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道灵力来得突兀, 去得也迅速,转瞬就沉入了血脉深处,蛰伏回阴冷的魔气下, 但也足以让闻厌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他此时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一闪而过的异样了,心里所有的怀疑都在这瞬落到实处,他才明白原来自一开始所有的猜测竟都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
闻厌一刻都等不及了, 身影一动,往对方惯常会出现的信阁飞掠而去。
沉重的木门被人砰地踹开,信阁中的值守弟子被这动静惊动, 喝道:“何人敢在山海楼中无礼!呃……楼主?!”
闻厌越过人往里面扫了一眼,再无他人。
那弟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楼主的脸色变得不妙起来,周身的温度冷得骇人,像是随时濒临发作的边缘。
那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了,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口中就一叠声地道:“楼主息怒!弟子……”
他都没说完,那道立在门前的身影就毫无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直接转身走了。
……走了?
那弟子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逃过一劫, 但对方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让他觉得好像别有深意,生怕是不动声色间就给自己挖了坑,咬咬牙,还是追出了门外。
闻厌就停在信阁外不远处。
对方像是突然消失在了山海楼中似的,闻厌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气息。
凭什么?在自己身边潜藏了那么久, 终于被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消失不见?!
闻厌咬着牙, 在溢满胸膛的愤怒和委屈中, 气恼地踢了路边的石子一角。
无辜的鹅卵石被人毫不讲理地牵连,咕噜噜地滚到一侧。
闻厌扭头要走, 在看到露出来的那一小片地面时,又停下了脚步。
有不明暗褐色从地面渗出一角,延伸到被石子遮挡住的其他地方。
“楼主!”那弟子从信阁一路往闻厌这里跑来,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盯着面前的土坑,就连有人出现在身边都没反应。
他不由又叫了一声,顺便探头往土坑里看了一眼……
“呕!!!”
眼前的画面冲击力太强,哪怕他是个正儿八经的魔修,都感觉邪气得有些过分。
不大的坑中是碎得七零八落的肢体,有规律地堆叠在一起,上面的皮肉已经腐烂,露出森森白骨。但奇怪的是,腐坏到这种程度的断肢都没有散发出任何臭味,就像有人怕熏到谁似的,非常体贴地专门处理过。
那弟子蹲到一旁干呕了半天,终于缓过来一些,惨白着一张脸去看他们楼主,就见那双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专注得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多少人敢直视眼前这一幕,所以也看不出白骨与血肉勾勒出来的是一朵黑红的花,纯白枝条上缀着的花正处于盛放与凋零之际,糜艳至极。
在一旁弟子惊恐的眼神中,闻厌蹲下身,指尖从那堆让人作呕的碎骨烂肉上拂过,宛如收下了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
从零碎的布料中,他勉强猜出了这里原来应该是谁。那是唐柏刚进入山海楼的时候,自己有次和人在信阁中动手了,后来对方被带出去商谈,就再也没出现过。
他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消失已久的熟悉气息突然在识海中浮现了一瞬,闻厌猛地站起身,往前一踏,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搭上的弟子愣愣地看着人再次消失不见,喃喃道:“楼主果真是来去无踪啊……”
他想起对方刚才的专注模样,也有些好奇心起,强忍着恶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想再看一眼,黑红的火焰就突然升腾而起,幸亏他反应及时才没被烧到鼻子,吓了一跳,连忙一溜烟地跑回信阁中去了。
当火焰停歇,闻厌也停下了一路追寻的脚步。
眼前竟然是他的寝殿,更准确地来说,是一旁连着渡廊的侧室。稀稀落落的灵牌仍旧立在桌上,空气中漂浮着少有人至的冷清气息,一如闻厌每次来这里时的景象。
然而这次多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安静地看着那黑沉的一个个灵牌。
贺峋听到意料之中的动静,推着轮椅微微侧过身,就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闻厌。
对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无意识地咬着唇,唇瓣都有些发白。
贺峋看着这副模样的徒弟,轻叹了一声,笑着唤道:“厌厌。”
轰隆一声,闻厌耳中霎时一片嗡鸣,强烈的情绪激荡下,身体一晃,抬手扶住了门框。
“师尊……”闻厌从牙缝间挤出来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可贺峋听到了。他站了起来。
自这一刻始,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贺峋背对着闻厌,身形迅速拉长拔高,转瞬就与闻厌印象中的那个修长身影重合起来。
贺峋垂眸,徒手掰断了立在正中间的那块灵牌,转过身,微笑着向闻厌走来。
与那副虚假皮囊一道消失的还有此前这人身上的温和有礼,贺峋看向自己的徒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侵略意味,每随他往前一步,强势得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就愈重一分。
就像与之呼应,楼中突然响起厮杀声,动静越来越激烈,像是要变天了一般。
在久违的熟悉恐惧中,闻厌的心脏重重一跳,强烈的危险预感已经让他想要夺门而出。
贺峋已经来到了面前。
他俯身把人圈在自己和门板的狭小空间中,用那只落了寥寥一字的灵牌轻轻拍了拍闻厌的脸颊,和人对视着,同样黑沉的眼眸一弯,笑吟吟道:“厌厌就这么盼着为师死吗?”
闻厌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地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
“……是。”闻厌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灵牌,狠狠地扔到人身上,缓缓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原来您老人家还没死透呢,倒是徒儿疏忽了。”
贺峋不闪不避任他砸,抬手用拇指摩挲着人精致细腻的侧脸,再弯腰吻了下闻厌的鼻尖,低声笑道:“为师以前有没有教过你,总是嘴硬是会吃苦头的。”
闻厌被这一吻弄得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温柔的低语像是危险来临前的预告,他当即就是一脚踹了上去。
可是闻厌却忽略了此时两人间的距离,他还没踹到人身上,就先被人捞住了大腿根,紧接着对方的身躯就压了上来,未卜先知般一把扣住了他两手手腕按在头顶,强硬地撬开唇齿。
闻厌浑身上下都被人按着动弹不得,憋着一口气不想让眼前人得逞,偏要扭头往一旁躲,被堵住的口中不断发出唔唔声。
贺峋干脆把人双手反剪到身后,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中,空出一只手来按着怀中人的后脑,眼中喜怒难辨,贴在人耳边问道:“厌厌不愿吗?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贺峋亲昵地蹭蹭徒弟的脸颊,咬了下耳朵,感受到掌下的身体瞬间一僵,满身的抵触似乎软化些许,无声地弯了眼睛。
他一改方才的强硬态度,耐心地温柔撩拨着,细密的吻从耳根落到脖颈,化去怀中人竖起的尖刺,让人发软的身子直往自己手上掉,只有脖颈拉扯出一个紧绷的弧度,垂着的眼睫轻颤,宛若濒死的蝴蝶。
贺峋埋在人颈窝舔吻,又咬了口精巧的锁骨,抬眼就看到闻厌从耳根到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薄红,衬着先前还未散去的淡淡红痕……满身都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此时再无那些恼人的家伙围在自己徒弟身侧,贺峋心满意足地深深吸了口气。
眼看猎物就要被收入囊中,贺峋微微一笑,眼神慢慢变了,陷阱般的温柔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能把人拆吞入腹。
没想到闻厌就在此时睁眼,迎着自己师尊毫不掩饰的欲望,猛地挣脱开束缚给了对方一拳!
他在尚未平复的喘息中冷冷道:“……别碰我。”
贺峋用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脸上的表情沉了一瞬,接着嘴角又勾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来:“是吗?厌厌,你要不要听听你现在喘成什么样了?”
“还有……”他伸手拨了拨闻厌瞬间变红的耳朵尖,目光意有所指地往下一垂,低头在人耳边吐出来的言辞更加下流露骨。
闻厌当即又是一拳,然而这次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贺峋看着从自己暴露身份开始就一直憋着火的徒弟,无奈地叹了口气:“为师的好徒儿,你可真难伺候。”
贺峋苦恼道:“当初你想让我死,我便死了,后来你又想让我活,我便活了。偏偏你都不满意。厌厌,你想要为师如何?”
还没等闻厌回答,贺峋的话音一转:“……还是说你想找别人了?”
“姓唐的小子,那个恨不得把人挂在你身上的副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还有楼中其他人更不用说了……”贺峋自顾自地数着,眼眸一眯,问道,“除了这些,还有谁?”
果然是这人搞的鬼!
闻厌想都没想就呛道:“我爱找谁找谁唔——”
直接被捂住了嘴。
“厌厌。”贺峋温和地唤人名字,微笑道,“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不要惹我生气。”
闻厌静默了一瞬,又气愤地唔唔嗯嗯着,就听贺峋突然道:“听,有没有觉得外面的声音很像那一晚?”
闻厌一抖,霎时完全安静下来。
兵刃相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逐渐和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一如他把自己师尊逼到断崖边那晚。
传言中的夺权是真的,弑师也是真的。
除了把长剑刺入胸口的那个人。
那晚极度混乱。
一开始其实是楼中另有人叛乱,贺峋应对这些早已经验丰富,处理得干脆无比,却没想到身边的徒弟突然发难,两方人马在尚未干涸的鲜血上面又交起手来。
那晚也是闻厌对上自己师尊时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他的剑抵上对方心口,锋利的剑尖已经刺破胸前的衣物,有几缕暗红的血迹渗了出来,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穿胸而过。偏偏在最后一刻被人一把抓住了剑刃,力气之大,让他拼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利刃切割开皮肉,血珠不断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滑落,很快就在地上积聚了一小摊血洼。
贺峋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对拿剑指着自己的徒弟道:“你犹豫了,厌厌。”
哪怕是此刻,这人脸上也不见怒意,嗓音低沉悦耳,宛如情人间的喁喁私语。
两人昨晚还在寝殿中抵死缠绵,云消雨歇后,又仿佛爱侣般相拥而卧。
当时闻厌被折腾得狠了,脾气一上来逮着撑在自己耳边的手臂就咬,贺峋抬手抓住剑刃时,还能在露出来的修长有力的小臂上看到一个深深的牙印。而闻厌的衣襟在打斗中散开了一些,锁骨靠上的地方一枚吻痕若隐若现。
两人站在一起时,身上的痕迹一看就关系匪浅。
但闻厌知道自己完了。
一念之差间形势逆转,闻厌拿着剑的手开始发凉,冷意逐渐蔓延到全身,让他打了个寒颤。
“抖什么?”贺峋手上用力,把剑抓稳,像平常教导徒弟一般道,“拿稳了。”
“师尊……”闻厌只犹豫了片刻,就软下声音叫人,率先道,“我错了。”
他想退后,剑却被人抓着不放,此时这已是他面对贺峋时的最后倚仗,闻厌又不敢放手,只能僵持在那里。
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脸上有飞溅上的血迹,也有细小的伤口,被血打湿的玄色外袍比夜色都要深沉,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模样,可偏偏这样笑起来时让闻厌更加不寒而栗。
闻厌敢肯定对方绝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他只是一想,就快要溺死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这下是真怕得发起抖来。
“又不听话了。”贺峋笑着叹了口气,稳住再次颤抖的长剑。
至始至终,贺峋都没有动过徒弟一根手指头,可还是让眼前的少年吓得脸色惨白,乌黑漂亮的眼眸中满是无助和瑟缩,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把剑拿稳。”贺峋重复道。
闻厌咬牙照做,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浓密纤长的眼睫因为紧张颤抖个不停。
他能听到远处的打斗声逐渐停歇,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们两人身上,然后是一声熟悉的轻笑,贺峋道:“睁眼。”
利刃刺入身体的噗嗤一声轻响中,闻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猝然睁大双眼,就见贺峋一把将剑刺进了自己胸口!
身体已经因为惯性往前,被对方一把抱进怀中,贺峋单手捧着徒弟的脸,在人毫无血色的唇上落下一吻,语气缱绻道:“我爱你。”
闻厌心头一跳,猛地抬头,下意识抬手往自己师尊的衣袖抓去。
但他抓了个空,贺峋已经松开了他,大笑着往后倒去,坠入了崖底的万丈深渊中。
……
闻厌被捂着嘴,只露出一双眼睛。
在贺峋的注视中,那双眼睛逐渐泛上水光,湿润的水汽挂上纤长的眼睫,把眼尾都熏出了一片惹人怜惜的红。
闻厌一眨眼,晶莹剔透的泪珠就滚了下来,落到贺峋的手上。
贺峋有些意外地一扬眉毛,松了手,转而用指腹给人抹着源源不断往外涌的眼泪。
闻厌低声啜泣,还带着哭腔,哽咽地叫师尊,在正给自己擦眼泪的掌心中蹭了蹭,小声道:“我知道错了。”
贺峋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厌厌,撒娇没用。”
闻厌微不可察地一顿,接着哭得更凶了,扯着对方的袖子,继续抽噎着叫师尊。
眼泪争先恐后的往外流,贺峋擦来擦去都擦不完,最后只能把袖子从徒弟手中抽出来,用袖口的布料一点点拭去。
贺峋笑着叹了口气,补充道:“哭也没用。”
闻厌好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流着泪,认着错,白皙细腻的两颊哭得冒起浅淡的红,看起来可怜又惹人心软。
然而贺峋只是又给他擦了擦眼泪,眼神饶有兴味。
于是闻厌的神情慢慢冷下来,最后人也不叫了,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师尊。
贺峋手指在人脸上一抹,给徒弟看自己指尖沾着的泪水,好笑地提醒道:“忘收了。”
闻厌脸一沉,断线般的眼泪说收就收。趁着现在身上毫无禁锢,他一把推开贺峋,身形一闪就往外掠去,一片衣角都没留给自己师尊。
然后转头就撞上对方早就布置好的结界。
贺峋带着笑的嗓音从身后响起:“别跑了,今日你是出不去这里的。”
闻厌被这人真真假假的话骗多了,不信邪,一掌打过去,阴冷凌厉的魔气劈向无形的结界,两股力相互较量,半空中有符文浮现出来,一直延伸开去,把偌大的寝殿连带周围一圈都包括在里面。
闻厌看起来要气死了。
山海楼中那么多地方,这人偏偏选择在寝殿布下结界,其心思昭然若揭!
