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纸鸢起
石狮山上, 天朗气清。
东方稚还是第一次爬上石狮山——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初到京都的时候。自那一次在石狮山下与苏许分别,东方稚就没有回过这个地方,许是觉得…并不可能遇见吧。像苏许这般脾气, 怎么会隔三差五往石狮山跑?
事实证明, 她的猜测没有错。
“哎呀…累死了……怎么那么远啊, 到了吗……”
苏许爬上来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就差没有直接坐到一边石头上歇息。她虽然平时总是外出, 可也没经历过那么耗费力气的节目啊…她喘着气,一抬头却见天上星星点点地飞着不少纸鸢, 那若隐若现的纸鸢线纵横交错地落到地上,拉在各样人物的手里。
苏许忍不住惊叹一声。
“真好看……”
石狮山顶上,有着一片草原。
初春时分来石狮山踏青的人,多数都是奔着放纸鸢而来。按照大永风俗,放纸鸢是百姓们向上天祈求平和,祈求安福的一种仪式。他们会拿着纸鸢竞相比赛, 谁能将纸鸢放得高,那个人来年的运气也会越好。而有些地方则会以放纸鸢作为送霉运的手法,当纸鸢飞得高而远时将线切断, 那么上一年的霉运就会随风而去, 再也不会回来。
东方稚见苏许饶有兴趣的模样,回头见那卖纸鸢的小摊正拼命吆喝,心底来了想法。
“这位姑娘!来来来,我家做的纸鸢可是最好的, 您瞧瞧喜欢哪个?”小贩盯了东方稚很久了, 看这小姑娘衣着不凡,爬个山还那么多人跟着, 肯定是富贵人家,出手必定阔绰!所以一见她走近自己摊位,就迫不及待开始介绍。
东方稚被摊位上摆的纸鸢晃花了眼,一时间也不知道选哪个。
“您瞧瞧,这个是喜鹊模样的,这个是燕子,还有蝴蝶、龙头、麒麟啊之类的……”红的绿的各样颜色摆在了东方稚跟前,别说选了,这些纸鸢一个个都那么好看,还真是……东方稚抿了抿嘴,看向身边的雚疏:“选哪个呢?”
“您喜欢哪个?”雚疏笑着问道。
“都可以。”
“嗯…”雚疏摸了一下怀里的钱袋,掏出一锭银子来递给小贩:“那就都来一个吧。”
……
苏许望着跟前站的这么一群人,有点说不出话。
嚯嚯,这人是要在这里卖纸鸢吗?瞧瞧齐王府的这群人,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个,配上那正经模样,像是什么□□入教仪式一样。
“许儿,要放纸鸢吗?”
“嗯……”
你要卖纸鸢吗?苏许心想。
东方稚笑了。
“好。”
就在她说完好这个字的时候,同时朝身后那群人做了一个手势。底下人也是极机灵,除了武功高强,想不到他们还是放纸鸢的好手。苏许站在原地一脸讶异,眼看着齐王府的人已经四处散开,他们各自抓着自己的纸鸢使出轻功来跳跃了几步,一撒手,轻盈的纸鸢便迎风而起,摇摇晃晃地飞上了青天。
见过十数只纸鸢一同飞起的场面吗?
反正苏许还是第一次见。
这样如同耍杂技般的放纸鸢手法很是新奇,一下子便让苏许雀跃起来,喜悦的心情洋溢在脸上。“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呢,王府的侍卫是让你这么用的吗?”苏许心里很高兴,可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念叨她几句。
东方稚努努嘴:“他们既然听我的吩咐做事,那么现在让他们放纸鸢也是合情合理啊~有规定说不能让侍卫用轻功放纸鸢吗?”
“你也是够皮的,无赖。”苏许望了那群侍卫一眼,突然瞄到雚疏,一时之间就绷不住了:“哈哈哈哈哈阿稚你快看,雚疏姐姐正冷着脸放纸鸢呢,那个模样哈哈哈哈哈好有趣啊。”
“哈,瞧见了。”东方稚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只望了雚疏一眼,便回过身来看苏许。苏许正站在地势比东方稚高的位置上,故这回身一眼,东方稚是仰视她的。
嗯?…
东方稚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不真切的画面。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玩,雚疏姐姐的表情太有趣了……”苏许只顾着看着别人笑,全然没留意自己的视线下方,正仰着一张若有所思的小脸。
等苏许看回东方稚的时候,她早已挪开了自己的眼睛。
东方稚给苏许留的这只纸鸢,是一只做工精湛的凤凰。
据那小贩所说,他们家是做纸鸢世家,好几代人传承着这个手艺,以此谋生。凤凰样式的纸鸢做工复杂,每到春天,他们家只会做三只凤凰,而且价格定得很高。东方稚今天买下的这只凤凰是这个春天里最后一只了,小贩说能买这三只凤凰的人都是有缘人,特此送了她一个竹条编制的蚱蜢,祝愿她能受到祝福,快快乐乐。
东方稚很喜欢这只凤凰的含义,也喜欢那只竹蚱蜢。
当然了,她更喜欢现在抓着这只凤凰纸鸢的人。
“其实阿稚……”苏许抓着那只凤凰纸鸢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放过纸鸢…不大会…”
东方稚朝她伸手:“不会的话,我教你。”
苏许愣住了。
看到东方稚朝自己伸手的时候,她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她从未试过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就好像是小时候做了什么能干的事被爷爷夸奖,或者是苏远邦终于顺了她的意思任她欺负。不,不全是……这种感觉像是比那些事还要来得高兴,莫名其妙地,心底就涌起一阵喜欢,看着东方稚的时候,那阵喜欢就像是遍布了她全身。
打心眼里……突然想与她亲近。
“许儿?”东方稚晃了晃手,“怎么啦?”
“阿稚!”
猝不及防的,苏许突然给了东方稚一个大大的拥抱。东方稚被她吓到了,第一个反应便是拉起苏许的手高举纸鸢,生怕这动作过于粗鲁将纸鸢压坏。
“怎么啦……”东方稚又瞄了纸鸢一眼,有点糊涂:“干嘛突然……”
抱我?
苏许俯在东方稚耳边低声笑,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喜欢阿稚啊~”
“嗯??”东方稚一下子红了耳朵,有点听不清。“你说啥?”
“呸,不说第二遍!”
苏许撒开了手,拎着凤凰纸鸢便跑开了。东方稚忙跟上去,逆着阳光看到苏许对自己绽放的笑颜,心底暖得厉害。
喜欢阿稚啊。
这一句话,比三月天气,更让她如沐春风。
“啊,世子今天笑得真开心。”
“是啊。”
齐王府的‘放纸鸢’团队正在一边歇息,一名侍卫见东方稚和苏许在远处玩闹得那么开心,不禁感叹。“咱们世子跟苏姑娘的感情真好,以前在齐王府都没见过世子笑那么开心,自打苏姑娘出现,世子就像是变了个人,活泼了呢。”
“投缘,自然不一样。”雚疏对于东方稚的小心思心知肚明,见旁人不懂,也懒得戳穿。你们看到的小世子当然生动活泼了,可是你们没见过她难过的时候啊…小小年纪,负手身后对着月亮唉声叹气的模样,多么让人心疼。
“雚疏你看!纸鸢飞起来了!”
“看到了~”
东方稚总是这般,高兴的时候,会把自己的好心情带给每一个人。
雚疏望着她们玩闹,看着看着,眼底一湿。
没来由的掉了眼泪。
“喔!起风了~纸鸢越飞越高~”东方稚一路小跑着朝雚疏而来,雚疏眼疾手快抹掉了脸上的泪,冲她一笑。
“雚疏!”东方稚朝她招了一下手,神秘兮兮地靠近她耳边要说话。
“怎么了,世子?”
“我偷偷地告诉你,你不要声张……”
“嗯?”
雚疏也跟着屏声凝神起来。
“许儿说,她喜~欢~我~”
也不知道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跑了小半天,东方稚的脸红红的,额头上还沁出一层细汗。可是她笑得那样开心,眉眼里写满了喜悦,女儿家的娇羞全映在脸上。雚疏笑了,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干净毛巾给她擦脸,同样低声耳语:“那世子可得把握机会,别让她跑了~雚疏可以为世子每天往苏府递拜帖,直接就让苏姑娘在王府住下吧?”
“哈哈哈,不好,那样不行……”东方稚乐了,晃了晃头。
苏许见东方稚跑到一边磨蹭,自己也跟了过来。那只凤凰纸鸢交给另一个侍卫看顾了,反正他们会轻功,即便纸鸢跑了,应该也能追上。她向着东方稚而去,见东方稚笑得开怀,不禁疑惑:“你们在聊什么有趣的~”
“喔,我们啊——”雚疏特意拉长了声调,“在聊以后让苏姑娘——”
“没有没有!”东方稚急忙打断她,“什么都没有说呢!”
做贼心虚…
苏许眯缝起眼睛,“肯定有事情瞒着我……雚疏姐姐!快点说给我听!我要知道!”
“不行!雚疏不能说!”
“我不管!阿稚你走开点,我也要跟雚疏姐姐说悄悄话!”
“不可以!!”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围着雚疏打闹起来,一个劲地缠着雚疏,闹得她也跟着哈哈大笑。
其他侍卫都乐了。
嘿,雚疏今天也笑得很开心啊。
第42章 见家翁
相府。
“挂这里吗, 孙小姐?”
“唔……左边一点?”
“这样?”
“唔,那个尾巴有点皱起来了,弄一下……”
苏远邦正在前往苏许房间的路上,未及房门, 就听到这些对话。嗯?苏远邦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却发现房门开着——推门而入, 看到苏许正指挥着一个小丫鬟往墙上挂纸鸢。
“哟, 好漂亮的纸鸢啊。”苏远邦笑道。
“孙少爷。”
“哥哥!”
苏许自今天从石狮山回来, 整个人就像出了鸟笼的金丝雀,翅膀一个劲儿地扑腾。苏远邦好不容易接住这飞身扑来的自在小鸟, 见她笑嘻嘻的模样心里也高兴,问道:“好妹妹,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怎么那么开心?对了……太子~有跟你说什么吗?”
虽然太子今天一天都跟他在一起。
但是做戏要做全,苏许可不知道当中的曲折。
“嗐,太子都没来, 说路上崴脚了~”苏许只简单交代了一句,又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哥哥你看墙上的凤凰!怎么样,好不好看!”
苏远邦笑了笑。
真是一只漂亮的纸鸢。
竟然珍贵到…苏许要把它挂在墙上的地步?
“好看, 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纸鸢。”苏远邦在那凤凰纸鸢前踱步, 又回身看她:“对了,既然今日太子殿下没有来,那你…自己一个人上山放纸鸢了吗?”
“嘻嘻。”苏许笑得灿烂。
苏许今年,也有十六岁了。
苏远邦比她大几岁, 所以苏许出生的时候他已懂事, 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陪伴苏许的这十六年里,苏远邦见过她每一个模样。妹妹第一次说话, 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背诗,第一次哭,第一次笑……作为兄长,他无时无刻都在呵护着她,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个一家之宝。但是今日,苏远邦不得不承认,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苏许笑得那么开心。
满是喜悦的脸上,还有着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女儿家姿态。
曾以为…姓邱那小子应该能给苏许这份情绪。可今天看来,苏远邦还真是想错了-
你就算舍不得你妹妹,也要舍得。
太子东方顺的话还响在耳边。
苏远邦突然有点懂了他的意思。
“哥哥~我跟你讲了那么多,你怎么尽发呆啊?”苏许不依不饶地拉着苏远邦衣袖,因见苏远邦走神而皱起了眉头:“我在问你话呢~”
“啊?你刚才问什么?”苏远邦歉意一笑。
“我说我以后能不能去齐王府跟阿稚玩啊?她今天跟我说,她最近都在钻研棋术,知道我是个下棋尽靠耍赖的主,打算给我好好教学一下~”苏许歪着脑袋看他:“哥哥,我想去~你也不想下棋的时候总是被我偷步吧?”
苏远邦咋舌。
学棋?
怕是个借口吧……
苏远邦干咳了两声,故作严肃:“那你可得跟爷爷还有爹说一声,不能擅作主张。而且齐王府规矩多,你要是去了……”
“要好好表现,不能行差踏错,不能欺负人家齐世子~”苏许笑道:“我都会背了,哥哥。”
“魔头。”
“略。”
—
京都皇城。
皇帝东方宏今日罢了早朝,批阅地方奏折之后便匆匆赶往太医院,神色不安。太医院里的人见皇帝来了,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跪了一地,太医院之首侯御医是个年近花甲的老汉,他本在研磨草药,可见皇帝来了,心下一沉。
“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侯御医何在!”
皇帝一来,就点了侯御医的名。
“皇上,老臣在……”侯御医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因见皇帝脸色阴郁,故一直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多言,生怕触了皇帝逆鳞。可是皇帝明显是来的路上已经怒火中烧,他哼了一口气,强压着声音:“事情可有什么进展?你让人送来的奏折什么意思?连话都不敢与朕说了是吗!”
“皇上息怒!”满地御医又拜。
皇帝口中说的‘事情’,知情的人并不多。
侯御医应该是知情之人,除了他以外,还有几个有一定阅历的御医,基本是行医二十年经验以上的老前辈。虽然太医院里的人这段时间都在为了这件事而忙碌,只是后辈们仅仅负责配制药方和处理药草,对于具体用量和用途一概不知。皇帝也似乎给侯御医下了封口令,不准他将消息外传。
“皇上……”侯御医面露难色,跪在地上略带哭腔:“臣等已经尽力处理此事,已经尽力了啊……皇上,请您体恤臣等……”
“朕……不想听这些话……”皇帝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偶有大胆的后生御医抬眼去看,发现皇帝也是面如死灰,其绝望的模样与侯御医不相上下。“废物!”皇帝突然一声大喝,吓得众人又是倒头一拜,连声哀求。
究竟是什么要紧事,竟连侯御医也回天乏术?
大部分人都不知。
“皇上,请您保重龙体啊……”侯御医抬头看他,老泪纵横:“前段日子,太医院接到不少珍贵药材,大概…大概能让事情缓上些时间……”
皇帝龙袍下的双手攥着拳,退了半步。
“朕……要事情解决…而不是缓缓…”
“臣——”侯御医一时噎住,叹了一声。
其实事情能否解决,他们都清楚。
只是皇帝东方宏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离开太医院的路上,皇帝的步子迈得极慢,同时也极为沉重。他负手身后,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能给人一种冷清寂寥的感受。他以前不觉得的,哪怕是杀了族人、流放远亲,他都不觉得自己孤苦。可是现在,他忍不住叹气了。
他第一次觉得,坐拥天下高位的天子,原来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人。
—
齐王府。
辰时刚过,便有一辆马车停在齐王府角门前。那是东方稚派去苏府迎接苏许的车辆,底下人不敢含糊,一见苏许来,便直接带了她到齐王东方宪的院落——东方稚这个时间正与齐王喝茶谈心,想必是在这边的。
“回禀王爷、世子,苏姑娘来了。”
“快快请进。”齐王笑得和蔼。
这大概是苏许第一次见齐王?反正她迈进屋门的时候紧张极了,害怕齐王是一个比爹爹还要严肃的人,万一他有听说苏许的恶劣事迹,对她没有好感怎么办?苏许忐忑地望向上座,只见笑得灿烂的东方稚身边坐着一个笑容祥和的中年男子,他打量了一下苏许,便朝东方稚身边一指:“来,到稚儿身边坐着吧。”
“是,齐王。”苏许难得那么乖巧。
苏许坐下之后,齐王东方宪就一直盯着她看,笑意未减。他仿佛对苏许抱有很大的兴趣,视线一直在她们两个小姑娘身上来回,望了许久,就是不说话。
东方稚怔了一下,望向站在齐王身后的孟槐,满脸疑惑。
孟槐咳了一声,密语传音她:世子,王爷这是看到了未来女婿…呃或者是儿媳,心里正满意呢……您习惯就好,我干娘也这样看雚疏……
东方稚皱眉:??
“王爷……”孟槐看不下去了,忍着笑拉了一下齐王:“您……是不是想齐国的政务想得出神了?”
“啊!”齐王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失态,笑了两声。他颇为感慨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和苏许,意味深长地开口:“以前曾与稚儿有过约定,说稚儿来日若——哈哈哈,今日我倒是见到了,觉得苏姑娘真是不错啊。”
两个小姑娘都一脸迷茫。
啥?
苏许瞟了东方稚一眼,东方稚会意,苦思冥想之下才记起自己曾与东方宪做过约定,说自己会带心上人给他看……哎哎哎,父王?您怎么那么理所当然地认定了这件事呢?东方稚越想越羞,一下子就红了脸,嘟囔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齐王笑了,问起苏许:“苏姑娘,不知道你是否赞同?”
“啊?”苏许有点迷糊,“赞同……什么?”
“就是……”齐王顿了顿,笑道:“就是稚儿说你极好,说你是一个可以信赖可以好好相处的人呀。”
孟槐:王爷您还给人家下套啊?
“这样啊~那肯定是赞同的,阿稚夸我,难不成我还要反驳吗?”苏许也跟着笑了,猛地发现自己言辞不当,忙又改口:“……王爷莫怪罪,小女子一时……不懂礼数……”
“哈哈哈哈哈哈不用拘谨,我不介意这些。苏姑娘只是心直口快,性格爽朗我反倒是喜欢呢。”齐王一边夸奖她,一边又朝着东方稚挤眉弄眼——那表情,似乎是在说东方稚眼光不错。
苏许不知内情,笑得美滋滋。
离开齐王院落的路上,东方稚还是红着脸说不出话,苏许倒是饶有兴趣地一路蹦哒,看到假山也欢呼,看到花草也欢呼。叫嚷半天,苏许见东方稚一直耷拉着脑袋脚步不稳,便做了个鬼脸吓她:“阿稚!在想什么呢!”
“没有…”东方稚挠了挠耳朵,看向苏许:“许儿,我父王挺喜欢你的。”
“是啊~”苏许得意地笑了,又见东方稚一直闷声,便故意调侃:“干嘛,你吃醋啊?”
“哪有…”东方稚小声嘀咕:“儿媳见家翁,有什么好吃醋的……”
“嗯?——”
第43章 六封信
“啊…没有, 我没说啥……”
“你刚才说什么…二喜要加封?”
“……”
别说东方稚了,就连跟在后头的雚疏都听得满头汗。哎哟我的天,似乎明白了小世子跟苏姑娘为啥总错过了……敢情她俩平时聊天都不在一件事情上啊?雚疏忍不住开口提醒:“苏姑娘,没有一个叫二喜的要加封。”
儿媳, 儿媳!家翁!!
雚疏都想替东方稚重说一遍了。
“喔…”苏许笑得没心没肺:“那可能我听错了?最近总是以为身边人在开口说话呢……”
“……世子, 我去给您摆棋台。”雚疏放弃交流。
“嗯。”
说教苏许下棋, 倒不是借口。
东方稚最近对下棋兴趣很大, 觉得多加练习可以修身养性, 所以时而钻研。苏许也是会一点点的,只是她下棋根本不按规矩走, 三两下后必定偷步换子,耍赖取胜。苏远邦和东方稚便是输在苏许的耍赖之下,奈何一看到苏许的委屈模样,输赢问题就抛诸脑后。
不行,这可不能惯。
为了大舅子……不,为了纠正许儿的无赖习性……东方稚溜了溜眼珠子。幸好苏许读不出她心中所想。
“呐呐呐, 阿稚该你了。”
东方稚瞄了一眼棋局,心领神会地看向她:“方才第八列第六行的两颗黑子,放回来。”
“……”苏许当即拉下嘴角。
你是神吗, 连位置都记得。
“说好的不准赖皮, 你又犯毛病了。”东方稚见她不愿撒手,便干脆自己摸了两颗黑子放回原位。苏许不乐意了,眼看就要酝酿情绪飙眼泪,东方稚不甘示弱, 摆出一副生气模样。
“阿稚欺负人!”
“我也欺负不动你……”
“我不管!”
“你好好下棋, 我给你奖励。”
“嗯???”
苏许那在眼底打转的眼泪一瞬收回,见东方稚胸有成竹的模样, 她更是好奇。“奖励什么呀?”阿稚送的东西总是千奇百怪,从来不是寻常物,看似平平无奇,可内里总有大文章。苏许已经特意在家中腾出一架子摆放阿稚的礼物了,睡前看一看,睡醒看一看,吃嘛嘛香。
好好下棋的话,会送啥?
苏许的眼睛闪闪地,直勾勾盯着东方稚。
“唔……”
东方稚被她盯得不自在,暗地里深呼吸好几下,才故作老成地吐出一句:“该你走了。”
“哦。”
苏许哼了一声。
“你们回去世子房里,替她准备一些御寒的衣袍,虽说三月天气暖和不少,可那边比京都冷。”
“是。”
“还有,世子有几套蚕丝褂子放箱底多时了,你们收拾的时候顺便给这几件熏些檀香,并那柜子里的香囊玉佩和红绳挂坠都拿上。对了,还有上个月皇上赐下的护腕一对,短刀一把。”
“是。”
孟槐一路吩咐着丫鬟们做事,一路往亭子里而来。还未走到跟前,他便看到苏许和东方稚打闹的场面,凝神一听,先是东方稚说了一句‘我把心送你好了’,接着,又是苏许的一句‘那我也送’。????
一段时间没跟在世子身边,她们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孟槐心里简直波浪翻腾。
“那你拿刀子剜你的心出来给我。”
“你用心感受,不必用刀子剜心。”
虽然打断人家说情话很不厚道,但是孟槐过来实在是有事在身……“属下拜!见!世!子!”孟槐特意远远地便开始大声呼喊,生怕这对‘小情人’无视了他。
“孟槐?咋了。”
孟槐眼尖,方才好像看到她们两个牵小手………
“属下奉了王爷的吩咐前来回禀,”孟槐躬身行礼,“皇上有旨,说最近天气大好又是春季,朝廷许久没有热闹事了,特安排五天后出发京都以北的河唐郡春狩呢……”
春秋狩猎,是大永的风俗。
皇家及官员的狩猎定于春季,这个季节最多野兽下崽,短时间的捕猎除了能作消遣,还能一定程度地控制野兽繁衍;而秋天狩猎则是平民百姓的自发活动,多数是猎户们的习惯,为了赶在冬天前储存肉干和预防野兽冬饥袭人,秋狩的时间会比春狩长,而且属于各地方政策,带有商贸性质。
比如去年冬季苏定国接回的那批皮草,便是上一年边牧人民秋狩的成果。
“河唐郡?”东方稚皱眉:“河唐郡离京都有两天路程呢,怎么跑那么远……对了,那父王去么?”
