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入京
狂风乍起, 风云滚动,铅云垂落,滂沱大雨呼啸而至。
船只收起风帆, 水师井然有序在摇摆不停的甲板上穿行, 钢铁甲胄映出无边雨色。
船舱内豆大提灯摇曳,险些熄灭。
江无眠坐于床榻处,解下尚方宝剑, 膝横陌刀, 闭目养神, 静待敌人上门。
舱门一动,熟悉气息随风灌入, 又是一阵动静,他眼未睁开回警告道:“果脯多含糖, 果酱之中多放石蜜, 长期食用小心龋齿。”
上船前,他带上醉流霞最新推出的部分点心,其中多用果酱果脯。
制果酱时,为中合酸涩味,江无眠强调多放糖。
最终产物, 实在甜到过分, 但在海上, 的确是补充糖分的好东西。
然果脯中所含维生素太少, 不如做成水果罐头, 然其中需要加入大量的糖,而制糖这一生意必须与建元帝交个底才行。
其实生蚝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奈何南康府最近一波三折,江无眠没有空闲指导养殖, 只好暂时放下,待他自京中回来视情况而定。
白楚寒充耳不闻,用完最后一口,叹道:“松江府鱼米不缺,实在缺一口甜味。”
江无眠不为所动,南康府多有荔枝、桑葚、蜜柚、甜柘等物,可路途不畅,运输不行,难以运到府城。
他正头疼如何修几条路,连通府城与县城。再向下的路段,实在是有心无力。
正当白楚寒向桌上茶盏伸手时,警戒哨音突然传来,在深沉夜色中格外刺耳。
“小鱼来了,这次是谁?”白楚寒眸光深沉,提刀出门,朝甲板而去,江无眠随之相背而行,深入船舱处。
“江大人!”伍德信跌跌撞撞打开木门,见他立于通道内,惊呼出声。
随行彭叔一伸手,将之护在身后,紧绷道:“江大人。”
“跟上。”江无眠仅是扫过一眼,简单嘱咐一句,再度前行。
敌人难以越过甲板深入船舱,客舱内属安全区域。但既然人都出来了,不如集合在一处,也好安置。
伍德信听罢,按下惊惶之色,努力在颠簸船舱内靠近江无眠。南康府中,江无眠行事手段给他留下太多印象,干净利落绝不拖沓,做事一定能达成目标。
面对刺杀时,他竟是期待江无眠三两下就能解决此事。
彭叔小心护着伍德信,不至让人撞上两侧墙壁再添损伤。领路的江无眠背对两人,落地稳重,身形随船而动,半点没有勉强。
此人是个高手!
好在对方对自家郎君没有敌意,还隐约有保护之意。
三人入谢砚行所在客舱内,江无眠一进去立刻将人拉离靠海位置,“敌人利器虽不能斩开船舱,还是小心利箭。”
谢砚行顺势而行,坐在固定好的靠背椅上,招呼伍德信坐过来,和颜悦色道:“无需担忧,白都督处理极快。”
伍德信见江无眠抱刀立在房内,自个也没底气坐下,脸上露出难看笑容,此举逗笑谢砚行。
伍陵那端水狐狸的幼子竟是这般作态,实在出人意料。
转念一想,那人长子身居高位,伍陵本身是次辅,伍家的确不再需要继承家业的子嗣,避免日后争端,养的天真一些,用以联姻倒是无妨。
算下来,自家这一门三弟子各个位居要职,才算奇妙。
但若问他教导过三个弟子何物,唯有一身学识,架不住这弟子自己出息啊!
二徒弟不必说,亲儿子什么德行他很清楚。大徒弟白楚寒自己厮杀出来,为人师者最多为其解惑,官途一道没什么帮扶。小徒弟更不必说,受其牵连,还在岭南一道任官,能有四品知府之位,全是徒弟自行努力得来的。
“人生际遇,果真妙不可言。”谢砚行万分感慨道。
“笃笃”两声传来,门外动静暂告一段落,船舱内霎时安静,只听门外一人道:“诸位大人,刺客已清,船只已正常前行。风雨未歇,还请小心。”
来人是白楚寒亲卫高勤,随行出征数十载,格外受其信任。
门自里打开,露出江无眠的冷淡面容,“本官已知晓,船只保持匀速,谨慎前行。护卫船出列,注意阵型。”
言罢,他转而看向船舱内,谢砚行颔首道:“且去安排。”
江无眠掩门而出,现身甲板上。
黑衣尸体灌满雨水,甲板上留存的血迹不待渗透,很快被雨水冲刷入海,消影无踪。
隐有鱼群聚集,然船只早已远离。
甲板之上,白楚寒一身寒意未消,如出鞘利刃一般尖锐,见江无眠来此,略一点头冲身边人吩咐几句,朝他走来。
“事情已了,不必上来。”
江无眠视线越过他,落在无头尸体上,问道:“来者何人?”
白楚寒接过亲卫带来的蓑衣斗笠,递给江无眠,“雨水太大,暂遮一下,稍后入船舱再用姜茶驱寒。”
待人披上,他才道:“死士而已,身上无标志,刀剑无标记,的确难以查处。”
江无眠斗笠下的眼眸一眯,难以查处?
他倒是看白楚寒胜券在握,显然对刺客身份有所猜测。
及至回舱,白楚寒轻声透底,“顾家出来的死士。陛下有意,命顾奎接任左军都督一职。此事一出,事情结果难以预测,左军怕是不稳。”
江无眠稍一思索,道:“顾家?明面上顾家并未参与此案,证据不足,最多是为幕后者提供保护。属从犯,死刑流放皆是不可,多是受陛下不喜,罚俸闭门思过。若你所言为真,我当是断了晋升之路,可谓是顾家第一眼中钉。”
顾家行事作风霸道,从上到下一副皇帝老大他们老二的作态,自认驻守边疆重镇劳苦功高,早该升任五军都督一职。
然在那之前,白楚寒先靠着北征成了右军都督,直让顾家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取而代之,两家就此互别苗头,直至今日。
江无眠得此消息,改了改面圣时的措辞,又请教谢砚行,应如何答对。
时间一日日过去,越靠近北地,路上越发平静。
官船一靠岸,便有人上前来,“见过几位大人。陛下有旨,劳白都督,谢藩台二位大人稍后,有卫军护送船只入码头。请江钦差、伍副使二位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江无眠行过一礼,带上人和箱子直直去了宫中。
上回入禁宫,还是高中状元授一甲出身时,此番再回,已是四品知府。
人生际遇,果真无常。
建元帝作为开国皇帝,是实实在在的武将出身,因而本朝之中,武将身份的确不低。
然文臣也是武德充沛,早期还有金銮殿上大打出手,小辈武将被一文臣打得满地找头之事。
那文臣早些年是建元帝的武学师傅,后修身养性,拿起笔杆子来骂人。
后建元帝做了不痛不痒的惩罚,两人闭门思过,各自罚俸三月。
武学师傅得意洋洋闭关三日,小辈武将则是灰溜溜被亲爹拿刀追杀三日。由此可见,建元帝本人心胸的确宽广。
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往事,江无眠拿捏不准现今的建元帝又是如何性格。
历史上年轻时行明君之举,年老时越发昏聩的帝王数不胜数。
多是对寿命将近的恐惧、对权势恋栈不去,以至最终走向邪路。
建元帝年龄越发大了,头脑决策是否如同以往圣明、性格又是否宽容,皆是难以预料。
唯有当面奏对,才能琢磨出答案。
“江大人,伍副使,两位快请入内。”引路太监打着帘子,请人入内。
两人先是行礼谢过,方才入内殿。刚一进去,江无眠余光扫过,仅有一总管在侧,其余人等皆候在外。
建元帝见到二人,先是看向江无眠手上箱子,复才免礼,唤人赐座上茶,这才寒暄起来,“多年未见,恒阳模样变了些许。”
江无眠起身谢过,诚恳道:“当时身量尚未长开,岭南山水又是养人,适才如此。”
建元帝头回听说岭南山水养人一说,往年去哪儿的官员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深感官途灰暗,见江无眠说得有模有样,他问道:“岭南有哪个山水这般养人?”
一问这个,江无眠的话是滔滔不绝,“岭南一年四季格外热气,及至冬日,北地银装素裹时,岭南风雨交加。不同江南绵绵细雨,此地雷霆飓风暴雨齐至,可览自然伟力。雨后初霁,又见稻田中鱼蟹游动,生机勃勃。四时水果,月月未停。饮食上,别有一番风味。”
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建元帝心下开怀,能说出作物时令,每地作物何时成熟收割,该去哪里贩卖,足见江无眠用心之处。
细问民生水利之事,江无眠嘴不打磕绊,各类数据土质施工工具随口说来,期间难题与措施更是说得头头是道。
伍德信听得是晕晕乎乎,个中名词竟是闻所未闻。
这番述职暂告一段落,建元帝问起案件详情来,江无眠拿出箱子与钥匙,“陛下,这是涉及到的商队账簿原件。”
又拿出一印章,自其中拿出钥匙,防护之多,让人大开眼界。伍德信甚至不知,江无眠随身带上的钥匙竟是假的!
建元帝便是怒火万分,也被江无眠这动作打消一半,转而等江无眠接下来的动作,看他还能想出什么鬼主意来。
没辜负建元帝的期望,江无眠拆开内部鱼皮与桐油纸,拿出真正的账簿原件,一一解释其中涉及到的商队,最后是一本异常交易整理,“涉案余额六百多万两。”
建元帝瞳孔一缩,猛然看向江无眠。
不过一府商队,涉案金额却近乎大周一年粮税!
第102章 惩处
六百多万两中, 仅有五十多万是纯粹金银,其余皆是折合价格之后的珠宝翡翠、商铺田产。
倘若算是原价,江无眠奉上的是千万两财产!
这么一大笔金额实在恐怖, 可以想象江无眠与白楚寒此番行动, 几近于抄没了整个南康府甚至于岭南道的财富。
大大小小的商队一合算,再差也要有几万两银子,多者达百万之数。这还是岭南一道, 若是江南、淮南两道呢?
千万两银钱只怕是司空见惯!
建元帝想到最近雪花一样堆叠的折子公文, 怒火不断焚烧理智, 恨不得当下出兵拿下幕后主使,然他心中清楚, 大朝会时才是发难时候。
账簿虽为关键,但事情要看全面, 江无眠将南康府商队案娓娓道来, 期间不忘拉拔伍德信一把。
伍德信划水懈怠万分,场面话和部分情况还是通晓的,倒是补足了江无眠不太熟练的地方。
见自己选的钦差与副使和谐相处,不见阴阳怪气、绵里藏针的情况。建元帝倒是欣慰,自己着实没看错人, 眼光一如既往。
南康府商队一案牵扯诸多陈年旧事, 前朝、乱党之事一团乱麻, 一时半刻说不完全。卷宗文书、画押证词放了满船, 饶是江无眠尽力提取主干, 仍说到夜灯初上时。
齐总管吩咐御膳房预备着热菜,较之往常, 晚膳推迟半个时辰。
当日,两人留宿宫中。
万千眼睛盯着宫中动静, 宫门下钥后,夜色下的京城陡然活跃起来。
韩昭鸿府上点了夜灯,几道人影自后门悄然入内。
书房之中,韩昭鸿、顾念瑾、夏楼、刘志真凑齐了说话,又见一人几人推门而入,竟是今日随接引太监同去码头的小太监!
小太监刘庆的存在感不高,在宫中未有姓名,原不该随行出宫,是他顶了本来的人,才有今日一行。
刘志真问道:“可是看清了江无眠等人带的账簿?”
顾念瑾与夏楼两人行事眼高手低,调任养成的私兵与死士,没能拦下尚方宝剑,也没能找到证据销毁。
提到账簿,他二人脸色一黑,心下慌乱,露出勉强之色。
行事不严谨、主动向江无眠递上把柄一事足以让两家脸面丢到地上。
顾不得出言挽尊,两人眼巴巴看向刘庆,等待他的回复。
刘庆想着今日江无眠提着的箱子,低声道:“那账簿原件,应被江无眠放了箱子里,搬到宫中。今儿守门的是齐总管干儿子,殿中仅有齐总管一人留下,可见陛下重视。”
两人宿在宫中,已是下钥,再想截留,实无机会。
顾念瑾面沉如水,顾家不参与商队,若仅是夏家商队,倒好摘除自己。私兵与死士一事,坚决不认,还能保全顾家。
有兵营在手,万事不愁。
反观夏楼,本就悬着的心猛然坠落,身子一晃手掌撑在案上,“完了,夏家彻底完了!”
不像胡家守规矩、于家大胆尝试,他们夏家,一直阳奉阴违,在攫取大量财富的底线上万般横跳。
房间内之人,见他慌乱不经事,面上露出几分不屑和虚假怜悯来。
到底是韩昭鸿这些见惯风浪的老臣沉得住气,命夏楼报出账簿所涉及到的原委事情来。
只知道夏家在此案中牵连甚广,但不知账簿上到底记了多少东西。
其余人等也是看过去,尤其是和夏家商队有所关联的人,更迫不及待想从夏楼这儿听却实情,以此决定到底是要墙倒众人推还是明哲保身亦或者再利用一番。
夏楼心知肚明,略顿了顿,将岭南商队牵扯到的事情爆出部分,留了一手。
仍是各家熟悉的手段,放印子钱强买强卖田地、偷税漏税、借海商之手来回赚钱、勾结山匪给其他商队使绊子……一般而言,塞点钱能压下去。
而今竟是闹到建元帝眼下,实在荒唐!
