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闻笙放慢步子看街景。闹市区,许多商铺还亮着灯,面馆里食客寥寥,小吃摊人声嘈嘈。
她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感到饥饿。但是嘴巴懒惰,没有食欲。
闻笙有点羡慕迟绛。像病弱的人羡慕胃口好的家伙,看她吃得香喷喷,自己也跟着快乐。
沿途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粥铺,店里的皮蛋粥闻笙很喜欢。
买一份打包回家,买的不是粥,而是热腾腾的借口。
她盘算着,若是妈妈问起来,就晃晃粥答:“晚上饿,忽然馋粥了。”
原谅一个贪食的孩子,总比原谅偷跑的孩子容易。
粥的香气叫闻笙冷不丁想起童年。
只有生病时,妈妈才准许她喝店里售卖的食品,运气好再配上一只糖三角。
她记得自己喝粥时很幸福。咦?如果粥能使生病的人幸福的话——
闻笙脚步忽然转了个弯。
她重新朝着迟绛家的方向走去。拎着粥,想到迟绛握勺子挖粥的幸福模样,步子渐渐快起来。
后来,她几乎用小跑的,直到真的到了迟绛家楼底下,才重新放慢脚步。
灯还亮着。
这次闻笙没多犹豫,按住对讲机录音机,轻声问:“迟绛,你醒着吗?”
迟绛正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听见声响,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她撅着嘴巴揍了对讲机一拳,愤愤道:“真是的,不要这么没出息!”
闹肚子这种小毛病,发发烧挂个水就挺过去了,哪用得到人家大费周章来看自己。
其他同学乐意来探望,也要归功于祝羽捷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至于闻笙,人家是要考状元的,忙得很,才没有功夫和自己见面。
迟绛正努力宽慰自己,对讲机却又响了起来。
这次她听得真切,果真是闻笙的声音。那声音清亮,温柔,有老广播电台夜间主持人的味道。
那声音跨越时间穿透墙壁来关心自己:“喂,迟绛,你有在听吗?”
“我在呢!”迟绛从床上弹起来,来不及穿鞋就跑到窗边。
探出脑袋一看,楼下那清瘦高挑的身影,果真是盼了一天的同桌。
“闻笙!”迟绛压低声音,朝闻笙挥挥手臂,又低头朝讲机腼腆道:“快进楼,电梯四层,我在门口等你!”
真该庆幸,对讲机没有回听功能。
那扭捏做作的娇羞语调,倘若重听一遍,迟绛恐怕要鸵鸟似的把脑袋藏进被窝里,再羞赧地攥拳捶床。
目睹着闻笙走进楼梯,迟绛急急忙忙把床铺好,将玩偶排列整齐,书桌也简单归置了下。
最重要的,是藏起作业本——闻笙给她单独布置的作业,她可是一笔没动。
走到玄关处,迟绛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洗澡。退烧后还出过汗,头发很是凌乱。急中生智,抓了顶帽子扣在头上。
“当当。”敲门声准时响起。
迟绛拉开门,才闻笙只对视一瞬,又急忙挪开眼神,看门框装饰。
她忽然想起班主任树立班干部威严时的口头禅:“我不在的时候,某某同学就是我,她说的话和我同等分量。”
而闻笙是班主任派来监管自己的。班主任不在,闻笙就是班主任。
“闻笙,这么晚,你来了呀……”迟绛声音羞答答的,侧身把闻笙迎进门:“家里没有人,不用换鞋,你快进来坐。”
闻笙没有进门的意思,只伸手用手背贴贴迟绛额头,柔声问:“还烧吗?”
“不烧了不烧了。”迟绛头摇晃得像拨浪鼓。
闻笙却觉得她额头仍有些发烫,脸也微微红着。于是凝眉追问:“可是你脸很红,确定没有事吗?”
迟绛摸摸自己脸颊,心叹“哎呀糟糕”。
脸的确很红,还微微发烫。“但真的没事,只是脸发烧,身体已经好了。”迟绛勉强撑起微笑,心虚解释:“我从小就这样,脸皮很薄,稍微紧张就脸红。”
闻笙听了,若有所思点点头:“原来,你见到我会紧张啊。”
说着,她半倚着门框,半开玩笑地逗迟绛:“是担心我检查你作业而紧张呢,还是……”
闻笙故意停顿了好几秒,给迟绛留足了胡思乱想的空间。她眉毛上挑,盯着迟绛的鼻尖看得仔细,唇角笑意渐深。
“还是什么?”迟绛率先从对视中败下阵,躲开闻笙的眼神,转过身走到茶几。
边倒水,边自顾自小声说话:“我当然没有紧张,我只是开心。放学不见你来,我就想你。现在你来了,我就高兴。”
水倒好了,迟绛把杯子递给闻笙:“柠檬水,你尝尝,超酸的。我就是喝了它才脸红。”
迟绛这样直白坦率,闻笙反倒不知所措。
什么“我就想你”,什么“我就高兴”,迟绛同学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一转念,闻笙又立即想到迟绛的校园网主页。
在评论区,她和朋友们的对话似乎也总是亲密无间,思念和喜欢挂在嘴边,只是友爱的热烈表达,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是很酸。”闻笙接过杯子灌了一口柠檬水,看着迟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她言笑晏晏,和迟绛确认:“迟绛,你确定,你现在身体完全好了?”
