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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怎么就在对话顺畅之后, 第一句脱口的是这个问题,从没铺垫过,一头脑热。

    手机嘟嘟嘟地来消息, 是敏敏出去后才跟黎也抱怨鬼天气, 让她出来记得喊代驾, 在这个时候, 她敲起回复, 很像在遮掩什么。更想把那句问话潦草带过, 显得随意,甚至有种随便他回不回的松弛感。

    她没注意到视线斜下来, 靳邵掐了烟,最后一口雾气垂向地面, “漂亮吗?”

    响在车库里,尾音走完都似乎还有回响的一声,黎也这时还在走手速地敲打键盘,神态随动作都愣了一下,打到后边是一串乱码。

    这话到这份上,昭然若揭了。

    这串乱码还鬼使神差地点了发送,忘撤回,敏敏扣了一串问号,她摁灭了手机屏,目光垂了一下又亮起, 看他, 笑笑说:“眼光不错。”

    她一笑, 他就没什么表情了, 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看向别处, 一个瞧天,一个瞧地。

    黎也听他清了清嗓,又那么问:“你呢?”

    “我什么?”

    “这么多年,谈了几个?”

    “……”

    还是有点诡异的,前任聊现任,又不是炫耀意思的。黎也回想了下刚才可能有用的“网查材料”,她好像是刚刚适应的对话功能。

    和敏敏是给面子的讷口少言,多数在工作上说话往往笼统客套,以处理事务的标准交流,无论是习惯、谈吐,都融入生活又跟着生活融入在自我前行的时间线上,偏偏今天,像闯出了时间线乃至她自己的世界内。

    很熟悉的感觉,八年里她接触再多的人,都能很好的规划纳入,只有这个人,无论从前现在,都在她的轨道之外。

    没有设想过的话题,就难以很快找到最合适的回答,以至于进行长得磨耐心的沉默,打破沉默的不是她的张嘴言话,是不远又叮了一声的电梯。

    因为离得近,俩人并肩站着又是最显眼的,出来的是个盘靓条顺的年轻女人,大概是包厢聚会上的,往这看就高呼了一声“靳老板”,然后尾音极速下坠,噔噔噔地踩快高跟站俩人面前,诶了一声:“这是刚刚另一桌的……你俩是认识?还是认识上了?”

    这个岔打得好,她也不用想那多跟前任话题聊劈叉了怎么办,女人视线还在他们脸上走,黎也看靳邵没要回答的意思,她也不管,说声:“那我就先回去了。”

    但走出去两步,还没被女人问回来,她自己又两步跨站靳邵眼前,掏着兜里手机,边说:“对了,加个好友。”

    没有前言,没有预备,上来就是定性的“加个好友”,那俩都征然了,更抓脑袋的是那女人,她刚想笑问黎也是不是搭讪,就见他们老板也掏了手机,二话不说,扫上了。

    黎也点点头,边走边看见写着Stand by You的微信昵称,她怀疑了一秒是不是工作号,想想也无所谓,申请了好友。

    倒车的时候,这条验证通过,她单手掌盘,缓缓横驶过他们前方时,屏幕里密码也输入完毕。车子打个弯,直上坡道通入口,车尾气后接着另一辆车,直至都看不见。

    消息震到靳邵口袋里,他划开屏幕,入眼一条提示:【你收到一笔转账】

    旁边的女人朝他刚收眼的方向看,惊悉地捂了下嘴,大脑才接上线,靳邵敲出个问号,听到调侃声:“……好哇老板,你果然是只顶级颜狗!我马上就去群里宣扬!”

    屏幕里先跳出新一条:【没理由让你请。】

    他这个问号又撤回去了。

    挺熟悉的操作。

    撇得真他妈干净。

    他身上的热散得几乎没了,也没声音,反手一拉车门,刚坐进去,女人把住车门,一点也不允许自己的八卦被中断,“想跑?什么情况啊老板,是不是有点儿什么意思?你别说,那女的长得真漂亮,原来你眼光这么高?”

    她叉腰一想还在包厢那个,啧啧说:“难怪不理乔妹,我今天差点以为你俩要成了,结果你关键时候说走又走了!搞得她现在还在喝闷酒呢……”

    靳邵没心在听,抬手给她拂开,车门砰地关上,她失了支点,啪一下撑车窗上,喂了两声,把车窗喂下来了,里边的人沉吟不语,微微侧头说了句:“过了年末,跟一店商量下,把她调回去吧。”

    “为什么?”她单手撑着车身,疑惑还有点意兴,“就因为人家对你有意思?好绝情啊老板,她可是跟着你到二店的。”

    靳邵笑说:“你不是?”

    “我那是升职,我来当经理的,乔妹才是奔你来的。我还以为凭她那姿色,拿下你是迟早的事呢。”

    丁红这人够圆滑,平时挺会说话,就是八卦起来没完没了。当初也是在一店干了快两年的主管,能力不差,靳邵推她,缺个机会就过来了,但真要论实在,谁不爱帅点的领导呢,哪天被甩脸子接过来的也是张帅脸。

    况且跟在他手底下的相处氛围也真的好,大小职位都能跟他开句玩笑,无所顾忌:“我连霸总套路都安你身上了,真的你说你有个忘不了的白月光我都信,结果你……”

    无所顾忌还是停了一下,又看见她老板挺期待地扭张脸来,她一鼓作气:“你就是肤浅!遇到个更漂亮的,掏联系方式掏得比谁都快——”

    呼啦一下,车窗丝滑摇上。

    密闭车内飘溢暖气,手机里叫完代驾,又跳回聊天界面,机壳在手心捏得发烫。车子驶出,停在街路边,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十字街头斑斓纷奢,还是一个雨夜。

    又是一个雨夜-

    年底收尾工作繁多,各方都催得紧,黎也几天没睡个好觉,水都熬过夜了她还没熬完,文案改好最终版交给营销发行那边,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快两点。

    这时候才摸上手机,看见敏敏前两个小时给她发的消息。过了易困的点,精神本身也有点亢奋,点进去,更没了睡意。

    开头先发了张截屏,公众号内的活动图,项目玩乐一应在下,最顶上是张人像海报宣传,右下角标注:金牌教练。

    海报只截到上半身,单抠出来的侧面打拳动作,稍有些浅尝辄止的展示,挺阔舒展的腰背,臂肌,挥拳鼓起青筋,隔着静图也能感受到勃发的力量感。

    黎也其实没见过靳邵打拳的样子,但有些时候能想象,从前他俩单独相处,他都不爱穿外搭,一件掐身背心凹着肌肉晃来晃去,一个人待着不被她搭理的时候,就没表情,凶相,偶尔看见,脑子里自动能给他搭些适配的上拳脚的狠动作。

    至于信息,都不用细看也知道敏敏在震惊什么,最后两条回归主题,品着海报说:【你别说,真的挺有男模范儿,估计约他挺贵的。】

    第二条问:【诶对,你俩相认没啊?我靠了这姿色,赶紧考虑发展发展!】

    黎也蹲在冰箱旁的纸箱里翻了罐常温的果酒,单指抠易拉罐,单指打字,“他有对象”四个字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打到聊天框内,只有前俩字,停顿后就撤销了。

    找杯子找到客厅,最后干脆就这么喝,沙发前铺了层绒地毯,黎也拽了个抱枕往地上坐,没开灯,屏幕停留太久,光暗了一瞬,即将息屏又被点亮。

    黎也想到点回那个“Stand by You”的消息页,没被回复,钱也没收,她迟疑在底下打了个问号,看到这个时间,又删除了,打算明天再问。

    退出去又点进来,不知道怎么就翻进了他朋友圈,一条沉默非常的横杠,她顺手刷了一下,依旧是显示一月内可查看,配上那个像极工作号的昵称,真不像活的。

    但又说回来。

    ……工作号干嘛设置一月可见。

    走神这会儿是被撞醒,昏暗环境惊了她一下,摸到毛茸茸的一团,手机屏翻了一下,照清那只蹭到她腿上来的拉布拉多。

    “二宝?”她叫了一声,狗就顺着趴下来,恹恹耷拉脑袋给她摸。

    高三养的时候还小小一只,到现在都是只老狗了,熬不住,这几天又被她带的睡得晚,都要被她催回窝。她想是不是自己刚动静大了,把它吵醒,揉了揉它,“起来干嘛?催我睡觉?”又自问自答,“行。”

    拉了它一下,一人一狗站起来,黎也看手机想调个手电,无意的划拉,停留在朋友圈的界面刷出了一个最新状态。

    就在刚刚,一分钟前。

    发布的是一张带有时间水印的照片,视角从车内朝窗外,灯火明灭,街景模糊,聚焦着成珠砸在窗面的雨。无文字。

    说不来什么原因,她转了个头,客厅窗帘未拉,雨还在下,也这样砸着她的窗,这场雨居然持续到了后半夜。

    悄静中又响了两声来信,她扭回脖子,看见一条被退回的转账金额,而这个人的头像,也在那一分钟之间更新,换上了这张窗上雨景,底下衔接出两条消息——

    Stand by You:【不用这么客气,好歹前任一场。】

    Stand by You:【有空关顾我生意。】

    第62章

    开业那段日子, 靳邵跟着把班上得比谁都勤,到了年末才喘口气儿,有丁红看着, 他每每中午到下午才过去溜一趟。

    到店里就看见那个请了一天假追对象最后还是被甩了, 像被吸干阳气样地上班打卡的李聪, 靳邵一来就把他撵回休息区了。

    商量着给他放两天假, 被他一口回绝, 扬言这辈子都不可能被女人影响, 但其实也不是一两回了,没考上大学, 二十出头就被催婚,年底都不能单着回去才像话, 分过的都不全是为了应付,生了真情都哭得稀里哗啦。

    想想那会儿他都年轻着,还在干什么?跟家里亲戚学了半途的三脚猫功夫就投奔樊佑那儿了,靳邵也在,那时的店还开在县里,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走,年纪大还是赶着回家结婚,都有,这么个爱好者齐聚的地方散得差不多,俱乐部的铺位也就另租出去了。

    空出的那几年都在攒钱, 但李聪重造旧业给人小店去做电子维修了, 不跟靳邵他们在一块, 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就后来有一年年底聚了一次,他俩说准备重新开张, 不搞梦想,搞钱,李聪想也没想就跟着一块儿搭笔钱钻进去干。

    创业起步,每天累得跟头牛,家都两年不回,老大不小婚也没结,又没听说混出名堂,险些被族谱除名。

    店铺从大县搬到二三线城市,开张就不容易,别说后来还熬过资金周转、同行竞争、淡季市场各种打压性难题,总算有个三余年把店名坐稳了。

    二店本来不打算直接冲击一线城,更稳妥点就当地另开,换个地方跟从零起步没什么区别,但主要出资是靳邵,一线城,一线地区,他说干就干,家底垫进去一大半,饶有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士气。

    但外人来看,这是个实打实不怕亏钱背债的勇士,李聪却早就隐约有感,但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年他虽然跟黎也也断了联系,但当年最后一次通话,是知道她在北京上学的。靳邵这么目的明确,不就摆明了冲着谁。

    可这都多少年了?姚望他儿子都快上幼儿园了,这哥们还能在这搞念念不忘玩高中那套纯爱故事?

    诶,他还真能。

    新店开业,最焦灼的时候他没一个真心笑脸,一直到宣传期过去,俱乐部迈过第一个大坎,首月业绩完美收冠,大伙集体下酒馆庆祝,这哥们喝得酩酊烂醉,李聪那晚也喝不少,最后是被他哭精神的,没错,这傻逼光喝不吃,喝到干呕,完了缩到角落抱着自己哭了快一小时。

    他妈的好歹是一个老板,神经失常似的,李聪都想挖个地缝把他埋进去,听他念到黎也的时候,还想把他抽醒,估计他自己都断片了。

    要不说感情还得看别人谈的呢,李聪早上被丁红拉着八卦,她开口一句“老板昨儿加了个妹子的微信”,他下意识就要怀疑一下。

    说完自己的失恋屁事儿,马上就问了靳邵一句是不是见过黎也了。

    靳邵跑完步,拎着两瓶水走他边上坐下,淡然嗯一声,“她还问起你了。”

    李聪眼一亮:“我?她还记得我呢?问我什么呀?”

    靳邵咕噜一口水下咽,乜他,“问你死了没。”

    说又要说,说了又不高兴。

    李聪嗤了一声,懒得鸟他,捞手机出来,让他推个微信,又问:“你怎么没让她过来店里玩玩?”