“江无眠一甲状元出身,论理来说,该入翰林院,成天子近臣。”刘志真突然出声,话中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心酸嫉妒,“当日我等联手放逐岭南,不过期待他葬身此地,不料反倒成就竖子的知府之位。”
“他如何不心存怨怼?商队东窗事发,定然咬住饵钩不放,将你我撕扯出来!”
言下之意,只要放开“夏家商队”这一饵钩,他们还能保全自己。
夏楼心中又慌又怕,一向与之同站的顾念瑾都垂眸不语,狠狠道:“岭南这一商队真实账簿上,有几笔银钱流向明显,应是今年要处理的,如今全在江无眠此獠手上!”
夏家倒之前,一定能将人牵扯进来,绝不辜负他们任何一人的“落井下石”!
夏楼年轻,做事狠绝不顾手段。若是夏家老狐狸在这儿,知道死路一条,定会尽力保全夏家后辈,与之交换条件。
顾念瑾皱眉,刘志真眼中闪过寒光,韩昭鸿惯会做人,安抚住夏楼,“大周过不下去,南下前往其他国家同样是条活路。有商路在,东山再起不难。”
这倒是实话,商队之中最为关键的是商路。
走商之人瞒得死紧,一丝一毫不得泄露,属于传家之宝这一等级的机密信息。
夏家掌握两条商路,南下海商被江无眠拿捏住,还有一条在夏楼父亲手中,可从匈奴手中交易足够的牛羊。
把握一条商路,就能有重建夏家的底气。
不过众人心中还有疑问,江无眠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自己是否位列其中,又要如何从此次案件中全身而退?
韩昭鸿也在思量,夏楼家显然是保不住,只能看顾家是否有转圜之地。
对韩党而言,能推出夏家这一傀儡就能找出替代品,重中之重是把持一军都督,让建元帝不得不用韩党!
算盘打得好,奈何建元帝决心已下,势必要清除蠹虫。
过几日后,卷宗与文书整理出来,金银珠宝也是入了国库,一应准备好,也是本年最后一度大朝会上,骤然发难!
“……放印子钱强买强卖土地、贿赂官员、倒卖贡品、勾结贼子逆上作乱!”建元帝缓缓念着,金銮殿上一片静谧,唯有一道声音回响。
“为臣则忠,真是大周的好忠臣!”他怒而道,“朕授以抚道之权,尔等以权行窃国之事!此事无有可原,论刑查处!”
朗朗乾坤之下,判决由金銮殿中发出,各道官员皆有牵连。
即便韩昭鸿提前敲打过,也架不住夏楼反扑,直接爆出一干线索,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事情竟是拖过年去!
朝中人人自危,及至元宵前,刘志真因涉案较少,仅为从犯,按理是贬谪至琼州为官。但建元帝亲判,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以夏家为首的一干人等为主犯,涉嫌数十种罪状,审后判决抄家灭族,其余从犯者夷三族,为奴婢者发卖。
眼瞧是要过元宵,但判决一出,当即执行。
对此,有部分遵从祖宗理法者颇有意见,但直面过建元帝的怒火,御史台都未有强行出头的椽子。
此外,韩昭鸿列首辅之位,得申饬,闭门思过,内阁以伍次辅为首,统领六部。
这一动荡过后,朝中野心之人盘算起来,又是一轮权力较量。
到此为止,已然不是江无眠的战场,而是以伍陵为首对韩昭鸿一脉的打击。
颇有意思的是,谢砚行这一收尾的布政使也因此坐实了职位。
——教出个江无眠这等杀器学生来,难保师父也在暗搓搓记仇,等秋后算账啊!
很是叫人啼笑皆非。
京中过了个大红之年,江无眠这一功臣算是卸下重任,隐在谢砚行在京临时落脚处,懒散站在廊下,伸手接过卷来雪花,凉意自手心扩散。
月洞门处白楚寒撑伞而来,轻声抱怨道:“师弟真是让师兄好找。”
近来他不算是清闲,锦衣卫查抄一事,他身为名义上的都督,的确要出面。
奔波多日,事情暂告一段落,他才腾出时间来找江无眠。
江无眠拢过身上多出的大氅,寒气隔绝在外,他像刚活过来一样慨叹一声,敷衍白楚寒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堂内备上姜汤与锅子,师父正看火。”江无眠旋即转身快步带人入内,“汤底用羊汤,你带的白萝卜?”
白楚寒疑惑“嗯”了一声,“哪儿来的萝卜?”
江无眠看他一手撑伞,另一手空空如也,遗憾摇头,“师父想喝的羊肉萝卜没了,喝羊肉汤,吃腌萝卜丝罢。”
谢砚行也是连连可惜,直呼,“冬日里吃萝卜炖羊肉,养气比之人参。”
白楚寒合上伞,闻言笑道:“那合该给韩首辅点上一锅才是。”
江无眠端上发好的豆芽,冷笑道:“点上入狱诛三族当即斩首示众套餐才是。”
满船卷宗,不知沾着多少人的血泪尸骨,冬日里还想吃锅子?泔水都不配!
提及此事来,谢砚行倒是提点了江无眠一句,“近日以来,陛下已是封赏了不少人。此案之中,你之功劳为首,但距你晋升知府不过一年,恐又是要押后,应是另有想法。”
江无眠晋升速度可谓是前所未有,由七品知县一跃成为四品知府,虽说是从岭南一道晋升,但眼瞧着南康府发展起来,也是令人艳羡的职务。
又有大功劳加身,官途坦荡啊!
第103章 侍读
转眼是元月末, 事情多半了结。
江无眠仍旧停驻在京,既没奖赏也没调动职位,倒是谢砚行与白楚寒风闻一二消息, 私底下聊过, 未让江无眠知晓。
这会儿北地已要开春,正要行亲耕礼。
每年皇帝亲自下地耕种,以示对农耕的重视, 虽有作秀嫌疑, 但建元帝兢兢业业几十年, 未从松懈。
近年来,水田犁多次改良, 北地已经发展出合适的旱田犁。建元帝亲自扶着犁下地。
江无眠站在百官之中,瞄了一眼姿势, 一垄地一个来回, 活动量不大,还有人在前牵引,即使发力姿势不对,倒也不用担心闪腰。
自然,眼下只有江无眠在关心此等小事, 在列百官皆是等着太子出场。
建元帝成年子嗣共有四人, 二子二女, 长子夭折, 仅剩三皇子与四皇子两人, 前者立为太子,后者封侯爵之位。
太子办差勤勉, 为人亲和,有建元帝开国在前, 他的定位是守成之君。
由于建元帝子嗣夭折颇多,在立太子时,还要看其子孙是否后继有人。太子得三子,长子显然已是立住,若太子突发疟疾身亡,有皇长孙在,国本仍是稳固。
江无眠余光看到太子随建元帝耕地,皇长孙照顾余下胞亲,不见厌烦之意,一副好兄长的做派。
照他近来听到的传闻,朝中大多支持太子一系,不仅因太子子嗣立住,还有太傅说皇长孙中规中矩,不算聪颖之人。
天家无父子,尤其是上了年纪后,年老的皇帝面对长成的太子,多是警惕戒备,很难有平和相处时。
越是聪慧,敌意越盛。
像是太子皇长孙这般,恰是最好。
但照江无眠来讲,谁摊上一个开国皇帝并将朝廷版图扩张到半个陆地的爹,除非是有泼天功德,不然谁都是皇帝的衬托。
尤其建元帝多年经营之下,开国时的朋党之争已经清理干净,又有江无眠的神来一笔,断了韩党的部分经济命脉,朝中势力大损,可正是朝政清明时。
再向下的统治者,只能在这基础上治理大周,维持住祖辈基业。
不过近来建元帝放权太子,似是要全力培养储君。
一举使得朝中百官视线放在太医院上,不知建元帝脉案如何,身体是否康健。
然无论权力如何过渡,只要建元帝手中把握着剩下三军都督的军权,这大周一日就是建元帝做主,而不是太子!
亲耕礼次日是二月二,自此日后,春耕陆续开始。
京中因南康府一事,年节过得没滋没味,遇到这个春耕节日,建元帝稍微放开了些,教坊司揣摩着圣意,搬来一出《三救海船》折子戏。
此前,教坊司还特意请来于成文与江无眠二人,带着戏班子给予指导,又在原本的戏码上改了改,换了些表现形式。一日日备着,只等北地的春耕礼过去,为建元帝献上这出戏。
建元帝不仅自己看,还拉上百官一起欣赏,地点就在宫内。
江无眠:“……”每一折戏都是他琢磨出来的,再看有什么意思?
奈何他有事儿要商议一二,收拾收拾,换身常服随建元帝听曲去了。
与岭南相比,这一出戏只是唱腔换了换,部分用词改得雅致了些,还有几折戏换了一换形式,变得算不得多。
江无眠只是看了几眼,便转而看起布景用的轻纱来,这是他提议用的。
那轻纱是南康府织造的,专为契合这一出戏,提花暗纹染色与其他系列不同。配合烟雾缭绕的下沉烟气与灯光,能构造出海面雾气缭绕的特效,如今还有戏班子将这用到天宫场景去。
建元帝倒不是首次听了,见到熟悉的雾气便对江无眠道:“朕听齐镇说过,这戏是南康府来的。”
太子也是笑着附和,“儿臣也听说过,这‘一救海船’时的海上生雾是南康府出海时的景。”
折子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独独写戏的人特殊。如今一见,真是大出所料。
以太子之见,江无眠实在年轻的过分,有种不符的沉稳。
如他这一年纪,在官场上正是年轻气盛时,乍一看,其人不骄不躁、颇为稳重。
倒也不是,只是这出戏,江无眠看多了,如今再看全无心思,一心盘算着是不是多写两出,蹭一蹭建元帝的名头,带动南康府纺织业发展。
到时推出专门的戏曲套餐,还能有舞台设计指导。
不,太局限了,南康府可以做家具城!
整套家居软装,各类用品,针对不同人群推出不同套餐,每逢活动时,大户人家总要有些讲究,可以推出限时活动套餐,做饥饿营销。
江无眠边想边道:“南康府有入海口,渔民自码头处出海,早些时分薄雾不散,经常有船只触礁。这第一折‘渔家出海逢雾时,见神女钟灵,遇难也乘风’取材自此。”
天家父子二人这回是初次听闻内情,皆是露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江无眠想了想,将“三救”中的另两种也说了一说。
两边是照听不误,建元帝还能喝一声“赏”道一声“彩”,再回头问政,而太子没一心二用的功夫,两耳朵支棱全听江无眠的出海记与流畅的奏对。
太子不住点头,连带附近几个皇子皇女都眼巴巴瞧着,对他们来说,上面唱得一窍不通,不如听身边的冒险惊奇故事。
故事讲完,台上正好唱到“第三救”,这一折是渔家受难,神女相救。喜得蜃珠,献与圣皇。
神女盈盈飘出,唱了一支“喜相逢”,又自身后的大蚌之中取出蜃珠,渔家唱了两句,便到最后一折,献珠建元帝。
原本这里应该是给神女修庙,然今日有建元帝在场,自然改换成献给建元帝。
建元帝当仁不让,让人去戏台上捧来蜃珠。
小太监捧了来,那硕大蜃珠躺在盘中,格外引人注目。
“这蜃珠?”建元帝仅是看了两眼,便得知其中玄机,饶有兴趣地问江无眠,“又是南康府出来的?”
江无眠知晓这是建元帝看出来了,在打趣他,于是正色回道:“正是。您看这烧制工艺,曲线天成,瓷白莹润,正是南康府最新出的瓷器。”
白瓷,又叫骨瓷,烧制时掺入动物骨头,烧制出的瓷器釉色是白色。
齐总管与太子一同松了口气。
蜃珠是瓷器总比是真能延年益寿的金丹好,前者还能得建元帝一乐,后者那是要命的东西!
太子左右看看,最终从釉色上发现端倪,确是瓷器无疑。
近年来因南康府上出产了青瓷,宫中也是逐渐换了瓷器,但不管怎么说,其他瓷器颜色和质地足以让人一眼看出本质,但眼前的蜃珠足以以假乱真。
说是假的,倒也不然,这瓷器外真糊了一层珍珠粉,原本是想开拓一番商路的,阴差阳错被送到建元帝面前。
到算是达成原本预期。
建元帝仔细端详一番,心满意足,让齐总管收起来,又瞅了一眼江无眠,问道:“这一窑烧了几个?可是有名?”
江无眠:“……就一个,其他配比不行,这是头一个自窑里成功出来的。还没取名,便让臣带来了。”
建元帝沉吟片刻,“海中蜃珠,雨雾中得见。岭南又多云雨,既然如此,便唤作云瓷。”
江无眠:“……”
他就知道!
不过金口玉言,既然是这么叫了,那之后算不得是虚假宣传!
江无眠谢过建元帝赐名,脑海之中浮现出一连串的赚钱计划。
今日一出,百官都得了消息,就算用不得云瓷,那青瓷总能沾沾边不是?
