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衷肠

    门刚推开里面的手就伸了出来, 把门外的人往里一拉然后迅速关上门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练了无数遍。

    李长泽抵着他,目光黑沉沉,打量着他:“风寒好了?”

    贺景泠无奈点了点头。

    “人可好了?”李长泽又问。

    这话问得莫名, 但贺景泠显然知道他的意思。上次走的匆忙, 虽然没细说, 但以李长泽的敏锐,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贺景泠的心思。

    鼻间充斥着熟悉的气息,贺景泠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离贺承礼去世的那晚已经过去那么久,明明看起来早就没有所谓。

    可每每午夜梦回他总梦见许氏和贺承礼五官狰狞地朝他伸手,他拼命地跑,好不容易在前面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兴奋地喊着“大哥, 瑶华”, 他们转身的时候却冲他温柔一笑, 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

    他藏着的这个秘密叫他注定惶惶一生, 可是什么时候, 各取所需的话就悄然在他心里变了样。或许就为了这一句“人可好了”吧。

    贺景泠恢复了神色, 懒懒答他:“都好了。”

    李长泽蹭着他的面颊:“我等你许久,去哪儿了?”

    “与人相谈甚欢,回来晚了些。”贺景泠悠哉笑道。

    李长泽抱着他的手慢慢收紧, 语气危险地问:“谁?”

    修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骨一路向下, 贺景泠拿眼瞧他,嘴角弯起:“男人。”

    “男人?哪儿的?”

    “你猜。”

    李长泽捉住他作乱的手, 用了劲儿,贺景泠抽不开。他倾身在贺景泠脖颈间嗅了嗅:“好香啊, 扶风楼的男人,三郎,我要醋了。”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虽然看不清李长泽的表情,但贺景泠完全能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对应上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他仰脸碰到李长泽的嘴唇,轻轻吻了上去,一触即分,像是诱哄:“别啊,我这不回来了嘛。”

    李长泽声音沙哑,得寸进尺搂住他的腰:“还不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郎要好好补偿我。”

    “情郎。”贺景泠轻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觉得好玩儿,又叫了一遍,“这个称呼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李长泽手上用力,在他的后腰处摩挲,眼神幽暗,凑近贺景泠亲了一下,说,“我喜欢三郎叫我……夫君。”

    贺景泠戏谑地看着他,黑暗中的人看不真切,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些轮廓,他抬手捧住李长泽的脸颊,加深了这个吻。

    大氅落地无声,柔软的地毯上就是赤着脚也不会觉得冷,屋中有暖炉,李长泽还是不敢大意,宽大的手掌锢着人的腰,源源不断的热意隔着薄薄的衣料钻进人的皮肤,腰肢软得一塌糊涂。

    他手上使不上劲儿,闭眼受着,呼吸都在后腰致命的酸软中变得绵长浑浊。贺景泠被逼着唤那两个字,极至的欢愉让他浑身都染上了一层粉,不上不下的感觉几乎叫他崩溃。

    他趴在李长泽身上,喊出来的声音透着黏腻,

    从门外带进来的一身冷气被尽数融化,几缕发丝汗涔涔贴着脸,勾住李长泽带皱的衣纹,缠绕不清。

    李长泽心满意足地捏着贺景泠的手,顺着往上,袖管里缠绕的绷带紧贴着皮肤,不给他一丝一探究竟的机会,他小心握着,力道不大,那热度却透过层层纱布烫着了贺景泠的皮肤,让他不由自主蜷曲了手指。

    后半夜雪停了,明月钻出层云,清冷的月辉下雪天幽亮静谧,窗户纸都似乎在发亮。

    沐浴过后的床榻上满是皂角的清香,贺景泠侧着身,跟李长泽头碰头。

    两人都没有睡意,贺景泠伸腿去踢李长泽,然后突然翻身,压在李长泽的身上。

    李长泽不怕他压,只是他这一动被子不可避免往下滑,受了凉却不好,抱着人另一只手将被子提了上来把他唔得严严实实。

    贺景泠笑着磕到了李长泽的下巴上,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磕哪儿了?”李长泽捧着他的脸询问。

    那阵儿疼过去,贺景泠抓着李长泽的手往被子里带:“这儿,揉揉。”

    李长泽挑了挑眉,带着薄茧的手刮了下那处细肉,贺景泠趴在他身上,报复地咬他的下巴,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得意地勾唇笑了下。

    白玉似的脖颈间一块红绳穿着的暖玉从衣襟中滑出来。李长泽看着他,语气调笑:“三公子嘴下留情,咬坏了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看的。”

    贺景泠:“没事,李老头那样的都见过,你丑我也不介意。”

    好久没见贺景泠提起这个名字,李长泽说:“敢背后嘀咕,下次见了他我可要告你的状。”

    “别啊,他烦死了。”贺景泠想着李老头喋喋不休的模样就头疼。

    “明明是我师父,你倒是比我还烦。”

    “他喜欢你呗,这会儿怎么叫师父了。”贺景泠打趣他。

    “当面叫得意死他?”

    贺景泠“啧”了一声,评价道:“好个不孝徒弟。”

    李长泽的胸膛前衣裳大开,他流氓地在上面摸了两把,心满意足地躺回去。

    “他哪儿需要我孝顺。”李长泽连同被子一把把人捞过来抱在怀里,又说:“既然三公子不介意,那本太子以后便赖你家替公子洗手作羹汤了。”

    贺景泠忍俊不禁:“太子在哪儿呢?”

    李长泽素来脸皮就厚:“我从生下来就这么叫,一下子还真改不过来,再说了废太子也是太子。”

    “也是这个道理。”贺景泠拖着调子,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李长泽低头,按住他的肩膀和他接了个缠绵的吻,道:“尽情笑吧,别憋着。”他的手钻进贺景泠的衣袖里,摸到了缠满了绷带的左手,他松开手忽地起身来。

    “躺着。”

    贺景泠不明所以,刚坐了起来又被李长泽按回去。

    李长泽找到火折子将屋子里的蜡烛点亮,回来时顺手把架子上的大氅带过来给贺景泠披上,拉过他的左手。

    “李宴?”

    贺景泠看出了他的意图想要缩回手,只是他那力道怎么敌得过李长泽,被他轻松按住:“别动,我看看。”

    贺景泠不愿意。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自傲的,从前自视才高无所顾忌,从来不知道谦虚为何物,便是后来落魄成那样,他也能从泥潭里翻出来,平贤商会笼络天下商贾,大齐第一富商的背后掌舵人,他做事从来只做最好。

    追求极至的完美,不仅仅是在做人做事上,他生来富贵貌美,已是占尽先机,在此一道自然不会再有所图,可这些东西一早朝散尽,不过是流云落花。

    他可以顶着被黥刺过的脸受人指点和白眼,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现在贺家彻底放弃他,兄姊也不需要他,他孑然一身,只有李长泽。

    谁都可以看,可他就是不想给李长泽看。邺狱那个地方,从来没有人能全须全尾的出来,他也不是那个例外。

    梳洗之刑顾名思义,用烧滚了的水反复浇在犯人身上,直至皮肉烫开,再用形似梳子的铁刷从上往下一刷,人.肉便跟粉条似的刷刷往下掉。

    血肉之下可见骨,他这双手早在当年流放的时候就废了,邺狱一遭给贺景泠留下的除了这些不堪入目的疤痕,再无其他。

    “林野手下留情了。”贺景泠的指尖轻轻蹭过李长泽的手背,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低声对他道。

    “我知道。”李长泽重新替他包好,没再说话。

    贺景泠:“李珩衍是为我欺他瞒他而泄愤,李叔同是为了打压李珩衍,他们两个无论是谁林野都不能视而不见,如果不对我用刑,此事不好收场……”

    李长泽包扎的手法娴熟,恢复原状后就着这个姿势抬头看着贺景泠,说:“其实我早就看过了。”

    贺景泠不说话了,就这么看着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野心思缜密,却几次三番对着疑点重重的案件视而不见,他那个人不近人情,羽林卫远离党争不好下手,你想要摸清楚他的底细以防后患,还是说你想看我的反应,贺景泠,你成功了,我快被你吓死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贺景泠,贺家不要你我要,你是我李长泽看的比命重要的人,我不要你身涉险境,再有一次,你先杀我。

    “在燕阳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便知道你的打算,我拼了命往祈京赶,生怕迟了一步,就像那年在平凉,若我迟了一步我不敢想。贺景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上面还带着李长泽的名字。”李长泽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他自小心智过人,装腔作势活了这许多年,连自己的母亲都被他骗了过去,唯独对他贺景泠,从来没有戒备。

    “这件事是我牵连了你,李珩衍和李叔同,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他的眼神带着狠戾,皇位是他从出生以来就志在必得的东西,贺景泠是他最重要的人,两者从来不是鱼与熊掌的关系。

    他要皇位,代价不是贺景泠,他不需要为贺景泠涉险,贺景泠只需要陪着他,享受最后的胜果。

    贺景泠无声地看着他,手心都是黏腻的汗渍,他试探地给了李长泽一分回馈,李长泽还了他十分。

    李长泽少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在他面前他从来都是野心勃勃杀人不眨眼,他是逢场作戏的高手。

    贺景泠“哦”了一声,呐呐说:“难怪那日感觉你生气了。”

    他说的,是李长泽在邺狱找到他那日。

    第082章 威胁

    今日雪依旧未停, 院子里和房顶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天地一白。雪庐中的炉子上煮着茶,咕咕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暖意融融。亭子四周挂着帷幔,丝毫不觉得冷。

    贺景泠穿着大氅, 如墨似的长发随意垂在胸前, 生得一副清贵公子样, 对面的李长泽嘴角噙着散漫的笑意,心不在焉地盯着棋局,不时抬眸看他。

    围炉对弈,倒是少有的闲情逸致。

    “和我下棋还敢分心。”贺景泠落下一枚黑子,原本焦灼难解的局势瞬间瓦解,他得意抬头。

    李长泽捏着白子睨了他一眼:“兵不厌诈,这不是下不赢想找点事儿来转移三郎的注意力嘛。”

    嘴里说着软话,白子落下却是寸土不让。

    贺景泠步步紧逼:“现下说什么都没用。”

    李长泽:“那我给你说个你想听的, 找到贺元晟和贺瑶华了。”

    贺景泠手上一顿, 接着继续道:“什么时候的事儿?在哪儿呢?”

