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好了,宁侯府被官兵……
莫棐之刚与闻高卓商议, 要找个什么办法去探一探宁侯府现在的底细,闻辉就出事了,而巧合的是, 闻辉的死亡现场, 就有莫子晋, 且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招了许多人围观,把现场搅的一团凌乱, 导致五城司与京应衙门的人来后,愣是找不到与之相关的线索。
然后, 干脆将整个楼给全封了。
再尔后, 刑部出动主官三人, 由一部侍郎, 两位郎中主持,亲提楼内关押众人, 审讯、追责。
跟死了什么大人物一样,搞的阵仗极大, 规格极高, 效率极强。
一个逛窑子被人弄死的官三代, 就这么引动了整个京畿街巷戒严。
闻辉是亥时二刻出的事, 凌湙得到消息, 到澄园已接近丑时, 后与段、齐二人周旋,中间加上齐惠妍身死, 临散场时,已接近辰时。
而就这么短短半夜功夫,刑部三位主官便已将莲花楼内,除些许身份不便动的, 余者就地扒了衣裤,全过了一遍水火棍,其中富贾子弟与六七品提不上筷子的冷衙门亲属,都没能逃开这顿拷打。
整个莲花楼周边的街巷,当日夜间皆被鬼哭狼嚎充斥,往来人丁尽皆垫着脚尖走路,本该喧嚣繁华之地,当夜起便陷入了万籁寂静。
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大声喧哗,还歌舞?临着莲花楼三条街外的酒肆都歇了业,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了闻家的霉头。
到凌湙与宁琅踩着巳时的钟点回到侯府时,被围了一夜的莲花楼那边,已经传了消息,说是找到了杀死闻辉的凶手线索。
尔后,便有一队京畿卫上了门,要入侯府搜捕当夜去莲花楼,复又返回府的宁振雄。
宁振雄,宁家二房长子,也是宁侯府孙辈里最年长的一个,出了年便将行及冠礼,婚事也订在了及冠礼后的第五个月,是整个宁家最具有武将气质的小辈,身材及魁梧,个头也极高。
奈何祖父崇文,父随祖意,也更偏爱长相文弱的弟弟,对他反而不感冒,若非他是孙辈里的头一个男丁,恐怕早被父祖忘了存在,平时游街打马,呼朋引妓,是个人人尽知的草包。
而陈氏对这个庶长孙也是不大搭理的,不会过于苛责,却也不会纠正他小小年纪,不学无术的行事,作为嫡祖母,没像其他府邸那样,在自己的亲嫡孙出世前,弄死庶长孙,在她看来,已经是很仁慈的了。
庶长子、庶长孙,在所有勋贵府邸,都是最被忌惮的两种身世,稍有大意便有被篡嫡的风险,故此,哪家对此类子嗣,都没有好脸。
可凌湙在有限几次与他的碰面里,对他的印象并不坏。
这就是一个受尽忽视,然后用各种荒唐之举,意图吸引父祖注意力的孩子,尔后在长年累月的不受关注中,终于破罐子破摔的成了真正的小纨绔。
凌湙对他印象不坏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对自己院中仆婢的宽容,看着是个喜流连花丛的草包,却会在身边的仆婢犯错后,给予出府的生还机会。
他一脸蛮横凶相的外表下,未曾沾染过半滴奴仆鲜血,院中女孩也个个完璧,并未发生余下几个兄弟那般,小小年纪就睡通房的事情。
凌湙那时虽不大与各房子侄们来往,却不妨碍他通过各种渠道,知晓各人秉性,对宁振雄的印象,甚至比病弱的宁振鸿还深。
京畿卫围了侯府,不知情的以为皇帝终于忍不了宁氏,要除之而后快,可事实上,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起于一介纨绔子的人命案,从其身死开始,满京风声鹤唳,全城戒严,城门防卫加倍,甚至于都不太顾及皇帝要出京,去祭祀皇陵的銮驾。
皇帝出巡,净街、束行、噤声,而此种种,除了街未净,其余行止皆被限,只为闻辉。
如此,闻阁老权柄,可见一斑。
凌湙正领着宁琅在藏书楼上翻部曲册,两人站在楼窗前,望着府门前围上来的一队京畿卫,陈氏院中仆奴惊慌,而出门与人交涉的,只有怡华公主。
宁侯与世子瘫痪在床,二房、四房乃庶出,陈氏身为侯夫人,一府主母,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接待一名京畿校尉,怡华公主虽为公主,可身为三房儿媳,在无人可出的情况下,似也只有她出面合适。
凌湙与宁琅夜半出府,踩着鸡鸣归来,出入都走的侯府后门,有袁来运接管了府中安保后,要隐了二人行踪,不叫满府知晓,都便宜的很,故此,怡华公主等人,并不知他二人已经回来了。
宁振雄在睡梦里,被亲爹娘从房里挖起,朦胧中被扇了两巴掌,耳鼓涨涨的听见父母斥责,“说,你昨夜里到底干了什么?怎会招了京畿卫的人上门抓你?赶紧滚起来,自己去向你祖母解释。”
陈氏彻底掌了府中权柄后,对二房、四房中人梳理了不少,撵出的、发卖的,断了不像话的几位爷们的例银,减了各房姨娘们的无度索要,整的这两房现在人人自危,就怕陈氏一个摆手,就将这两房分出侯府。
二房夫妻现今扮着孝子贤孙,日日守在宁侯床前伺候,而他们最得意的次子明年将下场考学,若侥幸中榜,在宁振鸿、宁振熙这俩嫡孙,都没长起来前发展官途人脉,再有宁侯支持,那这侯府的爵位,还指不定能落谁头上。
夫妻二人求稳求胜,当然不能允许此时遭逢变故,得知惹祸上门的竟是他们的长子时,恨不得一棒子把人打死了撂出去平事,因此,在宁振雄彻底清醒之后,看到的,就是望向他,恨不得吃了他的亲生父母。
宁振雄这些年已经受够了父母的偏心,哪怕知道亲事订的潦草,聘的媳妇是个商贾女子,完全是因了其父母贪图人家嫁妆丰厚,也盼着早日成亲,早日离府独过。
他一颗心早凉了,因为没了期盼,也就对父母亲情失了指望,近年越发脾气蛮横暴躁,被打之后,掀了被子,只着了一身中衣就往外院走,高壮的身形竟有了慨然赴死之意,连语气都与气势相同,“有什么好解释的?不用解释,你们说什么是什么,谁来抓我?叫他抓就是,最好立马给我安个死罪,只要我死了,你们自然安心。”
怡华公主还在与人周旋,连接二门处的地方就跑来一群人,正中间走的气势昂然的,正是一身中衣,披头散发的宁振雄,而他身后,则跟着捂脸哭的一脸泪的二房夫妻。
人未到声先至,“公主,公主啊!我们实不知这孽子昨夜干的事,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们,这孽子从来不告诉我们,他在外面的荒唐事,若非校尉大人上门,我们一家子恐怕都叫他蒙在了鼓里,公主,我们夫妻没想为府里招祸,您一定要在母亲面前替我们分辨分辨。”
怡华公主:“……”
人家只是上门询问,逮不逮人还两说,你们这就不打自招了?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么?
等她再将眼神放在二房长子身上,才发现这个侄子竟长的高了她两个头,人高马大的站在前院中堂前,望着来拿他的京畿校尉,一脸冷然,“发生什么事了?既然找到我家门上,想必是有证据了?你叫什么?准备给我定什么罪?”
他怎么也出自侯府,虽是庶出,可这些年的耳濡目染,那一身嚣张公子爷的气度,还不至于让他怂一个京畿校尉。
搁往常,一个小小的京畿校尉,还到不了他面前说话,当然,也是因了两方不可能会有交集的原因。
来人姓钱,领人上门时接的令是,一定要突破宁侯府的阻挠,进入到府内搜检,看一看内里真实的巡防布置。
他也不懂下令的人怎么个意思,却也没觉得这个任务有多难,宁侯府又不是多威赫的勋贵府,要往里闯一闯简单的很,只要揪着事端之人说事,就不难突破重围入府搜检,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带人强闯的样子,却哪料宁侯府中人不按常理出牌,竟都不带维护一下的,就交出了自己的孩子。
钱校尉:……这宁大公子莫不是捡的吧!
场面陷入寂静,显得之前的怡华公主拦门有些可笑,二房夫妻却不知自己已经得罪了公主,还在抹眼泪试图博得公主怜悯。
宁振雄神色愈发冷漠,垂眼望向低他一头的钱校尉,“我犯什么事了?你总得给我定个罪名吧?”
钱校尉回神,定了定心道,“闻三公子昨夜死于莲花楼,有人指认,说他死前与你见过面,见你二人发生龃龉,似有言语冲突,再之后,他便出了事,宁大公子,你可能说的清他与你之间的摩擦么?若说不清……!”
宁振雄皱眉,张嘴还没吭声,他身后的父母就叫嚷了出来,他娘甚至上手捶起了他的后背,拍打的啪啪响,“你竟然敢跟闻三公子起争执?你疯了?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跟他呛声?哎哟,我的个天爷啊,你可不敢拿你弟弟的前程开玩笑,闻三公子若真是你弄死的,别说你弟弟考不了学,就是我们全家都要受你连累,孽子,你快说,你跟闻三公子到底有什么矛盾?值得你不顾身份的跟他起冲突?快说!”
钱校尉看出来了,这是个不受父母待见的娃,于是,立马打蛇随棍上,开口要求,“为免遗漏什么重要线索,我需要去你的院子搜捡你昨夜的用物。”说着一招手,就要带人往府中闯。
怡华公主脸一沉,今日若叫这些人进了府,那宁侯府最后一点颜面都将尽失,日后怕是是个人都能上来踩一脚了,当即就要上前阻拦。
而宁振雄却比她快一步,大马金刀的站在往二门去的路上,脸色阴沉漆黑,“我看谁敢。”
尔后,又转望向自己的父母,脸色漏出巨大的愤怒,声震前厅,“你们就这么希望我出点什么事,好为老二腾出长头之名?早要如此在乎长头名分,当初你们怎么不直接说是老二先出的生?现在后悔,心心念念要替他争长子位,你们干脆直接拿把刀来杀了我算了,何苦要麻烦别人?”
越说越恨,气的声音发抖,“我为什么跟闻三呛声?”
说着声音陡然抬高八斗,直着脖子叫,“因为他跟你们一样,处处拿身份说事,笑话我们侯府连外强中干都不是,直接没落成了人人可踩的废物,笑话我们侯府后继无人,一门老弱,我但凡不是个男人,我都可以躲着他,但是,他要欺辱我们府,就不行,就不能,我跟他呛都是轻的,要不是身边有人拉着,我还能上手打他,呵,哦~他死了?哈哈,死的好,死的非常好,他一定是因为嘴贱,叫老天收了,哈哈哈,死的真是太好了,呸,祸害有天收。”
二房夫妻恨不能堵了他的嘴,奈何身高由不得他们,就像宁振雄说的那样,他们也后悔当年排序时的一念之差。
原来宁振雄兄弟是孪生,只不过一个壮的像头牛,一个瘦的似猫,看着活不了的模样,而面对如此两兄弟,他们当然是将壮的那个认成了长子,弱的那个只当陪练。
可经年过后,壮的长成了蛮汉,弱的却颇有文才,此时夫妻二人后悔了,想将这长子的名分给倒一倒,结果却遭到了陈氏的阻拦,斥他们不讲规矩宗法,于是,这一腔怒火,就全都倾倒在了,被他们认为无用的长子身上,并越发的瞧不上他。
宁振雄吼的脸颈青筋直冒,披散着头发近似疯魔,吓的夫妻二人连连倒退,钱校尉抓住机会,拔刀出鞘,“既然你自己也承认了与闻三公子有矛盾,那就随我们走一趟吧!不过走前,我们还是要去你院里搜一搜。”
今天这个府他是必须进,不然回去不好交待。
怡华公主冷冷的盯了眼二房夫妻,刚要开口,就听身后一把声音传来,“我们侯府再没落,也容不得你们如此放肆。”
却是宁琅现了身,重新换衣后,着一袭墨色长袍站在院门前,冷眼望向围了一圈的京畿卫们,与钱校尉对上眼后,再次开口,“别说你们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侄儿杀的人,便是证据十足,也该签了令后来搜屋,什么时候仅凭你们京畿卫的人一句话,就可以擅闯一门勋贵的府邸了?钱校尉,你是奉了谁的令,有什么实质的证据指认我家孩子?”