    然后微信也没推,水一放,嗤回一声又走了-

    黎也是在两天后收到了李聪的好友申请,俩人感慨寒暄,话题到最后,李聪也这么问她,什么时候过去坐坐,给她免单。

    她回的到时候再看,年底事务繁忙。李聪以为她心怀芥蒂还是什么,毕竟俩人也不算什么和平分手,自然关系尴尬,李聪想着劝劝她,说没什么,大家都当朋友一场。

    但他还是误会黎也了,她没想到这层面,或是没空想,总不能见了个前任就把日子抛了,忙起来恨不得有三头六臂,天上地下地来回跑,再找到机会,是跟文研院合作出版的新书发布会筹备到月末收尾,她空了一个短暂的调休假。

    看见时间,那天都腊八了。

    年底年底,忙完了都为了过年。其实往年接近这时候,黎也忙不紧急的事都不急不慌的,搞不完的带到年假,打个灯窝在暖气罩着的小屋里,底下四通八达的胡同巷子里蹿着新年鞭炮,她就隔着窗子听,忙着自己的事。

    今年倒是,什么都急了起来。

    敏敏抽空也来找过黎也,上一回没聊个答案,索性当面再问,问新年还去她家的事怎么说。黎也委婉拒绝,年年造访总归不太好,说到时就来拜个年。

    休息日忘关闹钟,吵醒再睡,一觉醒来就到中午了,喂了狗粮,黎也缩在沙发里等外卖,朋友圈近两天都能刷到李聪发健身项目宣传,频繁地像个人机。

    黎也顺着朋友圈点进头像私聊,问他今天能不能预约。

    回的速度也堪比人机客服:【什么项目?】

    黎也差点想问你们店是不是生意不好,又想到那条阅读过万的公众号宣传,敲字:【健身,有教练吗?】

    李聪:【有,什么时候来?】

    黎也看着时间回了个下午,对面应允速度,她当真要怀疑下他是不是在那做前台客服。

    相较比另一个挂着前任牌,聊得客套僵持,他俩之间的交流氛围是在黎也意料之外,从什么话题切入都挺流畅。记得有段时间流行一个概念,说人和人最好的关系状态还是停留在友谊阶段,友谊地久天长,相恋后就有许多后顾之忧了,这个年代谁还看对眼就到老,谁知道什么时候分了,连朋友都难做。

    这不,交情不深的李聪,她都能对话自如,偏偏那个曾亲昵痴缠过,贴近得几乎融合的人,到如今对比得面目全非。好比本人就躺在联系栏,却连问他的近况,黎也都要在李聪那得知一两句赅括的零碎信息。

    黎也想起和他最后交流的消息,她不知如何回复之后就搁在了一边,再想起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赶去李聪发的地址的路上,迟迟给对方回了个好。

    健身俱乐部开在海淀这块起点就相当高,规模也不小,内部考究,项目繁多,运动甚至包括全面的拳击设施。黎也是听李聪说,他们还有个一店在外省,那儿让樊佑坐着,二店过来零起步,绑不上老顾客,吃不了老红利,跟一店只能有资金上的相互流通,就这还能开起来,他都佩服靳邵。

    李聪先前跟了几年在一店,到二店也是直接带教练团,黎也问起还有哪些熟人,他说二店就他跟靳邵,姚望一正经大学生,毕业就专业对口去干了,早结婚生孩子日子安宁了,哪像他们这些飘来飘去的。

    黎也特意挑了不算忙的时间点过去,路上小堵,到的时候,俱乐部前台就剩值班的。

    内部环境她见过了宣传照,结合了科技及时尚潮流元素风格,整体阔大,现实效果还要更好些,前台叫她时,她还在门口四处张望入迷。

    连了两声您好,黎也回神,听她问:“您有预约吗?”

    也看清她探出电脑屏幕遮罩的,之前在铁板烧尚有些印象的脸,凝滞了几秒,黎也斟酌了下措辞,想着先打个电话给李聪,螺旋楼梯被下来的人踩得噔噔噔响,猛然听见喊来一声“乔妹”。

    俩人都扭头,看丁红举着手机正在下单外卖,“晚上你想吃什么呀宝贝……诶?”抬头先看见了在前台边站着的黎也,凝滞表情转带到她脸上,继而欣喜,恨天高踩过来毫不费力。

    “是你呀!”

    黎也被她一下喊懵,她眼睛往前台那瞥了眼,剩下一句是凑黎也耳边说的:“那天和老板搭讪成功的是不是?你来找他的吗?”

    “没有。”黎也矢口否认,说来健身,非要找人,就问:“李聪在吗?我跟他是老同学。”

    “啊?”丁红转念一想,“那和老板也是?”

    “对。”

    反正就这么说了,真诚,可信,也最合适。

    丁红是信了,拉她往楼上走,回头冲乔妹又喊一声,让想吃什么发她手机,转头便问黎也吃饭没有。

    俱乐部除了值班的,这时候不是聚在休闲区,就是在会议厅,饭点让丁红安排,黎也摇头说自己吃过了。

    路过吧台,丁红递了罐饮料给她,说老板他们大概还在会议厅,问她:“我直接给你安排教练?还是你跟他说好了预约哪个?”

    “随便安排吧,我没要求。”

    丁红看差不多到饭点,先拉她在吧台坐了下,期间介绍了一些项目,走流程样的过完这些官方环节,迫不及待就要跟她聊点私人的。

    黎也还算平和了,听她问些关于“老同学”的话题,最好奇的还是凑在一个包厢吃饭那天,怎么跟靳邵不认识的样子,黎也把敏敏的话套过来,说:“我没认出他,很多年不见了。”

    就见丁红张着嘴巴很是吃惊。

    这话还能什么意思,俩人在校交集就不深,离了学校就断联,几年再见面对面都认不出人。亏丁红觉得吃到什么瓜,不好意思先跟黎也道了歉,“原来这样,我那天以为你跟老板搭讪来着。”她笑说,“我合计这人够现实的,碰到更好看的姑娘就开屏。”

    开什么屏。

    黎也疑惑,作个无意喝了口水,眼看别处,“他不是有对象。”

    “什么对象?”

    黎也指尖扣紧杯壁,视线转回去,见丁红一头雾水,“我在一店待了几年都没见他有过对象,明明长了一副滥情又绝情的样子……”谈到这点,她比黎也表情还纳闷了几分,但话到一半卡住,视线一歪到黎也身后,诶了一声,黎也跟她扭头看。

    楼梯口悠悠晃下来个人,单手插裤兜,满身黑,穿的户外运动装,紧实贴覆肩臂延至凸起胸肌,低头看手机,指尖敲键的空当往吧台这斜了眼。

    丁红朝他招手,“你们就完事儿了吗?”

    靳邵眼睛却向她边上移,看见黎也仿佛意料之中,平直地对视片刻,头侧偏示意,“这边过来。”

    吧台两个人都面露犹疑。

    他扫过来那视角,第一眼,黎也没确定他在看她,第二眼,他头歪着,就是在直盯盯朝着她,反问:“不是来健身?”

    黎也征然,“你带么?”

    他无声,算默认。

    丁红在他俩之间转得脑晕,两眼惊奇,刚要开口,听见黎也先问回去:“没别的教练?”

    楼梯口那儿接了声嗤笑,他两手都抄进兜,更显任诞落拓,轩眉说:“我这样的,你不满意?”

    黎也沉凝稍许,看向了丁红,问:“你们这儿点老板什么价位?”

    靳邵:“……”

    第63章

    其实不止黎也, 李聪也觉得自己像个人机。

    工具人机。

    这段时间他最搞不懂的就是靳邵,说他还对人家有点念头,又拗着劲儿要等人找上门, 连着把李聪的朋友圈变成传销窝子, 李聪说你是会钓的, 别钓着钓着把人钓跑了。

    靳邵这天难得来得早, 带了两份饭, 俩人窝在吧台吃, 他听这话就冷嗤一声,说:“她又想跑, 我跪地上求她也没用。”

    李聪笑说:“说得好像你真跪地上求过她似的。”

    巧了吗不是。靳邵笑着夹走他碗里两块肉,被戳心窝, 想啐回他两句,转眼看他掏手机,聊天对象是黎也,想到那个跟死了没两样的聊天框,被戳了第二次心窝。

    “你俩有那么多话聊?”

    李聪猛不丁被恶意满满砸了一脸,从他碗里把肉库库夹回来,手机屏扔他眼前,跟他说黎也下午过来,笑他这么个钓法,迟早给人钓跑了。

    甚至操心过头, 靳邵都下去找人了, 李聪还要打个电话来说道说道, 他现在是恋爱经验丰富, 在靳邵面前挺直腰杆,指点江山, 说你要么就别怂,怂完了这次没下次。

    靳邵操他一句,电话挂了。

    这会儿他搁更衣室前边的休息凳上等,电话刚掐,里边的人出来,叫了他一声。

    室内暖气足,黎也换了轻便修身的运动服,上衣拉链卡在胸口,里边是层薄背心,她边卷扎起长发迈动步子,褪下厚重衣物,身段修得窈窕玲珑。

    靳邵捏了两瓶水,人走到跟前也忘记递过去,眈眈瞧她脸蛋儿一抬,朱颜绿鬓的收敛青涩不见踪影,妆感修饰得优越五官极为突出,更放大几丝年轻女人的知性萧飒。

    这水,最后还是她亲自从他手里拿走的,他掩饰恍惚,心下靠了一声往别处瞟,问她:“想练什么?”

    黎也说:“不着急。”

    靳邵看回她,目光炯炯对上,她落座在他身旁,长凳并排,两人中间只搁放两瓶水,而上一回这样安静的、靠近的时光,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聊聊吧,这么久没见,上次也走得匆忙。”

    “嗯。”沉闷一声,他两掌后撑,腿懒洋洋敞着,“加的好友是摆设?”

    “……”

    重逢那面实在仓猝,也说不上多么和睦,当天光想着怎么接近,和怎么逃跑,忙里忙慌好像落下许多,再想问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一个切入点去开口。

    最后黎也也只是说:“我最近在忙。”

    “喔。”

    “……”

    忙得连空余问候的时间也没有,说不过去,反正也是寻个由头,俩人又没看对方了。

    黎也喝了口水,清嗓,氛围僵滞不久,她看到手机封面的腊八提醒,问他年节准备去哪儿过。

    他说:“还能去哪儿,找黄叔过呗。”他娘走了,他爹死了,他没家,要么流浪,要么自个儿找窝。

    黎也对他这些年的背景,经历,所知的信息都是零碎连不成段的,问起来也没个头尾,只是顺藤摸瓜地,有一点探知一点。

    “我听人说,你桐城那套房子卖了?”

    他笑,“早卖了。”

    “黄叔还在那儿吗?”照他这么说,黎也想的是,既然在城市稳定,叔又上了年纪,怎么也会把人接过来。

    没曾想他说黄锐五年前就调职到新城区了,现在还在那。黎也疑惑的点又转了个向:“那他老家那房子……”

    “也卖了。”

    问到这已然有隐隐不详的预感,她声音停止,他却开了话匣。黄锐这两年确实是身体不行,快退休了,靳邵要接他们一家过来,他不要,骨头硬挺着,让靳邵别把他当残废,最主要还是,他拉不下面子了。

    孩子越来越大,要治病,也要上学,一辈子可不能废了,架不住孩子从小到大磨人,婶婶那身子骨早被磨不行了,精神三天两头出毛病,黄锐一人便要拖俩,桐城的职位悠闲适合养老,他可歇不得。

    等过个两年,靳邵挣了钱回来便想着给他们减少负累,但黄锐知道,那段日子他哪里算得上好过,终归在黄锐眼里,靳邵哪时候都是个孩子,真要把自个儿一家子拖一孩子身上,他办不到,说要报恩,帮扶的那些也够够了。

    那些年里,面目全非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他现在是仗着自己能造,过两年我再给他买套房子,按着他安心养老。”靳邵摆摆手说做人不能忘本,这辈子的孝心,也算尽到了。

    黎也很久没回应,这话题断开有半晌,靳邵挺直了身,看了看时间,“还要聊什么?”

    她空白的脑子里跳了一根线。

    听到他说:“我们这儿点老板,按时计费。”

    黎也跟他一齐站起,在他后边儿走,“聊天也付费?”

    入了夜,这一层的灯光都会调暗一度,红白低压的氛围,健身房最里边有个隔间,他长腿迈得急,黎也一度跟上,在隔间门口差些撞他背上,他忽地转身,笑:“你以前不就这样?”

    可能因为他嘴里说出关于他们之间的“以前”这个词,她僵直了脖子,靳邵后手推开门,说:“付费聊天。”再侧身让她先进。

    黎也:“……”

    这儿灯光更亮,空间不小,器械一目了然,落地窗朝阳面,有休息的沙发,茶几上清理过的烟灰缸,倒去四分之一的酒瓶和空杯,沙发上还躺着件随意扔下的大衣,整体简洁,像是私人空间,

    黎也太久没健身,房间里的重器械她看了一圈无从下手,还想先问靳邵,那人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了一张软垫,摊平在落地窗前。

    “先拉伸。”

    靳邵刚去把房间暖气打开,慢悠悠走回来,偏头示意她坐上去。

    天色将暗未暗的点,夜景昏沉,室内越亮,明暗对比下,黎也面窗盘腿坐下,能完全在窗景混合中看清自己,及身后慢条斯理捋起黑袖,展开两截硬实小臂,弯身准备摆弄她的人。

    非常基础的一些动作,他提个点,她就能理解,以前不是没练过,很多都能够自主完成,靳邵则在她前后绕,不时伸手帮她调整细节,或捏住肩肘掰角度,或掌住后腰下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熨烫皮肤,均匀和失序的两道气息交涌,时而紧缚耳侧,时而轻扫颈边,从青筋血脉中张驰而过。

    窗面亮起星星点点与两人身影几近重合,靳邵单膝跪在她身侧,沉暗眼神自她微扬的瘦颈下瞥,掌缘压力,另只手扣着她肩,盈盈一握的腰,一按就像要散架了。

    “练跆拳道的架子,就不行了?”

