标配。
“岭南道不产棉花,本地多是蚕丝桑麻。”江无眠填入蚕丝被,答道,“今年新作,蚕丝被,抢先体验,记得拿钱。”
白楚寒被他财迷样逗笑,随着动作展开被褥,顺畅填完,手感完全不一样。
他眼神忽然一动,问道:“整床被褥全是蚕丝?”
倒不是惊讶当前没有蚕丝为絮的被子,而是摸起来完全不像填充蚕丝一样,两者手感他还分得清。
江无眠将整个蚕丝被扔给白楚寒,让人充分感受到边边角角的不同,“换了一种工艺,不再是单纯填充,这是用蚕丝层叠铺展固定成的蚕丝被。明年韶远县产完蚕丝,多以蚕丝被的形式卖出。”
卖蚕丝才能收多少钱?
多一道加工程序,能卖出蚕丝的三倍价格。
今年蚕丝优惠三成,明年连本带利全部收回。
第073章 水利
年后, 韶远县县衙虽未上工,江无眠仍旧忙碌。
水坝之事相关甚大,必须保证数据精准, 他在师父家过完年后去河流处实地考察。
“所以, 为何你不回松江府?”江无眠死鱼眼坐在帐篷里,身前是一堆木头土壤,零散堆着。
帐篷对面是阴魂不散的师兄, 南康府里黏着不放, 临到韶远县里, 明明要去船坞处看新船,但白楚寒只去过一次, 再也没踏入船坞一步,反而整日游山玩水, 而今玩到了河堤附近。
白楚寒认真看着眼前的半成品, 随口回道:“师弟莫不是嫌师兄烦了?”
江无眠幽幽看他一眼,幸好你还有自知之明。
只看过一眼,又低头忙活起来,他最近两日测绘制图做沙盘忙不过来,见不得别人清闲。
原本沙盘在工具辅助下容易制作, 现在一切手动, 隔着一层手套都能感受到手下木头的坚硬之处, 完全钻不动。
江无眠观察几日河堤与上游地形, 一应景色数据记在心间, 故而他只要看看便知这地方做的是否有误差。
而原本做出来的图则在白楚寒手下,翻来覆去地看, 如今纸边卷起毛边,看得江无眠一阵无语又头疼。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专心做沙盘。
整个沙盘涵盖的范围实际比较广泛,以眼前的河流为中心,囊括整个韶远县。
原本设想的是弄成微缩景观——土壤就用土、滩涂水田里有淤泥、河流里流的是水这类可以真实模拟近海战场的景观。
真正上手才发现,制约他的不是地图,是当前材料达不到要求。
以至最后,江无眠直接用木头竹篾搭建骨架,外表是水泥上色冒充各种景观。
最后折腾出的成品嘛,和江无眠设想中的东西不说相似,只能说是毫无相关。
最后又在上面竖了点旗帜,表示此地具体用处,就被他搬到县衙办公的侧厅,每个过来的人都能看到。
年后县衙里衙役少了大半,后院除了几个师爷外,其他人皆有家可回。见江无眠回来,也不再坚守县衙,各回各家准备过上元灯节去了。
故而,江无眠搬完沙盘,只有几个师爷、上值的李叶以及看完船坞即将要离开的白楚寒过来参观。
此时已是傍晚,窗外云雨未歇,漫长雨水打湿窗棂,潮湿味道蔓延开来,白楚寒进来时,衙役搬来两个火盆,燃烧得旺盛。
煤炭迸发出的火光在屋中延伸,攀爬到沙盘上,光线晕开,原本还不像的沙盘在滤镜下竟是变得略有相似之处。
江无眠眼神微妙,听说过光下看陶瓷,没听说过火光里看上色水泥还有这种效果。
几人进来后皆有不同程度的惊叹,一入座眼睛直勾勾看着桌上的沙盘。
沙盘的确够大,与书案同宽,有半张书案长。
一景一色说不上是完整复刻,只能说除却河流外,其他都大致相同。
江无眠取来清水,缓慢地填充到沙盘上的水系河流中。
顷刻之间,淙淙流水自上而下贯穿整个沙盘,山川河流,城池营垒皆现。
林师爷不由拽下一缕胡须,猛然吸一口气,顾不上疼,惊道:“这是哪儿来的?”
“沙盘。”江无眠言简意赅,“刚对着地图做的。”
别问参考用地图在哪儿,问就是还没被还回来。
丝毫没有归还地图自觉的白楚寒上手摸过沙盘,眼中精光闪烁,“能做到这等程度的沙盘……”
江无眠警惕地看过去,咬牙强调道:“韶远县的沙盘而已。”
地形地势全是韶远县本地的,对松江府无用处,搬走是不可能搬走的,想都别想。
白楚寒的目光上移,看着江无眠若有所思,后者瞪了他一眼,以免白楚寒说出惊人之语,诸如“沙盘带不走,师弟应能带回去”之类的,他拿出一根抛光的树枝,指着河流上的堤坝向众人解释。
“上游、中游、汇入干流处不远处,预想中,全设拦水坝,以此降低下游区河流入海不及,向两岸扩散以至决堤的可能。”
这是年前留下的议题,本来说要年后上值时再提,不过今日正做好了沙盘,先拿来一试,让人亲眼看过模拟效果也无妨。
赵成核对一番选址,犹豫了下才道:“这几处落差大,是水力纺织的选址。下游区因河底淤积太多,河道几近填平,早已不适宜水力纺织。这几处再增添拦水坝,需将水力纺织的地点再改动一番。”
在场之中,若说江无眠是最为了解韶远县情况的,那赵成无疑当属第二。
韶远县的旧地图以及增加作坊后的新地图全是他亲自绘制的,一景一地全在脑中记着,不用对着地图也能说出那地界上放着什么长着什么。
亏他记性好,才能在江无眠点出地址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江无眠又连点了水坝稍上一些的位置,“日后将水力纺织放置得前面一些,水车位置多增两个。”
虽然改得多,但不用拆卸物件,直接在新地点建造新装备,水车同理,新增一个总比拆了再装来的轻松。
当然,这需要技术人员支持,好在赵成只要定好图纸,指挥人去做即可。
这全是小问题,略提一两句即可,最麻烦的是下面几件事,“建多高的拦水坝用以消峰,两岸水土如何保持,堤岸是否增高,河流下游区淤塞是否能从源头上解决?”
听其言下之意,将要修建的水利将会是贯穿整条河的大工程,堤岸、水坝、两岸水土……桩桩件件都是大事。
本地人李叶听得心情激昂,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蒋秋看了一眼贴在沙盘外的比例,顺势还原一番拦水坝的长度,再算了一下水道高度,第一个发问,“县衙要投入多少?府衙能给多少?”
两句话让众人还未从兴修大型水利的激动中回神,大事,大工程,意味着投入大。
韶远县有钱不假,但多种工程赶在一起,账簿要左支右绌,无力填补。
江无眠想到师父写的公文,轻咳一声,没把向上报销的手段说出来,只道:“县衙里出四成,府衙给六成钱。”
当然,如此大方代价也不小,往后三年,县衙在府衙那儿不能支钱。
毕竟这六成钱里面,两成是府衙出,四成是朝廷出。
因为府衙直接向朝廷报了洪灾——事实上只是水灾,还没成洪水泛滥之势——但总不能年年有灾情,上任知县还知道隔两年再要钱,不能涸泽而渔。
倘若直接以兴修水利的名义要钱,层层审批,谁知道上面会不会同意?
毕竟江无眠要的钱实在是多,多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在光明正大贪墨的地步。
索性直接以赈灾名义要钱,这也不算错,修河堤怎么不算赈灾手段?
这一修能撑十年,三年不要钱而已,修完水利,往后不会有大变动,最多是边边角角修补一番。
如今县中陆路畅通,码头修建完海商通达,再兴修完水利工程,大方向上不出错,之后十年,农业与商业并行,迟早实现全县富裕。
蒋秋脸色好了许多,这样一来,县衙能留出三分之一的钱紧急避险,以免有事来不及处理。
兴修水利是一项大工程,前期准备与修路修码头一样繁琐,前面两项工程是四个师爷齐上阵,多方位督导才有的结果,这一事显然不例外。
仍然是赵成为主,蒋秋为辅,林守源与张榕协助。
江无眠将算好的图纸给了赵成,和往常两次一样叮嘱道:“数据肯定不精准,一切以实际情况为主,拿不准的地方多算多试。”
由于府衙尚未批下公文,现阶段也欠缺相关工具,赵成直接雇来工程队先清理水渠热热身,也为之后清理下游河道做准备。
白楚寒作为编外人员参与全程,江无眠只当他不存在,他本人又不出声,后来众人也习惯了。
待事情吩咐下去,眼看接近十五。过了十五过后县衙全要上值开工,江无眠纳闷他怎么还不走。
白楚寒轻描淡写道:“等船坞的新船。”
江无眠不由侧目,船坞新船有多贵他是清楚的,卫所如今的卫佥事还在给他打工干活训水手,白楚寒来一趟就定了一艘船?
“你给了多少银子让他们同意先给你做新船?”