凌湙没现身,他去了陈氏院中,放宁琅去处理那些人,凭他与怡华公主两人,当是足够了。
只他没料从前院传来的二房夫妻作为,会如此令人抓马,不止陈氏生气,连听了消息赶来的四房夫妻都一副无语的样子。
没见这么坑亲儿子的。
钱校尉望着公主与驸马都慰,不得不软了声调,改换方式,“那总得让令家公子回院穿个衣裳,随我们走一趟吧?毕竟是有人指认了他的,而且为防他被你们藏起来,我得派人跟着他回院子盯一盯,宁驸马,本校尉也很为难啊!”
宁琅已经得了凌湙叮嘱,今天谁也别想从侯府里把人带走,因此,态度强硬,“没有证据,只凭人口述的指认,就想拘走我家孩子,你当我侯府真就无人了?钱校慰,你别忘了,我身上也挂着个司京校尉的职,就是我家的姻亲故旧,也多有武职在列的,你真就要得罪我府?”
钱校尉脸黑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趟差出的有多麻烦,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轻松好办。
而宁振雄则突然眼冒热意,努力昂着脑袋,憋下心里的委屈,望着拦在他身前的三叔三婶两人,几次张嘴,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三、三叔……我身正的、正的很,我不怕……不怕他们查。”
宁琅半扭了头望他一眼,摆手,“这没你什么事,回去梳洗换衣,去你祖母的院里等着。”
说完一抬手,早准备好的府卫就从各角落鱼贯而出,经由袁来运调教过的府卫,又参杂着西山调过来的一波人,整个府卫气势都显得严肃规整了不少,让人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内里的防卫,当甚为严密。
宁琅望着钱校尉,“想要入我侯府搜捡,先去请圣旨下搜查令,钱校尉,我家的铁册可还呈在太庙里,强入我府,本驸马可是有先斩后奏之权的。”
这是公府的特权,宁家是降公为侯了,可因着有宁太后的关系,铁册从未移出太庙,故而,宁氏的某些隐藏权利,依然能用,只不过先前宁老侯他们生怕会引起皇帝注意,从不敢仗着祖上的势护持府邸,给了那些人可以随意欺辱的错觉。
他们怕引发皇帝注目,从而彻底的将侯爵撸了,更担心会有提醒皇帝宁家还有铁册没收回之事,力图降低存在感,让皇帝忘了这节事。
可凌湙却告诉宁琅,“尽管抬出祖上荣耀,陛下那边不用担心。”
从皇帝一出净斋,就招了闻、莫二人去问两府八卦起,就透着他巴不得两府真能出点什么事才好的信息,若叫他知道闻家的势力叫宁侯府给撅了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的放过去。
咱们这位皇帝,是个坐山观虎斗的高手,并且自以为坐的稳,实不知屁股底下的山,其实已经崩出了数条裂缝。
他要看,那就做给他看。
因此,宁琅在说出铁册二字时,是从未有过的信心满满,挺直的腰背铮铮然,叫怡华公主都意外的瞅了又瞅,只觉此时的丈夫无比伟岸。
钱校尉被噎住了,脸色难看的不行,望着围上前的宁侯府卫,又望了眼被护在宁琅身后的宁振雄,想到来前被特意拉到一边叮嘱的话,硬是忽视了宁琅的警告,震声道,“我是奉了刑部令来拿人的,宁驸马如此阻拦,就不要怪本官不讲情面了。”
说完一招手,那些他带来的兵就统统亮了刀枪,尖指着宁侯府内众人,吓的二房夫妻尖叫连连,引发的在场仆奴都瑟瑟发抖了起来。
宁琅手腕一抖,也亮了配刀,横身挡在妻子与侄儿前面,与钱校尉对峙,丝毫没有退步之意,声音也抬高了些许,“钱校尉,这里是侯府,擅闯着死。”
袁来运改了装束混在府卫堆里,打着手势让府卫们缩紧了防卫,边边角角都要确保打斗起来,不会有漏网之鱼敢跑出府门。
他跟凌湙久了,知道凌湙的习惯,但凡打杀敌方,都必尽全力绞杀干净,不留遗患。
钱校尉也是正经卫戍出身,一看宁侯府内府卫排防,就知道这内里有武备强手,顿时不敢大意,指了身边属下背对背排开,盯着各方向上的侯府府卫们。
打斗一触及发,气势陷入紧绷。
陈氏院里,来来往往当耳报神的仆妇将消息送来,让所有人都跟着捏了把汗,只凌湙撑着手端坐一旁默默喝茶。
四房夫妇不知这面生的公子是哪位,又觑着陈氏待他的亲热劲不敢问。
凌湙也没有自爆身份的爱好,只当看不见他们疑惑的眼神般,自顾翻阅起了手中的部曲册。
杜曜坚近日也在京中,皇帝要祭祀皇陵,他作为皇帝亲信,自然是要侍奉左右的,凌湙想要拿捏他,就得寻个他不进宫的日子,用宁侯的名义诓他入府,是最简便的,所以,让宁琅独自去面对门前的校尉,也是有提前练其胆的意思。
不然,凌湙怕他压不住杜曜坚的气势,反叫对方拿捏住了。
前院刀兵起,宁琅护着妻侄在刀兵之外,钱校尉领着手下的兵与袁来运他们相斗,他目地并非拿人,就是为了探侯府虚实来的,而袁来运也得了凌湙嘱咐,故意用了杜曜坚特有的兵阵。
他有一队人混在侯府府卫里,小结成阵,用杜猗曾经炫耀过的杜家兵阵对钱校尉等人,不出瞬息,就成功引起了钱校尉的关注。
钱校尉连同他的手下,被袁来运带人连削带打的困住了脚步,虽暂时未有人命发生,却伤了半数人手,哀嚎呼痛声渐起,直传进围在府门外的百姓们耳中。
不好了,宁侯府里的人要被杀完了。
不明真相者轰然四散,往京内各角落传递着宁侯府被官兵杀上门的消息。
没等他们传出宁侯府满门被诛的话来,事情就又有了新发展,那刚进京没多久的纪将军,恰巧领了一队人路过宁侯府,见里面打的热闹,好奇心起,跳了墙头看热闹,结果一看,好家伙,一队京畿卫打扮的兵将,让一门府卫打的左右支拙,就差跪地求饶了。
纪立春好仗且不讲规则,见宁侯府府卫如此厉害,就想去试一试人家真正实力,踹了人家府门就进去,打着支援京畿卫的名义,与宁侯府府卫战在了一起,然后,被那熟悉的兵阵打的眼中冒火,一气连声大吼,“好你个杜曜坚,竟然连自己的看家本领都传了出去。”
军中无人不知他与杜曜坚的仇怨,所谓最了解自己的便是敌人,反过来亦之。
钱校尉不确定的心,彻底定了,望着前来解围的纪立春叫,“纪将军,还望搭一把手。”
再不搭手,他手下的人怕是出不去宁侯府了。
纪立春立马义气上身,挥舞着刀柄就与袁来运战在了一起,口中哇哇大叫,“说,杜曜坚是不是还念着旧主情分?呵呵,可算叫我找着他把柄了,看我去陛下面前揭发他。”
袁来运竭力劈砍,意图留下纪立春等人的人头,面色冷硬,“今日谁也别想走,想要陷害杜将军,且问过我家主子没有?哼,看刀。”
两人边打边远离兵卫中心,待到周围全是自己人后,纪立春挤眉弄眼,“怎样?我演的像不像?主子传信传的太急,我人手都没召齐,就带了一队人来,够么?主子呢?”
袁来运往内院努了努嘴,“主子没说让你进去,你演完赶紧走,回头遇上杜曜坚时,知道怎么污赖他吧?”
纪立春挤眼睛,嘿嘿道,“知道知道,我定让他有苦难言,必定将他激进侯府里来。”
袁来运点头,架起刀来继续与他对招,两人渐渐出了府外,连同钱校尉等人,也一并被裹挟到了府门外,各人身上都沾了血,滴的整个侯府门前全是斑斑血迹。
纪立春大叫,“娘球,今日我带的人少,改日定带人再来,走!”
钱校尉晕头转向的带人跟着跑,袁来运象征性的追了两条街,等纪立春等人的身影再看不见后,方收了刀回府。
满京勋贵圈震惊。
袁芨却在得到消息后,重重敲了下桌面,“好厉害的离间计。”
皇帝想要看戏,却没料一把火烧啊烧的,竟烧到了他。
杜曜坚是谁的人?
皇帝用十五年时间栽培他,提拔他,可结果呢?
袁芨与他面前的幕僚道,“宁侯府终于想起来用部曲册了,济安,你们在野的承重嗣出现了。”
胡济安,便是那名要往边城投靠凌湙的幕僚。
“是,袁大人,济安走了,多谢您这些年的救济,我已给老师去信,这便去寻我主去了。”
他本要独自前往边城去的,是袁芨在确定了凌湙身份后,主动找了他来相告。
袁芨苦笑着摇头,“这么多年也未得你认一声主,你们在野这一帮人,真是不好交道……济安,恭喜!”
说完长叹一声。
在野的那帮老家伙们,要出山了。
宁侯府中,陈氏怒喝,“跪下!”
182.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戈鸣、白刃出,斩净……
陈氏归整家务, 凌湙便带着宁琅和袁来运、酉一等人,准备去偏院议事,路遇低头跪着的宁振雄时顿了顿。
府务事端, 凌湙并不打算插手, 说句置身事外的冷血话,便是这一宅人口没落的沿街乞讨, 也不能让凌湙光凭这一身血脉,就无条件接纳这些人,他们得亏有陈氏在这宅子里镇着,否则凌湙根本不可能再回此处。
哪天陈氏愿意抛开此处的纠缠,跟凌湙走,这一宅子人也就与陌路客无疑, 凌湙断不可能让这些人扒他身上吸血。
凌湙的原则和底线向来清晰,早过了什么都往身上揽的热血中二期。
那边二房夫妻正竭力推脱,一意想将宁振雄提出来承受主母怒火,四房夫妻抄手看戏, 怡华公主陪坐在陈氏身边,而后赶来的其他小辈们, 都缩头缩脑的站在院边上。
面上看着规矩老实, 眼中却泛着瞧热闹的戏谑之意,个个脑门顶上燃了一簇八卦图。
宁振雄跪的身体板正, 只脸上面无表情, 无悲无痛,可垂在膝上的双手蜷缩成拳, 抖的厉害。
他身为孙辈最年长者,既不得家中重视,也不得弟兄尊敬, 稍有错处,便遭斥责,且是众眼之下的贬责喝斥,撑不起兄长威信,还要遭受众弟兄那有如凌迟般的剐骨眼刀。
辱及自尊,伤及骨髓,每遭一次,心便沉沦一寸,至如今,已近木然,手攥成拳本已练的不会再抖,哪知叫三叔维护一回,竟生了矫情委屈心,久违的痛感漫上心头,恼的宁振雄差点绷不住,勉强维持着体面,没有趴到地上痛哭失声。
便是养只宠物,时间久了也要生出些爱惜之意,何况自己是个亲生的血脉,竟叫父母兄弟如此糟践,半点颜面不留,待遇堪比奴役。
崩溃与自尊的坍塌,正差着临门一脚。
凌湙顿步,眉头微皱的望了眼二房夫妻,以及看热闹围成圈的众宁氏子,宁琅立即上前,低声将宁振雄在前院的行止说了说,语气中带着怜惜,又有对二房行事的不屑,和各房小辈们离心现状的忧心。
宁振雄耳朵动了动,头一下子埋的更低,似羞似愧,又似难忍,涌上双眼的热意糊了视线,呼吸也跟着急促,显一副叫人触动心事的伤心。
二房两口子声音尖厉,刺的陈氏心口直跳,怡华公主两次喝止,都没能压住二人侍疾邀功的心,面对陈氏的责罚,二人开始用侍疾说事,好像宁侯瘫痪在床,全赖了他二人才能活似的,把四房两口子都给拉下了水,开始与他们理论谁在老爹床前孝敬的多。
整一个院子瞬间陷入掐架当中,彻底偏离了事件本身,把陈氏气的眼前发黑,身子也摇摇欲坠,怡华公主扶着人,脸也黑的难看,却一时也拿这泼皮夫妻无法。
他们就是掐准了陈氏要脸,不可能干出打杀庶出之事,在妯娌们中间落个刻薄名声,哪怕周围站了一圈府卫,也止不住他们昂扬争表现的意志。
多年的摸浑水经验告诉他们,只要把陈氏闹的心塞胸堵,她就会彻底撒手,懒得与庶房掰扯,虽然会得到鄙视不屑理会的表情,却比被揪着责罚要来的便宜。
只是被人瞧不起而已,总要比真金白银的罚了月银年息要好。
宁振雄太了解父母了,一时更羞愧的低了头。
陈氏揉着额头,刚要摆手撵人出去,这就是她不愿搭理庶房的原因,整个无理搅三分,你说东西他扯闲的赖皮样,她真的无意管教这种人,撵走是图耳根清静的最快方式。
只她手刚抬起,便听四周铮的响起一片刀鞘出刃的声音,金戈鸣、白刃出,院周肃杀风起,瞬间斩净一切声息。
凌湙一声未出,只抬脚一步一步的,似碾在众人心头似的,踩着一地被掐了脖颈的嘈杂,慢慢踱到了陈氏身边。
清泠泠的眼神扫了一圈,抬手安抚的摩搓了下陈氏的薄肩,攸而扭头面向众人,“宁氏家规,公然与主母叫嚣者,鞭二十,掴五嘴,视情节轻重可酌情增减,袁队长,上刑,男鞭三十,女掴十嘴,重罚。”
袁来运上前拱手,二话不说就招了人上前,将二房两口子拖至院中心处,四房夫妻享受连带处分,一个领受十五鞭子,一个掌嘴五下。
真格一动,整个院子除了呼痛求饶声,再没了令人头疼的争吵声,除了陈氏和怡华公主,其他人都对这面生的小公子生出讶色,完全不知他的身份来历,竟能在侯府后院发号施令。
两对夫妻被压着动弹不得,再没了之前吵闹的精神。
所有人皆面色惊惶的注视着面无表情的凌湙,只见他半挡在陈氏身前,召令府卫亮刀兵如臂使指般从容、冷戾,便连声音都如冰棱子般戳人,“宁氏宗族自立祠日起,以孝为先,以武为根,以德善兼容,以厚廉为美,以闻达举世,以宏阔塑己……”
满院宁氏子瞬间感觉,目不能直视上首位的少年,纷纷垂了脑袋缩肩塌腰,有种被人拧了命门训诫的压迫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脚尖不自觉的想要往外移,却又被身周府卫们手中雪亮的长刀所慑,便连受罚的两房夫妻,都停止了呼叫,不敢再大声喧哗制造噪音。
凌湙冷眼巡视一周,冷冷的一声轻哼,“尔等尚有几分宁氏风骨?出了府门,有敢如祖辈般风光行走?便是在满京的纨绔堆里,你们是能领众而出,还是只能夹着尾巴,与人做狗腿?”