    一道响起的还有她的沉哼,他说完便带着热温抽离,叉腰站直身。她缓息许久,腰背似还余留着刚才紧贴他修长五指的感觉,脸微烫,面上不显。

    “这两年久坐时间多了。”

    黎也揉着肩臂,在扑朔窗上看见他靠在器械边,挺阔肩背微微弓着,下颌轻抬,眉眼平直冷冽,也是聊到现在,头一次问起关于她,“做什么的?”

    “图书编辑。”

    他掀了掀眼皮,点下头,仿佛无意过嘴一问:“也在这块儿?”

    “嗯。”

    “挺好。”就没继续问了。

    工作如何,近况如何,或是不见面的这些年,黎也都预感好的问题,在她身上开的这个话题就草草停在这了。

    再看见靳邵走近,她哑了会儿的嗓干涩问他接着做什么。回到正事上,靳邵让她往软垫上躺平了,再把腿部肌肉顺顺,做静态拉伸,他亲自来。

    黎也见他摊开两只手就准备上了,问:“你不带手套?”

    “我给别人才戴。”他反过头品这句话,肩一歪,眯眼笑,眼尾拉出耐人咀嚼的一条线,“可以戴。”问她:“要么?”

    黎也让自己眼睛被灯光晃一下,别开,不说话了。俄尔,小腿毫无防备被抬起,他那只手连握住她的脚踝都绰绰有余,全身都发凉,只有那被并无手套遮挡的炽灼滚烫包裹。

    “放松点。”他单膝跪压稳她左膝盖,扬起右腿,朝前伸直下压,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仰看他,那副健壮壳子压迫更甚,分明只露一截小臂,浑身肌群都在肉眼可观下偾张。

    她眼睛一时无处安放,深吸一口气,措不及防听见句压沉的:“别这么紧。”

    精神促着肌肉再度绷紧,她脖颈都往一侧梗住,根本不看他,再由着他的话慢慢放松。靳邵紧盯她大腿后侧肌那块,低缓的嗓有几分训教:“还是太紧了。”

    等了一会,他索性走下个动作,掰着她腿一曲,直接左腿上压,膝盖顶到她的大椎穴。

    “啊……”

    还没适应便突兀地转变,她几至难以自抑地疼叫出声,他膝盖的轻柔动作就停下了,微滞眼眸只盯注到她侧开脸,绷着紧致下颌。

    上半身还好,到常坐着的腿部就僵硬,展开的两臂绷直,抬起攥拳,条件反射地想去抓他。

    “有这么疼?”他眼皮阖下,神色不动地看她“挣扎”似的捞个空又垂下去,表情绷不住痛楚,嘴张着缓气,却没再溢出声音。

    健身房总是会被各种叫声环绕的地方,运动前后的拉伸,冲大重量的蓄力,叫人尴尬的声音听久了都是家常便饭,偶尔还会嫌吵,偏偏她那声像铃铎震荡在他脑内,绵绵无绝,其味无穷。

    他这么问,就像是故意的。黎也颈线一绷,冲他直眉瞪眼:“不能悠着点压?”

    话落后持续的沉静,情绪高涨打个空,反让她把自己咽喉卡住,他眉宇被无波澜的表情压得极深,动作就这么停住。

    幽幽室内,灯光恍恍,隔绝扰杂,但越是紧闭,越是紧密,特别在她一转眼瞧见侧边与镜子无二差别的窗面,他身子半压,膝盖顶着,浮想联翩的画面往人脑子里钻。

    触碰位置烫得像火烧,刺激毛孔,灼伤皮肤,抓挠人心,两根神经连接拉扯,缠绵撕长。正常的环节,正常的动作,不正常的氛围和不正常的人,久久压在深长的旖旎沉默中滋长揪紧。

    “能。”

    靳邵扬起正脸,亦是文风不动,至少从这往前的几句话,他扪心自问确实是认真教学的,而从这之后,他膝盖擦着她腿侧挪开,跨跪,肘搭在一边曲起的膝盖,指背顶起腮边,笑意细味:“要还疼的话,你克制点儿,我这儿不够隔音。”

    第64章

    热意烫上胸口, 黎也呼吸都是抖的,刚想撑地起身,他两只手摁上来, 身子又弓着前倾, 带她进行下一个拉伸动作, 前后对比强烈的轻柔缓慢, 更让黎也坚信他是故意。

    而之后就是再疼, 她也没有半声音节, 刻意隐忍过分明显,她总能看见他眼角挑起, 眼神看透,也不说破地任由她, 再一次次教她放松,言语冲击。

    五分钟结束,漫长地像过了半个世纪,黎也揉捏两下腿部酸疼,走开身,把乱散的头发拆了重扎,纤美腰线展在明晃晃的视野与灯光下,余光虚化的城市街景愈发暗,靳邵靠坐进沙发,拧开水喝一口, 眼睛斜睨着盯。

    有一瞬间的感觉, 恍惚又回到从前, 眼前是潮湿闷窄的旅店房间, 框住一片绿茵的窗子,风扇在一边呼呼慢吹, 他们卧床相拥,贴身而眠。没有戴手套,因为不需要,那些位置,甚至更多,他都触碰过,亲吻过,爱抚过,他们几乎相融,不分彼此。

    接触和贴近像是下意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无需适应,无需前摇,是本能,那些谁也不让着谁的争嘴日子就在眼前,只需要时间拉得长一些,再长一些,好像他们就还是他们。

    可现实是隐秘和酸涩缴紧,他只要朝她靠近一步,一切都成为新的面貌,新的现在,她扭头说剩下的她自己做,他就在沙发上倒着看,当真没有再插手。

    无声的相处里什么都能干,他却连手机也没碰一下,叮叮咚咚地任消息响,他要么躺着,要么直起身,见她走到这里,又晃到那里,偶尔提点两句,谁也没法忽视谁,她偶尔回头都能跟他视线撞个满眼,再知而不言地撇开,到最后他还是会过去,配合口头,上手调她动作角度,尽心尽力,面面俱到。

    最后完事儿,还只能收到她轻佻调笑的一句:“我算是知道,贵有贵的道理。你平常就是这么接客的?”

    累了些汗,身子都暖和,靳邵给她递毛巾,冷着脸说:“别人没你这种性价比。”

    黎也坐他旁边,问句到嘴边,先响起的是敲门声,喊了声老板,黎也听出是丁红,不过靳邵没回应,黎也拎起矿泉水绕过去,背朝他走。

    “过节要不要一起回去?”

    啪嗒,门拧开,黎也一顿,沙发上的人抬起眼,接续说:“你也挺久没见过黄叔了,他偶尔念起你。”

    敞开门的同时,她将头侧了一些,对他说:“行,正好我也没地方去。”

    丁红见到的就是这么个画面,在密闭空间里待了快一小时的两个人,衣衫整洁,房间整洁,汗只出在一个人身上,没有痕迹,引发遐想的只有两个人,可是足够了。这确实是靳邵的私人空间,李聪进来玩他的宝贝,他都要嘴两句,别说带谁在这练。

    偏是两人正经得没边儿,黎也出来还能大方跟她打招呼,丁红迟疑着跟她挥手,叫她有空再来,人走远,马上自带玻璃杯进门跟靳邵这蹭酒喝。

    “那么大的场地不用,把人单独带这儿来,发信息都不回了,什么居心啊靳老板?”

    丁红这么问,靳邵视线才从敞开的门外,人影消失的路口处收回来,丁红坐他桌上,顺便也给他倒了半杯,俩人对饮,说话像发牢骚。

    “上手没有?”

    她眨巴眼,他冷了一脸过去,“不上手怎么练?”

    丁红“嘁”一声,“你就正经吧。”咽下一口酒,辣着嗓咂嘴:“我就说你俩准有点事儿,还老同学,旧情人吧。”

    这座城市的夜景繁复,翻来覆去地扰嚷,夜黑得那么快,一眨眼,没了边际,靳邵目光自窗外移到地上还摊着的软垫,想着不久前的画面,想着上面或还有余温。

    他嗯了一声,“旧情人。”-

    受高空槽影响,小年之后,市内出现降雪天气,温度骤降,似是没有过任何一个冬季冷成这样,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小感冒,发高烧,连续熬夜工作到了年前,黎也果真没能幸免。

    日子差不多的冷清,敏敏和男友过上二人世界,同事一个一比一个走得早,法定节假自除夕当日开始,五九天的雪压满枝头,黎也下了早班,临到门口将围巾裹了几圈,咳嗽捂进绒绒棉毛里。

    绕过停车场时,看见眼熟的车开出来,步子加快,出了公司,等在路边,黎也才掏出手机看一眼,那辆车紧跟出来,就停在她身前。车窗摇下,她被迫进入对话,手机信息没回,揣回口袋。

    同在一个公司,上下班抬头不见低头见,黎也总不能因为拒绝一个人的示好离职了,就可惜刘何这人犟,越挫越勇,或许在哪听说流言,黎也很难追,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个人,所以被那样一句“谢谢”拒绝,也不影响他明里暗里继续靠近,创造机会。

    这么多年,前仆后继的真不少,谁都爱漂亮女人,谁又得不到,时间一长,这个女人含金量就高了,无论人格抑或皮囊,都是望而不及的高悬圆月。

    其实仔细算算,黎也选择挺多,他们出版社挤进来的绩学之士比比皆是,平时所能对外接触到的,某些层面的人也来头不小,这么多年形形色色见过不少,交流不少,也拒绝不少。

    她把自己架在时间齿轮上转,情感的萌发全停滞在流年岁月的记忆片段里,不再更新,不再前进,后来再遇见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没有那样青涩激动的感觉。

    也从没有过那么幼稚的、想谈段新的掩盖旧的忘记旧的这想法,觉得拿起和放下不过也是自我一念间的事,感情这方面,哪时候,都只需要不将就更多些。

    她第一天就明确地告诉了刘何,他俩之间除了同事,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现下聊天也止步于客套,冷淡。

    “黎也老师?你在这是等人吗?”

    “嗯。”

    “等谁啊?”

    “朋友。”

    “噢……”

    刘何笑脸依旧,解了安全带下车,“听说你生病了,还好吧?怎么没请假?”

    从他嘴里涌出来有热雾,风霜掀得俩人睁不开眼,脸冻红,他还凑到她跟前。

    黎也拉了拉围巾,回说:“就这两天了,没什么好请的。”

    手揣进兜里捂暖,她听见街道远处接近的车轮声,也听见比车轮声更近的,刘何的询问:“那个、明天除夕你打算怎么过?”

    黎也脑袋侧撇,果然盯着的那辆车慢了速,她不招手,那辆车就把控好了停的大概位置,就卡在刘何这辆车的屁股后边。

    “回老家。”黎也出声。

    刘何本想再开口,却见她视线有挪移,顺着过去,身后车门啪嗒拉开,来人衣装厚裹,身形高挑,踏进风雪里,带出一丝热气,从驾驶位绕过来副驾,睨来一眼,便向后靠住了。

    “……男朋友?”

    刘何看着两人,喉咙空咽了两回,先盯着眼前挺俊的男人,眉目轻佻不开口,反过来看黎也,见她摇头,说不是。

    心松懈下来,黎也拉着包走过去两步,刘何小跑开了自己的车门,叫住黎也:“等会儿。”

    黎也回头等他在副驾摸出个印有大牌logo的小礼袋,“明天好像还是你生日?”

    黎也滞愣,“你听谁说的?”

    他忽略问句,含糊地让她收下,“一点心意。”

    刘何还没递过来,她就退了一步,说不用,靠着车门的人也动了,副驾门拉开,黎也钻进去前,回头看了眼靳邵,他眼睛就没斜开拎着礼袋的刘何,特意往他身前绕了下,拍人肩。

    黎也没看见他脸上笑意散漫,在和他的聊天页里滑一圈,直到今天,俩人对话依然表面客套。

    靳邵买了两张机票,但只到临近市区,得转两小时火车才到桐城,是觉得转账他也不会收,黎也准备到时她来买火车票,这条消息还在聊天框没完成编辑,刘何就先来了。

    于是听到主驾车门带上,她头一句聊起:“到市区的火车票我买吧。”

    回应她的是两边车窗降下,黎也当他答允了,跳出去回复其他消息,翌日放年假,来问候的不少,朋友圈还有在晒返乡行程,她刷了会,车子没发动,开了空调,却还任由窗外寒风。

    正想问,靳邵叫她:“黎也。”

    “嗯?”她转抬头,与近在咫尺的脸撞上,蓦然睁眼,靳邵矮身,头低着,视线认真在她正脸下方一些,她僵愣没动,心神一瞬恍惚,伸手动作放慢,凑过来,就只是轻轻沾掉了她围巾上的雪霜。

    她眸光轻晃,默然疑忌,也不知道这角度自副驾窗外看进来是什么俊男靓女、表里相依的光景。

    刘何在原地僵硬站着,寒风侵肌,浑然不觉,眼见主驾位贴近的人稍微歪头,露半边脸,正眼垂看黎也,余光瞟看窗外,一面假意深挚,一面真心惬怀。

    笑声融进风雪中:“怎么这么不小心?别冻着了。”

    又在女声给予回复前,将严霜关出去,倒车,掉头,驶离,一气呵成。

    温度无孔不入直攀感官,四肢回暖,黎也大脑迟钝接上线,理了理围巾,在车内后视镜中看他莫名而来的怡情悦性。

    “……”她幽思,“你也发烧了?”