……不要脸!
眼见结界只是动荡了一下,短时间内绝对破不了。闻厌当机立断转身,往一旁的寝殿里冲,转身要一把关上门时,又被贺峋拦住,抓着门边的手一使力,沉重的殿门就在碾压性的修为下轰隆裂成了两半。
闻厌心中大惊,只从这一下,他就看出自己对方的修为比以前还要强上不少,哪怕此时震惊又不解,强烈的实力差距下,闻厌毫不恋战,见势不对就迅速往里退去。
贺峋步步紧逼,闻厌只能招架,两人交手间的动静把寝殿弄得一片狼藉。
不知不觉闻厌就退到了寝殿最深处,腰后抵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贺峋也停了下来,看到了徒弟身后冰棺中的自己。
他像是觉得有趣,看了好几眼。
闻厌表情有些不对,有种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别人发现时的恼羞成怒。
贺峋偏不会看人脸色,故意道:“刚才不还说盼着为师死吗?这是何意?”
贺峋一步步走向闻厌,看着人退无可退,一手撑着自己的冰棺,再次把人禁锢在怀中。
相近的时间,相似的姿势,但这次闻厌明显没那么淡定了,就是不往后看,僵直着,白皙的脖颈上青筋尽现,有种濒临极限的压抑。
可贺峋就要抓着这个不放,搂着徒弟的腰,低头亲了下鼻尖,促狭道:“既然如此恨我,还日日见着干什么?”
“其他人知道你这样吗?每日都要抱着自己师尊的尸体睡觉。”
“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教的,一招一式间,你能忘得了我吗?”
“厌厌,承认吧。”贺峋愉悦地弯起眼睛,下了判词,“你恨我,想杀了我,却又离不开我。”
“你没了我,连觉都睡不好。”
“……闭嘴!”闻厌恶狠狠道,紧攥着拳,眼眸中冒着火,胸口剧烈起伏,最终抬手勾住贺峋的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
他闭着眼,耳边传来对方那低沉而含混的笑声,胸腔震动带来的痒意也通过两人紧密相贴的姿势传了过来,让闻厌越发恼怒。
他狠狠地咬了贺峋一口,腥甜的味道瞬间在两人口腔中蔓延。
贺峋就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盯着怀中人的眼神越发兴奋和危险。放在闻厌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把人完全揉进血肉中。
闻厌感觉自己都要被拦腰掐断了,勒得有些喘不过起来,往后躲了躲,就撞进了另一双手中。
“咔擦——”
清脆的破裂声突然响起,余光中还有些碎冰迸到了身上。
闻厌浑身一滞,僵硬地扭头往回看,就见那具本应在冰棺中好好躺着身体竟坐了起来。
另一个贺峋,或者说贺峋原本的身体,非常自然地从闻厌背后抱住了他往后躲的身体,用了些力,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拖,捏着闻厌的下巴强迫人扭过头来,往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厌厌真乖,都会投怀送抱了。”
映入眸中的那张脸毫无疑问和站在面前那人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在冰棺中待久了,体温冰凉不似活人,脸上也是毫无血色的苍白,更让那深邃五官显得凌厉逼人,直勾勾盯着闻厌的黑沉眼眸深不见底。
被这样诡异的前后夹击,闻厌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心跳快得要过载,用力往一旁闪去,想要先从冰棺上下来。
没想到前后两人却默契无比,一个箍住他的腰,一个手上用力固定住他的脑袋。
身后的那个贺峋惩罚般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语气沉沉:“厌厌想去哪儿?”
身前那个则不满拖拽间闻厌勾着自己脖子的手滑落,把人两只手腕都攥在手中,欺身去吻那绷直的细长脖颈。
“师尊……”闻厌抖着嗓音,看着眼前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快要疯了。
“厌厌是在叫谁?”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响起,又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危险意味,看起来要是回答不能让人满意,后果也绝对不会让闻厌满意。
而这问题的回答注定不会同时讨得两位“贺峋”的欢心,闻厌根本不敢开口,索性闭上了眼睛当作看不到,只是身子还是抖得越来越厉害,心跳快得要呼吸不过来。
“厌厌,你怕得发抖的样子真可爱。”
不知道是哪一个贺峋在耳边笑道,精神极度紧张下,闻厌恍惚觉得四面八方都好像传来了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让人无处可逃。
满是侵占意味的吻落了下来,闻厌只能被动地仰头去承受,微张着嘴,唇瓣被蹂躏得殷红。
“又哭了?”有冰冷的手指触上脸颊,沾了一手的湿气。
闻厌还在被人掐着下颌吻着,说不出话来,就听那道身影在身前慢条斯理地道:“那么多次了,还没学乖吗?厌厌,你哭起来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紧接着话音一转,故意恶劣地道:“还是说,你就喜欢为师这样对你?”
“唔唔唔!”闻厌发出激烈抗议的含糊声音,恐惧之意藏都藏不住。
是,闻厌恨死了贺峋,但同时也怕极了,特别是自己师尊真的不悦的时候。
山海楼的楼主,年纪轻轻的闻小魔君,在其他人眼中似乎没有害怕这个情绪似的,行事骄狂,手段狠辣,别人怕他都来不及。
除了贺峋,也只有贺峋,闻厌自见到男人的第一眼起,刻骨的恐惧就已经印在脑中。
这次是真的哭了,泪水扑簌而下,挂了满脸,赤裸的皮肤接触到冰面上,冻得泛红,天地间似乎只有覆过来的怀抱是温暖的。
可分明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才是最冷的,在身上抚过的时候,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闻厌闭着眼躺在残破的冰棺中,恍惚觉得像有阴冷的毒蛇在自己身上游移,勒住腰肢,缠上肩头,一寸寸收紧肢解,最后被对方吞入腹中。
闻厌抬手勾住对方的脖子,在满脸的泪痕中和人接吻。
湿漉漉的眼睫颤了颤,闻厌刚试探着睁开眼,就被寝殿中的灯光晃了下,不适地哼了一声,随即修长有力的手指就盖到了眼睛上,是和身下动作截然相反的温柔。
那一瞬间漏进来的光线中,闻厌已经看清了上方的人影。
……只有一个。
闻厌提着的气霎时一松,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然后就被对方趁势长驱直入,口中泄出几声破碎的喘息。
阔别了数十年的情欲来势汹汹,闻厌根本招架不住,被逼得直往后躲,然后又被人毫不留情地扯回来。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在唇舌交缠的间隙中,泄愤般一口咬在对方肩膀上。
贺峋闷哼一声,却纵容地没把人拉开,接着就听怀中的徒弟在耳旁断断续续地小声叫师尊。
他侧耳去听,原本清脆悦耳的嗓音闷闷的,带着可怜的鼻音和啜泣,无意识地喃喃道:“我恨你……”
贺峋笑了,亲了亲怀中人乌黑柔软的发丝,道:“我爱你。”
……
混乱不堪的一夜过去,时隔近十年,寝殿中的两位原主人终于在同一张床榻上相拥睡去。
贺峋一向是比徒弟醒得要早些的,他一动,怀中抱着的身影也若有所觉,不高兴地哼了哼。
贺峋眉眼微弯,慢慢坐起身,没有惊动闻厌,俯身扯过一旁的被子给人盖好——此时他总会给人一种格外温柔又深情的感觉,既像关心徒弟的好好师尊,又像体贴入微的模范伴侣,黑沉的眼眸中都敛着柔和的光。
他靠坐在床头看秦谟的传信。这位秦长老一向都格外识时务,当初闻厌上位,二话不说归顺,如今见到贺峋回来,又果断地投靠了旧主,在他的软硬兼施下,都没花多少功夫,楼中大半人就倒戈了。
这本来就在贺峋的预料之内。他这徒弟驭下方式也太过简单粗暴,仅凭性命相要换来的臣服必不长久。但贺峋总感觉其中还有什么猫腻,这可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人,不会没脑子到这种地步。
他偏头去看人,闻厌还缩在身侧睡意沉沉,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枕头中,长而浓密的眼睫安静地垂着,打下一小片阴影,薄而柔软的唇瓣带着被蹂躏过度的红,似乎随时都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气势汹汹的掠夺。
闻厌似乎总喜欢抱着什么入睡,不然就会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身上现在还罩着贺峋的外袍,过于宽大衣裳的也被睡得乱糟糟的,一没留意,贺峋刚盖好的被子就被他扯进了怀中抱着,一条腿不安分地横在被子上,露出来的小腿笔直,雪白的皮肤上还印着昨夜激烈情色的痕迹,往上延伸到大腿,再被凌乱的衣裳堪堪遮住。
贺峋一转头就看到这幅场景,眸色不可避免地幽深起来。屈指勾起那精巧的下颌,审视的目光在此时格外乖顺的人身上一寸寸划过,慢慢带上了些旖旎的意味。
睡梦中的人似乎也感受到四周逐渐升温的空气,条件反射般一抖,闭着眼往后缩,企图躲开那只在身上作乱的手。
闻厌确实是怕的,昨晚到最后差点没哭得背过气去,好几度都以为要被弄死在床上,对此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哪怕还没清醒都已经有了本能反应。
贺峋却只是虚晃一枪,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温柔地摸了摸徒弟散在床上的头发,低笑道:“又在偷偷憋什么坏招?”
自然无人回应。
贺峋深深地看了人一眼,披衣下榻,走出了寝殿。
议事的主殿中已经坐满了人,随着贺峋推门进来,纷纷起身恭敬地唤着楼主。有人悄悄往贺峋的身后看,没见到跟着进来的另一个身影,已经有了考量。
空气中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派系争斗,自然是要见血的,如今还坐在这里的,名义上都站在了贺峋这一边,就算此前还在这对师徒间犹豫,在贺峋进门的那一瞬也有了决断。
秦谟坐在下首第一位,和闻厌在时一样,像是完全没受这场动荡影响。他一见贺峋,就殷勤道:“楼主,您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好了,那蛊虫……”
贺峋微笑道:“本座自然言出必行。”
解蛊的药丸入肚,在场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近十年都要看那小疯子的脸色行事,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可不容易。
不知是谁恶狠狠地骂了几句,让贺峋眼神一动,看了过去,不过神情仍旧是平淡的,嘴边擒着的浅淡笑意连一丝弧度也没有变过。
秦谟在一旁估量着贺峋的态度,感觉此时不见踪影的那位闻小楼主应该不太好过了,顺势问人要怎么处理。
“秦长老很关心本座的徒弟?”
秦谟一听这似笑非笑的语气,心里顿时暗叫不妙。他本意只是向人卖个好表个忠心,连忙划清界限道:“不不不,楼主您的人,要杀要剐属下自然绝无二话……”
“本座为什么要杀要剐?”贺峋一脸莫名地打断了秦谟的话。
其他人已经逐渐不敢吱声了,屏住呼吸看上首两人。秦谟满头满脸的冷汗,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他竭力稳住气息,藏在桌下的手比了个手势,面上却对贺峋讨好地笑了笑,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贺峋却又问道:“本座以前对他不好吗?”
秦谟觑着人脸色,斟酌着道:“楼主对……对少主自然是极为上心的。”
贺峋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秦谟陪着笑,只觉不愧是师徒俩,那位闻小楼主莫名其妙就发起疯来的样子真是随了他这师尊。
腹诽归腹诽,秦谟还是尽力和人周旋着,殿内不知不觉间有什么发生了变化,一股无形的杀意在逐渐向上首靠拢,其余人都逐渐绷紧了神经。
贺峋仿若未觉,自顾自地感慨道:“本座的徒弟以前那么乖,百依百顺的,胆子还那么小,动不动就要跑到本座面前哭……”
秦谟小心翼翼地看着贺峋,一眼都不敢眨,然后向其余人一比手势——就是现在!
殿中所有人拔剑而起,齐刷刷地直指贺峋。
贺峋眼也没抬,其他人的剑尖离他还有三尺远,就像碰上了一堵无形的屏障似的,接着强横的魔气冲天而起,直接把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就轰飞出去。
贺峋幽幽叹了口气,看着瞬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接上了自己没说完的话:“一定是你们乱嚼舌根,才让他要对本座刀剑相向。”
秦谟吐出一口血来,挣扎着要爬起来,突然体内一股剧痛袭来,恨声道:“贺峋!你出尔反尔!”
贺峋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已经给你们解了蛊吗?本座承诺的哪里没做到?”
“呸!那我们现在身上的是什么?”
贺峋笑了:“那是本座刚才下的。”
其他人一时语塞,贺峋愈发笑容满面道:“他的蛊本座还不愿留在你们身上呢。”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有人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要哀求着以逃过一劫,却被贺峋“嘘”了一声,僵硬地停了下来。
贺峋轻笑道:“不是所有人从本座手中夺权失败都能安然无恙的。”
……
贺峋从出现到处理完所有事情就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拎着食盒往寝殿走。
“厌厌,别睡了。”贺峋语调愉悦,伸手推开门,“给你带了你爱吃的……”
话音戛然而止。
贺峋环顾一圈,表情逐渐沉了下来。
整座寝殿空荡荡的。
淫靡暧昧的气息还残留在空气中,但另外一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23章
一路往北的飞舟上, 聚着一群广云宗弟子,统一一身雪白的弟子服,束着利落的高马尾, 仙气飘飘,通身名门正派的气度,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唐师弟, 还有两日我们就要到禹北界了,历练凶险,这是宗主专门托我给你带的法器, 你拿好。”
“还有这些符箓,如果遇到危险,也可以先抵挡一阵,等我们来找你。”
“……”
被围在中间的这位“唐师弟”正是唐柏。
从魔域离开后,他进入了仙门第一大派广云宗,机缘巧合下颇得广云宗的赵宗主赏识,在宗门中一跃而上, 地位超然, 这次是他入门以后的第一次下山历练。
比起在魔域的时候,现在的他看起来真正有了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道在广云宗有何奇遇,似乎完全从过往的阴霾走了出来。
唐柏笑着一一谢过身边的师兄师姐,等他们离开后, 视线落到了甲板最边缘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说不起眼也不尽然, 对方虽然戴着面纱, 仍可见身段是极漂亮的, 单单是站在那里,也能引来不少目光, 只是对方行事低调,像是刻意在隐藏行踪,尽量不出现在众人眼前。
最让唐柏在意的是前几日擦肩而过时,他无意间看到了对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乌黑清透,顾盼神飞,让他脑海中瞬间浮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于是一琢磨就琢磨了好几天,唐柏眼看四下无人,还是忍不住走到了对方旁边。
对方手肘支在船舷的扶手上,趴在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下边飞速掠过的景色,一手执着柄烟斗,飞舟行驶卷起的风拂过面纱,露出了一角底下的容貌。
唐柏的猜测还没出口就得到了证实,他整个人一怔,张了张口,半天才道:“闻……楼主。”
“唐兄何须那么生分?”闻厌笑着侧过身,“还在怨我一开始骗你吗?”