齐王东方宪现在连早朝都不去了,若是这次春狩不在,那东方稚何苦自己跟了去凑热闹?
“王爷说,他自然是去的,同时希望世子这几天能收拾一下行装,待春狩时能一展弓射,猎只野鹿。”孟槐笑道。
猎野鹿?东方稚摆了摆手。
“就我这身子……能骑马颠上半天已是厉害。”
“世子得对自己有信心呐——”
……
苏许坐在他二人中间旁听,摇头晃脑跟着听了好久,才大概明白他们在聊的事。皇家人还真是有闲情啊,一时放纸鸢一时春狩,每天都不愁没节目?苏许望了一眼东方稚,呆坐好久,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
阿稚如果去了春狩,那……棋术还学么?
她去……多久啊?
苏许突然也想跟着了。
“…属下已经吩咐底下人去替您准备了,就是不知世子有没有额外要带的?若是有,属下还得另外作请示,写个单子递到王爷跟前去。”
“这个…”
东方稚偷瞄了苏许一眼。
“……除了苏姑娘,世子。”
“咳。”
—
河唐郡距离京都城两天路程,五天后出发,前一天就得整装待发不接待任何客人。据说这次春狩会带上部分官员,君臣同行约摸狩猎七天……苏许回相府的路上一直掰着指头数日子,眉头深锁。“一天,两天,七天,再加两天……那就是十二天了……”
竟然有十二天不能见阿稚……
苏许现在就开始觉得难过。
“气人,还说每天教我下棋呢,棋没教完就去什么春狩……”苏许气鼓鼓地往院子里走,途中折了一根树枝,一路‘鞭打’回廊边上的花卉。“气人气人!!东方稚总是骗人,这个不讲信用的小骗子……”说过的话根本就是逗自己玩的,哪有什么‘只对你好’啊,都是假的,转个身就不记得了。
“木头东方稚!不要你的战利品!”
哦,这木头呆子送她回府的时候说,春狩回来送苏许礼物。瞧她对春狩的期待模样,这家伙定是很想去!“你是个姑娘家!”苏许恶狠狠地盯着路边一丛杜鹃,手里树枝摇晃着,说道:“你不能对狩猎那么大兴趣!你应该委婉拒绝这次春狩,说你想呆在齐王府跟我下棋!”
噼啪一下,苏许打下了一朵花。
“……”
气人。
也不知道河唐郡冷不冷,阿稚去了那边,会不会着凉?她总是不披外袍,明明身子骨弱,还要装作很强壮……苏许心里的怨念又化为担忧,东方稚尚未出发,她就开始盘算东方稚的回程会不会出现意外了。
阿稚,阿稚……
苏许撇着嘴坐在路边,口中喃喃。
“你总是出现在身边,现在缺了你哪怕几天,我都开始不习惯……”苏许握着树枝在地上画圈圈,画着画着,便写起东方稚的名讳来。“你真能折磨人,木头呆子。”
什么时候,你变得那么重要了?
那我在你心里,也重要么?
苏许真想剜她的心来看看。
“卟!”
不知道是哪个檐角方向,竟有人扔了一个纸团进来相府。苏许被这团纸打断了思绪,本想用树枝将它一棍挑开,可见纸上似乎有字,心中生疑。
“这什么啊……”苏许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没人呀,哪来的。她又将目光放回纸团上,犹豫再三,才将那团皱巴巴的纸展开。
“河唐郡虽离京都有一定路程,但依靠河唐郡与京都城的驿站通信,一天时间便能传达信物。许儿,不在京都的时候我能给你写六封信,你只需要认真阅读我的书信,读完六封时,我便回来了。”这段话后头,又写了一行小字:
“这不算第一封。”
“……呆子……”苏许念完纸团上的文字,忍不住轻笑。
我才不要接你的书信呢,出外狩猎还想着往京都城寄信,你是有多闲啊?小心被皇上知道了,说你不认真狩猎,在河唐郡多呆十天八天!苏许心中暗暗骂着,可是双手却在不停抚平纸团上的折痕,动作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折痕过深会使得这张纸破损。
“傻里傻气的人,写字挺好看~”苏许嘀咕着,又将那纸吹了吹,不舍得收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会在京都城等你写信的,你可别忘了呀~说好的六封信若是少了一封,我就让你好看!
远处相府墙头边上露出了半个身影,见苏许已经拿了纸离去,松了一口气。“累坏了,我还是第一次用震山掌扔纸团,世子真会玩……”他对同伴感叹道。
第44章 河唐郡
德昌二十六年三月末, 皇帝携官员春狩。
据大永习俗,皇帝春狩没有规定的时间与次数,按照以往记载,春狩的进行短则一两年一次, 长则四五年一次, 全凭皇帝心情。而当朝皇帝东方宏即位以来, 春狩向来以三年一次为规矩, 这一次距离上回春狩不过两年光景, 何以皇帝今年改了主意?
大臣们摸不透皇帝心思,出行在列的官员也没有多想, 日子一到,便跟着车队出发了。
河唐郡,位于京都城以北,物产丰富,百业俱兴,向来富庶。
“世子, 您这个时间写信,就不怕字迹歪歪扭扭不好看吗?”雚疏随东方稚一辆马车,孟槐随齐王东方宪一处。车队出发之后, 东方稚便摸出怀中毛笔与纸张趴在一边琢磨信件, 可是道路颠簸,写了小半天,东方稚也才写出一句话。
“是歪歪扭扭了些……”东方稚咬着毛笔一头,满脸无奈:“可是我答应了许儿的, 我现在写完, 到下个驿站便能将信送出——哎呀!滴了好大一滴墨!”
“……”雚疏有些哭笑不得,“世子, 您对苏姑娘真上心呐。”
“喔——心上人,当然要上心。”东方稚毫不忌讳地笑着,见雚疏一脸暧昧,便又回头来打趣她:“你也别顾着说我,你不也对某个人上心么?怎么样,看你们平时都没几句话聊,难不成吵架了?”这对‘心腹夫妻’也是够敬业的,成亲之后和以前几乎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俩人前人后都不会有什么亲密之举,好像成亲只是完成了一个任务。
东方稚为此思虑了很久。
难不成他俩没感情?鸳鸯谱点错了?
“作为齐王府的人,事事该以王爷与世子为重。儿女私情……比不上正经要务。”雚疏板着脸,很是严肃。
东方稚笑了。
“那我给你颁个命令:日后不能冷着脸对孟槐,也不能那么冷酷。你们已成夫妻,也有自己的小日子,不必要为了我和父王牺牲自己。”
“……”雚疏顿了一下,见东方稚一直望着她,只好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齐王府车队的另一辆马车里,正说着近乎一致的话题。
“你们二人成亲多时了,可是我不曾见过你们的相处有何不同……孟槐啊,你跟雚疏是不是闹别扭了?不然这新婚燕尔,何以比以前还要生疏几分?”齐王东方宪说的话跟东方稚问雚疏的语句几度重合,唯一的区别,便是东方宪说得更为直接。
“哎哟王爷,我跟雚疏能闹什么别扭啊,都成夫妻了……”而与雚疏的冰山脸不同,孟槐回答时,笑得很是不好意思。
齐王瞄了他一眼。
“你可别撒谎骗我,我都看在眼里。”
“王爷,真没骗您……雚疏一向这个性子,她做起事来就是一副正经脸,什么人都能丢在脑后不理不睬。我都习惯了!而且雚疏也没有您想得那么冷漠……”换言之,雚疏还有着温柔的一面,只是大家没看到,把她误会了。
“哼哼…”齐王东方宪干笑一声,“反正你得好好处理你们的关系,别总是见了面都不打招呼,你们这样下去,别人会以为齐王府待人刻薄!好小子,我现在待你二人很差么?”成亲了还这般点头致意像话吗?现在的后生想法还真是复杂。
“哈哈哈,王爷这是哪里话,自然不差,不差!”孟槐笑着回应,又见东方宪呼吸不顺开始咳嗽,忙递上一杯水,神色焦虑。“王爷您可得小心身子……舟车劳顿,属下只怕您到了更干燥的河唐郡,这夜咳会更厉害……”
齐王微微一笑,抿了一口热水。
他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喝完水之后也没有放下杯子,两手将它握着,待到杯里的水逐渐凉了也不见有其他反应。孟槐在一旁守了多时,见齐王不说话,便主动将杯子拿走。
“水凉了,王爷。”
“孟槐。”
“啊?”
“最近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齐王靠在马车软塌上抬眼看他,眸子里夹杂着几分歉意:“你也是因为有事不能说,所以和雚疏相处不愉快吧?你二人成了亲,她必定会提及此事问个究竟……我知道你定不会泄露,只是夹在中间甚是为难。”
“我没事,王爷。”孟槐替他顺了顺后背,“只要您好,我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您别多想,雚疏从未问过此事,她并不知道我的任务。”
“好…”
齐王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
河唐郡。
春狩车队刚抵达河唐郡当天,郡守以及郡丞早已携同底下官员士兵于城门前二十里守候,为了不惊扰圣驾,郡丞几日前早已肃清街道布下屏障。春狩一行皇帝亲临,太子监国,二皇子随行。
“河唐一别七八年,倒是繁荣不少啊……”
为了不大肆铺张,皇帝东方宏及二皇子、齐王齐世子等直接在郡守府住下,其他随行官员则住在了郡丞府里,二府府门相距不过两里路,算是邻近。皇帝在早些年曾亲临河唐郡,那时是因为视察河唐的蝗灾,体恤民情。
“皇恩浩荡,在皇上的英明领导下,河唐郡自然富庶,百姓丰衣足食。”
听闻这河唐郡郡守今年不过才三十多岁,还很年轻。只是东方稚跟在皇帝身后,看到的却是一个面相和皇帝差不多模样的中年人——甚至两鬓比皇帝白得还厉害,青丝银发掺杂到一起,人也清瘦。
郡丞倒是一直跟在郡守身边,比郡守后半个身位,没有说话。
“自河唐郡蝗灾那年任你为河唐郡郡守,这些年你如何努力,朕是看在眼里的。”东方稚听闻皇帝提及往事,一下子也来了兴趣。经他们几番交谈,才得知这郡守是个能耐人,河唐郡蝗灾那年他正是皇帝钦点状元,满腔热血赴郡守一职,为官清廉,将灾后荒凉的河唐郡,治理成大永的‘粮仓’。
若以他的才能留在京都,时至今日,可能位极人臣。
“皇上这番话,臣惶恐。若不是得皇上赏识,臣根本无法进入仕途,更不能为民请命,当父母官。也是因为有皇上,河唐郡才能更好,为朝廷做贡献。”郡守说话一直客气,而且自谦。如果是京都城的官员说这种话可能有点拍马屁的意思,可是这番话从他嘴里吐出,总有一种肺腑之言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得知他是个有才能、爱民如子的臣子?
皇帝与郡守叙旧的话聊了好久,从午后抵达河唐郡,这话便聊到黄昏才结束。等待传晚膳的空儿,东方稚揣着一封信溜出正堂,见雚疏许久未来,在回廊急得跳脚。
正巧二皇子领着几名官吏路过。
“稚儿?”二皇子见她在一边瞎转悠,有些奇怪:“你在此处作甚?晚膳准备传上去了,你该回厅里去。”
“我在等雚疏呢。”东方稚不好说实情。
“雚疏方才有些事,出门去了,我刚瞧见呢。你有何要事找她?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二皇子歪了一下脑袋,见她一直把手藏到身后,大致了解。“传信?”
前日到驿站的时候,东方稚便火急火燎地传过一封信。这些信件虽然不会被官吏开启,可是因皇帝在场,物件的流通是要检查的。二皇子便是检查这些东西的人,见东方稚信上的传至苏府,便对此事心如明镜。
“……呃,嗯。”
“给我吧,我替你处理。”二皇子大方地招了招手。
“那……好吧!子霁谢过二皇兄。”
“你快些回去吧。”
待东方稚转身离去,二皇子便将信件交给了身边的官吏。还是‘传至苏府’没有变,二皇子只望了信封一眼,便撤回了手,不打算窥人隐私。
“二皇子,此信随公文一道传回京都么?”
“不。”二皇子沉吟一记,轻道:“派个妥当人找匹快马,即刻便送到京都苏丞相府上,当加急战报处理。”
“属下遵命。”
郡守府正堂饭厅上,皇帝、齐王正与郡守郡丞商谈要事。东方稚也是见他们的话题太过枯燥所以偷溜出去,如今蹑手蹑脚回到饭厅上,东方稚特意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打扰了他们。
“…按照你这话,河唐郡内有这般高人?”
“臣在河唐郡呆了七八年,也是前年有机缘,才认识了此人。皇上放心,这件事若是交由此人,必定能处理妥当。只是臣冒昧提一句,皇上可愿意由此人算上一卦?”
“为了元章,朕不介怀这些。”
东方稚只听了这么几句闲话,本不想偷听,可是听到皇帝说的‘元章’一名,有些疑惑。元章……这不是父王的字么?本想再听下文,可一个路过的小太监不懂情况,见东方稚伫在门口,行礼的声音喊得特别洪亮:
“奴才参见齐世子!”
也是因为他这声,饭厅里的人一瞬间便停了话题,沉默一瞬,换成了春狩期间该猎些什么野兽。
第45章 无心举
相府。
“孙少爷!加急信件!”
“……嗯, 好。”
苏远邦接过底下人送来的信,有点头大。
你说这齐世子,怎么寄封信来还整得跟汇报战情一样?苏远邦挠了挠后脑,收了桌上几本公文, 盖了熏香, 便往苏许所在的院子而去。“没写谁亲启, 又没说给谁, 只有一句加急……”苏远邦翻着信件左右打量, 啧了几声。要不是妹妹提过此事,还以为是送给爷爷的紧要奏折呢。
“妹妹!”
苏远邦门也不敲, 大步流星踏进了房间。“哎哟!”苏许正在绣台旁穿针引线,被他这声呼喊惊得扎到手。
“诶嘿,这是在干嘛呢……”
只见绣台上摆了一张上好的雪狐皮草,看着眼熟,像去年腊月苏许从苏定国那里讨来的那件。苏远邦回过身来看了一眼这天气,又看回这大暖的皮草, 哑然失笑:“妹妹,这都快四月了,过段时间春风一吹可就到夏天了, 你这会子缝制这雪狐皮毛干啥呢?”
“唉, 去年天冷的时候我就想弄了,可是来不及做,没有时间…哎呀……”苏许顾着跟苏远邦说话,手指上的血冒出一珠来, 滴到了雪狐毛上。
哎呀…
平白多了一点红, 这可怎么是好。
苏许有点头疼。
“啊对了,我是来给你送信的。”苏远邦险些忘记了正事。“喏, 这是早上送来的加急信件,虽然没写明给谁……不过能借用禁卫军送信还没有署名,怕也只有齐世子了……”苏远邦一边递信一边低声嘟囔:“送个情书还加急,真是……”
“嗯?”
“没啥。”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抵达河唐郡。离开京都的路上树木葱葱,鸟语花香,看到这满路繁花,我便知道春风准备刮到京都城了。许儿,不知道你近日可有练习棋术?可别忘了我教给你的步法,若与你兄长下棋,也别偷步耍赖了……”
苏许读了一半,脸却已全黑。这是什么鬼信?一股脑地讲闲事,到底有没有重点?再往下看,却见左下角有好大一滴墨,糊了一角,内容也直接跳到下一页。
“……突然,好不习惯离开京都啊。子霁。”????
写完了????
苏许抓着两张信纸反复看,翻来翻去,都没看出有什么玄机。
“喂,东方稚,你的所谓六封信就是这般流水账么??”苏许冲着信纸提问,但很可惜,这信纸没有生命,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太气人了,这个人,完全就是敷衍我!你给我等着……”小魔王气得脑壳顶直冒烟,再看一眼信,烟就越来越浓。
她随手抓来一张纸,狼毫捏在手,一番龙飞凤舞。
“桂儿!!”
苏许一声叫唤,小丫鬟便推门而入。
“孙小姐有何事?”
“将这封信,寄去河唐郡!”苏许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方又缓道:“寄给当地郡守,就说此信是要转交给齐世子的。”
“好。”
—
河唐郡。
春狩车队在河唐郡留宿一夜,便又大批人马从主城出发,前往城东七里外的一个林场。这是五年前河唐郡各业逐见起色的时候建的,圈了各样野兽在内,纵横附近三四座山,地广物博,供狩猎游玩所用。朝廷春狩所用林场,其实并不包括河唐郡。但就是不知为何,皇帝今年选了此处。
“启禀皇上,林场内外已经清场完毕!”
“好。”
人马抵达林场时,四处彩旗飘扬,官兵持矛佩剑四下镇守,一派肃穆。东方稚骑在骏马上,因山路颠簸而脸色愈发苍白,受不住长途跋涉。皇帝心疼自己侄女的羸弱身子,特地安排了一小队官兵护送她到营地休息,并拨了随行的几个厨子同行,给东方稚做一些调理胃口的药膳。
东方稚躬身谢过,就带着雚疏往营地去了。
“孟槐,你也随着世子去吧。”东方稚一走,齐王便指了孟槐跟着。孟槐有些不能理解,先是疑惑地望了齐王一眼,齐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要与皇上商量要事’。
孟槐忙接令。
“也是苦了你了。”皇帝策马而来,见齐王伫立原地沉默许久,有此感慨。齐王闻言,先是回头凄怆一笑,才轻声开口:“皇兄与我同为人父,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如今倒不是苦了我,只是苦了稚儿……”
“稚儿……”皇帝顿了顿,如鲠在喉。
他这个当皇伯父的,恨不得给唯一的侄女摘星星摘月亮,只要能让她高兴,龙椅都能给她瘫着玩。只是可惜,这侄女最是安静内敛,平日更没有什么要求,导致他这个皇伯父没地方赏赐也不好加封,憋了许久的宠爱无处安放。而如今……皇帝望了一眼自己兄弟,心里也涌起几分悲凉,不知道如何是好。
兄弟二人都已过了四十,可是共处的日子,数来还不够二十年。
皇帝现在想起往事还是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早几年召齐王回京的,而不是等到三年前才一夜梦回。许是世间之事冥冥中自有定数吧,皇帝年轻时太多杀戮……
老天爷,可能看不过眼。
“皇兄…”齐王突然喊了他一声,声音极轻。
“我在。”
皇帝回过神来应他,连‘朕’字都没有用。
齐王扭头来看他,良久,才说道:“元章存活于世牵挂不多,唯一惦念的……便是稚儿。日后,还请皇兄——”
“我会护她一辈子,只要我还活着,我的儿子还活着。”
齐王点了点头。
他最终还是握紧了皇帝的手,捏得用力。
皇帝伸出另一只手履在他的手上。
“弟弟…”
“臣弟谢过皇兄。”
—
林场营地。
林场位于高山之上,深山野林树木葱郁,难免露气寒重温度偏低。东方稚进了营地之后便觉身子乏累,突然停顿休息更是将疲累感放大了数倍,一下马,她便踉跄了几步,幸好雚疏及时跟来,不然她准摔得四脚朝天。
“世子!您没事吧?”
孟槐骑马赶来,见到的第一幕便是雚疏扶着东方稚的画面。他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时护主心切,连马鞭都没来得及放好,就跃到东方稚身边。
东方稚见是他,有些感动。但是第二个反应便是狐疑,孟槐这几个月一向跟在父王身边做事,如今春狩准备开始,怎么孟槐也不在他跟前候着?“是来传达事情么?”东方稚问他。
“没有,王爷说他与皇上有要事商议,暂时不需要属下伺候,便让属下到您这边待着。”孟槐与雚疏一同扶她进了营帐,待东方稚坐好,他又忙碌地去取茶壶茶杯,到随从的箱子里翻找茶叶。东方稚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突然回想起以前孟槐守在身边伺候的日子,又想到自己吩咐雚疏暗查他,不禁羞愧。
其实,孟槐不一定是对她不忠。
说到底,当心腹的首要任务便是守口如瓶,如果他的神秘举动只是因为奉了命令,倒也难怪他不肯说出口。换个角度来看,孟槐这样做倒是极为忠心。
只不过,现在不是对东方稚而言而已。
“世子,还是给您煮以往喝的茶吧?”孟槐歪头问她。
“嗯。”
东方稚点了点头。
雚疏站在一边无所事事,见孟槐忙得灰头土脸,便也去搭把手。她这个无心之举可是把孟槐吓到了,毕竟他习惯了雚疏对他不理不睬——执行公务的时候。所以孟槐正一脸惊恐地看着雚疏,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到他这个……偶尔温柔的夫人。
“看什么。”雚疏冷声问道。
“没没没……”孟槐一阵干笑,可能是因为紧张,差点没被火炭烧到手。
“你就不能小心点?!”雚疏当即大喝,手上动作却很利索,麻利地替孟槐收拾完残局,将水壶放到火炉之上。她看了孟槐一眼,说道:“你不是经常呆在王爷身边负责煮茶么,怎么手法像是生疏了不少,不比以前娴熟了?”
“嗐,咱们王爷都好久没喝茶了,日常喝热水……”孟槐像是想起了什么,忙噤声咽下了后半句话。
他这个小举动,被东方稚留意到了。
“回禀齐世子!”