一院只剩了雪白脖颈的宁氏子们,个个被训的没了声,便是宁振鸿也只剩了满心悲凉。
宁氏的没落,便是因了后继无人,随着家财散尽,享受惯了的宁氏族人,便彻底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所有祖辈荣耀,都叫子孙们给败的一干二净,最终被人给踩在脚底,践踏成泥。
凌湙的声音拉回了宁振鸿的悲呛,抬眼望向上首昂然而立的五叔,宁振鸿突然热意上涌,眼中泪水蓬然而出,膝一软便跪了下去,“五……叔,侄儿多谢叔叔教诲,谢叔叔肯为我等不孝子侄费心耗力,侄儿定努力进学,为祖上重夺荣光,不教祖上基业毁于我辈之手,侄儿恳请叔叔多多鞭策我等,不吝指点我等行止规范。”
他记着凌湙上京不能暴露,咽了脱口而出的五字,只口称叔叔,却也不提是哪里的叔叔,让左右兄弟集体蒙圈,而近来一直与他亲近的宁振熙,也有样学样,噗通一声跪下,也脆生生的跟着学舌,“请叔叔指点!”
宁振鸿是世子宁晏的独子,若无意外,这整个侯府都将是他的,近日又常驻陈氏院中,在其余房头的认知里,他的消息当准确无疑。
他说眼前这冷眉冷眼之人是叔叔,那剩下的宁氏子们,就个个不敢置疑,眼见陈氏都默认了后,大眼瞪小眼之下,纷纷软了膝盖相继跪下。
宁琅神色激动,期待的望着凌湙,他再次体会到了溢满全身的威望,而这些,只有眼前的五弟独有。
凌湙眉头皱的打结,迎着陈氏抛来的期盼目光,缓缓摇头,“我没空,且我不会在京中久待。”
陈氏愣了一瞬,神色驱至黯然,嘴唇蠕动,“哦、对,是了,我、我给忘了。”
她是那样期望着凌湙能留下,哪怕要用这一摊子的烂事挽留。
宁振鸿急了,这一门兄弟上辈子就因懒散堕落,走了穷途,后来五叔入京,他们仗着同宗同族,意图扒上五叔吸血,结果叫五叔全给绑了送进西山矿打铁。
他永远的记得五叔说过的话,没有人能凭一身血脉沾他便宜,尤其是没交情的同族,敢来仗着姓氏打秋风,就得有被丢去吃苦的自觉。
若从现在开始,就让这些兄弟在五叔眼皮底下晃荡,哪怕五叔无意管教,至少能混个脸熟,等日子一久,凭五叔的性情,总能从手指缝里漏点本事,那等日后变故发生时,不至于满门覆灭。
宁振鸿眼神焦急的在众兄弟脸上扫过,直到扫见宁振雄,心尖陡然一跳。
上一世宁振雄是做了京畿总督樊域的狗腿的,宁家被抄时,甚至是他亲自踢开的大门,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庶出大哥,是被亲生父母给逼离的家。
他不记得这个大哥离家的日子,却知道前世他与五叔没有这么早的遇上过,所以,这一世也该有所不同了。
宁振鸿劈头就对宁振雄道,“大哥,快给叔叔磕头,求他,求他教你,只有他教了你,你才能出头,才能在二叔二婶面前扬眉吐气,快磕头。”
宁振雄仰头望向凌湙,那四周听令施为的府卫,被府卫按着打到不敢吭声的父母,以及眼前人不动声色间就控制住场面的威慑力,早激的他满心震动,到宁振鸿指点般发令,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求叔叔收下侄儿,侄儿愚钝,但有吩咐,无敢不从。”说着一个重重的脑袋就磕在了地上。
时人重辈分胜过年纪,哪怕他年长眼前少年几岁,但在宁振鸿一口一个叔叔的前提下,他作为同辈兄弟,也断不会质疑眼前少年的辈分,叔叔二字叫的极顺。
凌湙皱眉望向宁振鸿,声音里带着不悦,压迫感罩脑门,“鸿儿,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来安排了?退下。”
宁振鸿身形震动,咬着唇不敢再吭声。
院中陷入一片寂静,袁来运执行完了刑罚,束手禀告,“主子,行刑已毕,一下未缺。”
满院宁氏子,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家中近来所有新进的府卫,居然都是眼前这位叔叔的。
可他到底是哪里的叔叔?
继而又望向了陈氏,一时众测纷云,猜测着凌湙可能是陈氏娘家那头的姻亲,不然怎会如此帮她!
宁琅望向伏地不起的宁振雄,也有意拉他一把,“孩子体格不错的,你要不带回去试试?”
宁振鸿欲言又止,恨不能跳起来拽着宁振雄,让他把偷学来的武艺给五叔亮一亮,他可是亲耳听宁振雄说过,他少时就有偷偷跟府卫学武的事,否则也不可能被樊域收下。
凌湙垂眼望着眼前这宽大的体型,沉吟道,“你私下里,可有学过武?”那一身腱子肉,就不可能是自然长出来的。
宁振雄肩膀一沉,声音暗哑,“学、学过,侄儿每日偷偷跟着府中的一位侍卫练过,他教了侄儿一些粗浅的功夫。”
凌湙点头,斟酌着刚要开口,就见院门口酉二探了头,而他身后,正跟着一位身着布衫的先生,四十许的年纪,眼神清正,抬眼望向人时,睿智藏在丘壑。
胡济安也是没料到,与凌湙的第一次见面,竟是遇见他在料理子侄。
酉二束手秉告,“主子,这位先生非说有要事见你,竟是一刻也不愿在门外等,属下不敢对他动刀……”
他们都知道凌湙急招文人墨客,殷子霁更是数次耳提面命他们,不可对前来投效主子的文人无理,导致他们对上自称来投凌湙的文人,不敢动粗。
凌湙是改了面貌,可前后一地跪他的宁氏子,后尔一身摄人气势,让人很容易在人堆里找见他,胡济安按着袁芨的描述找人,除了面容,其他形容一眼能辩。
这满身的肃冷杀气,溢出无人可挡的压迫感,难怪这跪了一地的人,愣是一点声息不敢有。
胡济安冲着凌湙的方向就深辑一躬,“某麓山书院胡济安,奉老师之令来自荐僚属的,不知公子可收否?”
怡华公主正捧了茶给婆母,叫胡济安这自报家门的一幕,给惊的手一抖,随即便失态的站了起来,惊呼出口,“麓山书院?”
她年前去宫里想求皇帝手书,往麓山书院为儿子聘一位启蒙老师时,生叫皇帝给撅了回来。
无他,因为麓山书院里的先生,连皇子老师都不肯做,皇帝嘲她异想天开,竟敢肖想那里的老师为个小儿开蒙,简直痴人说梦。
宁琅也惊的失了色,瞪着眼睛在胡济安身上瞧了又瞧,试探的发问,“麓山,云川的麓山?”
胡济安矜持的点了点头,傲色满面,“是,天下倒是有哪个川里,敢宣称有麓山?我确实是云川的那个麓山。”
凌湙眯眼,打量了来人一圈后,方道,“先生是哪边的?袁大人的?还是山野里的?”
袁芨的,那他就是来笼络他的。
山野的,那他就是来辅佐他的。
胡济安色变,立刻收了傲色,冲着凌湙掀袍便跪,“山野无名文士,诚心来投公子,望能为公子效力,望公子不嫌弃。”
怡华公主和宁琅恨不能上前立刻将人拉起来,然后握着人的手恳切挽留,还嫌弃?根本不可能会嫌弃。
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大好事啊!
快答应,别犹豫。
一院子宁氏子,虽未有进学上的天赋,可麓山书院几个字如雷灌耳,望向与他们跪的不相上下的胡济安,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宁振鸿先前的用意了。
尤其宁振雄,感激的冲着宁振鸿点头,彻底懂了先前他的焦急。
这果然是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但凡他犹豫一下,就将错过翻身奋起的时机,连麓山书院里的先生都要来投效的人,别说本事,光前途就能带起一门兴衰。
所有人都激动的等着凌湙开口收人,便是胡济安都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定会被收下。
凌湙:“先生请回,我这庙小,恐撑不住那么大的妖风,恕我不能留你。”
在野人士少说近百,真有诚意,就不会只来一个胡济安,这是拿他当摸石头过河的绳子,结实了再来加码,不结实就能随时退。
不好意思,他可不受这样的考验,要投,就得有诚意,就得有与他栓一起,荣辱与共的觉悟。
他这人,不接受挑捡,且从来都是他挑捡人,还没人敢来他面前挑捡他的。
在野派太轻看他了。
“送客!”
胡济安:……
183.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凌湙冷笑:想得美!……
凌湙断然拒客的态度, 不止胡济安发懵,连向来不干预他行事的陈氏,都下意识的想要张口劝一劝。
麓山书院啊, 满京勋贵高门,没有哪家的僚属有如此出身,便是翰林之家, 文阁学士见了, 都要以礼贤下士之姿招揽挽留。
他们以个人名义辅佐主家时,是不会报出山门出身的,一如他之前在袁芨府中, 只是幕僚胡济安, 背书上不会有麓山书院四个字, 可当他对着凌湙张口就是, 麓山书院胡济安来投时,他的名录背后, 就代表了整个山门。
此时的他,代表的是书院朝向凌湙伸出的橄榄枝。
这是一人顶百个的名山院门, 不管他个人名号是不是已经闻达天下, 如雷贯耳, 只麓山书院的四字背书,就够了。
足以引为座上宾的贵客, 一门得之,足以让人青眼相看的荣耀。
整一院子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凌湙,而胡济安则在懵了一瞬后, 立即发问,“公子可想好了?”
你在别人面前可以有傲然的资本,但在我麓山书院眼里, 也只是一个投标物,不到最后压宝期,谁也不会轻易咬饵。
你一上来就要人破釜沉舟的投你,是不是过于自信了些?
