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十三分,闻笙准时走到家门口,轻轻压下门把手。
门才打开一个缝隙,她却体会到一股森森冷意。推开门,果不其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等她。
“妈。”闻笙微笑着。
“站过来。”母亲命令。不等闻笙走到她面前,一支玻璃杯已经碎在地上,发出剧烈声响。
“妈……”闻笙习惯了母亲严厉的训话,却从未见她这样愤怒过。
她仔细回想了最近发生的事,最近除了和邻居妹妹偶尔玩玩音乐,似乎并未做过特别出格的事。“您先不要生气,也许是误会呢?”
她话音落了,母亲却迟迟没有回答。
再抬眸时,闻笙就看见母亲簌簌落泪。妈妈眉毛紧皱,似要锁住委屈与怨恨,滚滚泪珠却放肆地宣泄情绪。
闻笙更加不知所措,放下书包坐到妈妈旁边,拉住妈妈的胳膊:“妈,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
母亲抬手背轻擦了两下泪,将手机拍在茶几上,语气恢复凌厉:“你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闻笙安抚妈妈的手顿时停住。
“他质问我,是不是对你不好,缺你钱花。”母亲说着,笑了笑,直盯着闻笙的眼睛:“又问我,这2000块你执意退还给他,是不是我的主意。”
闻笙的头更低。
她千叮咛万嘱咐那个血缘意义的爹,此事务必慎重保密,万不能让妈妈知道。
这才不过一个多星期,父亲不知哪来的脸面,竟借着由头对妈妈兴师问罪。
“对不起,妈。”闻笙道歉,顺手给妈妈接过一杯水递上。
“你是对不起我。”母亲手一扬,打翻了杯子。紧接着,右手猛然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手紧接着指向窗外厉声道:“是我教子无方,我女儿脸面都不要了,去找那毫无关系的混蛋讨钱。”
她情绪激动,眼眶泛红,又一股热泪在眼眶打转。
“妈——”闻笙对母亲还有心疼,不顾那批评里的难堪字眼,拦住妈妈自扇巴章的手:“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闻笙。”母亲停下来,冷冷看着闻笙,声音颤抖着:“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叫你爸爸来羞辱我,你要做什么勾当?还需要借钱了?”
“您听我解释,妈,您先听我。”闻笙打断妈妈的话,眼眉低了低,眼眶也蓄了些泪:“我只是借钱,从一开始我就写了借条。我更是从来没有把他当爸爸,除了血缘,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需要两千块!”母亲的声音一下子又高了起来:“你正当要花钱的地儿,我拒绝过你吗?买琴,学乐器,上辅导班,请外教,找一对一的奥数老师,闻笙,你扪心自问,我亏待过你吗?你自己说!”
她声音尖利,杯中的水也被吼得震颤。
闻笙感到耳边一阵嗡鸣。
她按压着耳孔,缓了缓,才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想买手机。”
买手机,这是一个听起来极为可信的谎。
闻笙思索了下,又告诉妈妈:“拿到钱,觉得于心不安,所以退还回去了,妈,是我不对。”
她竭力道歉,不间断地道歉,只想把争吵结束,回到逼仄的平静。
“你长大了,闻笙,有主意,有本事了。”闻母声调落下来,从老一辈里继承来的苦口婆心表情却更凝重:“但你和妈妈讲清楚,究竟是为什么要手机。你要联系谁,还是谁要联系你。你是不是……”
“都没有,不要乱猜。”闻笙知道,再谈下去,又不可避免被妈妈审问社交状况。
“如果有,你可以告诉……”妈妈还想继续问。
“没有,我说过没有就是没有!”闻笙声调也忽然升高。
这声音是被几年来沉积的委屈托着的,因而听来苦涩,“妈,我认识谁,和谁说话,每天做什么,您不是一清二楚吗?且不要说早恋,就连一个亲近点的朋友,您也不允许吧?”