门外官兵突然求见,打断了东方稚的思绪。
“有一封京都城传来的信件,说是交给齐世子亲启的。”一名官兵恭敬地走进营帐来,递上物件。东方稚随手接下,便让他下去了。
一阵拆信的声响,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还在煮茶的孟槐与雚疏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东方稚,却见她眉头深锁,像是在苦思什么难题。孟槐忙给雚疏打了个眼色,让她过去探探口风。
你除了让我出马,你还会什么?
夫人,你毕竟是与世子一样的姑娘家,我一个男人,实在……
明白了。
“世子,怎么了吗?”雚疏问道。
东方稚抬眼看她,扬了扬手里的信纸,眼里满满的无辜。雚疏定睛一看,却见信纸上洒脱地写着四个大字:
已阅,苏许!
第46章 七丫头
“繁花……”
苏许望着院子里的春景出神, 愣了许久。
阿稚。
她看着景色,眼眸里映满红花。
春风刮来京都城了。
她心想。
今天是东方稚离开京都城的第七天。
按‘加急战报’的速度来算,明天应该能收到第四封信了。苏许靠在窗台旁眺望远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 近日总觉得胸口发闷, 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而每每看到苏远邦来院子里给她递信, 她的心情才能缓和一些, 没有那么消沉。这般情况, 是不是…太久没有出门的缘故?
“孙小姐,今日天气那么好, 要出门走走吗?”
“不了…”
别说苏许自己。她这些天的异常,就连她房里的众多丫鬟也感觉得到。
小丫头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苏许是为何郁结。
而这个房里,有个特别机灵、伺候苏许好些日子的丫鬟,名唤‘南七’。是个南方人,以前家里住在岛上, 境况贫穷;她正是自己家里第七个丫头,卖身进苏府后苏业可怜她的情况,便让她去苏许房里做事, 起了个名, 就叫南七。
南七平日做事都很谨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不会多理,就怕惹到麻烦。可是她今日进房里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苏许这般表情,心中第一反应便是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每日坐在家门前盼未婚夫归来的大姊。
孙小姐和大姊, 都是痴情人呐。
所以她此刻一脸了然, 但也不说,只继续闷头做事。
“唉, 孙小姐这几日都郁郁寡欢的模样,要是老爷他们问起,我们可怎么交代呀……”南七刚捧着木盆走出房间,便又有几个地位较高的丫鬟出门来透气闲聊。
南七望了她们一眼,又低头去擦拭走廊的红木栏杆。
“你们说,孙小姐会不会是病了?”
“无端端的,怎么会病?我看啊,孙小姐这模样倒像是有心结……只是不知因为何人?”
“难道还为了邱公子的事伤心?”
“天呐……”
几个丫鬟东聊西扯,基本上都是围绕着苏许的情况发话。聊了半天,大丫鬟瞧见一直在旁边擦栏杆的南七,便打趣笑了,问她:“七丫头,你这会子在这里偷听我们讲话么?”
南七满眼无辜。
“没有,我在这里擦了很久栏杆了,只是你们没瞧见我……我没有听你们说话,真的没有听……”
“好了好了,又不是要责罚你,你那么慌做什么?”丫鬟们都笑了。大丫鬟又望了南七一眼,见她眼神纯澈一脸老实,突然就有些好奇。她朝南七走近,指了指房里,问道:“最近孙小姐食欲不振闷闷不乐,你可有瞧见?”
“瞧见了。”南七直视她。
“我让你进去陪孙小姐聊聊天解乏,如何?”大丫鬟挑了一下眉。
纵观天下,唯皇家宫廷规矩最为繁琐森严。
但除了皇家以外,有一定规模的大户人家里,等级制度也非常严格。拿相府来说,丫鬟小厮众多,按照各主子的地位,安排的下人人数也不尽相同。苏许是嫡系子嗣,虽是女儿家,但因长辈宠爱,所以受到的照顾与苏远邦相同;各房规矩而论,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只有为首的几个丫鬟、有资历并照顾过主子的婆子才能靠近主子跟前,在内帷走动。而其他丫鬟小厮,做的都是粗重功夫,在主子房间以外走动。
南七在此之前,就是个外房普通丫鬟,无要事不能入内。
现今大丫鬟给她机会进去,还让她陪苏许聊天解乏,实际上是一种提拔。不过在大丫鬟看来,她只是看中了南七的憨厚性子,这姑娘做事一向老实,说不定能明白一些她们几个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她们几个特地给南七打扮了一番,让她进房给苏许递茶。
“要先弯腰还是先低头来着?”
“先敲门,七丫头。”
“喔噢,好。”
南七对于细致活有些迷茫,不过好在悟性高,所以未造成影响。她小心翼翼地向苏许走去,手里端着新沏好的茶水,阳光一照,茶盏杯身半透茶色。
“孙小姐,请用茶。”
许是留意到她的声音和别个不同,原本眺望远景的苏许特意回过头来看了南七一眼。长相普通,肤色有些黝黑;虽然身子瘦弱可是又不像弱不禁风那种……唔,有点眼熟,但又好像叫不出名字。苏许打量着她,缓了半晌,才问:“你唤何名?”
南七抬起眼来看她,微微一笑:“奴婢名唤南七,姐姐们都喊七丫头。”
七…丫头?
这个名字的话似乎有听到几次。
“喔…”
苏许只点点头,便没有再理会她。
“孙小姐,您再这么看下去,这院子里的花可就不开了。”南七从进门到放下茶盏,苏许也只是看了她一眼。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南七故意说一些不在话题上的话。而苏许也果真回过头来看她,一脸不解。南七笑了,指了指外间的花,说道:“孙小姐在这里坐了半日,与花儿对视,那些花儿自惭不如,自然就要谢了……”
苏许一怔,象征性地笑了笑。
“你这丫头,倒是很会说话。”
“奴婢也只是实话实说……”南七又瞄了苏许一眼,见她没有那么消沉,便趁热打铁把话顺下去:“对了孙小姐,奴婢听说前段时间,皇上和官员去春狩了?不知道孙小姐有没有听说呢,一定很热闹吧?”
提到‘春狩’二字,苏许眸子里明显亮了一下。
尽管只是一瞬间。
“是吧……”苏许叹了一口气。
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么天下间的痴情女子,是不是也一般迷糊?南七对于男女之情从不了解,只是她依稀记得小时候待在家里,自己大姊对姐夫的深情模样。那时候姐夫出外经商,他二人的婚期定在经商回来后;自姐夫离开的那一天起,大姊就着了魔地每天盼他回来,一时煮饭烧糊了菜,一时洗衣服洗得袖子都裂了一块布……或许是因为这些细节,南七才把这件事记住?说不准了。
反正南七觉得,苏许跟那时候的大姊差不多。
不也是望着外面出神,痴痴呆呆像离了魂一样么?
严重的时候啊,晚上做梦也会念叨着心上人的名字……
“孙小姐,您去过河唐郡么?”南七歪头问她。
大丫鬟们都觉得,苏许是因为邱公子的事情闷闷不乐。这也太扯了,她们服侍孙小姐那么久,难道看不出来邱公子的事已经过去了么?南七倒是觉得苏许的失落跟那齐世子有关……可大家都没有往这个方面想,毕竟齐世子看起来,更像孙小姐的妹妹——虽然齐世子个头比孙小姐高。再加上齐世子很少主动作访苏府,而苏许与齐世子赴约也很少带底下人。
南七是从赶马车那几个小厮嘴里听说的,他们一致认为:孙小姐与齐世子感情极好,胜似姐妹。
甚至……
南七抬眼看向苏许。
“河唐郡离京都城那么远,你觉得我能去那里吗?”聊起这些熟悉的字眼,苏许明显来了精神。她总算是从窗台上下来了,光着脚踩在地毯上,然后坐了下来。“如果我是男子就好了,是男子的话我就可以到处跑,不必要困在房里……区区河唐郡,我也定能去的……”
说不定还能跟阿稚一起狩猎野兽呢。
可现在的苏许,只能巴巴地想着。
“孙小姐小心着凉。”南七给她递上外袍,半蹲下来守着她。
“七丫头……你叫七丫头,是吧?”
“嗯。”
“我倒是很少见你在跟前……是新调过来做事的么?”苏许难得笑了,半眯着眼望向房顶:“啊,难得让我看到一些新面孔,似乎也没有那么无聊了…”
“应该说奴婢不懂规矩,跟其他姐姐不一样,所以让孙小姐见笑了。”南七回应得谦卑。
“按你说来,我也很不懂规矩,我也与其他家小姐不一样,那我该让谁见笑?”苏许与她耍起了文字戏,反将了她一军。南七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只能闷声不说话,一脸懊悔相。苏许乐了,沉寂了好些天的闺房难得响起清脆的笑声。大丫鬟们都守在门外,突然闻得苏许在笑,心里也像放下一块大石,如释重负。
“你这丫头很有趣,我倒是想留你在身边做事了。”
“如果能为孙小姐分忧,奴婢自然高兴。”
“哦?”苏许望着她,觉得她的话里另有意思。“那你倒说说,你觉得我有什么‘忧’?”
“孙小姐正是花季,连日来又是看着繁花出神……”南七低声笑了,说道:“外面的嬷嬷们都说您是在思念心上人呢,她们经历过您这般模样,所以光是听个特征,就已经笃定您的想法……”
苏许没来由地脸色一红,心虚得直眨眼。
“哪有啊,哪里来的心上人……那个什么,邱家跟盛国公主的婚事我早就放下了,也狠狠地甩了那家伙一巴掌……你这丫头尽胡说,我还能有哪个心上人?”
南七唔了一声,作出沉思样。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您的心上人,正在河唐郡陪皇上春狩呢,不是么?”
第47章 纸老虎
相府。
夜已二更, 各院早早熄了灯火,到了该就寝的时辰。苏许留了南七在内房伺候,还特意允了月前说要下去和府里小厮成亲的一个丫鬟,当即让人拿了几两银子和衣物送给她, 让她退了下去, 以后好好和相公持家, 在后头做事。南七就这么‘升’了上来, 要说没人妒忌那是假的, 可是大家又都知道苏许不好伺候,故也没有多少话讲。
南七在内房守夜的第一天, 苏许就辗转难眠。
因为她之前的一句话——-
您的心上人,正在河唐郡陪皇上春狩呢,不是么?
这句话把苏许的三魂七魄都吓散了,本不想再看到南七这人,可是又怕她下去之后乱说话,便跟娘亲寻了个理由留下她。可是苏许心里又很介怀, 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南七会这样说……然后,不是很明白自己的心情。心上人……难道南七是指阿稚么?
苏许皱了一下眉。
喜欢跟阿稚在一起玩,喜欢跟阿稚分享所有事, 喜欢见到阿稚……可是阿稚是女儿家, 所以,这样也是心上人么?难道心上人不是指男与女么?苏许想了一夜都没有把这个逻辑想明白,所以直到三更时分南七已经在外面熟睡、伴着轻微鼾声的时候,她还是一脸忧愁。
惨了。
苏许听着南七的鼾声, 一时愁上心头。
可能真被南七说对了。
要不然之前为什么偷亲阿稚?……
苏许的死循环又扩大了范围(而且是跳回了之前的死循环), 这般苦思之下,导致她在被窝里躺在天色放亮仍未合眼。
“孙小姐!您的信!”
因为一夜都没有好好休息, 所以日间的苏许是强撑困意坐在绣台前佯装闲适的。若不是因为早上要给长辈请安,午后要给长辈请安,傍晚要给长辈请安加上南七在眼前晃悠……苏许早就缩回床上睡觉去了。“唉。”苏许接信的时候都有点儿手抖,前后望了一下见南七不在,才蹑手蹑脚地开了信。
嘿嘿嘿,七丫头不在,我就放心很多了…苏许忍不住笑出声。
这是东方稚寄回京都的第五封信。
苏许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啊,终于把东方稚的信件盼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下两天雨?这第五封信明显迟了一日才到……苏许拆信的时候突然有些不安,如果春狩队伍回程时也遇到下雨天,那会不会连回京都的时间也改了?苏许连声轻叹,一手摊开信纸,细细读来。
“林场这边景色很好!我身子弱,虽然在后头休息了两天,可是骑马出来散步时,也能感受到这片土地风景怡人。许儿!不知道你对于狩猎一事感不感兴趣?我看到二皇兄还有其他人拉弓引箭的模样可心痒了,也想自己上场,可惜……实在拉不动那把弓。”苏许再翻下一页,又见上头写着一句:“昨夜梦到你了。子霁。”
依旧是这般无厘头的描述顺序以及最后一句的简略‘重点’。
苏许捏着信纸翻了个白眼,细看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东方稚写完这两页纸时,上一页的墨迹未干吧。加上信纸也是属于较薄的,很容易就会把字印到一起……苏许捏着两张信纸有点目瞪口呆,缓了半天才发现是巧合,脸上烧红一片。
“昨夜梦到你了……子霁心痒?”
苏许连信带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时间羞得厉害。
这个木头呆子写信的时候能不能好好检查内容?能不能等墨迹干了再寄信?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会造成很大的误会?!苏许心里把东方稚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又是忍不住瞄了一眼信纸……哎呀哎呀哎呀,心痒个屁啊心痒!做什么梦去了!
“王八蛋…不要脸的王八蛋!…大木头!……”
“…孙小姐?”
“等你回来,我绝对要找你算账……”嘴上虽这么说,可是苏许明明……没,有,生,气……
“孙,小,姐?”
南七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边抿嘴笑边低声骂,外加拿信捂脸之类。唔……要是苏许回过神来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会不会不好意思?南七溜了溜眼珠子,最后还是不作声地走开了,待苏许的情绪平复之后,她才重新端着糕点走进内房,替她收走已经凉了的茶水。
“七丫头哪里去了?”南七重新进来的时候,苏许已经将信藏起来了,而且也不像刚才那样失态,反倒是很高冷、很严肃的模样。南七干咳一声,应道:“奴婢方才下去给您准备小吃了。孙小姐,您看看这几样糕点合不合胃口?”
“嗯。”苏许只扫了一眼,复又专心于那张雪狐皮草。
南七站在一边看了苏许半天,心中惊叹。要不是方才亲眼瞧见苏许的奇怪举动,还真不敢相信她现在的严肃是装出来的。看来,自己得用另一个角度看待主子们了……说不定,孙小姐往日的刁蛮都是假的,只是一只纸老虎,风一吹就倒……
苏许突然瞥了南七一眼,略带杀气。
……孙小姐会读心术吗?南七忙看向别处。
—
河唐郡,郡守府邸。
春狩算是完美落幕了,不少官员都玩得开心,‘战绩’彪炳,勇猛过人。东方稚在春狩后两日也有参与其中,勉强算是猎了几只野鸭,跟底下人开心了一阵。不过娱乐到底是娱乐,皇帝东方宏挂心朝中政事,故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天整顿车队,打算次日回京。
于东方稚而言,这个改动可是正中下怀。
“雚疏,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写第六封信了?”东方稚一晚上都心情大好,捧着空白信纸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笑容灿烂。雚疏也跟着笑了,忍不住调侃她:“世子啊,您现在可真像是……被自家媳妇管束甚严、不敢上诉的小白脸……您比孟槐还要害怕媳妇……”
“呸呸呸,什么‘被管束甚严’什么‘小白脸’啊!”东方稚一脸傲娇地撅起了嘴,忿忿不平:“我什么时候被管束甚严了……还有还有,许儿…又不是我的媳妇,你可别乱说话,要是被父王听到了可不好…”
“哎哟喂世子啊,之前孟槐还跟我提起呢,说咱们王爷见了苏姑娘的时候,那样子就像是岳母娘见女婿,越看越喜欢……您还担心被他听到这几句话?我看王爷是巴不得到您跟前提起她吧?”雚疏反驳得不留情面,甚至故意说得露骨,非得东方稚好好‘直面’现实。东方稚连声咳嗽,只说‘明日都要回京都了,你别在这里闲聊,快干活去’来打发她。
雚疏耸了耸肩。
“行吧。对了,那您明日是先回王府还是先到苏府?”
“还说!”
东方稚朝她扔了一个纸团。
傲娇的齐王世子东方稚,回到京都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王府里换一身干净行头,然后奔赴苏府。雚疏对于她这个决定并不阻拦,而且还有一点点意想不到——哦哟,咱们世子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回王府换一身衣服?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啊……雚疏还没感叹完,东方稚便骑着骏马远去了,那矫健的身手,和春狩时的软弱姑娘根本截然不同。
“嘶…”雚疏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咱们世子弱了那么多年的身子,竟然会因为苏姑娘而变得那么……有活力?不得了,这事可得拿个纸条记下来……”
东方稚在京都大街策马奔驰,意气风发。
因已入夜,大街上行人不多,所以也没有禁卫军发现她这般‘违规’行为,无人拦截。东方稚骑在骏马上突然有些心情激动,脑海里幻想着苏许看到自己出现的模样。也不知道那人见到自己会不会开心?自她第一封回信写着‘已阅’,后头的信便都是‘已阅’,根本没跟东方稚提过其他……哎。
贸贸然到访,苏许会不会……不肯见她?
东方稚想着想着,马儿的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渐渐换为踱步,随主子一般犹疑不定。
“是了,我怎么那么冲动就跑了过来?”东方稚懊悔地捶了一下脑袋,回过身去:“雚疏,要不我还是写一个帖子送去苏府,然后请许儿来齐王府吧?——”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好半天,身后都没有人回应她。东方稚拉着骏马往后看,这才发现自己后头一个人都没有。
包括雚疏。
……跑太快了嘛。
小世子有些不好意思。
“齐世子请稍后,奴婢这就去告诉孙小姐!”
“好。”
举棋不定的东方稚,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了苏府。她没有直接打扰苏业丞相以及苏定国大财主,反而是从偏门出现,先是找了那个常驾马车来齐王府的小厮,告诉他自己想进去找苏许、有事商议,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进了苏府大门,来到苏许的庭院。
她从未试过站得如此端正。
见皇伯父的时候都没试过那么紧张。
“许儿,我回来了?……不好……”东方稚站在门后低声嘀咕,正在练习看到苏许时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以及说什么话。她反复练习了好几遍,最后才试出一个较为满意的版本,可是因为出神出得比较…彻底,所以苏许已经走到跟前了,她也没有察觉。
“阿稚?”
“嗯!”
东方稚一瞬间回魂。
第48章 共枕眠
一日不见, 思之如狂。
十来日不见……
怕是要疯癫了。
东方稚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她,突然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毕竟在梦里,苏许也是这般站在昏黄的烛光下, 静静凝视她。“许儿……”东方稚哑着嗓子开口, 朝她走近了一步。
苏许却伸出手来按住她的肩。
“嗯?”
“都那么晚了, 你才过来?”苏许站在背光的位置, 夜色昏暗, 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光听声音,她似乎没什么异样, 甚至对东方稚说话时有些客气,不像之前亲密。“夜里冷,若耽误了回去的时辰,第二天可能会生病……唔,所以阿稚,你还是先回去吧。”
“这就回去?”东方稚有些迷茫, “可我……”
连门都还没进。
这赶客是不是赶得有点儿早?
“孙小姐,您也是客气了。”
突然一道声音从苏许身后传来,东方稚定睛一瞧, 才发现有个丫头跟在苏许后头。她朝东方稚躬身行礼, 然后笑道:“拜见齐世子~其实我们孙小姐的意思是请您在苏府留宿……”
“!!!!”苏许回过身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只不过孙小姐不好意思开口,怕冲撞了您,所以没有说……”说话待人如此特别的丫头, 除了南七, 还有哪个?她见了这二人在一起,心底就涌起一阵冲动, 恨不得把她们两个关起来,关个七天七夜……南七微笑着,抬眼瞅见院门处似乎晃过苏远邦的身影,忙又叫唤他:“孙——少——爷——!”
来帮忙呀——南七心想。
苏远邦听得有人叫他,便朝这边走来。
“?”
东方稚有些木。
“七丫头,你可别胡乱……”
“孙少爷!”南七直接无视了她,转而向苏远邦微笑:“孙小姐打算留齐世子在苏府过夜,可是不知道如何告知齐王府那边,有些为难。而齐世子也是自己前来,未曾带随从……”言下之意,便是要苏远邦帮帮忙。
苏远邦听完她的话,喔了几声,漫不经心道:“没事儿啊,我让人带个帖子过去齐王府就是了……喔对了,下官参见齐世子……”竟险些忘记了君臣之礼!都怪齐世子太有家人的感觉了……
苏许现在是骑虎难下。
要说不好吧,这么拒绝东方稚留宿又好像不太好?要说好吧……那东方稚是该睡哪里?客房还未来得及收拾,难不成要她睡在自己房里吗……苏许瞥了南七一眼,气得牙痒痒。嘿呀这丫头,怎么这般花花肠子?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
死丫头!
你自己跟阿稚睡吧!
苏许气坏了。
“那我……我睡哪儿?”东方稚突然问道。
“喏!”苏远邦和南七一齐看向了苏许,动作或是回答都一模一样,像是蓄谋已久。
苏许更气了,气得原地跺脚。
“哼!”
“……许儿?”
一更天时,东方稚呆在苏许房里,如坐针毡。
她刚才匆匆忙忙地洗了身子,换上了苏许的衣物。有些不合身,短了些…东方稚只好又套上自己的外袍,精神恍惚地坐在榻上,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点儿不敢相信。
留……宿……
这可是从来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不是方才有底下人回报,说齐王那边已经接了帖子,东方稚的心估计还是悬得厉害。天呐,只不过是一时冲动造访……怎么就到了要留下来过夜的地步?东方稚回想起自己答应留宿的细节,忽地想到那个“自作主张”的丫头?……
“叫什么来着……”东方稚挠了挠后脑勺。“好像许儿喊她叫七丫头……七丫头,南……七南?”
还是南七?