    “今天一早于殷来报, 他有兄弟在清凉宫当差, 刘盛宁保着他们, 很是隐蔽, 李叔同估计不知道这事儿,贺瑶华已经偷偷潜进了元极殿。”

    贺元晟和贺瑶华当年能从罪臣之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自然不可能会是多良善无能之辈, 元极殿被重兵把守, 连太后都见不着皇帝,她却进去了。

    再联想到那件事, 李长泽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如今后宫安如意一手遮天, 前朝晋王春风得意,他们卯足了劲打压李珩衍,而李珩衍竟然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恐怕不是晋王掌权心生退意,不过是谋定而后动,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贺景泠自然知道贺元晟他们不会轻易受制于人,其实他至今仍希望贺元晟他们能够出宫,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可他并不是他们,不能替他们做决定,也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同理,现在他也不想为了贺元晟他们做任何退步,他本就是个自私凉薄之人。

    如果是在他刚回京那会儿贺元晟将他们的打算告诉贺景泠,那他会毫不犹豫放弃李长泽。纵然知道他们的难处,纵然为了回京他苦心谋划多年,可一旦转身,便不会回头。

    从前看做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后来发现就是没了,他也依旧能好好活着。

    贺景泠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说:“这些日子民间疯传明王和宋景章的事,李珩衍原本和王妃深情厚谊在民间素有美名,如今形象一朝崩塌,这后面少不了李叔同的手笔,他和李珩衍争锋相对这么步步紧逼,恐怕迟早会反噬其身。”

    李长泽挑眉笑道:“他被齐王打压了这么多年,一直做小伏低隐藏实力,如今一朝得势,当然想趁机铲除一切威胁。”说着落下一子,原本黑子胜券在握的局势顷刻逆转。

    “厉害呀,”贺景泠赞道。

    李长泽:“听着不真。”

    贺景泠说:“真的,比真金还真,同样的一盘棋,和我对弈的人还没有谁走到过这一步。”他这样说脸上却丝毫不慌,再落一子。

    “拐着弯儿夸你自己是吧。”李长泽道。

    “我说了影响不了我。”

    曹管家走到院门口,见到里面的人,犹豫了一下快速道:“小公子,明王殿下来了。”

    李长泽和贺景泠对视一眼,勾了勾唇:“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李珩衍突然来访,怕是来者不善。李长泽进了屋子,贺景泠敛了笑意,若有所思盯着棋局出神。

    他坐着未动,狄青悄声出现抹掉李长泽留下的痕迹,风雪愈大,帷幔被吹开,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近,漠然孤高,清冷出尘一如从前。

    这还是两人自信王死后第一次见面,贺景泠几次三番擅作主张,早就惹得李珩衍不快,直至最后用李氏敲打贺景泠,贺景泠回赠了他信王一案。

    本就对他疑窦丛生的李珩衍和他的关系彻底破裂,贺景泠也没想再瞒着李珩衍,李珩衍不是齐王晋王,他知道贺景泠太多事,一边知道贺景泠回京的目的,一边从不告诉他贺元晟也为他驱使,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野心勃勃却装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心机之深选不是晋王他们可比。

    他从邺狱活着出来这么久无事发生,不代表李珩衍会放过他,他绝不是不是个就此罢休的人,朝堂之上李叔同的打压之下他忍而不发,不代表他是束手无策。

    “王爷大驾光临,景泠有失远迎。”贺景泠起身行礼,温和从容。

    云坤早在护送明王妃北上的路上殒命,如今他身边的随从贺景泠不认识。李珩衍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外面大雪纷飞,这个小亭中却不觉丝毫冷意,每跟柱子下面都生有炉子,可谓温暖如春。

    “不必多礼。”李珩衍的目光落在那盘棋上,只见黑白棋子厮杀正酣,“许久未见,你倒是颇有雅致。”

    “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上次邀你对弈你还不愿,看来是没找对人。”李珩衍兀自坐下,似乎只是在和老友闲话家常,其间龃龉一概不知,“坐吧。”

    贺景泠面不改色坐在他对面:“王爷说笑,景泠自觉技不如人,也只能在这宅中独自消遣一二。”

    棋盘之上大半白子都被黑子吃掉,白子悠哉自若,在黑子步步紧逼的局势下稳如泰山,以无形的柔和之力化解的黑子势不可挡的锋芒,足见下棋之人安定乾坤的气概。

    曹管家为李珩衍送上一杯热茶后默默退到一边。

    李珩衍随手执起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还记得你回京那日,浮光楼上与君相谈甚欢,依稀能见当年贺家三公子的影子。”

    贺景泠垂眸落子,含笑问:“是吗?”

    李珩衍专心棋局:“当年你为了胞姐大打出手,祈京都道贺家公子霸道蛮横,后来流放平凉,没谁想到你还能活着回到祈京。”

    提起这件事,是在提醒贺景泠不要忘本,是谁救他水火,给他生路。

    “王爷大恩,景泠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李珩衍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意味不明道,“人就是很奇怪,有时候不到绝境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多狠,如果不是那场贪腐风波,我从来不会想我放弃李崇这种事,原来是因为从前的他没有威胁到我的利益。”

    贺景泠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没有接话,眼睛盯着毫不留情几乎将黑子杀的片甲不留的白子,不动声色地等着李珩衍的下文。

    “你不同,为了回京向我递上投名状,为了让自己更有价值笼络各地豪商建立属于你贺景泠的商业版图,你确实没让我失望,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只是不知道贺氏兄妹如今于你而言,是从前你为之奋不顾身的血亲,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淡定,抬眼时的目光越过贺景泠看向远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没有给贺景泠回答的机会,再次道:“晋王除掉了太子不想着怎么稳固朝局,把精力都放在我这里,自以为大权在握,却没想到今晨宫里的李才人被发现失足落井,九皇子无故失踪。”他冷笑一声,没在继续说下去。

    李珩衍这话的意思在明显不过,这件事贺景泠和李长泽自然也已经知晓, 九皇子无故失踪,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只会联想到晋王身上。

    “京中流言纷纷,王爷都自顾不暇了,还有闲情与我说这些。”与他继续周旋无益,贺景泠说话也不再客气。

    李珩衍也不恼,甚至还笑了一下:“贺景泠,你很聪明,但本王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的人。”棋局之上白子掌控全局,胜负已定,“本王不喜欢下棋,本王只做掌控全局的人,黑白二子由我掌控,胜负我来定。一旦有什么东西企图脱离本王的掌控,那便该死。不过你毕竟是本王一手扶持起来的,本王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我知道浮光楼的匡严礼,还有何升对你来说很重要,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身后细碎的声音传来,打破了亭中沉闷的氛围,贺景泠回头望去,祝安站在廊下的角落里,周身都笼罩在暗处,只一双眼睛像被激怒的狼崽,阴鸷地盯着他们这边。

    贺景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回过头来,又露出坦然恭敬的神色:“景泠无德,唯有薄财相赠,愿用两百万两白银换他们二人的性命,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李珩衍没有说话,贺景泠温和加价:“三百万。”

    “五百万,王爷,没有更多了。”

    “看来你确实很看重他们。”李珩衍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好茶。”

    李珩衍走后,贺景泠一个人站在远处目送着他离开,曹管家没有上前打扰,过了一会儿听见贺景泠背对着他,出声问:“何大哥今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年底各地的掌柜来京,何老爷最近一直早出晚归。”

    祝安已经消失了,他望着那个地方出神地想,自己和李珩衍利益牵扯太多,李珩衍让他进邺狱是为泄愤,抓走何升他们是为要挟。

    得了这么大笔银子,李珩衍必然是极为满意的。看来,晋王要倒霉了。

    可是,李珩衍怎么知道他能最快到手的现银多寡的呢?

    第083章 套话

    “还是没有李垣的消息?”元极殿中, 李叔同语气不明,只坐在那儿已经让刘盛宁站立不安,他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奴才无能……”

    意料之中的大发雷霆没有到来,刘盛宁抬头, 没想到他却很平静:“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九皇子失足落水, 染了寒疾药石枉然,替他准备后事吧。”

    刘盛宁立刻懂了他这话的意思,松了口气,道:“是,奴才这就去通知内廷司准备九皇子的丧仪。”

    李叔同看了眼给屏风内正在照顾齐帝的安如意,道:”三部尚书之位空缺,当务之急要安排我们的人补上。”

    刘盛宁想了想,迟疑地道:“殿下, 太子已废, 张阁老他们那些老臣本就颇有微词, 眼下还是不宜操之过急啊殿下。”

    李叔同目光温润, 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说的话, 他走到里间看着还在昏睡中的齐帝道:“不过几个顽固不化的老臣, 有什么好顾忌的,再过不久就是除夕了,太子已废, 父皇您久病不起, 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立储,以求正位东宫, 安定社稷,儿臣觉得他们说得很对。”

    齐帝没有反应, 李叔同又对着安如意道:“母妃,太后娘娘那边,有劳您费心了。”

    安如意:“琮儿放心,太后娘娘虽然因为过度挂念陛下病倒了,可这些日子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经见好,她老人家向来喜爱你,除夕夜宴是大事,一定会来的。”

    说到底,对萧太后来说谁当皇帝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无论怎样她都是太后,她的地位谁也撼动不了。

    见他们母子这么说刘盛宁知道此事已定再无转寰,他心领神会道:“殿下娘娘放心,皇后病重,废太子又一蹶不振,在皇子府上整日借酒消愁,奴才派人盯着呢。倒是明王……”

    “皇叔怎么了?”李叔同声音平淡。

    “听说明王府的宋公子前些日子前两天掉进了湖里,明王衣不解带照顾在侧。”

    “明皇叔淡泊名利了几十年,如今风流韵事不断,倒也是为他添彩。”他看了刘盛宁一眼,“你做得很好。”

    这时候小太监进来禀报:“殿下,您请的朝臣们都到了,正在殿外等候。”

    安如意起身给李叔同正了正衣冠:“去吧。”

    接近年尾,风雪萧索,整个皇宫都围绕在一种肃杀的氛围中,清凉宫的一间暗室里,贺元晟从送来的食盒的碗底摸出一张纸条。

    他快速扫了几眼,然后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嘴里端起面前的粥一饮而尽。门外传来响动声,他淡定地坐在原处吃着尚可的饭食。

    刘盛宁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贺元晟,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几分真诚的笑:“这几天忙,你怎么样?”

    贺元晟:“干爹,多谢干爹挂念,贺幸一切都好。”

    “那就好。”刘盛宁笑着打量他,细小的眼睛透出精光,“贺幸,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说干爹对你怎么样?”

    “干爹于贺幸犹如再生父母,贺幸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刘盛宁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干爹相信你,委屈你呆在这儿也是权宜之计,九皇子失踪了,晋王怀疑是明王暗中所为,急不可耐想要自立为太子,富贵权柄一招得手迷失了眼,干爹没老糊涂,今日我救你,来日你莫忘了。”

    贺元晟对上刘盛宁的视线,恭顺地笑道:“干爹放心,干爹对贺幸恩同再造,贺幸没齿难忘。”

    刘盛宁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

    “干爹方才说,晋王要自立为太子?”贺元晟故作疑惑。

    “太子被废,迟则生变,晋王忍了这么多年,功成之日近在眼前,怎么还忍得住。”刘盛宁言语间似乎对李叔同并没有平日里表面那么恭敬,不过就是不知道是在贺元晟面前故意为之还是下意识的真心话。

    贺元晟没有作答,听见刘盛宁继续道:“除夕夜宴,太后也会到场,陛下病重难行。皇子之中也只有晋王最合适,受封太子也是顺应天意。”

    “明王呢?”

    “晋王这些天找尽各种理由打压明王一党,太子被废之后朝臣贬谪的贬谪,辞官的辞官,晋王趁机端掉了一部分明王的人又毫无顾忌提拔自己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文德门一事也和明王所有牵扯,这些日子明王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刘盛宁看着他,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笑眯眯说。

    “明王背后还有世家,他按兵不动,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想要后发制人。”贺元晟却没有和他周旋的意思,一语道破。

    刘盛宁笑道:“是这个理,可你我都知道明王不对劲,晋王却没察觉出来,殊不知一味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啊,到底不是做大事的人,我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贺元晟笑了笑,附和道:“还是干爹有先见之明。”

    ***

    李长泽倚着门框抱着双臂,道:“我这个皇叔果然心黑,五百万,三郎真大气,这是要为他们掏光家底了啊。”

    “不至于,”贺景泠看着远处李珩衍消失的地方,“何升他们的命更值钱。”

    李长泽隔的不远,高大的身材得天独厚,哪怕就这么散漫随意地站着,周身依旧压迫感十足。只是瞧着对面的人时每每带着的笑意的眼睛总容易让人忽略掉他本身的戾气。

    “李珩衍这个时候要这一大笔钱,他是早有准备,不给你任何拒绝的机会。”李长泽道。

    贺景泠的头上沾了几片碎雪,他垂着头也没注意,漫不经心道:“除夕夜宴将近,你还是皇长子,怎么都是逃不掉了。”

    “你想看吗?”