初中,她和两三个要好的朋友约在咖啡店学习。妈妈去接她时,却明里暗里说道:“闻笙时间宝贵,她没有多少时间帮助别人进步。”
闻笙当即觉得很没有面子,隔天认真写信给好友道歉。
朋友也懂事,很快接受了道歉,还告诉闻笙这不是她的错,可以体谅。
可芥蒂却始终存在。
此后无论是周末去游乐园的盛大出游,还是放学后冰激凌买一赠一的小活动,她们都不会再喊着闻笙一起。
时间一长,闻笙也就习惯了形单影只,默默缩回自己的小世界。
等到高中开学,换新环境,闻笙更没有指望再结交什么新朋友。
直到迟绛却真的“空降”成自己同桌,神神秘秘搞出什么《同桌协议》。
《协议》让自己重新点头微笑,《协议》胁迫自己重新开口说话。
且就算自己冷脸,将冷漠和功利表演到极致,扬言“我根本不会记得你”,迟绛似乎也没有气馁。
在下个星期一到来时,她还是会继续坐在自己身边,如往常一样摇头晃脑笑得灿烂,再讲出那句:“早上好呀~闻同学。”
闻笙于是打心底里觉得早上很好,阳光很好。
“妈,今天作业还很多,我回房间了。”闻笙神思回到当下,面无表情从地上捡起书包。
“你就在客厅里写。”母亲不依不饶,声音却放缓:“以后,都在客厅里写,妈妈陪着你。”
闻笙看着妈妈,久久地凝视着她眼角皱纹,压着心中无处发泄的情绪淡淡笑道,末了,妥协:“好。”
餐桌前,母亲的注视下,她端坐着,心朝着十八岁后的生活埋头书写。
可闻笙记得,妈妈从前是很温柔的,笑容恬静,从不会声嘶力竭,眼神也向来宠溺。
而且,再早些时候,妈妈是有自己名字的。
路上遇到相识的人,别人会热情地喊她“闻工”或者“阿锦”,而不是“闻笙妈妈”。
她母亲过去在车间做技师,尽管只有高中学历,却因勤敏好学快速考下高级技师职称,很快成为同一批进厂工人中的佼佼者。
再然后,就是和父亲在年会表演中相识。后来在工程师父亲穷追不舍中,迅速坠入爱河,怀着幸福幻想步入婚姻。
闻笙实在记不清,妈妈是从哪一天变得阴晴不定。
一面强势管控自己,一面不遗余力展示脆弱,用自我伤害与眼泪作为要挟,让闻笙去成为一个“让人看得起的人”。
什么是让人看得起呢?闻笙苦笑。
她有太多道理与母亲争辩,眼下却没有余力对抗母亲如今的偏执。
母亲常说:“闻笙,我是为了你才辞职。”
还说:“闻笙,如果不是你,我不需要拿他一分钱也能养活自己。”
……
那些语言像枷锁一样拷住闻笙。
她怨恨母亲,头脑里排演过许多次激烈的反抗,甚至想到过终结生命。
但每每自我毁灭的念头萌芽时,她脑海中又总会闪过妈妈切水果送牛奶的温情,想到雨天妈妈满身泥泞骑电动车给她送餐时的狼狈。
最后,她总是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小房间里默默垂泪,无望地呼吸。
今天也是如此。
她写完作业已经凌晨一点,揉揉酸胀肩膀走回房间,蜷缩在黑夜里,透过窗子读夜空繁星。幸有宇宙接纳她的孤独。
可视线从星空收回时,重新看着黑漆漆的房间,闻笙感到胆怯。
她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好觉,并且惧怕睡眠。不知为何,梦里总有残暴的恶灵,持着尖刀或注射器追逐她,在古老废墟里。
直到濒死感降临才会醒来,醒来的瞬间心脏剧烈抽搐。
“闻笙,想点别的,想点开心事。”她闭上眼睛,勒令自己转移注意力。
而夜晚的心灵总是诚实。她入睡前最后想到的,总是迟绛。
迟绛笑起来时,只右脸颊才有浅浅梨涡。蘑菇头,头顶却总是竖着一撮呆毛,因而看起来是蘑菇头里的刺头。
闻笙想到她时,觉得迟绛的名字和“幸福”很接近。
迟绛傻笑是幸福,迟绛黏人是幸福,迟绛抓耳挠腮把化学题目做错也是幸福。
思念着这样一个幸福的名字,闻笙总算从客厅的阴霾中解脱出来,在夜里倚着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安眠。
只要睡醒,就又可以去上学了。比起在家和母亲四目相对,上学其实是件乐事。
闻笙终于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放纵自己进入梦乡。
可第二天早读时,她却发现迟绛闷闷不乐趴在桌子上。
同桌耷拉着脑袋,红色头戴耳机还没有摘下,俨然一朵发蔫儿的小蘑菇。
“迟绛,早上好。”闻笙头一次主动打招呼,声量微弱,语气却带着关切。
迟绛抬眼看了一眼闻笙,抹一把眼泪,抽抽嗒嗒:“早上坏。”
不用闻笙询问缘由,她已经吸溜着鼻子讲起来:“糖、糖三角,昨晚就突然就不吃东西,吐水,没精神,然、然后她就、就、早晨就……就。”
迟绛手里还攥着几张纸巾,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好一阵子。
周围同学的目光也都聚焦过来。
她们早上只是发现迟绛在抽噎,却问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闻笙来了,其他人才得以旁听缘由。
“糖三角,她今早抢救无效,去世了。”迟绛终于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不能理解:“闻笙,到底为什么呢?我们那么努力,可还是无能为力。”
闻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徒劳无功,努力也并不与回报挂钩。
但看着迟绛纯真善良的眼睛,闻笙说不出残酷的话,只是抬起手,模仿着小学老师安慰自己的神态,替迟绛揩下眼角的泪:“不哭啊,迟绛,小三角遇到你已经很知足。”
“可是,前一天她还伸懒腰撒娇,和我亮出小肚皮求摸摸,每天晚上抵着我的颈窝仰面朝天睡觉,为什么今天就猝不及防离开我了呢?”