东方稚有点混乱。
“孙小姐小心。”
内房屏风后,那扇闭上许久的门突然开了。东方稚循声望去,只见几个丫鬟正扶着苏许出来,沐浴间的蒸汽争先钻出房门,又被一丫鬟用门挡住,牢牢关好。只是东方稚的视线并不局限于蒸汽,她只是在盯着水汽包围下的人,那个…发梢还有些湿,刚从水里沐浴出来,衣着单薄的主角。
褪去脂粉的容貌似乎没有多大区别,反倒因为沐浴时而沾上的水珠,显得如此娇嫩柔弱。东方稚望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愣了一瞬,才缓过神来别开视线,然后端正地坐好。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小世子有些心神不定。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孙小姐。”
苏许披了一件丝质长袍,望了一眼端正如佛像的东方稚,莞尔一笑。“你坐那儿冷不冷?床上比较暖和,躺那儿去吧。”
“呃……好。”东方稚胆怯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快速收回眼神,往床边挪去。苏许原本还没有那么局促,只是看到东方稚怯生生的模样,尤其是看到她手足无措地拉扯起被褥时,身子莫名一热。哎,这个天气,总不好让她睡……别的地方吧?难不成放些被子让她打地铺?不好,于礼不合……
苏许紧了紧身上长袍,突然不知道该走去哪儿。
去跟阿稚一起睡觉?
总有点怪怪的-
孙小姐,奴婢可是为了您着想啊。
南七方才还在这般念叨。
唉。
苏许觉得有点儿头大。
“这块凤凰血,你怎么把它压在枕头底下?”东方稚拉扯被褥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被苏许塞在一边的玉佩。还是那么光洁鲜亮,难道是每天擦拭么?东方稚摸了一下‘凤凰血’,抬眼看她。
“平时有戴的,只是晚上沐浴的时候会把它摘下来,然后夜间放在枕边…”苏许一边回答她,一边朝她走去。东方稚也是识趣,见苏许走来,自己当即缩到墙边,腾出位置给她。
“你的平安符我也一直戴着,洗身子的时候会摘下来,睡觉的时候又戴回去。”东方稚粲然一笑,一把揪出衣领里的红绳,鲜亮的红色布帛按平安符的三角形将它包裹,丝绸很柔顺。苏许便凑上去看,一手拈过尚且温热的平安符。
“啊,算你识相,没有弄脏。”
“我哪敢?”
二人皆朝对方望去,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沐浴后的清香、房里的熏香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气,一下子像是浓了许多。苏许望回东方稚幽黑的眼眸,突然发现眼前这动作……有些暧昧?而且……东方稚的视线怎么好像?
有点儿往下……
“熄灯,睡觉了!”苏许伸手推向东方稚的脑门。
长夜漫漫。
多少风流才子便是在月夜下吟奏出一首首诗歌,寄托相思,传达情意。苏许以往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文人在深夜会睡不着,还那么多牢骚话写成诗歌……不过今夜,她躺在被褥里感受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时,突然领悟到,文人才子为何失眠。
相思?
她在漆黑中望了东方稚一眼,闻到她身上的清淡茶香。
“唔……”
苏许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喔,冰冰的。
“怎么了?”
东方稚问道。
“没有,看看你……有没有睡着。”苏许轻声笑了,突然发现多一个人睡在身边,似乎也没有那么不习惯。她挪了一下身位朝东方稚靠近,东方稚却往后边退。
“喂……”
“啊?”
“你缩什么缩?”
“啊……你不是不够位置睡么……”
“……木头。”
苏许干脆翻过身去,有些生气。都隔了那么多天没见,看她一到京都就巴巴地跑了来,还以为她很想自己呢。苏许叹了一口气,怨念地念叨:“瞧你鼠怕猫一样,若是不想见我,不想靠近我,又何苦跑了来……”还那么爽快地答应留宿。
莫不是被摆上台面,无从选择才应下南七的提议?
东方稚一怔。
“哪里话,我离开京都这些天,可是一直想见你呐……而且我在信里不也说了么,我晚上做梦还梦到你呢……”
“那代表什么?”
“代表……”东方稚哈了一口气,痴痴地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哦。”
苏许的反应比想象中淡漠。
这让东方稚有些受打击。
“我在河唐郡的时候,本来打算随皇伯父他们一起猎野鹿的……可是我身子弱,一到林场我就不舒服,然后回营帐里歇息了。我歇息了两天,身子才稍微好了一点,然后骑着马出去转悠……”
“哦。”
“然后啊,雚疏带我去猎野鸭了!许儿你可能没见过,河唐郡那里的野鸭可生猛了,我一支箭射穿了它,它还能扑腾着飞几下!!”
“哦。”
“……我本来还想带只野鸭给你哒……”
“哦。”
东方稚连续听了她三声哦,忍不住蹙眉。“许儿,你别光是敷衍我呀……”还未等她哦第四声,东方稚便先一步靠近了她,一手悄咪咪地环过苏许腰间,然后将她拉近自己怀抱。
丝绸太薄,触碰时,像是能摸到肌肤。
东方稚一下子便红了脸,可也硬撑着不撒手,将自己的脸埋到苏许跟前,急促地呼吸着。
“……不要凑那么近,傻子。”
“怎么了?”东方稚的声音闷闷的。
“怪痒的。”
第49章 得偿愿
第二天一早, 东方稚先醒来了。
她的手依旧搭在苏许身上,只不过不像昨夜环抱苏许时那般用力,而是松垮地搭着,像个挂件。东方稚低眼瞧了瞧身边的人, 见她睡得发丝凌乱、嘴唇撅着, 有些好笑。“旁人大概不知, 你这京都贵小姐, 闺房里的睡相竟是这般……”东方稚暗地里偷乐, 伸出手来摸了一下苏许的脸,苏许当即蹙眉扭向一边。
“别闹……”
“该起来了……”
东方稚低声唤她, 许是被睡梦里的她听见了,这人倒也不起身,只一条腿架了过来,身子一翻,便把东方稚抱了个满怀。
“……”
东方稚就这么埋首胸前,大气都不敢出。
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
“许……”东方稚缓了一下,不敢太大动作。她有些忐忑,万一苏许在这个时候醒来了, 看到她……整张脸都要贴到她胸上了, 会不会……骂她?要不还是不要吵醒她吧?东方稚咽了一下喉,不知道是从哪里升起的火,腾地一下往脑门窜,憋得她发热, 耳根子红得要滴血。
“嗯……”
苏许还特别配合地哼了一声, 加剧了火情。
“……”
东方稚只好闭上眼来装睡——眼不见为净,心静自然凉, 不去想,不去想……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东方稚默念心经,可念着念着又觉得不太对劲。
许儿好像……凑得越来越近了?
东方稚忙睁开眼来抬头看她,只见苏许正半睁着眼靠在她头顶,见东方稚抬头来望,啵唧一下吻了她额头,又呢喃着睡了过去。
“…………………”
目瞪口呆的东方稚,一直傻到起床的时辰。
苏许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浑然不觉,一觉醒来,她便生龙活虎地蹦着起身梳洗了,心情一片大好。东方稚则是慢吞吞地爬起来,看上去像是睡懵了,还未回神。“齐世子早,孙小姐早~”大丫鬟以及南七等人早已在房外守候,见苏许她们醒了,忙捧来盥洗用的木盆与毛巾,鱼贯而入,排列两旁。
“孙小姐,今日要穿哪套衣服?”
“唔,新的~新的那一套!”
“好~”
东方稚还坐在床边看她们忙碌,还是之前来这个房间时看到的那一幕场景,苏许那时也是像现在这般站在屏风后,窗口的阳光泻下来,映出她的剪影。
婀娜多姿,勾人心魂……
“齐世子,让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
“噢,好……”
东方稚望了她一眼,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
齐王府。
齐王东方宪一早醒来,发现今日没有女儿到跟前请安,倒有些不习惯。春天准备过去了,一晃眼,在这京都又多留了一年。他忍不住感慨这些年的经历,突然,有些想念自己治理了那么多年、待了那么久的封地,齐国了。
“二十六年……德昌二十六年了……”
齐王轻声叹道。
“王爷,今年都过去几个月了,您才反应过来是德昌二十六年么?”还是孟槐守在身边,见齐王梳洗完毕,便接过底下人捧来的汤药,伺候他服用。
“我只是一时感慨,咱们入京都已经三年了……”齐王笑了笑,望了一眼手边淡黄色的药汤,皱了皱眉。但他最后还是捧过碗将药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又是一叹:“也不知道齐国变成什么模样了,虽说我一直都与那边的大臣有联系,可是终究人不在封地,就怕有宵小之徒生事……”
“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会有什么事呢?”孟槐望他,“皇上希望您在京都多住些时日,三年五载怕是逃不脱。”
“是啊。”齐王点了点头。
当今皇上东方宏,就是年轻时杀戮太多,所以到了这些年,噩梦缠身。当年为了巩固东方家政权,皇帝刚坐上皇位,就着手削掉宗亲爵位,一味将血缘较远的几支血脉循罪绞杀及流放,为的,便是让东方家枝叶收拢,不要出现历朝因皇嗣累国的情况出现。道理是有的,作为东方家的人,齐王能理解他。
只不过,皇帝自己,在这么多年的日夜里,饱受良心谴责。
他曾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长叹一声,然后说:元章,天下人都说朕心狠手辣,朕又该如何自处?
那时候的齐王,同样难过。
因为他心里知道,他的同胞兄弟,其实是为了他们这支血脉而手染鲜血,若不是有这场厮杀,他们日后的地位堪忧,东方家的帝运也维持不了多久。
所以他回答皇帝的话是:
“为君者,民为重。皇上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那些前事,终会被人遗忘。”
同样的,他选择了留在京都,当是陪皇帝一同受罪,一同接受所谓‘仁者’的口诛笔伐。
“到了冬天的时候,我想回齐国看看。”齐王向着孟槐一笑,思绪飘远:“咱们齐国过冬可比京都热闹,而且下的雪也比京都要厚,气氛更浓。我好久没试过吃齐国的野味了,真挂念旧日坐在暖炉旁,烤着兽腿看雪的日子啊……”
孟槐也笑了。
“王爷若是想回去,属下肯定跟随的。”
主仆二人提起齐国之事,聊得高兴。短短三年分别故地,好像离开了十数年一般长久,有些旧事今日提起,都有些记不起来了。齐王东方宪在座上笑得高兴,心中更期待重回齐国之日。
齐国啊……
他望向门外天空,今日心情愉悦不少。
—
到了午后,雚疏去了齐王府马厩,打算拉一匹好马,往苏府跑一趟。马倌打着笑脸将她要的马拉来,可是原地徘徊许久,都没瞅见雚疏的身影。“啊咧,雚疏妹子怎么一下子消失啦?”
那匹马倒是极有灵性,咴地一声朝一边角落歪去,想要马倌看那边。
“咋啦咋啦……”马倌忙跟着马儿朝一个方向看去,在干草堆里看了许久,终于发现了……衣服跟干草堆颜色相近的雚疏。
“哎哟喂雚疏妹子,你怎么坐在这里啦?衣服还这个色,老头子看得眼都花了才瞅见你……”马倌笑了,没发现雚疏的异样,“来来来,马儿已经给你挑好啦,这马儿脚力可好,跑半天都不带喘气的!来来来,快试试!”
雚疏脸色苍白地靠在一边,撑着身子点头。
“雚疏妹子?……”
“我没事……”刚说完这句话,雚疏便连忙捂嘴,向回墙边一阵干呕。这可把马倌看傻了,还未等他说话,雚疏就换回冰山脸从一边走出来,仿佛刚才的软弱都是幻象。她利索地翻身上马,又看回马倌,眼神犀利:“马鞭。”
“哦……来,给你…”
“驾!——”
雚疏一瞬便拉着马跑了,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马倌愣在原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脑门,一直望着雚疏远去。“不得了啊这雚疏妹子……不过她方才这个模样……”很熟悉啊?马倌叉着腰,自言自语:“难道怀孕了不成?”
“老马!”
“咴!吓死!”
马倌回过头,白了一眼孟槐。
齐王府距离苏府,大约八里路。
骑着马赶这么点路程,对于雚疏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只是她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今日不知为何,竟觉得周身乏力,还恶心干呕……然而没接触过老人家的教导,她根本不清楚自己这些特征是怀孕的先兆。她自当作是早上吃错了东西,如今接齐世子任务要紧,她可不想因为‘吃坏肚子’而耽误了时辰。
所以一路上,雚疏手里的马鞭挥得用力,马儿吃疼,脚上速度也就更快,呼啸着乘风而去。
“唔……”
胃里翻起一阵恶心,雚疏闷声弯下了腰。
“作死的家伙,可别跟我闹脾气,乖乖地往世子那儿去!”雚疏趴在马背上,被身上的不舒适整得体力不支。她俯在马儿耳边说悄悄话,想要安抚它的情绪,却又被身体的不适打倒。“啊…”雚疏有些头昏,正巧遇到骑马颠簸,整个人都要掉下地来。
“雚疏!”
一道身影及时赶至,在她滑下一半身子时便骑到了她的马上,并伸手将她捞回来。“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任你武功再高强,可是若摔下马,那个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雚疏心里也像松了一口气。她看回来人,眉头一皱:“我也只是执行任务,你这么跟了过来是为何?快些回王府吧,不要让王爷担心了……”
“你这个人,怎么总是这般嘴硬?!”孟槐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满脸担忧:“别跟我斗气了,今天就让我送你过去苏府吧。瞧你这状态,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可就出了大事!”
“放你娘的屁,我好着呢!”雚疏抬起手来就要打他。
孟槐忙伸出脑袋给她打,哎哟地叫唤。
“你傻啊,孟槐!”
“我一直都傻,你怎么就肯嫁我了?”孟槐凑近她耳边,一本正经地劝:“别乱动了,你若是掉下马,极有可能一尸两命的。”
第50章 心生疑
齐王府。
以往来齐王府负责给齐王诊脉的御医们, 今天多了一项特别任务。一处偏院的房内,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除了御医,还有一些齐王府的侍卫、丫鬟、婆子以及小厮, 一个个脑袋堵在窗边和门口, 屏气凝神地望着房里的人, 眼睛闪得亮亮的。当中, 还有齐世子东方稚, 以及苏丞相的孙女,苏许。
“怎么要诊那么久呀。”
“不知道呢…”
东方稚与苏许对视一眼, 又看回心情更为焦急的孟槐。
自听闻雚疏有孕,这消息就像是冲上天的烟火,一下子在齐王府上空炸开。各路亲朋一个劲儿地往他们小夫妻住的地方赶去,更有认了孟槐当义子的两位老人家急匆匆地去了后厨,打算炮制红鸡蛋,让诸位沾沾喜气。这可急坏了主人公孟槐, 他甚至比雚疏还要焦虑,直勾勾地盯着老御医,要把人家的脸盯出一个窟窿了。
东方稚觉得他这模样甚是好笑, 可是如今场合严肃, 她也不好笑出声来。
“唔……”
老御医突然沉吟一声,吓得孟槐一激灵。
“怎么样了御医!我…我夫、我夫人她…怎样了!”是不是初为人父的男子都这般模样啊?瞧他平时说话多麻利,跟人吵架拌嘴从未输过(除了雚疏)。老御医瞥了孟槐一眼,像是很嫌弃他的结巴。而与他对视一会儿后老御医便笑了, 沉稳道:“脉象往来流利, 如盘走珠,确是喜脉。恭喜二位了。”
“真的!?”孟槐喜上眉梢, 那表情骗不得人。
“嗯……”
老御医也是为他们高兴,诊完脉后便起身让座,给他们小夫妻好好说说体己话。房间里房间外的人都炸了,个个像是自己有了身孕一般高兴,男的欢呼女的尖叫,像是……没见过怀孕?东方稚险些被这些人的叫嚷吵聋了耳朵,瞅见自己两个心腹正一脸甜蜜地说悄悄话,她便忙拉上苏许,赶紧离开这一群怪叫的地方。
哎哟哎哟,还是改天才来给他们道贺吧。
东方稚回身一笑,看到苏许正拉着自己的手一同往外跑,十指紧扣,掌心相贴。
绕过游廊,二人便出了这所偏院,远离那些道贺声、欢呼声。御医几个正在前头走着,个个背着东西一声不吭低头走路,东方稚只当做他们习惯了宫中规矩不喜多嘴。本来只是打算先走在他们后头,待过了前面那个弯就散开的,只是一个御医突然在这时候说话了。
“齐王爷那边的汤药还没有着落,按如今剂量,没多少天了。”
“先前不是送了一些来吗,赶紧回去处理了,看看能不能入药。”
“哎。”
东方稚闻言,心中生疑。
“几位御医!”
她忙喊住了他们,同样也留意到,那位年纪较长的御医回过头时,眼神里有些闪躲。“臣等参见齐世子。不知道齐世子有何要事?”
“方才……我无意中听见几位御医的谈话,想问一些事情。”东方稚礼貌一笑,时不时瞟那老御医一眼,说道:“父王的病……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汤药方面很难寻么?”
御医们第一时间看向年长的那一位,均没有发言。老御医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方拱手回答道:“齐世子不必太过担心,齐王爷的病无甚大碍,只是需要一些特别的药物调理,故剂量不能常备。臣等已经加大人手处理了,一切事情都由太医院负责,请放心。”他话音刚落,其他的御医也跟着点头,眼睛都未曾抬起来过,只重复着说‘请齐世子放心’。
墙头草……
“既然几位尚有要事,我就不打扰了。”东方稚识趣地没有再问,她知道,就算自己继续问下去,这些人也不会说的。而且刚才的情形来看,或许只有那位老前辈知道内情,加上他的地位很高,大家都听他意思。东方稚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出神,一边的苏许没摸清状况,以为出了事,便去拉她的衣袖,轻唤:“阿稚……”
“希望只是我想太多吧。”
东方稚强压下心头疑云。
“…想不到雚疏姐姐现在就身怀有孕啦~阿稚,那雚疏姐姐的孩子是不是十个月之后就会出世了?”
“也有可能更早一些的。”
“喔?好想快点看到那一天啊~”
两个小姑娘正靠坐在花园里的一块大青石上,东方稚本在望着蓝天发呆,耳边突然听到苏许这般喜悦的口气,便忍不住回头看她,说道:“瞧你这兴奋的模样,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啊……”
“唔~我觉得挺可爱的啊,小小的,又不懂事,偶尔还是挺招人喜欢的……”苏许皱眉想了想,转而一笑:“而且不都说小孩子的模样会与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吗,有时候你就不好奇别人家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模样?或者说,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孩子什么模样?”
“呃……”
话说出口,两个人都呆了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愣住了,反正苏许最后那句‘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孩子什么模样’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剑,在一瞬间刺穿了两个人的心。在东方稚听来,这是苏许对她无情的表现,她根本没有想过两个人会在一起的事,所以可以那么轻松地把话说出来;而在苏许看来,自己对东方稚的奇怪心思不能轻易说出,东方稚又是个规矩的孩子,怎么会有违伦理?终有一天,会成为别人妻子的……
终究,以后的岁月还是没有你。
两个人的心里都想着同样一句话,只是心路历程并不一样。
她们都沉默了,虽然互相倚靠着对方而坐,只是各怀愁思,一副失神。东方稚是在这个沉默局势里先认输的人,她觉得自己早就有了这个觉悟,如今,又何苦为了一句话而与她怄气?所以她缓了缓,便强撑着苦涩笑了,说道:“许儿,日后雚疏生了孩子,你可得常来齐王府!说不定那孩子也能沾你几分活泼,别像了他娘,总是一副冰山面孔……”说完,东方稚还笑了两声,像是完全忽略过苏许刚才的话,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到时候若是让他有几分像我,岂不是会成了京都城里第二个混世魔王?”苏许也随着笑,将心底的一些抑郁强压着,与东方稚一般将此忽略不计。
也是可怜了这二人。
—
东宫太子府。
自上次苏远邦替太子送拜帖、让东方稚与苏许能够名正言顺外出之后,他的官位便升了一级,由原本多如牛毛的幕僚门客之一,变为小班子幕僚中的一员。这个小班子可不容小觑,因为太子东方顺时而会与这群人商讨政事,虽然人数有那么二十几个,可是也比外面那群三天两头见不到太子人影的幕僚们强啊。
反正苏远邦是这么想的,自己既然是太子府的人了,就该为太子办事,好好谋个前途。
至于太子之前说的那件事……
没事!肝脑涂地!都给办了!
“志守!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呢,赶紧进来,待会儿太子殿下就来了。”
“哎,好嘞。”
这个小班子每隔三日,就会被太子殿下召见。平日里做的事情不多,主要负责的事务便是与太子一起分析政事、根据大永时局及时发现纰漏并提出建议。太子殿下虽是能人,但是能人也做不到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顾及大局啊,所以,小班子的作用就要在这个时候发挥了。
与新加入的苏远邦不同,这个小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在朝堂上有过三四年经验、幕僚也基本做了三年的人。他们对于官场打交道以及处理事务都很有经验,甚者,会有自己的一套办法,驭权之术炉火纯青。幸而这些人心胸都很宽广,大概是太子眼光独到吧,这些人里并没有因为苏远邦突然被提拔而暗地里瞧不起他,他们很照顾苏远邦,经常传授一些经验与方法。
起码这几个月的表面功夫来看,是这样没错。
“…太子殿下,下官认为,二皇子常年留在京都实在不妥。虽说您是储君,但是历朝历代,岂有皇子与储君同留天子身侧的道理?就算您与二皇子心无芥蒂,但难免底下官员不会因此而乱摆风向,依附二皇子,并生出夺嫡事端呐…”小班子今日的讨论内容有些出乎苏远邦的意料。但他自知自己能力有限,故只是默不作声守在一旁,静静聆听。
太子先是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悦。
“子忠与本宫一母同胞,那么多年来一直对本宫恭敬,也从未觊觎过帝位。尔等应该清楚,吾东方家那么多年来从未发生过叛乱之事,如今你提议的这些话,可是想反驳东方家的忠孝?”