唐柏一顿,摇了摇头。
一开始自然是生气的,任谁被骗了那么久都不会毫无芥蒂。可渐渐地,他适应了在广云宗的生活后,再想起对方时,才发现对人完全怨恨不起来,地牢中初见那一眼似乎已经在脑海中根深蒂固,每每回想起时都是那人的笑容,美好得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
而当时的口不择言也让他后来颇为后悔,于是再见面时见闻厌毫不介怀,他心中的愧疚更甚。
“景明。”他语气复杂地唤了一声,问道,“你现在还好吗?怎么出了魔域?”
“我啊?我在逃命。”闻厌笑眯眯的,像在说笑一样。
但唐柏还是看到了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
这让他瞬间想起了近来关于魔域动荡的传闻,其中尤以山海楼为甚,据传楼中大半长老一夜之间死伤殆尽,来了个大洗牌,其他门派望风而动,但又像顾忌着什么,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这让唐柏情不自禁地担忧起眼前人来,不过闻厌一副不愿详谈的模样,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你现在在广云宗?”
唐柏沉默了一瞬,答道:“是。”
闻厌点了点头。
唐柏看人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忍不住继续道:“我觉得这里很好,赵宗主也……”
闻厌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好啦,你喜欢就好,跟我证明这些做什么?”
亲切甜蜜的话语中是极有分寸感的疏离,唐柏攥紧了拳,有些神伤,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更想从对方口中听到热络亲密的关心——哪怕是假的也好。
“景明,”唐柏低低地道,“我……”
踟蹰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惊讶地看到眼前人突然身形一晃,用力地抓住了船舷,指尖发白,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
闻厌闭上眼,躲开唐柏急忙过来搀扶的手,滑坐到了地上。
“厌厌。”耳边响起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那人若是站在面前,闻厌几乎都能想象出对方说话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贺峋的话音是非常温柔的,不带半点火气,仿佛自己徒弟二话不说就从身边消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道:“大半个月了,还不打算回来吗?”
他单纯担心人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一样,循循善诱道:“别跑了,你从小就挑嘴,睡觉时又总要为师陪着,自己在外面哪过得习惯?回到为师身侧不好吗?”
这话对大部分人或许没用,但贺峋是看着人长大的,最懂自己徒弟娇生惯养惯了,一点苦都不想吃,风餐露宿地跑了大半个月已经是快要了人的命了。
闻厌没吭声,于是贺峋继续加码:“最近魔域的乱子是你弄出来的吧?就为了让为师不能第一时间去找你?没关系,这些为师都不和你计较,只要你乖乖回来,怎么样?”
“我……”闻厌刚开了口,旁边突然就有人在一叠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贺峋一顿,语气瞬间就冷下来了:“谁在你身边?”
他像是也能听到闻厌这边的声音,只静默了片刻,当即就从那一声声“景明”中发现了端倪:“那个姓唐的小子?你怎么会和他碰上?”
闻厌倏然回神,被对方的语气弄得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他竟差点真信了对方的鬼话!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师尊,小心眼爱吃醋,占有欲还强得可怕,指不定早就想好了怎么折腾他!
贺峋的声音再度响起:“厌厌,只要你老老实实待在为师身边,为师什么都能给你。”
闻厌冷哼一声:“……师尊,我可没那么好骗,您现在应该想的是怎么让我死在榻上吧?”
“……真可惜,被你发现了。”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像情人间的缱绻低语,温柔得让人不寒而栗,“那我们两日后见,为师的好徒儿。”
闻厌猛地睁眼,大口喘着气。
他毫不怀疑对方话中的真实性。
离开魔域后,一开始对方只能在他梦境中短暂地出现一会儿,后来不仅能随意入梦,还能入侵他的神识,共通五感,见他所见,听他所听,确定他的方位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景明!”唐柏在那担心地叫人,见人终于睁开眼后心中一喜,却很快被眼前人倏然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受伤了?”他着急忙慌地去探脉,刚碰到腕骨时闻厌就把手一抽,沉着语气:“别碰我!”
然而晚了一步,因为唐柏已经惊讶无比地看向他,拼命压低了声音,愕然道:“你怎会……怎会没有一丝内力?”
闻厌的眼神已经彻底沉下去了,没有应声,去看蹲在自己身边的唐柏,乌黑的眼瞳中是毫无感情的冰冷。
如果唐柏见过真正的贺峋,就会发现此时两人的眼睛是最像的,一样的漆黑深沉,淡漠无情得让人毛骨悚然。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让唐柏立马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闻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最终还是松开了指间扣着的暗器,淡声道:“就算我没了修为,要取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
唐柏连连点头。眼前人转瞬就变了个模样,狠厉的杀意扑面而来,让唐柏猛然意识到对方总是被自己忽略的魔君身份,冷汗控制不住地淌了满背。
闻厌见状,不再理会对方,闭眼揉了揉太阳穴。
又开始头疼了,这在如今的状况看来十分不妙。
前些日子再度功力全失,这一变故让他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使得用于镇痛的冰月草已经快要用完了,这一灵草又只生长在极北之地,正好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乘坐飞舟还需三日的路程。
而那人还有两日就要到了……
闻厌气得咬牙,恨不得在心里咒骂自己师尊一百遍!
唐柏观察着闻厌的脸色,又小心翼翼道:“飞舟两日后就抵达禹北界,我们要去那里历练,景明,你不如和我们同行吧?在你恢复之前还可以互相照应。”
“和你们同行?”闻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靠着船舷坐直了些,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拿着烟斗抽了一口,神情掩在飘渺的烟雾后,“你的同门知道我是谁吗?你就不怕我一个不顺心全杀了?你可是见过我动手的。”
闻厌的一番话瞬间让唐柏回到地牢中见到的那一幕,他心情低落了几分,但还是道:“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哈?我是哪样的人?”闻厌毫不留情道,“你我说到底不过认识了短短两月,你哪来的‘觉得’?”
唐柏立马有些手足无措。
闻厌见状叹了口气:“唐兄,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我们始终不是一路人。我并不是去禹北界,等你下了飞舟后就此别过吧。”
唐柏只能看着人起身离开,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
怎么就不能是一路人呢?唐柏有些惆怅地想,分明心地不坏的。
……
两日后,飞舟的甲板上挤满了修士,紧张又激动地看着逐渐临近的禹北界。
此地临近极北,每旬只开一次,相传里面有上古神兽留下的遗迹,想要来一探究竟的修士络绎不绝,像闻厌这样坐在角落品茶的还是少数。
耳边拂过的风轻柔起来,飞舟行驶速度渐缓,即将在前方停靠。闻厌面上不动声色,拿着茶盏的手却已经用力到指尖有些发白。
只要过了此处,贺峋若是还没追上来的话,那么接下来飞舟将在他布置的阵法下变成铁桶一块,谁都无法进入。
“轰隆——”
体型庞大的飞舟停靠时卷起一阵气流,甲板上的传送阵亮起,不少修士的身影已经瞬间消失在阵中。
唐柏在迈入传送阵前最后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闻厌。
那张漂亮秀雅的脸仍旧被面纱遮盖着,影影绰绰地现出个轮廓,只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所在的传送阵,眉头微压,有种严阵以待的意思。
像是在看某个让他忌惮无比的人。
唐柏还没有自作多情到觉得对方的目标会是自己,好奇心驱使下不由四处环顾了一圈。
“唐师弟?快走啦,人都要走光了!”
“……这就来!”唐柏连忙收回视线,跟上身前的师姐,刚迈进传送阵的边缘,猎猎罡风突然平地而起,差点让他没站稳摔倒在地。
闻厌霍然起身,一把淬了毒的银针瞬间甩了出去,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已经先一步从后面传来,让他猛地撞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他被人从背后紧紧拥住,卷入了熟悉的气息中。
贺峋低头在人耳边轻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第24章
耳垂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接着湿热吐息往下移动,脆弱的喉管被人轻轻叼住咬了一口,闻厌霎时浑身僵住, 条件反射地腿一软,猛地抓住了贺峋的胳膊。
贺峋眼中都是愉悦的笑意,张了张嘴, 正要说些什么,怀中人突然就屈肘狠狠往后撞去。
他反应极快地一侧身,闻厌趁着这一功夫已经从他的桎梏中脱开身来, 身形飘然往后掠去,停在了离人三尺远的地方。
“师尊。”狼狈姿态仅仅一闪而过,闻厌开口叫人,脸上浮现出的笑容与贺峋如出一辙,“您老人家别来无恙?”
“不是很好。”贺峋笑道。
自出现起,贺峋的视线就没有从自己徒弟身上移开过,闻厌感觉对方像是仅用目光都能把他剥皮拆骨, 眸色深沉得可怕。
贺峋向人伸手:“厌厌, 现在回来还来得及,别惹为师生气。”
闻厌没动,防备地看着他。
贺峋轻声道:“我刚才已经发现了,你现在没了修为,自己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他一步步朝自己徒弟靠近, 越发放缓了声音:“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 厌厌, 要是落到别人手中, 可就没为师那么温柔了。”
闻厌像听到了笑话似的嗤笑一声。
贺峋也不恼,早就习惯了徒弟对自己的恶劣态度, 慢慢朝人走近,微笑着,却有个身影突然闯进两人中间。
看清来人的那瞬,贺峋遽然表情一凝,眼神阴沉得骇人,周身戾气翻涌。
唐柏拔剑出鞘,跳到闻厌身前,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完全的维护姿态:“你是何人?!”
闻厌一看自己师尊的神情就知道要糟。
他一把将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即将到来的唐柏推开。
果不其然,下一瞬贺峋的攻势就逼到了眼前,闻厌抽过唐柏的剑横剑一挡,左手把一脸状况外的人赶紧推进传送阵中。
“景明?景明?!”唐柏手忙脚乱地接住对方扔回给他的剑,身影已经瞬间被传送阵刺目的光亮吞没,眼中最后看到的就是闻厌被那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一把扯进怀中。
“你就为了一个外人对为师拔剑?”
闻厌已经许久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怒气,哪怕是十年前那晚,也没此时来得可怕。
贺峋的眼中敛着黑沉的风暴,他攥着人手腕的手已经极力克制,才没有把腕骨残忍地折断——这会让他娇气无比的徒弟直接疼晕过去。
贺峋低头,迎上了怀中人不甘示弱的眼神。
毫无疑问是害怕的。
闻厌心跳得极快,然而胸中一口气却一直堵在那里,从十年前那个夜晚开始,每当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寝殿时这种怨恨都会达到顶峰,畏惧和恨意在眼中交织,然而因为疼痛泛起的雾气又把一切掩盖在淋漓水光中,复杂得看不真切。
“你还在恨为师,对不对?”贺峋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鼻尖相贴,贺峋温热的吐息就打在脸上,让闻厌本能地觉得危险,然后对方的吻就隔着一层面纱落在了唇上,一触即分,轻柔得像一阵微风拂过。
贺峋就着微微弯腰的姿势,沉沉笑道:“没关系,反正为师也没准备放过你。”
“好啊。”闻厌粲然一笑,“那师尊可要把我看紧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拼尽最后一丝内力,骤然发力,整个人往旁边闪去,撞进了已经变得黯淡的传送阵中。贺峋抬手一抓,然而下一秒传送阵已经彻底闭合。
手中是最后拽下来的面纱。薄如蝉翼的鲛绡攥在掌心,宛若一捧冷泉,柔顺又滑不留手,像是随时都会从手中逃走。
贺峋神情阴鸷,有森冷笑意缓缓从脸上浮现。他抬手在那凉滑如水的鲛绡上一吻,笑眼中是压抑到了极点的兴奋和征服欲。
……
闻厌已经在禹北界中待了三日。
对上贺峋的那几招已经耗尽了他经脉中的最后一丝内力,满心烦躁之下头疼来得越发厉害,这三日间烟斗就没有离手过。
唐柏生好火,回头一看,就见人都要被埋在成堆的烟雾中了,连忙招呼道:“景明,火生好了,快来!”