届时来南康府购买的商队恐怕只多不少,商队一案的影响也能压到最低。
时日已晚,不是商谈制糖做水果罐头的好时机,但得了这一好消息,江无眠心下也有了对策,赶在宵禁之前回了暂住的地方。
次日一早,江无眠人刚用过早饭,便被谢砚行带着去正堂接旨,“即日起,兼翰林院侍读学士……”
翰林院内部最高层是四品掌院,也就是万大学士。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三人。若从品级来说,不过五品之位,不如知府一职。
可要看这是什么地方的物品,翰林院!天子秘书处,又名天子近臣。
当年因韩党之故,江无眠来不及入翰林观政,便已是到岭南,如今予以翰林院侍读学士之位,无疑是建元帝表明自己态度,又是对韩党的无形打击。
谢砚行是早有准备,江无眠倒是出乎意料,他没想到建元帝会来这么一出。
领旨谢恩后,前来宣旨齐总管也是万分感慨。短短几年,从当日只身离京的江知县,到如今的翰林院侍读学士,足以见其本事。
大周有一不明言的规矩——入翰林者入内阁。
言下之意是,入翰林并不一定是辅政,但内阁辅政之人必定出自翰林院。
而江无眠一入翰林院,得的还是侍读学士,更是能看出建元帝的隐含之意。
两学士虽是一字之差,然其中寓意很是不同。
侍读学士大多是为皇帝皇子解答政治难题,与其说是侍读,不若说是师爷、幕僚、门客一类。
侍讲学士则类似国子监夫子,侧重治经学问方面,与官途一道,比侍读学士弱了两分。
江无眠如今入了翰林院做侍读学士,可见建元帝对其“入内阁”的期盼。
倘若之后官途坦荡,应是回京入六部轮值熬资历入内阁。
但谢砚行琢磨了一番,以他弟子的邪门情况来讲,还是莫要早早下定论才是。
齐总管又对江无眠道:“陛下另有口谕,明儿请江学士入宫讲学。”
正是巧了,江无眠还有一事要问过建元帝!
第104章 盐课
送走齐总管, 谢砚行与江无眠道来他所探听来的消息,“前儿还与你师兄思量,陛下将如何升任。”
弟子前年任知府, 资历尚浅, 不好再行擢升。
何况江无眠不到而立之年,太过年轻,要知朝中有人在这个年纪还是知县, 如江无眠这般做了四品知府者独此一例!
“韩昭鸿不必担忧, 伍陵防他如防川, 前儿还有动静要参他一本,等他二人斗上一斗, 顾不及你。”谢砚行这么一说,江无眠便懂了。
北地二月寒意未散, 他呼出一口白气, 拢起身上斗篷,“难怪韩昭鸿没能上表陈情,原是朝中拖住了他。”
南康府一案,办得虽然快了些,仍能找机会脱身, 奈何韩昭鸿被人拖住, 江无眠以雷霆之速拿到证据, 直接钉死了。
中途险之又险的是伍德信, 其人若是死在半路, 江无眠区区知府,拿不动他人。
耽误下来的时间, 足以让韩昭鸿一脉毁了证据,直接来个死无对证, 江无眠纵使有通天本事也奈何不得,还容易被韩党一脉诬陷。
好在人命硬,朝中又有伍陵等人拖住。一步慢步步慢,让江无眠得了机会,有了当下判决。
谢砚行笑道:“至于李阁老,他上了年纪,惯不管事,老早等着乞骸骨回家让位。户部余尚书乃是他的弟子,且你这番送钱入国库之举,大大缓解财政紧张,算是自己人,此番他明面不好说些什么,暗中能偏帮你一二。”
近年来,随着耕种工具的革新与肥料的普及,户部是挺直腰杆办事,连边关重镇军饷都不再一拖再拖,多半与江无眠的点子相干,得了如此好处来,李阁老和余尚书私底下偷着乐就得了,自然不会在这事儿上使绊子。
翰林院掌院,万大学士对新来的侍读学士也是万分满意。
如无意外,当科状元本该入翰林院才对,可惜当年局势,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又入他翰林,好事,当是好事啊!
朝中对此也是一片接受,没人唱反调。
又不是升任四品要员一年就擢升成三品大员,给个原本就该给的五品学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
再生闹腾,万一建元帝力排众议擢升他为三品,谁见了都得心酸嫉妒。
可谢砚行却笑道:“明日讲学,莫要选难题,单拿你那《月半华论》展开来讲便是。”
江无眠狐疑看他,这笑容他可太熟了,难保里面没什么陷阱。
想了想今儿下的圣旨与齐总管说道的话,不免心生疑虑,问谢砚行是问不出什么来,只教他等明儿讲学一过,事就明了了。
过了晌午,江无眠便被轰到翰林院去。
万大学士已在等他,“正好,明儿你来讲学。你之文采,不必我言。讲学另有礼仪讲究,匆忙之间,不做要求。”
讲学如同讲课,日后还要配个课件,现在嘛,仅有一书,还是注解颇少,格外看重个人学识积累。
江无眠是不必担忧这事儿的,他本经随谢砚行治《书》,又称《尚书》,是“帝王之书”。《书》中录有历朝的典谟训诰等文献,记载君臣对话谋略等事,正合了当前形势。
与此一道,万大学士自认比不过谢砚行。君不见,立朝二十年,谢砚行贬谪升迁多次,也不见遭过牢狱之灾,虽有建元帝厚待老臣缘故,也要谢砚行的确会做官才行。
因而,万大学士领人去后堂处,带江无眠听了两场简短的讲学。
江无眠初次听,格外认真,注意到讲学之人的语速与措辞,与平常不同。
万大学士也不嫌弃麻烦,在旁处给他讲解提点细节,又亲身上阵,讲了一小段《三易》。
他本身擅长数算,加之天文地理历史历法全有涉猎,简单一段《连山》讲出了大气磅礴之感。
“哪里可是有疑问?”事毕,万大学士与其他二位侍读学士问道。
但凡要有一处不解,三人眼看就能撸袖子提笔给他一字一字解疑答惑。
江无眠摇头,拿出他紧急磨出的初稿讲义来,学着三人讲授一遍。
谢砚行说是不用,只带一本《南康商队揭秘》即可,但给皇帝讲学,还是照规矩来,于是自齐总管走后,连忙写了讲义。
其他两位侍读学士早就听过他的名声,知他当年未进翰林院时还直呼不合规矩,然事情已定,无法上奏陈条违抗皇命。
今时得见,又看过讲义,听过一遍陈述讲学,对其是心服口服。
江无眠所著的《南康商队揭秘》在一众翰林里口碑算不得好,主要他写得太过通俗,没有文章的雅致之处,文笔算不得好。
翰林院中还有人对此讥讽两句,笑他是哗众取宠,全无文人风骨,当日不入翰林,实在翰林之幸。
当属江无眠一科的翰林脸都绿了,为首状元被人搬弄是非,他们这一科也下不来台。
然之后的《月半华论》上,出自江无眠之手的科举文章、点评判词一类,足以见其本事。这回建元帝金口玉言,准人入翰林院,同科翰林是扬眉吐气,每日昂首挺胸,好似得了褒奖的人是他们自己。
听罢江无眠的讲学,万大学士暗中点头,讲义可圈可点,从中可见为人务实,肯下功夫,又落到实处。
唯独有一点,讲学技巧略生涩些,待江无眠看过来,他点点头,叫另一圆脸和善的侍读学士来,“孙启,你讲学经验最为丰富,来传授一二。”
孙启笑道:“得掌院此言,我得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孙侍读为人亲和,于国子监多年教学,要论讲学一道,他还真有的说。于是整个下午,江无眠一直在翰林院打转,时不时修改措辞与时速。
次日一早,江无眠顶着寒风用过早饭,与刚办完公务的师兄撞了个满怀,急匆匆道了声“早”便出门赴任去了。
白楚寒对着师弟远去背影摇头,“师父,您还没对师弟透露消息?”
谢砚行慢悠悠在院里练起五禽戏,气息稳健道:“何须急于一时,再者,今儿就能得到准确消息,急躁什么?你近来办事,也要稳上一稳。”
操之过急,事与愿违啊。
白楚寒若有所思,平稳吗?
师徒二人打了个哑谜,江无眠一概不知,他平稳入宫,在侧殿等候。
为皇帝讲学没有固定时间一说,只等人空闲下来想要读书就能随时召人。
侍讲学士入宫,多是讲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谈国家大事。
侍读学士更多是策论,讲解时政、阐述政治观点、所学思想等等。
建元帝召江无眠入宫,正是想听他身为知府如何看待商队敢于犯事这一问题。
大周不禁行商,建元帝还有皇商在外赚钱,何况是底下人。若非是贼匪一类出没,且当今天下的商路不好铺就,只怕满天下都是商队。
饶是如此,也有前仆后继的商队入此门中来,不知多少人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等候不久,建元帝退朝,召江无眠入内讲学。江无眠带好讲义与《南康商队揭秘》特刊入内,暖阁生烟,檀香袅袅,令人不自觉紧绷。
建元帝抬头便看到江无眠携一本比特刊还厚的讲义入内,顿时笑了。
特刊通俗,初识字的蒙童也能顺着念上一二,如此文章厚了许多。
这讲义,竟是比文章还厚?!
建元帝张嘴免礼,直问道:“又是通俗文章?”
江无眠行礼动作一顿,顺手抽出讲义,轻咳一声,赧然道:“大俗即大雅,臣各取一半,半俗半雅。”
听罢,建元帝戏谑道:“那朕今儿就听江侍读的半俗半雅文章。”
按规矩,江无眠行礼后立在案后,讲义与特刊合起,两篇文章熟稔于心,他自无需看上一眼,张口道来:“夫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周立朝至此,外御强敌,内抚人心,故民虽寡,然心富乐。人富而仁义附焉……”
他声音略冷,带着一丝沙哑,极为抓人。背诵起文章来,咬字清晰,语速适中,假使当今要考校官话,高低能拿头名回来。
这是讲义开篇,与特刊不同,这里主要讲解商队与农业之间的冲突平衡,未来大周如何在保证农业基础上发展商业,事情需齐头并进,这又牵扯到科学技术的发展。
大周是小农经济为主的封建社会王朝,一切基础建立在土地上,商业同样是汲取土地营养生长出的蔓枝,不能完全舍弃,只有适时修剪,使之更适合大周当前发展情况。
正如祖宗之法,非不可变,但要如时来变。
初期商队的自由发展保证大周富足起来,然随着发展,掌握了足量财富的商人不满当前拥有的权力,势必要更改商业条款,形成新的制约。与此同时,考虑到与周边外敌及附属国的关系,条款需适当增加或删改。
“臣以南康府为例。地理位置上,此地位于陆之南,向西北行可入大宛,北上连通江南道,正西可入剑南道,若是交通便利,我大周何处去不得?”
所以他对南康府要求极高,不说做个国际化港口城市,先把附近几个道的资源整合一下,对外展开贸易倾销、不,经济援助时,格外方便。
讲义内容很是丰富,以南康府发展为例,“回顾过去、立足现在、展望未来”三个大题中,仅是讲完一半,已到午膳时分。
建元帝翻着从江无眠案头拿来的讲义,直接叫停,吩咐人去用饭,还特意嘱咐了一句,“朕让人告知一声谢砚行,留你在宫中用饭。午膳多用些,宫中你不常来,这回吃个新鲜。”
江无眠喝了一盏茶,咂摸着这算是建元帝亲自开口要自己公款吃喝吗?
齐总管亲领他出门,又吩咐一内侍去谢砚行处传口谕。
*
一早送了徒弟出门,谢砚行溜达着用早饭。他今儿告假,不用上朝,因此有大把时间处理递上门的帖子,有什么能带徒弟长长见识联络人脉的留下,其他统统拒绝。
待处理了一批,他瞧着头顶太阳,又至门前往巷子望,不见人影,喃喃道:“怎生人还不来?”
难道是老夫预估错了。
不该啊。
摇头正要关门外出用饭时,只见一内侍疾步上前来,“见过谢藩台。谢大人,今儿陛下留小江大人用膳,特命奴婢给您道一声。”
谢砚行朝他一拱手,笑道:“公公辛苦,劳您出宫跑一趟。”
他熟练将袖中捏着的红封递过去,这还是过年时给徒弟的压岁钱剩下的纸封,里面装着银票,最小是百两。
“哪里哪里,谢藩台您客气了。”
两人来回客气推拒一番,内侍回宫复命。
目送人消失在巷口,谢砚行笑了笑,心道:这回消息稳了!
夕阳未落,天边晚霞染上暮色,江无眠踏着最后一丝光芒归家,开口扔下一条消息,“师父,陛下恩准,南康府开盐课!”
只是想开个水果罐头生意,谁知话赶话的,建元帝不仅准了,还特允南康府处开盐课!
据他所知,以产地分,大周用盐分为井盐、池盐、海盐三种。
井盐分布最广,海盐池盐受制于地理位置,产盐虽多,但运输成本也高,故而价格是不相上下。
南康府内井盐颇少,以往也没多重视此地,本地官府也习惯买盐。当地靠海百姓私底下会煮海为盐,但因此地不设盐课,故而全是私盐。一经发现,按量施刑,重者死刑。
江无眠上任后,一时半会儿不好插手其中,只好对此视而不见。除非是捅到眼前来,他才酌情量刑。
如今建元帝亲自开口准了南康府设盐课,也即是本地能产官盐,不用再高价买盐?!
谢砚行正与白楚寒对弈,闻言相视一笑,只听其抚掌笑道:“善!”
白楚寒捡完棋子也道:“入翰林院如何能与你此次功劳相比,开盐课才不辜负你送上的银子。”
江无眠见他二人反应,当即明白此事二人定然知情,就算不知情也该得了风声,唯独他一人蒙在鼓中。
江无眠:“……”
一字不提,真是师门优良传统啊!