白楚寒诧异扬眉,“给钱?卫所已经给过,江知县莫不是要赖账?”
提到钱的事,这会又变成了江知县。
江知县本人木然道:“白都督,南康府卫所的确在船坞订过一艘战船。”
南康府!卫所!
仗着本人是卫所总督,所以下属卫所的船是都督的船,这什么强盗行径?
但一想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他大师兄,毫不意外。
“南康府卫所未来多半是水师卫所,如今防卫松懈,兵力不足,松江府不日将会有两艘船南下,修正南疆水师孱弱的问题。”白楚寒抛出江无眠难以拒绝的好处。
的确,一艘船换两艘船是不亏本的买卖,将最后一层底舱稍加改造,加工成水密隔舱就能收获两艘战船。
江无眠稍加思索便道:“成交。”
问起来就是白楚寒强取豪夺一条船,江知县阻拦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带船远走松江府。
背着勤勤恳恳干活赚战船的卫佥事,无良师兄弟二人达成不可言明的交易。
第074章 修缮
过十五时, 江无眠与白楚寒两人在师父家蹭完最后一顿饭,后者带人开着新船离开南康府码头,前者回县衙。
——带着府衙下的公文。
府衙官差宣读完, 留下一道告示贴在县衙门外, 江无眠在上工第一日连续召开多个会议,技术层面全靠自己和赵成,其余方面还要自己统筹兼顾, 忙得脚不沾地。
全县衙大约只有地牢清闲, 衙役们要下乡去动员各村百姓, 陈明利害,再组合队伍修缮水渠。
水坝不好下手, 先从水渠练手。
上回暴雨一落,排水沟渠堵塞, 导致地里的紫云英大半没活, 有些人家的肥料没盖好,还损失了来年要的追肥,正紧急和肥料作坊订购。
排水不畅的弊端就在眼前,所以说要修水渠,县下各村寨倒是没推辞, 除了去参加水师训练的人家, 其余一户出一个劳工。
规矩仍然是之前的规矩, 修过路修过码头, 各村寨练了出来, 按自己习惯组成工程队,多余人再编一队。
沟渠是江无眠与赵成做的规划, 核对完户书的数据,又丈量一番, 才画的沟渠草图。
用了谁的田,占了多少地,基本都是衡量过的,尽量使人损失小些。
为修建排水沟渠,县衙做主,锻了一批铁具。
韶远县有铁矿,不在乎这点损耗,只要效率高,就是监管分外严格。
工具到位,人齐全,蒋秋优先将物资拨给工程队,两个月下来,全县的沟渠换新、水系里的干流两岸修整,只差江无眠提出的拦水坝建设。
期间收尾时正赶上三月三花朝节,工程稍停了一停,而恰在此时,白楚寒许诺的两艘战船总算是到了。
——照时间看,白楚寒怕不是回去后才临时让两艘船南下来的。
空手套新战船,还的是你白楚寒。
两艘战船在码头船坞处停留,临至船坞时,还特意派小船前来接洽,说明战船要抵达码头,驻守码头的水师连忙告知江无眠。
江无眠得到消息后,扔下公文,火速骑马来到码头,与应总司商议接应之事。
如今正是三月三,商队不是刚走就是刚来,码头船只不多,倒是好让船只入船坞来。
应总司听闻是松江府的战船南下,面色淡然,“镇鳌船坞的战船,老夫早年参与打造过,后交给小辈维护保养,船只不算新,是老熟人,照平日规矩靠岸便是。”
江无眠听他熟稔语气,这会儿才有一种眼前人是造船技术人员的感觉,他尊重专业人士的判断,应总司觉得适合那便照做。
船只靠岸一事,应会溪全力负责,接待战船来人时,江无眠与卫佥事两人是主力。
后者板着一张脸,面色严肃,嘴角下撇,由内而外散发出不喜之色,浓重的怨念喷涌而出。
眺望海面,卫佥事皱眉道:“船还不到?”
江无眠装作无事发生,毕竟白楚寒事儿做得太坑,如今人带船跑了,但他还留在这儿和府上卫所打交道,自然不能露出破绽来。
“小船方便靠岸,大船要整顿一番,还要等会儿。应总司,镇鳌船坞的战船主要有几种?”
“运人、提速、护卫、宝船。”应总司想了想道,“一般来两条船,多是运人与护卫船、提速与护卫船两种。”
没有提速与护卫船这种搭配?
江无眠疑惑。
这事儿卫佥事懂,他好歹是水师佥事,做过水手当过船长,海面上的大半事理得一清二数。
提速船与护卫船,一般用于围堵海上溃逃败兵。前者能快速收缩包围圈,后者武力威胁,谨防对方鱼死网破想撞沉船只。
来韶远县又不是海上追击任务,多半是运人船与护卫船。
毕竟这儿缺少专业水师教习,必须有一艘船承载大部分人手南下,这就定下一艘运人战船,护卫船是必带,用来以防万一。
江无眠又学到一种几乎没用的判断知识,他看着海面沉思,“船上来的是松江府的水师教习,据说为人豪迈不羁,颇有江湖习气?”
卫佥事维持不住脸上表情,近乎惊恐道:“江湖习气?苏远!”
白都督走时可没告诉他来的是武痴,这完全出乎人的意料。
他当下也没幽怨了,沉痛道:“江知县,你这有没有能让人看上去惨遭毒打的药?”
那苏远是个疯子,打起来以伤还伤,以命换命,是个痛觉正常的人就不可能和疯子比。
偏偏那疯子抓着人不放,见了人就要打一场,打完一身伤还能自行走出演武场,不是人!
江无眠在记忆里搜索一番,找到此人相关资料。
苏远,一手砍刀格外出名,更出名的是战场上那股疯劲,因为容易打上头,白楚寒已是不知多少次将人从战场中捞回来。
救命之恩一多,苏远便成了白楚寒手下的一员格外忠诚的猛将,颇得上头信重。
还未回答,海面上已出来桅杆身影,紧接着是船头,在场都认出来这是护卫船。
两艘战船,到了!
战船上议论纷纷,看着海面两侧停泊的诸多船只与清理干净的航道,分外惊奇。
他们来前见过出自南康府的新战船,技术上看不出什么,但据镇鳌船坞的人讲,底舱的水密隔舱技术分外成熟,各个细节处明显不是应会溪的手笔,应该还有人负责了新船改造。
要不是船坞里忙着拆解船只上的细节之处,这艘船上的船匠会更多,不过眼下也差不多,二十多个学徒在甲板上翘首以待。
苏远以手搭额,遮挡海面反光,以他的目力,能看清码头大致分区,来来往往的商队格外热闹。
他竟还见到一种铺在地面上的木质轨道,马车沿着轨道奔跑,临到码头,有一个弧形的拐弯,占据了大半码头。
这就是韶远县吗?
与一路上看过的诸多码头是完全不同的风情,一应的灰色路段与整齐的进出口、行走的轨道与奔驰的马车、停泊的船只与空出的航道等等无一不彰显出此地知县的能力与……野心。
船上人群同样看到弧形轨道,连忙呼朋引伴,朝那处看去,动作之明显,船坞上等待的人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应总司笑了一声,对江无眠拱手问道,“那处是江知县安排的马车轨道?”
除了那弧度圆缓,连通城内城外码头处的超长轨道外,应会溪想不出哪地方还有什么能引人惊呼。
江无眠颔首,“前些日子刚竣工。”
起因是三月三之前,不少商队要回大周,路过韶远县补给,来往马车太多,以至拥挤。
不能耽误人进出,索性将当年的木质轨道拿出来,再度归整马车行道,弄成近乎半个椭圆的木质轨道。
船只缓缓行至船坞内,果真如卫佥事所言,打头的是护卫船,后面是一艘运人船,两艘船模样相差巨大,大小也不一致。
观察之间,船队下来三人,过栈桥来到平地上。
江无眠带人迎上去,他是船坞名义上的投资人、半个所有人、船只草图提供者,自然以他为主。
毕竟这场交易是以一艘战船换两艘战船。
苏远同样清楚这点,他来之前就想和这儿的船匠打好关系,看能不能赊走一条船。
然前有白楚寒坑走新战船,船坞应颇为警惕,不好操作。
仅是见过一面,人就交给卫佥事招待去了,走出船坞时还能听到苏远拍得卫补之后背噼啪作响,用的手劲显然不低。
江无眠为此默哀一息,转瞬将人抛到脑后,打量着白楚寒扔来的两艘船,问应会溪,“应总司,这似是两艘半新的船?”
应总司凭经验说的确如此,但没看过全貌,未检查过船只细节处,他不敢下保证,“需拆检过内部才能决定,有的船只仅仅是外表全新,内里木板蛀空,无法完成航行;有的船只外表风吹日晒刀剑击打,木板完好无损,尚能使用。”
当即招呼上学徒,上船拆检。
拆检工作繁多,一检就是三五天,江无眠还有水利工程要做,不能耗时间,他见过船只安全到码头就算完成和白楚寒的交易,和应会溪交代两句走人。
苏远与卫补之此时尚未走远,在船匠学徒带领下穿过船坞,正要去县中醉流霞搓一顿好的。
看在卫补之是个卫所佥事的面子上,醉流霞倒是不把人拒之门外。
苏远在檐下抱臂看江无眠走远,笃定道:“他是习武之人。”
卫补之:“……”
卫补之翻了个白眼,看了半天你就给老子说这?没点有用的!