闻厌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
没了修为支撑,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的脸色都是青白的,被火暖了一会儿后才恢复了一些血色,烤着火的指尖也现出淡淡的粉。
唐柏看人一直在沉默,以为对方还在恼飞舟上的事,愧疚道:“景明你还在生气吗?对不起,我本来是想要帮你的,但好像搞砸了……”
闻厌摇头,换了只手拿烟斗:“我只是在想怎样才能快点从这里出去。”
不同于一般烟叶呛人的味道,闻厌坐下时,唐柏便闻到了身侧传来的清苦冷香,并不让人反感,反而给那漂亮得几近艳丽轻浮的容貌添了一些难以形容的肃杀和凛冽。
唐柏转头就看到了对方微蹙的眉间,明白这一定和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关。
就是因为那人,他晚了许多才进传送阵,现在和自己师门走散了,传音玉简又出了故障,一时联系不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竟遇上了闻厌。他记挂着师门会忧心自己安危,对方又明显心不在焉,这三日来两人都刻意避开了危险的地方,只在夜色降临时寻个安全的山洞养精蓄锐。
这一路上闻厌除了烟斗不离手,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这个问题,唐柏也帮着想了许久,但发现实在难以实现。
他回想着进入禹北界前知道的信息,对人道:“很难。禹北界与外界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飞舟上那个直通界内的传送阵。除非……”
闻厌的目光转了过来。
“除非修为深厚到可以压过这里千百年来积累起的灵气,自然也就无视这些限制。”唐柏道。
闻厌的目光又转了回去。
唐柏不知道这两人有何关系,在知道了闻厌的身份后,更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敢如此对这位闻小楼主,而闻厌面对那人时竟也有些处于下风,以至于要借此避开那个男人。
唐柏主动安慰道:“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过几日我应该就可以和师门联系上了,出去时你与我们一起,那人就算要对你动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吧。”
闻厌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憋出来一句:“……你知道他是谁吗?”
唐柏诚实地摇头。
不过那人给他的感觉有些微妙的熟悉,尤其是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在山海楼的某个夜晚他似乎也在一个坐着轮椅的人那见过。
然而唐柏反过来问人时,闻厌却不答了,盯着燃烧的篝火,只低声道:“一个让我恨了很多年的人。”
摇曳的火光映在眼底,这句话中的心绪复杂得像是快要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坠到地上,再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无人再能窥见闻厌这片刻的真情流露。
唐柏猜不透这哑谜,难得敏锐一次的神经也让他觉得对方此时并不需要有人接话。
他沉默地忙活起来,把白日捕到的鱼处理好架到火上去烤。
这三日的时间里,唐柏也是发现了,这位闻楼主真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脏活累活一概不做,还难伺候。
按理来说,入道修行都已经辟谷,虽然不能完全喝风饮露,但三两日不进食是完全没问题,至多口中寡淡一些。偏偏这位金贵无比的闻楼主就不干,为此连烟斗都不抽了,纡尊降贵地挽起袖子蹲在河边炸鱼。
结了冰的河面被凿开一个口子,杀人于无形的法器就这样被他毫不心疼地扔进去,粗暴操作一通后,却在怎么杀鱼那卡了半天。最后还是唐柏看不下去,三下五除二帮人处理好,把鱼剖开洗净架到火上去,又在人指挥下简单撒上调料。
然后荣幸吃上了闻楼主递过来的第一口烤鱼,味道鲜美得让唐柏瞬间明白了什么叫由奢入俭难,第二日主动加入到了捕鱼大业中,不用这位祖宗再亲自出手,以免一个不小心就把整条河中的鱼都炸翻了。
等到勾人的香气在狭小的山洞中蔓延开来时,闻厌已经恢复成往日里言笑晏晏的样子了。
他慢条斯理地剔着鱼骨,看一眼唐柏,见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了,哼笑一声,揶揄道:“是谁一开始说自己已经辟谷了的?”
“我没想到,唔这也太好吃了。”唐柏含糊道。
生长于冰川雪水中的鱼肉质紧实,且被禹北界中的充裕灵气滋养着,味道鲜美而滋补修为,效果和一些高阶的丹药都不相上下,只是长得不起眼,又被河面上的冰层覆盖着,想来进到秘境中的修士没几个有像他们一样的闲情逸致,竟错过了这等好事。
唐柏诶了一声,在狼吞虎咽的间隙中抬头好奇道:“景明,你是怎么知道这鱼那么好吃的?”
毕竟这人看着就一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啊。
“因为我师尊。”闻厌道。
他咬了一小口鱼肉,眸光中似有隐隐的怀念,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那段时间我们都在外奔逃,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日途经雪原,四下无人,就生火烤了鱼。”
看闻厌这鱼都杀不利索的模样,是谁烤的不言而喻。
唐柏的神情有些震惊。他第一次从闻厌口中听到那位已经死去的前任魔君,没想到对方的形象竟像是逃亡路上都不忘给徒弟做东西吃的好好师尊。
“好师尊?他?那你可想错了。”闻厌笑起来。
唐柏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惊讶以至于都不小心脱口而出了。话虽如此,听闻厌提起对方的语气,又不像传闻中那般不死不休的仇人,于是好奇地继续追问。
闻厌慢悠悠道:“因为那差点成了我吃的最后一顿饭。”
唐柏:“……”
他突然觉得以前承华山上所有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教习师父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那后来呢?”
“自然是没死成了,不然你哪能见到我。”闻厌一副“你在问什么蠢问题”的神情。
唐柏默默闭了嘴,但眼前人的过去实在太让人好奇了,听人亲自说出口时比那些奇诡的传闻还要来得精彩,让他不由道:“最后怎么样了?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一段呢。”
“最后?”闻厌笑眯眯道,“最后他就回来把仙门屠了一半呀。”
他看到唐柏霎时一抖,露出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这段听说过了吗?”
第25章
“遇到我你就偷着乐吧, 我的师尊可不像我那么和善。”闻厌最后愉快地下了定论,对唐柏温柔一笑。
成功让唐柏又是一抖,只觉这师徒俩哪个都不好惹。
幸好那位更加凶残的前任魔君已经长眠地底了……
闻厌一眼就看透唐柏在想些什么, 也不无情地拆穿,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他吃东西时看着慢条斯理,速度却不算慢, 说话间就已经把手中的食物解决完毕,拿帕子仔细地把油渍擦干净,舒舒服服地窝到一边继续烤火去了。
唐柏在火边独自凌乱了一会儿。
火光映在身旁的人影上, 被柔软毛领包裹着的侧脸还是那么漂亮无害,现在唐柏一看却心里莫名发怵,也不敢再和人乱搭话了,默默地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好香——啊,这里有人!”
闻厌和唐柏同时抬眼,就和三个陌生面孔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男人生得虎背熊腰,探头进来时就环顾了一圈, 在见到唐柏穿着的那身广云宗弟子服时眼中精光一闪, 接着是另一个体型差不多的壮汉,跟在最后的是一个瘦小的少年,五官还算清秀,小眼睛却不安地四处乱瞟,愣是给人一种贼眉鼠眼的感觉。
那虎背熊腰的男人先冲两人一笑, 话却是直接对着唐柏道:“这附近有头雪兽, 我们不小心闯了它的老巢, 好不容易跑出来但修为也耗尽了, 实在走不了多远,两位道友可否行个方便, 让我们也在这里休息一晚?”
“自然……”唐柏刚要一口应允,突然刹住话音,转头问道,“景明,可以吗?”
另外三人见状都有些吃惊,像没想到两人中主事的竟然不是这个广云宗弟子。
闻厌收回目光,一副对这三人兴致缺缺的模样,问唐柏:“你想吗?”
唐柏一向都是好心肠,还担心闻厌不愿意,劝道:“他们也不容易,能帮的话就尽量帮吧。”
闻厌便又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为首的男人,移开了目光:“随你。”
被他看到的那人莫名后背一凉,那一眼像是暗含警告之意,可等他再定睛看去,坐在火堆旁的少年并不见恶意,露出厚实狐裘外的小半张脸漂亮而柔软,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他便哈哈笑着在唐柏和闻厌两人的对面坐下了,其余两人也随他一道。唐柏见三人都时不时看向那些剩下的烤鱼,问过闻厌没有异议后也全给了他们,于是一来一回间便攀谈起来。
“道友是广云宗弟子吧?怎么只有你一人?”为首的男人问。
唐柏没有戒心,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进来时不小心和师门走散了,你们这一路走来有遇见过其他广云宗弟子吗?”
那个小眼睛摇摇头,然而还没等唐柏脸上现出失望神色,他身旁的壮汉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又忘记了?我们来时不是看到一群和这小兄弟穿得差不多的人?就离这里不远。”
被打的人捂着头,小眼睛中有些茫然,接着很快闪过明了神色,不敢反驳,连忙点头。
唐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们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现在天都黑了,明早再去也不迟啊。”
唐柏却一刻都等不了了,已经腾地一下站起身要往外走:“明早可能就错过了。”
其余两人见状,便说要给他指路,三人即将走出山洞之际,闻厌突然开口道:“唐兄。”
唐柏还以为对方担心:“我去去就回,不用……”
“劳驾把这些也顺便带出去扔了。”就见闻厌指了指面前。
是生完火后剩下的树枝,还有一些散乱的鱼骨,可能让挑剔的闻楼主看得难受极了。
唐柏默默把还没说完的“不用担心”咽了回去,认命地照做。
三人走了,那个小眼睛被留了下来,和闻厌一起待在山洞中。
他的神情看起来比进来时更紧张了,在闻厌对面坐立不安。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闻厌冷不伶仃地问了一句。
“什,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你们把人骗出去,不就是看广云宗弟子落了单,觉得是个肥羊,仗着人多好杀人夺宝吗?”
小眼睛看起来更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
闻厌叹了口气,重新拿出烟斗,慢悠悠地抽了口,露出个无辜笑容:“你紧张什么?我看起来就弱不禁风,对你们毫无威胁呀,不然他们也不会只留你在这里看着我,不是吗?”
眼前人笑起来是极好看的,眉眼弯弯,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感与蛊惑力,让人不由看了过去。
此前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穿着广云宗弟子服的唐柏身上,那小眼睛是第一次认真看向闻厌。
隔着火堆望去,那眉眼漂亮得都有些不真实,拿着烟斗的手在摇曳的火光下也显得更加细腻白皙,玉一般的质地。
特别是当眼前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时,纤长的眼睫也会不经意地微微垂落,去看唇边的烟雾,神态有些疏懒,有些矜傲。
那小眼睛愣神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站起来,对闻厌道:“你快走!”
见对方没动,脸上还浮现出有些莫名的神情,急了,一把将还坐在那的人拉了起来,将人往山洞外推:“趁他们还没回来,你快走!”
闻厌有些诧异:“他们?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我没和他们一伙!”小眼睛反应激烈,很快想到什么,蓦地停住了脚步,狐疑道,“你与那位广云宗的弟子也是一起的,既然你一早就看出了他们的计划,为什么不提醒他别去?”
闻厌幽幽道:“因为我还是不敢相信有人会那么蠢。”
摆明了是个坑,还巴巴地往里跳,本以为分开的这一个月里这人自己会有些长进,哪知道还和刚认识时一样,天真得可怕,活该他吃点苦头。
反正他刚才塞了个保命的法器到人身上,死不了。
那小眼睛也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就在这时,山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整个禹北界似乎都被什么激怒了,遥远的深山中传来凶兽的怒吼,有呼啸的狂风刮过,平静的夜晚须臾变得山雨欲来。
闻厌侧耳听了一会儿,问那人:“他们杀个人,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吗?”
对方摇了摇头:“他们都是散修,修为虽然尚可,但绝对不可能让整个禹北界都为之触动。”
于是心中最不情愿的猜测最有可能成了真,闻厌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那动静并未止歇,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让他们脚下的地面都有些摇动起来,像是……直冲他们而来!
闻厌当机立断离了山洞,身影在附近的林中飞掠,一边对身旁勉强跟上自己的人道:“刚才你就察觉到这动静了吗?”
“啊?没,没有……”对方在一旁跑得气喘吁吁的。
“那你当时又要我快走?”
那少年偏头去看闻厌,他能感觉到对方的修为并不算高,在山洞时也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此时在快速移动中连喘息都没乱,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冷肃,身形优雅又轻盈,像是夜色下的鬼魅。
他小声道:“因为,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
在闻厌投过来的目光中,他连忙解释道:“那两个人回来后如果发现,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闻厌极轻地笑了下,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那少年愤愤不平道,“我已经看不惯他们很久了——啊!”
还在往前跑的身体猛地被人一把扯住往旁边推去,那少年顿时摔倒在地,咕噜咕噜滚出去,后背撞到树干才停下。
他龇牙咧嘴地捂着头爬起来一看,惊叫起来。
只见冰天雪地的禹北界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蚺蛇,已经完全脱离了普通蛇类的习性,遮天蔽日的长尾一扫,所过之处树木倒折,炸开满天的积雪。
那本是冲着他去的攻势被人一挡,蚺蛇扑了个空,当即恼怒地摆了个头扫向那道清瘦的身影,尖细的蛇牙转瞬就扎进脖颈细嫩的皮肤中,接着尾巴一扫,就把人扫不见了。
小眼睛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地边叫边往后缩,又强撑着站起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拔出自己的佩剑:“我,我跟你拼了!”
蚺蛇昂起头,金黄色的竖瞳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嘶嘶地吐信子,在小眼睛战战兢兢向它跑来之际往下一个俯冲,也不见了踪影。
坠落似乎长得看不到尽头,闻厌被一尾巴扫进来时就试图稳住身形,奈何狭小的洞壁光滑无比,根本无从借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未知的黑暗掉落。
直到感觉快要到地底深处了,气流渐渐在压抑的空间中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闻厌早有准备地就地一滚,缓冲了下落带来的巨大冲力。
饶是如此,他还是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头都是晕的。
四周仍是黑漆漆的,随着他的出现,有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并不断朝他逼近。更加棘手的是,刚才那蚺蛇肯定有毒,脖颈伤口由针扎般的刺痛逐渐变得麻木,预示着接下来可能非常不妙的变化。
破空声下一秒就接踵而至,时间根本不允许他做进一步处理,闻厌只能先连点了几处大穴,从袖中抽出短刀把朝自己飞来的东西一把砍成了两截。
火折子接着亮起,闻厌这才看到他前面围着的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蛇,火光照不到的远处还有层层叠叠的阴影在移动,恶心得让他看一眼就恨不得晕过去。
闻厌发誓自己下一次绝不再乱发善心了!