谢砚行对小徒弟的控诉目光视而不见,真要提了,在建元帝面前定不是真情实感的茫然惊讶,一旦叫人看出端倪,恐叫天子心生不喜,此番不知内情,恰是正好。
手上执一黑棋,嘴上幸灾乐祸道:“明日是大朝会,早上又能听御前热闹。”
说完谢砚行反应过来,如今徒弟也是四品知府,于是对江无眠道:“明儿早起,咱师徒一块去听热闹!”
江无眠:“……”
您还记得这热闹中心是您弟子吗?
正如谢砚行所说,设盐课一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前几日刚得了建元帝赏识,入翰林院做侍读学士,讲学完又能伸手进盐课了?再过几日是不是要入布政司了?
这还了得?!
当即上奏道:“陛下,盐课事关重大,涉及数万万黎明百姓生计,要慎思慎行啊!”
“自周立始,开本末之途,以通有无。东西二市聚百货,使农商工师各得其所。故兴盐、铁,以利万民。任一地盐课,当要三思而后行。”
这话就差指着南康府那三两个井盐说:三瓜两枣的设什么盐课?南康府不产盐,白白浪费功夫!
这话说的倒是在理,要江无眠自己看,那三两个井盐也确实支撑不起一地盐课。
奈何南康府临海啊!
就算不用晒盐法,单是煮海为盐,以南康府的炭火,能撑几十年之久。
因此,南康府知府江无眠要为这一亩三分地正个名。
说什么井盐,来说海盐!
第105章 返回
古往今来, 盐铁从来是百姓所必须的物资,人不用盐,则无力气, 遑论是上场战斗。
因其本身与兵力培养息息相关, 属于重要战略物资,比之粮食,所以事关重大。
但说起来, 此事倒是有转圜的地方, 不看其他问题, 盐课本质上是输送盐,解决黎民生计。
虽说实际操作时, 情况复杂。上下打点、私盐出售、商队牵连、盐引出售等。名义上只要符合制盐条件,由官府辖管, 即可在当地设立盐课。
此事, 户部尚书余尚书能说上一二,他有理有据道:“岭南一道,盐课颇少,原因不过二者。一来地远难以辖管,今有江大人为陛下分忧, 此因可了。二来难以运送, 成本靡费, 然江大人设码头铺路, 以通陆海, 来往便利,此事如何不得行?”
先天劣势条件就这两条, 全被余尚书说完,哪儿还有其他说嘴的地方?盐课不就讲究两件事, 一来产量,二来运输。
运输一事,江无眠已是解决,陆地畅通,海有码头,连船坞都能摆上,这还要什么?非要人把宝船下海才能说服众人吗?
至于产量,好说,这地方挨海,岭南又多山林木炭,户部侍郎家的商队还在往那儿运煤炭,天时地利人和,煮海为盐都能做成。
谁还能腆着脸说这地方产量不成?
待人不吭声了,余尚书又拿江南道挨海的各个盐田说道,各个数据张嘴就来,末了还意犹未尽道:“臣曾听闻岭南较江南更热,及至正午,人下海晒过一圈,海水蒸发,盐留于身。若是制盐能如此,何愁产量?”
江无眠可惜地放下衣袖,话都说到这地步,谁还能揪着产量与运输不放?
海水晒盐之说都出来了,在场诸多大臣失去言语,这谁说一句不是,余尚书恐要问候盐田各类数据花销,准备查耗银!
建元帝一扫至今不敢抬头的大臣,突兀道:“众卿家所言并无道理,盐课一事的确不是儿戏。”
反对者当即听出味来,期盼建元帝收回成命。
入官场将将几年,江无眠竟能得四品要员,还是实权职务,谁不说一句荣宠加身?
这人还不是一级一级爬上来的,是从七品知县一跃成为四品知府,直直跨了多少等级?
这般速度,实在太过,需得压制一二,熬熬资历才成!
只见建元帝话音一转,“既然如此,不如提拔为布政司参议,专司盐课一事?”
此话一出,不光是反对之人,连余尚书都噎住。
陛下,您前几日刚任命成侍读学士、又许南康府设盐课,今儿就来这么一出,难道不显得儿戏?!
儿戏?
冲着《南康商队揭秘》与讲义,建元帝也不会把这当儿戏,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未有谴责嘲讽之意,“自上任起,江无眠拿出水田犁、肥料有利农业,后铺路、修筑码头、设水利、建诸多作坊以利民生。”
当今户部收的粮税增多,对此,江无眠功劳莫大。南康府发展起来,眼看原本的偏远之地就要成为朝廷另一钱袋子,他又揪出一群蠹虫,丰饶国库。
看过讲义,建元帝便知这是一心为民的能臣干将,臣子能赚功劳,显得他当属明君啊!
“岭南道多年水灾,年年上报年年修缮。江无眠赴任,此事解决大半,单一功劳,尔等恨不得立刻上书嘉奖。若有江无眠诸多功劳加身,尔等还能用一五品侍读学士打发了去?”
您口中的打发,是个五品官员,天子近臣,怎么能说得上是打发?!
何况,他江无眠这不是还得了盐课,大笔银钱往口袋里装,哪里是打发?
出言反对的几人心中想法万千,但不可说出口。
韩昭鸿不在,他们开口也无法让建元帝收回成命,甚至会激起逆反心理,直接升江无眠做三品大员!
念及此,众人纷纷低头揭过一茬,“臣惶恐。”
臣惶恐,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建元帝听腻了这三句话,嗤笑一声,道:“盐课一事,就此定下。”
说千道万,不还是怕江无眠伸手入盐课掀了这摊子!
当年让江无眠赴任时,建元帝也没想到今日,他原想着江无眠能保下一条命已是万幸,但是万万想不到,几年不到,已是四品知府!
江无眠有能力又能折腾,折腾完农业折腾商业,建完韶远建南康,走到哪儿路修到哪儿,工部都没他这么能折腾!
及至南康时,权力大,玩得更大!
一年多时间,整个南康府的商队清理一空,最令人瞩目的是,在这一过程中,百姓生计虽有影响,但影响不大。
这小子直接把韶远那套拿来用,在整个府上开展工程,一个商队倒下,千个百姓站起来,大大小小作坊不断冒出,有府衙兜底,竟是没乱动起来!
有史以来,不是有人查不出问题,关键是,不敢动!
动完商队,依托商队而生的百姓怎么过活,日常堆积的商品如何贩卖出去,所需的吃喝用度怎么来?
全是问题。
饶是江无眠在讲义里,对此次行动再度复盘,建元帝也是看得险之又险,但凡一个不好,岭南道都要民变生事!
能将事情处理得毫无隐患,该杀的杀,该用的用,该救的救,江无眠的能力可见一斑。
建元帝当即把人捞到身边来,有事他是真敢干,真能干!
这么一盘算,只给个五品侍读学士简直是侮辱功臣。
何况,真要有江无眠的先例在前,往后的钦差岂不是随手给个不重要的职务就能搪塞过去,这不能行,这个档口不能开。
念及江无眠把南康府的银钱搜刮一空,全乎运到京中,建元帝也给了江无眠一个能生钱的盐课。
竟还有人大放厥词,认为江无眠不配。
是不配还是不敢,建元帝与这群臣子心知肚明。
江无眠这人邪性,但凡他插手过的地方,大批商队祭天。
韶远县还能说是勾结乱党,轮到南康府,那罪名多了去了,万死不辞其咎。
放人进了盐课,谁知他憋什么招?
话是这么讲,可建元帝说的功劳不作假,还有谁能反驳?
殿中一时寂静无比,口称惶恐者已是冷汗连连,恨不得昏厥过去,再无人注意。
余尚书作为户部尚书,头个做表率,“吾皇圣明,臣无异议!”
一言既出,百官跟随,甭管心中如何不情愿,面子是做足了,高呼一句,“吾皇圣明,臣无异议!”
江无眠得了允许,次日一早拎着几箱京中特产预备回岭南。
白楚寒正堵了房门,百思不得其解,真诚发问道:“来前你备好了文书,有事按规章治理即可。真有要事,消息传到京中,也已落幕,着不着急一个结果,你何苦赶时间回去?师父前儿备了帖子,正预备带你见见京中情况。”
江无眠摇头,合上最后一箱特产。
他看了眼一身飞鱼服的师兄,对方倚在门边,刀不离身,煞气收敛得干干净净,不相干之人见了定要夸赞一声芝兰玉树。
在白楚寒不明所以的歪头中,江无眠连点两下头,一本正经道:“带你我见世面,更是带泰山见未来女婿。”
那请帖他有幸见过,头两天还是正儿八经的诗会、茶会,后来成了赏花宴、踏春宴,这要不是相亲宴,他江无眠立马把盐课还给建元帝。
闻言,白楚寒脸色微变,改口道:“已是三月,离南康府半年之多,公文恐是堆积如山。师兄这儿还有一条船没离港,正是要去岭南,不如捎带你一程?”
话说得冠冕堂皇,过了几息,江无眠才回道:“今日的船?”
白楚寒答得斩钉截铁,“商队的船,今日出发。”
就算是明天,也得说成今天!
房间里气氛顿时有一丝古怪,江无眠唇角微扬,想到什么,眉眼又阴沉起来,叹道:“麻烦师兄安排。”
不到半个时辰,江无眠已坐上船,预备返航。
船上水手少有见过江无眠的,他一身官袍又收起来,浑身上下穿的是便于行动的衣裳,腰间带刀,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多以为他是请的护卫。
唯独船上的领队得了东家吩咐,这位是贵客,身份比之东家来,有事以江无眠命令为先。
“说是入春,但海上风大,郎君还是进船舱喝碗姜茶暖暖身。”倒春寒时,江上有风,万一吹倒了人,这是要命的事儿。
江无眠正看着对面船只的吃水量,算着商队的载货情况,闻言问道:“船只用过几年?近来修补上过桐油?”
邢铁领队笑道:“修修补补用三年,这商船用过不止三年,老伙计了。”
两人说着回了船舱。
与此同时,白楚寒也到了五军都督府。
拜一路刺杀所赐,他不能同江无眠一块溜之大吉。
敢于刺杀携带尚方宝剑的副使,回程路上竟直接对钦差下手,胆大包天,建元帝要求彻查到底!
白楚寒能认出是顾家所为,但不能直接动手,必须掌握实证。顾念瑾虽然没有脑子,但他老爹谨慎,养出的死士与私兵只能从功夫路数上看出一点苗头来。
锦衣卫拿人不讲证据,说的是对手无寸铁的文臣,真要用疑似的证据拿实权武将,无疑是逼迫镇西将军“清君侧”!
故而这回白楚寒从五军都督府下手,先查武器再查军饷粮草,这事儿得招呼一声才行。
权限到手,军中又是一顿盘查,待江无眠抵达岭南,事都未完。
林师爷一干人等早早得了消息,于码头处接了江无眠回府衙,刚落座只听蒋秋难得激动道:“大人,府上真要设盐课?”
盐课,南康府终于能对外卖盐而不是买盐了?!
户房支出中,南康府用盐是一大项支出,但还不能不买,不管用以食用还是掩盖本地产私盐的事实,这笔钱都不能省,蒋秋见了便头疼。
在众人炽热目光下,江无眠缓缓点头,“不错,设盐课,挖盐池,晒海盐。”
欢呼还未出口,衙门一干人等疑惑出声,“啊?”
挖盐池?不该是准备柴火,煮海为盐?
第106章 制盐
三月里岭南正是升温时候, 不到五六月时的高温,虽不适合晒盐,但很适合准备前期工程。
提出挖盐池的设想后, 江无眠把其余诸事推后, 一心准备文书预算。
“风力水车、利用海上潮汐制作的水力水车。”赵成带人搬着两架水车来找江无眠。
他不明白水车和挖盐池对制盐有何用,但江无眠有所吩咐,赵成便带两学徒搞定, 今儿一早送来。
往年预备的水车是为灌溉, 体型偏小, 眼前这架按江无眠数据制作而成,整体大上不少。
因此, 赵成用车推进来一堆零件。
“唤人来侧厅,预备出城。”江无眠检查一下容易出错的轴承部分, 和图纸对的上, 大致无错。
真有细节问题,不是专职此道的专家来,是分不出的,故而明日组装好上实地准备测试一番,有问题当场就改。
待人来齐, 江无眠交代一番, “此次出城验证晒盐之法, 少说七日, 多则半月。府衙之中仍要尔等尽心尽力。”
闻言董通判眉头紧皱, 生怕大人提出的晒盐之法行不通,毕竟南康府终年多雨, 地热归地热,天上一直有雨也不成啊!
他担忧道:“大人, 若是明日有雨,岂不耽误?”