他面目狰狞地问:“老实交代,你老小子是不是开上了新战船?!”
两条船从松江府南下,一个月时间绰绰有余,苏远足足用了两个月,是个人都清楚这里头有鬼。
那新战船是他拼死拼活教小兔崽子练兵换来的战利品,转眼被头顶老大半路劫走,心里不知道多郁闷。
要知道,他已经想好这艘船的名字,只差最后一遍检修实装完就能下水远航,然而一步之差被老大带走,再见不能……
苏远“嘿嘿”笑了两声,“想知道是吧,演武场上先打一场。”
卫补之“嘁”了一声,转身离开,脑子有病都不会和苏远切磋!
江无眠全然不关注过卫所的纠纷,水渠工程收尾,下一步是水坝,但与此同时,海带是时候收获了。
“大人,这还不是成熟的海带。”不到成熟期收获,卖的钱少一大半,太亏了!
第075章 海带
江无眠捞出一根吊绳, 上面海带呈现淡绿色,并非最终成熟的墨绿色。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眼下是最为适合的收获时机, 准备收割。”
海带是低温区作物, 适合的水温是十几度。
岭南此刻已是十几度,眼看再过几日就要突破二十,再继续泡在水里, 未来极有可能出现病变。
他放下吊绳, 对后面跟着的船只做个手势, “收割。”
同乘船上的衙役可惜万分,再等一旬便能成熟, 却不得不止步。
但无人质疑江知县的判断,快速划到浮标处, 伸手从海中捞出一片吊绳, 挣脱水的束缚,大片大片的海带浮上水面,放置船中。
因选取的幼苗不同,眼下各船上的海带特征也不甚相同,一眼望去, 各类绿色叶片堆积在船上, 犹如岭南的矮丘。
二次放置的海带苗不多, 只收了几船便到岸上。
江无眠招呼人搬下船, “分开检查, 无病害症状晒干,注意天气。”
他拿刀割下一段, 新鲜海带带着一股海腥味,没什么奇怪的颜色或斑点。
海带的病变格外清楚, 边缘变软、变色、点状腐烂等都是常见病,部分具备传染性,一旦预防不及,只能及时清理。
“千万注意,不能掺杂病变海带,一定挑捡干净。”江无眠再度重复一遍注意事项。
事关韶远县未来一段时间内最为奢侈的养殖品,他必须万分小心,营造出韶远县顶尖海带品牌。
一旦有任何瑕疵,功亏一篑,还会为别人做嫁衣,白送一条盈利法子。
江无眠回到县衙又找林师爷,“写个戏本,放醉流霞唱着。再编写歌谣传唱,另外……”
林师爷乍然一听,以为耳鸣听错了声,不由疑惑问道:“什么戏本?”
江无眠淡定回复道:“海带。”
没错,就是海带。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能有话本传唱,事后再有自来水诗人写诗作赋扩大知名度,向人推销,谁会拒绝?
林师爷听完大人安排,一算时间,“您不如组个诗会?”
这年头最方便的传销还不是写诗作文章那一套?
身为平均亩产百斤的状元知县,说要组个诗会,谁能拒绝?
江无眠本人拒绝,“这几日我是算数算到头昏脑胀,用此事换换脑子。”
不对,等等,还有一人能胜任。
他想了想,列出简单的营销方案,东西一卷,去见恩师。
“师父您看?”江无眠想的法子——有事师父上去顶缸。
他忙不过来,师父总能忙得过来不是?
谢砚行刚下府衙,判完案子官服尚未换下,就见讨债的小徒弟又上门来。
心中连连叹气,“来见师父也不知带酒过来,真真是距离近了,都不念着师父了,哎,哎,哎。”
一连叹三口气,让江无眠险些以为自己做了天怒人怨的大事。
他面无表情搬出眼熟的海带箱,里面是切割完晒干的海带,“没酒,只有海带,您凑合吃几顿。”
有酒最近也不能给您喝,他被师娘师兄提着耳朵念叨多遍,喝什么都不能给师父喝酒。
谢砚行嘿了一声,想说什么又听江无眠道:“您过年时候……”喝成什么样您心里没数吗!
绝杀!
谢砚行不嘀咕了,换了一身衣服出来,又是人模人样的恩师,挽起袖子开箱,“冬日里种的海带?”
捻了一把,手感与新鲜海带不同,颜色也有异,他最近看的海带不少,有了经验,认出这是未熟的海带。
“还需等上些时间长成,过几日晒干,运到北地去,称得上是夏日奇物。”
北方那群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大把大把的钱往外撒,最不缺的就是几代人积攒的财富,最缺的是追捧的奇物。
运到那里,身价起码翻上十倍,期中利润可见一斑。
江无眠摇头,叹气道:“岭南气温不成,长成这样已是极限。”
谢砚行疑惑出声,“岭南一贯地热,故而能有双季稻,再向南更热些的地,一年三季稻似也存在,足以说明作物生长需充足温度。为何海带于此地不成?”
江无眠解释道:“师父您想,平日里是不是出海渔船才能在海网里捞出部分海带?”
他一强调出海渔船,谢砚行立刻联想到关键词,“水下温度不高。”
没错,海带养殖要求低温,但不能太低,冬天零下显然不成,但春耕后直升二十度的温度也不太行。
眼看天气直往上升,想及时止损,此刻必须收手。
“原来如此。”谢砚行明了,“岭南道成也气温,败也气温,一饮一啄,皆有定性。由此可得,江南道与淮南道是最为适合。”
后世里这两地也是养殖大户,尤其是淮南道,海边万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浮标。
天气晴朗时,一望水底,碧绿海带摇曳,霎是惊人。
但是现在嘛,那两地区又不在他们掌控之下,要对外保密。
谢砚行翻了一遍,计划可行,时间上需错开,“再过一月,北地商队南下,在那之前搭好戏台,为师府上开一场夏日诗会,记得用你那海带做文章。”
海里东西,自然要夏季呈上,最为惊艳。
与江无眠想得不谋而合,一个月时间写戏本,排练,再让名声传到江南道淮南道去,吸引商队视线。
解决这件事,他还有一件事要报上来,“韶远县产荔枝,能做荔枝坛子,保存完好,冬日里也不缺水果用。”
短短一句,又让谢砚行心脏停跳。
他缓了缓心脏,头疼道:“还有什么消息,全说出来,让为师一次震惊完。”
冬日里不缺水果,这和手上的海带一样,全是颇受人觊觎的东西。
之前有如此利润的,还是送给皇帝的“月上霜”配方,那是一两黄金一两霜!
那是碰都不能碰,直接让皇帝接手的买卖。
这两样东西一出,争相攫取江南道税银的皇子还不立刻把目光转向岭南道来?
以前不争这地方,是因为这儿远吗?
不是,这儿穷啊!
一来一去产生的收益还不如江南道倒卖粮食,那还费大力气从这儿买卖什么?
今年不同,江无眠折腾出来多种花招,商队如是云来,络绎不绝,眼瞧着韶远县发展起来,谁都不能放弃这块肥肉。
海带出来,尚且有转圜之地,这东西对生长水域有所要求,看他徒弟折腾了一冬天才有那么点产量便知其中困难。
相对“月上霜”而言,投入高利润低,还没到竞相争抢的地步。
但荔枝坛子能量产,投入越多,只要工艺不出错,产出越多,从中获得的利润越高。
虽比不上一两黄金一两霜的利润,但也足以让朝中某些极度缺钱但又有权有势的人眼热。
江无眠老实说道:“没了。”
最近就这两件事,水坝一事已过了明路,只待彻底收工时请恩师过去一趟即可。
海带是初次试验结束,具体数据还在整理中,等评估报告出来再决定是扩大养殖还是控制在某个区间中。
唯有荔枝坛子,这是还没开启的项目。
虽然他本意是想让海上远航时,用水果罐头补充维生素,尽量杜绝坏血病的出现,用来盈利仅是次要。
更大的作用,还是充当“药材”。
谢砚行:“……”
这徒弟和药材过不去吧?
他突发奇想问道:“酿酒不行?海上淡水稀少,往往以酒代水,既然你说关键是水果,果酒又如何不行?”
江无眠又重读了“新鲜水果蔬菜”中的“新鲜”二字。
而且,以酒代水那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平常能喝水最好还是喝水,喝酒伤身,影响寿命。
谢砚行再度叹气,他何尝不知此事的重要性,只是此事一出,引来的豺狼鬣狗不知凡几,需仔细考量再说。
收下江无眠带来的文书,挥手让徒弟回县衙等消息。
“行啦,此事日后再议,先将你的水坝修好再提。你那账面尚余多少银子?”
反杀!