杀人不眨眼的闻小魔君心血来潮救个人,就掉进了蛇窟里,肯定是上苍都看不惯如此行径,要他全心全意地做个恶人!
刚才那一刀只是震慑了蛇群一瞬,火光的边缘已经再次被蛇围拢,嘶嘶地吐着信子不断缩小包围圈。
暂时失去的修为还没恢复,闻厌应付起来有些吃力,又被恶心得够呛,被推得离入口越来越远的时候,再熟悉不过的魔气突然冲天而起。
他猛地扭头看去,就见他掉下来的地方也落了个人影,向他走来。
两人中间的蛇群瞬间被横扫一空,其余的见势不对,慢慢往后退回了石壁密密麻麻的孔洞中。
贺峋的脸色同样算不得好,透着几分虚弱的苍白,神情阴郁,最后停在他身前。
两双同样黑沉的眼眸在微弱的火光中对视,眼底都燃着火。
在贺峋靠近的那瞬,闻厌就出手卡住了对方的喉咙,而男人俯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得渗人:“好徒儿,你可真会给为师找麻烦。”
第26章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等闻厌回过神来时, 火折子已经彻底燃尽,周围重新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而他们在黑暗中激烈地接吻。
贺峋把人箍在怀中,像是要把徒弟的腰生生勒断, 掐着人下颚的另一只手铁铸的一般,让人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所以闻厌咬破了他的舌尖,在瞬间蔓延开来的血腥味中, 眯了眯眼,抵在贺峋喉结上的手用力一顶,迫使人不得不往后仰头, 暂时分开了交缠在一起的唇齿。
“师尊,您是想要勒死我吗?”闻厌不满道。
贺峋低低地笑了:“放心,这个死法太难看,配不上你。”
一片黑暗中,闻厌完全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就听那语气,像是玩笑, 又像是认真无比。
然后顶着人下颌的那只手就被拉了下来, 贺峋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擦着他的唇瓣落下亲吻,一寸一寸地丈量而过,像是用某种另类的方法检查自己的所有物似的。
当湿热的吻落到颈侧的伤口时,贺峋顿住了, 下一秒火光再度在两人间亮起。
指尖在伤口附近的皮肤按了按, 让闻厌吃痛地倒抽了口冷气, 不悦地打掉了贺峋的手。
“怎么弄的?”贺峋俯身盯着闻厌的颈侧, 眼神有些冷。
脖颈的皮肤白皙细腻,在火光下透出冷白的质地, 显得上面两个血点格外突兀。伤口周围的血液已经凝固,毒素在皮肤底下现出青黑色的纹路,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延伸。
这具身体上只应,也只能有他留下的痕迹。
那条蚺蛇不知是何品种的妖兽,闻厌能感受到蛇牙里的毒素在一寸寸往心脉扩散,随着时间推移,颈侧那块皮肤已经开始麻木,甚至使得脑子也有些晕沉沉的,和原本的头疼混在一起,不太好受。
闻厌一想到自己是因为多管闲事落到的这个境地,就觉得有些丢脸,冷冷地哼一声:“你管我。”
嗓音极度冷硬,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贺峋的神情霎时有些微妙的不悦。
闻厌看到了,但不想理会。当他浑身不舒服的时候,坏脾气就上来了,任何人都别想在他面前好过,其中尤以贺峋为甚。
掩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将要碰上指根的指环时,贺峋突然开口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闻厌赏了个眼神过去。
“刚见面时,你给我下了蛊,我没有完全解掉。留下的这部分,正好可以反向追溯回下蛊之人。”贺峋好心提醒道,“为师不是教过你吗?面对不知底细的对手时使用要慎之又慎。”
贺峋低头笑:“学艺不精的惩罚,下次可不要再犯了。”
蛇潮暂时止歇,在幽深的地底,四处静悄悄的,唯一的光源是贺峋手上的火把。
闻厌懊恼,伴随着一见到这人就控制不住升起的咬牙切齿,混杂在一起搅得他烦躁不已。
压抑到极致的环境中,那些压抑到极点的情绪就有些不受控制了,看向贺峋的视线中有冰冷的火花在闪烁。
贺峋脸上是难得一遇的苍白神色,想来强行闯进禹北界中对他的消耗也不小,虽然笑着,眼中没有任何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瞳中只倒映出一个人身影。
一般来说,闻厌都会害怕在自己师尊脸上见到这种神情,毕竟这种往往是对方要把他往死里折腾的的前兆。
但有个问题他想不明白,他已经想了近十年了,还是想不明白,以至于再见到这人时,对方是怎么活过来的、他体内为何同样会出现怪异灵力……统统都不想在意了。
这种强烈的疑惑和愤怒在此时暂时性地盖过了深入骨髓的畏惧,闻厌看着贺峋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他情不自禁地碰了碰那双让人又恨又怕的眼睛,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眼皮缠绕上指尖,让闻厌瞬间想到眼前人还躺在冰棺里时的温度。
无边的怒气忽然把他席卷进去,闻厌抬手冲着那张脸就给了一拳。
贺峋没料到自己徒弟突然动手,被这结结实实的一拳弄得嘴角破了一块,唇边的血迹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苍白得过分,往后踉跄了一步,紧接着就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贺峋没躲,只是在往后倒时也扯住了闻厌的袖子,两人双双摔到地上。
火把脱手,咕噜噜滚远了,光线越发幽暗,哪怕两人鼻尖相贴,彼此的呼吸灼热交缠,闻厌也要费力才能看清对方的神情。
他翻身而起,压在那人身上,咬牙切齿道:“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既然不杀了我,把我扔在那十年,又算什么?!”
贺峋仰头看着身上的徒弟,不管闻厌是勃然大怒还是歇斯底里,他都是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像是纵容坏脾气徒弟的好好师尊。
除了午夜梦回时那双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视线中的温度灼热到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徒弟越冲他发脾气他就越高兴似的。
闻厌完全无法理解,只觉得这人有病。
贺峋没回答自己徒弟一连串的质问,笑道:“不怕了?”
贺峋道:“早就生气了吧,又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
闻厌只冷冷地垂着眼。
“厌厌,你以前可不会这样对为师大呼小叫。”贺峋抬手去摸人紧绷的侧脸,弯起眼睛,“你不是一直盼着为师去死吗?我既没对你动手,又遂了你的意,现在是想向为师讨个什么说法呢?”
贺峋能感受到人好像僵硬了一瞬,眼里有让人心软的茫然一闪而过,哪怕光线昏暗,他却绝不会看错,然而这很快就被警觉替代,闻厌语气不善道:“就因为我想,你就捅自己一剑还跳了崖?师尊,您难道觉得我会信吗?”
贺峋笑起来:“不可以吗?你的要求,为师什么时候没有满足过?”
“好吧,你可以不信。”贺峋看着闻厌的脸色,状似无奈道,“这年头想当个百依百顺的好师尊都不行了。”
闻厌回以一声冷笑:“我们这样算哪门子的师徒?您老人家心血来潮玩玩可以,别真的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厌厌不愿认我这个师尊么?”贺峋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
闻厌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懒得陪这人演戏。
他刚站起身,潜藏在体内的蛇毒却突然发作,让他霎时眼前一黑,踉跄了几步,挣扎着要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昏沉的大脑还是敌不过来势汹汹的毒素,最终心有不甘地倒回了贺峋身上。
……
闻厌是被阴冷的疼痛唤醒的。
不同于时常的头疼,这种宛如附骨之疽一般的疼痛更加磨人,骨头缝中似乎都冒着凉飕飕的冷意。他下意识要去找自己的烟斗,才一动,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捆住了。
失去修为后,黑暗中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这让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次突如其来的失明,心脏停跳了一瞬,或许是置身于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比起山海楼那次要来得更为让人恐惧。
闻厌感受不到另外那人的气息,不敢确定此地是否会有第三人。如果贺峋已经扔下他走了,那么自己此时的境地绝对非常不妙。
捆着自己手腕的不知道是什么,柔软冰凉,却结实无比,根本挣脱不开。闻厌挣了两下,一发狠,手腕往回缩,骨头摩擦的喀喇声响起。
然后被人按了下来。
按着他的那只手修长有力,有些时候光是触碰就会让闻厌畏惧不已,但此时竟让闻厌心中涌起一股诡异的安心。
火光接着亮起,照亮了贺峋的脸。
在他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对方似乎把周围都收拾了一遍,石壁嵌上了火把,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靠坐在角落里,身下垫着柔软的衣物,比一开始要舒服许多。
徒弟见到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放松被贺峋尽收眼底,他暗自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捏捏闻厌手腕,调侃道:“每次弄两下就哭着喊疼,怎么这时候又狠得下心?”
闻厌皱着眉,蛇毒发作让他连回嘴的欲望都没有了,视线从自己被捆住的手腕移到对方脸上,直截了当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贺峋笑道:“认不出来了?这是你的东西,完璧归赵。”
闻厌眯着眼看去,这才发现是自己不小心落到对方手上的面纱。
心中霎时警铃大震,闻厌刚开了个口,又被突然剧烈起来的疼痛弄得哼了一声。
贺峋蹲在他身旁,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厌厌,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你的蛇毒比较棘手,必须用咬了你的蛇的血入药,否则在此之前会时不时发作……”贺峋的视线落在眼前人顷刻就挂上冷汗的鬓角,笑道,“就像现在这样。”
贺峋好像没看到徒弟疼得煞白的脸色,慢悠悠地感叹道:“离了为师,就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你以后可怎么办?”
“噢对了,你刚才好像不太想承认这层关系。不过就算不是师徒,我们好歹也一起睡了那么久,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这人心软,可以想办法帮你先把余毒清一清,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受罪,怎么样?”贺峋笑吟吟地建议道。
闻厌疼得咬着唇,昏黄光晕下的侧脸线条紧绷而脆弱,只僵持了不到一秒就缴械投降。
贺峋早有预料般笑了起来:“求我。”
闻厌的眼中瞬间冒起火来,有种被耍了的愤怒,然而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因为他总算看清了对方的神色,浮着的温柔假面下是极重极深的阴沉不悦,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闻厌软下语气:“求你。”
“嗯?”
“师尊,求你……求您帮我。”
贺峋审视地打量着他,最终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把人揽进怀里,吻上徒弟失了血色的唇。
闻厌是难得一见的乖顺,就这么被抱着也不反抗,微仰着头和人接吻。
唇齿交缠间,危险陌生的环境,对彼此的怨恨愤怒似乎都暂时远去。
突然有什么东西被咬碎了,苦涩的药味瞬间蔓延开来。
贺峋当即心中一凛,抓着闻厌的后颈把人拎了开来。
然而已经晚了。
闻厌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药丸含在口中,趁着贺峋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两人都下了毒。
闻厌偏头吐出残留的药丸,在贺峋瞬间沉下来的脸色中大笑道:“这下真的要求师尊救救徒儿了。”
第27章
“师尊, 我用蛊是比不上您,但用毒就不一定了。”
闻厌眉眼弯弯,哪怕被人拎起摁在石壁上, 也仍旧笑得挑衅。
尽管事先已经服下了解药,身体上的其他疼痛对他来说仍有些过分,然而此刻难以言喻的畅快足以抵消任何身体上的折磨, 几乎要让灵魂都舒服得战栗。
闻厌的额上还挂着冷汗,侧脸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乌黑柔软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艰难地抬起自己被捆一起的手腕,用指尖勾着人衣襟把人拉近,狠狠地亲了一口,又哈哈大笑起来。
贺峋拎着人后衣领,只需用力一按,就能把掌下这截脆弱美丽的脖颈轻松折断。
空荡的地底一时寂静得只剩闻厌有些神经质的笑声,笑着笑着又呛咳起来, 乌黑的眼眸泛着水光, 在幽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贺峋一动不动地看着人又笑又咳,眼神幽深暗沉,直到闻厌自己累了,逐渐平息下来,才终于抬手摸了摸徒弟泛红的眼尾。
就一直重复着这么一个动作, 时间长了, 闻厌渐渐觉得贺峋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起来。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都谈不上正常, 但现在这种尤其让人毛骨悚然。
贺峋的指尖从眼尾慢慢移动到眼眶, 动作耐心细致,让闻厌莫名产生了对方想把自己眼睛剐下来的错觉。
闻厌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了, 只剩因为强忍疼痛而有些凌乱的喘息。
贺峋还摸着他的眼睛。
闻厌下的毒同样开始起效,贺峋承受的痛苦不比闻厌少多少,丝丝缕缕的痛楚自肺腑最深处往外蔓延,唇角溢出黑红的血丝。
只是人明显要比自己徒弟能忍多了,仅仅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仍旧专注地看着闻厌,语气平淡地道:“归元之会那日,你突然没了修为,又看不见了,从归元岛出来后,就刚好遇上了我。”
闻厌不知对方突然提及此事的用意,但本能地感觉不妙。
就听贺峋不徐不疾地继续道:“看不见的时候,一点动静就会让你紧张,有些事也做不了了,只能不情不愿地依靠为师。”
“真让人怀念啊。”贺峋叹息了一句。
“这双眼睛那么漂亮,把它挖下来好不好?”贺峋道,“为师日日看着,你也只能日日待在为师身边。”
“师尊,您在发什么疯?”笑容还没从闻厌的脸上散去,身体却有些轻微的发抖,“别忘了你的毒还没解!”
“会死吗?”贺峋问。
“当然。”
“那也没关系。”贺峋温柔地笑,“我会想办法控制住的,你身上的蛇毒也是,等时候到了我们就葬在一处,好不好?”