太子一开口,就将那么大个罪名扣到这幕僚头上,可见太子对二皇子的感情着实深厚。那幕僚也是无奈,可他也犟,愣是又劝了一句,说实在不妥实在不妥,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二皇子一日不离京都,太子殿下您的储君之位便不稳啊…”
“此事勿再多言。子忠离不离开京都,本宫不在意。”
苏远邦小心地瞄了太子一眼。
啊…
要黑成火炭了。
第51章 乞巧节
次日二皇子处, 不过一早便已收到风声,说有人在太子跟前提议,让二皇子离京封王。
二皇子本人对于这番言论表现得漫不经心,直到接到消息时仍在逗弄殿里的鹦鹉, 与那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他身边站着一心腹, 原先是个门客, 后来因为极有想法而被二皇子收为军师, 日常跟在身侧。而那军师姓常, 字五味,如今见底下人回报了这么个消息可二皇子无动于衷, 他心中有些话想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然后便是看他玩鹦鹉看了半天,面容严肃。
一不小心,这份压在心底的话就徒生出怨气,只不过从底下排出,还有点儿声响。
“……”
“……属下……”可能今天萝卜吃多了。
“赦你无罪。”
“谢过二皇子…”
常五味便继续看他逗弄鹦鹉, 可是思来想去心里总有一块石头悬着,踌躇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二皇子, 如今太子府那边有人提出这样的建议, 属下只怕太子殿下会对您心有嫌隙啊……”东方家的仁义忠孝虽然是真,可是这种话说多了,也总会有人不信。到底是天子家,那皇族人怎么会不为权利厮杀?而且如今二皇子的能力不比太子差, 朝中也有不少人想拥护他为储君, 若二皇子心底有这个想法……
常五味没有接着想下去。
“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二皇子也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对着手里的鹦鹉轻笑。这军师小心思挺多啊……这般想着, 二皇子又说道:“你以为太子府的消息能那么迅速传来,真的是我手下人能干么?”
这一声反问,可把常五味唬住了。
“难道……”常五味有些不敢置信,“是太子殿下……”
“没错,就是我皇兄故意让我的人到他跟前的,而且什么事都会跟我说,从不隐瞒。”二皇子笑了,还有些自豪。
难怪,常五味心中暗叹。怪不得二皇子对于这件事完全不在乎呢,原来太子自己就把事情捅过来了啊……若他们二人的情意能深厚到互相出卖心腹的地步,那还有什么党派之争?人家两兄弟才是幕后人呢。常五味笑得有些尴尬,幸好自己没有多说,不然也有可能被二皇子把事情捅到太子那边去。
到时候,可就不是道个歉赔个礼那么简单了……
“这也怪不得你们总觉得我们兄弟俩惺惺作态,皇子嘛,你们肯定觉得我与皇兄水火不相容,会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二皇子回过身来,将那鹦鹉晾到一边,又道:“但我们确实兄弟情深,而且……一母同胞一同成长,都那么多年相互扶持了,又怎么会私底下相斗?皇兄乃是长子,立为储君那是自然的事,我作为臣弟,来日不必登上高位替天下人操心,可以做个闲王多舒服?我倒是很替皇兄难过呢,指不定青壮之年就要苦得掉头发……”
二皇子一边娓娓道来,一边笑。
常五味听得一愣一愣,忽然觉得二皇子这样想也很有道理。当皇帝……应该是个苦差。这样对比,好像当个王爷要快乐许多?未待常五味将认同的话说出口,二皇子又转了话题,说自己的确也该离开京都了。
“二皇子?……”
“我久居京都的确不妥,只不过这些年因为父皇想我们留在身侧,故一直未敢提。而且现下我对其他地方都不熟悉,一时半会儿,让我当个王侯我也慌啊。”二皇子叹了一声,有些迷茫。日后离开京都,会去哪里当王爷呢?到时候常年不能与皇兄、父皇相见,必定很煎熬吧……
离乡背井,谁想啊。
—
德昌二十六年,七月。
这几个月间,京都大大小小出了几桩事。
先是初夏时混入京都的几股流寇,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从何而来,总之是偷偷跟着一些商队进都的,尽做坏事,还与禁卫军起了争执,最后有几名死伤。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京都的商户也受到影响,出城进城常被盘查,搞得生意都不好做;尔后,便是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人物在都中出了名,以巫师自称,平日里总做一些奇怪的法事,还呼吁百姓信奉其教,只要心诚,便能达成心愿……皇帝听闻后者一事后,当即下令禁卫军将相关之人囚禁天牢,杜绝大永有这等□□出现,更杜绝京都会被□□污染。
总之,事情挺多的,无论是百姓或者官员都不大好过。
好不容易这段时间事情都平息下来了,恰好最近有个节日,大家便又热情高涨起来,打算趁着节日的喜气将这些污秽之事冲个干净,免得流年不利。
七月初七,正是七姐诞,又称乞巧节。
按大永风俗,七月初七这一天是男女老少皆相宜的节日。少女们会在这一天拜织女,而青年才俊则在这一天拜魁星;前者多为姻缘,后者则为前程。成了亲的男男女女则会在这日种生求子,偶有老人孩子拜七姐吃巧果,总之都是取个喜庆意思,家家户户出门玩乐或是约上亲朋家中相聚,纵观王土,无不热闹。
一向喜欢凑热闹、喜欢玩乐的混世魔王苏许,在这一天里自然也不会闲着。
她在初七这天起了个大早,因为乞巧也有着穿针的风俗,她的刺绣技艺如此精湛,自然不会忘记露一手。苏许特意以那张雪狐皮作为穿针的用品,在其上一个小位置穿了七针,尔后又穿上银线,将它勾勒成北斗七星的图案。做完这件事,苏许乐得厉害,脑子里忽然一闪而过一个不会刺绣的人……
啊哈。
不知道阿稚今天……要不要穿针?
那呆子,拿起针来估计会扎到自己的手吧?
“嘿嘿……”苏许笑得有些狡猾。
“……”
“嘿嘿……”
“…许儿你别这样笑了,我心里有点儿慌…”
东方稚本来在书房看书,可是正看到鬼怪闲谈里‘九岁神童智斗山老虎’的精彩片段时,苏许突然推门而入并且大吼一声!不得不说,当时那个画面还挺有这故事的代入感的……东方稚见她来了,正打算好茶好果好好伺候,岂料视线一瞥,她便看到了苏许身后藏着的针线布料。那一霎,噩梦般的感觉一下子从东方稚的脚尖窜上头顶,好久都没有缓过来。
加上……
如今苏许一个劲儿地在旁边笑,这感觉……
绣花针是下了毒吗?
“许儿,你这…你这是在干扰我啊…”本来就对这针织女红不大熟悉,东方稚也从未在七月初七做过什么‘穿针’的事情。今日也是给苏许面子,东方稚勉为其难地捏起了绣花针……穿针……头已经够大了,苏许还添乱?
“我哪有干扰你啊,我只是觉得你太逊了,不、中、用!”苏许嘻嘻地笑了一声,凑到东方稚的身边:“你快点穿,要穿七个孔才算哦!”
“好好好…”东方稚皱了一下眉。
“阿稚,初七这天大家都会拜织女的,要不今天晚上我们一起拜吧?还可以叫上你身边的丫鬟,人多也热闹。”
东方稚眼也不抬,一门心思都在和针线作斗争。耳边听到她说什么‘丫鬟’,东方稚也没留意,便随口说道:“哦,我觉得你房里的丫鬟比较多,也比较活泼。唤上你那几个丫鬟吧……有个不是叫七什么的吗,她这名字倒是很应节,如果在场,喜气应该会更浓一些。”
七……
苏许的嘴角抽了抽。
若是唤上南七,那可真是更热闹了……
东方稚埋头穿针,直到小心翼翼将任务完成都没见苏许有反应,不由得有些奇怪。“许儿?我这七个孔已经穿好啦……你看看?”
“喔…噢好。”苏许有些心不在焉。真是提到南七这个人,她就有些害怕。这丫头做事根本不按章法走,太难控制了……
“你方才是不是说今天晚上拜织女啊?”但东方稚偏偏感受不到苏许的心底想法,而且每次做事都会与苏许的想法背道而驰。不出所料,东方稚的下一句正正是:“那我唤上我那几个丫鬟,你也唤上你那几个丫鬟呗~可以在齐王府的花园里拜,当是给我这王府添添人气……对了,那个七什么可一定要叫她来啊,七月初七加上有你这七什么的丫鬟,多应景啊。”
应你个脑壳……
苏许暗骂。
可是东方稚偏生笑得纯粹,不觉得这安排有问题。
到了晚上,苏许又来齐王府了。
跟随着她的有大丫鬟、南七、桂儿以及另外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东方稚倒是领着几个人在花园里等了许久,茶酒水果、五子鲜花还有红纸香炉早早备好,一切按照民间风俗来弄,而且酒水瓜果皆是上品,不是一般人家能拿来供奉的。她正在亭子里干坐得焦急,心烦意乱间忽然听得一声叫唤:
“齐世子——”
正是那个叫七什么的丫鬟。
“来了?”东方稚连忙起身去迎,却发现那七什么丫鬟对自己笑得……奇奇怪怪的,而且眼神总在她与苏许之间来回游走。对比东方稚的茫然,苏许的反应倒是直白很多。
她横了南七一眼。
第52章 小纸船
拜织女这个习俗, 明面上虽说是姑娘家向织女祈祷赐予智慧与巧艺,但实际上,只是为寻觅如意郎君打的‘幌子’。
传闻织女这人,不仅容貌绝美而且贤良淑德, 无论是针织女红、庖丁之术或是妆容描绘等皆精通熟络。未出阁的姑娘家在七月初七这天拜织女, 为的便是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像织女那样的才能, 然后在此基础上, 可以寻觅一个更为优秀的如意郎君。大永风气比前朝开放不少, 但是始终认为姑娘家是主内之人,到了合适的年纪, 就该寻一佳婿,成就美满姻缘。
“该你了死丫头,还不快些拿这纸船?”
“哎哟,知道了我的好姐姐~”
两家的丫鬟们早早便通过东方稚与苏许的结交而熟悉,如今正准备迎仙拜织女,她们都很兴奋, 正忙着在纸船上写下自己的心愿,然后投到莲花池中。东方稚和苏许这两个倒是像局外人一般站在旁边不吭声,见丫鬟们玩得欢脱, 她们的心底便愈发觉得不自在。
拜织女……
似乎二人对于这件事, 都没有什么心愿而言。
苏许悄悄地回过头望了东方稚一眼,然后又看回原处。这样的气氛怪怪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不敢拉下脸去道歉?苏许正暗自苦恼解决事情的办法, 不料南七那丫头却捧着两个纸船跳到跟前来, 雀跃道:“齐世子,孙小姐!你们怎么光站在这里发呆呀?来, 你们也要投个纸船才行,写个心愿~”
“……”
两个呆鹤捧着这纸船便更呆了。
傻了半天,还是东方稚先开的口:“纸船……要写什么心愿啊?”
“今天是七月初七,当然是写一些应景的心愿呀~”南七笑得很是暧昧,在回答东方稚的时候,小眼神一个劲儿地往苏许身上瞟。可是东方稚并不理解她的意思,瞅了她半天,还特别认真地问回南七,说:“你咋了,眼睛……好像不大好。齐王府里有几个御医常住,要不要叫人给你……”
“不不不,齐世子费心了。”南七强颜欢笑。
丫鬟们在纸船上写的心愿大多都是一些‘有才情郎’‘如意佳婿’这样的词语,除了别树一帜的南七写下个‘富贵荣华’以外,其他人都是盼姻缘的。东方稚和苏许本想躲开这样肤浅的许愿手法,奈何旁观的人实在太多,二人只好扭扭捏捏地取了纸笔来,异口同声地让身边人退开些,不想暴露自己写下的心愿。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们各自写好了一张小纸条,然后将它塞到自己的纸船里。
“阿稚,我可不可以偷看一下下你写的心愿呀?”苏许凑到东方稚跟前,笑眯眯的模样。因是晚上,今夜月色不大好,所以视线所及看不到远处。东方稚就这么微微低着头看她,一旁木桌上放着好些用来装饰纸船的蜡烛,如今都将火光映到她们二人的脸上。说实在的,东方稚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心情突然大好。
因为她觉得,这一眼望过去,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剩下她和苏许两个人了,而且没有任何芥蒂,两情相悦,一心一意。
若是成真……
“孙小姐,你们这心愿都塞到纸船里头了,又不像我们放外面挂着……你们这些啊若是看了,心愿可就不灵验了呢!”一个不机灵的丫鬟打断了她们二人的暧昧时刻。东方稚忙后退了半步,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手里仍旧攥紧那纸船,生怕被苏许瞄到内容的一点半点。
她不敢被苏许知道,自己的心愿小纸条上,写的可是苏许的名字。
“啊,纸船开始飘远了~”
“对哎!”
十数个姑娘家一同将手里的纸船放到莲花池里,苏许倒是蹲在池边看了许久,一直冲着自己的小纸船笑。老天爷啊老天爷……苏许心中想道,希望你能保佑这个人,不要让她遭受什么劫难,不要让她经历什么痛苦。今日向你许愿,希望你能记住我在纸条上所写的名字……希望她不会是孤苦之人,而如果是,希望我能在她身边陪着。
逐渐飘远的小纸船因湖面涟漪而晃动了几下,苏许有些担忧地轻呼出声——幸而没事。
毕竟,她可是写了‘东方稚’三个大字,而且字写得不太好……若是被人看到了,可能会被取笑吧。
第53章 撩心神
东方稚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 一直靠着旁边的栏杆站立,苏许看纸船,她便看苏许。
在明眼人看来,这大概是世间一幅难得的美丽画面了。
比如, 在南七眼中。
“有几个有情人能在这个日子里陪伴一起, 一同放纸船, 一同许愿呢?孙小姐啊孙小姐, 你跟齐世子可得好好的啊…”南七倒是很机灵地察觉到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不太一样的情谊, 可是有一点不如她所料的,便是她们二人相处到今天, 依旧没有坦诚相见。南七一直以为这般亲近应该是私下约定过什么了,根本想不到,原来她们二人都是闷葫芦。
闷着不说心底话,闷得蔫了。
南七坐在距离她们有点远的地方发呆,偶尔会看她们一眼,但是这甜蜜蜜的感觉太扎心……最后她还是选择望着其他地方走神。其他姊妹正在供台前聊得欢畅, 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如意郎君’的话题,讲得脸上绯红,不断嬉笑。“唉, 怎么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啊…”南七喃喃自语, 望着莲花池里四处飘散的小纸船,有点儿想不明白姊妹们的心思。情情爱爱那么重要吗?南七愣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也跟着认真祈祷起来:老天爷保佑, 织女保佑, 七月初七一年一次,今日借此机会, 希望我南七可以早日富贵,赚超多的银子,然后住超大的房子,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保佑保佑……
在这个日子祈求富贵荣华,大概也只有南七做得出来了。
或者……
这丫头真不是个寻常人。
—
七月初七这日子,在大永风俗来说,互托情意的氛围并不浓烈。但也有民间传闻,说有些地方将七月初七当作情人间难得一见、或是思念对方的男女互表心意的日子。苏许对于这个说法未曾了解,但自小饱览群书称得上见多识广的东方稚肯定不同——她知道七月初七有别的意思,所以此时此刻,她很享受能陪在苏许身边的感觉。
“阿稚。”
蹲在莲花池旁的苏许轻声唤她。
“嗯?”东方稚稍微躬下身来,歪着头望她。
“如果可以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苏许回望她的眼睛,讲得认真。东方稚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傻,不管过了多少年,我们还是会很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想像成了亲的夫妇一样,那样的在一起……”苏许扭过头去,闷在衣服里说话,声音糯糯的。她难得一改那暴躁脾气,温声细语地和东方稚讲心事。她想跟东方稚说明白自己的心情,想知道东方稚会怎么待她。
从前的东方稚,会在任何事情上给苏许让步,甚至宠溺;那么如果是……不同于对其他好友的喜欢呢?到那个时候,东方稚也宠着她吗?
只不过,东方稚戏剧性地没有听清楚。
“啊…”她只大概地听到什么夫妇什么在一起,为免说错话,只能委婉地回答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阿稚都会在的。许儿想做什么,阿稚都陪着……只希望哪一天许儿别厌烦了我才好,我也、我也怕许儿未来夫婿嫌我霸占你呢。”东方稚痴笑了两声,才发现苏许眼眸里闪过一丝失望,转瞬即逝。
她想改口重说,可是苏许嗯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
东方稚犹豫了。
“世子早些歇息。”
“嗯。”
送苏许离开齐王府后,东方稚一直心绪不宁。因为她觉得苏许今天晚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底下人一说到什么如意郎君,苏许的目光便会往她身上放;而且东方稚后来说到未来夫婿的时候,苏许明显有些不开心,直到坐马车离开,也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这样的角色,不应该是之前看到苏许跟邱泽林好的自己吗?
东方稚有些不明白。
“世子,夜深了,睡不着吗?”孟槐偶尔夜间会接替雚疏的任务,因为不忍心妻子身怀有孕还要熬夜;而这会儿孟槐正来到东方稚的地方,见房中孤灯突然亮起,他便好意劝了一句。
“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睡不着。”东方稚干脆跳下床来,隔着檀木窗与孟槐对话,“对了孟槐,你说…许儿会不会喜欢我?有这个可能不?”
“嗯?”
孟槐有点搞不懂状况。
“我总觉得许儿对我,比以前热情了许多,也温柔了许多……唉——”
“世子,您之前不是很希望苏姑娘能对你好么?现在难得有了改变,您还怀疑苏姑娘的动机不成?”孟槐笑了笑,轻叩木窗:“世子小小年纪,总是唉声叹气可不好。而世子若觉得苏姑娘的想法已经有了改变,何不亲自问问她,尝试一番?要知道,说出口最坏的结果,便是你们不能像以前、像现在一般友好。若她有缘与您一样想法,那就更是皆大欢喜了。”
果然是成了亲的人,东方稚心想。
分析起事情来,还挺在理的。
“可是我该怎么说,怎么问?如果她很排斥该怎么办,到时候会变得很尴尬吧??”
“哎哟,世子……如果苏姑娘排斥,您也做不了什么呀!但是您总是把心底话藏着,苏姑娘也无法窥知您,更看不清您的心!”孟槐还真是操碎了心,恨不得能代替东方稚表白去。
自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一件事情能不能实施,还要看当事人的态度。
—
“阿稚!”
眼前浓雾忽而尽散,东方稚循着声音抬头去望,才发现了花丛后笑得灿烂的苏许。“哎!”她忙应了一声,便拉着衣袍向她跑去,脚下蹬着有些柔软的黑土,没跑几步便沾上了泥污,在这双崭新的鞋子上特别明显。东方稚向苏许走近时,才发现今日自己与她很有默契地都穿了白色,不知情的人见了,怕是要以为她们乃双生姐妹。
“许儿,你怎么来了?”东方稚的内心,实际上非常惊喜。她回想起孟槐对自己的劝导,总在寻思什么时候才是一个适合表明心意的时机。
“我——”苏许先是卖关子地将‘我’字拖了半天,见东方稚跟着疑惑,不禁笑了:“傻子,我想见你就来了呗。”
“你…想见我?”
“怎么?不相信呐?”苏许挑了一下眉,再配上她的笑容,总有一种勾引东方稚的神态。木头呆子自然也是呆住了,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苏许拉住了手,两个人顺着石子路在花园里来回穿梭,最后出了庭院爬上一个小山丘,慢走几步,便到了东方稚住的院子。
“许儿,我们来这里做什……”
“嘘!——”
“??”
明明是在齐王府里,而且是在东方稚自己住的庭院附近,可是苏许却搞得她们像外来人一般陌生,还不许她大声说话?东方稚有些不理解,可很快,苏许便又扯着她靠近西北边一个小门,从门缝里往里边观察许久,确认周围没人,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阿稚,今天没有人在呢,我们假装要偷偷地跑进去…”
“偷偷地跑进去……然后要干嘛呢?”东方稚傻傻地跟在后头,一脸好奇。
“你猜?”
苏许讲得尾音上扬。
世间称得上绝美的一幕有多少?数不清。
在文人眼里,好山好水是绝美,农家闲乐是绝美,街头热闹是绝美,把酒言欢是绝美……还有一幕颇具争议,但在半数才子眼中,也称得上是充满诗情画意、绝美的一幕。东方稚以前只在书中偶尔读到,心底里并没有对它加以描绘,更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所见这一幕。只是不得不说,在这个瞬间,任何好山好水人杰地灵统统都被比下去了,东方稚的一双眼睛只紧紧地盯着眼前身影,眼底透着一层叫做欲望的情绪,火烧熊熊。
绫罗尽褪,在这因为有些昏暗而点起了蜡烛的场景里,原本白皙的肌肤像是被镀上一些粉红与金黄,从外袍到裙子,从裙子又到中衣,东方稚就这么坐在床榻边看她将身上衣物尽除,待她脱到只剩下亵衣时,一切动作忽而停了。
“许儿…”东方稚忍不住开口,身体则是很诚实地向苏许靠近,一双眼睛从她的颈脖到锁骨间来回游走,最后凑近她的红唇,轻轻地喘着气。
“阿稚……”
苏许两手一抬勾住了东方稚的脖子,媚眼如丝,只一仰头,东方稚便识趣地吻住了她。
常说少年少女花季情动时,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想到一些禁忌画面。东方稚觉得自己现在便是如此,眼前人根本与往日区别太大,但她还是不可救药地沉沦了,原本心里就喜欢的,今日见了这身子得尝肌肤之亲,哪里又舍得离去?只是这样的温存并没有持续太久,东方稚还没有清醒回来呢,耳边便聒噪地响起几道人声。
他们焦急地呼唤着东方稚,一个两个喊着‘齐世子’,招魂一般。
“世子!醒醒!”