时下南康府有制盐的法子,挨着井盐的有一套制井盐的方法,此法来历颇为久远,前朝沿用多年。
大体而言,是四个步骤,凿盐井、汲卤水、输卤水、熬制盐。简单来说是提取盐井中的卤水,从中煎熬出盐,这便是井盐。
海盐步骤不太相似,相同的都是从水中提取盐分。南康府因临海,靠海地方的土壤常年被海水浸泡,天气一热水分蒸发留下盐分,长此以往,形成盐田。
但因此地没有官府设盐课,这盐田便被商队侵占了去,这一类土地江无眠也算在缴纳的家产之中,交与谢砚行布政使处理。
眼下,海边还有商队留下的制盐痕迹。
自然生成的盐田不满足商队需要,于是商队利用海水潮汐规律,在海边筑坝围田,引入海水,形成人工海田。至此,商队得到的仅是有海盐附着的盐土。
紧接着要提取卤水,将卤水倒入锅中熬煮,即可得到食用盐。
这种制盐方式很是费时费力,相较而言,不如井盐方便。
不过南康府井盐少,外来的盐价又高,遂,家家户户私底取盐田边角来,回家自行煮盐,煮盐格外废柴火,煮出的量,仅够一家四口吃食就成。
——大周规定,私人煮盐,达十分之一斗,也即一斤时,处以死刑。
与商队所用的制盐法相比,海水晒盐产量稳定又多,挖完盐池,只需稳定维护,周围再有周边重兵把守即可。
再看南康府,此地临海,还有一入海口,这意味着它地处入海口冲积平原地带,地势平整,海岸线长。以经纬度来看,江无眠估算着是热带亚热带分界处,这边导致当地多雨归多雨,气温炎热,同时又多风,海水蒸发量大。
可以说,晒盐一事上,天然有优势。
因而此时,江无眠道:“成与不成,皆要看试验结果,以实证为上。”
话说的没错,不成还是老法子煮盐,成了,那南康府发了!
有盐课在,能堂堂正正煮盐,不必担心哪天量一多打成私盐贩子,与盐枭一同坐牢去。
通判与同知知道事情轻重,忙收拾了激动心情,听江无眠安排。
此番林师爷镇守府衙不动身,张榕和蒋秋忙着验收工程结算尾款,天天带着衙役骑马下村镇,不得空闲。
江无眠只带了赵成、两个学徒与几个衙役,组装调试需要人,都是不能省却的劳动力。
听罢安排,两人连忙保证,“大人请放心,我等定会好生做事。”
有商队做前例,他二人一定安生,绝不会碰到江无眠划出的底线。
抄家灭族这等体验,还是太过了。
离去半年,府上没出大乱子,能看出他二人确实出了不少力,再托付最多半月,江无眠还是有信心的。
至于会不会借此时机生事?
江无眠敢肯定,清理南康府的事不过半年,两人心中定然有数。
次日一早,江无眠一行人带上人与水车,直冲着海边而去。
这回选的地方是广台县下辖马家村,广台知县唐湖听闻此事,早已迫不及待候在盐池处,只差江无眠一声令下,带着身后百户民众冲进盐场干活赚钱。
商队清洗一案对广台县影响不大,加之本地的土地盐碱化、海水倒灌问题严重,当地粮食产量总要贵上一两成,生活成本相对而言较高。
若是在此地定下盐场,百姓何愁生计?!
江无眠到时,便看人欣喜迎上前,“江知府!”
“唐知县?”江无眠感受着头顶太阳投下的炽烈温度,又扫了眼唐湖大汗淋漓的面容,心底叹了口气,道:“在此地等了多久?”
“回知府,没多久。”就是天天来看,等上面发令干活,他急忙申明道,“知府放心,衙门处有要事,师爷县丞与主簿处理,绝不耽误。”
不能给知府留下不办事的印象,万一换了地方,他就是广台县罪人!
江无眠任知县时便知他性情,对此没有误会,点点头唤来赵成,“准备上水车。”
阶梯式盐池已挖好,下一步是引海水入池提取卤水。与先前的法子不同,步骤意图是一样的。
眼下的盐池又称过滤池,按功能分,整体构造分为两部分。
位于上方的是蓄水池,目的是引入海水;下方是卤水池,即是要的含盐卤水。
说的简单,实际上占地颇广,大致要过五遍池子才能获得能提取盐的卤水。
江无眠过去检查海水过滤措施,这样能保证过滤大部分杂质——小鱼小虾贝壳海带骨头等物,相对干净的海水将会进入下方卤水池,完成提取卤水这一过程。
确定后续步骤没有出错,他便示意赵成带人去安装水车。
过往全靠自然潮汐,将海水留在地上,这回不仅靠潮汐,还靠汲水工具,效率自然快。
又过两日,到月半潮汐峰值时,江无眠几人顶着月亮观察水线,近乎是扎根在海边上。
海边热闹起来,不仅是最近的村民过来送点吃喝,还有附近两县赶来看热闹期盼江无眠给自己所在的县弄个盐池的。
人全让衙役轰走了。
如今晒盐技术还在保密过程中,最少要等这地方的产量出来才行。
附着有盐的盐田一筐筐运到池子里,水车一动海水源源不断引入池中,经过底部沉淀,卤水流向卤水池。
由于地方变量多,两架水车无法形成严格的对照组,但以耗材来讲,岭南海边还是风力水车最适合。
“回头问林师爷哪块地灌溉最成问题,把这架搬过去运水。”江无眠看了数据,吩咐了一嘴。
唐湖一听,连忙跑过去争取,“江知府,别别别,来来回回运送多麻烦,县里就有这地,不劳烦再运回去!”
来了广台县,还会让水车走出去?
真让江无眠搬到别地去,他半夜睡熟了都能起来给自己一巴掌,好东西就在家里还能被别人拿走?
当的什么知县!
江无眠立刻回忆起走前的数据来,不是唐湖故意哭诉,广台县这地方还真有一条河能派上用场。
“行,县衙记账。”
设计图他能做主打个折扣,但是木料不行。
这水车比平常的大些,本体与辅助结构用的木料全是府衙出钱,过年时算账时要计入消耗,不能白送。
给钱!这就给钱!
唐湖一算,县衙没钱,上回的肥料钱还欠着府衙,但有了盐,用盐抵钱!
盐池摆上了,近来几日,雨水少气温不断升高,卤水池底能看出结晶体。
不出意外,今明两天就能收盐。
“风差不多,过来收盐。”江无眠看了一眼池底,对赵成道。
当前采用的是“垦畦浇晒法”,在得到一池子干净卤水后,将之引到挖好的制盐畦内,好似庄稼一般分为一个个小盐池,等待盐成型时浇上淡水,有助于形成颗粒大色洁白的粗盐粒。
风大日头毒时,最快一日即可成盐。
这等方法较老法子有诸多好处,最为重要的是省钱省火,不必再用柴火煎煮,省却最为烧钱的一步,大大降低成本。
唐湖一听,招呼身后衙役直接下去,铲盐!
尽管头顶的是太阳,池子味道不好,风力还有热气,衙役各个提着新制铁锹下去,满心欢喜地干起活来。
直到这一步,得到的盐还是粗盐粒,虽然从外表看,它和之前发黑的粗盐粒子不一样,但本质上还含有其他杂质,必须要进一步过滤才能得到较为纯净的盐。
不过以唐湖知县的说法,这等品质的盐已是上好粗盐,不用再注入淡水清洗过滤等待自然蒸发,直接磨成细盐就能入口。
江无眠:“……”
穷惯了是这样的,一点淡水都不想多用。
毕竟依照江无眠对淡水的规定,这水得是烧开了才能饮用,倒入盐池的淡水也需如此。
那一池子的盐水,得掺多少淡水,期间要消耗多少柴火?
广台县家小业小,暂且经不起造。
江无眠铁面无私驳回他的要求,“先得出数据再说,这部分耗损计入产盐成本中,日后定盐价算进去平摊。”
走完整个步骤得出的精细盐,价格肯定不低,出售对象必然是勋贵世家、皇亲国戚一类。
普通百姓就吃普通粗盐,想加工回头自行烧火做得精细一些。
行。
唐湖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肉疼点头,担心地嘱咐道:“注意耗火。”
最终江无眠拿到了几日的产盐数据,带着第一批产出回了府衙。
这地方交给赵成,并将衙役留在这儿看守。等之后,肯定要卫所派人过来,现在他刚把信和盐一块送出去。
当晚,接到消息的卫补之与苏远二人闯到府衙去!
他二人到时,江无眠侧厅里还灯火通明,显然正在等人。
“最新出的细盐?”苏远看着盛放在青瓷里的仿佛一团雪样的细盐,禁不住伸手捏了一些,塞到口中细细品味。
这一尝顿时瞪大了眼睛,“这竟是盐?!”
初入口,盐粒化开,舌尖绽开咸味,且没有尝到苦涩,这是能入口的盐?!
卫补之脏话都在嘴边,硬生生咽下去,抓起一撮撒到嘴里,“真是盐!”
即使咸到发苦,表情扭曲,他也一点没吐。
这可是盐!
还是一点苦味没有,洁白如雪,细碎如沙的上等细盐,恐是建元帝都没能尝过这等品质的好盐!
他二人随白楚寒出征,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乐也享过,唯独这等颗粒分明,毫无杂质的白色细盐没尝过。
苏远目光炯炯,激动得一身煞气乱放,好在都是自己人,也不嫌弃他。
只听他问道:“此盐产地何处,井盐湖盐海盐?地方在哪儿?今夜急行军,我这就带弟兄们过去!”
江无眠脸色古怪一瞬,冲他摆手,“不必,这是咱们南康府本地的盐。”
本地?
这更妙啊!
不用抢,直接围起来就行!
卫补之也是摩挲着手边的刀,眼神灼灼,只待江无眠一声令下,召出八百弟兄直奔原产地。
要知这可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行军打仗必不可少,然大周一引盐高达五两白银,实属暴利!
正常来讲,淮南与江南两道盐价是粮价的两倍到三倍之多,岭南道的粮价根本不正常,高达三到四倍,谁买得起?
近年来粮价降低了,盐价还是老模样,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
江无眠解释道:“产地不特殊,是法子特殊,当然,对产地也做要求。到地方先看住人,暂时瞒上一段时间,等布政使回了岭南上报详细情况。”
说来他原本计划这等品质的盐先转出口再转内销,毕竟本地的钱兜兜转转还是要在大周内部市场流通的,而外面的钱不是啊!
多从外面赚些宝石白银黄金,也好做些存储。
不过以当前产量来算,撑不起出口的量,待做好准备后再提此事。
当晚,南康卫即刻出动,此番动静,不知又有多少商队入睡不得。
刚从京中回来的布政使谢砚行仅是歇了口气,便接到小徒弟公文,上书“垦畦浇晒五步制盐法”以及当前结果。
惊得他是连连冷水洗面,精神一些,忙唤人套马,“来人,套车!去南康府!”
再不套车,这徒弟能把官盐摊子全掀了!
第107章 火药
制盐一事, 影响甚大。
大周赋税若是一石,粮占一斗,盐有五斗, 半数之多。
江无眠得此方, 一时半会儿还能捂住消息,时间一长,总会有纰漏, 事要提前商议安置好才行。
过午后时分, 江无眠正在整理盐池相干文书, 谢砚行便带着两人入府衙内,见面急切问道:“盐在何处?”
话不多说, 江无眠拿上纸张带人去看了带回来的盐,“这是新制出的海盐。”
又一指旁边的两盘, “此乃井盐、老法子出产的海盐, 以品质来讲,新法所得海盐,杂质更少,味微苦。”
谢砚行第一时间看向弟子,江无眠递过手上本子, 翻开一看, 连串的简洁数字在他眼中滚动, 化作一笔笔银钱开销, 最终视线停在产出一栏, 忍下心中狂风骇浪,干涩地问:“产出量稳定?”
江无眠郑重道:“看天吃饭。”
岭南得天独厚的气温与春夏时刮来的季风, 是此法能起作用的基础。
仔细解释一遍所谓的“垦畦浇晒”的原理,又道出此法所需成本, “每年花费有三部分,一是检修水车、维修维护制盐畦与盐池,南康风吹日晒雨打,使用年限不长,年年需花钱修缮;二是盐工,当前产量不是最高,待六七月,此地气温最为炎热时,产量上去,需要大量人来做工;三是防御,法子总要交上去,触动大多数人利益,前期一定有人以身犯险,此事交给南康卫。”
谢砚行听罢,点点头,“却然如此。”
他又道:“但近来南康正到商队往来最为密切时,需万千小心。”
来往商队除却真正的自百姓之中走出来的几家,其余皆与朝中有关,歪七扭八攀个亲戚,认个同族,常有之事。
而这成百上千之人中,如何保证消息不会泄露?
江无眠自然清楚最近南康府的情况,当即抛出他原本的设想,“陛下允了南康府设盐课,依照当下情况,必然是全府上下一心奋斗。恰好府上原本展开一系列工程建设,不如两相结合,建设南康府工业园区与展览园区。”
“嗯?”谢砚行略愕然,回神仔细品了品,工业和工部相似,稍微一转弯就知道何意,而展览,正如东西两市的铺子一般,若是他未意会错,应是设置成商铺模样,露出商品吸引客人。
“只要放出消息,有这两者做为幌子,能合理调动南康卫,又能将盐工藏在一众工人之中。何况,南康府规划之中,的确有两者的影子,报上去也无妨。”
说是工业园区,实际应是水果罐头加工区。
别看只有这一个,涉及到的诸多工艺却不少,首先是罐头瓶。
罐头瓶用的玻璃,透明无异色,有任何异况能及时发现处理,还经摔,现在只有多色琉璃与各色水晶,透明度低,容易损坏,不经用。
因而单是为了这个玻璃瓶,他都得准备一个装备齐全的园区供金不换随时使用材料研究。
其次是螺旋纹瓶盖密封工艺,涉及到的技术颇多,主要还是看师傅手艺如何。
总之,这一个园区的研究大约能进行一两年,直到江无眠这一任期结束,都不一定能吃上密封好的水果罐头。
谢砚行顿觉头疼,虽有盐课,官府能从盐铁转运之中获得利益,但现在钱还没下来,又要建工程,当真能行?