县衙账面的钱确实不多了,留下的是应急,他自己有钱,但不敢明目张胆干这事儿。
回到县衙,江无眠问过水坝进度。
林师爷翻开记录情况,“已到金苗寨,仅有一条拦水坝。昨日赵师爷完成测绘,今日刚开工,再过不久能转到干流上。”
金苗寨位于支流上,地势西高东低,北高南低,呈半凹陷状态,支流从西北流至东南,多数百姓居于此地。
流水决堤,最危险的不是水田,而是他们居住的地方,因而在干流设水坝前,工程队先拿此地支流练手。
次日一早,江无眠天不亮去了施工现场。
支流处水势汹涌,春日以来下了几场雨,带下不少淤泥,水面浑浊不见河底。
水坝在转弯后几百米处,赵成指着两岸地势水土说道:“转弯处缓冲,再遇水坝,冲力二度降低,能延缓使用年限。但建在这里有一弊端,转弯处至水坝的河堤需另外加固。”
这一段承担的冲击力最强,只要能控住短短几百米的水流,下游区域的安全性大大提高。
江无眠想到账面的钱,幽幽提醒道:“切莫超过预算。”
钱不经花。
第076章 开场
府衙。
谢砚行打发走小徒弟, 连夜发信给大徒弟,事已至此,不若先等京中消息, 以不变应万变。
白楚寒走之前, 师徒两人就江无眠任职知府时间做过推测。
按通常情况,任知县三年回京述职,以所知之县评定知县功绩, 评“上等”升迁, “中等”不动, “下等”照情况贬谪调动。
以江无眠政绩,任留京中知县不是难事。
可远在京中, 其余弟子皆在南方,他一人独木难支, 加之京中朝政大部分由韩党把持, 前途难说。
看在江无眠本身价值以及所带利益的份上,建元帝绝然不会将人放置在北地,留守南方无疑是最佳选择。
问题是时间。
谢砚行下笔一顿,想到离去前一晚,师徒两人在书房中提及之事。
“朝中有消息传闻, 提前召恒阳回京述职。”白楚寒用平淡的声音说出令人格外心惊的话。
谢砚行即便是心有预料, 也是惊讶一瞬, 紧而皱眉, “此时回京, 不知是福是祸。”
江无眠任知县三年,仅过两年而已, 任期未满,属于提前召回京中。
一般而言, 召令官员回京述职,官途无非是平迁或升迁,毕竟这代表皇帝还记得有这个人。
真不记得,那直接写封公文递上去得了,过十天半个月指不定才能被上头看见,回个“已阅”。
建元帝此意,无疑露出要重用江无眠的意思。
“岭南道用过肥料的田地出了结果?”谢砚行很快意识到其中关联,必然是江无眠提出的肥料有大效果,足以撼动官场的规定。
白楚寒手上茶杯转了两转,放置桌上,“税粮还未入库,陛下先得了消息,正盼税粮转运船进京。”
他靠得近,南来北往消息知道得也快。
基本而言,依流程施肥的土地均产翻倍,来年用过肥料的江南道必然不缺粮食,粮价降低是肉眼可见的趋势。
如今便有米商观望,北上南下方打探价格,得以预见,米价波动不小,直到明年都不会停下。
谢砚行叹道:“只盼恒阳能留守岭南,深耕三年再做打算。”
但凡根基再深一些,就能北上与韩党掰腕,如今时间还是太短。
白楚寒哼笑一声,即便建元帝有心,他也会推动师弟留守南方。
天高皇帝远,有事能处理及时,桎梏相较而言比较小。
谢砚行顿了片刻,向白楚寒摆手,“行了,你心中有底,为师不多说了。”他其实还想叮嘱一番,莫要带偏恒阳,但转念一想,多见识见识也无妨,索性放了徒弟自由生长。
但谁知,不过几月,他这徒弟太过自由,长过头了!
好在是个念头,尚未付诸行动,有挽回余地。
修建河堤一事足以让建元帝下定决心,提前召江无眠回京述职。估摸不日圣旨降下,正能撞上海带推广。
谢砚行斟酌片刻,增增改改,删删减减,给忙碌的小徒弟捎过一封信去。
江无眠看完,面不改色收起,换一身常服去了官学里。之后的计划离不开官学——准确而言是许成许教谕的协助。
官学已开多日,摸底考试刚进行完毕。
许教谕与几位夫子正批阅试卷,满眼欣慰,不时点头,圈点出出色之处。
“教谕,此张卷上用的切题极巧,与《妙句注解》中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夫子递过一张尚未圈点完的试卷。
许成看了一眼,连连点头,“然也。笔法虽稚嫩,犹见峥嵘之色。”
一想到《妙句注解》所花的钱数,许成心下连连摇头,书好,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几百两的银子,卖了官学,也凑不齐这几套书。好在是县衙出钱,他们才能拿来一观。
平日里,都是凑钱租赁书籍,偶尔借抄书名义看个够。
至于买书,完全不能。
能买四书五经与科举指定的注解用书,已经耗尽家财,再无余力。
想到此,几个夫子心中无不是感激江知县的大方与对官学的大力支持,每日对课程更加用心,课业简直是卡着学生极限布置下去。
以至于,每逢休沐时,学生唉声叹气,熟练背起书箱回家。
夫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但也足以证明岭南道的教学略有落后,需补上的课程不是一星半点。
江无眠踏入门后,听到夫子说的,疑惑问道:“测验如何?似是出现了不得了的好苗子?”
众人行礼见过,闻此言哭笑不得,哪儿能有好苗子能抵得过眼前的江状元如今的江知县?
相处两年间,官学中哪里不知江知县的本事?换言之,整个韶远里谁见了江知县不心生敬佩?
短短两年而已,韶远县由破败小渔村发展成如今模样,一切是江知县带来的,他们是心服口服。
试卷传阅过来,江无眠缓缓点头,较之上个冬日写的文章,略有进步。
不过今日他不是点评文章的,而是问许教谕是否接话本写作的。
许教谕下意识“啊”了一声,大人,您来官学找教谕不是为了科举,而是戏本?
属实出人意料啊!
这谁能想到?
想到了谁敢做?
——江无眠想到了,甚至亲身上门来了。
“时间紧急,辛苦许教谕多为此事忙碌。”江无眠限定了时间,还规定了大致内容,约等于海带版本的田螺姑娘,内容围绕海带的药性,所以这还是个魔改版。
许教谕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脸色僵硬再到现在听得津津有味,只过了片刻时间。
听到故事结局,海带姑娘化作晨间清风消散,还真情实感红了眼眶。
江无眠:“……”
他只是杂糅了一番后世故事,不至于如此真情实感,仅仅是个故事而已。
他面无表情道:“麻烦许教谕写一出折子戏,倘若能有信任的班底更好,事成之后,以分成计。”
“必不负大人所托。”
许教谕本就不想推辞,又有报酬可拿,自然爆发出强烈的写作热情来。
不出一月,《三救海船》的折子戏便在醉流霞登场。
中间的戏台总算能给正儿八经的戏班子用上。
醉流霞内。
诸多商队来往,极为热闹,最近又上了新菜与折子戏,更受客人欢迎。
附近大小商队来的频率高出往常,极大推进本地商业合作进度。
胡掌柜更是放着自个的酒楼不待,靠胡家商队编外人员的名称,在醉流霞包了固定位子。
“胡掌柜,又见着了。”同样是做生意的罗领队与胡掌柜在门口相逢。
两人互相看了看,笑着一同踏入门内,陆郁习以为常,让伙计招呼客人,“见过两位,今儿还是一壶茶,三件老样子?”
胡掌柜哈哈一笑,“我俩正巧遇上,不若直接凑一桌。罗领队,去我那桌上听,正对戏台,好看又好听。”
伙计也机灵,见人有意,连忙前头带路引人过去,“两位老爷,里面请了。”
入座后,伙计忙去备上茶水点心,紧着前头的贵客用。
台下是折子戏的老看众,场场不落,还爱赏钱,有的头回给了金元宝,金光灿灿,分外迷人眼。
甭说台上唱戏了愣了一下,就连台下见多识广的领队们都不由看过去,到底哪个人出手如此阔绰。
江无眠正在楼上盯情况,闻言折扇一展,吩咐道:“去打听这人谁,什么情况,仔细别让人察觉。”
崖山领队周探风同在桌上,向下探过头去,脸上一丝笑意消影无踪,轻声道:“大人,此人草民认识,打过一两次交道。”
“北地来的米粮商人。”他指着台下侧面,扔出金元宝的人道,“多在江南道活跃,少有南下时。”
据他所知,这人是米商,来往江南道淮南道之间,岭南道不见人影。
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是,此人身上没有在海上奔波劳碌的气息,最多行走在内陆漕运上,二者虽然都是行船,但时间久了能看出其中门道来。
说完他的猜测,江无眠合起折扇,怼着下巴道:“不妨再猜测一番,此人何等目的?”
一个常年跑漕运的商人,为何要更改赛道换成海上商人?
两者都是和船打交道,可内陆漕运与海上行船总归有很大不同。
水上漕运,遇见风波或是迷路,只要撑过一段时间,迟早能遇见人烟得救。
海上遇难,货物丢失还是小时,最严重的是不辨方向、迷失海上、食物全无,最终落得船毁人亡、命财两失。
后者几乎是丧命的活计。
为何如此威胁下,也要转而化作海商?