东方稚猛地一下从梦里醒来,方才的旖旎也随着烟消云散。她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扭头一看,才发现床边围了一圈的人,神色严肃。
第54章 齐王薨
东方稚沉着脸走出庭院, 一路上,已经无心顾及梦里的内容。
她不知道每一个面临悲喜交织的人是什么心情,总之她现在,思绪乱成一团, 根本找不到始末。底下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 因东方稚步伐较快而集体快步走, 没有一个人敢多嘴一句, 也没有一个人脸上摆出欢快的表情。
现是十月, 天气微凉。
原本在乞巧节上得孟槐指点、踌躇了几个月终于打算向苏许坦明心意的东方稚,今日什么事情都不想做。
她突然想起自己该千刀万剐的一点。
儿女情长以外, 她要考虑的是自己至亲的人。
德昌二十六年十月,齐王东方宪病重。
据说当时,齐王本与几个亲信在府中逗弄几只鹦鹉,算得上是很愉悦的。只是始料未及,齐王突然脚步一软倒在一边,捂着胸口喘不上气, 脸色骤然发白……情况危急,亲信们立刻召府里的几位御医前来照看,有几个小厮也火急火燎地去东方稚那边通传, 一来二去, 事情更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东方稚来到齐王住处,望见御医时,她的表情是冷漠的。
问他们说,如何?
老御医一拜, 回道:齐王爷所患心疾, 一度病发,怕是……
东方稚眼神一凛。
这样微凉的天气, 在东方稚过去的年岁里,起码是让人感到放松愉悦的。只是如今,她望着灰茫茫的天空出神,有些不知所措。“十年了……”上一次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很小的时候。五岁那年母妃病逝,她还不懂事,如今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也记不太清了。但她还记得,母妃去世时这天也是灰茫茫的,一连好些日子,她都没见过太阳,凉凉的,不温暖。
东方稚走近齐王的床榻边,望着像是大树般一夜枯老的父亲,如鲠在喉。
“父王……”
东方稚低声唤着,却是鼻头一酸,眼睛被那强忍的泪水憋得发红。
齐王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也不应答她,只轻声地□□着病痛,看样子应是辛苦。
“属下……属下孟槐,参见世子……”
那个一连陪了齐王好几个月的家伙来了,东方稚的心中原有一腔怒火,可是现今见他跪在一边,心里更多的,却是悲恸。她也不打算回头看他怎么解释了,所以只是背对着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床榻上的东方宪。
“世子……”
孟槐埋头跪着,眼底含泪。
“自好久之前起,王爷、王爷他的身子便不大好了……可是他不让属下跟您说,不让属下透露一点半点……”孟槐的声音略带哭腔,尤其在这个场合,听得人心底发酸。他说道:“王爷这身子撑好久了,为了能康健些,一直寻参,属下日前瞒着您外出,也是为了此事……皇上还有御医们,都挂心了许久……”
人参能续命,不能与茶同服。
之前在御医们开的药方里发现人参这一味药,加上东方宪好长一段时间不再喝茶水而喝白开水……东方稚有些悔恨,自己应该早一些察觉到这些细节的。孟槐还在絮絮叨叨地讲回之前隐瞒她的事,这般坦白,就好像是大家都看准了齐王没多少日子,知情人瞒着东方稚也不是办法,索性全盘托出。
她听得难过,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孟槐打住。
“世子……”
“你也毋须再说了。我只一句,你现在就替我办事去吧。”东方稚深呼吸一口气,眼眶里的泪还在打转。
“世子尽管吩咐,孟槐自当从命。”
“按照我朝律例及爵位规格,入宫请见皇上再去一趟礼部,即日便为父王准备凶礼之物……”齐王东方宪尚未断气,但是按照御医们的诊断及反应来看,怕是撑不了多久。东方稚不过十五岁,整个齐王府的人都在担心她会不会伤心欲绝而日渐消沉,但大家都想错了,东方稚依旧能够平静地吩咐底下人筹备凶礼,面不改色,像饱经沧桑。
她眼里的泪转了大半天愣是没流下来,就这么一直冷着脸,一直坐在齐王的床榻边上。
坐到半夜,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还未等东方稚开口询问,便有一丫鬟低着头走过来,躬身回禀道:“世子,皇上的龙辇已经到庭院外了。”
“好。”东方稚起身整理衣袍,出门迎接皇帝。
皇帝对于齐王的病情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派那么多御医到齐王府住下,还特别派了人四处寻参寻药,四地求神拜佛;而齐王突然病发,这是一切事情的意料之外,皇帝几乎是第一时间得知,可见布在身边的眼线会有多少。东方稚捏着衣袍一角走出门时,皇帝已经徒步过来了。
“参见皇上。”
“稚儿免礼……”皇帝忙将她扶起,神色悲切,“朕因公务缠身,故现在才能抽空过来……”
“皇伯父为社稷劳心劳力,是百姓的福气。”东方稚粗略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他衣袍尚未整理妥当,发髻凌乱,大致也能猜想到他这一趟是多么匆忙。二人也不再闲聊,一前一后进了齐王的寝殿,御医及底下人在外面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老御医曾断,齐王爷心疾病发突然,怕是熬不过今夜。
“元章啊……皇兄来了。”
皇帝坐到齐王床榻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东方稚作为后辈守在边上,听得皇帝这一声呼喊,没来由地湿了眼睛。她想象不到生命里再少一位至亲的感受,所以觉得自己现在心情是麻木的,哽咽半天也说不上话,只能站着,只能看着。
甚至,只能等着。
“你之前不是说很喜欢皇兄书房里那副字画吗?那会儿皇兄净顾着跟大臣们商谈政事,险些忘了呢……哈哈,今日倒是带了来,你瞧瞧,好不好?”皇帝跟齐王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坐在花园里,两兄弟闲聊一样。只是不同的是,齐王正躺在床榻上失了意识,不能应答,也不能动。
东方稚看得替自己父亲难受,可是又好想他能够突然病愈坐起来,像以前一样喊她稚儿,摸摸她的头,拉一下她的手。
太快了,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为人子女,她还没有对父亲尽心尽力,还没有让他安享晚年,没有让他看到自己女儿强大起来的那一天。
“父王…”她忍不住喊了出声,上前扑倒跪在床边,有些委屈:“您起来看看稚儿,您看看稚儿好不好?”
皇帝也有些心酸,只是没有过多表露,仅是望向一边出神,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
传说阴间鬼差带凡人离开尘世之际,会允许凡人的魂魄归位本体,让他与尘世中的人再见一面,再说几句话,讲完遗愿,鬼差们再带他的魂魄上路,此后阴阳两相隔,不再同生。东方稚知道有这个情况,所以在看到齐王一瞬醒来且有了精神的时候,她的心情,哀苦大于喜悦。
“父王……”
“元章……”
皇帝与东方稚一同唤他,底下人有些阅历的都知道情况了,更有老管家直接退了出去,拐过院门,便叫了人去准备白灯笼与白绸,另外着手请法师与道士,需将后事一应流程准备妥当。
齐王这边,已是弥留之际。
“父王…”稚儿跪上前来,勉强撑起一丝笑容:“皇伯父来看您了,还带了您之前说很喜欢的那副字画……父王,您快看看是不是那一个啊,如果不是,咱们直接到书房换去。”
“胡闹……”齐王说得有气无力,但明显意识回来了,能分清楚跟前站的人是谁,以及平日里常说的规矩。他看了东方稚一眼,又看回坐在床边的皇帝,眼里布满了难过。
“皇兄……”
“我在呢,元章。”皇帝拉过他的手,俯身看他。齐王唇色发白,愣是望了他好久,才使出一点点力气回握皇帝,说道:“稚儿……稚儿就交给…交给皇兄照顾了……”
“元章放心,稚儿从此以后便是朕的亲女儿,朕会好好照顾她,把她宠得不得了……”皇帝稳着语气,眉头一直深锁:“不要挂心,稚儿一向伶俐,以后定能出色,活在盛世,无忧无虑。”
“好……那就好…好……”
齐王连说三声好,东方稚却慌了,有些害怕。
“父王……”她强忍了许久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如今总算是滑了下来,她紧紧地拉着齐王的衣角,指节抠得发白,可也不敢对齐王用力。她的声音像是小兽在呜咽,唤了两声,才说道:“稚儿不想没了您……父王,您说要带稚儿走遍天下,看尽天下的……”稚儿还没跟心上人修成正果呢,父王,您还没看到那一天,还没来得及咱们三个好好相处呢……
东方稚越想越委屈,后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身子发颤,脑子乱成一团。
“稚儿……”
齐王望向她,微微一笑:“父王要先走了……”
第55章 满城哀
大永齐王东方宪, 字元章,薨于德昌二十六年十月初十日,年四十四岁;先皇嫡次子,德昌皇帝胞弟, 年十四封齐王守齐国, 一方安定, 繁荣如京;今念其功勋, 追封盛治齐王。
秋风一夜而来, 京都城也挂满了白绸,如同天子驾崩的架势, 满城哀悼。齐王东方宪去世的消息传遍各地,奉皇帝东方宏的旨意,地方需为亡灵吊唁七七四十九天,官员斋戒七日,诵经七日;京都城这边,齐王府以及各处牌坊更是当日就挂上了白灯笼, 法师及道士连夜赶来,底下人忙而不乱搭建起帐篷及祭拜台子,一应齐王入殓需要的衣物、陪葬物品等, 开始一箱箱地筹备, 一队人又接一队人往齐王府而来。
苏业作为当朝丞相,其嫡孙苏远邦作为太子府幕僚,皆是有官位之人,需要往齐王府吊唁。这一日是齐王东方宪离世次日, 京都官员都换上了雪白的丧服整理仪容, 需在齐王府招魂仪式完毕后入府哀悼,向亡灵行礼。苏远邦本在房内穿戴, 正与底下人商量待会儿出门该走哪条路时,苏许那丫头却闯了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
“妹妹?”苏远邦有些惊讶,看到她这般难过,更是不知所措。“怎么了,妹妹…”
“哥哥……”苏许呜咽了两声,有点不敢相信:“阿稚……阿稚的父亲不在了么……”
苏远邦一怔。
齐王爷薨的消息并没有专门让人告诉苏许,但是此事重大,即便苏远邦他们不说,底下人也必定有言论。苏许与齐世子的感情一向极好,苏远邦更是从太子殿下的态度里模糊地知道什么……他本不打算让苏许知情,毕竟苏许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就怕这丫头情绪过激做出一些不好的事。
死者为大,苏许乃小辈更是女眷,无官位也无宗亲关系,不能参与其中。
“齐王爷一生为百姓操劳,老天爷不希望他再受太多的苦难,所以带他去更好的地方了。”苏远邦走上前来,替苏许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妹妹,你也别太过伤心了,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态,我们只能好好地记住那些离去的人,做不了什么。”
“可是……可是阿稚必定会更难过吧?”
苏许抬起泪眼看他,那一瞬间,苏远邦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是。
齐世子作为齐王爷唯一血脉,是这次凶礼里唯一需要重丧斩衰,披麻戴孝之人。苏远邦由心底里怜惜东方稚的遭遇,但他……做得了什么?
“我想去见她…我想跟阿稚说说话……”
“妹妹。”苏远邦眉头微皱,有些无奈:“我知道你不好受,也知道你很想陪在齐世子身边,跟她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妹妹,这次凶礼事关重大,齐世子作为重要人物,这段时间都抽不出空闲来见你的,你也别莽撞地跑了去……听哥哥的话,待这段时间过去了,你再陪齐世子吧……”
“可是她现在正是独自一人,没有依靠的时候啊,”苏许只觉喉间有些刺痛,一想到东方稚那小身板需要站在所有人面前强装坚强,她就很心酸。“哥哥,你就想想办法,带我一起过去吧好不好?我只是想看看她,想跟她说那么两句话而已……”
“妹妹,哥哥做不到。”苏远邦叹了一口气。
为防凶礼时出任何差错,进入齐王府之人必定要经过盘查。私下情谊在王法律令前根本无效,执行军令以及那些迂腐守规矩的礼官们必定不会允许苏许出现在凶礼上。苏远邦官位太低,根本带不了苏许同行,而爷爷苏业虽然地位极高,可是他老人家怎么会答应这件事呢……苏远邦好言相劝,让苏许先在家中等消息。他这次往齐王府去,会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当的机会让苏许出现,介时,再安排其他事情。
苏许不出声,算是默认。
得她态度后,苏远邦便出门了。京都城上空正隐约地回响起哀乐之声,明明齐王府不是邻近,却让人有一种身临其中的感觉,内心布满哀凉之感。苏许怔怔地看着天空出神,似乎隐约地听到齐王府方向传来的招魂声音,那是人们站在屋顶北边呼喊齐王爷名讳的时辰。她蓦地有些难过,两行泪滑了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亡灵,还是为了东方稚。
那个笑起来比阳光还灿烂的人,她还好吗?
—
齐王府。
按大永律例,齐王东方宪乃亲王,尸身需五日后方能大殓入棺,故凶礼之上,齐王的尸身停在青灯环绕的长桌上,以金线白绸铺身,全身厚以亲王爵位衣袍,妆容由专人整理过,口含灵玉,两手交叠握着以防尸身腐烂的草药,脚底抹上同样防腐烂的药液,再套袜靴。
苏远邦跟随苏业来到齐王府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灵台上写着‘永德昌盛治齐亲王东方宪之灵’的牌位。灵台下,停放着的是齐王的尸身,样子颇为安详,更因装扮过而脸色红润。苏远邦的视线再往一旁看去,只见齐世子东方稚正穿着边缘参差的粗麻衣裳跪坐在一边,面容肃穆,没有半点表情;在她的身后,是二皇子东方承,因太子乃储君不便服丧,故以二皇子作为叔伯子弟代表,服齐衰披麻衣,与东方稚一同守灵。
苏远邦跟随爷爷进入灵堂,先是在门口处跪拜五次,才站起身来上前取了香火躬身拜了三回,受一旁礼官白布抹血绑在手上,祭拜礼仪才算完成。东方稚与二皇子虽是亡灵亲人,但是地位悬殊毋须他们向官员回礼,所以他二人自始至终都是板着身子跪坐一边,官员们则是祭拜过后到堂下跪着,一边跪拜,一边诵经。
东方稚这般跪坐,已经坚持了两个时辰。
从为齐王招魂再到装扮穿衣,再到现在的吊唁仪式,东方稚一直披着麻衣在堂中跪坐着,眼神朝着地上看,有些空洞,只偶尔眨眼。往日的心腹孟槐雚疏二人,雚疏因身怀有孕不便出席,故只有孟槐跟在身边忙碌。又因为齐王无子,而孟槐自愿为齐王守孝,所以他也和东方稚一样服丧,只不过是齐衰,比东方稚轻一等,又比同等服丧的二皇子丧期要长。
齐王离世,多少人都在猜想,那年方十五岁的齐世子该非常难过。
毕竟是个姑娘,平日里肯定是被宠着的,一时之间面临这样大事,就算往日大家都说她懂事,可是这个关头能有什么过人表现?老臣们都是这个心态,自进了场,就一个劲儿地往东方稚方向看,想瞧瞧这女世子会是什么模样。
没有伤心欲绝,也没有声泪俱下。
有的,只是她端正跪坐目视前方,若不是她身上显眼的粗布麻衣,都反应不过来她在服丧。
“齐世子年纪轻轻能有这般镇定的姿态,实属不易。吾等一把年纪了,若到了这般场合,说不准会是个什么狼狈模样。各位都是为大永做贡献的臣子,如今什么场合?还是少说两句吧。”苏业与苏远邦跪在堂下,见周围的大臣都在议论东方稚,有些人更是出言不逊,老丞相看不过眼,便帮了东方稚一句。
大家也是懂道理的,见丞相爷都这样说了,不少人也就收了声,乖乖跪着。倒有一些平日里不多接触较为生分的官员,他们性格本就如此,也没管苏业劝阻,继续对齐世子评头论足。
“皇上驾到——”
门外的一个宦官突然尖声喊了这么一句,众人大惊。
按照规矩,皇上乃是天子,这世间无论是谁离世,都不足以让他亲自到场哀悼吊唁的地步——哪怕是太上皇离世,作为天子,也只是略行礼数,匆匆一面。今日吊唁的是齐王爷,虽说他与皇上乃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可是身份横在那里,皇上这举动……岂不是坏了规矩?
大家心里都在想着这事,礼官是第一个冲上前来的人,他伏到皇帝脚边,哀声劝道:“皇上,凶礼之上亡灵魂魄未散,您乃一朝天子,若是贸然到场,恐怕有损您的真龙紫……”
“给朕起开!”皇帝脚一伸,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除了皇帝东方宏亲自到场以外,太子东方顺也穿了一身白袍跟随其后,神色悲痛。跪坐堂上的东方稚与二皇子不便走动,故只是朝着皇帝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拜,当作行礼。“元章乃是朕的兄弟,手足多年感情深厚,若他离去的时候朕都没有到场,恐怕就更损紫气了。”皇帝瞟了一眼礼官,神色坚决。
众人皆低着头,不敢说话。
皇上都这样说了,难道还要不要命地冲上去拦吗?谁的人心不是肉长,皇上的心也是血淋淋,与他们无异。
“子霁谢过皇伯父。”
东方稚朝着皇帝又是一拜,秋风吹动了她身上的粗麻布条,蜡烛的灯火也因风吹而摇曳。皇帝朝着东方稚走去,亲自将她扶起,面容和蔼:“稚儿,日后有什么事尽管同皇伯父讲,只要皇伯父做得到,就必定答应你。”
东方稚迟疑了一下。
“可是有什么事?”皇帝问她。
“子霁的确有一件事想跟皇伯父说,不管皇伯父答不答应,子霁心意已决,必定如此。”
第56章 封齐王
“什么?你要回齐国!”
齐王离世后第六日, 便大殓入棺,停灵府上由道士法师们作法诵经。东方稚在这日看着齐王尸身入棺之后,便换上一身白色的丧服进宫,求见皇帝。
那日皇帝说可以答应她的一切请求, 所以东方稚把心底的话说了, 只是不出所料, 皇帝果然拒绝。
“元章离开, 你便无依无靠了, 朕是你皇伯父,若不能护你, 如何对得起你父王?”书房内,除了皇帝与东方稚以外,两位皇子也在。他们兄弟二人同样舍不得东方稚离开京都,所以并不打算帮她说话。何况东方稚始终是女子,孤身一人回了齐国,真的能过得好吗?
起码在这京都城里, 他们能护她。
“稚儿,父皇说得没错。皇叔父离开之后,齐国便剩你一人。这些年你也没回去, 跟那边的臣子百姓不熟悉, 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如何是好?”太子也加入了相劝的队伍,围绕着怕东方稚受委屈的角度出发,和皇帝一个心思。可是东方稚一门心思都立在了回齐国上,她考虑好了的事情, 谁能阻拦?
“子霁多年未回齐国, 更应该回去。”
“可是稚儿……”
“子霁请求皇伯父!”东方稚干脆跪了下来,提高了音量:“请皇伯父恩准子霁带父王尸身回齐国, 与母同葬。”
连日来的哀悼与吊唁让东方稚对于生死近乎麻木,直到方才说出一句‘与母同葬’,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一个孤儿……京都城是个伤心地,也是她父王离开人世的地方,她不想留。齐国到底是父王生活那么多年、自己出生自己成长的地方,若是能将父王带回去同母妃安葬在一起,想必才是对父王最好的回报吧?
孟槐不是说过,数月前,父王才念叨着要回齐国看雪吗。
皇帝有些动摇,可是仍旧无法定夺。
沉默已久的二皇子东方承,思虑许久,终是站了出来。
—
德昌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皇帝下旨:封齐国世子东方稚为齐王,即日车队护送盛治齐王灵柩回国安葬,从此齐王东方稚镇守齐国,可自由安排军队及税收,毋须进贡中央;二皇子东方承封泰王,亲王府邸落齐国都城,与齐王打理一国;从此无大事可不必回京,二人特赐金牌各一,国内若有臣子作乱或其他地方有人以下犯上,见金牌如见天子,执理时,可行斩杀不报之令。
另外,皇帝又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珍贵绫罗等让他们带去齐国,精兵一万作为护送车队的兵士,抵达齐国后直接听齐王东方稚差遣……诸如这样的规定还有不少,综合来看,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出皇帝有多么照顾东方稚。
东方稚感激皇帝,同时也感激东方承。
“稚儿也别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其实我留在京都那么久了,也该到外地当个王爷,远离中央的。”东方承回望她,轻声笑了笑:“倒不如说是我投了巧,一时兴起的主意,倒让你视我为恩人。”
东方稚细细斟酌他的话,不以为然。
“二皇兄这话说得倒不对。”
“嗯?”
“封为亲王,却与另一个王同治一国,这算什么投巧?”东方稚叹了一口气,心情复杂:“知道二皇兄是为了子霁,想同在一地,方便照应吧?子霁实在惭愧,就怕日后辜负了二皇兄的心意,还连累了你的名声……”
“稚儿。”
东方承一脸温柔,见她皱眉,更是贴心地伸手替她抚平。“说实在的,你自己呆在齐国,很多事情我们都保证不了。天高皇帝远,万一真有歹徒不服你,非要作乱呢?培养一队自己的兵马很重要,治理一个国家也很重要,稚儿,这些事情你都不擅长,可是从此以后,你办不了的事情皇兄可以帮你。”见东方稚依然不大开心,东方承便换了一副表情,故作轻松,笑道:“而且父皇疼你,到时候如果……咱们治理得不太好,父皇也不会说我,对不?”
东方稚看着他,喉咙有些堵。
父王离开之后,她每个晚上都会梦到父王和母妃,每一次,都是他们离去,越走越远而告终一个梦。东方稚这些天心情都很差,她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成为‘孤苦之人’,活在尘世,孑然一身。
但东方承,却在尽力地帮她走出困境,不让她孤身一人。
“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事已至此,你也不能抗旨。”东方承干咳了两声,想了一会儿,方低声说道:“离开京都的日子没几天了,可是你……是不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做?”
“我?”东方稚一愣,想到了答案。
—
相府。
因为盛治齐王离世一事,京都官员最近的工作都是以吊唁亡灵为主。苏远邦在太子府要做的工作便更少了,那天从同僚口中听闻皇帝旨意觉得不妙,忙匆匆忙忙地告了假,打算回家一趟。“哎哟真的是,怎么会那么突然啊?!咋一下子就要离开京都了呢??”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碎碎念,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东方稚,就会是混世魔王苏许……
总觉得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会有什么事。
“妹妹!”