    “皇城戒严,任何风吹草动能会引起李珩衍的注意,我不能去。”

    若李珩衍真在那晚动手,斩草除根,李珩衍绝对不会放过他。

    “你放心,我能保全自己。”

    李长泽大步走了过来,手指带了些凉意,抬手拂去贺景泠头上的碎雪:“雪越下越大了,进屋去吧,你身体刚好。”

    两人进去,屋中暖意融融,李长泽替他解了大氅搭到旁边的架子上,贺景泠站在原地余光瞥到书案上一个锦盒。书房里的东西陈设他都再清楚不过,曹叔拿东西过来也都会知会他,所以东西显然不是他的。

    “那是什么?”他好奇地问李长泽。

    李长泽:“借花献佛,放我哪儿也没用。”

    贺景泠饶有兴致地打开:“这是松烟墨。”

    “你眼光好,这是上次回京李叔同送的,他倒是大手笔。话说回来也就是他,哪一方都不想得罪。”

    “当时齐王得势,李叔同在其锋芒之下显得平常了些,今时不同往日了,”贺景泠在砚面上滴了几滴清水,开始研磨,“李垣失踪他自然着急,再加上李珩衍迟迟没有动作,他心中纵然疑虑却又没有耐心,总想先下手为强,殊不知李珩衍现在需要的就是他的急不可耐。”

    李长泽侧身看他,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见到贺景泠的动作,顺手给他铺好宣纸,用镇纸压平,打趣道:“五百万给他,我这个皇叔拿这笔银子是想把大齐翻过来吗?这都够五万大军一旬的军饷了。”

    五百万确实不是小数目,几乎比这些年贺景泠给李珩衍的总和还要多,商会拿不出那么多现银,临近州府也凑不齐,要从更远的地方去调。时间紧迫,这么大规模的调取现银,必须要他的印信。

    李长泽接过贺景泠手中的墨给他研磨,贺景泠写得很慢,头也不抬道:“他都上门来了,左右是逃不过。”

    屋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过了一会儿,贺景泠搁下笔笑道:“李叔同送的墨,最后却成了明王送给他的催命符。”

    他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印章盖上,等墨迹干透了,把信纸装在信封里用蜡密封走到门口打开门:“狄青。”

    狄青立刻现身道:“公子。”

    “把这两封信交给锦娘。”

    交代完事,回头就看见李长泽不知拿了他放那儿的笔,不知在低头写些什么。

    他关上门走过去:“临近年关,你倒是因祸得福,免去了许多琐事。”

    “是啊,所以我打算长期赖在你这儿了。”李长泽抬眼看他。

    “刚好,我现在被李珩衍榨的一穷二白,要不殿下交点食宿费,我也好补贴府上下人。”

    “这还不够?”李长泽朝着砚台怒了努嘴。

    “这是吗?”

    “这不是吗?”李长泽盯着他,改了口道,“好,不是,这是我拿来博君一笑的小玩意儿,三公子赏脸收下,只是眼下鄙人身无长物,就是身体还算不错,给三公子做个暖床的可够格?”

    贺景泠:“嗯……”

    “嗯?”

    贺景泠勾了勾唇:“殿下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谁?”

    “萧凌。”

    “萧凌?姓萧啊,”李长泽觑了他一眼,故作疑惑地皱力回忆,然后恍然大悟,“哦,她呀。”

    贺景泠捡起他作的画,寥寥数笔倒是把人画得入木三分,他的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这萧家挑来挑去,最终这等美事还是落到了晋王的头上,这次太后和萧家是真下定决心了,只是我听说那萧凌对废太子情深难以自抑,听了萧太后和国公爷的这个安排死活不愿,闹的阖府上下鸡飞狗跳,只可惜了婚姻大事事关萧家荣辱,半点由不得她。”

    “可惜吗,她已经拥有常人求而不得的富贵了,家族供养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荣光延续下去,历代以来世家大族莫不如此。三郎可别套我话了,我在乎的至始至终只你一个。”

    第084章 夜宴

    临近年终, 偌大的祈京城却并没有多少年末岁尾的喜气,天子病重,传闻九皇子薨逝,整座京城比之往常更加戒严,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禁军巡逻的队伍。

    阴郁沉闷的氛围笼罩在都城上空, 百姓惶惶不安, 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这中不安是为何而来,只那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卖弄地说上一句:要变天了!

    白雪覆红瓦,朱墙掩夜灯。

    宫廷夜宴琼浆玉露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乐师在尽情吹奏,舞者曼妙的舞姿让人沉醉其中。朝臣之间觥筹交错来往不绝,天子皇后两个身份最贵要的人都不在,这也是大齐开国以来头一遭, 酒过三巡渐渐上头, 他们不再拘束高声交谈推杯换盏。

    就连素来不近人情的明王也有了几分醉意, 今夜他一人前来, 明王妃连面都没露, 似坐实了那些民间传闻。

    这些日子晋王一党得势, 弹劾明王的奏本堆积如山,本来还以为李珩衍会有所反击,结果至始至终他都无动于衷, 连分辨也不曾为自己分辨, 于是他们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废太子坐在角落喝着闷酒,这个时候也没人想要上去搭理他, 都不知道几时醉倒在了桌上。

    萧太后雍容华贵,这个大齐最尊重的女人经历了岁月的沉淀尽管容颜已老但仍旧贵气逼人, 让人不敢直视。

    暂代吏部尚书的薛冼年过四十,端方温和,他的目光越过众多同僚拿起酒杯,对着上位之人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今年一年大齐经历良多,幸而得天庇护平安度过,太后娘娘在佛寺为国祈福劳苦功高,天下臣民感激涕零,而今陛下重病,我等也只能盼望陛下保重龙体,主持大局还要靠太后娘娘您,臣在这里敬太后娘娘。”

    众臣工不甘落后,纷纷举起酒杯:“臣等敬太后。”

    萧太后又饮了一杯,她的旁边坐着一个长相出众的姑娘,姑娘在萧太后喝完酒后立刻递上手帕,萧太后看到她,眸子闪了闪,咳嗽几声,似作不经意道:“诸卿才是国之栋梁,大齐有你们才是我大齐之福,哀家不敢居功。说起来皇帝这一病,多亏了有晋王能力出众安定社稷,否则哀家一把老骨头还真不知如何是好,晋王也老大不小了,趁着今儿高兴,哀家做主,把哀家的这个侄女儿赐给你做正妃,晋王觉得怎么样。”

    李叔同闻言上前:“孙儿谨遵皇祖母懿旨。”

    “贵妃呢,还满意哀家为琮儿挑的晋王妃吗?”

    “萧国公府的嫡女,是琮儿高攀了,多谢太后娘娘。”

    朝臣们纷纷附和,说着道喜的话。

    许是周遭太吵,李长泽皱了皱眉,终于舍得离开面前的桌子,撑起身来,打量着面前的情形。

    杨正气不过道:“殿下,你怎么还坐得住,去燕阳的时候明明说好了的回来就娶妻,现在这好好的皇子妃又成了别人的。”

    李长泽撑着头,拿起一旁的酒杯晃了晃,没有要喝的意思:”他们说什么了?”

    杨正:“………”

    旁人只看到废太子完全没了往日形象,只顾着坐在席上借酒消愁。

    此刻也没几个人关心他们这里的状况了,薛冼和一批大臣恭贺晋王和萧国公,上面太后又咳了咳,沉声道:”诸位都是大齐的股肱之臣,今日在此共贺佳节,可我等在此美酒珍馐,只可怜皇帝还缠绵病榻,哀家身为母亲只恨不得以身相替。”说到这里,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见此情景,大臣们不断出言劝谏。

    “太后娘娘保重凤体,不要过度忧思,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很快就会康复。”

    “正是正是,陛下乃是天子,得上苍庇护,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一点小病不足挂齿,太后娘娘放宽心吧。”

    萧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哀声道:“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陛下病重,朝中没有主事之人,东宫之位空悬无主,哀家只盼皇帝能快些好起来,若是如此,哀家愿意折寿十年……”

    大臣们惊慌跪下:”太后娘娘与陛下舐犊情深,感人肺腑,陛下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萧太后继续道:“陛下就是操劳过度,也是没个得力的人替他分担的缘故,哀家觉得晋王人品贵重,堪为储君人选,诸卿以为如何?”

    薛冼道:“太后,陛下操劳日久,才至龙体有损,理应静心修养,眼下朝中诸事繁多,晋王殿下德才兼备人品贵重,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臣请奏立晋王为太子,以安民心,以安社稷。”

    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在场中人异口同声:“臣请求立晋王为太子,以安社稷。”

    不少朝臣纷纷点头附和,似乎薛冼说出了他们的心中所想。

    萧太后目光看向李叔同,神情间像是在等他表态,李叔同也没让她失望,面露愧色:“叔同何德何能受此赞赏,诸位大人过誉了叔同愧不敢当。”

    薛冼道:“如今大齐唯有殿下正位东宫稳住大局才能安定民心,还望殿下莫要推辞,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臣等谨遵太后娘娘懿旨。”说完,自他身后呼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人。

    显然,封晋王为太子已经成了众望所归。

    刑部尚书沈岳和工部尚书萧贤举为首的一些大臣依旧稳坐不动,蓦地,角落里一个宫女忽然跪下,低声惊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李长泽皱眉看着身上的酒渍,不耐烦挥手:“滚。”

    众臣回首,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不过谁也没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就在太后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个人影慢慢站了起来。语气带着漫不经心地轻嘲:“今夜是除夕宴,陛下重病未醒,诸位就在这里轻言立储之事,未免太过草率。”

    薛冼似乎早有准备:“王爷这话是何意,太后是陛下生母,如今陛下重病,朝廷没有一个主持大局之人,岂不让他国笑话,太后娘娘心系社稷,晋王殿下是众望所归,难道王爷有别的储君人选?”

    他这话说的毫不客气,身后之人皆跟着暗自心惊。

    沈岳道:“江大人这话什么意思,储君乃国之大计,陛下身体还未痊愈,尔等就越过天子妄议立储之事,眼里还有陛下吗?”

    “晋王殿下德行如何陛下自有决断,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太后娘娘虽然是陛下生母,可也是后宫之人,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你们挟制太后挑起议储一事,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萧贤举声音渐渐拔高,气势骇人。

    “萧大人,请注意你的措词,什么叫挟制?”

    萧贤举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来:“满朝文武都知道陛下重病之后一应是由都是由晋王殿下主理,就连废太子这样的大事都只是写了份诏书昭告天下,为人臣子,想见吾皇一面却难如登天,太后娘娘数月未曾露面,一出来言语间多番提及立储,不是受人胁迫是什么?”

    “萧大人莫不是吃醉酒了,什么地方都敢撒野,总领太监刘盛宁是陛下身边的人都没有说什么,萧大人身为臣子,倒是比陛下的贴身之人还要清楚明白。”人群中不知道是谁说了句。

    两方对峙之下,满殿陷入了寂静之中,李叔同走上前来,依旧温和从容:“皇叔与父皇手足情深一心为父皇着想,叔同都明白,只是身为晚辈,僭越提醒皇叔一句,百善孝为先,皇叔可别光顾着手足之情忽略了孝道,皇祖母在此,皇叔也别太放肆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偏僻昏暗的房间门被拍得哐当作响。那架势几欲把门拍烂。刘盛宁披着外衣过来,打开门见是一个陌生面孔。

    “公公,晋王殿下现在正在紫宸殿,公公快些去吧。”

    听到他这么说,被搅扰后显得有些阴沉的脸上才好看了点:“知道了。”

    回到房中,贺元晟替他穿好鞋袜:“今夜是除夕宴,晋王这个时候找干爹是有什么要事吗?”