江无眠用折扇敲了敲桌,结合这人是个米粮商人的消息,他心中大致有了想法。
未来一段时间内,南方粮食产量必然增多,短时间内市面上将会出现大量粮食,东西一多物价贬值。
曾高价收购的米粮迟早砸到自己手中,不趁机寻新出路,整个商队能砸在自己手中。
江无眠推测着大致情况,耳边一声锣响,醉流霞各处的人不由看向戏台上,“来了。”
只听台下骤然热闹起来,折子戏顺利开场。
第077章 出海
大周的娱乐方式多样, 虽比江无眠见过的花样少些,但通俗话本与戏曲仍屹立不倒,延续千年, 显然自由特殊之处。
当然, 目前的通俗小说初露头角,仅在读书人之间流传,它本身具有的阅读门槛让人望而却步。
戏曲传唱性更广泛, 倘若用词再白话些, 下到街头幼童, 上至达官显贵皆能有所耳闻。
江无眠考察过几种手段,最终定下传播最为广泛、形式较为简单的戏曲, 故而有了《三救海船》这一出折子戏。
最终结果被改了一通,大周不流行主角化作清风消散尘世间, 许教谕改为落入圣母娘娘身边立地成仙。
江无眠:“……”
瞧他这脑子, 忘了大周民间传说不太一般,这还是个封建迷信的朝代,生死神鬼奇说,有人会当真啊!
别的不说,韶远县最近两年上坟烧香火都不忘念江无眠的官名。
回想初来乍到时, 他被人传过“酆都行者”一事的谣言, 江无眠已免疫以上行径, 实在是抓不到现成的, 无法杜绝此事。
以此来看, 百姓对民间传说中的奇诡之说属实是敬而远之。
而许教谕改动的部分,太过符合江无眠对韶远县的印象——不论何事, 与海上扯上关系,总归是要归圣母娘娘管的。
而来韶远县的商人, 不是从小到大听圣母娘娘传说长大的,就是曾经不信如今也改信的。
故而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紧盯台上,不敢放松。
楼上,听窗外彩声阵阵,江无眠心下一定:成了!
有此一出,原想定在九月里出海的商队必须要提前动身,前往北地,最好赶在海带名声传出之前,先打开部分市场尝鲜。
反正韶远县就这么点货,今年没了就是没了,先买先得,后买……您明年请早。
周领队并不反对,他原定的是三月出海南下,去沿岸诸国交易宝石象牙等物件,后因船只、水手、货物等事推到九月里,着实令人心下郁闷,又不得不先完善商队组成。
如今提前一个季度出发,已是好事,但尚有一问题,周探风心下不明,“崖山商队水手缺失,有海上经验者不足双数,实难入海。”
手底下缺人缺得厉害,多数合格之人都在大人手下训练,找不到额外的人填补。
罪魁祸首江无眠还悠哉地品茶听曲,全然没有坏事的自觉,他放下茶道:“明日开始,水师第一阶段训练淘汰开始,再过段时间去营中挑选水手便是。”
周探风手上一顿,“大人不是说六月里才有考核?”
这才三月底将近四月,哪儿来的淘汰?
“期中考核。”江无眠道出一个韶远县本地人绝不陌生的词。
这本出自官学,用以考察学生学识方面的一场竞赛,后建成的私塾延续官学这一特色,又被江无眠带到水师培训之中。
只是,这回考核不达标者,并非是不痛不痒的批评修改,而是毫不留情地淘汰,收拾铺盖走人。
对于这类经受训练但又达不到教习要求的人,商队可自由聘用,类似春招。
周探风拱手以示佩服,“大人好谋算。”
这般一来,经受训练的青壮年可回乡种田、出海捕鱼、跟船远航,能选择的方面更多,不再局限于一事。
对商队而言,实在是好事啊。
有专业水师教习教导,学习海上求生战斗技巧,即便是不合格,那也是因水师营中要求高,他们商队考核不会如此严苛,不达标的也要。
周探风第一时间琢磨如何挑选最为出色的水手跟船,能否走走江知县的门路,放着眼前便利不用那真是脑子进水了!
江无眠全然不插手商队运营,仅是提点一句,“人品为上,能力次之。”
能力还能练,人品不好,在茫茫大海上属实不是好事。
周探风与之看法相同,钱没了能赚,人命没了不能如同折子戏中的主角起死回生位列仙班,还是要人品为上。
水手一事等见面再议,又说到此行货物。
喝彩声连连不断,折子戏落下帷幕,周探风思索良久,问道:“大人,这海带是否做部分贡品?”
在江无眠养殖之前,谁也不知海带竟还能成船成船地往回捕捞。
既然能大量产出,又是北地难得海物,做贡品岂不是更利于买卖?
江无眠扶额,“贡品要求货源稳定,今年县里能养几船,明年就能亏到血本无归。海带产出不稳定,做贡品?它暂且只能做药材。”
且看今日折子戏中的海带最终让主角死而复生,足以证明江无眠为推销海带究竟夸张了多少。
但有今日一出,海带来历沾染上民间传说的色彩,加之本身稀少、功效诸多,再操作一番,卖到北地时身价一定暴涨,银钱如流水也不为过。
海带做贡品,一旦出现大规模传染病害,控制不住,失了贡品,很难凑齐。
事情做不好,落下藐视天子罪名,贬谪夺官投入大牢夷平九族总有一种下场等着他。
不如直接卖货,赚有钱人家的钱。
想到此,江无眠示意他附耳过来,“记得多找几人。”
千万别被人压价,在北地里开个好头啊,周领队。
出海一事磕磕绊绊进行,各类货物准备上,江无眠一再斟酌,这可是韶远县海商在北地首次亮相,不说让人记忆深刻,起码要眼前一亮,能让人有下次再来的印象。
四月春蚕上山,水力纺织机已准备完全,正日以继夜地赶工。
其他作坊也没消停,开春以来几场雨让人见到了韶远县屹立的砖房与平整坚实的水泥,因此不少外来商队尝试定下部分。
自然,最受欢迎的当属造纸坊与陶瓷坊,尤以后者为重。
粗瓷大碗与精致青花瓷想比,眼睛不瞎都能看出后者的珍贵,谁能不喜欢?
转眼之间,商队已准备齐全,船坞里改造好的船只也迎来崖山商队的一行人。
在商队出发次日,江无眠又去堤岸处监督工程进度。
在韶远县逐渐完工堤坝时,崖山商队已行至北地,此刻随诸多商队自韶远回来,海带与折子戏一事已传开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于成文——那位在醉流霞一连吃了多日最后想买糖醋系列方子苦于钱不够的悲催老饕——他在京中学江无眠开了一家食肆,请戏班子直接北上来唱《三救海船》。
买不起糖醋方子,这一戏班子他还请得来。
当日戏一唱完,于成文直接找上门去,得知这出戏要在韶远县唱够半个月才换地。
他想了想,学江知县包下整个戏班子北上,给北地人开开眼界。
与此同时,又买了几道醉流霞的菜式推出,部分口味考虑到南北差异,请来的厨子做了部分改动。
在岭南道吃过醉流霞念念不忘的商队秉承着好奇,一窝蜂涌进了于成文开的食肆,当做平日消遣。
一进门便看到岭南道唱戏的戏班子,当下来了精神,一众商人食客拉上亲朋好友蜂拥而至。
就此,海带随着折子戏的名号也在京中传开。
短短一旬之内,折子戏爆火,越来越多的人为听这一出来此地。自然而然,折子戏中频繁出现的海带也走入众人眼中。
于是,等崖山商队来到京中时,来往之间谈论的竟全是《三救海船》!
“这,何时传到了北地来?”崖山商队面面相觑,眼前这一幕实在是不可置信。
“我等紧赶慢赶,竟还是落后一步。”周探风眉心紧蹙,这和来前商议的情况不符,传得太快,以至于折子戏的名声压过了海带。
是好事,也算坏事,打乱了商队步调不要紧,后续也能继续借折子戏的东风宣传海带,只是前期麻烦了些,做起来倒不难。
他思索片刻,立刻找来船副,“找人传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往夸张了算。”
反正这批海带面对的大多是闲来无事,没事找事的纨绔子弟。
船副担忧,“万一那等小祖宗不讲理?”
听了宣传词,真有把海带的夸张效果当真,最终找上门来怪罪的,崖山商队开罪不起!
周探风挑眉示意道:“夸张。活死人肉白骨都不为过。”
出门在外,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尤其是商人一行,想将普通东西卖出高价,将高价卖成绝版物品,必须有舌灿莲花之能。
不过,海带功效说来如此夸张,还能有人信,多半是脑子不好,周探风自信能稳住人先掏钱再忽悠一笔钱。
毕竟折子戏中说过,海带开始做药用,最适合部分人食用。
待到如此过去三五日之多,便有人发现,海带一物真有人出售,然现如今实在不多,以至买不到了。
“怎生现今无了?不能再多匀一分出来?”有念念不忘者每日来商队之中纠缠。
实在是家中催得紧,从上到下都等着他拿回去一尝究竟。
崖山商队的人歉意一笑,“实在对不住客人,商队仅有这些,全搭进来,实在是一丝也无。”
这已经是不下十次道歉,话都说利索了!