他几乎是一头撞进了苏许的房间,吓了丫鬟们一跳。
“孙少爷。”之前得到苏许格外提拔的丫鬟南七,现在已经破格升为大丫鬟。原本照顾苏许的大丫鬟调到苏远邦的妻子吕氏身边去了,算得上是两家欢喜,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成分。苏远邦微微点头,环顾了房间一圈却看不到自家妹妹,忙又拉住南七,问道:“孙小姐哪里去了?”
“在里边呢。”南七看苏远邦这般慌张,便知道他为何事而来。也不废话了,径直告诉他苏许已经听到消息,一开始的时候失魂落魄至极,可缓了半天,就入魔一般找出那件雪狐皮草,说要连忙将它赶制出来,然后送给东方稚,让她带回齐国。
“这……”苏远邦有些不能理解,一脸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赶制皮草?”难道不是抓紧时间找齐世……齐王见一面吗?
“孙少爷,孙小姐她觉得自己不曾给过齐王什么,所以才打算给她赶制大氅,让她能够带回齐国去。齐国天气冷啊……”
“这…天气冷也不是这个时候做大氅啊……”
苏远邦乃是男子,实在难以理解苏许这种女儿家心思。他只觉得,现在人都要走了,圣旨一下,不是他们能改变的,箭在弦上!苏许与东方稚旧日情谊深厚,若是错过了这一面……
“妹妹,这大氅能及时做出来吗?”苏远邦一脸担忧。
“嗯。”
“那你做完了之后是要打算亲自给她送去吗?”
“嗯。”
“那……那除了送去这件大氅以外,便没有其他了么?”
苏许先是一怔,然后又嗯了一声。
从苏远邦走进房门,再到现在苏远邦问她话,苏许始终埋头绣台前,一针一线缝制着,极度认真。如果是在以前看到苏许有这个模样,他这当哥哥的自然开心。可是现在,心里明知苏许不是这般有耐性、做事一言不发一丝不苟的人,她越是这样,苏远邦就越觉得难过,总觉得苏许只是在发泄着什么,逃避着什么。
东方稚不日便要离京成为齐王,再回京都城之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以后分隔两地……
许儿会哭个三天三夜吗?
苏远邦回头看向南七,想让她想想办法。
南七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大概意思便是:孙少爷,我已经尽力了,除非您把孙小姐绑过去齐王府吧,不然她是不会罢休的。
“唉……”
苏远邦长叹一口气。
待房里的人都退了下去,苏许拿捏针线的动作才慢了下来,逐渐地,停了手。
“阿稚……”
在听到圣旨下来的时候,苏许觉得自己快要眼前一黑,昏过去。还以为皇上会因为东方稚孤身一人而将她留在京都,哪怕封为齐王,也不该有让她一个女子回去治国的情况。谁知二皇子又被封为泰王,出乎意料地入驻齐国,与东方稚一同治理……这安排看似最好不过,可是对于苏许来说,却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子,正往苏许的身上捅。
那个曾经陪过春夏秋冬,经历了那么多美好事物的人……
要离开了。
尽管心里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一个改变并没有什么错。“可是阿稚……可是阿稚……”苏许忙伸手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一时呜咽而哭出了声,然后被他们发现。
可是阿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才失去你呢……
我苦思了那么久,我想了那么久才发现自己一心于你,到了我终于要向你坦明心意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一张圣旨,却能那么名正言顺地将我们分开。
“齐国到了冬天,肯定很冷吧……”苏许重新捏起针线,微微一笑:“这一张雪狐皮草料子极好,若是做成大氅穿在身上,不仅显得你精神,而且很能保暖……阿稚,再让我见你一面吧,不管如何……让我认真地跟你说一句,我的心里话吧……”
第57章 别两生
从圣旨颁下来到准备出发的前夜, 东方稚都没有找过苏许,只一直专心筹备回齐国的事务,联系齐国的使臣,让自己熟络政务, 早日将事情上手。
孟槐成为她最主要的心腹, 连日来看着东方稚忙碌, 劝她去休息也劝不动, 便陪着她几天几夜没合眼。“世……王爷, 明天就要出发了,若是精神不好, 路上生病了怎么办?”都一更天了,东方稚还在督促底下人整理车队,一双眼睛没离开过老王爷的灵柩,像是不死心,觉得老王爷会复活一般。但是孟槐心里也知道,其实东方稚心底还在为另一件事烦心, 她在纠结自己该不该见苏许,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心底话。
如果不是老王爷这件事……
小主子应该和苏姑娘在一起了吧?
“回齐国还有那么远的路程,不好好检查, 我也睡不着。”东方稚负手身后, 神情严肃,“而且路上我也可以好好休息的,这些都是小事。倒是你,这几天也没有好好睡过吧?快些回去, 雚疏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里, 也会害怕。”
雚疏会害怕?害怕啥?孟槐苦笑一声,嘀咕道:“您可别不信, 我们小两口住的那个地方,连耗子都不敢进来,有啥可怕的?”
东方稚也随着笑了笑,然后再无反应。
往日那个笑容如阳光的小姑娘,自老王爷离去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为来日坐上王位做准备,反正就连孟槐都觉得她难接触了许多,整天板着脸,像一个三十岁出头、颇有经验的驭权者——可是苍天呐,这还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啊。
从唯一一个女世子,变为唯一一个女王爷,大永上下其实言论不少,更有一些迂腐的儒生,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孟槐真是恨不得把这些人拉出去暴打一顿。
可是东方稚就会在这个时候笑得释怀,说让他们嚼口舌去吧,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说什么,咱们控制不了。
“话说如此……”孟槐有些失落。他就是看不惯那些闲杂人等不知内情还要乱说话,哔哩吧啦的,完全不理会别人感受。见东方稚不出声,孟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地问:“王爷,您……真的不去再见苏姑娘一面了么?”
东方稚的眼神变了一下。
心底到底还是会受触动的。
“我是注定要离开京都的,她又是注定要留在这里的……那么多年能和她再遇上已是缘分,说到底,跟她之间是一段不该有的感情,如果可以趁此机会斩个一干二净,何乐……而不为呢?”东方稚说完,自己笑了。
回了齐国,两个人能见面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倒不如把这段时间的相处当成经历,她终会遇到下一个对她好的人,此后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岂不美哉?而东方稚自己,此后便当齐国的王爷,好好治理一国,只要到死的那一天对得起父王往日的教导,这一生,也就算完成使命了。
“哎哟……”孟槐不是当事人,可听了她这话,心底里比当事人还要难过。“王爷,您这一路我可是看过来的,多少次在梦里,您都喊着苏姑娘的名字,若说您能轻易放下?属下可不相信。”
东方稚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您也太倔了些,您还不知道苏姑娘心底怎么想呢,就这么走了,难道不觉得难过?”
“难道以后回了齐国,您就不会想起苏姑娘?”
“您别反驳昂,我可是很多次看到您拎着那个平安符出神,那样子呆呆的,像是要把那平安符吞到肚子里去。”
“您……”
孟槐的话就像是开了炮,一发又一发往东方稚脸上砸,砸得她无言以对,什么都反驳不了。东方稚有些头疼,回过身来一直盯着孟槐,想知道他能说多久。
“我觉得吧……”孟槐本想再说一串话,可是东方稚的眼神带有杀气。“呃,我是说,您好歹给苏姑娘传个信,起码在明天离开京都城的时候,好好地见上一面。”
东方稚沉吟一声。
点了点头。
—
次日辰时未到,齐王、泰王两支车队便已集齐,他们会从京都城最宽阔的那条大街出发,沿路洒下纸钱奏起哀乐,到京都城城门处做个祭拜,然后整顿兵马,赶回齐国。
东方稚穿戴一新,虽然还是一身素服,但是从样子上来看还是精神不少,比往日好一些。
“稚儿!”
泰王东方承早早便到了齐王府门口迎接她,见她来了,忙翻身下马,亲自给她牵来良驹,扶她登上。“咱们现在便赶去城门口吧,祭拜的时辰不能错过,国师说了,那个时辰是今日里最好的,若是错过了,对皇叔父也不大好。”
东方稚本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口。
相府。
辰时已到,南七领着小丫鬟们在苏许房门外等了许久都不见她醒来,有些担忧。“算了,咱们直接进去,叫醒孙小姐吧……”虽说这样做于礼不合,可是如果赶不上齐王东方稚离开的时间,怕是更大罪过。
推门而入时,南七看到的,是苏许趴在绣台上累得睡着的模样。
“孙小姐!!”
南七当机立断吼醒苏许,底下人的动作也很迅速,一人端上热水一人拿来毛巾,像是要做什么大事,耽误了一瞬间都会破坏结果。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机灵的,就比如事情已经忙碌成这般,还有不机灵的丫鬟问问题,说:“那么孙小姐还要不要去给老相爷请安?……”
你觉得呢!!??
南七都快要被她的愚钝气死,连吼带叫:“先不要带孙小姐过去请安了!!早饭也不要传上来了!!速度点,你们这些人快把孙小姐的衣服拿过来,妆……妆也不要怎么化了,反正孙小姐那么好看……快快快,快点行动起来!!”
当事人苏许被南七吼得有些懵,不过最后还是将那雪狐大氅紧紧抓在手里——为了这件大氅,她已经不小心睡过了时辰,若是出门还忘了它,那这些天来的努力岂不白费?
“快快快!!立刻去叫马夫备车,跟他说要一匹最快最好的马,要一瞬间能跑到城门口那种!!”
“是!!”
刚从老相爷那边请安回来的苏远邦,亲眼瞧着他们这些人忙碌,急匆匆地出门。“哎,许……”他本想喊苏许一声,可是手刚摆起来,最后还是放弃了。算了,紧急关头,一切事情等许儿办完事回来再说吧。
他望着他们离开相府,目送他们远去。
去吧,许儿。
哥哥等你回来。
—
京都城城门口,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乐倌们各自摆好乐器停在军队后头灵柩附近,见时辰已到,便奏起哀乐,另又有时辰八字不相冲的百子在附近四角撒起纸钱高举灵幡,道士们跟起诵经,祭拜之事已准备妥当。东方稚作为已故之人血脉,在这个时候,需要端起一杯酒酿步向城门前的祭台,酒杯需高举过头顶,然后到祭台前虔心祷念,把酒倒在地上,连洒三行。
父王。
愿您走过奈何桥后,还能遇到母妃。虽说已经过了十年,但我相信母妃一定会等着您的,不会喝孟婆汤……东方稚闭上眼,提起这个称呼,还是有些难受。子霁长大了,这一次离开京都回到齐国,子霁便不再是世子,而是像您一样,成为亲王了。皇伯父待我极好,您放心吧……此后的日子,子霁……
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酒水洒在地上时,冲起了一阵灰尘,它们迎风扬起,转瞬即逝。
东方稚抬眼望回京都城内城门,有些恍惚。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京都的时候,父王颇为自豪地跟她介绍:稚儿你看,这便是咱们大永的中央都城,这便是大永土地上的政治中心,最繁华的地方。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开创基业,你也要好好地记住这座城,从今而后,都要为大永、为东方家感到自豪与骄傲。
“父王……”东方稚又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京都城与数年前初来时并没有多少变化,景色还是那样美,城头上的建筑还是那样古老和素朴,仿佛进城那天只是昨日。东方稚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眼泪早早便在打转,只不过是她强忍着,所以没有流下来。“不可以啊……”她抬起头来看着这天,告诉自己不能再那么脆弱了。“哭鼻子向来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我是父王的孩子,是母妃的孩子,才不是……才不是懦弱的人……”
泰王东方承站在她身后,将她的举动收入眼中。
他也同样端起一杯酒酿向亡灵行礼,走近了东方稚身侧,然后陪着她出神,一言不发。常说对人的陪伴毋须过多言语,此时此刻东方承的举动,便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缓了半天,东方稚还是望着内城门处出神,像是不肯离去,像是在等些什么。为了确认心底的疑惑,东方承特意回头看了孟槐一眼。
孟槐点了点头,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啊,是在等那个人吧?
东方承心里理解。
只是今日车队离开京都城大街的时辰、祭拜的时辰以及踏出京都城城门的时辰都由专人算过,耽误了一刻就会对亡灵以及生者有影响,在这个关头……东方承这个当兄长的,该如何替妹妹定夺?
是让她选择儿女情长,还是按照时辰,踏着点离开京都?
难选择。
而东方稚现时的心里,比东方承焦急一万倍。
按理说,传话的人应该把时间地点通知到位的,苏许若是答应了赴约,好歹赶在军队祭拜之前到场才是。如今祭拜都已经完成了,待哀乐奏起最后一段时车队就要出发了,那么久了……苏许是不是打算不来了?想到此处,东方稚有些难过,眼睛不再盯着城门口,而是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我去!这里怎么那么多人啊!我们怎么过去啊!”
京都城外分内城门与外城门,两堵城门之间有一段距离皆是空地,一般用作军队出征、举行大型祭拜活动所用,也适合于未明身份之人进了外城门后受禁卫军的仔细盘查。苏许领着南七等人好不容易赶到内城门处,却发现禁卫军在这边围了好几层,隐隐约约地看到内城门以外的方向站着一列列身穿白衣之人,大概是齐、泰两支军队。“孙小姐,这里的人也太多了,等您挤过去,恐怕军队已经到齐国了……这样,您先到城墙上面去,看看齐世…王爷的方向?我去跟禁卫军们谈谈。”
“好吧。”苏许望了一眼这人山人海的阵势,叹了一口气。
离开京都城的时辰,快到了。
东方承还在犹豫要不要帮东方稚拖上一拖,只是她却先转过身来,背向内城门方向。
“稚儿?……”
“不要耽误时辰,出发吧。”东方稚低垂眼睑,朝着自己方才骑过的良驹走去。底下人见状,忙又将哀乐奏起,百子极为配合地响起哭声,在这最后关头,哀悼盛治齐王。
一时之间,周围都是哀凉乐声、百子哭声。
“阿稚……”
苏许好不容易顺着阶梯爬上了城墙,循着车队一望,发现东方稚的位置在靠近外城门处,距离她,可以说是非常远。“阿稚!——”她忍不住大声呼喊起来,眼睛一直盯着车队前方那抹瘦小的身影,想看到她回头。
“阿稚!——东方稚!——”
我求求你,求你回头看一眼。
苏许一时心悸,害怕极了。
“走吧。”
这是东方稚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车队前方即刻便将命令往后边传达,停当多时的队伍一下子行动起来,精兵们长矛加身,目视前方威风凛凛。东方稚骑着马在车队前面,默默地等待禁卫军将外城门开启。
“东方稚!”
苏许用尽力气喊着。
“两位王爷,请!”
东方稚抚了一下马儿的鬃毛,微微一笑。
许儿,苏许。到底我们前世经历了什么,今生会有如此微妙的缘分?本该与你没有接触的我,突然被你闯入了我的生活……三年多了,苏许这个名字,我记了三年多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小傻子,快回家吧。想想也真是挺傻的……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
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东——方——稚!——”
苏许喊得急了,急得要哭了。
哀乐声与哭声如此嘈杂,东方稚到底听不听得到?
“后会有期,苏许。”
东方稚扯了一下缰绳,跟随着泰王东方承的脚步,出了外城门。
“东——方——稚!——王——八——蛋!——”
苏许就这么一直看着车队离开,看着东方稚的身影离开视线范围。她没有回头,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听到呼喊还是什么原因,总之她没有回头,走得很是干脆……苏许攥紧手里的雪狐大氅哭了,泪水模糊了她能看到的一切,也模糊了东方稚远去的身影-
苏姑娘,你是我们小世子难得的心事啊-
心事?为什么我是她的心事?-
你会懂的-
唔。那我什么时候才懂?-
等到有一天,你喊她的名字,喊得声嘶力竭的时候。
第58章 许与诺
相府家宴上, 气氛有些古怪。
苏远邦是第一个察觉到情况不对的人——妹妹自出门回来,雪狐大氅还拿在手上,怕是没见着东方稚,而且她神情失落至极, 后头跟着的一群丫鬟也不敢吱声……他挠了挠头, 在想着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
奇怪啊, 看妹妹出门那个时辰, 应该会遇到出城车队才是……
苏远邦想不透。
“…想不到这一次圣旨下来, 齐王与泰王即刻便动身了,都没留几天。”正在苏远邦心中忌讳别提起此事的时候, 老爷子苏业却主动说起这一茬。他没留意到一直闷声挑饭粒的苏许,满脸感慨:“应该是为了尽快将盛治齐王的灵柩带回齐国安葬吧?唉,也是苦了这小姑娘……你说,这小齐王好像年纪比咱们许儿还小吧?现在袭了王位……啧啧……”
苏许把脑袋又闷得低了一些。
“不过,我觉得这回皇上可是够照顾了。”苏远邦刚想打断这个话题,偏生苏定国也开始讨论, 他夹了一口菜,咂了咂嘴:“父亲你想啊,这次圣旨写得明白了, 齐泰两王共治一国, 有自己军队和税收,还不用进贡,无事不需要回京……俨然独立小国!若是他们愿意,过个几十年哪还能让皇上管?”
“瞧你这话?现在的齐王最是个懂事的孩子, 而且是个姑娘, 能如何?泰王又是个出了名的谦礼之辈,只要皇上过个几年下道令削个权, 还会有何事?”
“也是也是。倒是无事不用回京一条,想必若无必要,齐王与泰王也不会回京都了吧?”
“那是自然。泰王未封爵位之前,朝中就有人说过避嫌一事……”
老爷子与大财主越聊越欢,这可急坏了大永好哥哥苏远邦。
哎呀……
苏远邦心中叫苦不迭。
“许儿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爷爷爹爹慢用,太太娘亲慢用,哥哥嫂嫂慢用……”
不出所料!
苏远邦发怔地望着苏许离开饭厅,心里很是酸楚,可是又无能为力。妹妹……对于苏许与东方稚这回事,他心中逐渐清明。
苏许回到房中,有些无力地瘫坐榻上。
“孙小姐……”
大丫鬟南七跟了过来,手里还抱着那件雪狐大氅。
苏许看了她一眼,心中更为难过:“把它收起来吧……不想看到……”
“收起来?”南七溜了溜眼珠子,满脸可惜:“孙小姐做了那么久的袍子,就这样收起来压箱底么?”
“不然?”
“孙小姐大可追上去!”南七讲得颇为豪迈,“车队行速不快,若是几匹快马轻装上阵,定能追到的。孙小姐您别丧气,今日只是意外,您隔那么远喊不着她,这也是情理之中呐……”
苏许闻言,心中抑郁未解。
“她不回头……想必是不打算见我……”
若是那木头呆子想等我,就那么一分半刻,完全……完全可以看到的。可是她却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头也不回,走得比谁都潇洒。想到此处,苏许有些难受地闭上眼睛。
那呆子……
可能真如爷爷和爹爹所说,不再回来了。
“哎呀孙小姐!”
南七却是不吃她这一套,径直坐到苏许身边来,苦口婆心地劝:“齐王若不想见您,又何必派了人来告知她离去的时辰与地点?明显她是打算等您的!只不过……我想……可能是她不得不离开,时辰到了……喔!或者是泰王爷催她!她过意不去!”
泰王表示很无辜。
“……”
苏许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我累了。”
“好吧。”
—
齐泰两王的队伍,现已离开京都城界域。因见天色已晚,所以临时在一条小村子落脚,每家每户安排了一部分人入住,多数是睡在庭院里,顺便充当一夜村民的守卫。
至于身份尊贵的东方稚与东方承,虽然能睡在房子里,但也是条件简陋,四堵黄泥墙。
“呃,齐王爷……您…您别介意这小地方粗糙……”村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虽然村子邻近京都,但因位置偏僻,所以也比较闭塞。他见到东方稚第一面时,还不敢相信这小姑娘是王爷——故一开始错把孟槐当齐王,解释了半天,他才明白过来齐王是个女儿身。
东方稚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今夜打扰了,村长早些休息罢。”
“哎……好,好的。”
村长有些慌张地退了出去,跨门槛时险些崴了脚。
“王爷,属下给您在干草上铺了一床棉被,应该会睡得舒服点……倒是今夜没有条件沐浴了,得等到明天赶往下一个小镇,咱们住那边驿站去才能烧热水。”
跟随车队回齐国的心腹,只有孟槐一人。雚疏怀孕算算也有七个月时间,御医说路上颠簸对腹中的孩儿不好,所以东方稚让她先留在京都了。加上京都城齐王府也有不少事情要处理,正好留一批人将事情办妥,待雚疏生下孩子,情况稳定了再回齐国也不迟。
只是苦了孟槐这当爹的。
应该很挂念雚疏和那未出世的孩儿吧?
“王爷,外边没有灯火,我打算先在这里写封信……”
“嗯,写吧。”
东方稚也不打扰他,自顾自地收拾床铺,让几个丫鬟先去忙自己的事。回齐国的路还很远,这些丫鬟身子骨也不见得有多好,若是累倒了一个半个,反而耽误行程。东方稚摸了一下今夜要盖的棉被,凑近一闻,尽是干草料的味道,还有些……牛屎味?
唉,早知道把房里的那床棉被……罢了罢了。东方稚摇了摇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膳食不能吃太少,不过切记别吃御医们说的那几样……老胡他们还在府里,若有粗重功夫记得让他们帮忙,你身怀六甲,别太操劳……”孟槐一边写信,一边轻声嘀咕着信件内容。房里与东方稚同睡一处的几个丫鬟听见,一阵嬉笑,说孟槐可真疼惜妻子,无微不至,贴心得很。
“哎呀,哪里啊……”孟槐被她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东方稚也随着笑了,没有说话。
“对了王爷。”孟槐回过神来,说道:“既然雚疏还在京都城,那么咱们肯定要跟她时常联络的。呃……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雚疏讲?或者有没有什么没办完的事……雚疏应该能为您效劳的。”
孟槐没把话说破,但东方稚那么聪明,肯定想得到他要说什么。
没办完的事么……
东方稚皱了一下眉,过了一会儿,才摇头。
“没有?”
