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一听的叹息,刚要开口将姒淼的死讯告知,就听那花娘又道,“前天姒淼接了个单子,很高兴,说是她那邻家哥哥有消息了,只要她应付完了这一单,那位大人就会告诉她邵将军的去处,因此,当天她收拾的非常漂亮,出门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呢!”
凌湙道,“她就没觉得有异?你也没觉得?打听了那么久没消息,突然又有了,你们就没怀疑怀疑,就这么让她跟人走了?”
花娘疑惑的欲言又止,左右看了看道,“那不能,姒淼到我这开始,接的都是衙门里的单,虽然她那天没告诉我是哪位大人,但我瞧着,应该是县府三尊中的一位,他们官官相护消息通的灵,说有,还能专为骗个青楼女子编谎话?哈哈,那不能。”
凌湙朝酉一点了点头,酉一于是带人出了门,将一直裹在马背上的姒淼搬了进来,长桌被清理干净,姒淼被平平整整的放了上去,酉一只掀了一角露出她死去时尚算平和的脸,那花娘不可置信的瞪着眼睛,帕子捂了嘴迟迟不敢上前。
凌湙道,“她昨天未时一刻就去了,只是我忙,没能寻到好地方安葬她,今日路过此地,就进来看看,她应该还有些贴身衣物首饰什么的,你找人给她装扮装扮,好歹也体体面面的送她一程。”
楼上楼下偷偷观望的好几扇门突然开了,接着咚咚咚的有脚步声往这边奔来,急呼的哭腔一下子炸响了安静的四合小院,“姒淼姐姐,姒淼姐姐……这,这是怎么回事?”
凌湙起身让了位置给那些挤过来的姑娘,捡着能说的说了,“她被人骗了,遇到我们时已经……我答应她替她找块好地方葬了,害她的人也都死了,这里面的详情等过两天你们应该会知道,我现在不方便说,总之,她的仇报了,也算是求仁得仁吧!”
那花娘捂着嘴,掀了裹着姒淼的披风查了一下,却立刻移开了眼不忍再看,都是做这个的,一扫就知道怎么回事,因而是颤了声音问,“是那位大人?可姒淼说过,她接触的那位大人非常知礼,从不对她上下其手……”
听声辩形,凌湙对玉门县三位都有接触,这时接道,“你想说是田旗田大人?”
花娘身子一抖,这些大人从不进她的楼,要人都是派车驾来接,而姒淼也从未说过她具体与哪位大人交好,但凭只言片语,她一直就将田旗列为首位。
凌湙摇头,“来接人的可能是他,但欺凌姒淼的不是他,姒淼大约是被他给骗了。”看来这田旗从一开始就给姒淼做局了,也是,关内女子比男人更厌憎羌人,要叫她们知道去伺候的是羌人,怕是无人肯往的。
那花娘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和着其他哭不能自已的姑娘,将姒淼搬去了她的房间,凌湙带着酉一跟上,发现姒淼的房间异常简朴,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眼望到头的大单间,最多的不是衣裳,而是字画。
凌湙在家中时最常呆的就是书房,因此,字画临摹这块还是能看懂的,而姒淼的房间,最多的就是临摹,各大家各名画的笔贴,累累摞了一桌。
酉一抱着刀跟在他身后,不忍去看那些姑娘哀哀哭泣的样子,就随手往桌上划了划,然后,凌湙就注意到压在最下面的一张画,上面的字让他眼熟,再定晴细看,竟与田旗在衙门里留的公文字迹一样。
画是用最细的精工毛笔,一点点拓的地势山形,标的山脉从东到西,往北居然还囊括了边城好几个府,每一处黑点都做了注释,写了所属州县,画了大致山景,最后落款为点金居士。
画的卷轴里还夹着一张小楷纸条,娟秀的笔锋解释着画的由来。
姒淼:某大人自认书画无人及,每每要人点评,都以吹嘘者鼓励之,殊不知,小女亦有过目不忘的临摹本领,他的画,我能照原样画出来,什么点金居士,吹牛居士还差不多。
凌湙:……这是吐槽?