    第65章

    黎也去年就自己搬到了单身公寓。

    敏敏家境优渥, 出社会找工作从没有后顾之忧,最开始跟黎也合租,一来是关系好, 二来是担心她的租房压力, 有一点就照拂一点, 就连上大学时, 黎也的狗都基本养在敏敏家给他弟上学租的学区房里。

    也证明敏敏没看错人, 黎也比她想象得上进, 除了本职工作做到极致,还会抽时间接各种广告宣传文案的私单, 真人版永动机。所以在黎也生活宽裕后,敏敏就跟着男友搬去了新住处, 偶尔吵架冷战会往她这钻。

    说起来,她这地方还就只有敏敏来过,她的狗没熟悉过除敏敏之外的面孔,但性情还算温和,平常带出去遛弯都安分——从靳邵跟在她身后进门就开始汪汪叫,是她没想到的。

    黎也换鞋,狗就冲过来,她张嘴要叫它,又咽回去了,转头想跟靳邵说家里没有男士拖鞋, 他已经光了脚踩进去, 狗还在追着他叫, 追了两步让黎也喊住。先给它弄好这两天的食粮, 边想要收拾什么东西,边去桌上倒了杯水吃药。

    靳邵抱臂靠在玄关出来的墙边, 眼睛从狗游她身上,“什么时候养的?”

    黎也咽下药粒,摘着围巾回他:“有几年了。”

    “这么凶?”他一嘴炮,这狗听得懂似的,啃没两口粮就转过来冲他龇牙咧嘴。

    黎也转头看见了,愣笑了:“可能因为你长得不像好人。”

    “我不像好人?”靳邵偏头看她,“它还见过哪个像好人的?”

    她没理睬,背身往卧室钻,收拾东西的功夫忘记让他小心些,背上托特包出来,就见某人不死心地蹲狗旁边或进或退,冷着张脸像要跟一只狗单挑。

    “我这段时间忙忘了,不知道上回给它打疫苗是什么时候。”黎也翻折整理袖口,偏头咳嗽两声才说:“你少挨近它。”

    嗓子堵得厉害,黎也又去顺了两口温水,后边的人是站起来了,走路没半点声音。

    “怎么养只那么大的狗?”

    听到声音时,黎也还没看见他这人,沙发上捞了把围巾,一转身,这么个大块头近在眼前,探出手背直抵她额头。

    突然的,没有任何外带因素的触碰,又很自然地相互感受,他手凉得好比在外头的雪里裹了几层霜,冰火两重天在额头相斥,碰撞,把她撞得有点懵。

    温情漫上来,才到一半,没给她感受到的机会,这人就很没意思地抽回手,“别是流感。”

    黎也:“……”

    她真想啐回去,心情又挺诡异的安适。表面上下她都找不出熟悉味道的这个人,好像根本没变过,她太习惯从他身上找寻旧影,每每有一些相似,就要愣一下。

    刚才被他蹲着烦来烦去的狗又叫了起来,在他收回手后一会儿才停下,这点奇异被他发现,“碰一下也要叫,”他看黎也:“你教的?”

    要不是黎也手上没他一张照,她猜他或许要怀疑,是不是她专门指着他那张脸给训练过,说以后见到他就叫。

    黎也还真没设想过他俩有见面的一天,刚才出来看见他俩凑一块,就先是恍惚了,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这地方不大,靳邵只在客厅那一块下脚,他打量得不明显,没到处转,眼睛是上下左右地扫,看她进进出出地忙活完,靳邵先到门外等她。

    这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她甚至没有配备一双男士拖鞋,里外的齐整和摆放习惯里,还能看透一些从前她整弄过他那房间的痕迹,这些都是微小到可以不计的细节。他又琢磨起刚见面时,他问出那个关于恋爱而被她忽略的问题,再想到那个给她送礼物的小白脸。

    她这样的可太不缺人追了,当初又走得那么决绝,好似没道理至今孤身,还要落得一句“我也没地方可去”。

    没思考出个所以然,黎也开门出来了,脖子上换了条米色绒毛围巾,深色那条扔给靳邵,“我查了那边的天气,还更冷。”

    南方是这样,四季不清晰,冷热倒是极端的,天气预报说也在下雪,在那个地方,似乎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直到飞行模式开启的前一刻,她还在刷着关于那块地区降雪的报道。

    城镇建设与时俱进,上一次过去,最高的楼房都有五六层,这两年旧物翻新,绿化面积大片覆盖,面貌焕然一新,这些还都是在网上能够搜到的。

    那个曾经好似都不通外界网的封闭世界,已经成了新一代的旧时代缩影。

    飞机起飞,漫长路程仅剩下安静和遥想,黎也靠窗坐,遮光板放下,她仍盯着那处不放。

    记忆里搜刮不到,思来想去,只记得桐城漫无边际的雨,总也停不下来。

    “你在南方长大,见过雪吗?”

    旁边的人闭着眼,没睡着,回话说:“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而问完之后他的迟疑,让黎也隐隐觉得,这话题本该停在这。

    他还是说了:“你走的那年。”

    所以只要晚一些,你也能在连绵不绝的雨季里,见到那一场雪。

    “……”黎也靠着背,也阖上眼睡了。

    他们还是不怎么聊天,话少,言简,走在一起连看也不会看向对方,从那一句之后,就各自较劲。

    从机场打车到火车站,里边比外边还冷,黎也抛给靳邵的围巾和他的大衣颜色并不搭对,但他围着没有很强烈的违和,很大原因,是人看见他时,注意力聚集在身高,样貌,其他细节都会被过分突出的点弱化。

    返乡潮期间哪里都堆着人地上和椅上都凉,同行的索性都贴在了一起,他一个人靠在隔开座椅的墙边刷手机,躬着拓落身形,与周遭强烈对比,有路过的女生细瞧他,见到那副冷面孔又犹豫上前。

    便利超市那儿小跑过来个女人,他视线一抬,女生瞧见,侧开脸附耳低言着走远。

    两瓶水,靳邵接走一瓶,黎也打开手机看座位号,和他并排贴站,墙面冰冷,两臂相接处炙热,隔着厚实的衣物感知取暖。

    转车要等一小时,脚也要站麻,俩人愣是没一个坐下去,蹲下去,左右脚不断交替受力重心,熬到检票入站,广播响起播报,四处拥来人流,厅内沸反盈天,靳邵在钱包里掏身份证,走在她前头,俩人往喧阗中去。

    “靳邵。”

    近乎出声即淹没,面前的人没有停下步子,看不见触动,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人潮汹涌,这场较劲的斗争打破在她澄静的眼睛里。

    再见第一面就保有的分寸和沉默,架在冲动之上的理智,似也被沸天震地撞碎一地,化在嘴边一句:“这么多年,你还恨我吗?”

    钱包塞回口袋的动作滞了滞,如果他再靠近点,或者转个身,看着她,就能看破那一面失常痛疚——他只是走得更快了,穿过行人,插进队伍,令她只能够以寻找为前提看清他。

    ……

    旁边座位的到站准备下车,拍了拍她,她才清醒自己垫着围巾睡了一路,眼皮重,捂红的脸堪比高烧,起身时在另一侧望了一圈,发现靳邵已经站在等下车的队列里。

    这趟列车的广播总算修得清晰,列车员却依然要吼着嗓子前后游走。俩人座位在左在右,并非一排一列,这么相隔耗了一路。

    快十二点,站外并不冷清,将到除夕,有不远的矮房人家放起了花炮,拼车广场喇叭和人声响成一片,大雪下了一夜,草木建筑铺盖霜白,天地褪色,万物和明洁一片纠集聚合。

    两人都没行李,轻身出站,黎也站直整理睡乱的围巾时,靳邵打着车又接了个电话,走去了两米之外,站台阶上。

    旁边坐了个等单的大哥,抽着烟仰头问他搭不搭车,他耳边听着电话,单手捞钱包,“两个,不拼车。”两张红钞递过去,“接不接?”

    票子被收过去,靳邵就没管他怎么答应,半阖眼皮听电话里丁红输出到最后,说了句她搞不定,“乔妹那姑娘,你自己回头去说。”

    “我看见她消息了。”他指尖翻出去,未读界面滑了下,没点进去,“年后再说吧。”

    挂电话,举着手机朝后挥一下,黎也正看手机呢,口袋里捂热的手贴一贴脸颊,她不扎发,雪糁融在发丝和皮肤上,应该是把手捂凉了,改换机壳背部捂,有电话震起,她才拿下来看,对方挂了,她抬眼,靳邵站在不远处,原来的手势再挥一下,让她看见-

    黎也上一次来新城区是跟秦棠碰面,前年听说她离开了桐城,最近总在朋友圈见到她,她这个性格,也不会跟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搞多近的关系,逢年过节自然也不回来。

    兜来转去,似乎谁都没了归属地。

    路上黎也问靳邵有没有提前跟黄锐打招呼,靳邵索性再让两边通了个电话,听到婶婶的声音,黎也惊奇她居然还记得自己,也不过一面之缘。

    嫂嫂就笑着说:“怎么不记得?阿邵以前过来,常提起你呢。”

    车子开进城区街路口,靳邵这时候叫停司机,通话时间还在屏幕里跳,车门开合,黎也歪着身让司机放下窗,见着靳邵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我先前还问过他怎么也不带你回来吃个饭。”婶婶是半道抢了手机来说话,那头的黄锐搡了搡她,她不乐,“诶,有什么不能说的。”

    黎也握着靳邵的手机,听着他没听见的后话:“他就说你早不在本地了,去的地方他都不知道。这次说你要回来,我合计是你俩又碰上了?”

    “嗯,都在北京。”黎也说。

    天寒地冻的,司机先受不住,摇上窗,婶婶又说了些叮嘱话,黎也许久不吭声,朦朦窗面映着亮光,便利店门口钻出身影,拎着塑料袋,不知装的什么。

    他没立刻上车,走到窗前又停了下,递给司机一根烟,俩人对聊着哪边的宾馆更近,没两句,他又呼着烟雾走回街边店铺前的小台阶。

    脱离了忙碌簇拥、表面形式的关注,他还是一个人,迂回曲折仍在原地,在天空海阔和万家灯火中独行踽踽。

    黎也试图拂开窗面的雾,看清那个站在阶梯上,任雪落满身的人,风从司机开窗抽烟的另一边涌蹿。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桐城的冬天是这么这么的冷,即便厚裹衣裳,湿冷也会从脚心漫遍全身,剥夺人的知觉,使人僵冻,麻木。

    被海水涌进口鼻的咸腥爬过回忆,顺着思绪从眼睛里漫出来,像打湿的厚毛巾,捂住她每一个可以挣扎求存的出气口,湿重昏沉。

    她突然有股想去问他冲动。

    那个只差一些他们就能煦暖度过的深冬。

    是不是也这样冷。

    第66章

    太晚的点, 黎也看着窗外飞驰的悬灯结彩有些出神,和她最初来桐城时简直两个样。

    记忆里这样一个地方,人和物都遵循有序的规律, 不似城市的晨兴夜寐, 夕惕朝乾, 分明是同一个世界, 这里的时间轨道就让人觉着舒缓。

    到底还是过节热闹, 小点儿的时候, 觉得老北京的年味儿最浓,后来禁这禁那禁得多了, 反倒是小地方无所拘束,卡着除夕零点, 鞭炮烟花跃起在浓长的雪夜里,空气中弥满硝烟味,响彻云际,不绝如缕。

    新城区位于桐城最南边,司机大哥接他们最后一单,家里不顺路,将他们送到相反方向的宾馆,快到时和家里通了电话,连着中控外放,后座两人默默听完了大哥被催回家的全程。

    黎也一直觉得桐城这边的方言很难懂, 她待过的那一阵只学到皮毛, 多年过去忘的彻底, 这通电话听个囫囵。

    大哥挺高兴的, 赶着回家心切,无人路段索性带他们飙车, 抵达时,黎也胃里被搅得不像话,她蹲在路边缓,靳邵和司机隔着窗互道新年好。

    现在还开着的店铺稀少,明光瓦亮的房屋遍布,返乡潮期间,这趟车次过来,路上还能见着车辆行人。

    司机车开走,靳邵回身走时,黎也正低头,他面无表情地从袋子里捞走多出的什么一股揣口袋,袋子丟给地上,她翻开是几盒暖贴。

    “你特意下车,就买这个?”