“没有。”
东方稚干脆地回绝了他,一个翻身便钻进了被窝,不复言语。
她还是会想起苏许的。
在忙碌完一切事情,静下心来的时候。
不可否认,即便她在离开京都城的那一刻说了多少郑重道别的话,可眼看自己距离京都城越来越远,她心里对苏许的牵挂就重了几分。
挺想给苏许写信,想知道苏许情况的。
可是她又在压抑着自己,不想跨出第一步。太难了……齐国与京都城的距离太远,这一次离开,是她们二人关系进展的阻碍。东方稚每回想写信,就会联想到自己的为难之处——女儿身,本就不能光明正大给她幸福,若再纠缠,得痛苦到什么时候?这样的拉锯战就像是一场博弈,如果东方稚先低头认输,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长此以往,就像掉进深渊,两个人都不能翻身。
何必呢……
她也不想把这些话告诉孟槐。
毕竟孟槐那多嘴怪,肯定会像老婆婆一样问东问西,分析一堆细节与可能性,劝她与苏许重修旧好。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东方稚窝在弥漫着奇怪味道的被子里,正细细端详脖子上挂的平安符。诺儿……她突然想起苏许的字。这搭配多有情调啊~苏许,字诺。许诺,许诺……这个人,无论是名还是字都表达着同一种意思,给人至死不渝,从一而终的感觉。
刚知道时,苏许还得意洋洋地笑了半天。
“你看许字与诺字都有一个言字在旁边,代表着我这人说话算数,言而有信!先许后诺,非常可靠!哈哈哈哈哈阿稚,要不你立刻向我许个愿吧,现在我就是老天爷,只要能做到,我苏许都替你把事情办了!”
“噗……”
“哎哎哎,你这什么意思呢?质疑我吗?”
“我哪敢啊……只不过我要的你未必能给我,就怕我说出口来你办不到,到时候只会坏了你的名声。”
“我不信!在这京都城,除了皇上才能做的事,其他的还能难倒我?你尽管说来,大不了我豁出去了,无论你提什么,我都答应!”
“傻丫头……”
“我不傻!”
往日语句,历历在目。
东方稚望着头顶的黄泥墙出神,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那时曾在心中许愿,只不过碍于脸皮薄,没有说出口。苏许那会儿,可是问了半天呢……
我想要你的心,你能给我吗?
苏许…
可别轻易夸下海口。
第59章 广安城
德昌二十六年深秋, 在接近十一月中旬的时候,齐泰两王的车队经历一个月的跋涉,终于抵达齐国都城——广安。
广安城位于齐国偏北,是这片土地上最繁荣的城池, 故早年间已定为齐国都城, 相当于在大永土地上的京都城一般地位, 坐落着齐国王府, 属于齐国政治、经济中心。车队出发前, 圣旨已经加急传至齐国,故车队抵达当日, 齐国各臣及齐军已在广安城内外一路排开迎接,并着‘肃静’‘回避’的牌子,人人面容肃穆,一身素服。
齐王东方稚与泰王东方承走在前头,后面跟着的,便是盛治齐王灵柩。
“齐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泰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东方稚勒紧缰绳停在广安城城门下,望着眼前跪了一路、身着素服的臣子军民,恍如隔世。
“广安……”
她叹了一口气。
盛治齐王灵柩最后与已故盛治齐王王妃同葬, 陵墓位于广安城以东的山丘上, 早年已凿墓室数十所并兵俑马俑数百座。齐王东方稚另又命人准备金银珠宝数箱作为陪葬,主墓室内凿了活泉点了长明灯,最后以盛治齐王生前所用佩剑封室,齐国上下重祭七日, 算是完成了回国的使命。
接下来的几日, 便是齐泰二王同在齐国朝堂登王,然后商议国内政务安排。
“按照皇上旨意, 泰王府落于齐王府邻侧,那么泰王自然也是齐国国君之一。”先出列启奏的,乃是齐国文臣之首,职位同于中央丞相的相邦——秦为北。这秦为北辅助盛治齐王治国多年,能力在百官之上,政解独到。他看了一眼殿上王位的两位王爷,躬身道:“微臣建议,齐国国号亦需作出更改,以正二王之名。”
东方稚坐在王位上敛着面容,一言不发。
“皇上也没有交代过这样意思,更改国号就不必了。”东方承摆了摆手,“倒是此后,相邦一职分为左相与右相,其他官员编排一律不变,由左右相重新审核官员资格,从中编入新的文臣武将即可。不知秦相邦——意下如何?”
初登王位,就削了相邦的权?
原齐国官员面面相觑,只是眼神交流,没有人敢出言反驳。
“泰王此举在理,微臣自然赞同。”秦为北躬身一拜,复又请奏:“微臣甘为右相。”
按照规矩,左右之分虽有平起平坐之意,但是历来左为先,左相一职自然也比右相要重。秦为北以退为进,一副谦卑模样。听他说完,这会子东方承倒是笑了,他朝秦为北点了点头,缓道:“秦相邦辅助盛治齐王治理齐国多年,若是屈为右相,可就没有道理了。本王认为,秦相邦该坐左相之职,至于右相……本王有一人选。”
齐国树大根深,官员编排早已有各样党派与小团体,泰王若要在齐国立足,必然需要安插自己的势力。先不说争权与否,大臣们心里肯定不服东方稚统治的,他这个当兄长的既然来了,肯定要大展拳脚,稳固他们兄妹二人的权力。
右相的位置,最后落在了东方承身边军师,常五味的头上。
简单安排了一遍左右相职务分工,余下的关于军队编排、税收事务等便全权交由他们二人负责。东方承自己对于齐国了解不多,而东方稚多年未回国加上从未触碰政事故也没有什么看法,所以头几日,政事都是由大臣们整理然后上交左右相,左右相处理之后,再回禀齐泰两王,朱砂勾阅,算是完毕。
东方稚回国后一直闷闷不乐,这些细节,东方承都看在眼里。
齐国王府。
“王爷,房间已经打理好了。您是住回之前的院子,还是住…老王爷以前那儿?”
王府的管家随国号姓齐,单名一个舟字。这齐舟年已近五十岁,对齐王一家一直是忠心耿耿,尽心办事。老王爷薨的时候,齐舟愣是躲在房里哭了好几天,哪怕如今事隔一个月,可是当他看到老王爷灵柩回国、当年的小世子已经长那么大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情绪,两眼哭得红肿,几乎睁不开。
“父王那儿……就不住了,唤人好好收拾,就这么空着吧。我还是住回以前那儿……”东方稚望了齐舟一眼,见他又在抹眼泪,便苦涩一笑:“舟伯,你也别太难过了。”
“老头子太久没见王爷,今日见您个头高了不少还出落得那么漂亮……老头子心里高兴……只是喜极而泣…”
东方稚离开齐国,将近四年。当年那个十二岁懵懵懂懂的小世子,今天已经是将近及笄的齐王爷。对比当年,她没有那么瘦弱与稚气,取而代之的,是齐舟未曾见过的沉稳与安静,表情冷冷的,自进府以来都没有笑过。
“哎哟舟伯,怎么一回来就哭哭啼啼的呢?来来来,这是京都城出了名的特产小吃,您拿些回去给大伙儿分分,啊~”孟槐从后头跟了过来,还捧着一堆行李,笑意盈盈:“来来来,还有这些红鸡蛋,新鲜出炉的,也给大家伙儿分分~”
“啊?”齐舟抹着眼泪,有些迷茫:“咱们王爷有了王夫?”
“哈哈哈哈哈,怀孕!是怀孕!”
“咱们王爷这就怀孕啦????”
孟槐一怔,哭笑不得:“嗐!不是!这个红鸡蛋啊,是我分给大伙儿的,我啊早段时间成亲了,夫人还差几个月生娃娃怕路上颠簸,就没有跟回来……”
“哦,这样啊……”齐舟这会儿也不哭了,捧着红鸡蛋笑了笑,问道:“是不是京都城里认识的姑娘啊?温柔不?如今嫁进齐王府,咱们王府里可就多了一个贤……”
“是雚疏。”东方稚提醒道。
“贤……贤良的阎罗王……”
孟槐被齐舟的这个迷茫脸逗笑,捧着红鸡蛋乐坏了。难得东方稚也加入了调侃的行列,见他二人笑得高兴,她自己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
“东风城郊纸鸢起,孤北尘世宿命来。两不相见终有时,一注情深故城外……”
东方稚回到书房,不知为何,便想起这几句签文。思来想去,突然意识到文字理解与含义理解有些区别。当初出云寺的老师父说这签代表着一对小情人被分开,说的那几样特征虽然跟邱泽林对得上号,只是……
“纸鸢起……”讲的是初春三月,情意初付;
“孤北尘世……”讲的是来者本是孤身一人,却逃不脱注定的羁绊;
“两不相见与一注情深……”
东方稚忽而有些疑惑。
这个签文,到底是讲苏许,还是讲东方稚?-
女施主,此签乃是下签。
想到这一句话,东方稚便有些蔫了。
“总是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不见得心想事成……”她叹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还是由她去吧,都回来齐国了,何不就此走向新生活,过一些不一样的日子呢。“从此以后,当一个潇洒女王爷,活得滋润,治一方地管一方人~”
只是遗憾,没有人会喊她阿稚了。
—
京都城。
“来来来,今天这一回啊,咱们就来讲讲名誉京都的混世魔王,苏商的乖女儿,苏姑娘——”
“噗——”
苏许今日与南七乔装出行,本来只是打算四处走走逛逛散心,谁知道来到茶寮这边,那不知死活的说书人又拿苏许来消费!还说什么‘名誉京都的混世魔王’!真够生气,说不定苏许本来没那么野蛮,都是被这说书人造谣的,搞得所有人都以为她难对付!
这也算了。
关键是竟然还有那么多听众????
“孙小姐,看来你名气挺大……”南七酸了她一句。
“话说数年前的春天!那会子苏姑娘不过十三岁年纪,个子还赶不上身边小丫鬟呢,可是那张伶俐小嘴与火爆脾气,却是闻名啊!”说书人有板有眼地跟着节奏说事,手里一把尺子,不时拍打着自己手心。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时候这苏姑娘约了一位小公子到石狮山散心,可是路上却出了茬子,那小公子不愿上山了~各位猜猜看怎么着?”
“约不成了!”
“那小公子是不是身子太弱走不动啊哈哈哈哈哈…”
“魔王把他打了吧!”
群众的声音喊得一声比一声响亮,听得苏许黑了脸。这群吃饱没事干的小老百姓,怎么就那么喜欢编她的小故事然后四处宣扬呢?结局也不用猜了,苏许可记得呢,那会儿她把邱泽林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邱泽林就乖乖听命随她上山了~苏许有些得意,她挺好奇说书人会如何说这个环节。
“非也非也~”说书人笑了笑,一脸神秘:“就在这个时候啊,有一个人出现了,正正出现在苏姑娘跟前呐!这苏姑娘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不,所以她一气之下,拉着这个人就要上山,对小公子说我不跟你好了,你自个儿玩去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老百姓们笑得开怀。
苏许却愣在了原地-
喏,你给我听好了,我才不喜欢你这个书呆子,我喜欢这个傻子,我要跟他去玩!-
小傻子,快回家吧。
是了。
数年前与邱泽林在石狮山下大吵一架的时候,的确出现过一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苏许努力地回想着当天的画面,可是记忆实在模糊,根本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
那双眼睛……
倒是很像一个人的。
“这个出现在苏姑娘身边的人呐,就是现今登了王位回了国的齐王爷,咱们大永第一位女王爷!要按我说来,苏姑娘与齐王爷感情那么好,一切都是注定了的缘分呐~……谢谢各位捧场,接下来,咱们说说别个……”
南七傻了眼。
苏许更是久久回不过神。
“孙小姐,这说书的竟然拿您跟齐王的故事来消费!”
“我听到……”
桌底之下,苏许的手正攥紧了那块‘凤凰血’。
阿稚。
第60章 温柔人
皇城太子府。
“…近日稚儿状况欠佳, 茶饭不思,无心政事。弟尽力维系,却是无用之功……”
太子东方顺将泰王传来的书信看了一回又一回,眉头深锁, 满面愁容。自泰王与东方稚离开京都后, 泰王便一直与太子保持联系, 书信之上, 讲的都是东方稚的事情。也是辛苦了这两位皇兄, 一个甘愿奔赴外地陪同东方稚治理一国,一个留在京都却也日夜为了她的事情烦心, 比政事更甚。“唉……”太子叹了一口气,有些无措。
难道,是因为皇叔父的事情,所以一直闷闷不乐?
还是说……
他瞄了一眼外堂,向身边人吩咐:“唤苏志守来。”
苏远邦来到太子跟前,有些忐忑。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特意传召他一个人?
“志守啊。”
“属下在。”
“话说, 你去过广安城没有?”太子坐在一边弯嘴笑了。
“广安城?”苏远邦呃了一声,有些不确定:“是……哪儿?”
“齐国的都城呀,”太子一脸漫不经心, 一手把玩着玉佩, 只偶尔抬眼看他,“那可是个好地方,比得上京都的繁华呢。多少人都说了,京都与广安, 是大永最富庶最繁花似锦的两座城, 光是占有这两处地方,就等于占有了整个天下。”
“喔, 那儿啊,有听闻,有听闻……不曾去过。”苏远邦笑了两声,忽而觉得事情不太对。啊咧,太子殿下平白无故问他有没有去过广安城是啥意思啊?……而且这广安城还是齐国的都城?……
那这个齐国……
“那么,不知道你的妹妹,有没有去过广安城?”
苏远邦一愣,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了太子意味深长的笑容。
—
齐国广安城。
东方稚在府里休息几天后,精神状态算是好了一些。按照孟槐看来,她的情绪低落大部分源于老王爷的事,还有一部分,便是求而不得的苏姑娘。除了泰王时而将这个情况向太子汇报以外,孟槐也时不时将这件事告知京都城里的雚疏,一时问她怎么办,一时问她苏姑娘那边如何……雚疏收信收得头大,最后只回了他一句:自己搞定。
唉。
孟槐没法子,只得时刻盯紧东方稚的情绪,见她心情不错,便要邀她出门走走。
“有什么好逛的……”东方稚听了提议,却是一脸疲累。她像是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缓道:“又不是第一天呆在广安……没啥热闹的。”
换做以前,孟槐不会勉强她。因为以前的东方稚,就是这么一个淡漠性子的人,不喜欢外出,不喜欢赴宴,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一切人多的地方,喜欢清净,心态像个老人;可是现在怎么一样?孟槐好歹见过她另一面的,在京都时那个为了苏许每天出门的小世子,难道不是同一个人?
“哎哟王爷,您成天呆在府里多无聊啊,而且……您也得巡视一下城里情况,到时候见了大臣,心里也有底数不是?”
东方稚看了孟槐一眼。
孟槐也看了看她。
“唉……行吧。”
她也不想让东方承太过劳累,这毕竟是她成长的故土。
出了王府的门,东方稚才发现这天气已经转冷。
孟槐细心地替她准备外袍,而且让底下人给她装扮得朴素,怕被百姓认出。东方稚倒也乐意,揪着自己的几根小辫子,慢悠悠地出发了。
广安城地方比京都要小,却因位置偏北、冬日有不少娱乐,所以也挺受欢迎,别具特色。东方宪就特别喜欢广安这个小城,觉得冬日能看到那么大的雪、晴天能窝在家里晒太阳是一件乐事。东方稚亦是受他影响,从小到大,她也喜欢广安的冷,觉得能感受冷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现已深秋,不知道广安城今年第一场雪,会在什么时候下?
“哎哟,这是哪家人的宅子?真厉害啊……”
孟槐突然在一边感慨。
东方稚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街尾方向,正立着一座大宅院,光是正门排场,都能比得上王府的架势。走近再瞧,少了邻近建筑物的遮挡,东方稚才发现原来这宅子比方才那一眼还要豪华许多,统一的装饰风格一排划过,晃眼望去,像是没有边际。
“的确奢靡……”东方稚眯缝着眼睛,似乎有些不悦:“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地方?几年前,广安城还没有这么个宅子吧?”
跟随东方稚出行的另有几名侍从,见她问起,便上前答话。
“王爷有所不知。”那侍从四下望了望,方继续说道:“这是方家的宅子,正是王爷离开广安城那年建起的,几年来都有修葺加建,故奢华至此。”
“方家……”东方稚有些疑惑。齐国的大户都榜上有名,这几日她也翻阅过,却怎么没见什么方家?她细想了一回,心中似有答案:“莫非,是本家宗亲?”
侍从眨了眨眼,点了头。
当年皇帝驱逐远亲脱离皇族,杀了不少人的同时也流放了不少人,个别人苟延残喘活了下来,便另改名姓,过一些普通生活。不过这样的例子并不是全部人的常态,有些人觉得自己骨子里流的就是皇家血,所以哪怕被驱逐,他也要告诉全天下人——我跟皇帝是亲戚,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你们应该尊敬我。
这方家……
等同后者。
“本少爷要上众艺楼耍!你们几个没眼力的,还不快些去告诉一声!准备好本少爷要的!”
正说着呢,这方家偏门便走出来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子,骂起人来还喷唾沫,隔老远都能瞧见。东方稚先是皱眉,然后歪头偏向身边侍从,问道:“这个——我亲戚?”
“听说这方家的老爷,以前就是那燕王的庶子,本名东方茂的,现在改了叫方茂。至于现在走出来这个……是方茂的小儿子,叫方任。”驱逐宗亲的那几年,很多出身低微的庶子小妾逃过一劫,却不成想,他们现在的日子比当王还滋润?(燕王,皇帝的叔伯。即方茂与皇帝同辈,方任与东方稚同辈)
“很嚣张嘛……”东方稚哼了一声,“我们也去那个什么忠义楼走走!”
“王爷?……”
“怕什么!”
也没说怕,只不过,人家是众艺楼不是忠义楼啊王爷。
孟槐和几个侍从陪同东方稚来到众艺楼前时,神态不一,满脸局促。尤其是就要当爹的孟槐,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的佛号,只希望雚疏不要发现他来了这种地方……夫人夫人别误会,咱们王爷只是一时好奇,咱们是不会进去的……“孟槐,别发呆了,进去噜。”??
王爷您?
“我主要是想看看那个方任,作风如何……虽说旁人不知道那么多故事,可是了解过往的人都会知道他跟我有亲啊对不?何况又是在齐国……”其实东方稚在意的都不是这些。她最感兴趣的点是,为什么这么一户人家,而且是在广安城的有钱人,竟然算不上齐国大户?真好笑,若要计较,背地里也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丑陋事情来吧。
她有些不舒服,所以她想跟来看看。
“哎哟喂几位公……子?”众艺楼的妈子迎了过来,一见东方稚,有些懵圈。小姑娘怎么也来这里啦?只是看她身后跟着好几个身形彪悍的守卫,应该是有钱人吧……“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呀~不知道你是来听曲儿呢还是想要姑娘陪酒聊天?”
东方稚的目光一直放到不远处那方任身上,也没听妈子说啥,顺手就赏了她一锭银子。
“别废话。我要楼上最好的座位,要看得到各个位置的。”
“哎哟哎哟,好嘞~小姑娘您稍等啊~”
“姑娘好~”
“姑娘好~”
呵,安排了最好的位置也就行了,怎么还有一群莺莺燕燕跟了过来,直抛媚眼地向东方稚行礼?初来风月场所的齐王爷有些不适应,看到一群衣着暴露的女子跑过来冲她媚笑,她也只是不满地挥了挥手,让她们下去。
“哈哈哈哈哈……”孟槐一个劲儿地笑她,“主子,您真有魅力,哪怕她们知道您是个姑娘,也蜂拥而上呢……”
“得了吧,不过都是看中了银子,看中了钱?”
“主子就没动心?”
东方稚觉得有些好笑,“我动心啥?”
“反正……苏姑娘也看不到,你就算跟哪个人好了,她也不会说你。”孟槐故意提起苏许,一边说,一边留神东方稚的反应。只是东方稚的掩饰也极好,她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嘀咕他:“臭男人都这个脾性是吧?小心我告诉雚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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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广安城?”
“嗯。”苏远邦瞄了她几眼,故意装作不知情:“太子殿下今日说起,说广安城是能与京都城媲美的地方,人杰地灵,好山好水!正巧我没去过,我想着你也没出过远门……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到那广安城走走?”
苏许没有当即答应,也没有开口拒绝。
她只是有些恍惚,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喃喃自语好久,然后冲苏远邦笑。
正是这一刻,苏远邦的心也定了下来。
“那我们去…去广安城的话,呆多久呢?嫂嫂去么?爹他们去么?而哥哥你平日里总要到太子府,如今若是外出了,事情没有人接手怎么办?”
苏许一口气抛出好几个问题,有些慌张和不知所措。
“你别急。”苏远邦笑了笑,“咱们若是去,你嫂子自然是不会与我们同行的,毕竟不太方便。这一次说去广安城其实是太子殿下允许了的,不然我跟你提起做什么?放心吧,等过些时日,你把身子好好调理回来,我就带你去广安城走走。”
“好…”
“精神些,妹妹。到时候……咱们还得到齐国王府递给公文。”
苏远邦提及齐国二字时,苏许的喉咙便有些堵,像是想起了什么融入骨血的往事,心跳声骤然放大,扑通扑通的。她似乎没有那么胆大妄为无理取闹了,这段时间以来,苏许的性子收敛了不少,像是被谁教训过,温顺乖巧许多。
南七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看得清楚,今日见苏许‘无语哽咽’,自己也差点掉眼泪。
“孙小姐,那……那件雪狐大氅,咱们是不是该一同带去?”南七笑了,“您看现在天气也开始变冷了,齐国那边较寒,这大氅若是带过去,可比十个炉子还管用呢!”
阿稚那身子……
若是到了冬天只靠火炉子,的确不实用。而且她才几岁?长此以往,只怕过了几年离不开火炉。这大氅带过去也好,阿稚经常穿的话,倒能调理身子,不至于虚弱……
“带去吧,”苏许笑得温柔,眼里满是期待:“记得装好在箱子里,别弄坏了。”
“好~”
多好的一个姑娘。
是什么让她脱胎换骨般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