但他们准备的货不多也是实话,毕竟韶远县存量不多,这些已是全部。
“回航后据实以告,知县大人自有对策!”
第078章 商队
一连多日, 《三救海船》在京中上演,又衍生出本地唱腔与多个版本,颇为受人追捧, 与此相关的海带与崖山商队也被人多次找上门来。
每逢此时, 周探风扼腕叹息,为何海带不再多些!
但他同样清楚,这已是韶远县的极限。
江知县仅是养了部分, 遭受风雨后损失颇多。好在来得及重新补种, 时间紧张之下, 只得了几船,再一晒干缩水更少了, 本地截留部分,途径江南道时留下一些, 还有剩余就不错了!
不得不说, 独家垄断生意的确吃香,几日下来,赚取的金银令人大开眼界。
以至于,多年经商过手金银颇多的周领队都为之心惊,恨不能再运一船货来。
近日, 周探风即将返航, 受于成文的邀请来吃一顿践行酒。
推杯换盏之间, 只听身后一桌人谈论最新来的折子戏与岭南海带。
做青衣书生打扮的人惋惜道:“听闻的晚些, 再上门时, 商队已贩光了。”
能上门买得起海带的,一定是不缺钱的。让两人关注的却不是这人, 而是接下来的一道声音。
只听同桌人的声音再起,“事情简单, 亲身去岭南道见上一见,吃上一船又何妨。”
青衣书生笑骂道:“好你个胡四,吃两杯酒再听一出戏,竟说起胡话来。岭南岭南,极尽之南陆,岂是那等好去的地方。”
不等第二个声音反驳,另一同行人,做白衣书生打扮的时二低低笑了两声,“杨二,这是你的不对了,胡四可真是去过岭南!记不得了?”
胡四,也即亲身去过岭南的胡晨顿时翻了个白眼,话中撺掇道:“小爷随家中去过两回,你们——呵,不行。”
同样是纨绔子弟,容得了自己废物,但容不得他人支棱,尤其是他们二人竟被人比下去,这能忍?
必然不行!
两人狞笑着以黑历史威胁一番,迫使胡晨应下替两人完成夫子作业的要求。
胡闹一番,又听胡晨低声道:“但去年过岭南时,尚未听闻此事,应是今年出的新事物?”
两人没去过岭南,不知那儿到底出现何等变化,于此事上并未有发言权。
胡晨是纨绔不假,但这种大事他还是关注的——指新出的折子戏。
毕竟纨绔子弟的吃喝玩乐之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听曲”,如《三救海船》这等略有奇异又涉神鬼之说的东西,闻所未闻,简直是侮辱纨绔子弟的专业性。
“不消说,肯定是韶远县里折腾出来的。”胡晨笃定地说。
杨二疑惑,这又是哪儿?听着是县名,可他作为州府都认不全的人,这等小县城更是从未听过。
白衣书生时二听着耳熟,正回忆究竟在哪儿见过听过这地名。
胡晨胜券在握地笑了一声,不光是因为这是一件新事物,还因为这一出折子戏里最为关键的“海带”一物。他在韶远县吃过,回京中再未尝过如此味道,自然念念不忘,故而一看便知。
青衣书生杨二扬眉,“仅凭这一点?”太过草率敷衍,以至于有种胡四在戏弄他的感觉。
胡四嗤笑一声,“这点足矣。你去过韶远县便知,这事儿唯独那里做得出来!”
其中只有一点不明,为何当初的“菜”变成如今的“药”,是因晒干炮制过,所以有了变化?
杨二将信将疑,实在是胡晨太过笃定,仿佛亲眼所见,他问道:“你今儿出门用错药了?”
胡四嫌弃地翻个白眼,“去去去,信不信由你,小爷乐得少个人买。”
白衣书生时二却一敲掌心,面色正经道:“杨二,此事可能为真。”
他记起究竟在何地见过听过这一地方了,是翰林院!
时二家中乃是耕读世家,具体表现为土地颇多,又有人在朝为官,同翰林院中的时编修有血缘关系。
两年之前,从时编修的话中,他得知韶远县这一地方。
原因是地方太过偏远,朝廷任命的官员死伤偏高,多数人很少愿意调任,故而多的是在职位上老死的知县。
然两年前,一科状元刚出孝期,本应进翰林院观政,再外放任职,不料却第一时间被人算计送去当年还未彻底平乱的韶远县。
自然,从时编修那儿,时二只了解到有一任科举状元去了韶远县任职。
算算时间,这应还是那人任上。
不仅如此,“肥料也出自此地。”
时二补充道。
其实还有其他物品,同样来自韶远县,比如说水田犁。
不过事情太远了,三人仅是有个印象,没记住关键部分,但目前回忆起的事情足以说服杨二。
毕竟时二做事一向靠谱,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儿一向有八成为真——时二家中有人任职翰林院,能第一时间听到皇帝身边的事儿,信息来源可靠。
胡晨跟着哼哼两句小曲,忽然道:“既然咱们知道产地,何不去当地买?”
之所以老老实实在北地找崖山商队的人买海带,不就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其他购买渠道?
但他们已猜出产地,为何还要死心眼挂在商队这儿,非得从商队处买海带?
直奔韶远县才是正解!
周探风心下不由摇头,此事还真没正解,韶远县里再无海带,仅有崖山商队带出的部分,再寻到韶远也是没了。
正如他所料,三人遣去的人刚到韶远,好不容易寻摸到幕后情况,便得知海带一事,已无法再换。
江无眠在送走崖山商队后,便转而考虑起生蚝养殖。
海带限制性大,生蚝倒是无所谓,它本身生活在温带热带海域,正适合韶远县情况。
只是此物想运到内地,必须进行再加工,转化成蚝油,不如海带晒干来的方便。
可以说,优点与限制一眼明了。
县衙里已无人再置喙江知县的决定——大部分人在认真斟酌水坝情况,江无眠即便想发动人去养殖生蚝,也要等水坝一事结束,不然没人干活。
衡量一番,江无眠摇头收起生蚝养殖计划,正待出门去水师训练处,便接到消息——崖山商队顺利返航!
水师训练还有几日结业,不若先去找崖山商队问问京中现在情况。
江无眠到时,码头上往来船只众多,崖山商队如今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支。
不少水手的家人正在码头翘首以盼,见到船只停泊便问身边人,到底是哪支商队,是不是自家孩子所在的船只。
若是碰上了,便激动万分等待人上码头回家来;若不是自家人,唉声叹气过后再继续等候或是直接转身离开。
韶远县最近活多,谁都耽误不起时间,能抽出身来等人的,大部分是首次出海的人的家人,挂念家人安危,放不下心。
崖山商队停泊靠岸,江无眠在码头处寻了一小伙计,“那艘船的人出来,告知领队,我在码头酒楼处等着。”
码头上需要干活的人不少,谁都能找到能做到活计。
正如江无眠身前的半大孩童,在私塾里识过字会算数,能在码头当跑腿,给人带话、带人找酒楼食铺客栈、给人送饭……只要给钱,都能干,不失为养家糊口的一种方式。
拿了赏钱,小伙计喜笑颜开承诺,“您放心,小的一定带到!”
·
码头酒楼处。
江无眠等到满头大汗的周探风,“周领队可还好?商队一切顺利?”
周探风入座后顾不得回话,猛灌几盏茶才道:“有劳大人惦念,一切安好。”
缓过初时的不适应,只见周探风兴奋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此番北上,商队带的海带卖得有多快!”
从于成文请戏班子北上说到折子戏在京中的发展,又道来海带是如何被人抢干净的,即便是后续价格提了不少,仍是挡不住买家的兴奋。
他心有余悸地道:“钱不是钱,好似仅是几个数!”
往常周探风也见过不少,但海带的贩卖情况的确超出想象,将一口吃的东西卖出玉石香料的疯狂来,着实惊人。
江无眠心知肚明,此刻的疯狂不过是初时货少加之宣传到位的功劳而已,后续变常态后,价格回落,但也不会回到正常价位上。
毕竟海带养殖投入成本略高,还是冬季限时生长,夏季限定出售,这便形成饥饿营销状况,价格低不到哪儿去。
未来蚝油销售将会类似,做季节限定产品,方才体现出物品本身的稀少与珍贵,价格才能上去。
说到价格,江无眠不得不问一件事,“京中是否有水纹纸出售?价钱几何?”
之前南康府纸张价格有异况,江无眠念及恩师是知府,便没有过多插手,如今也没问过情况,正好商队去过京中,问问其他地区是否有异。
若是京中价格波动太高,不排除背后有人操纵价格的可能。
周探风在京中停留时日不断,收集了不少物价整理成售价表,还对每家铺子做过进价表预测,当即回忆相关价目。
“东西市里卖价不一,品质有所区别,类似县中书籍用水纹纸,一刀二两上下,波动不超一钱银子。”
京中价格还算正常。
普遍情况下,定价中应包含一成成本、三成运费、六成利润,也即进货价二钱、运费六钱、赚得一两二钱银子。
京中与岭南距离颇远,运费略高,算下来是正常价格。
那便是南康府与韶远县有问题?