    夜里挡不住的还有困意,黎也揉着眼看清东西,抬头时,靳邵已经走开身,丟句:“抽烟顺便。”

    黎也粗略扫了眼,拎起袋子,“谢了。”

    新城区不全是开发地段,属于半新半旧,越往南越新,这块还能看出些老照片质感的陈旧,宾馆楼层也不高,就近的有便利店,小吃店,摊车位,藏在巷子一样的路道中央的网吧。黎也来时就注意到,这种地方全年无休,24小时无休,节假日更甚,连走过都能听到些蹦出来的音响。

    恍惚又走进桐城那条偏巷窄路,看见藏在犄角旮旯里挤满热血青年的小网吧——越长越大就越容易被一些熟悉旧物牵引思绪,以前不在意甚至是嗤之以鼻的,反倒成了可以怀念的。

    黎也在前边愣了些时候,靳邵倒是走得快,只是走着走着身边少个人,回头嘿了一声,她一激灵回神,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宾馆就在隔壁,不是新起的楼,老房样式,没电梯,俩人各自拿房钥匙,并肩上楼,这样的场面在印象里也不止一次,她却不能够回忆了——那个会亦步亦趋在她身边聒噪的少年,如今领在她前边,背影挺拔伶俜,不发一言,步子迈得又宽又急,他们之间相隔的阶梯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长长廊道里,他在开房间门时才看了她一眼。

    “明天过去吃个中饭就行,不用起太早。”

    “好。”

    她还想再说什么,门砰地关上了。

    他们无需再因为省钱而只能挤在宿舍床大小的双人床房,也没了躺在同一张床上相拥缠绵的身份,两把钥匙,各居一隅,多余的话都没有。

    应该是药物起了效用,平常熬到这个点,多少入睡困难,今夜沾床就困,她侧身面向玻璃窗,窗外大雪翩飞,没有声音,可以看见的盛大,一夜过去,不知会覆盖多少颜色。

    除夕夜零点一过,手机里就开始收祝福,黎也才点开手机,敏敏给她发了一大长串,混合着生快语录,打算回来给她补过一个生日。她再挑着回复了一些,点进了刘何的对话框,略过一句“生日快乐”,看到接下去一条,她蓦地抓着枕头靠起了身。

    刘何:【白天那个,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

    黎也视线远望,在窗面转了一圈回到屏幕里,适应光线,又摁灭了,过了不到十秒,摁开,打字:【前男友。】

    对面盯着屏幕似的,秒回:【那他在追你吗?】

    黎也:【?】

    她往紧关的房门瞟一眼,再回:【没有。】

    再躺下去,指尖划着划着,在没给备注的Stand by You一栏停了下,最右边显示最后聊天时间:昨天。

    她点都没点进去,刷朋友圈催眠,这段时间都不消停,一堆人跨年要发,元旦要发,腊八还要发,更别说除夕,卡点就把朋友圈刷了屏。

    黎也听着外边儿远些的响鞭,在床上辗转,指尖在屏幕上划得越来越慢,几乎把卡点这一批刷完。

    大家都带着图片和大串文案,字里行间带着符号表情,透出欢悦喜庆,视线必然就被亮眼的吸引,难免疏略,那一条简短到只有“除夕快乐”四个字的朋友圈,是下滑后又滑回去,才被她注意到。

    她停了一秒,视线一带到昵称Stand by You,和那张雨景头像,至此,其他多么鲜明喜气的文案图片,都在目光中虚化。

    除夕快乐。

    发布时间,零点零零分。

    她看不到底下其他人的回复,只有其中几条李聪的:【除夕快乐啊,卡点的哦,你以前怎么没那么矫情?】

    他们健身俱乐部的一窝人估计的拥上来了,她的视角只能看见李聪“自言自语式”地回复了很多话,而发这条朋友圈的人,一句也没理,李聪都比他活跃不知道多少倍。

    屏幕几次因过久的停留而暗下去,反复点亮,反复过目,腹部一股暖流漫到心口,她点开评论,也打了个除夕快乐,发出,重新睡下了-

    这趟来的匆忙,在路上的时间就耗去大半,两手空空,黎也没准备贪懒觉,盘算去哪儿逛逛买些东西,闹钟只挪晚了一个点。

    比闹钟还先响的是敏敏的催魂,早早被拖起来擀饺子皮,怨气比鬼冲,哭嚎表情包轰炸。

    黎也被迫精神了,洗漱换衣出门,低头在找表情包回复敏敏,隐约听到开关门声,没看路,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还是在下楼梯并肩蹭到时反应的。

    “你怎么也……”

    后声没了,是看见他举着电话,嘴巴动着回声,“嗯,在我边上,你自己问。”

    手机就这么递过来,黎也茫然接过贴耳边,早市叫卖欢闹,声杂,快到一楼,她才听清混在其中的婶婶的声音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聊着就不自觉放慢脚步,挂电话时,她抬眼,手机的主人已经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等着了。

    黎也往前走,握着的手机又有消息振动,刚好她到靳邵旁边,连在消息之后追来通电话,她看见备注的李聪,才顺手点了接通递过去,“李聪电——”

    “我靠你意思是你就把人拐回家了是吗?!!”

    黎也没说完,靳邵斜过头来,电话里继续蹦出截断她话声的叫喊:“你!我的好兄弟!你太他妈有种了!”

    没开免提,堪比免提。

    他就好像在那个菜市场抢了大妈安在摊位的喇叭对着手机吼。

    两人视线一齐落在屏幕上,再同时看向对方,凝固。

    而喇叭还在磨叨:“怎么搞的?有没有上手教程?我靠你有这能力你早不——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教教哥教教哥……”

    手机悬在俩人中间,被她指尖拖着,越来越烫,小幅度轻抖了一下,才被他接过去,搁耳边。

    黎也看不出他面上有什么表情变化,手指蜷了下,垂下去,直身看马路正对面。

    一夜暴雪,这座小城进入更上一层的寒冽,雪早就停了,灰雾蒙天,到处银白晦暗,化了雪的地方潮润打滑,车轱辘扎过,留两道清晰痕迹。

    除夕一早就热闹了起来,街上行人厚裹绒衣,聚成一团一团的形影前前后后地走,交谈声聚化成背景音,宾馆里又有人出来,往台阶上看一眼,再以奇异的眼光挪走。

    细碎杂音里,旁边的人从头到尾,就回了一句——

    “教你妹。”

    ……

    两个人都空手来的,从集市逛到超市,大包小包提了两手,紧赶慢赶,是赶到饭前还能帮个厨的时间到了居民区。

    新楼老楼混在一块的地方,新楼房高一些,算得上县城老小区的配置,没电梯,租得高还是磨人,夏天死热还是其一,上下爬楼不方便,这两年靳邵回来,才筹算给黄叔他一家子换楼租低层,但人叔不乐意,嫌搬来换去更磨人。

    楼梯往上走,家家户户敞着门,路过时能瞥见厅里烧旺的火盆,厨房翻炒菜香,孩子蹲在电视机前耍闹,一家一副景。

    靳邵每年都回来,邻家眼熟他,碰着个捣鼓门上对联的,搬的凳子摇摇晃晃,靳邵东西一放,让人下来,一伸手就给黏上去,这里都用熬糊的糯米粉贴对联,粘性大,沾得多了都要透出对联纸,贴完他手上也沾来一些,黏黏糊糊。

    邻家同他道谢,眼尖看他身后提东西跟着的姑娘,一掌就拍他肩上,笑句:“臭小子可算带个小老婆回家啦!”

    一路上,他们从解释过的朋友关系,到靳邵没劲多说后的小情侣,演变成现在的小夫妻,黎也泰然不讲话,他无所谓地陪笑,一路应过来。

    走完最后一层阶梯,黎也累得喘气,这层两个对门都关着的,靳邵落后她两步,她先放下礼品袋,脑袋没手反应快,潜意识就往离得近些那个门敲——比她手反应还快的,是靳邵一步上来,指节绕过提袋,勾拎住她后领子,提溜一下,她脚步踉跄,往后看见他示意的,另一边的房门。

    指尖伸来的侧边也嗤来声音:“认门吗闭着眼就敲。”

    第67章

    黎也扭头看向他, 那几秒似和旧影重叠,她方向转错,他伸来两指提她衣领, 示意她该看那边。

    脑子又飘得很远, 觉得跟他回来是个不太理智的决定。见过秦棠那一面后, 她就再没有回到过这里, 短短这么些时候, 到处留眼回想, 黎也还不知道自己思维那么发达,她搁这想得多, 想的那个人倒大摇大摆拧了门就进去了。

    她追过去,边摸了摸被他碰过的后颈, “怎么有点儿黏?”

    他头都不回,“刚给人贴对联沾的。”

    黎也:“……”

    屋里也生着炭火,椅子垫上棉绒,各处铺红,婶婶在厨房忙活,熊熊帮着黄锐捯饬对联,父子俩论着什么字儿该贴什么地方,论得不可开交。

    门口俩人进来又把门带上,那儿才给了眼神过来,黄锐一见着黎也就笑不合嘴, 冲厨房里的婶婶大吼一声人来啦, 婶婶系着围裙抓着锅铲就探出来招呼。两人两手的东西就把桌子占满, 婶婶一边道着破费, 一边喜笑颜开,一年里不知有几个能像这样高兴的时候。

    熊熊个子蹿得快, 黎也第一眼见他差些没认出来,几岁顽童和十几岁的男孩区别是肉眼可见。虽说这孩子是上学晚,倒也学得进一些,现在能走出去跟人打些简单交道,光看着也与寻常人无异,见到黎也这样的生人,只是不会说话,自个儿默默又和小时候一样坐到角落看电视去。

    靳邵加入了贴对联的讨论组,黎也就捞袖子进厨房帮忙。

    照当地过年节的习俗是鱼虾猪狗鸡肉一样不可少,除却这些,婶婶早上才来这么一问,黎也电话里客气着说不挑食,婶婶还是要去靳邵那问两嘴她的口味——黎也看灶台边,能看见几样以前在小旅馆的时候,她跟靳邵俩人自己在家常做的几样菜。

    “他还说今天是你生日?”

    婶婶锅里炒出菜香,黎也在旁边备下一道菜,听得一愣,脑袋想事,嘴上先应下:“是。”

    婶婶“诶哟”一声,说还没来得及给她备什么礼物,她才想起来,是刘何随口提起的一句话,他当时在场,就这么记下了。心里头不知什么滋味,她干笑对婶婶说没事,“做顿饭就挺好的。”

    黎也转身看门外,靳邵站的桌角正好背对着她,转回来,状似无意地干活,“他早上说的吗?”

    婶婶应说是,乐呵地扬着脖子,贴她耳边小声说:“这些菜呀,也是他一样一样叫我买的,配什么料,要怎么做,都跟我说呢!我还不知道,他会做菜?!”

    黎也切着蒜瓣顿住,再一次将这些审视一通,有了答案。

    他不会,是学过她做的。

    ……

    黎也半出神半认真地帮着做完剩下几道菜,盛上桌,两个老爷们贴完对联就溜了,刚从外头回来,一个上邻家打了一壶家酿酒,一个提着上街买的奶油蛋糕,一人耳朵挂着支烟上桌。

    除夕开饭点,外头爆竹响不停,一家响完接一家,有时几家齐响,特别到晚上守岁过了零点,这儿得闹腾一夜不消停,说起以前过除夕的事儿,婶婶这嘴就停不下来,黄锐进去厨房洗了四个杯子出来,她还在讲呢。

    给靳邵倒酒,是非得确认了两人今天不走,婶婶一拍他:“你老糊涂啦,他们坐飞机过来的嘞,哪里要开车!”

    黄锐笑得脸通红,给黎也倒上时,让靳邵挡了一句:“少倒点,这种酒她喝不了。”

    黎也往他脸上看,他看了酒杯又不看她,俩人坐在一排,她挨着他的那边胳膊稍微缩了下,不碰着。

    四人碰杯,黎也尝了一口没什么感觉,黄锐笑说这种本地自酿的特色就是不辣口,后劲儿可大,靳邵说她喝不了酒,黄锐就劝她少进几口下肚,说是可惜,没喝上她婶婶酿的。婶婶是没精力酿了,黄叔每每去别家讨酒喝,回来还会边喝边咂嘴没有自家媳妇儿酿的好喝!

    太久没有这样坐下吃顿饭的机会,那么多年没见,彼此看着,变化甚多,姑娘长大了,成熟了,模子越发精致漂亮,两夫妻经年磋磨过来,早白透了头,笑起来褶皱数不清。

    说起这房子,是不比在旧城区那的自建房,有院有园还能捣鼓花花草草,搬来的时候婶婶还不舍得,那些个喜欢的盆栽都移到了阳台,占去大半个空间,她这些年被孩子磨得没了精神,原来还能悉心照料着,后来就任其焉了,让她看见心情还更不好,想直接扔了,黄锐给劝下,另外下功夫又给她养回来漂漂亮亮的。

    聊东扯西,嘴皮子碰不完,像要把这些年没聊过的都聊回来,可一寒暄到两人身上,譬如这么多年怎么没联系,又是怎么联系上了,都默契不多说,掺了大半编造成分。

    熊熊早早吃完下桌,趴在沙发边盯着靳邵买回来的蛋糕咽口水,两分钟就忍不住,跑来推搡婶婶,婶婶训他没礼貌,差些让孩子大过年郁闷了,黎也推开椅子下桌,带他先去拆蛋糕。

    常见的水果切奶油蛋糕,没什么特别,不过现在搁城区里还开着的店铺估摸都难找,婶婶吃饭时问靳邵上哪儿买的,他不讲细话,说街上随便逛逛再顺便买的。

    只不过黎也不太喜甜腻,蛋糕漂亮出花来也不特别,熊熊喜欢得很,镇里长大的孩子一年到头没有两回吃蛋糕的机会,盼盼自己的生日,或是被邻家叫了去蹭蹭,吃得少,回回都念着味道。

    黎也见他急,拆了繁琐的包装就准备开切了,上手刚要把吃不了的生日祝福牌拿下来,腕被人扣住,刚还在桌上跟黄锐碰酒喝的人不动声响就闪她侧边来了。

    “流程是这么走的?”