再往下翻,又翻出一幅画,上面依然是山水地势,只这回更详细了。
姒淼:吹牛居士说这图里有金矿,给我看了一眼后就烧了,得意的说他所有的东西都记在脑子里,不留书画招祸,我偏要给他留一张。
尔后陆陆续续,凌湙竟先后翻了有十余幅,该怎么说呢?这田旗绝对是个人才,而姒淼也绝对是个吐槽弹幕乐子人,几乎每一幅画后头,都有她的小纸条。
其中最准的一张是这样说的,某人既想得重用,偏又摆的淡泊孤高,就典型的是个想立牌坊,偏偏却打不了基的深闺怨妇,嗬,这就是文人!
凌湙握着这些小纸条,头一回生出救不回人的惋惜,这姑娘太有趣了,是个身陷囹圄,却很会开导自己的乐观人,这种性子只要不是碰上致命的打击,她此生都不会有抑郁轻生的念头。
太可惜了。
酉一背着人与凌湙咬耳朵,“主子,这些……”难道就是田旗在十里亭那边炫耀的图册?
凌湙绷着脸将手中画卷了卷,头一点,“都收起来,带走。”
怪道姒淼临死前特意要把盈芳楼点出来,当时田旗就在亭里,她可能有话不好直说,又怕他干不赢让田旗跑了,只能这么隐晦的提了一嘴,他今天要不打盈芳楼前过,也根本没想来。
田旗的书房,家里家外都叫他翻过了,非但没找着,还差点引了纪立春注意,凌湙都准备事后再派人来挖,没料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了临摹本。
这田旗大概是没人可炫,只能对着个以为不通画的姑娘聊骚,结果叫人姑娘背地里给鄙视的不行,一通复原,直把他画了烧,烧了又画的东西,全给留了下来。
真人算不如天算。
花娘抹着眼泪来到凌湙身边,福身道,“公子,奴家们已经替姒淼收拾好了。”
凌湙回头,一步步靠近卧榻上的姑娘,轻纱挽帐的罗汉床上,打扮精致如睡着的姑娘,闭着眼安静的躺在那里,双手交握于腰腹,葱葱玉指因为有琴弦勒的伤,被她的姐妹用纱套给缠了一圈,上面戴有细钏金宝,应该都是她生前的饰物。
女孩正值妙龄,放他那个时代,正是青春飞扬的时候,青丝挽钗,罗裙铺撒,薄粉敷面,胭脂珠唇,若眉宇能如常飞动,该是个怎样多彩的姑娘,才情与样貌一样不缺,差的也就是投生的运气了。
凌湙望着她道,“谢谢你的画,我还是那句祝福,愿你下辈子能投到我曾在的世界,那里能有你想要的一切,就是你最爱的吐槽,也会有同道与你一起顶在弹幕上交流,你肯定会喜欢那里的,姒淼,恕我现在没能力送你归乡,若有机缘,我会帮你找到那个邻家哥哥,让他带你回家。”
之后,花娘关了盈芳楼,带着楼里的姑娘跟在凌湙的马队后头,一直将姒淼送到玉门县外的一座山里,酉一忍了又忍,跟凌湙求情,“主子,能不烧么?姒淼姑娘已经这么惨了……”
凌湙之前烧人,烧的都是他们打败的对手,于是就造成酉一对烧人的忌讳,或者古人对火葬都有忌讳,认为死后不入土是为不吉,会无法投胎。
凌湙看着搭建好的火架子,告诉他,“万一有一天你也死了,我会一样烧了你,酉一,躺在地下受虫蚁啃噬,腐烂的面目全非,然后还要担心穷的吃不上饭的掘墓者,来挖随葬品,抛的尸骨四野散乱,你选哪样?”
酉一脑中随着凌湙的话描放了一遍场景,抖的毛嗖嗖的摇头,“那我还是选火葬吧!”
搭建好的火架子旁摆放了姒淼生前最爱的琴,抬着姒淼的兵将她往上放,一点点推入中心火点,盈芳楼的姑娘哭的泣不成声,花娘背过身去不忍看,凌湙抄着手站了一会儿,对那些姑娘说,“你们给她凑一首曲子送送吧!”