他在人薄薄的眼皮上落下一吻,缱绻而缠绵地道:“为师死前一定会带你一起下地狱的。”
闻厌没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喘息都情不自禁地放轻了。
感受到他的沉默,贺峋道:“不愿意吗?那就乖一点。”
闻厌僵硬地点了点头。
贺峋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松开手把人扯进怀中,抱怨道:“厌厌,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闻厌任人把自己抱进怀中,温热的呼吸就打在颈窝,拂过颈侧的伤口,带着痛楚的、细微的颤抖,就像两人都在承担着同样的痛苦。
良久,贺峋温柔地捏了下他的后颈,放开他,笑道:“好啦,厌厌,接下来你要吃些苦头了。”
这句话听起来就让闻厌毛骨悚然,立马拼命地挣扎起来,手腕被都被鲛绡勒出了鲜艳的红痕,声音又轻又软,很可怜地道:“不要,师尊,我错了……”
“嘘,嘘,乖一点,很快就好。”贺峋把人按着坐下,伸手在闻厌身上摸索起来,在找着什么。
闻厌竭力抵抗,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人从自己袖中摸出了那把沾着血的短刀,仔细地擦拭干净,再转身放到火上烤了烤。
贺峋弄好后,回过头就见徒弟如临大敌地看着自己,整个人恨不得缩进角落里,防备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不由笑道:“做什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贺峋晃了晃短刀,一步步向人走去:“你的蛇毒要放血,不然扩散会越来越快。”
说的是放血,可看起来更像是要把人宰了,闻厌当即就道:“我自己解决。”
贺峋的唇角又溢出血来,但他只是随意地一抹,就在闻厌面前蹲下身,摸了摸闻厌的侧脸,在上面留下几个血指印,笑道:“那不行,为师的好徒儿会让为师毒发身亡的。”
闻厌看到这人拿刀的手都有些脱力了,心惊肉跳得感觉发作的蛇毒好像都没那么严重了,提议道:“不能换个解毒方法吗?”
贺峋就问他吃了解毒的药丸没。
闻厌点头。
“有用吗?”
闻厌沉默。
于是贺峋笑了:“不巧,为了打开这禹北界,为师的内力已经不够帮你把毒逼出来了。”
贺峋把人扶正,雪亮的刀尖对准了被咬出来的两个血孔,提醒道:“别乱动哦,不然就真的扎进你脖子里了。”
利刃割开皮肉的刹那肯定是痛的,闻厌的呼吸瞬间就乱了。
说的好听帮他解毒放血,这个小心眼肯定是生气在借题发挥,等会儿就再下个毒性更大的,看疼不死他!
闻厌忿忿地想着,下一瞬就感觉到自己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轻如羽毛,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抚意味。
贺峋低着头吻他,黯淡的光敛进那深不见底的眼中,竟给人一种非常深情的错觉。
这种温柔至极的吻法在他们之间发生的次数屈指可数,在闻厌的印象中,极致的欢愉往往伴随着极致的痛苦,角逐和征服就已经填满了他们相处时的大部分时间。
那人的修长有力的手指还在伤口附近按着,把已经往心脉扩散的毒血逼出来,然而却不是闻厌想象中那般无法接受的疼痛。虚弱却有力的温润灵力萦绕在伤口周围,又丝丝缕缕地融进他的血脉,隔绝了大部分痛楚。
在经脉中流动的内力与自己同出一源,让他本能地觉得舒服,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周身浸泡在沾染了对方气息的内力中,好像纠缠了自己多年的头疼都轻了许多。
最后贺峋给他抹上随身带着的伤药时,闻厌已经完全陷进了对方的怀中,唇瓣殷红,整个人都柔软得不像话。
手腕上的束缚一松,柔软冰凉的鲛绡滑落,闻厌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神情复杂。
他想要不要也先给人解下毒,当然,只是解一点点,然而他还没开口,贺峋的重量就压了过来,闻厌只能先腾出手来把人往外推——太沉了,一下子没推动,眼前人真的跟死了一样往自己身上倒。
然后就听贺峋哼笑一声,在耳边威胁道:“乖徒儿,敢跑你就死定了。”
闻厌动作一顿,贺峋接着就彻底倒在他身上没了意识。他伸手去探人鼻息,发现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这才撇嘴道:“活该。”
闻厌把人移开,把贺峋放到自己坐着的位置上,接着转身就往外走。
笑话,他本就是为了躲贺峋才进的禹北界,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这里,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瞬间两人位置互换,贺峋微垂着头,面容苍白,闭着眼靠在石壁上。脚步声逐渐远去,最亮的那只火把被闻厌拿走了,只剩将灭未灭的光线笼罩在他身上。
时间过去良久,四周寂寂无声,像是一切都要就此被埋在地底之下了,远去的脚步声突然折返回来。
闻厌的脸色很不好看,像在气自己竟然又走了回来,恨恨地往人小腿上踢了几脚泄愤。
贺峋垂下的手边是自己那把短刀,他刚才临走前特意留下的。
现在闻厌改主意了,把刀捡起对着人脖子比划,思考哪里更容易一刀毙命。
“厌厌,我知道你想杀我,但表面上起码收敛一些?”贺峋突然睁开了眼,抬手把刀刃稍稍抵开,迎着近在咫尺的森冷刀光无奈地笑,“为师还没真的死了。”
闻厌完全没有被抓包的慌张,慢吞吞地把刀收起,无辜道:“先练习一下,以后就熟练了。”
贺峋就在那里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血。
于是被闻厌扔的药瓶砸了脸。
闻厌哼了一声:“您老人家悠着点,别把自己笑死了。”
贺峋完全不恼,脸上是明晃晃的笑意:“厌厌还是嘴硬心软。”
“只有一天的量,师尊,如果我身上的蛇毒一直解不了,那您也不会好过。”闻厌笑眯眯地威胁,又想起这人刚才的话,反唇相讥道,“不过放心,把您弄死前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您知道的,我怕疼,下地狱这种事情还是您一个人去吧。”
贺峋微笑道:“好啊,为师拭目以待。”
暂时压制住毒性后,两人都坐在原处稍作歇息。地底太深了,很明显他们现在不能通过来时的通道出去,只能再往里走,看是否有其它出口。
贺峋在等自己损耗过大的修为恢复些许,闻厌则坐在他的对面,拿着烟斗慢悠悠地抽。
贺峋隔着袅绕的烟雾深深地看了自己徒弟一眼,但没说什么。
功法运转,阴冷的魔气中萦绕几缕纯澈的灵气,玄妙地交相辉映,显得格外奇异诡谲。闻厌的注意力有些被吸引了,联想起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异样,看着人陷入思考。
贺峋闭着眼,看起来快要入定了,没想到却突然开口道:“厌厌,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一件事情吗?那时我说先欠着。”
闻厌被他的声音一惊,有种偷窥被抓的莫名难堪,看人仍旧闭着眼,才松了口气。
他警觉道:“是有此事。师尊想让我做什么?”
他完全把这茬给忘了,这人可真会挑时机,如果要求他把毒给解了,那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别紧张。”贺峋闭着眼似乎都能看到他的表情,低声笑道,“只是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闻厌有些不相信,问贺峋是什么问题。
“十年前那晚,你拿剑对着为师的时候在想什么?”
闻厌浑身一震,下意识错开眼神,拿着烟斗的手指节霎时用力到有些泛白。
他一直沉默,贺峋没等到答案,然而也没有再追问了,就像真的突然想起来随口一提。
许久之后,闻厌才低声道:“其实我后悔了……”
无人回应。
闻厌一看,才发现这人已经完全入定,听不到外界声音了。
第28章
火光渐渐从身后远去, 通往地底更深处的甬道湿滑狭窄,宽度只容一人行走。两人手中的火折子时明时灭,苟延残喘地维续着仅有的一点光亮。
他们已经走了许久, 长期处于这种压抑环境下让闻厌有些烦躁。他一烦躁就喜欢去挑贺峋的刺,在对方手中的火折子再一次闪了他一下后,对身后的贺峋道:“师尊, 您现在是落魄得连个像样的火折子都拿不出来了吗?”
贺峋就去看自己手中的东西。
这还是他很久之前做的。
小徒弟刚跟着自己时乖得不像话,哪怕逃亡途中条件艰苦,时不时风餐露宿, 也没发过一次脾气,像是生怕被丢下似的,可怜巴巴地一路委曲求全。
有次两人途径一处山谷,崖底的风呜呜地吹,方圆百里内没有一丝光亮,长时间行走在其中,都会让人恍然以为来到了阴曹地府。
后来的闻小魔君这时才丁点大, 身高腿长的男人在前面走着, 又不会专门停下来等他,闻厌只能努力小跑着追上对方的步伐。
修行之人的五感灵敏,哪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准确辨认前路。可闻厌不行,他此时就连操纵体内的魔气都磕磕绊绊的,看不清路摔了好几回。
断断续续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贺峋的注意, 让他良心发现停了下脚步。
他打了个响指, 指尖跃动起明亮的火苗, 在两人间投下一片柔和的光, 然后贺峋就看到了自己小徒弟的模样。
白嫩的脸颊上横亘着好几道擦伤,身上的衣裳也变得灰扑扑, 眼中本来是强忍着两汪泪,一见贺峋看过来,晶莹剔透的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小声叫师尊,像是对眼前人极为信赖依恋一样。
要不是早就搜魂看过对方往事,贺峋怕是都要相信了。但这不妨碍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如人所愿当个有求必应的好师尊。
“怕黑吗?”贺峋问。
小闻厌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接着就见贺峋指尖的那撮火苗漂浮到了空中,安静地跟在他身侧,对方则在崖底四周转了转,捣鼓了一阵,然后拉过他的手,往手心里放了一个小巧的火折子。
上面附了防风防水的法术,轻易不会熄灭,外圈的材质非金非玉,甚至还刻了流云暗纹,灯火一照,流光溢彩,非常漂亮。
贺峋手里也有一个,再次往前走时,他还是没有刻意停下来等他的小徒弟,但前方始终亮着一团稳定的火,和闻厌手中的光亮遥相呼应,似乎永远也不会走散。
所以当贺峋低头看到了熟悉的流云暗纹时,笑了笑:“厌厌,这是你的,你手上拿着的那个才是我的。”
闻厌:“……”
闻厌猛地刹住了脚步,只落后他一个身位的贺峋便撞了上来。
这段通道又窄又低,他刚好能够直起身,贺峋要微微弯腰,这一撞就把他自己整个人都撞进了对方怀中。
闻厌还没意识到,气势汹汹地一扭头要和人吵,接着便看到了贺峋黑沉沉的那双眼,正看着自己笑得兴味盎然。
闻厌沉默了一瞬,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又默默把头转了回去,可此时是贺峋不让他走了。
伸手一勾他的腰把他扯了回来,贺峋低头在人耳边问:“厌厌怕黑吗?”
“什么?”闻厌有些没跟上对方突然转换的问题,“当然不。”
闻厌看了看两人手中的火折子,突然明白过来贺峋的意思,眼眸一弯,故作惊讶道:“师尊那时真的信了呀?”
“是啊。”贺峋看着他似笑非笑,应得非常自然,把下颌搭在他颈窝,“哪像你,从小就是个小骗子,嘴里没半句实话。”
闻厌回以一声不屑的冷哼。
在徒弟准备往外走时,贺峋又把人拉了回来,亲昵地问道:“厌厌看起来对这段路很熟悉的样子,之前已经走过一遍了?”
闻厌装作没听到,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贺峋就把他下巴掰了过来,和他四目相对,非常虚心地请教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刚才入定不过片刻,你走不了那么远。”贺峋感受到怀中的身躯有一瞬间的僵硬,弯起唇角,继续不动声色地恐吓道,“是不是又没听为师的话?”
“都说了你多少回了,厌厌,如果你总是这样为师会很苦恼的。”
闻厌撇开眼神:“我没有。”
贺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后亲了下他的脸颊,欣慰地道:“那便好,为师的好徒儿果然最乖了。”
闻厌汗毛倒竖,一把将人甩开,转身就往前走。
贺峋噗嗤一声笑了,弯着腰,走得没人那么快,知道直接喊人肯定不听,便故意挑对方感兴趣地讲:“厌厌,你不好奇为什么我回来后功法都变了吗?”
果不其然,闻厌的脚步慢了些许,转头纡尊降贵地赏给他三个字:“为什么?”
贺峋道:“我们所修的功法便是如此,到了最高一重,经脉内府就会损毁重塑生出灵力,一旦与原来的魔息成功融合,修为一日千里。”
这听起来不符合现有的任何一种修炼功法,但闻厌却是相信的,他如今隐隐察觉到的趋势与贺峋所言一字不差。无论是修为更进一步,还是研究怎么解决之前修炼出的岔子,最好都能尽快拿到后续的修炼方法……可是对方会那么轻易地给自己吗?
如果对方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还好,如果知道了,闻厌不用想都知道对方一定会以此相要挟。
然后就听贺峋感叹道;“厌厌,当年你不应该那么早动手的,你看,都没学全,自己又琢磨不出来,还落下一堆毛病,弄得怪可怜的,多亏啊。”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贺峋看着霎时变得警觉万分的徒弟,怜悯地笑着提醒道,“厌厌,我回来后,每晚抱你都不知抱过多少次了,你现在什么情况我会不知道?”
闻厌的脸色霎时一阵红一阵白。
贺峋还完全以他的反应为乐,怕徒弟不跟自己动手似的,继续慢悠悠道:“你有晚还去为师的那间私库了,不过打不开,看样子应该试过很多次了?”
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天灵盖,任谁得知被人这样在暗中窥视了不知多久,都不会毫无反应。
“很意外吗?”贺峋看人僵直的模样,便像是教导徒弟一样语重心长地道,“以后注意些,别那么不当心了。”
闻厌静默了片刻,最终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如果除去闻厌眼中跃跃欲试的杀意,和贺峋眼中毫不遮掩的深沉,这时候任谁看都是一副师慈徒孝的场景。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狭窄的通道往外又走了很远,空间终于开阔些许,两个人可以勉强并肩而行,空气中的湿气也越来越重,让地面都变得有些滑溜溜的。
没了修为后,闻厌畏寒穿得多,旁边有石块被大氅挡住了,差点滑倒,连忙一把拽住身旁贺峋的胳膊。
贺峋毫无预料,也被他抓了个趔趄,脚下的地面又恰巧出现了一个小断层,魔域中让人谈之色变的前后两任魔君就这样毫无形象地一起摔倒在地,狼狈地咕噜噜往前滚了几圈。
贺峋将人按在怀中,给自己娇贵无比的徒弟当了个人肉护垫,滚完停下来的时候都要被气笑了,捏住人后颈:“故意的?”