    刘盛宁坐到桌边示意贺元晟给他倒了杯水,说:“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贺元晟站在他身后,半张脸都埋在压得极低的帽檐下,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给刘盛宁边梳头边说:“宫中近来事多,干爹此去可要小心。”

    刘盛宁欣慰地笑道:“还是你……”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双眼陡然睁大,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想要回头,只看见了贺元晟的半张脸。他的喉咙被尖锐的烛台毫不留情刺穿,血流如注。

    烛台的下半截还被贺元晟紧紧握着,他神情漠然,冲着刘盛宁凉凉一笑,将他的脑袋摁在桌子上一次又一次面无表情地刺穿,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的动作干净而又果断,不带丝毫犹豫。

    被摁住的人早就没了动静,他松了手,冷静地将手上的血渍一点一点擦在刘盛宁的衣服上,顺手替他合上了眼睛。

    小太监进来,飞快扫了眼刘盛宁三不忍睹的尸体,急切道:“大人,外面已经被禁军戒严了,随我来吧。”

    第085章 利刃

    两方争执不下, 已然有了剑拔弩张的架势,李叔同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没点准备又怎么可能贸然行动。

    他已经走了这步棋,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李珩衍就算还有底牌, 也要今日走的出去紫宸殿的大门。

    李珩衍扫了一眼志在必得的李叔同, 又看了眼坐在上面强装镇定的萧太后,扯了扯嘴角,朝着她拱手垂眉道:“母后,晋王几次三番岔开话题恐怕是心中有鬼,要不还是您亲口来说,儿臣身为人子是否尽到了孝道,如今您提议立晋王为太子又是否是受人胁迫。”

    萧太后脸色难堪,几乎坐立不稳, 想要站起身来, 伸出去扶扶手的手被萧凌接住, 她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太后, 对上下面的人, 道:

    “今日是除夕夜宴, 你们这些人不顾这么多的妃嫔命妇在场,我倒是想请问晋王殿下,太子被废才不过月余, 想必晋王殿下身体康健福泽深厚, 这点时日还是等得起。明王爷,王爷对太后娘娘的孝心天地可鉴, 世人皆知,只是古人云君子立世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王爷家事闹得满城风雨,其他方面也不见得有多光明磊落吧,又何必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

    坐在角落里的李长泽倒是难得的抬头看了眼他这个前预定太子妃又刚喜提晋王妃的女子的一眼,这脾气还真的被他家三郎说的一点不差。

    萧国公脸色剧变,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竟然敢当众说出这番话来。

    国公夫人努力给萧凌使眼色,奈何那个姑娘根本看不见,或者说看见了直接无视。

    聪明人都知道方才晋王他们和太后不过是在唱双簧,聪明人也都知道这个时候该选择明哲保身。何况还是刚刚定下的晋王妃,说这些话对她,对萧国公府有什么好处。

    安如意笑容浅浅,不见丝毫生气的样子:”萧家小姐性格率直,本宫喜欢。”

    萧凌闻言干脆大方回答:“多谢贵妃娘娘厚爱。”

    薛冼道:“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在此,不知道所谓胁迫是谁被胁迫,又为何被胁迫?请明示。”

    “薛冼,既然你如此信誓旦旦为晋王作保,那么我等只要今夜能面见陛下,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自然不攻自破,就就怕有人做贼心虚,不敢让我等面圣。”萧贤举道。

    “陛下数月未曾露面,一应事宜都是从晋王殿下和陛下身边的首领太监刘盛宁那里得知,前朝承王之乱挟天子以令天下,如今晋王殿下拦着我等不让面圣,莫不是我大齐要重蹈覆辙?”

    李叔同脸色不变,五指收紧捏的咔咔作响,仍是温和如玉:“父皇久病未愈,太医院院首章太医亲自诊脉,所有档案均记录在案,几位大人今日所言简直危言耸听。”

    “对,危言耸听,危言耸听,”

    “简直危言耸听。”

    “究竟如何,恐怕还是要见上一面才知晓,不然以后总会有有心之人借此诬陷晋王。”李珩衍道。

    “皇叔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吗?”李叔同目光森然。

    李珩衍脸上毫无波动:“琮儿,皇叔这是为了你着想。”

    薛冼道:“殿下……”

    李叔同看着李珩衍他们,突然笑了一下,抬手挥了挥,顷刻间,利刃出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甲胄兵刃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俨然在殿外形成了一道严密的防线。

    李叔同脸上的笑意不变,声音清润温和,仿佛没看见众臣惊惧失措的脸:“今夜是除夕宴,父皇身体抱恙只好命叔同来与诸位共饮,近来宫中有宵小之徒妄图生事,为了防止宴会出现什么意外,故命禁军加强守卫。”

    燃烧的火把被高高举起,在青石板路的街道上留下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影子,巡逻的禁军被奇怪的声音吸引入了暗巷,只听见几声闷响过后,穿着禁军标志的黑甲的一行人重新举起火把继续巡逻。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今夜城中又新增了好一些巡逻队伍。

    何府上下灯火通明,贺景泠簇拥着大氅站在院中,看着府上众人忙前忙后的身影。

    狄青贴身站在身后,过了一会儿何升也来了,他被李珩衍的亲卫抓去前后不过几日,却总觉得心中惭愧,自觉拖了贺景泠他们的后腿:“好在府上设有暗道,现在外面形势严峻,府中的人都撤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走吧。”

    冷月婵背着一个大药箱念叨道:“沈木溪个不省心的,自从上次偷偷跑去燕阳后一直也没回来,上次来信说找到了一株罕见的壁缬草,现在外面这么乱,可别把东西弄丢了。””冷姨,别担心她了,她不会吃亏的。”贺景泠安慰道。

    何升:“外面现在全都是禁军,我们也快些从暗道离开吧。”

    贺景泠:“玄铁营驻扎在城外骊山,往返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商陆那边怎么说?”

    何升:”没收到消息,估计是一时脱不开身,宫城中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们先离开这里,容后再做商议吧。”

    贺景泠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望着宫城方向点了点头,又问:“祝安呢,怎么没看见?”

    狄青:“来了。”

    果然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走了过来:“公子。”

    贺景泠摸了摸他的头,点头道:“来了就好,走吧。”

    他没做多想,或者是因为祈京城今日的变故而神经紧张,没有注意到祝安的不对劲。总之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短刃削铁如泥,两人靠的太近,近到狄青也来不及阻止。

    淡青色长袍上晕染出血色的花,大片大片润湿了衣衫,精致小巧的把手隐没在衣理间。狄青目眦欲裂来不及拔背后的钢刀,一脚飞出狠狠踹在祝安胸口,直接将人踢飞几丈开外。

    祝安背部狠狠撞到后面的树干上,胸口剧痛,嘴角可见血丝,他挣扎了几次才勉强爬起,狄青想要拔刀上前,贺景泠伸手摁住他。手背青筋暴起。

    冷月婵被这一系列的变化吓了一跳,反应迅速从箱子中掏出银针上前给贺景泠封住几处大穴。

    祝安擦了擦嘴角,眼神凶狠地盯着他,得意大笑:“这是你应得的,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何升扶住贺景泠,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但也很快反应过来:“祝安,你都想起来了那也应该知道你这条命是谁救的。”

    “谁稀罕被你们救,两国征战,我们本来就是宿敌。今日这一刀,也是解我心中之恨。”贺景泠没有祝安料想中气急败坏的模样,今日这么做,他本就没打算在活着离开:“这条命是他救的又怎样,今日还他便是。”

    冷月婵惊呼:“匕首上面有毒!”

    狄青再也不受控制冲上前去掐住祝安的脖子:“解药在哪里?”

    祝安没看狄青,双目血红地盯着贺景泠:“贺景泠,你逼良为娼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没有解药,七日散,一旦复发生不如死,你怎么没死在邺狱?你既然没死在邺狱,那现在死也不迟,只要七日……”

    他仍旧瞪着贺景泠,眼中因为充血而通红:“你该死!”

    贺景泠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虚汗,惨白的脸上强撑着虚浮的笑意,拍了拍何升的手示意自己还好。他叹了口气,笑道:“到底是李珩衍,离间人心也就几句话的功夫,我们走吧。”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和祝安说一句话。

    狄青对着祝安劈手就是一掌,然而这掌还是没有落下,祝安和他妹妹一个年岁。

    何升回头不知该该说什么,淡声说:“带上吧,看好他。”

    冷月婵也看了他们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皇宫已经被禁军合围,整座京城都在禁军的掌控下,紫宸殿中万籁俱寂。李叔同问:“父皇病重不起需要静养,诸位还有异义吗?”

    沈岳指着李叔同,嘴唇剧烈抖动,然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场上众人心思各自,有人得意有人欢喜有人愤愤不平有人事不关己。

    李叔同再次问:“诸卿可还有异义?”

    “皇叔呢?”

    李叔同对上李珩衍的视线,一字一顿:“皇叔呢?”

    李珩衍面不改色:“晋王现在,是要造反吗?”

    “皇叔说笑,外面的禁军都是护卫我大齐的好儿郎,皇叔可不要随便给人扣什么帽子。”

    “若本王今日一定要见陛下呢!”

    李叔同:“我说了,父皇病重未愈需要静养,皇叔执意如此,又是何居心?”

    李珩衍上前一步,毫不退让凝视着他:“本王也说了,本王要见陛下,晋王一再推阻,难道真的有鬼?”

    二人身后的一些大臣大多惊惧惶恐拼命拭汗,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几乎不敢抬头。

    一个长相俊朗的武将走进大殿,来到李叔同面前跪下:“殿下,今夜除夕夜宴为了防止有贼人混入生乱,禁军已经戒严宫中守卫,任贼子有通天本领也插翅难逃。”

    他们口中的宵小之辈和贼子意有所指,满殿大臣看着他们熟稔的模样,纷纷生出一个念头。

    今夜的宫城要变天了!

    “做得好,起来吧左统领。”李叔同的目光扫过大殿中每个臣子,最后定格在李珩衍的脸上:“皇叔是在等雷信吗?”

    “今天西郊换防,雷信回程途中遭人伏击,性命垂危,他很懂事,不会强撑着过来,弃家小的命不顾,皇叔想必也疑惑我这些时日连宫门都没有出为何会知道的那么清楚对吧,这还要多谢两位皇婶。”

    第086章 成败

    他刻意咬重了“两位”两个字, 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嘲讽,转过身重新对着上面的萧太后道:“皇祖母,叔同觉得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讨论方才的话题了。”

    “呵,”李珩衍没有因为李叔同的故意嘲讽而恼羞成怒, 饶有兴趣地看了眼默默站到李叔同身后的那些大臣, 眼神逐渐冰冷, “母后,晋王既然问您,您就照实说就是。”

    萧太后目光闪烁,僵硬地坐在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看晋王,抬头对上下面数双眼睛,最后又把目光投向明王。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背后几乎被汗湿, 她想起了晋王找她时说的话, 然而现在, 却由不得她, 她是一朝太后, 丢不起脸, 李珩衍拿住了她的短处,让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想起萧太后年轻时也曾聪明貌美,只是富贵安逸太久, 被人捧在云端, 早就忘了从前提心吊胆步步小心的日子。最终,冷汗润湿了她的鬓角, 她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在后面的座椅上, 声音发哽:“哀家方才所言皆是受晋王所托。”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李叔同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安如意已经快步走到萧太后身旁先发制人大声喝道:“太后娘娘今夜喝醉了,来人扶太后去偏殿歇息。”

    “大胆,晋王犯上谋乱挟持天子太后妄图自立为太子,怜贵妃助纣为虐,还不拿下,从此刻起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否则,同罪论处。”

    随着李珩衍的话音落下,外面突然传来兵戈之声。

    一个士兵姑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在李叔同面前道:“不好了殿下雷将军带着人杀进宫来了。”

    “什么?”左纶和李叔同几乎异口同声。

    李叔同抓住他的衣领不可置信地说:“什么?为何现在才报?”说完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一脸淡定的李珩衍,“皇叔真是好手段。”

    左纶匆忙离开去查套情况。

    李珩衍俨然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晋王犯上作乱,本王今日所作所为皆为清君侧,正朝纲。”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厮杀声不绝于耳,喊声震天,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殿中的人也是脸色越来越惨白。

    李叔同瞪着大门处:“不可能,雷信怎么可能……”

    然而他还没说完,一个什么东西就从殿外飞了进来,咕咕噜噜滚到众人面前,他们定睛一看,竟然是颗人头。

    血淋淋的人头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赫然是方才出去的左纶。

    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的朝臣们顷刻间吓得哇哇大叫四散而逃,殿中乱作一团。一队身穿铁甲的士兵突然冲进殿来,为首之人正是本该受伤修养在家的雷信。

    逃跑的人被拦了下来,满殿中人都被困在里面严禁外出,玄铁营的将士都是从前上过战场的铁血男儿,仅凭武力就远非禁军可比。

    眼看着行势逆倒,所有人都坐不住了,薛冼指着雷信的鼻子大骂:“无诏进京,雷将军今日是要逼宫吗?”