自傲可以是优秀的品质,可自傲过了头就成自大,这可不是一个睿智者该有的标签。
双方眼神交汇,许多意念并不需要靠语言传递,都是脑力担当,可以闻弦知雅。
凌湙眼神冷凝,回以同样质疑,“是你们,可想好了?”
是你们,而不是你。
麓山书院是块金字招牌没错,可我要的是人。
你若是以个人名义来投,那我也只以普通幕僚厚待,可你若代表的是在野派,那光递你这个橄榄枝可不行。
枝叶的窥探,和主干的拥拓,概念就不相同。
枝可半途而弃,只有主干做了舟,大家才能同舟共济。
我要的是合作者,而不是投机者。
胡济安心中一凛,斟酌着开口,“我山院士,择良木栖是不假,可良木是真内外皆贵,还是只空有其表,得通过考核验证,才能确定我们的选择是否值得,公子,山门发展不易,每一次选择都有覆灭的风险,便是普通百姓都知道,蛋不可放一个篮内的道理,您总不至于让我们一来就撂出全部筹码,这不合道理。”
说白了就是在成事之前,会有一个考察期,别弄个绣花枕头,或驴粪蛋子,那之后便是撤,也是沾了一身腥的尴尬,徒叫人欢喜一场。
凌湙是做出了些许功绩不假,据他们的消息渠道,边城那边发展的相当好,便是在建的凉州,也一副欣欣向荣之态,可他的短板也非常明显。
他没人。
手里的牌面,连一支像样的幕僚班子都拉不出来,有且仅有的资本,就是他的武备。
可武备再强,也只能做一方豪强,夺不了天。
在野的那一帮老家伙,百年前就失过利,折在了最后一戟上,否则如今的朝党,就该是他们的。
胡济安月前得到的信里,虽未具体说清,宁公当年是怎么拒了黄袍加身的过程,却知道山门大佬对宁公的后人,有着别样的期许。
从文殊阁动了宁氏子开始,他们就一直在关注着那个被换走的孩子,只那时他们这些非核心层的弟子并不知道罢了。
凌湙听出了他的意思,这是打着百闻不如一见的由头,想要近距离观摩他的处事手段,尔后才能由山门里能作主的那波人,来断定他有没有投资的价值。
待价而沽。
从他揪出朝野形势的内核起,从根本利益往前推,然后,所有参与,与即将参与立储事件当中的派系,其目地与动机就很好猜了。
京官系与地方系,本质上有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推闵仁遗孤上位,他们二者的分歧,只在于闵仁遗孤上位之后的,从龙之功的分配问题,在这之前,他们是可以把手言和,一致对外的。
在野派之前一直没动静,直到他动了部曲册,诓上杜曜坚后,他们来了人。
一来便自报山门,以奉主为饵,行拥立之实。
在野与在朝的目标,从来就没有一致过,双方天然对立,就没有握手言和过。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到凌湙身边的最终目地是什么?
只是为了兑现承诺,报一报当年宁太后,高抬贵手的散府之恩?
错,这把在野派的格局看小了。
从胡济安高声报出麓山书院四个字时,凌湙就从他的行止里看出,在野派里,有人想要将他立成闵仁遗孤的竞争者。
与其说是来帮助他参与进立储大事的谋划里,不如说他们是打着这个谋划,准备另起山头。
多年的习惯经验,让凌湙看事情会先看本质,胡济安以为凭麓山书院四个字,就能哄得他立刻扫榻相迎,可清醒的看明白一切的凌湙,却不受他蛊惑,定要他拿出对等的诚意,才肯接纳他。
先不提我会不会被你们裹挟着与闵仁遗孤争斗,只当我被你们与闵仁遗孤并列时起,你们就该给予我与他等同的尊重与待遇。
资本的雄起与投机倒把里,有一个人人尽知的经律,以小搏大图一本万利。
他们看他小,势单又孤弱,便只给一颗糖诱之。
在朝的全在闵仁遗孤那边,在野的只出一个不知名者,我要真是个头脑简单的,大概率是要被你们忽悠瘸了的,而最后的结局,要么和闵仁遗孤一样,成为你们的傀儡,要么就成为敝屣,被你们抛弃。
凌湙冷笑:想的美!
胡济安能被派来打头阵,脑子是够用的。
山门的定向目标,其实和在朝的那帮人一样,都图的一个泼天从龙功,纵观历朝更迭,两方各有输赢,但唯一不变的,就是他们从来没有将人选统一过。
两方从来各有支持者,所以,当他收到山门师长来信,要他助宁氏子往立储事端里参上一脚时,他是疑惑的。
立储,立谁?
难道在朝的与在野的,终于达成了一致理念,决定支持同一人?
这与山门信念有悖啊!
直到他在凌湙这里碰了壁,接连接收到了来自凌湙的试探,心思百转,一念千里,他迟凌湙一步的,推敲出了山门师长们背后的深层目地。
胡济安大骇,甚至都不知道怎样接话,怕一个疏忽,就让山门陷入凌湙的语言陷阱,从而落入背动之境。
他需要去信与山门师长沟通,商量调整对凌湙之策。
短短瞬息,让他领教到了凌湙的心思缜密,更惊骇其人的智策敏锐。
他想,便是山门师长们那边,怕也低估了这个宁氏子的沉稳。
这就不是一个见小利就上钩的人,也不是凭一块招牌就会趋上前的短视者。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甚至凭此优势进一步推测出了山门背后的真实用意,然后针对此用意,开出了他的身份价码。
这样清醒的认知,落在一个尚未发展起来的小儿身上,又是何等的令人震惊?
就跟买玉开天窗一样,甚至你都不需要整片切割,就知道这块玉的价值高低,而凌湙给胡济安的感觉,就如此。
惊愕交加,纳罕中带着捡到宝的巨大欣喜,让胡济安压都没压住脸上的表情,激动的抖着美髯,郑重回复,“公子,这需要吾师及山门尊老们拿主意,某会一字不漏的将您之意传过去,公子若然诚意相交,便请稍待些时日。”
凌湙颔首,抬眼欣慰,“不愧是麓山书院出来的,你是除了殷先生,第二个能跟上我思路的人,胡先生,山门背景撂一边,单就你这个人而言,我亦是愿诚意相交的。”
胡济安扶膝而立,垂手苦笑,“得公子肯定,是老夫之幸,今日既投败北,改日待得师长回复,某再携信而来,公子,老夫这便走了。”说完便欲转身离开。
一院子人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二人似说定了某种交易,商榷着下次再来?
宁琅再一次陷入了之前的困窘,他茫然四顾,发现与他一样痴傻者不少,看天书似的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后尔尘埃落定。
我需要解释,真的,你们聪明人不带这么玩的,寥寥几句话,说定了啥?请打开天窗说亮话,鲁钝者真心伤不起。
陈氏揪着怡华公主的胳膊,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特怕眼前的胡先生恼羞成怒,等见人转身欲走,一声挽留差点脱口而出,但在这之前,凌湙先出了声,“且慢。”
叫住了人,凌湙方扭头与陈氏道,“您这坐了半天,该回屋歇息了。”
再回头,便招了袁来运,“把他们带出去,主院这边戒严,府门处留人观察,随时注意今日街巷动静,若有人上门,无需通传,直接带过来。”
袁来运拱手领命,一院子宁氏子不管愿不愿意的,都被持刀的府卫给挟着出了主院,宁振鸿焦急的望着宁振雄,却愣是在凌湙喝斥过他之后,一声不敢吭,低着头就跟着众人身后往外走。
宁振雄挺着身体跪的板正,眼巴巴的望向上首处的凌湙,不知如何张口。
他知道自己平庸,却从来没如现在这般,这么直观的感受到平庸之人,连求人都张不开口。
挺大的个子,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沮丧的似要嚎啕。
凌湙顿了一下,抬声吩咐酉一,“带他去园里练练,试试身手。”
宁振雄瞬间抬眼,激动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噗通一声立即又给凌湙跪了下来,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头。
宁琅也很替他高兴,上前嘱咐他,“好好表现,真要选上了,你的前途也就有了。”
宁振鸿立刻拉着宁振熙往园里跑,想要近距离看酉一去试宁振雄,有机灵的宁氏子也跟着一起跑,呼啦啦的全去了主院旁边的树园。
凌湙轻扫了一眼宁琅,发现他是真心替宁振雄高兴,并不因他是庶房长子而心生隔阂,陈氏都不满的皱了下眉,就他乐呵呵的也欲跟着去看,结果似想到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遗憾的顿了脚,又回到了凌湙身边。
院中清理一空,陈氏和怡华公主都回了内室,凌湙也懒得再移步去偏院,便带着人往东厢房去,内里已经收拾好了桌椅,陈氏甚至叫人赶置了一桌席面,凌湙却吩咐人给他沏了一壶浓泅的茶来。
连轴转了一日夜,他这身体不似成年人那样耐受,虽脑中清醒,到底也感到了一丝疲惫,坐下之后灌了浓浓的一盏茶,宁琅也跟着灌了一盏,几方落坐之后,这才预备说事。
胡济安是没预料凌湙这么不拿他当外人的,张口就爆了个密计,惊的他立刻起身,欲避嫌而出。
这是他能听的么?行事也太随意了。
可当他看到凌湙闲适的倚在上首,眯眼休憩,旁边宁家三爷一副常态样时,才凛然体味出其间的另一层意思。
凌湙并不怕他将密计宣之于人,或者,他是笃定了自己不可能涉密。
为何?
胡济安缓缓的又坐回了原位,沉吟半刻,失笑摇头。
是了,从他报出麓山书院开始,凌湙这里无论他们能不能合作成功,事关他方的谋算,他都不可能对外人言,甚至他连向老东家袁芨,都不可能告之。
一切都盖因了,在野的立场,只要凌湙针对的是在朝党,就算在野方暂时没能与凌湙达成一致,也可做坐山观虎斗,享受第三方视角带来的观后总结。
他背后的麓山书院四个字,让凌湙根本不惧他会倒戈相向,亦或是背后插刀,但凡他敢行此阴险事,除了得罪凌湙,师门那头,就形似叛徒般存在。
那他会背叛师门,挟带着秘密去转投在朝党么?
当然不会。
胡济安都服了,一口口的往自己嘴里灌茶,满厢房里只有各人饮茶品尝小食的声响,凌湙撑着脑袋眯眼盹了一刻,再抬眼时,席间剩了两个望着他的大眼睛。
宁琅茶饱饭足,望着陪坐一旁的胡济安,有心想向他请教前面院里的事,可又觉得这讲解应当问五弟,胡济安毕竟还不是自己人呢!
凌湙收拾了困意,接过酉一递来的冷巾子擦脸,声音带着休息之后的沙哑,“怎么样?”
酉一束手而立,低声回话,“不成章法,未有正经学过,但下盘有力,腰腹受力也不错,加以训练,可行。”
宁琅竖耳在旁边听,忙替宁振雄求情,“这孩子挺苦的,但本性确实不坏,小五若能提携一把,他当不至于庸碌一生。”
凌湙拧着杯盏,一下下叩着,斟酌道,“待京中事了,我必定离开,你身边确实也少了些人,他若能用,倒也可急训一下,权作给你添个助力了。”
宁琅愣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将他带走,他在京里,很受二哥二嫂他们……他们……”
那两个就是势力眼,若叫他们闻到了宁振雄身上的金钱味,他们指定要扒上来吸,他怕宁振雄会对这对夫妻心软。
凌湙也想到了这层,直言道,“我且没时间带孩子,何况他基础太差,跟我身边叫旁人如何行事?若行差踏错,我是处置他,还是放过他?三哥,家中小辈我并不欲多管,各人自有缘法,他们身有这样的家世,本身起点就比普通百姓高,但凡有心的肯往藏书阁里走一圈,私塾里用一用功,都不至于脑袋空空成废才,是他们自己虚耗了时光,我又不是佛陀,没那么多的慈悲心,我很忙。”
宁琅叫凌湙堵的脸发青,一时没了声。
凌湙这才继续吩咐酉一,“让酉二酉五带一带他,给他系统的训练一下,到我们离京,必要他有所小成,至少能领携府中卫戍,护好这一大家子门户。”
别等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让人闯进来摸底。
胡济安听了半晌,这才找着机会说话,面容略显严肃,“公子,齐大人当真会如你所述那般行事?还有关阁老那边,你倒是准备如何应对?”