闻厌趴在贺峋胸膛上,周身被护得严实,没哪里磕了碰了,于是就稍显心虚:“不是。”
他对上贺峋的时候难得有这幅表情,有些像闯了祸被捏住后脖颈的猫,漂亮的眼瞳有些游移,显得温顺又乖巧。
贺峋刚眯了眯眼,就被人往嘴唇上亲了一口,像是讨好,又像是明目张胆的算计。
贺峋笑了一声,其中的意味再熟悉不过,让闻厌下一刻就站起来往旁边躲了几步。
贺峋起身向人走去,在徒弟要继续往旁走的时候把人扯回来按在自己身边:“厌厌,你看。”
闻厌本能地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接着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掉进了蛇窟,一路走来的潮湿滑腻也完全符合蛇类的生活习性,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处十分简陋的殿堂,其下有流水潺潺,已经有些接近人类的建筑。
最上方的高台卧着个庞然巨物,闻厌眯着眼,没了修为让视野较以往有些受限,只能感觉那有些像一条体型过于惊人的蚺蛇,不过似乎极度烦躁,尾巴用力地甩来甩去,哼哧哼哧地不断喷出灼热吐息。
底下正是闻厌之前见到的那些小蛇,畏惧地缩在远处,靠近一些的是另外的巨蚺,垂着头围在高台周围,俯首听令一般。
看到这时闻厌的目光霎时一凝,对贺峋低声道:“那条蛇就在那!”
贺峋点头,和人确认了是哪一条,道:“它们现在还没发现我们,你就待在这里,我去取血。”
闻厌不答应,在这人手下吃过的无数次亏让他防备道:“不行,我怎知你拿到后会不会又用这个要挟我?我要亲自去!”
贺峋道:“……为师在你心中就是这般无耻?”
闻厌一脸“难道不是吗”的表情。
徒弟的不信任表现得实在太过明显,贺峋难得被噎住了片刻,回想了一下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点头认同道:“好像也是。”
语气轻松愉快,好像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闻厌一听都要炸了,理智压制着才没和人当场打起来,冷笑一声,当即就大步往前走。
贺峋几步追上来,强硬地把人扣住,在徒弟濒临爆发的边缘放缓了声音:“听话,为师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复,等会儿可能顾不上你。”
闻厌笑:“我会看好自己的,师尊只要担心等会儿别顺便被我宰了就好。”
“最中间那条是化龙失败的蛟。”
闻厌一愣,脸上惊诧一闪而过。
蛇走蛟,蛟化龙,怪不得世传禹北界中有神兽踪迹,却一直没人真正见过,原来竟是藏在了地底深处。
他眨了眨眼,识时务地迅速改口道:“好的,我就待在这,哪儿也不去。”
贺峋低低地笑了起来,把人拉过来吻了下发顶:“放心好了,为师的命还攥在你手中呢。”
闻厌看着人往前走去,手中的火折子猛地燃烧起来,朝蛇群的方向用力一甩,附上了法术的火焰霎时烧开一片,底下的小蛇瞬间焦黑一片,巨蚺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嘶嘶吐着信子四散躲开。
贺峋就看准这个时机,飞身而上,短刀往下一扎,瞬间穿破厚实的鳞片,用早就准备好的容器接住了飞溅开来的血。
眼看一切顺利,闻厌突然心头一跳,看到火光中的黑蛟猝然睁开了金黄的竖瞳,在贺峋身后无声无息的张大了嘴。
一把银针登时就甩了过去。
“吼——!!!”
黑蛟一声怒吼,狂躁地撞翻了周围的石柱,然而狠狠扎进眼睛的那枚银针却纹丝不动。
贺峋转身就见到自己徒弟差点被那条黑蛟一口闷了,飞快地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侧身迎上了黑蛟那狰狞的爪牙。
噗嗤——
皮肉被刺破的细微声响出现在耳畔,闻厌却觉得耳膜都被震得生疼——因为贺峋的脸色瞬间以一种不正常速度的灰败了下来。
“师尊!”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急迫地喊过贺峋。
对方冰冷的指尖扣着他的手腕,空荡荡的经脉中突然涌入一股同源的内力。
贺峋言简意赅道:“跑!”
第29章
此时所有在禹北界中的修士都觉察到了一阵与众不同的动静, 狂躁的灵力波动自地底传来,一些根基不稳的瞬间被震出一口血来。
唐柏还不至于如此狼狈,他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感觉有些不妙。
身边跟着那个小眼睛的少年,直接被晃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汪汪的模样:“闻公子就是在这里突然不见了, 当时一条大蛇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帮我挡了一下,然后就被卷走了, 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唐柏是不信对方会就这样没了的,试图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些,能不能回忆起那条蛇长什么模样?后来去了哪里?”
于是那少年又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那条蛇多么大多么吓人,怎样从天而降般让人猝不及防。
他们不远处是背对背被捆在一处的那两个健壮男人,挣扎得脸红脖子粗也逃不开身上的缚灵索,只能在那破口大骂。
唐柏叹了口气。
这两人突然动手时他确实毫无防备, 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就要不明不白成了刀下亡魂时,却被突然炸开的法阵救了一命,等他发现身上那并不属于自己的法器后,顿时明白过来在自己出去时闻厌的那番反常举动。
他记挂着山洞中的闻厌,脱身后就赶了回去, 然而已经不见人影, 沿着足迹一路追出去, 就见到了正哭得天昏地暗的这人。
“轰隆——”
正当处于无奈的僵持中时, 巨大的黑影蓦地破开地面,从他们面前冲天而起, 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有两道人影从这东西背上翻了下来,闻厌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唐兄,拦住它!”
唐柏定睛一看,脸上霎时一喜,然而情况紧急,来不及问人去了何去,转身就拔剑和黑蛟缠斗到了一处。
闻厌刚缓过来一口气,摔在他身边的贺峋就动了动,即使脸色苍白得可怕,也没阻止他在人耳边阴测测地道:“不许叫他唐兄。”
闻厌一愣,反应过来后简直要为这人的小心眼绝倒,嘲讽道:“您都要没气了,还管那么宽。”
这真不是闻厌嘴毒,贺峋的模样比强行破开阻碍进入禹北界的时候还要狼狈,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闻厌见势不对,早就把自己之前下的毒全解了,可对方的脸色还是青白得吓人。
闻厌爬起来,一把将自己师尊也拉了起来,用力摇晃几下,听人啧了一声,谴责他虐待伤患,但起码没再那么半死不活的模样,紧皱的眉头稍缓,语气却还是硬邦邦的:“你到底是不是装的?您老人家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被咬了一口就半死不活的?”
贺峋轻咳几声,抬手揉了揉徒弟的唇角,弯着眼睛笑:“因为为师的好徒儿太能折腾了。”
闻厌躲开他的手,眼一瞪,然后就见贺峋神色淡然地指了指他身后:“你的唐兄好像要支撑不住了。”
闻厌转头就见唐柏狼狈地拿着剑左支右绌,眼看着黑蛟就要冲破他的防线向两人袭来,愕然又无语:“他不是广云宗弟子吗?赵无为那老家伙到底教了他什么?!”
贺峋又掩唇咳了几声,却还有闲心接他的话,调侃道:“厌厌这下知道为师的好了吧?”
闻厌冷哼一声,接着一掌就往人身上打了过去!
掌风看着凶险,真正触碰到贺峋身上时带着与动作截然不同的力度,轻飘飘地把贺峋往后推离了三里地。
“真是……”贺峋低笑,顺势稳住身形。
他刚抬头看向已经抽身加入打斗的徒弟,身侧就凑过来一个全然陌生的面孔。对方惊呼:“呀!你受伤了!”
贺峋肩膀处的衣裳有些破烂,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有黑血缓缓溢出,浸透了周围的布料。
他当然知道自己受伤了,接着就见对方对着伤口认真地研究起来,还有模有样的,态度热情得有些过了分。
贺峋压了下眉,不悦的态度透过肢体语言清晰准确地传到了对方眼中。那人察觉出了自己不受待见,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开口解释道:“闻公子他救了我,我修为不高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医术还算精通,刚才见他很关心你,希望能还他一点情。”
贺峋:“他救了你?”
对方点点头,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眼泪,吸了下鼻子,发出响亮的呼噜一声:“是啊,他替我挡了一下才会被那条巨蛇卷走,我还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说着说着,又冒出个鼻涕泡来。
贺峋:“……”
他扭头去看仍和黑蛟缠斗中的闻厌,清瘦的身影轻盈飘逸,极具美感,手上却杀招尽出,狠戾的魔息横扫而过,那黑蛟的身下已经隐隐有阵法成形。
就在这空档,那人以为眼前人没有拒绝就是不排斥了,又凑上前认真研究起贺峋的伤势来。
然后贺峋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目光逐渐变得激动起来:“这是……这是蛟龙留下的痕迹?”
他在贺峋看傻子一般的目光中,恍然意识到面前的庞然大物是什么,兴奋道:“传言竟然是真的!我总算——唔啊啊啊!”
闻厌飞身往后,身形掠过时短刀勾起这人后衣领就往后甩,紧接着有另一重防御结界从众人脚下升起,黑蛟怒吼一声,利爪恶狠狠往结界上一抓,霎时让整个结界都动荡起来,将破未破之际,黑蛟极其惊险地被身下的法阵禁锢住,再不能向前。
然而还是把结界中的人吓得不轻,被闻厌挑飞的那人一阵鬼哭狼嚎,被绑在一处的两个散修见情况紧急,拼命连滚带爬地往唐柏身前挪。
“唐公子,之前是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你,求你放了我们,我们这就走!”
“是啊是啊,让我们走吧,万一等会儿这怪物破了结界,我们连跑也跑不掉!”
唐柏有些犯难,倒不是不愿放人:“我会把你们带回广云宗问审,但在此之前不会罔顾你们性命,你们现在出去就是在送死。”
两人争辩几句,无果,爆发了,语气激烈道:“我不信!你就是故意想弄死我们!你们大门派就是这样的吗?不敢亲自动手就借刀杀人?!”
唐柏不知从何解释,百口莫辩,就听闻厌在一旁冷冷道:“让他们走,吵死了。”
那两人一听这语气就怒了,然而其中一个刚张开嘴,就被一把短刀对准了咽喉,霎时僵在原地。
闻厌本来就心情不佳,缓缓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至极的笑:“你看我敢不敢亲自动手杀你?”
神情阴冷,周身威压肆虐,与山洞中那个窝在一旁烤火的无害身影完全是两个人。
那人敢怒不敢言,最后唐柏还是把两人身上的缚灵索解了,看着两人忙不迭往外跑。
贺峋一直在旁边看戏,觉得徒弟冷着脸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痒得很,没忍住晃过去,笑吟吟地把人拿着刀的手按下:“好啦,别生气了。”
语气亲昵,一看就与人关系匪浅。
闻厌看起来也想顺便给自己师尊一刀子,但瞥见对方的苍白脸色,神色又有些软和下来,上下打量确认对方的状况。
唐柏记得这个男人,就是他逼得闻厌进禹北界躲人。他看两人的相处,感觉剑拔弩张,又处处透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既像仇人,又像共同生活许多年的枕边人。
真是太奇怪了,他想。
现在结界中总共有四个人,贺峋受了伤行动不便,又为了让两人顺利出地底把法力都传给了徒弟,而唐柏修为不够,对上黑蛟时帮不上什么忙,另外那个就只有一身医术,更加不顶事,于是防御法阵都是闻厌一人在支撑着,隐隐有些力不从心之相。
蛟龙可搅动人间的风云变幻,哪怕是化龙失败的蛟,也仍旧有着呼风唤雨之能。他们头顶的天空逐渐黑沉下来,云层后隐隐有电闪雷鸣。
那两个男人出了结界才突然发现面临着怎样的危险,黑蛟被阵法束缚着,正烦躁不已,一对竖瞳都瞪得血红,一见到竟然有两个不知死活的主动跑出来,尖利地嘶吼一声,爆裂的妖力伴随腥臭的气息就冲了过来,巨大的蛟尾猛地一卷,一口就把其中一个咬成了两截。
腥臭的血立马狂飙,溅到那人的同伴身上,也溅到了闻厌撑起的结界上。另外一个都呆住了,愣了半晌,才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扑通一声软到在地,手脚并用地往结界方向爬,也没管把同伴的残肢蹬出老远,就扑在结界上死命捶打:“让我进去!快开结界让我进去!”
结界纹丝未动,那人的目光在里面四人身上快速扫过,最终落在唐柏身上,急切地道:“唐公子,唐道友,你们大门派不都是宽容大度的吗?我最后也没真的害了你啊,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
唐柏有些不忍。虽然这人差点就要了自己性命,他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送死。
哪知道闻厌听了,只面无表情道:“开不了。结界有出无进,一旦让他进来,只能撤掉结界,我内力不够,一旦撤了后就再也开不了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去死啊!”
闻厌寸步不让:“那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唐柏急得头上冒汗,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性子软得有些过分,然而此时结界都靠闻厌一人支撑,他做不出强行相逼迫的事,只能尽力劝说道:“我们先把他救下,再想其他办法。”
结界并不隔绝声音,那男人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黑蛟嘴里喷出的热气就打在身后,告诉他随时就会成了自己同伴一样的短命鬼。
他总算看出这个被自己轻视了的漂亮小公子是个厉害人物,连忙附和唐柏的话:“是啊是啊,你们都是好人,一定不会和我计较……”
然后就被闻厌轻飘飘地打断了:“谁跟你说我是个好人?”