    他皱着眉,见熊熊伸手要拿,就不是抓了,直接给人拍开,亲自动手拆蜡烛。

    黎也才发现包装里面是定制的数字蜡烛。

    27。

    又长一岁。

    又长一年。

    他们分别重逢于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

    他记得。

    黎也看着他把蜡烛选好位置插上去,火机点燃,拎着熊熊的脖子无声胁迫这孩子给她唱生日歌,她一时忘记接着要干什么,只顾恍惚。

    其实有这么大个人,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重要,何况她一个人过,生日这种日子早被磨得没了重量,怎么过,或者过不过,都无所谓。

    生日蛋糕要点蜡烛,要许愿,高高兴兴地听着生日歌吹蜡烛,这已经都是她记不大清的年少时了,那时候她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人给她唱生日歌,哄她许愿。

    而今她对上靳邵的眼睛,催促她许愿的眼神。

    恍惚回神了。

    ……

    给每人都切好一块蛋糕,黎也跟靳邵只尝了几口就回了饭桌。

    黄锐喜气洋洋地喝了不少酒,靳邵少有地不跟他刚,两杯下肚,缩去阳台抽烟,也是在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因为酒味毫无感觉,只是有些酸有些苦,入喉是清凉,黎也在他没看见的地方又倒了两杯尝试。

    在他回来看见的时候,黄锐搁一边戴起老花镜看手机新闻资讯,婶婶在拉着熊熊跟亲戚聊视频电话,无人在意的桌子一角,黎也趴着,脸朝下垫着手臂,一动不动。

    再看她的空酒杯,靳邵去问黄锐,他老糊涂一转眼看姑娘倒了,眼镜儿都吓掉了,哪里知道她喝了多少,这一去晃酒壶吧,好像也没多少。

    婶婶那边聊完视频,见着黎也这副模样,也逮着黄锐骂半天,收着碗筷停不下嘴。

    黎也只是有些晕,趴着归趴着,他们说话还能听得清,怎么分析进大脑就是另一回事了,索性没吭声,迷迷瞪瞪地被捞起来,她感觉到捞她那只手是想直接给她横抱过去的,她动手推了一把,自己晃了两步,靳邵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等她自己晃到沙发上坐下,这人又蹲她跟前去,遏制不住笑:“几粒花生米喝成这样?”

    笑得她不是太高兴,嘲讽意思拉满,她脸一扭,埋抱枕里去,又不动了。

    火盆就架在旁边,炭火旺烧,噼噼啪啪地响,她撑起眼缝复又闭上,火光跃动,听到熊熊跑过来,叫了声哥哥,她睁眼,迷糊看见一大一小蹲在火盆旁拿火钳扒碳灰,肥大的红薯往里塞,埋紧,没烤多久就闻到浓郁香味。

    她靠在沙发上,四肢疲软,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那股力道再来捞她时,烤红薯的香味已经散了。

    酒精掺进烟草再飘进鼻腔,她侧仰脸,入眼是靳邵扬着的一截脖颈,冲厨房里的婶婶道别,说他们先走。

    婶婶小跑出来,急道:“不让小也在这儿睡会儿嘛!醒了再给人弄回去呀……”

    “我们就住这附近,一会儿就到。”

    “啊……那也成。”婶婶眼见人出去,招手说:“路上小心啊!好生照顾她!”

    黎也迟钝到了房门口才学着靳邵的样子回头告别,脚下不稳,条件反射很用力地拽紧了他的衣袖,两个人往阶梯下踉跄。

    她听到靳邵很低地靠了声,楼道里开了窗,边走冷风就边往脸上送,车早就打好,开进了居民区。

    地面不是纯净的白,放完的鞭炮渣红了一路,这时候小孩子都跑出来玩了,在雪地里放炮,点燃一扔,要么哑了要么焉了,间隔一会儿响一声,黎也被塞进车里,还能听见时断时续的炮响。

    她原来靠在车窗边,奈何刚被风吹过一遭,喉口和胃里的堵塞难受冲到了脑子,无意识地就靠去身边柔软的地方。

    前一天还在发烧,这个时候的体温调节已经失衡,浑身上下都冷得像钻进雪堆里。手冰得刺人,想顺着柔软探过去,最终克制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直到开门下车,她靠住的那片柔软动了动,叫她,她才意识到自己靠了靳邵一路,这人却半声不吭。

    要来扶她时,还被她撒开了,“我能走。”

    车子停在前夜来时差不多的位置,全身沁入冷风凛冽中,黎也当即就打个冷颤跺起脚,要往回走时,领子又被一拎,扯换方向。

    黎也虚虚搭了他一下,“还去干什么?”

    “你还怕被我拐了?”他一只手还插兜里,轻易就拎着带动她往小超市走,到门口才松手停下。

    又被她拽住,他莫名回头,对上微醺微红的眼睛,她问:“除了蛋糕,没别的了?”

    “有。”

    她眼睛提亮几度。

    靳邵笑着脸,“敢收吗?”

    “什么东西?”

    他又不讲了,东西也没给。

    拉开软门帘,回头看那个脱力蹲地上的人,笑了声:“老实待会儿。”

    说完就没再拽着她,也没让她拽,往里走,在柜台前问了话,找到货架拿两盒酸奶,结账时,视线穿过透明门帘,原先蹲在那的人,渺无踪影。

    ……

    黎也看到电话的时候,是已经在兜里响过了五六遍之后。

    环境喧扰,她撑着桌爬起来,是又昏了片刻,摸出手机,接通后,对面听得出些焦急的声音埋入噪杂中,她才打量周围,酒精断断续续蚕食的神思回拢,她醒神,自己跑网吧来了——只记得外头实在冷,风往骨头里钻,蹲了没几秒就僵了,想着先回宾馆吧,兜了个圈子,居然跑回这里。

    小城大多地方都似乎卡在旧时间线里停滞不前,街巷乃至楼面,处处都呈露些被时代抛弃的旧影,不宽敞的网吧,随意摆放的外设,室内是因为外头亮所以亮,只能从换去的大头电脑和木质桌面看出些与时代接轨的挣扎。

    要论最直接的变化,这个年头的热血青年远没有当年的火热,游戏领域更新迭代,曾经熟知的些个早被埋没进时间长河中无人在意。

    距离她“失踪”的时间过去了将近半小时,这中间她或醒或昏,醒着的时候在干什么完全没印象,事情做完一件就丢掉一件。

    所以看清电脑里调出的论坛页时,她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懵,同样的场景闪回,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做这种蠢事了。

    高考落幕那年,她在键盘上敲下陈年旧帖的回复,这条回复如今又被盖上一层年轮的霜,埋进更深更久远的过去,无人问访。

    瞳孔一眨不眨地被屏幕光照射,电话里又响起两声靳邵重复的询问,应该是她这边杂乱的背景音过于显明,隐隐猜到,黎也并没说出地址,电话里匆促的脚步就响起来,在往哪里奔着。

    “我没走远……”她呼吸很重,声音一响就坠进茫茫深海的冥茫,被这阵脚步声催着站起,颤悠扶着一排座椅往外走。

    网吧出来的路道不长,也不宽,只停进零散的电动、自行车,挤得一块密一块散。黎也走出门外,眼前一阵犯晕,想扶着什么,混乱中撞到谁的电动车,警报呜呜地响,凝寂小道都被这阵急促充斥。

    手心紧紧扣着手机在耳边,伴随着警报、脚步、喘息,都在小道尽头闪出身影之后,尽数浸没。

    而她所剩无几的清醒,全部、全部都用来对准方向,走向他,停到他面前,再松懈气力地将自己交托出去。

    也在被他双手扶住,揽进怀里的那一刻,恍如梦境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相隔八年又何止八年。

    靳邵垂下头,呼吸渐而平复,缚住她臂膀的手顺到她下颌,抬起脸,或许这半小时他都在找她,以至于说话都控制不了声调,“你喝多了爱乱跑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你在外边也这样?”

    他气到卡着她下颌的力道也失控,她睁着混茫的眼,里头薄雾氤氲,像雪落了进去,轻淡地出声:“嗯。”

    最疯的一次。

    横跨千里,跑回来找你了。

    窄道寂静无声,前后无人,两面竖起的矮墙就仿佛隔绝了世俗喧嚣,风还在攒动,他们互相抓着,一时竟不觉着冷。

    他卡着她的力松了,被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没气撒,改成拽她胳膊,哼着鼻息把人往外拽,步履如飞,黎也三步一小跑,忍不住才去扯他。

    “靳邵?”

    她叫一声趔趄一下,“你先放开、你走太快了!靳邵!”

    穿过街道,踏进宾馆大门,被昏昏欲睡的前台瞪来一眼,她一直扯,他一直拽,维持着前后姿势,在楼道口停下,是因为她扯着嗓骂了声:“你发什么神经?!”

    下一秒,就被一掌抓着肩推直墙面,她咳出一声,厉声就劈头盖脸:“你他妈还有理?”

    她同时抬头看向他,眼里蓄了层细碎光泽。

    “……”

    操。

    掌心下的肩臂颤动一下,开始挣扎。

    脑子不清醒,想的还是怎么挣脱他。

    靳邵扭开脸,郁愤堵到胸口,气笑了。黎也只来得及闷哼一声,宽大温热的掌心抵住咽喉,拇指腹顶起她下巴,凌杂的吻追到唇间,探进舌腔。

    她瞠目扬眉,他也没闭眼,醇浓酒意烧了中枢神经,完全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混沌,推他的力道从有到无,呼吸交替的间隙,热温攀到耳根,她听见无比清晰的,沉抑的字眼。

    “不是问我恨不恨你?”他指腹擦到她唇肉,“嘴张开,我告诉你恨不恨。”

    第68章

    从被拉扯的力度, 黎也能感觉到的应当有很多,他的焦躁,亢奋, 欲望, 和怒意与压抑搅缠的眼睛, 这些统统都在化不开的酣醉当中融成一团理不清的杂物。

    在她陷入的回忆里, 找不出这样一副失态面孔, 他或许痴迷, 或许急切,而这些掺在一起以发泄意欲向她冲撞, 从没有过,她几乎是在一片空白中迷茫思索, 还没有找寻到一个所以然,潮湿雨露般的吻一路向下,扫过耳郭,颊侧,舔舐她紧绷的、薄瘦的白颈。

    各处被他蹭过,轻颤,神经被这股劲撞得七零八碎,怎么被吻着向后推,浑沦中听了几句话,最后又进了谁的房间, 她完全无法思考, 还在惊奇他沉沦的同时还能辩路, 从玄关走到床沿, 冬日里费心裹了几层的衣物就仅余单薄。

    她身子更冷,本能愿意去贴近他汲取温暖, 杂乱无序的亲吻因为她的主动而缓慢,直至暂时停止,是已经到这个地步,神智濒临崩溃,冰凉手指从他敞开的大衣毫不顾忌地游进去取暖,这才想起来,正是在车上时她想做,又克制地把手往自己口袋里塞的事。

    他里面裹厚毛衣,热流漫过僵麻的手指,她后脚跟撞到实物,腿一曲往床褥上坐,脖颈被扣着,大脑跟不上他吻来的节奏,或是根本没有节奏,一团乱亲,很快就让她在缺氧和急喘中反复,难耐地躲着他的攻势,抓住他分明的骨节,急声:“你他妈、别亲了……”

    他果然听话,停了一秒又埋头下来,黎也苍白无力地掐住他脖颈,好不容易奋起劲儿头,搡他身上分毫不动,酒精麻醉下,她反抗的力道约等于无,嘴上一有空就不饶:“你就会这种时候占便宜?”