“好得厉害,其实下午就好了,明天就可以活蹦乱跳去上学。”迟绛拍胸脯保证。
闻笙的笑容不减,话语温度却降到冰点:“那正好,我现在考你:与oh-不能大量共存的离子有哪些?”
“啊?”迟绛被突转的话风吓到。
她觉得闻笙真是阴晴不定,上一秒还在关心自己病情,这一秒就化学老师上身,连提问的神态都相似。
“3,2,”闻笙噙着笑意,歪头倒计时。
“那个……hso3-、还有,hco3!”
“还有呢?”闻笙笑意淡淡的,却有叫人毛骨悚然功效。
“啊呀,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又烧起来了。”迟绛哀怨地双臂交叉抱住自己,声音一下子就虚弱下去,眼巴巴抬头看着闻笙:“头也痛,不能思考。”
闻笙舒展眉头,把粥递给迟绛:“把粥喝掉,吃饱就有力气思考。”
看见有粥,迟绛的眼睛又重新亮起来:“好吃的!”
闻笙笑了。仿佛无意,神色间却深以为然:看来迟绛很好收买,有好吃的就足够。
如果不够,一定只是食物不够美味。
“趁热吃,早些休息。”闻笙嘱咐着,看看手表:“我得离开了。”
可迟绛却忽然抬起头,手背在身后,怯生生地开口:“闻笙,我,我能不能有个无理的请求?”
“有多无理呢?”闻笙立即警觉。她心里闪过许多猜测,是今后都不要自己再管她学习,还是又要谈分开不坐同桌?
方才只是提了一嘴化学而已,倘若因为区区化学迟绛就反感自己,那自己真是错付喜欢了!
这样不安地设想着,闻笙的眉心低下去。
迟绛读出闻笙的表情,更加心虚。
但仗着生病,仗着面色的虚弱,迟绛还是心一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闻笙:“那个,你可不可以,抱我一小下下?”
闻笙一时讷讷,愣怔在门口。
“啊!就只是一小下下,不抱也没有关系。”迟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察觉到闻笙的惊讶和躲避,她更加语无伦次,拍拍自己脑袋懊恼:“哎你看,我果真烧糊涂不清醒了。”
“真的没事,我只是听说生病时候,只要抱一抱,拍一拍后背,人就会分泌一些幸福的什么什么素,人就不脆弱,病会好得更快。”
“嗯……有这样的说法吗?”闻笙需要回家查查资料确认。
但不需要确认的是,此刻的迟绛叫她心疼得厉害。
她可以摒除一切杂念,像一只家猫安慰失落主人,给迟绛一个柔软拥抱。
只是一个拥抱。轻轻的,风一样轻,雾一样柔,有呼吸掺进来。
拥抱时,闻笙调动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用童年时从母亲那里习得的温柔,轻拍拍迟绛的背:“喏,像这样,有感觉好些吗?”
迟绛蓦然红了耳根。呼吸凝滞,不敢动弹。
原以为只是简单拥抱,抱到了才知道拥抱并不简单。
这拥抱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轻,甚至算不得一个拥抱,简直是不太熟的陌生人在践行社交礼仪,两个人的身子都没有紧实地贴在一起。
但这拥抱又与之前和好朋友们的拥抱都不一样。迟绛觉得身子滚烫,喉咙不争气地酸胀,句子卡在嗓子眼却说不出话。
久久地,她才平复心绪,声音微糯:“我现在……完全好了。”嗓音有点颤抖。象征性咳了一下,又补充:“对了,闻笙,明天见。”
闻笙本松开拥抱,也刻意将眉目恢复成肃然状态,企图让严肃表情挤走心头绮思:“嗯,明天见。”
“明天见”,三个字在浅浅拥抱过后,变成最好听的承诺。
闻笙离开迟绛的家门口,心跳后知后觉地剧烈起来。
方才有多少镇定,离开后就有多少复杂情愫的汹涌——
怎么可以不讲原则地答应拥抱呢?
而迟绛送走闻笙,背靠着棕色房门,心跳和呼吸也像没有指挥的乐队,全然不讲节奏。
那是一个好陌生的闻笙,也是一份好安心的感受。
是因为自己生病,眼神可怜兮兮,闻笙才愿意放下冷漠,给自己几分温柔吗?
迟绛不敢深思下去,摸摸鼻尖,忽然明白一个道理:
药方叫人喜欢上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