    雷信走到他面前,身上血腥味浓厚,积威深重的杀伐之气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薛冼老儿,本将军生平最厌恶别人拿手指我。”

    他手起刀落,鲜血迸溅。

    李叔同脸色煞白:“雷信,你竟敢杀人……”

    “晋王大逆不道竟然意图谋反,还好王爷有先见之明。”这时,晋王一党已经坐不住,有一人开了口,其他人纷纷追随。

    “是啊是啊,如果不是王爷思虑周全,还真的要让这种大逆不道的人成为我大齐的储君,那还了得。”

    行势如山倒,想要活命的人永远比不畏生死的人多得多。

    李珩衍听着他们的阿谀奉承之言,微微扯了扯嘴角:“雷将军。”

    雷信:“王爷放心,紫宸殿今夜固若金汤,没有王爷的准许,一只苍蝇都别想出去。”

    晋王党脸色骤变:“这……这这是……王爷是什么意思?”

    李珩衍盯着席上的酒水膳食,微微一笑:“意思就是,今夜晋王叛乱在紫宸殿大肆屠杀,诸位不幸殒命于此。”

    一句话出来所有晋王党顿时面如土色,一些人已经跪地求饶,一些人则大骂他心狠手辣。

    听见李珩衍的话,萧太后只感觉浑身阵阵发凉,又有些庆幸最后紧要关头还是选择了明王,否则现在该死的人也有她。

    突然,晋王党中有人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所有人见状都大吃一惊纷纷散开,然而没过多久人群陆续出现这种情况。

    而其他人却没有事,看着李珩衍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李叔同大怒:

    “你竟然下毒!”

    求饶无用,中毒的人开始咒骂李珩衍不得好死。

    李珩衍对于这些声音始终无动于衷,他笑了一下:“知道他们还有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吗?”他缓缓转身对上一直呆在角落里作壁上观的李长泽的视线,道:“太子。”

    *

    “商陆到现在也还没有消息,雷信已经悄无声息进了城,可宫中都这个时候了却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来。”贺景泠紧抿着唇,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毒发的缘故,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

    冷月婵给他施了针,道:“好了别说了,唯一一颗给你防身用的解毒丹也没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何升这时候也进来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道:“你好好休息,这个府邸是他的,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来查,你失血过多先睡一觉,一有什么消息我一定立刻来告诉你。”

    “李珩衍不止有他以为掌控了的玄铁营,”他忽地收紧手指,“私兵,他有大批私兵,本来从前便一直隐忍不发,后来雷信投诚,他才逐渐放手一搏,可李珩衍并不是全然信任这个半途投靠的雷信。”

    他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贺景泠猛地起身,眼前顿时一阵晕眩。

    “哎呀你干什么,不要动啊。”

    “我要进宫,李珩衍很可能把那些死士安排在禁军和玄铁营的队伍中。”

    他一直在想李珩衍养了那么大一批私兵要怎么用,现在他知道了,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正面用那些人,那是他的后手。

    “就是有你去又能如何,你现在进的了宫门吗?你进去了又能做什么?”冷月婵忍不住急道。

    贺景泠摸了摸袖子里的令牌,语气坚决:“我非去不可。狄青太容易被人认出,何大哥,我不能连累你。”他对上何升欲言又止的脸道。

    何升还有亲族。

    说着,贺景泠朝冷月婵伸手:“我知道冷姨你这里有可以暂时让人身体恢复如初的药。”

    冷月婵偏头:“那药你吃不得。”

    贺景泠伸手朝她药箱摸去,拿到一瓶不知是什么的药丸,他看了冷月婵一眼,然后打开药瓶就往嘴里倒,何升和冷月婵被他吓了一跳,贺景泠又拿起第二瓶要往嘴里倒药丸。

    冷月婵连忙阻止了他:“你……”

    贺景泠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冷姨。我会带人去的,宫中也有可以接应的人,你知道的,我心中有数。”

    冷月婵简直被他这副淡定模样气坏了,却又实在无可奈何,丢给他一个黑色小瓷瓶。

    “不用担心,我有这个。”他手中的东西朝他们示意了一下。

    没想到李珩衍会突然提起李长泽,就在所有人都摸头不知脑的时候,李珩衍冷冷一笑,目光毫不掩饰地将李长泽上下打量:“李家人都有一个传统,太子殿下学得最好,到现在他们都还以为你不过是被人陷害才沦落至此的无辜之人,不得不说,你确实很让我意外,也很让我惊喜。”

    雷信他们不明白李珩衍这话的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王爷您这是……”

    “殿下……”杨正扶着明显有些醉了的李长泽站起来,“王爷,我们家殿下喝醉了,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李珩衍无所谓地看了下李长泽:“没关系,不用明白,晋王意图谋逆,在宴会的酒中下毒,误伤了废太子,殿下好走。”

    李长泽抬头满眼惊慌地左右看了看,接触到他目光的朝臣都躲闪的低下了头,他颤抖地说:“皇叔,我们可都是骨肉至亲,何至于此啊。”

    说着,他的鼻子中突然淌出一滴血来,然后开始不停的一滴滴往下落。

    李珩衍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伪装的也很辛苦,临死之际,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然而李长泽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李珩衍靠近几分,轻声戳穿他:“霍子犹,商陆,还有贺景泠都是你的人吧,或者还有别的我没有察觉的,你躲在暗处几次三番挑起朝廷混乱,故意走上废储这步棋,把高家人拉下水,是为了在禁军安□□的人对吗?可惜那个商陆了,是个人才。”他有些惋惜地说。

    “你太厉害了李长泽,厉害的让我心惊,或许你和贺景泠早在平凉就狼狈为奸了,所以自你回京,你才能不动声色瓦解这么多的势力。看来他对你还很重要,不然你也不会违背圣意特地回来寻他,”李珩衍说着,抬头看了看如墨似的夜空,语气微凉,“黄泉路上,有他做伴你也不算孤单了。”

    “什么人?”

    林野掏出一块令牌,冷声道:“睁大你的狗眼。”

    “原来是指挥使,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滚。”

    “指挥使,今夜宫中禁严,所有人都不得出入。”

    林野冷哼一声,身后的欧阳越掏出一张加盖国玺的圣旨:“奉陛下令尔等谁敢阻拦。”

    所有人都听得心惊肉跳,一脸震惊地看着垂着头还在不停流鼻血的废太子,他们看不清废太子的表情,可若真的一切都如明王所说,那这个废太子未免也太令人惊悚了吧,光是试想一下一个不过才几岁的孩童就成功用他的伪装骗过了天下人整整十几年就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毒发的缘故,李长泽已经浑身无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杨正身上,几乎晕了过去。杨正顿时惊呼:“殿下……传太医啊,传太医……”

    好好的一场夜宴闹成现在这副模样,席间只剩残羹冷炙,寒光映在士兵们的铁甲身上,大殿之上一片肃穆,残余的酒香混合着浓浓的血腥气漂浮在空气中,眼见大局已定,所有人都身心俱疲无暇他顾。

    短短几个时辰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们来不及做出适合这个场合的反应,纷纷沉默地等待着最后的胜利者宣判最终的结局。

    “晋王挟持陛下欲自立为太子,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经详查,三部尚书同流合污的科举舞弊案幕后主使正是晋王,如今除夕夜宴举兵造反,大皇子及数名大臣惨遭毒手,如今本王已将晋江追拿归案,诸位只要将今日见闻如实传达给天下百姓,只待陛下圣裁便可。”李珩衍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王爷圣明。”

    萧贤举率先附和道。

    接着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层出不穷。

    然而就在李珩衍胜券在握的时候,一柄泛着寒光的铁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

    雷信直视着李珩衍:“得罪了,王爷。”

    几乎是在雷信动作的那一瞬间,身后数个士兵同时拔剑指向雷信,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王爷!”

    一阵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目光中,贺元晟推动着骨瘦如柴的齐帝出现在大殿之上。

    终于来了!

    “这……这这这……”

    “陛下!”

    “陛下……”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李牧身体仍旧虚弱,抬眼看了眼面如菜色的萧太后,恭恭敬敬唤了一声:“母后。”

    萧太后按住自己发抖的手努力平复内心的惊慌,勉强扯出一个合适的表情:“太医不是说皇帝需要静养吗,怎么过来了。”

    “朕当然要来,皇弟今夜演了好大一出戏啊。”他缓缓转身,冷眼看着下面的李珩衍。

    李珩衍面色沉稳,只是在齐帝出来那一刻不由握紧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不及皇兄黄雀在后。”

    成王败寇,谁也没想到今日一场乱局之下的赢家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李牧身体太过虚弱,听见李珩衍这么说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可为了你折了我几个皇子。”

    “皇兄,你的儿子不都是你的棋子吗,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牧看了眼一脸惨白了李叔同,声音微沉:“带下去吧。”

    林野已经去了,贺景泠稍微放下心来。和几名暗卫溜进了元极殿,因为走得太快来不及歇息,浑身都被汗湿透,发丝黏腻的贴着额头。他太久没有穿过这种厚重的甲胄,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来。进了寝殿,他顺手将它脱掉,在几个暗卫偌大的元极殿中四处搜寻起来。

    第087章 定局

    果然在这里。

    贺景泠看着贺瑶华还有她抱着的熟睡中的小孩。

    贺瑶华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贺景泠, 稍纵即逝的疑惑过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下意识抱紧手中的孩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公子?”

    暗卫在请示贺景泠的意见。

    贺景泠看的目光看着贺瑶华,平静地下命令道:“把孩子带过来。”

    贺瑶华闻言顿时脸色大变:“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大胆, 他可是九皇子, 你敢动他一根毫毛陛下一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然而她的挣扎在暗卫面前不过也是徒劳, 就算是上过战场,可到底是女子,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贺景泠精心挑选的暗卫。熟睡的李垣被吵醒,发现殿中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立刻害怕地大哭,伸手想去抓贺瑶华:“珍娘娘,”

    贺瑶华被人扣押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闻言安抚道:“垣儿不要怕,珍娘娘在这里, 贺煊, 他还是个孩子, 放了他!”

    贺景泠置若罔闻,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李垣, 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糖递给面前的人:“想吃吗?”

    李垣没见过这种糖果, 他停止了大哭,泪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手上精致的东西,说:“想。”

    “好孩子, 要吃糖就不许哭。”贺景泠轻声安慰, 把糖果递给她。

    贺瑶华立刻挣扎起来:“贺煊,你干什么?他就是个孩子你怎么可以?”

    贺景泠起身对上贺瑶华怒不可遏的视线, 他们是双生子,本就长得十分相似, 自从上次一别,没想到如今再见竟然会是这么个情形。

    “瑶华,这个孩子我不会给你。”

    贺瑶华心中一窒:“你什么意思?”

    “他挡了太子的路。”贺景泠瞧着自顾自吃糖的李垣,摸了摸他的头。

    “你……你说什么?”

    “其实只要我告诉他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也是功亏一篑。”贺景泠看着暗卫接住李垣软下去的身体,面无表情道。

    贺瑶华不可置信地大笑:“好啊好,贺景泠,你可真厉害,是我杀的他母亲又怎样,只要我手上有皇子,我便没输。”她几乎咬牙切齿。

    “对不住,打乱了你们的计划,可是现在我更想他赢。”他看着贺瑶华那张面容姣好的脸,叹了口气,道,“放开她吧。”

    暗卫有些迟疑:“公子,这……”他看见贺景泠没什么起伏的表情,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犹豫着给贺瑶华解开穴道。就在贺瑶华挣脱束缚的一瞬间,她立刻拔下头上的金钗迅速冲了上来。

    金钗在离贺景泠眼睛不过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下,贺景泠站着没动,甚至制止了原本要出手的暗卫。

    “你以为我不敢?”