    埋在肩窝的脑袋震停了一下,抬头,眸子沉在晦涩中亮了亮,“是你先凑上来的,从健身房,到跟我回来。”他居然理直气壮,说:“你早拒绝,咱俩没那么多事。”

    “那你呢?”她不甘示弱瞪回去,“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对象,结果跑这来跟别的女人瞎搞。”

    他无所谓耸肩,笑得像个无赖,“我犯贱呗。”

    她也哼了声鼻息,“你就是犯贱。”

    两句不轻不重、似调情似对峙的骂声之后,他来势更凶,黎也抓着他躬下的肩往后推,他吻得越用力,好似见不得她的抗拒远离,反倒是她渐渐任由,才得来他偶然分开喘气的小空,在他扬颌又要追来,她脸快速一撇,吻落在耳际。

    这场无意掀起的汹涌浪潮,终于还是在各自停歇,拉长的空隙里,平息下来,然后沉默,回想,再去审判对错。

    越长越大,越活越回去,但其实还不如从前,那个肆无忌惮,仅凭热血就能横冲直撞的年纪,她会傲着姿态挑逗他怎么不敢吻上来,他们不管身前身后事,在那个年纪,什么都不用管,天真地以为接过吻就是一辈子。

    现在却不敢了,她只会冷着脸问他这算什么。酒意也麻痹不了成长为大人所自带的无趣。

    而真当他侧了侧身,她下意识的举动还是将他拉住,无声阻止他离开的动作,她自己都发了愣,而盖过这阵愣神的,是她从大衣内里往侧边捞抓,那是口袋的位置,在里头,清楚能感觉到几个盒子杂乱叠放。

    她手心收紧,捏住一团,“……什么东西?”

    脑内神经混乱重组,黎也模糊意识到这是什么,在偏头看靳邵,某个想法更加落实——他根本不是要离开或是什么,他仅仅觉得冷了去找个遥控开空调,因为在这里接下去的时间,还很长。

    在听到黎也询问,乃至她反手伸进了兜里,他照旧雷打不动地看着遥控器里的一度一度调高,面色不改:“好东西。”

    与声同步的手抓出其中一盒,酒晕后昏昏默默,感官比视觉直接的冲击更大——紧闭房间,光线云雾迷蒙,黑盒子上的英文字面基本糊成虚影,视线聚焦凝固在中间白色字体:

    [0.03]

    [超薄|超润|超贴合]

    黎也:“……”

    眼睛睁了又睁,房间安静又诡异,他开了空调,口袋里抓出两小盒酸奶,一开始想给她解酒,现在不需要就往床头柜扔,再淡定地,在她的注视下,把她摸过的那个兜里剩下的盒子一手捞出来扔床上,全摊她眼前,一点掩饰都没。

    这一手还带出抹一闪而过的银亮色,滑着床沿掉在地上,黎也无暇注意,只看见他蹲身捡回兜里的动作,满脑子还都是他摊出来的这些东西。

    靳邵不急不慢脱着外套,被她瞪视,“你他妈……”她好似难以置信,盒子烫手山芋般脱手掉地上,问他:“什么时候买的?”

    外套担在一边,又去捡她掉的那盒,喉咙溢出飘悠的两个字:“暖贴。”

    “……”

    黎也凝瞩不转盯着他从那盒拆起,因他的话,脑中响起恍悟的急铃,画面追溯回昨夜。

    所以这人是在他们表面还僵持不下的时候。

    给她买了两盒暖贴。

    给自己揣了整整一鼓兜……避.孕.套?!

    “你有病?”

    一面关心怕她着凉。

    一面想着怎么干她?

    “有。”他应了之后,才去品味她那句骂声,她病着,醉着,嗓子也哑着,每句话都撑持着神智,而对比之下,他才像几近谵妄的人。

    “猜我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连带声音,也失迷失真,醉意烧热耳朵,不等她出声,靳邵捏着东西站起来,“下火车那会儿?”

    他停顿,单膝跪上床。

    黎也呼吸慢了几拍,眼前混蒙着浊雾,痴钝,和倾向性的耽溺,她半睁眼,见他喉结一滚,额头来抵她的额头,视线来捉她的视线。声调浮浮沉沉:“还是健身房听你叫的那一声?”

    两指并拢往下绕,扯紧的某根神经断裂,她抽一口气,五指从他肩头抓掐到胸膛,在掌心剧烈起伏。

    她才倒下去,就被他一手捞起,吻她轻抖的面颊,“我还真是……”

    再落至她唇下,他时常想念、梦回的小痣,所有温柔只倾注在这里,像找回经年丢失的宝物,无比诚恳、小心地确认它的真切,分开后,还会去轻轻触摸,他自嘲笑说:“病得不轻。”

    一如从前在小破旅馆里度过那些在闷夏里的深夜,酽冽汹涌的费洛蒙交融经久不散的潮意,暴雪,暴雨,交并共居。

    最后让她分辨出这不是她的房间的原因,是紧拉的窗帘,下午,阴天,厚帘一罩,天昏地暗。她依稀记得早上开窗透气。

    劲烈的冻风掀打玻璃窗,响声微细,没有节奏,和他的声音一齐敲打神志,他郁然低语:“我其实有点后悔,当初没跟你做到最后一步。”

    大概是醉酒缘故,他的声音蒙在雾里,像许多年以前,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氛围,同样低哑地飘至如今。

    “你呢?”他问她:“当时在想什么?”

    温度攀升,哈出的热气阻隔在他肩窝反扑,黎也鼻腔闷堵,指甲划着他臂膀推他,恍荡余光瞥见他自腿根蔓延沉积的创面疤痕,想看清些,却应激地先闭住眼,别开脸,“……忘了。”

    又被他捏着颊肉正回来,看着他雪亮痴狂的眼睛,“你想跟我做到最后吗?”

    他指腹粗糙,像砂纸蹭磨,每捏一下都留道红印,不让她闲着,一只臂抓来绕他脖颈,一只垂下去,五指交握,她摸到他的掌指关节,明显附着一层凸凹不平的疤痕。

    心绪飞走了片刻,就被他不悦地顶回来,用脸颊蹭掉她颈边冒出的冷汗。

    “黎也。”

    听见他如痴如醉地叫自己名字,她晃神,没有咂摸的余地,就被他一句激恼:“换我玩你一次,嗯?”

    说不清是昏乱的胡话,还是打心底想这样,总归在这一句之后,他们的行为,她对他失控的迎合接纳,都成就了另一层面的龌浊。

    她身子戛然僵劲,因各种因素的疼痛激化,眼尾的湿润漫出来,扭动脖子,躲开他再次的亲吻,“玩你妹。”

    摩擦的皮肤又辣又疼,即使泥醉,由心而生的不堪还是令她在挣扎不动后瞬时缴紧。

    埋在她肩处的人颤着肩闷哼,沉声咳出笑,“诶,还是你骂得好听。”

    靳邵当然看不清她的眼睛,大掌顺下去,想安抚她放松,她脖子梗着,僵得厉害,他细密地去亲吻,哑声问她怎么这么烫,抱她更紧,想让她伸手碰碰他,摸了半天,沿着手臂抚到腕骨,“我给你凉凉。”

    他抓住她,辅助她抬起腕部,一直拗着的脸终于松缓,她转过来,一双空茫的眼一眨不眨注视他,一字一顿:“出去。”

    尾音落得极重,是带了情绪的,靳邵被她看得一瞬懵,止住了所有动作,也在这一瞬间,黎也就着他抬起的腕,贯注全身气力,冲他脸重重扇过去:“我让你他妈的出去。”

    响声回荡,将他上身都带得一颤,紧促喘息抖然辍止,脸颊火辣得疼,他愣怔地正回脸来,脑子也被这巴掌扇的翁鸣过后,短暂清醒,也看清她眼角积蓄到蹭湿睫毛,沿着太阳穴,滑刮到他心里去的热泪。

    第69章

    眼泪是无声的, 表情是无声的,她就连呼吸,颤抖, 都抑制着起伏。

    就算被他牵制, 耳光劲力都大得出奇, 以至靳邵精神都缓过来了, 脸还被疼痛灼烫着, 但这时候, 他无暇顾及这些有的没的,连应有的情绪都消散在她一滴泪里。

    整个人僵住, 根本搭理不了她一句接一句不容置喙的“出去”,反而从没如此强烈地想去靠近, 却不是被欲望主导,他也许可能,只是想帮她擦擦泪,问她为什么哭,问她还冷不冷。

    只是看着那双波澜轻起的眼睛就不能自已,沉缓的呼吸时慢时停,哪里记得红成屁桃的脸。

    “玩我一次,”还没等他凑近,黎也吸了口气把他挤出来,面色阴沉, 伸长臂一把抓过枕头砸向他:“你连报复都那么幼稚!”

    枕头在悬空中被格挡打开, 他分毫不伤, 扫清视线, 懵里懵懂地看回她激动到面部肌肉微颤的脸,话声讥刺:“还说你有对象?”

    她都顾不上此刻不着寸缕的狼狈, 意识放松后,往脑子里钻的全是他们临别的种种,换到此刻,尽数成刀刃,“有对象你他妈敢操.我!你是什么东西啊?傻逼,神经病!”

    “再骂。”

    她没声了。

    他说着,脊背躬起,沉默良久不知默了什么东西,膝盖顶着床褥站起了,幽邃凝目:“我谈什么了?我看你招男人招挺多的。”

    “我招男人,”黎也突然笑出来,见他欲伸来的手一掌又打开,低哑怒声:“我是让男人亲还是让男人抱了?”

    抠着字眼里意有所指。靳邵紧起牙关,低骂:“妈的,我没亲!没谈!操了,碰都没碰!”

    急切语速还大大提高了可信度,她的确顿了顿,他当她终于能消停,结果反手抄起另一个枕头又他妈砸了过来,正中脸庞,力度刚好,懵逼不伤脑。

    “你没谈,没谈你他妈一次就进了,”她语声尖锐,“我看你没少谈,你牛逼啊。”

    “牛逼也有错?”

    他瞪眼不可置信,黎也扭开脸不想看他,任他自己消化理解,然后,第不知道几次地撑起身,她气头上来不及躲,脚踝就被抓着拽过去,他语气闲闲:“给你弄爽了,怀疑我跟别人练过?”

    再死死按身下,她扭动挣扎推他:“靳邵!”

    “在。”眉骨蜿蜒下来,眼尾上挑,有自带的冷感,笑起来却显得存心不良,他掰着她的膝盖,“没劲就换个体位吧。”

    压住她腕的力一松,一耳光又追上来:“松手!人渣!”

    紧接第二个,还未触上脸,腿间的动作停止,反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啐了口气,他把她顶到床头,压靠住,锐利眸光落下,“我渣谁了?”

    最直接地,将他们的过去剖析在明面。

    “你说说?”他偏要盯着她眼睛,“咱俩之间,是谁先不要谁的?”

    挣扎也好,动手也罢,全都掩旗息鼓,疲累感抓着人心,黎也顺着他的动作缓缓瘫力,“所以呢?”她直直看向他,眼里的潮湿干涸,“八年了靳邵,咱俩都多大了?你非要记着,非要玩回来,有意思吗?”

    八年,这个词连摆出来都不可思议,形影相依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那段日子已然逝去却恒久存在,融进骨血,形成习惯,所以一点即燃,彼此拒绝不了,可不该以这种形式续存。

    氛围瓦解冰消,没人再有继续的念头,郁沉气息在彼此空隙间潜滋暗长。靳邵按着她,也散力地垂了肩,上身微前倾,她眼睫扑朔,只见他捞了被褥一股脑乱塞着往她身上盖,绷着脸,浓眉压眼。

    “你也知道这么久了。”

    压抑许久出口的一声,似沙哑的喉鸣,“你那时候怎么说来着?你这种人也要记一辈子?诶,你说巧不巧,”他在床脚翻乱一堆避孕套,捞裤子下床,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他妈还真就记你到现在了,我要不记你我都走不到这儿。”

    再浓的酒晕也被情绪烧了多半,黎也已经能够在灰沉色光里看清他亮得几分悲恸的眼,却没法作出反应,她想抬手,只是抓紧了被褥,脑子变钝。

    身体的刺激褪下去,视线直接接触到他,呼吸顿然微滞——她总能在他身上看见伤摸到疤,麦色皮肤没一处平坦,从前是,现在也是,甚至更密集,更惊心怵目,沉积的色块,缝合的瘢迹,毒物一样的攀缠在他那样高大的躯体。

    重逢第一面就盘绕再心头的疑问笋尖似的再冒了出来。

    他早就不在桐城。

    他这些年都在哪。

    在做什么。

    是蹚过了怎样的一条路,才终于走到这儿的。

    走到这。

    为什么走到这。

    黎也眸光簸荡,盯向一面静默宽厚的脊背,“你是……”

    “但我觉得你当年做得对。”

    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点了根烟敞开腿坐在床尾,把她的话截断在这,突然到她辩不清,他这句话是叹息,还是愠恼。

    风雪停歇,不再震颤的玻璃窗在黎也靠近的右边,帘子照透薄明的光,越往左越暗,落在被角,爬上他后心,他背坐着,前身黝暗,一点薄弱的火星燃在指尖。

    那句之后他沉了挺久,黎也看着他,心脏揪疼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房间,拉紧的窗帘,光线晦涩里,他跪着乞求,眼孔胀红,最后无奈地,也是这样坐在床尾,弓着脊背,弯下头,这辈子的骨气,面子,都碎成一地渣。

    “后来我才理解你,”他眼前虚空一片,抖落的烟灰散在裤腿,“只有到那种地步,被狗操的日子打得爬不起来的地步,我才能理解你。”

    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惊觉自己信誓旦旦的追着她跑有多虚浮,他才能够接受自己就是应该被抛弃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的存在只有负累,乃至那年在医院狼狈不堪地看见她,他的第一反应再也不是靠近而是远离。

    他嗤笑说:“我那会儿就是个烂人,这辈子大概也就烂在那个破地方了,你又不是傻姑娘,别说你了,就连我自己,都他妈觉得我可能走不出来。”

    黎也想说不是,灼痛扼上喉口,全身不剩一丝气力,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气看向他。

    和十几岁少年畸零的背影重合,却不会再像那样红眼崩溃地质问她自己的份量,死心地说她冷情冷性,他一如从前地坐在那里,溢出的声音却是沉甸甸地,急速下坠的凝重讽刺。

    “我也生怕你一回头看我,我还是个破样。我甚至有点儿庆幸,他妈的,庆幸被你撇得干干净净。”

    积攒的沉默暴发,挂了这么些天的体面,距离,从他们滚上床就崩裂得殆无孑遗,是想念,是爱,还是恨,或许都有,搅杂至今,哪种更多些,谁又说得清。

    她还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十八岁,还是二十六岁,只要他垂下头,撇开光鲜亮丽,自尊颜面,说得每句话都足够往她心口扎,就连类同的话锤打下来,她都不忍窒颤。

    靳邵眼底冷光闪回,收拾情绪地往上仰了仰头,又垂下去,黎也闻到浅浅飘过来的烟草气味,这味道从他起身就开始弥散。

    “你问我恨不恨你,恨你干什么?”