这就是叫他如坐针毡的地方。
闻辉之死已成事实,可其妻齐大姑娘牵涉其中的秘闻,目前街巷并无传言,便是齐府那边也未有发丧之举,如不是凌湙刚刚的透露,他根本不知道这中间竟然还有这一段隐秘,最后便是段高彦。
满京官场皆知段高彦是闻、莫的人,可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凌湙说段高彦也是关阁老那边的,同时与袁大人有交集,胡济安都麻了。
京中暗混十几年,各府幕僚班子他少说认识一半人,结果呢?不及这个刚入京没两月的小公子清楚。
他搁哪知道这么多隐秘的?总不能是天天蹲人床底下吧!
凌湙睇了眼坐立不安的人,未见得对知道的事有多在意,平常一般的口吻说道,“齐渲要不想满门遭受闻家挞伐,就必须要按我说的做,他那妹妹什么时候都能死,就不能在闻辉身故之日死,你懂什么叫欲加之罪么?闻辉是闻家三代里唯一一个嫡孙,他死了,闻阁老或许不会如何,毕竟其他庶房子孙也是他子孙,可闻老夫人会疯,闻大夫人会炸,她们会下意识的将责任往媳妇头上扣,不然自古克夫克家一词是哪来的?届时作为迁怒的对象,哪怕齐惠妍往日再受她们喜欢,也不会因为丧夫而受怜悯,只会坐实她克夫之名,若然知道她与闻辉同一日亡故,这一顶畏罪自杀的帽子,齐家可戴不起,齐渲更担不起。”
女人的情绪是无法估量的,再讲理的人,一旦遇到重大变故,也会下意识的寻找发泄口,闻辉能被惯成那样,也未显得闻家主母多有治宅之能,又是一门被捧出来的贤惠人而已。
她们应当比谁都清楚,这对小夫妻的真实状态,如此一来,便也不会怜惜丧夫的齐惠妍,只会怪她拢不住丈夫,让丈夫整日不着家,最终导致了这悲剧的发生。
齐渲升迁在望,此事一发生,若然处理不好,别说升迁,末了能给他落个贬谪,贬出京都有可能。
他不会甘心的。
凌湙道,“段高彦一开始就想拉他入关阁老阵营,只他与闻府有姻亲关系,便迂回的从其妹身上入手,恰好其妹又一心想帮兄长达成入阁愿望,这么一拍即合的,便与段高彦做了局,可能一开始她并未想要弄死闻辉,只不过事赶事的,让她不得不动手除了他。”
胡济安思路跟了上来,“以齐渲的资历,他要入阁少说得再有个十几二十年的功夫,段大人能这样肯定的予他承诺,定然是有什么倚仗?您说他与关阁老有交情,那是不是就可以这样想?这其实就是关阁老开给齐渲的条件?他在用此条件挖闻阁老的墙角?”
凌湙笑着点头,“关谡手上未必没有人,只是他跟闻高卓斗了一辈子,不管是挖了他多大的墙角,只要成功了,就是他赢,所以,齐渲不是非必要,他要是当自己是别人非要不可的一盘菜,那只会让自己陷入死地,他此时必须认清的事实是,自己只是闻、关二人斗法的媒介,他若认不清,想两头卖乖,那下场……”
胡济安捏着杯盏的手一抖,“所以公子拿捏段大人的手段,从来不是这后宅阴私,而是他在关阁老面前的能力?”
凌湙哈哈大笑,赞赏的看着胡济安,“我得给他点情面啊!总要让他有个台阶下,若然我将他的处境点明,他万一恼羞成怒,不按我的步骤走,那我不得杵着了?”
官阁重臣,哪有那么多闲心思搭理后宅?各人都有夫人主理中馈,他们只要能撑起一门荣耀,自有长眼睛的霄小会绕道走,真有不长眼睛的敢撞上来,光一堆爪牙就能帮他们料理掉这些小事。
段高彦甩袖离开,不是因为齐惠妍临死前揭了他的面目,而是因为他发现齐渲有脱离他掌控的危险,就像齐渲并没惊艳到让闻、关两方都争夺的地步一样,他在关谡面前,也不是唯一,能展示他能力的,便是用齐渲这个闻府姻亲,向关谡证明他的用武之地。
胡济安彻底串联起来前后因由,再次望向凌湙时,那一颗心便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来。
他知道凌湙敏锐聪颖,却是头一次直观的感受到了他举一算十的能力,说他步步为营,不如说他智计近妖,擅摄人心。
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他的师门能掌握得住么?
凌湙捡着桌上的果子吃了两口,见胡济安还愣愣的盯着他看,而旁边的宁琅又一副蚊香眼的模样,一时抚额。
他忘了,这里还有个脑子转不过来的纯武夫。
宁琅简直要泪目了,望着凌湙巴巴道,“小五,你就说我要怎么做吧?别分析解释了,越说哥越迷糊,真的,你那七拐八弯的肚肠,哥就是跟着走也弄不明白。”
胡济安甚为理解他的点了点头,确实是为难这样武直的人了。
凌湙失笑着摇头,望了一眼守门的酉一,后者立即挥退了左右亲卫,自己亲自关了厢房门,又指了人守住各窗口,把的针插不进,蚊蝇不入。
宁琅摸不着头脑的望向凌湙。
而凌湙则端正了神情,正眼望向胡济安,张口就爆了个大雷,“百年前,麓山书院挑中的英主,是我宁氏先公,柱国大将军是吧?”
胡济安这下子再没能端住茶盏,抖的一下就将盏砸落在了地上,发出咣一声响,而宁琅则吓的脸都白了。
凌湙却并未停顿,“我一直奇怪今上为何对宁氏这样堤防抵触,我可以理解文殊阁等在朝党对待宁氏的手段,从我推测出在野的存在后,这一切的排斥,意图驱逐宁氏之举,就都有了解释,而唯一让我不明白的是,今上的态度,我宁氏怎么也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我姑祖母一力扶持,就他的出身,和当时的地位,他怎么可能笑到最后?但凡有点子良心,就不该对宁氏是这种态度。”
胡济安咽了下口水,不敢吭声。
其实整颗心都要跳出了胸膛。
他错了,他不该一人来会凌湙的。
凌湙却半点没停,望进他的眼里,“我其实一开始并拿不准你们对我的期许,是你,是你的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让我看清了你们的后手,以及串联起了百年前的隐秘。”
陈氏曾经往边城送过一批财物,那批财物用陈氏的说法,是祖上留给后世不肖子孙的花费,可凌湙却在那堆财物里,看到了标记有宁太后专属图腾的饰物。
那是本该随着她老人家入皇陵的东西,却出现在了宁家的地宫里。
这肯定不是宁氏子孙去盗的她老人家的东西,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便是她老人家自己将东西存进了宁氏地宫。
她为什么要给宁氏后人存这么多财物?
凌湙开始的推论,怕是宁氏先人未雨绸缪,知道宁氏子孙会招皇家忌惮打压,故而事先为后人准备些银钱,让后世子孙中的有能者,能为宁氏挣出一条生路,重启家业。
可如果再加上在野的期盼呢?
在野党是一群什么人?那是和在朝一样的拨天扭世之徒,都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自以为有识者的大能。
以天下为棋,就是他们存活的意义,至于百姓安稳,尽皆比不上他们以掌天下局的理想。
而数百年前,宁氏幕僚班底里,就以在野为主,尔后受宁太后散府之恩,归于山野,重整了麓山书院这一天下闻名之地。
凌湙将自己代入在野一派,就很难遏制住,驱动以天下为局的心态,他们支持宁氏先人,肯定不是为了玩的,所以,当宁氏以公府立世后,他们退了,或者说他们失败了。
胡济安甚至不敢迎向凌湙明亮的双眸,那灼灼的目光灿若火焰,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在厢房内,“百年前你们就推动过我宁氏先人登鼎,只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华氏占了御座,胡先生,你能否替我析明,百年前的那段……争斗?”
宁琅咕咚一声从椅上跌落,勾头直往门窗处望,生怕凌湙这话叫人听了去,骇的面无人色。
胡济安则苦笑着直拱手,一副讨饶样,“公子,恕老夫无法为您析事,不管您信不信,老夫也只是不久前,从师门传信中,窥出那一段过往,但具体因由,真的,老夫不清楚。”
凌湙点头,望进胡济安眼里,“我知道你不清楚,我说给你听,只是要告诉你,不管百年前你们在中间起了什么作用,百年后的今天,想要以我为契机入局,就得听我的,而不是听你们的,懂么?回去写信时,务必加上我的真实意思,大家能合作便合作,不能合作,倒也不必强求,我也不是非你们不可的。”
胡济安额汗在凌湙的注视下沽沽直冒,那罩顶的压力直让他头皮发麻,同时又有一种颤栗从后脊梁处窜起,激的他越加神思清明。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一种得遇控局英主的预感,他一定要在信里将这种感觉写出来,要让他的师尊知道,他们这次挑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对的人。
凌湙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转而与惊惶不安的宁琅对上,展颜笑道,“三哥怎么了?是不是还是不太清楚部曲册怎么用?没事,慢慢来,我会等你彻底掌握了后再离京的,不急。”
宁琅有点怕他,斜嵌的身体坐了半个椅子,期期艾艾道,“小……小五……”祖宗。
要不是胡济安还在,宁琅真就要跪下喊祖宗了。
这是个真祖宗转世来的吧!
上辈子差临门一脚没做成皇帝,这辈子来实现愿望了?
祖宗哎!
好怕怕!
而门外,酉一的声音沉沉传来,“主子,关府的管事送了张贴子过来,杜将军也已到了府门外。”
凌湙起身,扫了扫衣袖,昂首阔步往外走,“也是该来了,走吧!去会会我们这位……杜将军!”
杜曜坚,危!
184.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好久不见,杜将军!……
时已近申时, 三九隆冬已至,距离凌湙入京且有一月余。
皇帝斋戒,皇陵修葺,御道两边重整阔马道, 沿街店铺旌旗重塑, 白墙青瓦裹红着绿, 满京都在为这将要开展的祭奠仪式忙碌, 那献上京的凉羌将领首及, 若非用石浆封眼堵耳,怕早烂成了枯骨,御药房内的太医约莫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医药知识,会有一日用在, 保存敌将首及, 不腐烂的研究上。
皇帝要让祭祀仪式上的敌将首及栩栩如生, 并且破天荒的开了陵址御街, 允许京中百姓就近观摩皇家的祭奠仪式。
从宫门通往皇陵的整条路上, 全部翻新成了青砖铺路, 每十里设凉亭, 以供沿路乡绅设路祭,富户摆香案,山门道士和尚设道场颂经赞。
一月余的准备工作,主打一个锣鼓喧天, 爆竹齐鸣。
这样一个满京沾喜, 由皇家主导的盛世繁华,早由五城司遏制了平民百姓的丧葬典仪,也就是说婚嫁生辰可以照常贺, 白事丧仪等一切哀事都不许办到明面上,更不许打白幡撒纸钱等丧物,城里禁了一切悲苦哀泣,但有漏一声哭嚎的,必定得按一个犯禁的罪名,轻则打板,重则发配。
当今信奉遇喜则发,主打一个不顾人死活的欢庆,他喜,便要普天同喜,他怒,便要人满面哀颜,满京臣民顺则生,逆则灭。
以往,这些独道要求并触不到上层大佬头上,他们自有一套规避方式,皇帝的喜怒也容易操控,他们会看着情况往上递好坏事的折子,某天要皇帝喜,就递报喜折子,比如某地有祥瑞出世,有金银矿开掘,某天要皇帝怒了,就递拨银请罪折,或盐铁矿被占举报案,总之一句话,皇帝的心情由他们掌握。
凌湙入京一月余,满京人家大庆小典,丝竹笙歌,夜间的莲花楼都比月前更喧闹,花船更夜不靠岸,打更的更夫都腰缠喜罗帕,所有人都似习惯了这样的规矩,连乞儿都晓得往头上多戴两朵花。
皇帝的祝祷谁敢往霉头上触?从北境捷报入了京,满京平民之家,就不能再生悲凉。
可闻府丧仪却挂了起来,连着闻府的整条文清街,都被白布裹挟,幡旗招展,迎风三里有人哭,各府车马来往不断,五城司更派了人维持秩序,仅一个上午,远在西郊的道士和尚便入了府。
皇帝在宫里摔了盏,可平日里跪了一地会告饶的宫人,此时全哑了声,便连贴身大伴都劝他大度,容色委婉的劝慰。
毕竟死了人呢!