府衙上莫非还有余钱?
江无眠轻咳一声,凑近了道:“原生准备着卖到国外,但大周的量也不多,卖给权贵们换点钱先紧着用。日后等技术普及,产盐量一多,粮价盐价等同时,多余的再高价卖出即可。”
别的不说,他听闻南部有国家驱使大象做工的,一头象能抵上一支工程队的力气,还没什么小心思,在做某些活计时,的确是很好的劳动力。
另外就是原计划中所写的目标,敛钱。
谢砚行听着,情绪直冲大脑,幸而还知道找自己商量,没一头扎进去,他拧眉问道:“还有何人知晓你之用意?”
往常里,也没见江无眠动什么心思,盐场一出,竟连与附近国家交易的点子都冒了出来。
当真是缺钱口子大了!
“没人,还是预想。”江无眠明白其中轻重,有些事儿现在做不得。
这一回折腾,南康府的底子都薄了两分,他得想法子续上,来钱最快的还得是盐课。
而且这不是离得近,好赚钱嘛。
江无眠小声道:“少量的盐换回一堆宝石金银,用以建设南康府。”暴利,纯纯暴利。
近是近,此事也有操作余地,然一旦被人发现端倪,就是送上门的把柄。
谢砚行难得对小徒弟冷笑一声,将盐课后续面对的麻烦揽到自己身上,“行了,去写你的工业园区和展览园区公文递上来,走布政司一路,挑明去做。盐课一事,本官安排!”
此事瞒不得,但也不能就此简简单单交出去,不然肥硕的只会是贪墨人的口袋,盐价无法大幅降下来。
若是朝中一群不要脸的老东西让小徒弟把方子交出去,这事儿他能仗着资历、当着建元帝的面把朝中大臣骂上一遍。
但江无眠太年轻,建元帝见了难免不喜他这作风,碍于制盐功劳不会多说,难保日后清算。
将事情与安排一股脑甩给谢砚行,江无眠拉起南康府的班底,认真研究工业园区如何建设,选址无需多说,肯定会在产盐所在的县城偏远地区。
“赵成负责工事防御,外头拉铁丝网,日夜有人巡逻,墙体要在限制内最高最厚的,不能跑马也得跑人,四角搭造箭塔。”
蒋秋抢先道,“大人,预算,预算!”
盐在海里,钱未到账,一文钱要当两文花,育婴堂与慈济院虽有商队慷慨解囊,然日后官府主管,定然是不小的开支,仅靠账面上的粮税和未转成钱的盐水,行不通!
江无眠掐指一算时间,“南康府生意有些许起色,六月盐大量出产后放出盐引,今年粮税与盐税结算完,应能抵得上缺口?”
这就是上司比自己算数还好的缺点,大致一算,账务盈利与支出一目了然,想花钱也不能以钱不足为借口阻拦。
蒋秋没继续追着这点不放,又问到具体数据,工业园要多大面积,总不能准备上堪比府城防御,就弄巴掌大小的地方,太过浪费!
问到点子上了。
江无眠预备着的是打造“盐禁城”,工业园区是一道防线。
所谓盐禁城自古有之,用以保护盐池,简陋些的譬如“壕篱”,再多一些“拦马短墙”,设专门的“护盐队”严阵以待,谨防私盐流出。
在此基础上,江无眠打算建一座城,也不算稀罕事,只是花费要比前两种多许多。
“另外,船坞研究的船挪过去两艘。盐禁城半数在陆地上,另外一半在扩展到海上,不用太远,最多一百里地。”
沿海地区有大陆架,这部分区域水不算深,有本事的人能在这儿浮潜采珠。
备好装备,做好防护,总能搭建出半个海城来。海面上以船只来往,沿海修建箭塔,谨防海面来的海匪与私盐船。
当然,这城不仅起到谨防走的作用,它还能阻拦海水倒灌、打击海匪,作为一处囤兵之所。
这将是岭南道有史以来的最大工程!
林师爷看了一眼草图,沉默片刻还是道出心里话,“大人,您造盐禁城还是造边疆重镇?”
江无眠反问道:“有何区别?”
盐禁城是重兵把守,内有产出,外有敌人觊觎。边疆重镇同是如此,二者无非是产出不同。
众人一想,这理由倒也不能说错,若论重要性,二者大差不差。
但就花费而言,还是江无眠的点子要钱,看他草图上都是什么数。
城墙仅比府城城墙低上一尺,内外要用砂浆与灰泥混合涂抹,四角城墙上设有箭塔,城中路全铺设铁轨用以跑马。
码头那儿还是木质轨道,轮到盐禁城内就用铁轨,成本是翻几倍地增加!
不过既然有盐产出,来钱只是快慢的事。
再说,报预算从来都是往高了报,这上面花费巨多,但都落在实处了。
然说服众人也不代表这张草图通过,还要过布政司的批准。于是写完手上文书,江无眠揣着去了盐场,最近谢砚行正在这里忙碌,苏远和卫补之二人轮流值守。
经过门前验证,江无眠来到临时搭建的海边凉棚处,正赶上称量盐场所获,打头的是盐工领头,李家李三郎,在这儿都称呼李头。
他正满脸红光,黑红脖子激动到迸出青筋来,面前正有盐袋过秤,小吏报完数记上一笔,盐工喜笑颜开,扛着一袋子堆到干燥地方。
谢砚行与身侧幕僚商议,时而但笑不语时而点头赞同,前面带路的南康卫报了一声,露出身后江无眠身影来。
尚未行礼,就被谢砚行喊过去,“文书写好了?”
江无眠听罢问话,六月的火辣太阳天也没能留下一丝热气,仿佛英勇就义一般,掏出三本文书递上。
谢砚行看他的目光一凝,估算着厚度与其中预算,然他仅是打开一本,又猛然合上,“这是你要的预算?”
这哪儿是盐禁城,这是吞金城!
城中分三个要点,海边盐禁城是重中之重,向外,是工业园区,再向外是展览区,三个地方圈起来建造,用府城规格搭造围墙,城墙上设箭塔,完全一副军事重镇的防御工事。
自古养兵费钱,建城莫非不费钱了?
江无眠在谢砚行的威严视线之中缓缓点头,只要写了文书做了预算的,他哪一样没做到?
这盐禁城是太能吃钱了些,但是它功效也多啊!
“您看最后估算,收支相抵。这还是按当前的平价盐来算的收益。”平价盐是指正常粮价的一点五倍,不是现在疯长的盐价。
称量盐的事儿一时半会没完,谢砚行简单翻看了下文书。
将里面各个部分的功能掰开了算,又根据海上情况更改一二,凡有问题的地方仔细讲清楚,这才道:“事关重大,依我看是依不了了,需要陛下同意。明日里密信将由南康卫加急发往京中。”
除非是紧急军务,很少有加急折子上奏。不然什么事儿都加急送到建元帝面前,建元帝早早被折子淹了。
新的产盐法一出,这事值得一个加急,还得走南康卫的加急。
里头是自己人,武功又强,不担心中间拦道,还不用过内阁,直递给京中锦衣卫即可。
内阁正斗得厉害,闭门思过的韩昭鸿一出来,伍陵与之斗争正式开始,两人之间总要有个说法,万一折子过内阁时,成了他二人角力的牺牲品,江无眠的设想还真不好说能落在哪儿。
当日晚,四道文书、近来盐场产出的盐、不同加工方式下得到的海盐快马加鞭,送至京中。
对建元帝而言,这头江无眠惹下的乱子刚刚平息,军中走私武器与豢养私兵的事儿也刚查出个原委,回南康府的人又来事儿了!
建元帝难得纳闷,“朕记得这小子刚回去,短短几月,不准备盐课,又上得哪一路数的文书,还是加急?”
说归说,拆文书的手不慢。
他先看江无眠呈上的两道文书,谢砚行文书写了多少年都是老性子,不如看新人的,只是看了两页,他面色泛红,又转而凝重起来。接着又翻开谢砚行的文书,师徒两人写的不同视角,但是最后的数字他没看错。
急问底下锦衣卫,“随文书带来的盒子可在?呈上来!”
内侍赶忙将颜色不同还贴着封口的四个盒子一道拿上来,打开里头是颜色不一的盐粒,与江无眠在文书中写的一样。
“好好好!”建元帝大喜,欣喜得呛咳两声,引得齐总管惊到忙慌喊御医。
这儿是行宫,夏日避暑之用,御医随时准备着,很快行宫之中一阵忙活。
行宫处的乱子传不到南康府去,此刻江无眠正为搭建盐禁城的武器系统忙碌着。
盐禁城的武器不消说,定然要用到韶远县打造的那一批冷兵器,可海上这一面主要靠远程攻击手段。
赵成提出想法,“府城用的重弩。工艺复杂,打造时间长,但穿透力强,一般船只不在话下。”像他们大人,在船内附一层铁皮铜皮又加木头的船肯定不行。
一般水上贼寇没这个财力人力置办好船,最多是抢的商船,而大周商船仍是木质,重弩的威力足以穿透木头。
江无眠思索一番,先让赵成做两架重弩一试究竟,他则去找金不换。
不仅是为玻璃而来,还为了远程武器——火炮。
要说海上战争,冷兵器横行的时代,火炮是降维打击。这是最为适合大规模战争的利器,丢入敌方摆好的阵列之中,顷刻之间削弱大部分战斗力。
试想,两军交战,还未等到接触,朝着对面甲板一发攻击,直接将木船炸出个洞来,船上之人只能任人宰割。若在陆地上,打击机动性强的目标,或许还能躲过去,伤情不致死。
然而江无眠要面对的是海上不速之客,一整艘船的目标摆在火炮的瞄准中央,不需要对人造成伤害,只要击沉船,谁都跑不了。
火炮的研发是个长久过程,但是构成炮弹用的火药显然不需要,江无眠手中有一份正适合当前环境的技术。
故而,闲散着炼制水银的金道长今日又迎来江无眠给出的新任务——先制份火药!
第108章 制作
天气炎热, 雨势未减,硕大雨珠砸向地面,猛然之间, 雨幕遮盖住一切。
夏日午后阵雨来得猝不及防, 好在江无眠与林师爷二人赶得快,没被困在其中。
两人一入金不换的丹房,热浪滚滚袭来, 熏蒸得人睁不开眼。
金不换正熄了火收起这一炉水银, 睁眼就见江无眠挑捡着东西, 手里已是拿了两木盒,另一手正向贴有“硫磺”二字的盒子伸过去。
扫过架子, 他一眼认出缺失的东西是“木炭”与“硝石”二物,但在脑海里转了几转, 金不换也没能想出三者能炼制出什么东西来。
毫不夸张地说, 大周八成的炼制方子皆在他脑中,然金不换想不透这三份东西要如何组合排列,才能炼制出东西。
想到江无眠往常随手拿出的方子,样样是没见过的物件,金不换心痒难耐, 放置好水银凑上前去, “大人, 又是提炼东西?”
江无眠把盛放的盒子打开, 随口道:“制冰。”
金不换觉得耳朵聋了, 他重复道:“治病?”
就它们三治病?哪儿来的偏方?他这辈子真没见过。
江无眠纠正道:“冰,冰窖里的冰。”
虽说三者按照比例能混杂制出火药来, 然这对纯度有所要求,通过制冰速度大致能确定。
当然, 这不是最快的方法,江无眠只是想顺手冰赚一笔钱而已。
岭南一地颇为热气,及至六七月,风雨都挡不住这片土地的热情。初来乍到时制冰颇为惹眼,现今成了知府,府上又缺钱,巧得是手中也有材料,再不制冰赚钱都愧对这条件。
金不换好似听着天书,说话声音都虚了几分,“您是说,这能做冰?”
圣母娘娘在上!
这地方热到人一动便脱水,赶上晴好的天就无法下地干活。那挂在上面的太阳好似重弩,但凡出现在地上的人,都不放过。
现今知府大人说要制冰?
夏日降温的那个“冰”!?
他一巴掌拍到额头上,喃喃道:“真是热傻了,竟是想到冰了。”
为逃避现实,金不换连自己中暑这话都说得出口。
关键在于,事情太过离奇。
大周取冰,要的是冬季河面天然上冻时才形成的冰,越是往南,温度越高,水面越是没有结冰迹象。
不然怎么说,江南一地的漕运发达,除却水系发达,也是因它不受冬季结冰影响,这意味着一年四季都能做生意,格外稳定。
林师爷摇摇头,听从江无眠的吩咐,去寻道童提水。
江无眠喊住人,又道:“水要能入口的开水。再来两个容器,一大一小,大的矮些,小的要薄瓷,高度要是大的一倍。”
硝石制冰,除本身材料纯度和比例会影响冰的制取外,容器也会影响效率。
好在金不换这儿不缺瓷器,两道童提着一养碗莲的水缸、一通透青瓷花瓶入门来,林师爷跟在后面挑着水。
烧制青瓷技艺娴熟,已向瓷薄通透、釉面莹润方向钻研,这一花瓶已是青瓷烧制巅峰技术。
金不换见他流畅安排,人有些愣怔,这、这真是能制冰?!