    “你可以拿去。”贺景泠无所谓地笑了笑。

    贺瑶华的金钗抵着贺景泠的脖颈,她微微用力,金钗刺破了他的皮肤,鲜血缓缓流下,看得旁边的暗卫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贺瑶华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这从容的表相上看出一丝别的东西来,可任她如何努力,现在的她已经看不穿面前这个曾经藏不住一点心思的胞弟如今的想法。

    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入宫以来,她怨恨过父亲,怨恨过贺承礼,也怨恨过贺景泠。可最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亲情爱情都是虚妄,只有握在手上的权柄才是真真实实的。

    为此她和贺元晟相依为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了算计人心,学到了他们随军多年也没学到的东西。

    他们早就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帮助,他们要靠自己走到权力的最高峰。为了打消皇帝的顾虑,她可以让自己一辈子不再生育。可他们筹谋了这么久,眼看齐王晋王再也构不成威胁,太子被废,李珩衍作茧自缚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贺景泠却告诉她,那个庸庸碌碌的太子才是最后的赢家?

    “贺景泠,情深义重是你,翻脸无情也是你。”贺瑶华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哪怕在恨,哪怕贺景泠做事这么绝。

    金钗掉在地上,她退后两步状若疯狂,控制不住笑了起来:“帮我们不好吗?两年前你回京之时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至少我们是至亲,他能许你什么?枉你自诩聪明,难道不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你以为像你这样不择手段的谋臣以后的朝堂能容得下你?新皇登基天下百姓都看着呢,他的身边必须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他能为了你做什么?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你替贺家重新正名?贺家本来就是不干净的呀,你还想做从前的贺三公子吗?你能安逸到几时啊哈哈哈哈……你帮他……你帮他……哈哈哈哈哈小心玩火自焚……”

    她踉跄着往后退,语气带着幸灾乐祸,又像是诅咒。

    ***

    杨正扑通跪到皇帝面前:“陛下,大皇子身中剧毒,请陛下快快宣太医来救治。”说着又砰砰磕了两个头。

    李珩衍面露嘲讽:“此毒名唤浅溪,只需血缘相亲者以血为引,佐以药食日日喂服即可。”

    李牧微微皱了皱眉,似没听到,沉声道:“明王逼宫造反,念其为皇室血脉,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天牢终身监禁,至于其他的容后再议。”

    杨正膝行着上前:“陛下,殿下中毒昏迷,求陛下……”

    “来人,把大皇子带下去,”李牧神情微冷,扫了眼下面不停擦汗的大臣们一眼,道,“还有一事,先前宫中谣传九皇子病逝纯属无稽之谈,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望诸卿往后少听信谣传。”

    这时候这些大臣也都看出来李牧的打算了,没想到几个皇子争的你死我活,最后却落在了一个宫女生的乳臭未干的小儿却身上。众臣心里一阵唏嘘,看齐帝这个样子,是打定主意不管废太子死活了。

    有林野留下来的两个羽林卫带路,他们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是此刻宫中早就乱作一团,一路之上都只有宫人慌乱逃命的声音,恐慌在宫人的尖叫声中蔓延开来。

    那两个校尉率先停了下来:“贺公子,不能再近了。”

    厮杀声越过深宫大门传了进来,贺景泠看了眼尚在昏睡中的李垣:“把他送过去就行了。”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他什么事了,抬头左右张望,指着一处高台问:“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望月台。”校尉抬头看了一眼飞快答道。

    “能上去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

    “走,过去看看。”贺景泠朝那个方向走,万千思绪飞快从脑海中闪过,越走越快,他胸口剧痛,浑身黏腻不堪不知是被汗水包裹着还是撕裂的伤口混合着血渗透了衣衫。

    “谨遵圣谕。”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出来的箭矢直指李牧咽喉,紧接着无数箭矢破空之声传来,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带着袖箭身手敏捷地出现在紫宸殿门口。交单黑衣人出现一个出手利落的士兵大着胆子挑开雷信的长剑,下一瞬,数不清多少名士兵甲胄一掀,露出了里面和李珩衍一模一样的装束。

    “王爷,快走!”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今日我等誓死护送王爷安全离开。”

    没人知道李珩衍是什么时候培养的这么大批死士,出手狠辣毫不输玄铁营的士兵,甚至更甚。

    “取李牧项上人头者,赏黄金千两,加官进爵。”李珩衍没有动,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死士并不是全都现身,还有些藏匿在士兵中出其不备,变故来得太快,一度让士招架不住,死士混迹其中,听到李珩衍的话更是疯狂反扑。李珩衍这是在孤注一掷了。只要李牧死了,他大可以扶持九皇子上位,一个没有生母的幼子能成什么大事。

    只要李牧死了!

    他站在原地,做那最后一搏。

    “拿下明王,本殿下赏黄金万两。”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他背后。

    是本该身中剧毒却去而复返的李长泽。

    见到他来,李牧眯了眯眼睛,一言未发。

    事情到了现在,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下已经有人受不了刺激昏厥过去,也有人还强撑着一口气只瞬息就想明白了原委。

    从李长泽出现的那一刻李珩衍便知道,他输了。场面再次陷入混乱,谁也不知道李珩衍是什么时候在禁军和玄铁营中安插这么多自己的人的。刀剑碰撞声中,那些死士出手宛若鬼魅,全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在他们的拼死相护下,很快乱作一团的大殿上就再也不见李珩衍的身影。

    李长泽没有去追,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雷将军。”

    被点到名的雷信立刻明白李长泽的意思,起身追了出去。

    林野依旧护在齐帝身边,桌椅被掀翻,精致的碗盏碎了一地,大臣们躲在巨大的石柱之后保全自己,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涌上来,不知是谁打翻了油灯,熊熊火势蔓延开来,混乱不堪的局面更加难以分辩。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杀伐之声响彻京都,天空都被火光染成了血色。

    “父皇,皇祖母,紫宸殿已经不能呆了,移步去殿外吧。”

    李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着李长泽完好无损,看着被自己委以重任的雷信对他俯首帖耳,面对这个儿子,此刻已经不能用心惊来形容他的心情了:“你……”他长吸一口气,“你……”

    “父皇,保重龙体啊。”李长泽依旧笑意温和。

    齐帝他们撤出了紫宸殿,冬日的风吹散了些身上被烈火烤过后的灼痛。在嘈杂的人声中,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和刚刚神色大相径庭的废太子,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来人,来人……林野……”李牧因为太过激动猛灌了一口冷风,拼命咳嗽起来。

    “父皇,有什么事吩咐儿臣就是,别气坏了身子,是要找九皇弟吗?儿臣替您找到了。”他拍了拍手,一个羽林卫校尉抱着昏迷不醒李垣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牧几乎要呕出血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长泽竟然会找到李垣,暴喝道:“你残害手足。”

    雷信风风火火冲了过来,在明显安静的不正常的空旷场地下径直来到李长泽面前,单膝跪地:“陛下,臣无能,明王狡诈,竟发现了宫中密道,已经带着那些暗卫逃走了。”

    闻言所有人皆大吃一惊,没想到玄铁营和禁军合围之下李珩衍还能成功出逃,他背后的实力究竟是有多深不可测。

    李长泽听后似乎没有太意外,李珩衍冷眼旁观他和贺景泠扳倒齐王,在朝堂以上搅弄风云,还曾经一度利用贺景泠将他和贺元晟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抓住,那他就不是李珩衍了。

    李长泽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雷信垂首:“是。”

    李长泽的目光转向李牧,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他望向李牧时的眼神从来都是那么的正直无私,那么坦率毫无保留,他装得太像了像,骗过了天下人,也骗过了李牧。

    冯小芸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呼喝:“晋王明王谋逆,幸得殿下力挽狂澜,救我天子,功在社稷,臣等不甚感激,愿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这冯小芸平日里看起来邋里邋遢不成样子,这个时候竟然反应这么快,这就抱起大腿来了?

    众臣内心一阵凌乱……

    李长泽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李牧面前,身后传来动静李牧回头去看,就看见林野竟然也跪了下去,紧接着,在场的禁军合围,玄铁营中人齐齐跪下。

    齐声呼喝:“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见此情形,剩下的朝臣也跪了下来,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跟着高声喊道:“愿殿下千秋万岁,佑我大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局已定,再不可能有转寰的余地。

    远处的一座高台之上,一抹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在李牧抓着扶手不断收紧的手中,李长泽缓缓开口:

    “父皇,立我为继吧。”

    第088章 恭喜

    “你醒了。”

    贺景泠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沈木溪那张探寻的脸, 脑袋传来阵阵钝痛,他拧眉挣扎着坐起来,却感觉自己浑身脱了力般,使不上来一点劲, 但他还是沉默地咬牙坐了起来。

    沈木溪给他倒了杯水, 回头就见他坐了起来:“你乱动什么, 刚刚给你拔了毒,你现在很虚弱,好好躺着。”

    “我昏迷了多久?”

    “好几天吧。”

    “好好说话。”

    “三天半。”沈木溪微笑道。

    贺景泠闻言没再问什么,他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中的神情,他静静坐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乌黑的长发从脸侧垂落,尽管此刻脸色苍白一脸病态也掩饰不住那副与生俱来的好颜色。沈木溪暗自啐了自己一口, 都多少次被他的样子迷惑了, 自己怎么就不中用呢?

    她清了清嗓子坐下来不知道从哪里抱了个算盘过来,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给你算算, 几天前我被那个李长泽的人半夜从被子里挖了出来着急忙慌带到这里, 这几天又辛辛苦苦勤勤恳恳鞍前马后伺候您老人家, 再加上出去一趟历经千难万难好不容易从深山老林找到的几株珍贵草药全都用给你,你……”

    贺景泠放下杯子揉了揉额头:“要多少?”

    沈木溪友善地比了五根手指,贺景泠扫了眼, 毫不脸红道:“没有。”

    沈木溪登时瞪大双眼刚要发作, 又听到贺景泠笑了笑,像是询问说:“要不送你一座宅子?”。

    她立刻再次换上笑脸, 温柔问:“哪里啊?”

    “城西,你去过。”

    “那不是……”沈木溪眼珠一转, 眉开眼笑道,“好啊。”

    正说着,外面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一阵跪拜声音中,沈木溪耸了耸肩:“那你们商量,明天我来拿地契,我先出去啦。”

    李长泽来得匆忙,进来就看到贺景泠坐在床头,虽然脸色不太好但也可以看出已经比前几天好太多,他走到贺景泠床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晌,道:“何升他们把那个祝安交给了我,我把他扔邺狱去了。”

    何升不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把祝安交给李长泽,看来这次也是真的恼了。

    李长泽当然不会客气,如果不是那杯被宫女意外倒在他身上的解毒酒,除夕夜的事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那晚李珩衍说的那些话他还记得,当看到贺景泠完好无损出现在高台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那半天出了多少汗,可恨的是现在还没有抓到李珩衍。

    说起祝安这件事贺景泠神色少见的沉重,低声道:“放了他吧,我没想要他的命。”

    李长泽声音发哑,轻声质问:“贺景泠,你放过他,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上次你怎么答应我的?你究竟是不把我当回事还是不把你自己当回事?”

    李长泽不是个良善的人,他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可偏偏在面对对他了如指掌的贺景泠时束手无策。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贺景泠心中一软,冲他笑道:

    “我错了,”他小心抓住李长泽的衣袖扯了扯,“别生气,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真的。”说着像模像样举手,还一边去瞄李长泽的脸色。

    贺景泠试探地喊:“李宴?”他小声道,“别生气了,我伤口还疼呢。”

    李长泽叹了口气,忽地靠近把人抱在怀中,他闭上眼睛声音放软道:“三郎,当是为了我。”

    贺景泠摸了摸他的背,良久才道:“好。”

    外面看现在已经天黑了,光线昏暗的房中少有这么静谧的时候,隔着窗户隐隐可见窗户外面并排守卫的侍卫。

    李长泽解释道:“这些天清理李珩衍的人,还有几个跑出来蹦哒,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他说着顺势躺了下来,头枕在贺景泠的腿上闭目养神道:“李牧之前一直想裁撤羽林卫,羽林卫是天子近卫,皇权赋予他们的权力太大,君主在上随心所欲太久难免有碍试听,趁着这次我把它收编到了禁军之中。对了,商陆原本被李珩衍下了密令让左纶除掉,他假死出逃,最后带着人去追李珩衍,还重伤了他,最后李珩衍掉下悬崖了,没找到尸体。”

    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只是平静地陈述,贺景泠替他按了按太阳穴:“没事,寻人什么的这些人极风楼最擅长,商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放心用吧。”

    “你怎么知道我给他十二卫之一的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了?要说林野比他更有资历,羽林卫收编禁军,指挥使这个位置他实至名归。”李长泽好奇地睁眼看他。

    知道李长泽是故意这么问,贺景泠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起来,自己的腿都麻了:“我睚眦必报,你李长泽又好的到哪儿去?”