当今喜怒交加,喜的是那句,毕竟死了人呢!怒的是人死的不是时候,偏要在他选的大日子前死了,哪怕你死晚两天也行啊!
可最终,皇帝的心情还是美了,他身边的大伴非常了解他。
毕竟死了人呢!
死谁了啊?
哦哦,哈哈哈,死的是闻阁老家的宝贝嫡孙哎!
往日里,你们嫌弃我没有嫡子嫡嗣承继,可现在你也没了,朕倒要看你以后,还有什么资格来指摘朕无嫡之事。
转念一瞬间,出京的銮驾前后仪驾班里,又多列了两队乐器组,让本来就煊赫的出京队里,更添了冲天的喜乐,誓要盖过闻府的哀乐般,图一个天人同庆。
武勋府与文清街对角相望,凌湙连院门都没出,就听见了闻府那边的诵经木鱼声,而更远一些的,则来自皇府御街那边的先行銮驾队,会有一部分先头车马往京直道上走,到得后日吉时,皇帝的御辇才会正式出宫。
闻高卓按理是该随先行队前去皇陵主持仪典前事,可这次的主理人被皇帝派给了五皇子,他便领着朝中众臣在京中配合调遣,最迟前日也该往皇陵做最后查验,可偏就那个时候,闻辉与齐惠妍起了龃龉,尔后没过一日,闻辉爆亡。
凌湙遥遥望着御街皇门角,低声轻喃,“也不知他会不会随驾前往,咱们这位陛下既要与人不痛快,就该做绝一些才是,这隔靴搔痒的,能打击到谁呢?”
跟他旁边走着的宁琅丈二和尚的听不懂,胡济安却是一点就透,微笑接话,“公子这是嫌京中还不够热闹?他两位要是掐上,这满京臣民怕是都不好过啰!”
凌湙挑眉,攸尔大笑,“不好过只是一时的,要想以后都好过,这不好过的日子总得有人过不是?胡先生,将军百战死,为的可是十年归?那这十年里的日子,都是谁在过?且我若心慈手软了,你们又当如何处事?”
胡济安叫凌湙笑的脸显窘迫,又惭又愧,忙弯腰一辑到底,“公子说的是,公子的眼光长远,是某短促了。”
凌湙摇头,侧耳听着前院传来的响动,又抑头望了望飘上空的纸钱,“闻府这丧仪办的可真浩大,怕是等此事事了,满京里的百姓就都该知道,能打破陛下规定的,除了他自己,还有咱们这位闻阁老了。”
以前都是暗箱里动手脚,除了朝臣百姓无人知,现在好了,嫡孙的丧仪被拿出来试探皇帝的忍耐尺度,这闻高卓可真行,另外就是这位陛下的行止,也是令人无语,跟个臣子玩声势,怎么玩都是输啊!
你是皇帝啊!真要不喜臣子的行事,一列兵,一张旨就能压得他不能动,可你非要与他别劲,无论谁的乐声高,幡旗长,从下令往銮驾队伍里塞乐伶时起,当今就已经落了下乘,徒增笑柄罢了。
来报外界动静的虎牙,脑袋上别着枝焉了巴几的小黄花,说完一溜烟的又跑了,凌湙并不觑胡济安知道一些事情,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只要胡济安不想背叛师门,就不可能将他的事情卖给文殊阁那帮人,连袁芨那边他都不用担心,除非胡济安想被在野派除名。
宁琅安静的陪站在一旁,他放弃了,在发现左右都跟不上凌湙思路后,干脆不再为难自己,只当自己是个木偶人,按要求做事就好,其他的多想无义,反正小五不会害他。
胡济安更加端正了自己的姿态,无论去信师门后的结果如何,就凌湙此番表现而言,他都深信,师门无有可二选之人。
酉二酉五守在主院门边,凌湙领人而出后,他们亦携刀跟随,袁来运继续警戒着主院这边的防卫,而通往外院的石子路旁,宁振雄正端端正正的跪在那边。
凌湙顿了脚,皱眉望着他,“跪这里做什么?”
宁琅也很奇怪,上前欲将其拉起,宁振雄却死活拽不动,低头矮声答道,“我刚刚在酉一手上没过两招,叔叔一定是看不上我了,我……我……”
凌湙捻了下手指,慢慢道,“我若看不上你,你待怎样?跪死?”
宁振雄趴伏在地,抖着身体小声道,“侄儿不敢以此身胁迫叔叔,若真叫您看不上,侄儿……侄儿、侄儿就再练几年,届时还请叔叔再给侄儿个试手的机会,不一棒子将侄儿退路打断。”
凌湙意外的看向他,竟没料他会有这番说词,只不过,“……退路?你把我这里当做退路?呵!”
宁振雄垂头不语,宁琅觑着凌湙的眼色,一巴掌拍在宁振雄宽阔的肩膀上,斥道,“谁告诉你五……谁准你把他这里当退路的?你叔叔这里是生路,是前途,你个蠢货,快给你叔叔道歉,求他赏你个前途似锦的生路。”
凌湙摇头,拍了拍宁琅的胳膊,“他交给你了,就按之前说的办。”
宁琅跺脚,见凌湙领人直往前院去,一把薅了宁振雄的领口瞪他,“谁让你跪这里来的?三叔自会为你说话,谁叫你多此一举的?这下好了,彻底没了跟出京的机会了,你笨死算了。”
宁振雄扭头往身后的树丛里望,却见那里面正趴着宁振鸿,正一脸惨白的说不出话,见宁琅瞪着他,便期期艾艾道,“我……我、我只是想叫大哥去搏一搏……大哥,对不起,我、我好像办坏事了。”
宁琅指着他气道,“你就瞎指挥吧!别仗着知道点什么就瞎动手段,叫你叔叔看见了,准没你好果子吃,前头就已经点过你了,你还敢来揣摩他,你想连累谁啊!再如此,你叔指定容不得你。”
宁振鸿趴着不敢动,他总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叫五叔发现了,只是没把他叫出来训斥而已。
凌湙带着一群人直往前院大门走,本来招待杜曜坚的事,该由宁琅出面的,可随着胡济安的出现,他发现,自己在京里的活动其实大可不必太小心,就如他所推测的那样,在朝的握着闵仁遗孤,在野的就能以此为凭,吊住在朝的一起欺上,瞒下他已经回京的事。
若然文殊阁那帮人敢将他公诸在当今眼里,那闵仁遗孤的存在也将会同时曝光,从胡济安到他身边来时起,他的身价就与闵仁遗孤一样了。
弃子?
从现在开始就不是了。
凌湙非常坦然的迈出了中前院的门槛,在杜曜坚不耐烦的声音里,踩着他见鬼的眼神,一步步的站到了前院厅门前。
“好久不见,杜将军。”
杜曜坚手持长刀,身边亲卫都叫拦在了府门外,只他气急败坏的踱步在宁侯府前厅处,一身化不开的戾气,看谁都想咬上一口似的,满身上下如炸了毛的兽一般,坐也坐不住,立也立不稳,举着长刀试图砍杀一番,来化解被人栽赃的愤怒。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了,便是与他一向不对付的京畿总督樊域,也得顾虑着陛下,与他避着点风头。
敢这么青天白日,明目张胆的往他头上扣锅,早十几年间就绝迹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貌好少年,踏着细碎的阳光站到了他面前,身上有种他熟悉的狂悖,虽看上去彬彬有礼,可那展在脸上的笑,总有种调侃意味。
一种调侃手下败将者的胜利之姿,可他什么时候与这样的少年有过交集?更别提胜负。
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凌湙见他直愣愣的望过来,张开手臂转了一圈,笑的舒眉弯眼,“怎么?小别一年而已,杜将军这就不认识了?”
尔后似恍然般顿了一下,拍了下脑袋,“瞧我,竟是忘了这个。”
说完拿手朝脸上一抹,直接揭了脸上的敷面,酉一立即上前递上湿巾子,凌湙侧身擦试了一番,再转回头来后,一张与宁氏父子无二的面容就彻底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胡济安都傻了。
他知道凌湙的身份,也知道凌湙的脸必然做过改装,可令他没预料到的是,他的脸竟是这般具有宁氏血统。
与其说是与宁氏父子相似,倒不如说是与曾挂在太庙里的宁公神似。
杜曜坚扑通一声,膝一软就跪了,张着嘴瞪着眼,长刀落地,抖唇惊呼,“主……主、主上?”
他们这些部曲,从会舞刀时起,就得对着香案上的宁公画像叩头孝忠。
他当然也是叩过的。
凌湙挑眉,一手重新整理着箭袖上的护腕,一边抬脚往杜曜坚处走,边走边道,“倒也不必这么快认主,你这般模样,竟叫我不知对你怎样下手了。”
三番两次往边城派人,小杜子要不是撑着一口出人投地的心,早被这狗爹的作为给气的挥刀偿命了。
凌湙居高临下的望进呆愣的杜曜坚眼里,左右活动着手腕,低声道,“作为小杜子的主子,我想我有义务替他问你一句,你的心肝是黑的么?竟要对亲儿子下死手,一次两次的不肯罢休,父子相残,你脑子被驴踢了?”
语毕,一拳就挥了出去,杜曜坚根本来不及抵抗,就被凌湙捶的滚到了地上,连着翻了好几轮跟头才停住,再抬起脸时,嘴角却是破了一块,正沽沽的往外冒着血。
也正是此一击,叫杜曜坚回过了神,定睛看清楚了凌湙的模样,“你……你、你是……兆县那小子,你竟然……竟然,回京了?”
凌湙昂然而立,扭动了下手腕,点头,“回了,怎么地?”
杜曜坚瞪眼大骇,“你怎么敢?不对,你怎么长这么快?”
兆县那回,凌湙逼到最后,不得不再次动了针,与幺鸡合力才擒住了他,当时的身体正在行针生长的过程中,尚未脱离婴儿肥,脸部轮廓也没现在这样棱角紧实。
他现在的模样,是经过左姬燐药理疏通调养后,才最终定的型,整个生长周期则会因为前两次的强行行针,停顿至十五岁,又因了一年边城风沙侵扰,领兵杀敌,越发让周身浸淫出铁血的肃凛杀气。
当然就与杜曜坚见过的那次大为不同。
杜曜坚跟见鬼了一般,望着一步步逼近的凌湙,抬眼细观。
像,真像,太像了,神形俱像。
凌湙蹲到了杜曜坚面前,抬手掐上他的脖子,问他,“部曲册上的印信可在?”
杜曜坚不由自主的答道,“在。”
凌湙点头,往后招了招手,酉一立即捧上部曲册,凌湙翻出杜氏一栏,指着上面的人名,“杜坤是谁?”
杜曜坚答,“乃吾先祖。”
凌湙再次点头,“奉谁?”
杜曜坚答,“奉宁公为主。”
凌湙眯眼,“你是谁?”
杜曜坚顿了一下,“杜曜坚。”
凌湙望进了他眼里,“奉谁?”
杜曜坚这次停顿了一瞬,半晌,“当奉宁公后人为主。”
凌湙拍了拍他的肩胛骨,“认知挺清楚的嘛!可怎么说的和做的不一呢?这不好,很不好!”
说完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抵着杜曜坚的脖子,“主杀奴,合朝律,合宗法,合国规,杜曜坚,我杀你,亦然!”
凌湙从来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当杜曜坚望着他的脸陷入迷障后,他就知道怎么才能兵不血刃的拿下他。
这比先前预计的顺利了百倍,若交由宁琅来做,或许还得许以小利,动点祖辈情份,可放到凌湙手里,竟然简单了数倍。
宁琅紧张激动的攥着两只手,根本说不出话。
杜曜坚啊,往常街面上遇到,翻个白眼都算轻的人,如今却在小五面前连个大气也不敢喘。
这刁奴,早该给他一顿皮肉之苦吃了。
杜曜坚在冷兵抵颈的刺激下,终于一激冷子回了神,瞪直了眼睛咬牙,“你敢?我是陛下的人。”
凌湙凑近了看他,摇头,“你不是,你是我宁氏的兵奴,从出生时起,你就是我宁氏的兵奴,你跪过我先宁公的画像没有?呵,跪过,又何谈另投二主?你的部曲印信还在呢!”