别离来得毫无征兆,不给迟绛一点做准备的机会。
今天一早,迟绛打车飞驰到医院做完诊断。在诊疗室里,小猫就已经四肢无力。
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糖三角还在努力抬头看着闻笙,用目光诀别。
迟绛一想到小猫生前努力望向自己的眼神,鼻子就止不住发酸。
她把英语书拿出来,快速翻阅书角展示给闻笙:“你看,我时刻都在想她,我给她画了好多好多的画,她还来不及不知道这些呢,小三角还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呢。”
闻笙接过课本,看着调皮小猫千姿百态撒娇的模样,眼眶也跟着湿润:“我也很想她。”
想了想,又合上课本,柔声告诉迟绛:“如果已经来不及挽回,那就好好告别吧。迟绛,我们还可以为小猫举办告别仪式。”
迟绛闻言,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使劲擤一吧鼻涕,停止抽噎:“谢谢你,我好像知道了!”
闻笙不知道她这又明白了什么,但看着迟绛重新神神秘秘忙碌起来,她由衷欣慰。
方才安慰的似乎不仅仅是迟绛,也有童年里无助的自己。
闻笙回忆起放学路上捡到小猫的场景,暗自疑惑:
倘若自己那天没有“多管闲事”,没有让迟绛抱走小猫救助,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伤心?
但旋即否认自己的想法。
她们与小猫的偶然相逢,是被称之为羁绊的东西,那是命中注定的温柔相遇,无法逃开。
所以闻笙扯下语文随笔本的一页纸,模仿着儿童的字迹写卡片给迟绛:
「迟jiang:
喵!我很开心成为你的糖三角,也喜欢听你喊我迟喵喵。因为你,我从一只喵,变成了一只“你的喵”,这样的定语让我非常骄傲!
猫条和罐罐都很好吃。我是馋猫,能吃好吃的就是最大幸福,谢谢你给我幸福!
我也是懒猫,喜欢睡觉。只有睡在你身边,我才放松警惕,萌爪朝天。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我很高兴,如你所见,我活蹦乱跳,不小心激动了还会挠你两下(喵呜呜,真是对不起啦,你手上的伤疤可好些?)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我很想陪你到很久很久以后的。
听说你们人类会上大学?喵没有去过大学,喵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大学生。我听伙伴们说了,她们都清澈愚蠢,青春可爱!
可是喵身体实在不好。每次玩完,我总是喘不过气,四肢也微痛。
喵想,也许我该回喵星治疗一下呢?等我变得健康,我一定会回到地球找到你,蹑手蹑脚走到你裤脚边,用脑袋蹭蹭你。
希望你那时学会照顾自己,不要再笨手笨脚啦。对了,那时候你该长高些了吧?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毛茸茸呢?
不过没关系,迟绛,就算你一直光秃秃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会毛茸茸,热乎乎,往后的冬天,换我来温暖你。
你那时一定会记得本喵的,对吧?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可是有宇宙最甜美的长相,再迷晕你一次是分分钟的事情。
所以啊,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和绛绛一起回家。
by:最喜欢迟绛的糖三角&迟喵喵」
落款处,闻笙微笑一下,留了一只猫爪印。
她将纸张叠好,趁迟绛出门的功夫,将那封小猫名义的信件悄悄压在迟绛铅笔盒下。
但愿,迟绛读到小猫来信的时候,可以开心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