    他在林野那里吃了那么大苦头,林野行事不择手段,禁军交给他恐怕只会成为第二个羽林卫,为将者才华胸襟胆略缺一不可,林野终究还是只适合杀人。

    况且李长泽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

    李长泽和贺景泠相视而笑,贺景泠低头亲吻他的额头,分开后发自内心道了句:“恭喜。”

    李长泽按住他的后颈回吻:“嗯,同喜。”

    ***

    明王府被贴上了封条,从此再无人问津。被摘去了的牌匾的晋王府门庭也已经门可罗雀门庭冷落,晋王被废为庶人终身囚禁,已经是皇上对他的宽宥。

    贺景泠下了马车,身后除了狄青卢飞也在,门口的侍卫见到来人立刻迎了上来:“贺公子。”

    贺景泠点了点头:“我替殿下来看看他。”

    昔日热闹繁华的晋王府如今人走茶凉,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在侍卫的带路下在书房找到了李叔同。

    除了憔悴了许多,他也还算体面,正在专心练字,听见动静后也没抬头,一身旧袍,长发工整来起,不肖细看,倒有几分闲人雅士的味道。

    贺景泠站定,对李叔同道:“半年前你假传圣旨用一杯毒酒送走了齐王,陛下不是不知道,本来念在父子亲情的份上不与计较,可没想到最后你竟然丧心病狂对自己的父亲下手,所以今日他也让我带了一壶酒来。”

    狄青立刻配合地将酒壶放到李叔同写字的桌上。李叔同搁下笔看也没看那酒,抬头望着贺景泠道:“没想到第一个来这里的会是你。”

    贺景泠笑道:“只是替人办事而已,顺便来告诉你一件事,前日怜贵妃被赐了毒酒已经去了。”

    李叔同坐到位置上,听了这话无动于衷目视前方语调不屑:“干卿何事?”

    “自然是落井下石,”贺景泠说的理所应当,“毕竟贺某去一趟邺狱也有殿下的功劳。”

    “皇兄才是好本事,斩草除根,那李垣你们有打算怎么处理?他年纪尚幼毫无错处,也要借父皇的手除去他?”李叔同问。

    “那就不是王爷该操心的事了。”

    贺景泠冷眼看着院中的人,桌上的字贴苍劲有力笔力深厚,难怪文人士子对这位晋王的墨宝趋之若鹜。

    贺景泠不再逗留,转身就走,李叔同突然站了起来冲贺景泠的背影古怪笑道:“贺煊,你以为你赢了了吗?你才是那个输家。”

    狄青和卢飞截住了他的去路,让他李叔同退后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们,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酒壶,被卢飞眼疾手快接住。

    贺景泠出了晋王府,一个有些脸熟的常服打扮的年轻人突然走到他们马车旁恭敬道:“贺公子,有人想见你,已经在仙客来设了雅座,请贺公子前去。”

    贺景泠认出了他,看了眼他来的那边停着的马车,没怎么犹豫就点头道:“好。”

    仙客来一如既往热闹非凡,店小二带着他们来到了雅间,贺景泠一路上也没多问,到了门口他才道:“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前面带路的任元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敲门:“师父,人来了。”

    “进。”

    屋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贺景泠进去后身后的门再次关上,贺元晟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一身鸦青色常服衬得他身姿笔挺俊逸非凡,恍若从前。

    “从小你就聪慧过人,性子跳脱顽劣,家中除了贺承礼没有不宠你的,你在祈京活的是那么肆意飞扬,父亲却时常说他对不起你。”贺元晟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掀袍坐下,比起双生弟妹,他更像他们的父亲贺从连,眉目英挺气势豪迈,只是这些都宫中的蹉跎,早就物是人非不复从前了。

    “家中出了事,我和瑶华被人连同父亲的头颅一同押解回京,自觉天家无情生怕牵连家里,这时候却听闻家中变故,其实贺承礼做的一点没错,他本就不甚喜爱我们一家人。但你知道我们几个为什么还能留下一条性命吗?”贺元晟话锋一转。

    “为什么?”贺景泠问。

    贺元晟冷笑说:“因为贺承礼,他在御书房外跪了十四日,最后用贺家传承下来的丹书铁券换了我们三个活命。”

    贺景泠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个缘故,只是知道有怎样,人已经是黄土一捧,就是活着,也消除不了贺景泠对他的恨,他淡淡“哦”了一声。

    贺元晟没有看到他有任何意外和动容,嗤笑着继续陷入回忆:“宫中的人拜高踩低是常态,谁都可以对我和瑶华任意打骂,背着罪奴的身份,没有人看得起我们,所以后来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被我们踩在脚下了……”

    “兄长今日唤我前来,是为了这件事吗?”贺景泠打断了他。

    贺元晟的话戛然而止,被打断的不悦让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似笑非笑看着贺景泠,过了片刻又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倒了杯茶放在贺景泠面前,问:“你是什么时候和李长泽那样的人搅合在一起的?”

    “太多年,忘了。”贺景泠面无表情饮了口茶,他端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然后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那便是在平凉的时候,”贺元晟和他相对而坐,静静看着他,发现自己早就看不懂这个弟弟,“你为什么要帮他?”

    这个问题问的,贺景泠笑了一下:“大哥,我回京来是为了你们啊,我几次三番约你出宫相见你都视而不见,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你却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他的那双黑眸似乎能洞穿人心,笑盈盈看着人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凉意。

    “你知道了。”

    贺景泠望向别处,不置可否。

    贺元晟脸上没有任何悔意,只平静地道:“李氏年事已高,双眼已瞎生活在那种地方于她而言也是生不如死,我不过是提前送她往生极乐。”

    贺景泠也不在客气:“大哥喜欢替人做决定,我也喜欢,所以等再过些日子大哥和瑶华就离开祈京吧,我给你们安排好了去处。当然大哥如果有别的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只是此去山高水长,我就不送了,大哥保重。”

    见贺景泠这么说,贺元晟握紧手中的拳头:“贺煊,你真是能耐了。”

    “多谢大哥夸奖。”贺景泠和他对视,目光平和。

    贺元晟猛地站起身来,他被贺景泠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看着贺景泠:“好!好啊!很好!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当年你为何要杀她?”

    贺景泠手指微不可见地蜷曲了一下,他低头饮了口茶,然后若无其事看着他,温笑着无奈摇头道:“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大哥难道还以为有别的隐情吗?那天我发现她房中有人,我那时年轻气盛气不过与她争执起来,失手杀了她,就是这么简单。”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贺元晟点了点头,转身毫不犹豫离开了这里。

    贺景泠没有再说什么,他就这么坐着把凉透了的茶送到嘴边,手上一顿,最终还是放了回去。

    第089章 同辉

    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裙的妇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停在贺景泠面前,神情带着一丝极力掩饰的不自然:“你兄长走得太快了。”

    贺景泠抬头看她,明王妃宋景如,自从丧女之后和李珩衍关系冷淡, 回京之后风流韵事不断, 没想到李珩衍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放她自由, 和离之后带着万贯家财独自寡居祈京。

    当时宋景章私下和贺景泠也有过联系,他们几个的事贺景泠多多少少也了解得差不多,宋景章自李珩衍失踪之后不愿就在京城面对流言蜚语,也无颜面对自己的妹妹,从此撇下老母人间蒸发不知所终。

    贺景泠冲她微微颔首微笑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下还是一言未发。

    宋景如也没再多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贺景泠走到窗边,初春的天气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 落日的余光斜斜映在城楼上, 街道上人群熙攘, 每个路过的行人总会忍不住匆匆一瞥那座刚刚经历了腥风血雨的宫城,

    他的身影在余晖中被无限拉长,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似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走上前来。

    “何大哥。”

    “他们已经走了。”他说的自然是贺元晟和宋景如他们。

    贺景泠没说话,何升又道:“祝安景弟打算怎么办?”

    “当年锦娘和卓小宛母女在战火中颠沛流离, 是我给了她们一个栖身之所, 后来我找到了祝安,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故意隐瞒, 他这一刀,算是断了我们之间的主仆情谊, 过段日子便让卓小宛把他接出来,以后就由他去吧。”

    他说的很慢,神情淡漠,似乎祝安的那一刀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被背叛的愤怒和气急败坏。

    何升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他,自古以来家族后代繁衍皆以男性为尊,如果不是以为因为亲人死绝,锦娘和卓小宛也不会毅然决然为报救命之恩踏足风尘。哪怕有一点家中男丁还活着的可能。

    所以在祝安看来,他母亲和姐姐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贺景泠故意为之。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将他的母亲和姐姐送到烟花地。

    但这件事的始末何升再清楚不过,贺景泠从未隐瞒过锦娘和卓小宛她们有关祝安的一切,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竟然在找到祝安,只是当时一切已成定局,是锦娘拜托贺景泠好生照顾祝安,他们一家人饱受战乱之苦,失而复得已经是人生大幸,相见与否已经不太重要,只求家人平安。

    所以贺景泠出入扶风楼从来没有带过祝安。

    何升说:“祝安心性单纯,此事也是受李珩衍挑拨在先,你不要为此伤神。”

    贺景泠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冲何升笑了笑。

    何升愣了一下,道:“祈京繁华如许,大齐亟待新的君王让他更加强盛壮大,太子人中龙凤,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定然能看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盛世之景。”

    贺景泠望着远处,夕阳西下,夜幕将至,他的声音在徐徐晚风中显得有几分怅然:“祈京繁华,但非何大哥心之所向,何大哥什么时候走?”他转过身来,目光平和从容。

    何升温和一笑:“祈京终究是个是非地,家母尚在,我该回去了。”

    贺景泠没说什么,他和何升结识多年,早就跨越一般的朋友之谊,何升虚长他十岁,于他而言如兄如父,这些年他们一起经历良多,或许从前何升是不得已而从商,一心还想着读书求仕,可现在贺景泠知道,何升在祈京的这两年看透了朝堂之上的阴诡算计,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治国平天下的君子抱负终究没有那山水相伴自在一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看重的东西,事若求全何所乐,既然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那他坦然接受。

    贺景泠转身,苍白的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没有劝阻,没有挽留。淡然又洒脱,对他行一礼:“此去山高水远,愿兄长一路保重,早觅良缘。”

    何升也释然一笑,躬身回礼:“祈京虽是富贵无双,但也是非不断,愿弟此后安乐如意,长寿无极。”

    两人抬眸对视,残阳映在他们脸上,他们并肩而立,共赏霞光。

    ***

    那年朝廷的动荡在短短几日得到了遏制,不少怀有叵测居心的人还没来得及冒头就被压了下去,祈京依旧秩序井然,宫城固若金汤,大刀阔斧的整顿之风从上蔓延到下面,质疑反对的声音被雷厉风行的废太子扼杀在摇篮里。

    祈京要变,大齐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李长泽站在这个位置上,无上的权力滋养着他早已扎根心底的野心。李牧没有做到的事他来做,大齐的未来,他来守。

    圣德二十八年春,帝复立皇子宴为太子,帝危,遂命太子监国。

    自此,无数新令随之下达,平凉关以北防线高筑,西南邻国互不干扰,历经战乱和灾祸的国家抓紧时间休养生息,以迅猛之势恢复壮大,强盛。

    太子监国期间,苛捐杂税一律废除,朝廷重新丈量土地,为此杀人无数,用人无数,商人大行其道,南北互通东西便利,无数寒门士子走上官场一展抱负。均田策下世家纷纷站出来反抗朝廷,谩骂声有之,叫好声有之,世道要变,朝廷在变,用鲜血,用厉法,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圣德二十九年秋,帝崩。谥号仁,同年九月,太子李长泽登基,改年号为宣和。

    元极殿内一片安静,侍女恭敬地为高大威武的新帝换上属于帝王的冕服,她们压低头颅低垂眼眸,小心谨慎地完成每一道步骤,生怕冒犯了这位年纪轻轻却积威深重威的新皇。

    “你们先出去吧。”直到一个穿着桦色长袍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她们明显松了口气,恭敬地退了出去。

    见到贺景泠,李长泽脸上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来,仿佛方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阴郁神情并不存在:“明明匡严礼说你还有两日才回来。”

    “当然是骗你的,”贺景泠紧赶慢赶,到底是赶上了,这两年他鲜少离京,上次西楚南越来访过大齐后先后对大齐颁布了禁商通令,此番远赴西北边陲,也是想试一试别的路。边陲之地历来鱼龙混杂难以管束,民间往来也是屡禁不止,这两年大齐经济愈发繁荣,西楚南越两国抱团日紧,他们不能坐以待毙。经济是连通两国的脉络,贺景泠要做的就是打通这个关节。

    何升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心血,贺景泠走了半年之久,路途颠簸,本是疲惫至极,可回了祈京,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倒是感觉还好。

    他捧过冠冕为李长泽仔细戴上,退开两步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怎么样?”李长泽问。

    “威武不凡。”贺景泠似模似样地评价。

    李长泽一把将人拉进怀里,闭眼感受着熟悉的气息:“三郎。”

    “嗯?”