说完,一把撕了他臂上护甲,露出了宁氏部曲独有的徽印,一个楮墨色的鹰羽。
所有宁氏部曲男儿,从出生落地时起,胳膊上就会被刺上的鹰羽图腾,除非把这块肉割了,否则是不可能洗掉的。
凌湙掐着他的脖子,硬扭过他的眼睛落定在青色印信上,“杜曜坚,吾给你两条路,要么生,要么死。”
整个前院大厅,除了寥寥两人的急促喘息,余者一片寂静。
胡济安轻脚上前,缓缓伏于凌湙左侧,矮声道,“麓山书院在野人士胡济安,愿奉公子为主。”
杜曜坚吓的差点闭过气去,瞪眼望向胡济安,“你说你来自哪里?”
胡济安压根不看他,只盯着凌湙再次道,“公子,济安愿奉您为主。”
凌湙以为他是配合自己做双簧,演给杜曜坚看的,一时笑的眉眼弯弯,“先生客气,某愧受。”
杜曜坚再也绷不住瘫在了地上,眼直直的望着凌湙,“麓山书院竟然选了你?在野的那帮老狐狸竟然选了你?”
胡济安怒怼,“杜将军请自重,我麓山书院的师长们个个贤名在外,如何令你给出如此评价?杜将军不忠不悌在前,不仁不义在后,如今莫不还要噬主不成?”
杜曜坚气欲吐血,撑着身体辩解,“你血口喷人,我何时说过要噬主?”
胡济安拔地而起,指着他,“那还不快快跪下,向我主跪请原谅,重回麾下?”
杜曜坚应声跪直,刚要张嘴,声音却卡了壳,瞪眼怒目,“……尔……卑鄙!”
凌湙挥刀从旁斜刺,“正好,我也想为杜氏换个当家人,小杜子在边城也小有所成,等他来京,你就把家主之位传了他吧!”
杜曜坚被连削带打的脑子终于揪住了一个点,“我儿、我儿也要入京?他什么时候来?他来……”
凌湙望着他突然卡了壳的样子,笑道,“你还有脸面对他么?杜曜坚,虎毒不食子,你竟连牲畜都不如,指望他入京,再与你父慈子孝?”
杀人诛心,杜曜坚连番遭创,一时经受不住,闷哼一声就闭过了气。
宁琅抢上前,一探其脉息,吓的咽了口气,“还好没死。”
凌湙拍拍手站了起来,招手吩咐,“扒了他衣裳,绑了荆条用马沿路驮着,必要满京的人看着他进到宁氏宗祠内,对着我宁公的碑忏悔。”
坐实他与宁氏和解的模样。
185. 第一百八十五章 动我,你试试?……
杜曜坚被扒光衣裳绑荆条的时候, 就冻醒了,他带的亲卫投鼠忌器,全手持刀械戒备的守在府门外, 酉五带人以同样的姿态回应, 双方都警惕着彼此。
凌湙从酉一手中接过关府来信, 信盏上的关府信徽, 当着所有人一闪而过,本来挣扎的挺厉害的杜曜坚立刻不动了, 满脸惊愕的瞪着凌湙。
酉一在旁低声禀告, “主子, 关府管事还未走, 坚持要守在值班茶房里等回信。”
凌湙手一顿,抬头往府门处的值班茶房瞟了一眼, 复又低头看信,“让他等着。”
府门前的值班茶房,距离前厅十五丈, 也就约莫五十米远左右, 在能看到厅里动静,和隐约响动之间, 又具体听不清内容的一个情况下,给予了窥伺的机会。
那管事定是见了杜曜坚入府,想留下瞄动静的。
胡济安束手立在一旁, 指尖轻捻。
关谡不似闻高卓那样,对袁芨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他对袁芨至少是表达过拉拢之意的,便是袁芨后来拒绝了,他也仍然温和有礼的与袁芨相交, 二人目前虽未有合作,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利益达成了一致,就能握手言合一把。
文殊阁五臣席位,已知袁芨对凌湙评断尚好,段高彦被拴在齐家事上,尔后牵出了关谡,五席有三席圆融进了凌湙的网内,那么剩下两席里的闻、莫二人,与凌湙不对付的概率,被人为作成了百分百。
而这人便是眼前的小少年,他在有意的激化出文殊阁的内部矛盾,并且逼着他们旗帜鲜明的,为各自的利益开战。
文殊阁本来就非一体,一直以来都维持着表面和谐,凌湙现在打破的,就是这个表面和谐,让他们连面子情都保不住,并且彻底拆分出在朝中存在的,京党与地方党的暗中对峙之势,把所有争斗全都摆到了明面上,并无比笃信在皇陵祭祀仪式之后,这种割席局势会摊开,公示在所有朝臣面前。
不是所有朝官都知道闵仁遗孤的存在的,便是他此前,也只知文殊阁内动手脚置换的,是凌氏子,谁也没料这中间会暗藏私货,换了一个真正的皇孙。
如今三位皇子争大位,满朝皆动,唯文殊阁稳,大家以为是这些大佬不好明着表态,便各人揣度着关系,往看好的皇子身边靠,可若叫他们知道大佬们皆未对三位皇子报以期待,而是另有打算,那有聪明的定然要追根究底。
世上的秘密只有在无人疑的时候,才能保全,但有人疑,蛛丝马迹便成了破绽,宁氏子的种种所为,都在有意的为局外人广开思路的意思。
他不怕他们猜,他就是要引导别人来猜。
猜寻的,探究的人一多,最先慌的会是谁?
反正定然不会是他。
胡济安垂眼看向杜曜坚,捻着指尖猜想,他约莫也是不知道的,否则绝不会冒然进入宁侯府,这一脚踏进来,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果然,只见凌湙抖着关阁老信函,弯腰拍了下杜曜坚的肩膀,“好好游马去我宁氏宗祠叩碑,闭紧嘴别大喊大叫,回头本公子就送你一个泼天大功,保你在陛下面前愈发得势。”
杜曜坚根本不信,极力仰头咬牙切齿,“我定会一字不漏的禀告陛下,你就等着宁氏全族被抄吧!”
凌湙眉眼一瞬间舒展,跟拍听话的看门狗似的给予肯定,“很好,我等着,杜曜坚,似你这等二姓家奴,得亏是生了个有眼色的好儿子,不然,你现在指定躺尸此列,吾不会予你活半刻的机会,不过嘛~用你去测试一下皇帝老儿的胆色,倒也算是废物利用,你放心,待你被皇帝老儿砍了头,我会允许小杜子去给你收尸的,也算是全了这半刻的主仆情分。”
宁琅这会儿放聪明了,他不懂,但转眼周边,发现不懂的何止他一人,连新来的胡先生都眼神飘忽,显然也是没弄明白他家小五的心思。
杜曜坚扭头呸了一声,吼道,“你休要危言耸听,陛下才不会杀我,呵呵,装不下去了吧?还给我送功?我看你本就存了一石二鸟的心,可惜,老子不上当。”
凌湙沉眼淡淡的望着他,拧着他胳膊的酉二见他对凌湙不敬,一个用力就卸了他的双臂,痛的他仰脖嘶吼,额上青筋根根往外蹦,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凌湙不放,嘴角挂着洞悉一切的得意。
“一石二鸟?”凌湙摇头,直望进不忿的杜曜坚眼中,“你连盘菜都算不上,又有什么资格当能上天的鸟?杜曜坚,你太高估自己了。”
边说边摇着手中的信函,“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与关谡勾搭上的?而关谡身为一阁重臣,又为何要与我这等被弃小卒相交?杜曜坚,你心里肯定在窃喜,等我放了你回去,你就可以凭此信息去向皇帝邀功,好洗刷掉与我宁氏和解的舆论,是不是?”
杜曜坚被说中了心思,梗着脖子叫,“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凌湙摇着手,绕着他转了两圈,吩咐左右,“去吧!自宗祠门前的百步阶开始叩,必要他一步一叩的入到碑楼前。”
尔后才似有若无的回答杜曜坚的叫嚣,“你若想留命去陛下面前告发我,最好按着我的要求来,不然,我就把你埋在宗祠旁的花树下,给我宁氏先公养景观树,杜曜坚,我这里有很多值得你邀功的大秘密,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么?”
杜曜坚嘴唇阖动,非常想将不好奇吼出来,可当他的眼神定格在关府信徽上时,脸颊上的肉不自觉的开始抖动,一副即将要死不瞑目的受骗感。
凌湙挑眉,挥了挥手中信函,长长的一声“哦~我竟是小瞧了关谡,你居然与他有私交。”
是了,杜府在茳州,族中子弟居京官的有,却少,任地方的差官占近一半,他在京中紧靠天子,闻、莫一党便无须攀附了,所要结交的人脉,只能是统握地方官事的关谡。
关谡要用他与陛下交好,他要用关谡为族中子弟谋利,两人应该属于互惠互利,有些秘密自然不会共享。
可显然,杜曜坚高估了自己在关谡面前的地位,否则不能一副被背叛的震惊,叫凌湙诈出他与关谡有私交的隐秘。
寥寥三两言,叫凌湙又得出一桩隐事,眉眼愈发柔亮,明明笑容温和,却叫周边人有种不寒而栗感。
胡济安感觉额头隐有汗渍流淌,杜曜坚干脆埋了头,不再吭声,沉默的被酉一挥手叫人拖出府,扶上了他的座骑。
等一列府卫带着人消失在府门前后,宁琅才感觉胸腔有了气,小声叨咕,“他真的不会在半路上喊出来?小五,要不你先出京去避一避?”
凌湙摆手,“不用,他还等着我给他揭露更多的秘密呢!”
有关谡的信吊着,有兵奴主可杀的危言怂着,更有去皇帝面前告发他的气憋着,杜曜坚会听话的。
一个把自己性命看的比任何人和事都重的人,是没有勇气在刀兵的威慑下,拿命相搏的,这从他果断放弃亲子时,就能看出他的自私薄情。
胡济安到此时,才觉能问出心中疑惑,“公子,您当真要告诉他么?”
他和京畿总督樊域,是真正的皇帝亲信,两人手中的养兵银子,全都出自当今,说是朝庭将军,不如说是陛下的私军。
一个管着京畿各门,一个管着连接京畿官道的西云线,但有兵动,陛下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出京避祸。
凌湙折了信纸返回前厅大堂,酉一端了纸墨来用镇纸压好,凌湙就着墨汁写回信,“关阁亲启:……”
等打发了关府管事后,才洗手净脸,至此,外面已天光不亮。
“先生以为不当说?”重上一轮茶水后,凌湙方开口反问。
胡济安等了半刻信的功夫,已沉心前后又思量了一遍,听凌湙问,便斟酌道,“他定会如他所说那般,全部报给陛下知晓的,公子,这太危险了。”
凌湙此时已经换了身家常服,是陈氏亲手赶置的,知他夜间又要出动,心疼他劳累奔波,不仅让小厨房给炖了补汤,更掏出了压箱底的皮子,给他裁了一身大氅。
雀羽墨身,内附绛紫缂金丝锦袍,配祥云纹小鹿皮靴,连腰封都是玉石所制,端的华丽尊贵,一副要让他在关阁老面前不能输阵的架势。
凌湙扫了眼托盘上的东西,挥手让酉一端去里间,自己则在厅中散步消食,整一匣子炖汤叫他吃的一滴不剩,让监工的宁琅好回去交差,只苦了他撑的肚圆,不得不起身动一动。
这约莫就是母爱的沉重,他若不将东西吃完,恐陈氏不休息,也要亲自来盯,凌湙对这样的关怀,是无法硬起心肠拒绝的。
胡济安一边心惊凌湙的谋事能力,一边又欣慰的抚须颔首,感念他的一片至纯孝道,在陪着又用了一顿餐食后,端坐着等待凌湙解惑。
他自认也算机敏聪颖之人,可跟了凌湙一天之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完全跟上这位主上的才思,有些事没有提示,他也看不太透。
比如他知袁芨与关谡的私交,虽不深,却也互通有无,他能找上凌湙,关谡那边待管事回去,也定然会找上袁芨,他在袁芨府中虽不显,但脸却是熟的,能当管事,认脸是必备本领,再有凌湙掐着杜曜坚说话时的主导权,指不定关谡已经知道宁侯府内,目前真正主事者的身份了。
凌湙想用宁琅鱼目混珠,挡住窥探侯府内情的眼,怕是行不通了。
他将此担忧说了出来,眼神忧虑,“公子入京本是秘事,如今多叫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若再让陛下得知,公子这京怕是难出了。”
本来就没有人看好宁氏子,凌湙的横空出世,已经成了京中各方的心病,也是鞭长莫及,才叫他能在边城安稳发展,如今若叫人知道他人已入京,怕是集万千兵力,也要留下他来。
凌湙抚了下额头,笑了一声,“他若通过管事之眼,还不能摸出我的身份,那我倒要重新考虑与他合作之事了。”
不然,他干什么要放着一个外人,隔窗窥伺呢!