第079章 擢升
初步了解情况, 江无眠放人归整商队,留一日歇息,整理情报。
次日一早, 醉流霞摆开宴席, 整理好商队情形的周探风前去赴宴。
江无眠携林师爷与蒋秋二人自后门入内,直抵小院之中。
周探风小心翼翼拿出钱袋,“钱与账目俱在。”
账目完全没动, 他船队上的账房还是蒋师爷带出来的, 任何假账手段一清二楚, 敢动账目那一定是蠢死的。
蒋秋接过钱袋与账目,粗略翻过一眼, 乍看之下,干干净净。
点了点钱数, 算出该给出的工钱, 先将周探风那份领队的给了,又将船员的算完,最后剩下的是毛利润,刨除成本,一趟下来着实赚钱。
蒋秋心生感慨, 恨不能将韶远县海岸线附近的水域全养上海带, 运往大周各地。
周探风心下一定, 这笔生意证明了商队实力, 不必担心江知县半路换人, 事后过河拆桥。
是个良好开始。
江无眠示意林师爷开始记录,他则是挑选问题问周探风, 京中情况如何、物价怎样,风向舆论谁为主等等。
此外, 还有春耕时肥料销量,去年各地税粮入京情况等。
周探风条理清晰,知道的部分说的一清二楚。
诸如风向舆论,最热的当属传到京中的《三救海船》、次之备受追捧的是海带。
另还有一个意外消息。
“至于肥料,北地与南方不同,肥料原料取舍不一,相同的是骨肥,多用牲畜骨架,少见鱼骨。”周探风见过运肥船自岭南江南北上,于淮南道下,转为马车入京郊。
林师爷笔墨一顿,看了江无眠一眼,后者折扇一敲桌面,门外传来伙计上菜声音,遂顺势道:“先用过饭再说,下月应能远航,注意事项繁多,稍后再议。”
饭毕,送走周探风,院内仅剩三人。
林师爷晒着纸张道:“北地与南方作物不同,用的肥料大多不重合,部分基肥用来肥地,不至如此之多。为何从南方选运?”
江无眠揉着额角道:“事因不过有二,一来不信,二来是为幌子。”
拿运肥料的船只做幌子,名义上是肥料,实际上谁知道里面是什么?
假设全是肥料,为何一定要从江南运往北地?
北地能轻松找到多种肥料原料,运输成本比南方价格低了不止一成。
商人逐利,背后一定是有利可图,才不惜做出看似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林师爷轻声道:“商队有诈亦或是商队背后有所企图?”
商队贪图的或许仅是金银财物,背后支持商队的人则不一定——权力、财富皆有可能。
江无眠想到之前纸张涨价一事,卷起林师爷记录的东西,去府衙寻谢砚行。
“师父,弟子有事相问!”江无眠提着纸堵在厨房门口,里面站着偷偷来寻摸酒的谢砚行。
被小徒弟吓了一跳险些真跳起来的谢砚行:“……”
这哪是徒弟,讨债的莫过如此!
“你先等等。”谢砚行制止小徒弟说话动作,捧起茶杯先喝了口茶压惊,“行了,说吧,为师撑得住。”
江无眠觉得自己内涵了但没证据,他同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装作没看到恩师无语目光,“京中部分消息,江南制出的肥料似在大量流向北地。”
肥料?
江南道的肥料?
谢砚行茶盖一撇泡沫,不见诧异,淡然道:“继续。”
江无眠又将前段时间的水纹纸价格与书籍定价拿出来,得出结论,“土地兼并。”
毫无疑问,此番结论最能解释这一系列古怪情况。
谢砚行同样毫不意外,他笑了一声,“好好好,能看出情况如此,为师倒是不用太过担忧日后入朝为官,你不适应的情况。”
他笑完又叹口气,满是疲惫,“徒弟啊,与肥料、土地产出、价格上涨相关的,除却土地兼并还能有哪一种可能?”
几月之内,谢砚行自然是没停下调查,他好歹是府衙中的实权知府,能调动的力量比江无眠多,看得也多。
自江南道列入肥料试验后,谢砚行从未停止对江南道的关注。
它关乎千家万户的生存、大周的粮食储备与徒弟的生命安全名誉问题,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所以师父你注意到运往江南道的肥料有部分转运到京中?”江无眠听谢砚行报出一串数字,那是买入卖出的数量,其间出入颇大。
“运往京中。为何是京中?有何特殊之处?为何又是肥料?”谢砚行一脸认真地将问题抛给徒弟。
京中、肥料、土地……
江无眠轻声道:“肥料增产,按理说江南道作为大周粮仓所在地,应以江南为重,肥料不该运往京中。”
为何是肥料?
肥料仅有增产一种作用,用多了还会减产。
为何是京中?
京中土地多半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之流掌控,谁都想增产丰收赚钱,他们更是不例外。
为何如此着急转运肥料,再等半年应也无妨?
除非他们想要一批粮食,时间上并不紧急但要求良好的保密性,不能露出马脚被人看出端倪,以至于只好用这种笨法子。
不,另有一种可能。
先提前收购部分肥料囤积,以至市场短缺,后续价高后再抛,人工炒作高价肥,用以赚钱。
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谢砚行点头又摇头,又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字——兵。
江无眠难言震惊,兵?畜养私兵?!
他眉头紧皱,反驳道:“不对,肥料配方公开,有原料就能配置。为何要铤而走险,自江南道偷运?”
其中还少一条线索。
谢砚行哼笑一声,“现今江南道里多半自产肥料,地多肥料少,要价高。但京中给的——”
不仅是高价,还有可能是职位升迁。
另外,江南道来往船只颇多,每次少一两艘多一两艘发觉不了,最适合掩人耳目。
自然,这都是二人的猜测,不见实情。
他们师门上下全被扔出朝堂权力中心,最近的不过是江南道的白楚寒,然他多年驻守京城外,消息略滞后。
即便事情有了结果,一时半会都传不到岭南道来。
毕竟岭南道比之江南道,地界更偏远,消息更滞后啊!
“京中遥远,非你我能插手其中。”谢砚行警告小徒弟一句,转而提起土地兼并之事,“江南道上下,土地兼并确有其事,岭南道中亦有,近些年来越发猖獗。施肥后亩产数量一出,简直是明目张胆行事!”
此事倒在师徒两人的预料之中,畜养私兵一事才是超乎想象。
原本江无眠以为纸张涨价,无非是肥料亩产一出,导致种植农作物的人家变多,原料涨价,成本增加。
后猜测土地兼并是顺理成章,谁也想不到有了周探风传来的消息,谢砚行猜得更加大胆——养兵。
“得了。少想此事,天高地远,且随它去。”谢砚行宽慰道,“不若想想如何抑制土地兼并一事。”
韶远县暂时并未发现苗头,其他县内有人蠢蠢欲动,有的甚至知县本人带头收受贿赂做土地兼并帮凶。
“本性贪婪。”谢砚行感慨一句,又道,“过几日收集齐罪证,便能投入地牢,许能赶上今年的秋后问斩。”
江无眠:“……”
送走徒弟,谢砚行格外头疼。
京中定然有事将要发生,最好的做法是静观其变,他们在岭南道插不上手,坐等事态发展即可。
然他还记着,若是想提前升迁,江无眠恐要去京中述职,届时被卷进去,实在不妙啊。
这倒是谢砚行多虑了,建元帝实在不想让江无眠在路上浪费时间,于是两份圣旨接连发往岭南。
一则是谢砚行赴任布政使,二是江无眠任南康府知府。
消息来的猝不及防,彼时江无眠还在查看拦水坝的情况。
眼看修到第三段,完成四分之三工程,仅剩下最后一段入海口前的位置需等泥沙清理干净,再行修建。
时间上赶得巧,没准能在八月前竣工,众人还能去府衙凑一凑秋后问斩的热闹。
“最后一段堤岸水坝,注意安全。下水时系好安全绳,一旦陷入底部,及时救人。”例行嘱咐过安全问题,江无眠沿河岸去上游区域继续检查。
水坝建设过程中需下水作业,平常河水水位便有危险,遇见下雨天,水位上涨、水下有异物、情况不明朗时,更容易致死。
江无眠几乎是来一次叮嘱一次,足够让人重视安全问题。
恰在此刻,李叶骑马出现在堤岸处,一见面气息尚未平复,急忙道来情况:“圣旨……衙门……”
得了,不必再说,见此情形便知,又有圣旨到了!