水缸放在江无眠面前,水灌半满。又将花瓶放入缸中,加水,与缸内水等高。之后,江无眠又试探着放入硝石。
结冰是个缓慢过程,江无眠需观测花瓶上的温度,判断时间和比例。但金不换、林师爷与两个道童等着无聊,便交流起新制水银的法子。
过一刻钟左右,花瓶上渗出水珠,明显是温差过大凝成的,江无眠上手一摸,温度比房内要低一些,的确冰凉,再过些时间应能成冰。
等两人交流完水银炼制之法,江无眠这儿也近乎拿到了结果,“且来一看。”
他提出花瓶,将之放在地上,打开盖子,一同凑过去的几人感受到扑面凉意。
金不换与林师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晃荡花瓶,确无水声,重量也不似装了水。
金不换忍不住伸手去摸,发现花瓶底下最凉,越是往上,温度越是正常。
江无眠嫌弃提醒道:“收收眼神。”热切得几乎要连瓶带冰齐吞入肚。
金不换抱着花瓶不撒手,惊奇地想要找出硝石入水得冰的原因。而林师爷则是若有所思,看向江无眠。
“大人,此法是否能大批量制冰?”
江无眠颔首,“自是可以,但大量冰块储存需用到冰窖。”
而冰窖四周则是用冰砖垒起来,这就需要模范,起码不能是眼前的花瓶形状,太奇怪的形状只能做耗材,无法做建材。
金不换忙问道:“大人,透薄青瓷换个形状如何?”
韶远县有现成的窑炉,还有老师傅在,烧制一批出来岂不是简简单单?
江无眠摇头,“冰砖需要脱模拿出,冻上的瓷器如何完好无损脱离?”
敲碎瓷器才能拿到冰砖,全是一次性的东西,他们家不大业不大,就别整高成本的耗材了。
金不换稍微一算,顿时住嘴不吭声了。
多次循环利用还能用瓷器,但用一次碎一次,太过奢侈,行不通。
江无眠捏着眉心,想到一法,“换青铜,再套入一层竹筐。”
这样一来,既能保证以极快速度吸热导热,还能在不破坏外壳的情况下取出完整冰砖来。
法子倒是简单,就是脱模时底层处如何保证完全脱离?
“只用竹篾,浸泡缸中。”林师爷忽然道,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冰砖仅是保证冰窖温度,无需入口。既然如此,何必多做程序?”
江无眠一拍额头,他估摸才是热过头了,说得也对,又不是入口要的冰饮,哪里就要这般复杂。
被林师爷一提醒,他又猛然醒悟过来,还有一事未完。
“能制冰也不过作用其一。此事暂到此为止,冰窖非是一日之功,开采硝石也要时间,事急不得,我这另有一事要寻金道长。”
金不换恋恋不舍抱着花瓶,几人移步正堂处,道童上过茶后,江无眠捧着热茶说起此行目的。
“火药,由这三者构成,具体比例也有。”江无眠语速缓慢,语气凝重道,“杀伤力犹如天雷,又名轰天雷。三者之中,有一物纯度不够,产生的结果并不稳定,便会造成格外惨重的下场。”
金不换在看到江无眠冷肃表情时,还以为是无法研究缺少材料或者投入的银子不够,结果竟是这等小事。
他洒脱笑道:“江大人,此事哪儿能平平安安?贫道推演此道几十年,丹炉炸了无数次,不也好生活了下来。”
不提自个,单是林守源,他炸炉一事在修习衍化一道上是出了名的,但凡入此道者,皆是有闻林守源之名。
林师爷也是点头,这会儿不必顾及面子,先拿到方子试验出结果再说!
江无眠见此,不放心地又道:“先换防护甲,此物杀伤力正如其名,量少时地动山摇,量多了变地为湖绝非难事。”
他就算少钱,也不缺这三套护甲,东西能再开发,人没了是真没了!
金不换可是极为重要的化学方面研究人才,伤到一点都令人痛心疾首。
两人见江无眠说得邪乎,一时之间心中不仅好奇,也紧张起来。
江无眠在研究一事上绝不含糊,能用精确数字说明的,绝对量化到数字,如今没有数字,只说了效果,可见此物需人慎之又慎。
江无眠道来比例,特意要了少量,等点火试验时,不至于炸的满城皆闻。
将三者全部处理完,单独装在一起,江无眠三人等了一晴天,回府衙换上甲士所穿的铁甲。
热归热,但这算是基础防护,等看完此物效果自然就清楚这是必要程序!
穿戴整齐,趁着气温还不至于最热时,三人骑马去了人烟稀少的地区。
按照比例混合在一起,江无眠小心将东西包起来,拿来足够长的引线,又找好遮蔽物,这才小心放下。
“好,向后退,棉花带上了?堵上耳朵,不要冒头。”江无眠示意两人再退远些,直到最远的石头后方。
要不是时间紧急,应该先喊人挖条壕沟出来。但有石头树木作遮挡,也足够用了。
待人躲好,江无眠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红橘火焰烧上引线,他头也不回,尽力向遮蔽物处跑去。
待人刚钻到树木后方,尚未来得及蹲下时,只听身后一阵闷雷声响动!
棉花堵住耳朵聊胜于无,三人只觉一阵嗡鸣声,天地间声音消弭,再听不见。
金不换一个摇晃,没能扶住手边石头,敦坐在地上,面色通红,两眼呆滞,显然没从这动静中回神。
林师爷比他还镇静些,第一时间向江无眠看去,见人还站在树后,刚放开耳朵,不见出血,顿时松了口气。
骤然听闻巨大声响时,人五窍中的耳与鼻最为脆弱,容易出血。手在两者处一抹,没有湿润,正常。
林师爷这才回神,惊觉自己短时间内热汗与虚汗交替,一身衣裳全湿。
不由苦笑摇头,人炸炉时都没这么心惊胆颤!
伸手提起金不换,来到江无眠藏身之处,三人同时向声源处看去,原本放置火药的地方,一阵烟土尘埃散去,留下坑洞。
金不换瞠目结舌,声音哆嗦地道:“这是硝石、木炭和硫磺?”三者在岭南是为常见东西,以特定比例配置,竟能有如此能耐?
江无眠耳朵还在嗡鸣,听不到金不换的问话,看其表情动作,也知他在疑问何事,点点头道:“正如你所见,此物一遇火源就炸。说它稳定,比炸炉稳定。可比例不对时,它就是不定时火药,猝不及防,可要人命。”或许也是哑炮,完全不起作用,但总不能以命来赌概率。
耳中声音低下去,金不换听到江无眠后半句,后怕点头。
的确,这等威力,不加防备,足以要命!
第109章 守则
硫磺味道弥漫, 炸开的土坑中还有星点木炭燃烧,风一吹,露出尘土下的焦黑色。
当前位置观测不清楚, 江无眠几人等了一会儿, 没发生二次爆炸,想来是反应充分,已全部燃烧殆尽。
三人慢慢踱步上前, 停在靠近土坑的位置, 仔细探查。
地上的坑不算很大, 江无眠用量少,仅是炸开表层土壤, 土层下的石子炸出些许,但没触及大块岩石。
江无眠刚想再让金不换拿出木盒换个比例测试威力, 就见后者一脸痴迷伸手探向焦黑土坑, 好似在其中见了一炉免费捡的水银。
一把将人钳住,江无眠示意他先看清土坑现状,“火药爆炸产生足够高的温度。”
他们穿戴铁甲,防不了这种烫伤。
金不换用一种狂热口吻说道:“轰天雷!”
这名字真没取错!
炸起来的声响堪如天雷,自天而降!
唯有雷霆伟力才能成就的杰作, 竟能用三种东西按比例配置出来。
人能以万物组合配出自然之力!
正是自己追求的“衍化”!
金不换沉浸在“衍化之道”中, 林师爷收敛震惊和惊慌, 活动下手腕脚腕松解紧绷肌肉。
若不是江无眠提前说过, 适才动静他还以为是地龙翻身。
此为地震的另一称呼, 江无眠前世时都无法保证能不能活,何况现在。
“这……威力再大些, 岂不是能炸山开路!?”林师爷盯着石子喃喃道。
江无眠已褪下外层铁甲,今日试验眼看是做不下去, 再继续穿铁甲就是自找的受罪了。
他听到林师爷的话,不由摇头,“能炸开土壤而已,加量能炸开山石,可如何保证正好是所需的量?若分量足够,如何保证炸开山石后引发的坍塌不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炸山开路,对选址要求较高。
万一预定选好的要炸开的路线底下正好有天然气瓦斯引发一连串的爆炸坍塌,又该如何处理应对?
当然,这是以后要研究的问题。仅有火药根本做不成定点定量爆破,江无眠是能算出来,但当前火药生产并不稳定,还要提防遗失后被贼寇利用,后续麻烦太多,不如先考虑稳定生产一事。
金不换一脸激动地握拳,“大人!贫道是否能研究一二?!”
能见到“衍化之道”的新出路,谁能忍住不参与进去?
金不换不行,他在贫困时都不放弃钻研水银提取之法,现今有了江无眠的财力物力支撑,又有新路可选,无论如何他都要尝试这一方法!
江无眠沉吟片刻,道:“在此之前,你需先弄出一样物件来,才能继续研究火药。”
金不换迟疑问道:“大人,您不会让我做木匠铁匠这类的?”
会是会,但对一个专业是材料与化学的道长来说,要求是否太高了些?
自当不是!
江无眠根本不会将不对口的事务推给金不换,太过浪费人力资源。
“烧制玻璃,用来盛放火药。”
岭南这地方,十二个月里有八个月下雨,剩下四个月回南天,每天保证充足水分。
然火药的特色除却易燃易爆炸外,还易潮湿。一旦原材料潮湿,无法保存,还怎么用?
今日是现用现配,才能保证火药充分反应产生爆炸。
来日到了紧急时分,总不能再拿硝石磨粉,当场配置火药?
江无眠向人解释,“瓷瓶和木盒保存总有不便之处,换做玻璃木塞密封更好观察材料变质情况。不然,只能换成北地干燥些的地方继续研究。”
“玻璃?”金不换疑惑道,“您是说颜色多变的琉璃?”
大周有琉璃水晶,论透明度,的确当属它们,但隔着颜色怎么观测?
而且,那东西和玉的价格都能一较高下,用这等价格的物件装火药,这得是多有银子!?
“是玻璃。”江无眠纠正道。
两者一字之差,但实际上成分算不上相同,他隐约记得琉璃含重金属,玻璃倒是能用。
金不换呆愣住,莫非又是一种新产物?!
就算不是,烧制琉璃也能卖得上价。
现今能稳定烧制琉璃的匠人少之又少,产量少便受人追捧。
且琉璃本身色彩丰富,很难见到重复的色彩搭配,加上烧制琉璃所需要本钱颇多,就造成了一种情况——琉璃价格奇高不下。
江无眠简单解释两者不同,但重点还是放在容器盛放上,“玻璃容器易碎,初期不需要太过定型,能烧成什么模样随它去,待烧制工艺娴熟了就能烧玻璃瓶放火药。”
测过现场数据,路上,江无眠与金不换说起玻璃宽泛的使用情况,听得金不换大开眼界。
临回府衙时,江无眠拍着人的肩膀说道:“烧制好了再制火药便是,一时半会儿着急不得。试想你若是赶时间一不注意,不小心火药炸开伤到眼睛,看不到火候,不能亲自参与,当是憾事啊。”
对金不换这等追求金银更追求大道的人来说,无法研究新东西的威胁才能落到实处。
金不换心下一凛,这戳中他的死穴,人活着但无法开炉炼制新物品,余生都将后悔万分!
他郑重保证道:“大人放心!贫道一定注意安全!”
回府路上,林师爷深感不对,他狐疑问道:“大人,您真要等金不换烧出合格玻璃瓶来,才让人转而研制火药?”
这不符合大人用人之道,莫非还有自己未想明白之处?
江无眠骑在马上,闻言摇头,颇有些沉重道:“先写安全防护守则,等人背熟记下后,才能研制火药。”
林师爷:“……?”
怎生又多出一条要求来?!
江无眠叹气,还不是做化学实验搞科研的损伤太高!
金不换是自己对火候掌握水平颇高,若是不成也能护住自己。林师爷是跑得快,一旦有炸炉风险,他头个跳窗跑路,比那烟气都快一步!
但大多数普通人既无金不换的本事也没林师爷的速度,全靠人命运气试验成果,成了百世流芳,不成尸骨不全。
若能在实验之前,穿戴好护甲,一切按规范操作来,伤亡率不会如此之高!
岭南这日子不适合铁甲护身,温度太高,得换一种方式做防护,具体事项江无眠要琢磨一二。
但是安全守则不用,他现在还能默写出几条,其余可以参考林师爷炸炉经验,反推不规则操作,再写入其中便可。
就在江无眠认真查缺补漏时,行宫之中也因岭南文书震荡起来。
江无眠上了两道文书,一道是晒盐新法的好处,能增加多少税收,另一道则是预备建海上商路,向朝中要钱。
前者让建元帝看到短期好处,后者则是以长远来看,说了一通南康府的未来发展之路。
文书前半段是江无眠画出的大饼,建元帝看完是心驰神往。再看后半段要的银子数目,大热的天心中一片冰凉,缓缓合上,建元帝将之收好。
大周近两年的赋税刚有起色,岭南盐场眼看要大有进项,建元帝感觉国库即将填满,然江无眠给出的预算数一出,他只觉大周太穷,竟是连个海边重镇都建不起。
次日一早,建元帝召来此次一起随行避暑的臣子,翰林院大学士、韩昭鸿、伍陵三人俱在其列。
三人之间气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剑拔弩张,只是略显诡异。
建元帝心知肚明,但他只是扔出折子道:“南康文书,诸位爱卿一道看看。”
此言一出,三人脸色未变,心中倒是波澜起伏。
又是江无眠!