    这么多年支撑他走过来的。

    怎么可能只有恨。

    靳邵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她所见的创痕,一点一点盖得严丝合缝,就好像把他走过这些年,走到她身边的这些年,一层一层,在她面前遮掩彻底。

    他往前面走,沿途捡起被他扒了一路的,她的衣服,这整个过程,包括回到床前,给她一件一件叠整好放在床尾,都没有抬眼直视过她,声嗓越压越低,越说越平静:“你往高处走,丢掉什么多余东西,包括我,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只是难过。

    万一他真的就熬不过来,他想象不了。

    他们之间的牵扯,所有的可能性,是不是都会停在那句“算了吧”,和那场操蛋的雨里。

    ……

    又是这种感觉,寒冷,凄然,把人裹进玻璃罩里,压在醒不来的梦里,黎也闭上眼,脸埋进厚被里,一呼一吸变得慢且艰难。

    她听见的声音飘得很远:“你也喝多了,都冷静冷静吧。”

    接续脚步,开关门,重新安静下来,她依稀又听见玻璃轻颤,再挣出脸来时,那股浅淡的烟草味果然散空了。

    身上还扒着黏腻,黎也想爬起来洗个澡,脑子又晕得厉害,撑持了会儿,习惯地连头都埋进被子里,再醒过来,是听见扰耳的烟火炮响,窗布帘亮着的已经不是自然光。

    千家万户都亮着门前灯守岁,想起婶婶说的,这声响要嚷一夜,黎也睡眠浅,前两年住在公寓听胡同底下炮铳响不停,她失眠得吃药都没用,开着电脑快天亮才能躺下。睡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多亏了酒还是人。

    她在床尾叠好的衣堆翻出兜里的手机,时间刚过零点,是走进淋浴间洗澡时才惊悟,这不是她的房间,胡乱冲完出去,开灯扫一圈只看见床头柜躺着两盒斜歪的酸奶。

    这会儿意识才渐渐回脑子里,黎也套好衣服抓上手机往外走,走到玄关,一手拉房门,一手摁亮屏幕,几分钟前跳出来两条消息,她滑进去看,拉开了一点门缝,又合上了。

    Stand by You:【店里有事,先回了。】

    Stand by You:【房间续到明天中午。】

    黎也:“……”

    睡完就跑。

    第70章

    酒劲过后, 这晚黎也照旧失眠,她清醒感知到这场庆祝的花炮响到凌晨三点左右,辗转两个小时, 她就爬起来, 找值班前台退了房。

    这个季节天亮得晚, 街道上路灯尚且亮着, 因为没打着车, 又蹲了快一个小时, 咳嗽着下火车转飞机,就感觉大事不妙, 反复的发烧让她几乎拖着半死不死的精神,回到公寓, 沾床就倒。

    一觉醒来春节都过了,睡了一天一夜的真睡死,刚起来那会儿咽口水都疼喉咙,打开手机,考验网速的99+消息在屏幕上狂跳。

    因为嫌麻烦,黎也没有区分工作号和私人号的习惯,上了两年班才发现这样更麻烦,现在还对之前打夜班把重要联系人及群聊区分置顶的事犯怵。

    平常工作对接的人就杂得很,几百号人清也不知从何清起。黎也在置顶一圈划到尾,又灌了几粒药, 回复消息也不知道带了脑子没有。

    缩回床上, 屏幕是点进去的编辑部小群, 专门建来聊家常聊八卦的, 画风一会儿清奇,一会儿清新。

    这两天都在秀年夜饭, 年夜炮,还有一个两个赶着年假,一群人累死累活忙完了跟文研院那边交接的新书还没来得及庆祝,想趁着年假结束前,大伙还没染上班味找地方聚一下,在约时间,这会儿都在走亲戚,还在根据大家的时间调整,纷纷在问什么时候回海淀。

    一条艾特给到黎也。

    她还没看清艾特内容,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同仁接在下面回复:【你不如问她来不来呢,我们这窝人里谁有她班味浓?据我所知,她年年都在海淀过节(实则待命)】

    艾特她的接话调侃:【所以黎也老师要升官发财我可一点儿也不眼红(瘫倒.jpg)】

    讨论的分为了两波,一波打了两页嘴炮确认最终约定时间,一波在问黎也来不来,毕竟其中她出的主力,不止这次,往年哪回聚餐跟庆祝挂钩的都要叫她,编辑部满墙荣誉,除却前辈留下的,新一代里她功不可没。

    黎也想到上一回因为陪敏敏吃饭拒绝过,撑着精神应允了,蒙着脸又瘫了会儿,下午嗓子能勉强发出正常的说话声了,腰背也疼得不像话,索性把电脑支在餐桌上,直着背看稿。

    邮件堆积如山,许多没来得及处理的临时赶工,往下翻之前,她先看到了最新一条,在年假前一天收到,主题标着“合作邀请”。

    同样的主题,她在年假前半月就收到许多,这条是最晚的,当时忙收尾,许多到现在才顾得上,点进去,鼠标键划过主题句,滞停,目光落在一行“Stand by You”的介绍,底下是健身俱乐部的简要,及诚邀合作的具体内容。

    挺有诚意地写满一页,黎也详细看完,又滑回开头,点开回信,腿被跑来的狗蹭了下,黎也浑然不觉地接着输入,踢腿赶了两次,回完信,她低头一看,这狗还在蹭,汪两声咬扯着她往它的饭盘里头瞧——她睡昏头又忘喂食。

    黎也对自己无语了两秒,起身过去。

    上大学的时候二宝寄养在敏敏家,起初黎也担心敏敏家人不乐意,最后多亏了敏敏她弟,这狗性情被她养得很乖,她弟喜欢得不得了,非要留下,黎也有空就去看他们,再带点送弟弟的零食,变相给狗儿子交的房租。

    那会儿她的收入最多来源高额奖学金,在大家月月抱怨吃这买那钱不够用的时候,她还要养只狗,时不时要带去洗个澡,修个毛,买点玩具。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是,她的狗也是,陆陆续续生过几回病,都让黎也连夜带去看,大学宿舍的宿管阿姨都打过几次交道交熟了。直到大三结束,她工作实习在外租房,接回二宝,养了一年才把它养乐呵些。

    敏敏时不时就感叹,她最难的时候想过多打两份工都没想过放弃这条狗,二宝跟了她怕是修了几辈子福气。

    但其实是她有一口饭吃就有它一口汤喝,总觉得这条狗跟了她受苦,一人一狗还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只有看着它从小小一只长到冲过来能把她撞出内伤的块头,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在形如枯槁的岁月里砥砺前行。

    黎也大学毕业进出版社至今稳定上升,一步步站稳脚跟,一点不敢马虎,其一原因也是这条狗,她不想再带它体验漂泊不定的日子,它的意义从跟了她开始,就相当于某个人了。

    年初三,黎也和俱乐部的策划那边取得联系后,收到了他们春节档活动的项目安排,之前因为没收到回信,他们有另找其他,改了两版营销文案都不太满意,最后将就发出去,被他们老板鞭打了一下,这两天赶年假最后两天换营销策略,才又跟黎也联系上。

    但其实刚开始,黎也不是没怀疑这事儿有靳邵的意思,她总不信那么多巧合,偏偏聊天框里没动静。

    好友通过就设为了置顶,过了这么些天,一条又一条新消息刷出来,他被挤到了置顶最底部,这人跟她上床滚一遭就装死,黎也每每挨个回消息,往下还能滑到他,有时无视,有时点进去,反复也就那几条。想发条消息,又回到了没有切入点可找的时候。

    中午外卖到家,黎也在冰箱边摸索时才发现酒罐快空了,打开冰箱粗略一看,吃完饭就换衣服出门。

    除去工作,生活上她还真不是什么太自律的人,昼夜不分,三餐不准时,饿了才会想起来吃,东西不爱多备,没了才会再买,最正常的部分都贡献给她的狗了。

    敏敏跟她合租的时候就发现了,几次看不下去,试图以自身影响,后来自身走了,她该怎样还是怎样,后面只能叹一句算了,活着就好。一般放假也是到下午才能确定她已经醒了,起了,然后给她发消息能得到准时回复。

    之前除夕一大早抱怨,被她敷衍了一个表情包还觉得惊奇,问她怎么就醒了,她当时回的挺含糊。

    这两天回归正常,敏敏中午给她发消息说自己摆脱走亲戚的苦难,从饭局上爬下来一脚油门就踩回了海淀,打算先给她去订个蛋糕。

    这消息黎也到商场才看见,迟迟问她句买了没,没买就别买了。

    敏敏索性回个电话来。

    黎也抓着手扶梯到底下一层,往超市里走,节假日纷纷攘攘,结账队伍都排了长龙,黎也连了一只蓝牙才听清敏敏讲话。

    “我说,我还没下高速呢,快到了,你在家吗?”

    黎也推车逛到最吵的菜品区,笑说:“你听不到人山人海?”

    敏敏哦哦两声:“那你有那么快回来吗,不买蛋糕我就直接导你家去咯?”

    黎也说:“你不是有钥匙,二宝在家,你到了我不在就跟它玩。”

    刚好在超市,黎也问她有没有想买什么,她想了半天憋出几样零食的名字,一囫囵说太多,黎也记了两句罢工,让她挂电话发语音列清单,她又在那儿默想,突然转话题说:“怎么今年不买蛋糕?不然我买个小点的,好歹过个形式。”

    “吃过了。”

    奶油甜得发腻,一年有那么一回也够了,再说就两个人,每年都要浪费,去年好歹是在敏敏家过,有她一家人庆祝着吃。

    她脱口而出,直到敏敏问起:“你上哪吃过了?你自己买着庆祝?不可能,你又不爱吃甜食,还不等我庆祝……诶,不是那个刘何吧?!!他给你买蛋糕还给你过——”

    “没有。”她就觉得这话题不该开。

    但既然开了,敏敏势必要问:“那是谁?”

    黎也叹了口气,心想随便了,没什么好瞒,“靳……老同学,除夕回去看了个老叔,生日也在那过了。”

    “哪个老同学啊?”

    这问题给她难倒了几秒,在前男友和众多其他身份词汇里转了个头晕,挑出个:“那个club老板。”

    电话里这下明显死机了。

    黎也买东西毫无头绪,分明出来前想了些要买的,到地方就忘个精光,又打着电话,注意力不知往哪放,刚在冰柜里凭感觉翻了一堆冻品,又怕放过期了她都想不起来吃完,哐哐放回去些,头一低,没悠住,蓝牙自耳孔里挤出来,连接的声音消失前她听见敏敏一声即使飘渺模糊也铿锵有力的喊骂:

    “我靠!!他不是有对象?!!死渣男你也要——”

    一眨眼,白色耳机落进冰柜,随着她无厘头的翻找动作,混进冻品里,黎也眼一闭,头疼稍许。

    旁边蹭了个人过来,她以为自己挡位置了,自觉挪偏些,等她再度想伸手进去,蹭过来那人长臂一伸,横她面前,先她一步在里头翻,俩人侧身紧贴。

    黎也脑子一空,再抬头,她的耳机已经被翻出来,递回她手里。她刚翻冻品把手翻的够凉了,一秒轻触,她能感觉到对方更甚。

    将近立春,没有那么冷,出门还要裹粽子戴围巾的日子过去,北京不再降雪,温度缓缓攀升,靳邵换了身轻便的冲锋衣,拉链束到顶,显着利落精神。

    敏敏断联前最后一句话荡进脑子。

    ……

    巧不巧。

    她可能才是那个死渣女。

    靳邵没看她多久,捡了耳机,招呼也没打,手塞回兜里,睫毛垂了下往别处收。

    转身迈动步子的时候。

    她叫住他:“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