“我先回衙门,有事仍寻林师爷,技术问题有赵成,记得我说过——注意安全。”江无眠又与带队的工程队说过一遍安全问题,这才回了衙门。
门房连忙上前,“大人,这回来了两位,手持拂尘,张师爷正招待着。”
与上回不同,此次宣旨的是正儿八经的宫内太监。
“……江无眠执政一方,体恤百姓,躬亲示范,前有劝课农桑,后有兴建水利,实乃为官表率……擢升南康府知府……”
圣旨颇长,浓缩下来只有一句话:江无眠升任南康府知府,即日上任,不得耽误。
第080章 赴任
圣旨当前, 江无眠未有抗命之意。赴任知府以前,必须交接下任知县公务。
他着实没想到任期不到,不需回京述职也能升任, 一度越过府同知, 被任命为知府,以至现在略有些匆忙。
接任知县的是本地人周县丞,赵主簿替补成县丞, 主簿则是由知府指任, 待江无眠上任后用以安插自己人手。
那全是日后的事, 当务之急是整理韶远县的公务。
江无眠盘算着韶远县的半吊子工程,提笔记下最为紧急的事情。
水坝与堤岸离不得人、高价水纹纸与土地兼并一事疑点重重亟待调查、水力纺织维护与作坊扩招、生蚝养殖正在起步……
他上任知府, 带走自己班底,韶远县交给周县丞一干人等, 效率一定降低, 工程期限拉长,今年秋收后能见到水利完工已算迅捷。
不,蒋秋与赵成暂时留下,水坝工程离不开他们二人,先带另两人赴任。
江无眠勤勤恳恳修改计划, 力争全面考虑。
而周县丞与赵主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两人脸上的意外与笑容几乎是交替出现, 最终挂了几日的微笑脸。
周县丞尚能稳住, 赵主簿刚来, 笑得牙不见眼,这回纯粹是捡漏了!
万万想不到, 本来焦急忐忑上任韶远县主簿,全成以安稳度日为目标, 半路还能遇上大好事再向前升一步?
县衙之中满是喜悦,衙门外的百姓反倒焦虑不安。
眼下一切是江知县带来的成果,没了江知县,他们又该如何做?虽说大人高升知府就在本地,然一府之下诸多县,到底是有距离,大人精力分散,他们韶远县又该何去何从?
百信之间逐渐起了流言风语,但不过几日,就被官学的夫子与学生们破除,“江知县任知府,任期三年,如今不过是提前赴任,合该道喜才是。如今县中有周县丞率领,大家都看在心里,知道周县丞为人诚恳,行事公允,得圣上与江知府信重,不必忧心。”
有官学教谕夫子的话,百姓们倒是不焦虑了,转而庆祝江无眠升任知府。
照韶远县一贯的感谢方式,不少人上山下水寻摸东西放在县衙门口,诸如家中新米、树上晒干果子、家中刚做好的糍粑、最贵重的是一罐淡黄色的糖。
诸多商队体面些,不好当面送到县衙里,全在醉流霞放东西。
定居韶远县不超过两年的工程队,听闻江无眠高升知府,当即凑一起商议如何给江知府送东西。
当年受灾后,是江知县拉拔他们,才有了今日情况。救命之恩,如再造父母,自然不能轻浮敷衍。
以陆郁为首,多数人聚在他家。陆郁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沉默着,最终面对逐渐安静且看向他的人们道:“大人高升,当去贺喜。”
当掌柜时的伶牙俐齿似乎不起作用,他仅仅是说了一句,声带哽咽,酸涩涌上心尖,透过呼吸传到鼻腔,浓重的鼻音声再度响起。
“以大人之能,迟早有一日,大人能任行省、岭南道的官职,再到那日,想见大人也是不能的事了。”他缓缓扫过每人表情,坚定道,“好好为大人践行。”
大多人心中五味杂陈,江知县高升无疑是喜事一件,但自此别,天高地远,终是难见。
为不留遗憾,陆郁提出一个想法,得到大多数人支持,正好距离江无眠离任还有几日,工程队火速招呼人完成陆郁的想法,势必要赶在上任前送上大礼!
江无眠正在召开离任前最后一次会议,会上提出诸多安排,但总体是让周县丞□□。
不求县衙做出多惊天动地的功绩,能保住当下的情况已是万分好事。
“山上铜铁诸多,开矿时务必小心谨慎。”江无眠拿出赶出的注意事项,传给周县丞。
作为知县,可以不知如何实践挖矿,但有一点很清楚,不知道意味着会被糊弄。
江无眠不想矿山上出现问题,提前安排了周县丞要记住的内容,整整一本,从安全到如何发掘,边边角角否没漏下。
周县丞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感动又不太敢动,苦闷地接过,又见江无眠拿出一本封面为《水利大坝守则》的书,朝他递来。
“最后一段堤岸水坝,万分小心。”江无眠郑重地道。
周县丞:“……谢过大人。”
周县丞此刻只想撂挑子不干。
在县衙接受一番百姓投喂的物品后,江无眠总算到赴任时间,带两个师爷忙不迭去了府衙。
“周知县。”江无眠正色道,“韶远县一应事务,便拜托了。”
周全沉稳点头,目送人上马奔赴城外,就在人还未走出半路时,街道两旁涌现出的百姓不舍地唤着人名,又听耳熟声音急切道:“大人!”
江无眠与两个师爷勒马回首,只见陆郁手持一把特殊的伞,不由呼吸一滞。
那是……·!
陆郁做好心理准备,他没料到此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但真到此刻,心中仅剩恭喜,“来得匆忙,好在赶上了,这是韶远县百姓为您准备的。”
他上前两步躬身递上手持的大伞。
江无眠沉默着,双手自陆郁手中接过这把看似破烂的布艺伞。
虽然看起来平凡到扔垃圾桶中都无人在意,然江无眠手臂微颤,似要承受不住其上重量。
皆因此物有个响亮名字——万民伞。
大周官场私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官员离任之前,是否有百姓送上万民伞,是政绩评定中的一环。
有此物,足以证明江无眠在本地拥有大部分百姓支持,所作所为很得民心。
他双手握上万民伞,露出浅淡微笑,对来送行的诸多人道,“谢过诸位。”
林守源与张榕穿着来时的行头,好似两年多时间里并未发生改变,然眼前一幕又清楚表明变化之大。
在韶远县百姓的不舍之中,江无眠带人赶赴府衙。
知府职责与知县职责几乎等同,唯独是管辖范围多了那么一点,由全县变为全府,权力同样扩张一番,行政、财政、司法、教育等诸多内容,几乎集一身。
江无眠上任第一天,在谢砚行的引领下,接过知府权责。
好不容易停歇下来,就听谢砚行一揉眉心,“瞧为师这记性,还忘了一点。”
江无眠听他语气中藏不住的幸灾乐祸,警惕道:“何事?”
一般而言,谢砚行露出这幅模样来,遭殃的总是徒弟。
谢砚行轻描淡写地道:“不算大事,对你而言,应是习惯了的。”
江无眠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才敢开口,“恩师,您讲。”
让他听听是何等的习惯。
谢砚行一指书案对面,高高几摞崭新的邀请出现在那里,只听他道:“自从你我接到圣旨以来,府州大大小小商队、官员全送来不菲的贺喜之物、请帖等物。”
“如今,它归属于你,先处理了。”
江无眠:“……”
江无眠:“……全部?请帖拜帖以及回礼?”
时隔良久,他终于找回自己声音,认命地提笔处理。
之所以有他们两人的,是因这部分是其他府中的商队,更多部分是府衙官员、府内诸多知县。
时至今日,南康府上下的官员不得不承认,江无眠本人就是个咬人不出声的狠角!
上上下下诸多官员盯着南康府知府位置,结果被一个来岭南道不过两年多的年轻知县得了去。
那可是知县!
依常理来讲,知县想向上升迁,一般会通过知州、府同知为踏板,以后顺理成章升任知府。
反观江无眠,什么踏板全然不存在,直接一步到位,从知县升职成知府!
于是,南康府的官员们火速转变态度,想学习江无眠如何实现这一步骤的,顺便与新来的知府搭搭关系。
自此,各类拜帖请帖雪花一样填满整张书案。
然出乎意料的是,无人得缘一见,新知府自从入了府衙,再无人看到其人出没。
蹊跷,真是蹊跷。
要江无眠说,这很正常,因为他很忙,特别忙,每日近乎没有出门用饭的时间,好在厨房还有人,看完卷宗与历年税收税粮情况,还能在厨房吃上一顿饱饭。
味道?那种东西随便,最重要的是税务税粮的交接。
江无眠头疼地翻开拜帖请柬一类,试图全扔给通判同知处理,但事与愿违,他必须自行挑捡出有价值的部分——指日后极有可能达成合作的部分请帖,用县衙官方纸笔写出一份官方口吻的拒绝。
直到上任半月,江无眠才算彻底处理好这一书案上的东西。
此刻谢砚行还未赶往上任,仍是留在南康府中教导江无眠上手知府一事。
朝廷调令一下,一般而言,会有一到两月的交接时间,故而谢砚行此刻出发尚且来得及。
“恩师不必担忧,徒弟能处理好。”送行当日,江无眠站在码头听谢砚行絮叨“土地兼并”一事。
南康府上并不严重,但仍存在这一现象。
谢砚行正百般叮嘱他行事小心,府上势力错综复杂,他尚未调查得一清二楚,剩下部分万千小心。
江无眠安抚谢砚行,目送其上船出发,转而回到衙门,开始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