无孝子摔盆,总该有哀曲相送。
那些姑娘愣住,纷纷点头,忙乱的从马车上往下搬乐器,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本事,到哪都不忘带着的随身物。
火起时,哀乐阵阵,伴随着那些姑娘的吟唱,一起打着旋的升了空。
姒淼陷在了火里。
……
幺鸡领着与他汇合的杜猗一齐往玉门县赶,路过一处山道的时候,远远的,听见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谁家墙头有梅,自芬芳,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江南花已凋落,怎堪再斟酌……”
那些姑娘弹完了曲,都往火焰里抛了东西作为祭礼,就连酉一,都摘了刀上的红殷穗子送了过去,凌湙望望四处投来的目光,上下摸了一遭,发现都是他娘亲手给他备的生辰礼,他唯一能送的只有银票,且还只有小面额的,大的全在蛇爷那边。
这下连酉一都觉得凌湙过于冷情了些,这才刚拿了人家临摹的画呢!
没办法,凌湙只好板着脸道,“那我也给她送一首曲子吧!”
琴都是现成的,他掀了袍子往地上一坐,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当口,拨了琴弦就把《人间烟火》给唱了一遍。
他声音只要不故作老成,就是标准的童子音,而这歌的女声又最是催泪,哪怕他没有故意煽情,凭着调和词,那些刚止住泪的姑娘又哭的一个个抱头,纷纷瘫倒在地。
就连酉一和他的那些亲卫,都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一方天地都统统陷入了悲伤之境。
凌湙正庆幸没人奇怪他唱歌的举动,默默吐气逃了一场尴尬,结果,幺鸡一嗓子给大家吼回了神,“哎呀爷,我就知道这声音肯定是你的,还说没有新歌,刚才唱的是啥?远远我也听的不真切,你再给我唱一遍。”
顿时,凌湙有种想要掐死他的冲动,对着奔到近前的幺鸡低喝,“闭嘴。”
幺鸡挠着头,与酉一对望,不解的问他,“酉一,你哭啥?”
酉一咬牙,“你闭嘴。”
其他红了眼的亲卫个个扭头不与幺鸡对视,幺鸡望望前方渐熄的火焰,再看向盈芳楼哭花了妆的姑娘,方想道,“哦,在送姒淼姑娘啊!那我也给她唱一个。”
“……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姒淼姑娘,愿你下辈子能遇到个爱你更胜爱江山的好儿郎,下辈子擦亮眼睛,好好挑个好男人……”
幺鸡只要不冒傻气,他的声音就是得天独厚的男中音,且磁力十足,凌湙就很嫉妒他的嗓音,但此时,他决定暂且饶过他,因为旁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歌引走了,觉得非常提气,围在他身边叫他教。
只有花娘,期期艾艾的移到了凌湙身边,带着其他姑娘的期待,问凌湙,“公子刚刚那歌是谁作的?咱们可能传唱?”
她们天生搞的这个,乐理敏感,听一遍就知道这歌子的魅力,而凌湙并没有克制自己的本性,之前与幺鸡一起时,就会借着教他过一把自己的歌瘾,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声音好听,就是解压来的,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吼一两嗓子,当成排解心情的工具,就人菜瘾大那种性质,只这是他第一回当着许多人面出声,心里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花娘来问,他硬是噎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你要都记得你们就唱,只别提我就行,是江南那边的一个才女写的,你们称她为程大家就行。”反正我是不会教第二遍的。
花娘非常高兴的福了礼,“知道了公子,奴代所有姑娘,包括已去的姒淼,谢谢公子,谢谢您了。”没有看轻了我们,还如此尊重姒淼,花娘带着所有姑娘深深的给凌湙拜了又拜。
之后两天,蛇爷紧赶慢赶的处理了平西与玉门几个官大人的私银,除了分发给百姓的,和纪立春分走的,剩下的足给凌湙拉回了近二十万两的白银,刀枪更装备了他们队的所有人,连凌馥都得了一把防身的匕首。
凌湙的生辰到了。
蛇爷和幺鸡的意思是在玉门县过了再走,但凌湙顾虑着京畿那边来人,没有答应,整装齐备后,拉上他们所有的财物粮草,对准北境第一道关隘口,登城进发。
关内关外,登城分界,入了登城,就算是出了关内。
所有的大徵北境子民,还有个别号,关外蛮子。
赶路间隙,蛇爷给凌湙讲了平西县县令包弘声家的事,“他没啦!一家连老带小八口人,都叫他媳妇一把砒、、霜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