    不知道李长泽要说什么,贺景泠没有问,听见李长泽一副泫然欲泣的口吻道:“西北路途遥远,途中繁花铺锦,一别半载,我心凄凄。”

    感受到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一路的疲惫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贺景泠忍俊不禁。拍了一下他的肩,抬手抚摸凌厉的轮廓,缓声开口:“陛下春秋正盛,别处找不到这样的好儿郎,我还要和陛下名留青史,万寿无疆呢。”

    李长泽握住他的手:“三郎,山海臣服,日月同辉,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杨正在殿外小声提醒:“陛下,时辰到了。”

    贺景泠:“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捧着李长泽的脸吻了上去,一触即分,

    “时辰已到,陛下去吧。”

    第090章 异常

    “讥刺王氏及在位大臣, 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上数欲用向为九卿,辄不为王氏居位者及丞相御史所持,故终不迁。居列大夫官前后三十余年, 年七十二卒①。”

    宽阔的庭院中传来朗朗书声, 年纪尚幼的小王爷满含期待地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 等待着他的夸奖,“先生,昨日留给我的功课我都背完了。”

    他面前的那名男子也不知道听没听他背诵,拿着书卷懒懒翻看着,如玉似的手指修长漂亮,长发随意垂落在肩头,微微抬眸,那双眼睛更是熠熠生辉, 见之忘俗。

    在李垣殷切期待的目光中, 男子终于抬起头来, 拿着书卷毫不客气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

    李垣当即五官一皱拧巴在一处“哎哟”一声, 似是不解自己都背出来了怎么还要挨打:“先生?”

    “小小年纪, 学会投机取巧了。”

    贺景泠睨了他一眼, 不紧不慢地开口。然后在李垣心虚的目光中从石桌侧方摸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正贴在李垣的正对面。

    只见那张薄薄的纸上密密匝匝写着方才他所背诵的内容,字迹尚且说得上端正,一看就是亲笔所写。

    李垣苦着一张脸抱住贺景泠的衣袖撒娇:“先生, 这篇文章实在太难背了。”

    贺景泠正蓄势待发打算拿一通大道理好好教导教导这个小王爷, 就看见匡严礼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凌山,你来了。”

    匡严礼走近看见他和李垣, 对着李垣拜道:”草民见过九王爷。”

    匡严礼虽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不喜官场再加上自小离家, 性格坚毅通透,自从何升走后祈京的生意大多都是他在打理。值得一提的是,李长泽见他才高还曾几次劝他入朝为官都被婉拒,相比于官场沉浮,他更喜欢现在这种自在的生活。匡严礼和贺景泠私交甚好,之前是一直在外地,回京之后除却商会的事私下也时常来往。

    李垣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口吻,摆摆手:“起来吧。”

    贺景泠看了眼站在一旁伺候的书童,机灵的书童立刻上前对李垣说:”今日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府了王爷。”

    这位大齐朝当今陛下的亲弟弟,年不过八岁,已经封王建府,年纪虽轻却是大齐除了皇上陛下最尊贵的人了。

    原因无他,只因为当今皇帝无后无妃无子嗣,虽然年纪不大,可架不住他自己只记挂着这皇宫之外的人,大臣劝之无用。长此以往,这位唯一的小王爷的含金量自然而然就上去了。

    皇帝又让一个一无官职二无背景的贺景泠来当小王爷的老师,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李垣恭恭敬敬对着贺景泠拜了一拜:“先生,今日垣儿先回去了。”

    他那自以为逃过一劫的暗自庆幸的眼神到底没逃过贺景泠的眼睛,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微笑说:“嗯,回去吧,方才那篇文章记得抄十遍,明日要考你,再不行就二十遍,以此类推。”

    李垣的脸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一垮,蔫巴巴地点了点头:“垣儿知道了。”

    见人走了,匡严礼道:“陛下让你做小王爷的老师,一开始我还当他是为了给你名正言顺谋个官职,没曾想你一不入朝为官,连国子监也不愿意去,让王爷亲自上门求学,这古往今来也就你这一遭了。”

    这也是稀奇,八岁封王在大齐可以说是亘古未有,圣心所指再明显不过,说不定以后就是个皇太弟了。

    贺景泠笑了一下:“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什么?”

    “为官者事情繁多,我可吃不消。”他径直往书房走去。

    匡严礼紧随其后:“今夜各国来使来贺新帝登基大喜,你怎么不去?”

    贺景泠寻了把圈椅坐下,阿呆眼尖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出来,越到贺景泠的膝上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

    “依着如今大齐的声势,这次几国来使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是想要一探我大齐虚实。”匡严礼神情严肃。

    “北晋新主荒唐,赋税沉重,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听说他们那个皇帝才十七岁,竟然开始着手大修陵墓。西楚南越两国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一直交往甚密,虽然地方偏远地少人稀,可他们若是一味抱团取暖于大齐也是不利。不过这两年李宴这个太子没白当,他们要探虚实自探去,想来大齐不会让他们失望。”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掌下的猫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如同炸毛了般叫了起来,焦躁不安地直起身体嗖的一下跳上房梁窜了出去。

    贺景泠被它这突如其来的反常弄得莫名,看着匡严礼,过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道:“不是春天也发情吗?”

    原本融洽的氛围被猫儿突然的异常搅扰,两人循声看着黑猫远去,这时曹管家端着一壶茶水进来,他的身后还跟了个瘦高白净的内侍。

    “贺先生。”内侍恭敬问安。

    贺景泠“嗯”了一声,“公公特地出宫来贺府,这会儿子宫中正忙,陛下那边离得了人?”

    杨正是皇帝身边最得脸的大太监,皇宫大内能叫动他的,也只皇帝和太后了,哦,面前这位也算一个。

    其实杨正打心眼里厌恶贺景泠,因为一个罪臣之子导致他那一世英名的陛下被世人诟病,百姓怨怼,朝臣不满。一个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子怎么偏偏就入了他们陛下的眼呢。

    “陛下那里有旁人伺候,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想见一见您,先生现下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太后?

    两年前李长泽还是太子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人尽皆知了,流言蜚语自然不在少数,不过他们两个也不是会在乎这些的人,人言可畏这几个字在他和李长泽这里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

    当年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他们从来没有过什么交集,就是在宫中遇见也只是疏离恭敬地打个招呼,今日为何突然召他进宫?

    当然贺景泠也不可能不去,毕竟她是李宴的生母。”好,那我先去更衣。”

    “太后娘娘正在慈宁宫等着,事不宜迟,就不拘这些小节了,马车已经备好,先生这就随咱家进宫去吧。”

    听他这么说倒像是在催人,贺景泠和匡严礼对视了一眼。

    “既然太后娘娘已经等着了,那就走吧。”贺景泠起身,似乎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新帝登基不过几个月,和这位生母关系寡淡,贺景泠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花费在这位太后娘娘身上,如今偏偏挑着这个李宴无暇分身的时候让他进宫。

    贺景泠的眼中划过一丝嘲讽,什么都没再说。

    在大齐百姓眼中新帝好男色,甚至为了他这么一个污名满身的罪臣之子虚设后宫,这就不对了。皇帝可以深情,但不能专情,还是专情一个男人。江山后继无人,男色祸国,此乃亡国之兆。

    然后那些反对之声就在大齐与日俱增的实力面前渐渐弱了下去,新帝眼中容不得沙子,为太子时便是手段了得,短短两年大齐已经可窥昔日北晋鼎盛时的风光。

    而让世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贺景泠竟然才是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平贤商会背后的东家,这两年更是乘着东风带着商会成为了大齐第一皇商。这么一看,当年盛传的所谓的平贤商会的东家何升和贺景泠的关系也有待商榷。

    再看新帝对贺景泠的重视程度,一时之间各种关于帝王横刀夺爱,仰慕已久的心上人若干年后重回帝王身边,见异思迁的贺三郎诸如此类等等话本流行于市,大为风靡。

    人们多了一些对上位者风流韵事的探讨的热忱,倒是少了一些追逐真相的极端。但是皇家威严不容侵犯,贺景泠和李长泽在知道这些话本的时候还让人搜罗来看,可现在李长泽现在是皇帝,一举一动天下皆知,不能恣意妄行。

    秋风起,北雁南飞,半边天空都被晚霞染得通红,霞光万丈,残阳笼罩了庄严的宫墙,透着耐人寻味的不寻常。”今天的天怪怪的。”马车旁两个小太监嘀咕说。

    刚下马车的贺景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是吧,公公也这么觉得。”

    两个小太监默契地望着杨正,同时低头闭上了嘴。杨正笑眯眯迎上来亲自搀扶着贺景泠下了马车,为他在前面带路。

    后宫贺景泠鲜少踏足,这地方上次来是先帝恩旨让他入宫拜见宠妃瑶华,也就是他的嫡亲姐姐。贺景泠记得去往长乐宫的路上还碰到了当时的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的銮驾。

    “不知那位萧家姑娘现在如何了?”不是贺景泠故意没话找话,只是这两年他也忙得很,实在没空关注这些,突然想起,这才随口一问。

    那位萧家二姑娘当年被太后先后指婚给太子和晋王,后来太子掌权,萧太后梅开二度想让太子重新娶了萧家姑娘,不为别的,只为那萧家是她母家,萧家姑娘是她亲侄女儿,只是这位萧太后显然没料到自己侄女儿是个刚烈性子。

    在几次三番指婚不成,成了祈京世家大族间的笑话时,也不愿再为了家族委曲求全,一不做二不休留书一封只愿萧府从此没了她这个女儿,从此销声匿迹。

    至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杨正一脸菜色,心道这贺景泠惯会装腔作势,得了便宜还卖乖,嘴上却道:“贺先生,萧家二小姐生了重病,被送去庄子上养病去了。”

    这话自然是萧家明面上对外界的说辞,不管贺景泠信不信,杨正也只会这么说。

    “这样啊。”贺景泠没在多问,本就是忽而间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眼看着太后的寝宫到了。李长泽和这个生母关系淡薄,但该有的太后之尊从来没有亏待过。

    寝宫富丽堂皇甚至称得上一句奢靡,宫女太监无数,杨正没有带贺景泠去正殿,而是捡了一条小径往前走了约莫半刻钟,才停在了一座独立的宫殿前。

    “这是太后娘娘平日里礼佛的地方。”杨正随口解释了一句,上前对着太后身边的姜有福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姜有福随即上前扣门,恭敬地道,“太后娘娘,人带到了。”

    过了片刻,杨正回身来对贺景泠道:“贺先生,太后娘娘要单独召见你,进去吧。”

    暮色四合下未褪的残红如血墨晕染在了空中,贺景泠推门进去,见到了跪在蒲团上风韵犹存衣着华贵的太后董云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