不过离京数月,算算时间,应是刚到岭南一月就发来文书。莫不是在盐课一事上触了霉头,向建元帝上奏?
放在其他人身上正常,但江无眠,这人邪门,不能以常理推测。
哪次想置人于死地,江无眠总能逆风翻盘,还能报复到罪魁祸首。
不说韩昭鸿得建元帝申饬闭门思过,就连扎根多年的商队根基都被人清理了一角,还波及到了韩党在五军都督府的布置。
虽有自己人是猪脑拖后腿的原因在,但不可忽视其中有江无眠异军突起,连带谢砚行一脉壮大的缘故。
好比眼前,众臣看完江无眠文书后,第一时间不是怀疑数字算错了,而是江无眠还真有本事搅动官盐摊子!
连他韩昭鸿都默认江无眠能做出这等事来,甚至下意识思考起如何从江无眠处拿来法子投入自己掌控的盐池,增加产出获取暴利的同时压制岭南盐课。
建元帝坐在上首,对众人的眼神变化一目了然,盐产增加的喜悦被压制下去,他话中不辨喜怒地道:“众卿以为此法如何?朕当如何嘉奖功臣?”
盐是大周半数税收,朝廷花的银子、赈灾用的银子、国库里的银子、各个大臣的俸禄,大多来自盐税。
如今江无眠一法,增加盐产量,虽会降低盐价,但买得起官盐的百姓一多,税收也会相应增加。
这是何等的功劳!
韩昭鸿几人心情尚不知,但其余诸等心情称不上好,甚至臆想江无眠是否为升任三品官员而谎报数量,以此获得建元帝的嘉奖!?
“依臣之见,应如当年肥料一事,设一盐场试行此法。”一大臣出言道。
“臣附议!”这话得人赞同。
若是假的,直接揭露江无眠的谎报情况。若是真的,那就赚了!
江南道上个例子还在那儿摆着,有肥料增产,就算遇见水灾,粮产也比往常保下来的多。反观其他地方,近一年才养出成效,落后不知多少。
如今又有机会摆在眼前,还是盐场增收,谁都想试上一试,从中占个便宜!
建元帝目光缓缓划过,心中明白他们的目的,无非是争权夺利,行打压一套。
倒是此次随行的户部侍郎胡侍郎没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出言问道:“敢问陛下,江知府于文书中所言,此法所得海盐更加精细,不知可随信附上一二供人以观?”
胡侍郎家中有商队常年来往岭南京中,打南康府大变模样时,胡家商队就见证了江无眠一路的改造成就。
往常都是胡家兄弟二人与之接触,此番江无眠来京,胡侍郎与之打过照面,碍于重重缘由,没深入接触过。
但他自胡征胡晨二人处得知,江无眠做事周全谨慎,定不会在事未出结果前便向建元帝邀功。
真要上书陈表,必然有证据可言。
建元帝命人拿托盘来,供群臣观赏。
幸好谢砚行考虑到这种情况,备上的盐足够多,其中差异一目了然。
殿内四角放着冰,然人一多还是热气,众人却不嫌弃,恨不得脖子伸到托盘上仔细观察。
都是吃得起盐的,自然能看出差距来。粗盐色泛黄发黑,略好的精细盐也是泛黄色,而最后一盘则是纯白雪盐。
胡侍郎伸手一捻,眼光大亮,“不见异色,不闻苦味,好!好盐!”
众人见此,皆是一一试过,的确没品出任何异味,只是咸,单纯的咸味!
韩昭鸿心下重重一沉,这功劳太大,只怕江无眠此人已是压制不住!
如他所料,上首建元帝声中难言笑意,再问道:“证据确凿,朕当如何嘉奖功臣?”
第110章 宪副
谢砚行的文书摆在那儿, 法子的优缺点也明明白白道出,限制地点与天气,其他地区或许产量少, 但总比现行的煮海为盐的法子要节省。
一个盐场一年节省千八百两的, 长年累月下来,几十万的赈灾银子都能省出来!
更不必说,谢砚行已是算出当前产量的盐税, 适才两月多, 且是新设盐课, 竟已是得了别的盐场半年产出。
建元帝被产量惊得半夜未眠,反复咀嚼四份文书, 临上朝时还念着这回要给江无眠什么奖赏。
立了如此大的功劳,再压着不升任官职, 这说不过去吧?
若是全照着江无眠立功标准升迁, 全朝上下数不出两个巴掌的人!
这样一来,岂不是无人可用?无材可取?
有此功劳,江无眠该当擢升!
无人言语,众人朝前头首辅韩昭鸿看去,纵使后者心下再不喜江无眠, 也不得不出言道:“陛下得江知府此等英才, 是大周之福。今有大功加身, 又是盐课, 不若升任布政参议?”
从三品布政参议分左右, 分管粮储、屯田、赋税、清军、水利等事务。韩昭鸿言下之意,任江无眠为左参议, 主管岭南道中的赋税。
一直以来,江无眠所做也符合其人形象, 于农耕水利赋税上发展极好,此职倒也适合。
伍次辅不乐意,江无眠头顶就是谢砚行,师徒一司任职,说出去不好听,出点事一窝端,无人能帮他牵制韩昭鸿。
他反驳道:“新法是江知府提出,盐房施行,期间种种仍要依靠江知府,调任布政司,再辖管此事名不正言不顺,不若平迁按察司任按察副使,行监控督管职责。”
按察副使,从品级来讲,与知府一职同等,皆是正四品官位。此等官职正如其名,行巡察督办之责,权力与钦差相似,但要比那监管的范围小。
赋税监管一事也在其中,相对而言,这一官职有个好处——接触兵备海防!
因按察副使还肩负清军监军职能,比布政参议更加名正言顺调兵。
督管盐课,最不能缺少兵力。
往往一地有了盐课,私盐贩子便会循声而至。
大周对私盐打击力度极大,一经发现多是死刑,然私盐利润太多,屡禁不止。
私盐贩子为与官府对抗,用贩盐所得私下购置武器,形成私兵。
此时再督查监管,打击私盐,必须要有兵在手,心中才能不慌。
因此,能调动兵力构筑海防的按察司才是江无眠的最佳去处。
韩昭鸿袖中双拳紧握,伍陵此举无疑是给谢砚行师徒二人示好,也是铁了心要与自己作对。
过往韩党与谢党你死我活时,伍陵一等清流不参与此事,如今谢党已无,竟是该换主意,争名夺利起来。
尤其使自己处于劣势的是,建元帝极为看好江无眠,恰如此刻——
建元帝出言肯定道:“任知府二年来,江无眠兢兢业业,以民为上,南康府治下安居乐业,经济有方。既如此,任按察副使,即日走马上任。”
言罢,又命齐总管开私库拿了两件东西,随圣旨一起赐下。
君恩浩荡,莫过如此!
不过一月,东西到了南康府,江无眠正在与谢砚行讲价,听闻京中来人,两人当即出门领旨谢恩。
江无眠当即表演了一个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唯有尽心尽力方不负皇恩。
来宣旨的宫内近侍心满意足捏着荷包回去。
待人离开,江无眠方才琢磨起建元帝的意思,“按察副使?这就走马上任调兵遣将?”
意思是建元帝同意建盐禁城了?
谢砚行幽幽叹口气。
得了,不必怀疑,这是恩准了的意思,不然哪儿能让江无眠去调兵监军?还不是方便建城防护?
“明儿收拾完,去按察司任职!”谢砚行道。
大周在地方上设三司,其中布政司掌管财政、都指挥司掌管军政、按察司掌监察,然而三司职责并非完全独立,其中有相互交织模糊的地方。
以按察司为例,其下设多方监管,分有监军、清军、巡海、水利、屯田、兵备、提学等各专司。
以字面意思看,它能监管水利修缮、官学任职、军营招兵等,这便涉及到另外两司的职务。
总的来说,按察司事务繁杂,需懂得颇多,各个事务沾上一点,又不是专精。
赴任当日,正任按察使的姚宇泽还亲自与江无眠见了一面,“早先便听闻你处事不惊,办事公正,今日可算到了我按察司。”
江无眠回道:“姚宪台过誉,不过是下官本分。”
尚看不出姚宇泽何等路数,单听此言,倒是透着亲切。
姚宇泽笑道:“为岭南道除了蠹虫,又得了盐课,依你之功劳,不必在老夫面前拘谨。说到盐课,此事尚且未完,便由江宪副你来督办此事,如何?”
姚宇泽心中看得清楚,年纪轻轻做到宪副职位,江无眠不仅得有本事,还要得建元帝看重才行。
如今人到了自己手下,不说给人行个方便,也不能使绊子不是?
再者,看看眼下岭南道形势,聪明人自然清楚该如何选择。
三司中的都指挥司,打头的指挥使苏远正在南康卫里混着,三番两次配合江无眠行动,说两人没有私交,谁信?
布政司不必再提,谢砚行还是眼前这小子的恩师。
独他一个按察司,皇帝指明江无眠本人任按察副使,还挣扎什么?有事给人行方便就行了,没准还能蹭个功劳!
何况,细数一番按察司各司,历年来最不好做的,就是督办盐课,无他,一不小心,它丢命啊!
这还不是商队那样被清查的丢命,是去督办此事的人容易没命。
其他司中,稍微有点纰漏,骂上一通,再不济丢个官、被贬谪流放去琼州,好歹命保住了。
可督办盐课的,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一个疯一个死,这谁受得了?
有盐课的行省,最怕轮到这等事情,没准哪天稀里糊涂丢了命,还找不到罪魁祸首。
因此,姚宇泽是迫不及待丢开烫手山芋,下定决心要过安生日子。
他亲自领着江无眠去和前任按察副使交接,别耽误了对方去任南康府知府。
眼下,南康府被江无眠打理得井井有条,通判与同知二人也能上手,去做知府的不求有什么大本事,能在二者辅助下稳住江无眠留下的摊子便是。
因两方要交接的事务太多,光是两人领着对方认人、巡查工程、交流进度就耽误了足足一个月,何况还要上手轻点文书卷宗等事,真正上任时,已到年底。
此刻盐课早就停了不干,等明年二三月修缮好盐池,就能再度晒盐。
江无眠盘算着时间,捏着一竹筒的凉茶灌完,身心俱疲。
按察司要督管的地方实在太多,是个事儿都要这里出面催一催,那里管上一管,就连换了学政还要去巡察听课!
重中之重还是海防清军一事,有苏远配合进展也不顺利,因他二人在盐禁城的实际范围、城墙搭建、外设工业园区与展览区等事上总是意见相左。
盐禁城核心是盐场,要求是严密监视维护,但在外首区域设人来人往的工业园区和展览区岂不是与本来目的相悖?
江无眠有理有据,“南康府上下,最为关键的是盐铁,工业次之。盐铁处设有防备,兵力分散,若是多方来人,疲于奔波。今工业园区与防守严密的盐禁城位列一处,若是有事,足以瓮中捉鳖!”
苏远捏了捏眉心。
这么一说,倒也在理。
都指挥司能调兵过来,也不能在此放置太多,重点还在于水师训练海上对抗贼寇。
自打南康府来往商船多了,趁火打劫的海贼也多了,都指挥司方已是拿下不下十船,如今船只还在船坞处改装检修,不日就能配给他们水师卫所。
盐课消息一出,觊觎府上海盐的贼寇只多不少,都指挥司一方要加强海上巡察,一方要护盐铁,的确分化不出多少兵力额外保护南康府的工业园区。
于是事情初步定了,该买的材料备齐、该用的武器运往南康府,待开年时,再行招工建城便是。
然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待来年,便有贼寇盯上南康府!
正值深夜,江无眠刚算完所需银钱,待明日封印前预备递给布政司批复,然人还未睡,便接到了令人脸黑的消息。
“大人!南康府处遭了海贼!”一南康卫所出身的水师新兵匆匆来报,“苏将军与卫佥事正带兵追击,遣卑职等人向您说道一声,今夜怕是不安生,警醒一些。”
江无眠二话不说,提刀便向外走,路上问道:“姚宪台与谢藩台二位大人处可去人通知了?”
新兵瞧着那刀一愣,忙跟上回话道:“已遣了人,将军特意吩咐,都指挥司处派人过去保护几位大人,如今应全在谢藩台家。”
江无眠已看到门外火光,转而牵了马出门,“跟上,去谢藩台处!”
三司离南康府有段距离,消息来的迟缓,现在接到海贼出没的消息,想来南康府处应是短兵相接,打上了!
待到了谢砚行处,正碰上套着外衣急匆匆赶来的姚宇泽,对方见江无眠手中提刀,直吸了口气。
海贼来势汹汹,竟是到了按察司也要提刀上战场的地步?!
匆忙之间见过礼,江无眠来不及解释,他二人便被喊了过去,只听谢砚行严肃道:“年关在即,却叫海贼打上门来,我朝脸面何在?丁参议,清点司中辎重,运往南康府。”
听其语气,势必要将海贼留下。
江无眠跟着道:“谢大人,下官此处或有一物能派上用场。”
南康府有投石机,可将火药缠上引线投掷出去。
不稳定的火药也是火药,直接用海贼的船做次实验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