那人一愣,或者说这话委实太过理直气壮,其他两人也愣住了,除了贺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自己徒弟翻了个白眼。
闻厌又往已经有些黯淡的结界中打进了几分内力,对唐柏平淡道:“唐兄,你要救他们,我不管,但你别拿你们正道那套安在我身上。”
结界外面那人已经听出端倪来了,惊叫道:“你是魔修!”
闻厌很有礼貌地对那人颔首道:“很高兴你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那散修被他噎得面如菜色,猛地对唐柏道:“好啊,亏你还是广云宗弟子,竟然和魔修混在一处!快让我进来!不然我以后肯定上广云宗告状去!”
唐柏脸色发白,不过不是因为对方的威胁,而是黑蛟已经把那半截身体囫囵吞了,黑红色的硕大竖瞳蠢蠢欲动地看着那落单的男人。
他知道凭自己从这庞大的怪物嘴下救人不切实际,不死心地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闻厌实在理解不了这种所谓名门正派的慈悲心肠,其中尤以唐柏的为甚。
“那你说,我们收了结界后还有什么办法?”他不耐地抬手往旁一指,指尖都要戳到贺峋苍白的脸上,“你没看这人都要死了吗?一出了结界,哪还跑得到其他地方?!”
贺峋脸上的笑一僵。
然而他和唐柏两人间的争执也到此为止了。
下一秒,男人粗犷的声音就猛地停止了,鲜红的血液再次溅射出来,染红了闻厌的结界,也染红了唐柏的眼。
“闻景明!”眼前一幕的冲击力过强,唐柏的嗓音都发着抖。
闻厌的耐心也宣布告罄。他的侧脸在血色的映衬下冰冷得近乎妖异,正冷冷地注视着唐柏,突然就被人握住手腕扯到身后去了。
贺峋唇角似笑非笑,黑蛟搅起的风云在涌动,一道惊雷突然劈落,惨白的光映在那幽深的黑眸中。
唐柏对上这样的眼神,心头一跳,哪怕眼前的男人因为受了伤而显得颇为虚弱,给人的感觉仍危险得过分,让他的心脏蓦然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攫住。
然而贺峋只是看他一眼,就转过了目光。他看向那些因为黑蛟而出现的变化,对闻厌道:“这条黑蛟与禹北界息息相连,等会儿一看到因为它引起的灵力波动,我们立刻就走。”
闻厌点头,他束缚住黑蛟的目的就在于此。在这种回护之意极为明显的姿势中,他沉默片刻,还是没有挣开对方的手,视线移到贺峋肩膀上的伤,有些迟疑。
那一直缩在后面的瘦小少年突然道:“我知道这伤怎么治。”
见闻厌的目光瞬间转了过来,他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叫万绍,来自西域兰城,祖上世代行医。蛟龙身上有奇毒,我一直想用它入药,已经差不多找到分解毒性的方法了。”
言谈之间对自己医术颇有把握,然而兰城都已经远到不在仙门和魔域的管辖范围内了,大部分人都知之甚少,闻厌却是一听就当机立断地道:“好,等会儿我们跟你走。”
贺峋意味深长地看了徒弟一眼,没有反对。
三人言谈间就敲定了去向,禹北界阴沉的天空就在此时出现了动荡,同时有喧闹的人声从远处传来,不断向他们靠近。
闻厌准备撤了结界,在此之前动作一顿,对唐柏淡声道:“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我的身份不宜久留。你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你要告诉仙门各派,我不会拦你。”
“我……”唐柏的手紧攥成拳,神情复杂。
闻厌却已经干净利落地一甩袖收了结界。束缚黑蛟的法阵也在此时失效,遮天蔽日的身躯立马向四人俯冲而来。
唐柏只觉一阵劲风刮过,自己就被推离了风暴的中心。和唐柏失散多时的广云宗弟子被此处动静吸引,也在此时出现,见到唐柏又惊又喜。
“唐师弟,原来你在这里,可急死我们了!”
“天啊那是什么怪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柏却顾不上回答了,目光紧随闻厌而去,眼见那道身影在黑蛟覆压千里的身躯上轻盈的几个起跃,就消失在了瞬间闭合的裂缝中。
……
受禹北界中那条黑蛟的影响,暴雨突然而至,将周围城镇都笼罩其中。
行进的马车内,闻厌刚送走了万绍,他问坐在另一侧的贺峋:“您老人家还活着吗?”
语气恶劣。
贺峋不以为忤,只笑着勾勾手让徒弟过来。
闻厌起身,不过还是没好气的:“又想做什么……唔!”
贺峋突然伸手把人摁在车厢壁上,密集的亲吻带着压抑多时的情绪,亳不讲理地落了下来。
第30章
闻厌下意识就抬脚踹了过去, 贺峋看都没看就屈膝一压,惩罚般在柔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霎时换得人吃痛地抽了口冷气。
他在亲吻的间隙低声笑道:“厌厌, 下次换个踹法,你这招都用了几十年了。”
闻厌怒目而视。
为了从禹北界离开,他已经把所剩无几的法力都耗光了, 贺峋又一直没恢复过来,两人都与普通人无异。闻厌被伺候惯了,平日里连杯茶都懒得自己倒, 此时自然不是贺峋的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压着亲。
身体控制不住往下滑,现在主动触碰对方就像认输了似的,闻厌抬手抓住车窗边缘借力,于是窗口的布幔被顶起来一块,雨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水汽刮了进来,打在两人身上。
车厢中的灼热氛围被雨水一浇反而更加升温, 贺峋伸手覆上了闻厌探出窗外的掌心, 强硬地插进指缝和人十指相扣。
他把徒弟圈进怀里,眉间压着的情绪散去不少,亲昵地去蹭身下人鼻尖。闻厌无情地要把人推开,手刚碰上贺峋肩头,对方就适时地轻轻嘶了一声, 又让他下意识动作一滞, 微妙地僵硬在原地。
贺峋就低头去吻闻厌青筋浮现的颈侧, 笑道:“那么生气啊?”
闻厌不语, 只看着贺峋肩膀上已经被万绍处理过的伤口。
刚开始这看起来要骇人得多。地底的昏暗中一切都看不分明,唯有对方肩头绽开的血色明显得刺眼, 虽然被外袍遮盖着闻厌看不出具体伤势,但贺峋周身骤然迅速退散的法力已经足以显示出这黑蛟的不同寻常。
直至切实看到衣袍下的伤口时,闻厌才发现情况远比预想的还要严重。
伤口几乎要贯穿整个肩膀,难以想象对方竟然就带着这样的伤一直到从禹北界出来都神色如常,甚至在万绍上药时都没吭过一声,哪怕面容有些疲倦,但看自己徒弟皱着眉似乎又格外有意思,让他嘴角都还一直挂着几分笑容。
万绍忙绿了许久,换了好几次药粉,总算让伤口涌出的不是黑血了。他当时对两人道:“闻公子脖子上的伤处理得及时,虽然位置凶险,基本已无大碍了。不比这个,蛟龙造成的伤总归要比普通的蛇毒来得棘手,而且毒性还有大半留在体内,影响到了内府,在彻底清除前,修为都会被压制。”
贺峋顺着徒弟的目光看去,见人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伤处,弯起眼睛,心情非常愉悦:“厌厌,你是在生气为师受了伤吗?”
闻厌眼神一颤,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偏过头,嘴上回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看马车外的暴雨,正打在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上,雨水的冲刷下,同样苍白的指节相互交缠,难分彼此。
再看回贺峋的时候,闻厌已经看不出心中所想,脸上浮现出一个灿烂无辜的笑:“不过您放心,要是哪天您真死了,徒儿肯定给您风光大办。”
贺峋黑沉的眼珠只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着自己徒弟,咧开一个同样粲然的笑:“我才不信。”
他抓着闻厌探出窗外的手收了回来,仔细擦干净徒弟手上的水迹,动作极度温柔,最后在手背上落下一吻,然后在闻厌有些防备的视线中一把将人扯了起来,自己旋身坐下,把人按在怀中。
这种把人完全掌控在手中的姿势似乎能带给他极大的愉悦感,贺峋笑眯眯地道:“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当时还把为师扔在崖底下不管不顾了好几日。”
他捏了捏闻厌鼻尖,亲昵地笑骂:“小没良心的。”
闻厌一顿,接着冷笑道:“好啊,师尊下次死的时候徒儿一定给您寻个风水宝地,让您安安心心地长眠。”
“那可不行。厌厌,机会只有一次,是你自己抓不住,就别怪为师了。”
闻厌没说话了,贺峋哈哈一笑,冰凉的手捏着怀中人下颌,低头亲了下徒弟鼻尖。
这在某些情况下就预示着接下来可能发现的事情,闻厌凭直觉闭了眼,感受到对方的手往下移,在自己颈侧伤口周围轻柔地抚了抚。
然后贺峋松开了按着人的手。
闻厌略微诧异地睁眼,目光在贺峋似笑非笑的表情上打量了几轮,接着就起身坐到旁侧,和自己师尊中间隔了一个案几。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为师,好像为师是什么禽兽似的。”贺峋促狭道,从案几中翻出一套茶具,慢条斯理地给两人倒上,将其中一杯推到闻厌面前。
闻厌没喝,看他的表情像在怀疑贺峋是不是偷偷往里面加了料。
贺峋不以为意,自己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人君子似的没再逾矩,一副只是和人闲聊的样子,说起方才和唐柏间的争执。
“厌厌,你的唐兄这次可能真的要记恨你了。”
闻厌哼笑一声,也阴阳怪气道:“是啊,‘我的’唐兄说不定还要告诉广云宗你我的行踪呢。他现在是没认出你来,但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那个把仙门屠了一遍的大魔头回来了,还负了伤,然后所有人都来追杀您老人家,您就高兴了吧?”
贺峋不以为忤,像在逗一只炸毛的猫,笑吟吟反问道:“我是大魔头,那你是什么?大魔头养出来的小魔头?”
闻厌翻了白眼。
贺峋讨了个没趣也不恼,笑意盈盈地道:“不过我倒挺愿意他说出去的。”
闻厌递给了他一个“是不是有病的眼神”,贺峋欣然接下,一手支着脑袋,看着闻厌一脸期待道:“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亡命天涯了。”
闻厌哼了一声:“要真走投无路,我第一个就把你推出去。”
贺峋哈哈大笑:“不愧是为师教出来的好徒弟,只要你有这本事,为师自然应允。”
说着说着,贺峋就感慨道:“你看,为师就不舍得把你交到外人手上,也没像唐柏那样连名带姓地吼过你,你提的要求什么时候没满足过?怎么还一天到晚地想这往外跑呢?”
话题回到了两人现在坐在这里的源头,只不过不知是贺峋装得太好了,还是已经消气了,不见一开始阴沉得吓人的冷意,面色如常地调笑。
闻厌和自己师尊对视,眼中有复杂的光在流转,半晌后笑道:“好啊,我和您回去。前提是山海楼完全归我。”
“这十年的时间里山海楼不都是你的吗?我们闻小楼主还不满意?”
“师尊,别以为我不知道,除非你自己真的完全放手,否则这山海楼就永远为您所用。”
“那不行。”贺峋悠悠一笑,面不改色地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为师太了解你了,要真这样,你早就跑没影了。”
闻厌听了,耸了耸肩,毫不掩饰道:“真可惜,被您说中了。”
“当然,没点手段怎么压得住你。”贺峋语气自得,又毫无征兆地话音一转,“不过就算如此,你也趁为师不在的时候做了不少小动作,不是吗?”
闻厌有一瞬间的僵硬。
从贺峋的角度俯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徒弟绷直的颈侧,就连下颌线条都是紧绷的。
不过须臾,闻厌就强行让自己放松下来,握成拳的手指松开,掩饰般拿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抬眼看人,像在掂量自己师尊已经掌握了多少。
贺峋温柔地笑着,俯身离闻厌更近了些,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道:“藏了什么秘密?不能告诉师尊吗?”
飞速行进中的马车突然一晃,车厢颠簸了一下,闻厌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温热的茶水溢出来落在他手背上,仅仅是这点热度都把细嫩的皮肤烫出了一道明显的红印。
贺峋就在这时抓住了他要收回去的手,马车还在颠簸,于是溢出来的茶水又先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再沿着闻厌的小臂往下流。
贺峋自己的手背也落下一片浅浅的印子,但不如闻厌的反应那般大。他都想把茶杯扔了,却被人覆着五指握住,转为用力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可抓着他的那只手更加有力,就像冰冷的镣铐。
俯身靠近的人吐息是灼热的,闻厌就像浑身都被烫了一下,控制不住地一颤。
“疼吗?”贺峋在人耳边问道。
闻厌点头。
跟在这人身边的几十年间,他已经把识时务学得炉火纯青,眼下受制于人,闻厌瞬间脸一变,乌黑漂亮的眼瞳中已经染上了委屈之色,小声强调道:“疼。”
贺峋知道自己徒弟是装的,但不妨碍他仍然感到愉悦。
贺峋一向对自己的占有欲十分坦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厌厌,我绝对接受不了你从我身边离开。”
他摩挲着掌中的纤长指节,微笑着缓缓道:“现在为师还愿意和你玩你情我愿的戏码,但要是真把为师惹恼了,就别怪为师翻脸无情了。”
话语里的寒气像阴冷的毒蛇,吐着信子爬上闻厌的颈间。
闻厌僵着脖子,没有说话。
贺峋就低头吻了下徒弟的眉间,直起身来,和风细雨的,好像刚才威胁人的不是他一样:“好啦,笑一笑,总垮着张脸好像为师欺负你一样。”
被禁锢的那只手重获自由,闻厌低头看自己红了一片的手臂内侧,微蹙着眉,神情若有所思。
贺峋看人的脸色,想着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正要开口。
然后闻厌抄手就拿起贺峋面前那杯茶冲人泼了过去,看人毫无防备被淋了一身,笑得明媚又灿烂:“这样师尊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