胡济安沉默,凌湙没等他继续问,便道,“胡先生,你不该怀疑你师门的选择的,从你出袁府开始,我便不是单枪匹马独闯京畿了。”
有些话只需稍加点拨,胡济安脑中嗡一响声,望着凌湙眼神发直。
是了,他忘了,他现在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麓山书院,在野势力。
宁侯府本就具备参局之姿,只他们以为宁氏后继无人,便要踩着宁氏荣耀当踏板,却没料是踢到了真正的铁板,激发出了一个能顶门楣的宁氏子,在野聚拢,便成了大势所趋。
他的心态还没从落没的宁侯府上调整过来,凌湙却以微知著的摸清了局势规则。
胡济安再无疑问,起身恭敬的朝着凌湙行礼,“公子才思敏捷,某惭愧。”
与关谡约见的时间在子时,去叩碑的杜曜坚则在亥时重回了宁侯府,这中间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凌湙小眯了一会,等大门处守卫来报时,酉一伺候着凌湙梳洗,穿上了陈氏派人送来的新衣。
杜曜坚额头青紫淤血严重,眼发花的被陪同前往的酉二酉五押进厅,一身狼狈,身上的荆条尖刺将后背划的道道血痕,又被冷风吹成了凝固的血痂,蚯蚓似的趴在后背上,殷红血渍糊了一颈子。
反观凌湙一身锦衣,绛紫金线勾织的袍裳,衬的他容貌更胜,眉目俊朗间带着凛然挞伐,走动间腰封白玉,与身上披氅上雀羽领口辉映出耀眼尊荣,便是系在腰间的配刀,都似有了片刻温度,误叫人以为刀未沾血,人纯至美。
收刀入鞘的少年郎,有着京畿贵子的翩翩风彩,掀帘入厅时的气势,有着十足月朗星稀的欺骗性。
满厅皆静,便是受不住寒冷风吹,入了厅便要张嘴怒骂的人,也一时哑了声,咽回了堵到喉咙口的咒骂。
没有人能对着这样一张,神似宁公气势,与脸颊的人,发出不敬的怒吼。
凌湙边走边调整袖腕,这般宽袖长袍并不似窄袖般好挥洒,他伸着手适应新衣,倒也忽略了厅内的寂静,只望着哑了火的杜曜坚疑惑,“怎地?磕坏了脑袋,傻了?”
杜曜坚一个激灵,打着寒颤的醒了神,望着凌湙涩声问,“我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快放了我。”
凌湙招手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杜曜坚面前,左右上下打量片刻道,“还行,心理素质不错,我以为你要羞愧的撞了我家宗祠的柱子而亡呢!”
杜曜坚眼睛不敢盯着凌湙看,趴在地上催促,“你的秘密最好值点钱,不然,我保证让你们宁氏鸡犬不留。”
凌湙好笑的嗤了一声,俯身贴近他的耳朵道,“我这府里,藏了一个人,一个足以颠覆你的好陛下皇权的人,你要见见么?”
杜曜坚瞪眼,急促的喘息连带着身上被厅内炭火催出的热潮,激灵灵的打起了摆子。
他不怀疑凌湙会骗他,在去宁氏宗祠叩头的路上,他思前想后,串联了许多以前未注意的细节,虽仍看不透迷障,却知道,凌湙手上,肯定有个非常大的倚仗,才能让他如此狂妄,胆肥到敢回到京中。
凌湙拍了拍手,袁来运从厅后抱出了凌誉,被迷晕的小孩安静的躺在他怀中,小脸睡的红通通,“仔细看看他,看他像谁?”
杜曜坚从未关注过被换进宁府的凌氏子长什么样,此时见凌湙朝他微笑颔首,下意识的就睁大了眼细观,足观了有一刻钟左右,才不确定道,“似与五皇子有些像。”
凌湙呵呵拍手,“那朝臣惯常捧着五皇子的话,你可记得?”
五皇子肖父。
杜曜坚瞪大双眼,失声叫道,“五皇子怎有儿子?”不可能,五皇子若有儿子,定当宝贝般爱惜,不可能将之遗落在外,还送进了宁侯府。
凌湙摇头失笑,摸着凌誉最近红润起来的脸道,“五皇子肖父,可朝臣在早前,更曾夸过前太子极肖父,杜曜坚,你说他是谁的子嗣?”
可事实上前太子肖母,朝臣夸其肖父,不过是在迎合当今的虚荣。
杜曜坚脑子根本转不动,凑近了对着凌誉的脸看,越看越胆颤,越看越心惊,头拼命的摇,“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会有儿子?他都未纳妃,不可能,不可能。”
凌湙挥手让袁来运将人带离,可怜的望着他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否认呢?杜曜坚,你想想,若无此子,堂堂段大学士,可会青眼我宁府半个子孙?他是脑子坏了,仅凭眼缘和聪颖之由,就收我宁氏子做学生?”
杜曜坚不动了,呆呆的望着凌湙,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指着凌湙道,“果然是个好大的秘密,你死定了,你完了,你们宁氏一族全完了。”
只要把此子送到陛下面前,整个宁氏都能连根拔起。
杜曜坚兴奋的头毛发炸,努力要从地上爬起来,撑着手脚支着身体,笑的眼角浑浊一片。
凌湙坐着没动,等他终于笑够了后,才捻着宽大的袖口边角,慢而坚定道,“那你倒要赌一赌,咱们这位陛下是杀你,还是杀我们宁氏了,杜曜坚,你近前伺候了陛下十几年,当最了解他的为人,你以为,他会愿意接收你这样的大秘密,然后摊到明面上来,与整个文殊阁较量?”
一个臣子孙的丧仪都不敢叫停,只能用旁门之法与之对抗的皇帝,根本就没有遇事而上的胆气,君权明明在手,他却连用都不敢用,为何?
杜曜坚顿住了神色,尔后人像被扯了筋似的软在地上,半刻后哑声道,“他下旨诛杀闵仁太子时,我、我就陪侍在旁,是亲眼看着他一笔一字的,写下诛令的。”
所以,如果闵仁遗孤真被摆上了桌,他不会是揭密的功臣,只会成为皇帝泄愤的对象,因为皇帝索求的一直是表面宁和,他是最不愿打破现今平静的人。
他永远记得皇帝说过的一句话,就是生前荣辱,死后全消,他不在乎皇朝乱像,民众生计,只要自己能在皇位上安养天年,到寿终正寝日,至于死后如何遭人贬低唾骂,那都与他一个已经死了的皇帝无关。
他只要在活着时,一直占据皇帝尊位就行。
凌湙撑着座椅扶手,叹道,“咱们这位陛下,你说他糊涂吧?他却对皇位交迭特别敏感,你说他清醒吧?他偏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杜曜坚,你给我说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杜曜坚垂头,讷讷的总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凌湙换了个姿势倚着,手指点着椅把手慢慢道,“我给你总结总结?”
胡济安和一旁的宁琅立刻竖起了耳朵。
凌湙漫声缓缓而出,“当他发现皇权不稳,文殊阁权利过于集中霸道时,他没有选择与之对抗,利用自己的君权制衡朝局,而是选择与文殊阁妥协、共治,作出一副君臣和乐,同享万民供奉的决定时,他就已经丧失了君权神授的威严,他得为当年削减武英殿,杀了大半将军的罪业买单,他失了制衡文殊阁的武英殿,就不得不捏着鼻子,接受文殊阁一家独大的事实。”
杜曜坚心尖发抖,匍匐的仰头望向凌湙,发现人也正望着他,声音冷戾,“杜将军,武英殿那帮老将军的家,抄起来一定很爽吧?你从中应该也得了不少私囊,便是从前不敢肖想的将门闺秀,你怕也睡了不少,他们……从前可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你杀他们时,心里一定痛快的不行,做梦都是要笑醒的程度吧?”
武英殿为什么现在没了声?
为什么成了文殊阁的附庸?
明明是应该与文殊阁并权的存在,却被削的人才凋零,无将可用,仅存的几家都成了缩头缩脑的应声虫。
凌湙从座椅上起身,慢慢在厅中踱步,“当他发现斗不过文殊阁内的权臣时,他退缩了,他怕被逼退位,他此时知道了武备的重要性,可他废了武英殿,手上没人,于是他便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他开始不择手段的捞钱,亲掌御麟卫和京畿营,又挑中了你来当马前卒,用你出身宁侯部曲的身份,将刀斩向武英殿那帮人,他在报复被我姑祖母控制的那些年的憋屈,愤怒,可最终,他也自食其果,失了一臂,叫文殊阁乘势而起,尾大不掉。”
杜曜坚瑟瑟发抖的不敢吭声,凌湙却没将眼神落在他身上,而是朝着厅前大门处,高声道,“来都来了,阁下不嫌外面冷么?”
约的明明是子时,且也不在宁侯府内,可人来了,不仅早了,还不请自来。
厅内众人扭头,这才发现,厅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一道身影,矮胖敦实,如不是身着儒衫,只怕要叫人以为,是哪个田头的庄汉。
酉一在院内打手势,凌湙朝他也比了个暗中警戒的手指,整个府门外,马套嚼头,兵行列阵,寂然无声,秩序非凡。
有袁芨探府的前列在,凌湙便叮嘱过酉一他们,遇见半夜不动刀枪来探府的,只管放行。
人家都不怕他下杀手,他在自己的地盘,难道还怕人家反杀?
那也不用混了。
来人笑呵呵一张脸,边往厅内走,边拍手掌,“袁大人给的消息模棱两可,无奈本官不得不提前来打措手不及之举,小友可莫怪!”
凌湙迎着来人的目光,接受他上下的打量,泰然笑道,“关阁老,有失远迎,您与袁大人,当真是喜夜半探访,他前不久也才来过,小子当有所防范才是,奈何还是年轻失警惕心了,没能叫您一尝惊喜,失敬失敬。”
来人正是关谡,听凌湙说完,笑着哈哈道,“是惊喜,也是惊吓,小友着实令人吃惊,老夫来前各种想像,没料门外听尔一习话,自觉还是想的过于保守了,小友确如袁大人说的那般,叫人……唔,惊诧!”
何止惊诧,整一个震惊了。
宁琅就算受过袁芨上门的冲击,当面对文殊阁次辅上门时,也仍然不能以平常心对待,整个人都麻了,要不是胡济安带着,都不能有礼有节的辑身见人。
太震撼了,就是知道今晚要见谁,但在没真正见着那一刻,还能侥幸自己能端得住,可当真人到了面前,他才知道,事前的心理建设都是虚的,根本不顶用。
凌湙还叫他假扮宁府主理人,就这顶不了人一个照面的模样,怕一动就叫人窥出真假,宁琅都愧疚了,一眼不敢往凌湙处望,觉得自己真是白长了年岁,在小五面前竟一点忙帮不上,枉担了兄长的名头。
然而,现在人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全程直盯凌湙,并上下肆无忌惮的打量,半晌方点头道,“不枉老夫送出的古画,袁芨那奸滑小子没骗我,你确如他所描述的那样,聪颖,智多妖。”
凌湙眼神明亮,绛紫袍裳撑住了锦绣繁华,使之看起来毫无攻击力,若无那番言语,就似一普通聪慧的京畿贵子,然而,关谡知道,他不是。
关谡落座,眼神直盯委顿在地的杜曜坚,抚着短须沉声道,“杜将军,陛下已知你叩拜宁氏宗祠的事了,听宫内小黄门的传信,寝殿瓷器碎了不少,怕是得换过一轮新呀!”
这就是属于文殊阁的权柄了,宫内风吹草动,哪怕皇帝拉了几两稀,他们都有记档。
杜曜坚极力遏制住颤抖,“关阁老,本将是被逼的,你也看到了,是他逼我的,关阁老,您一定要在陛下面前为我分辨分辨,本将必有重礼厚谢。”
凌湙撑着双膝俯身望着他,摩搓着膝头笑,“别着急,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关阁老,再听听?”
关谡点头,眼神闪烁。
凌湙继续道,“他为了缓和你们之间紧绷的关系,将嫡子托付与你们教导,指望你们在他薨逝之前,能和平共处,好让他安稳的坐完这一世的皇帝位,可嫡子啊,太上进,你们人人文采斐然,把个孩子教的极为出色,成为了你们所有人的骄傲,俗话说嘛,谁养的孩子谁心疼,你们看孩子大了,便要给予他应有的名分,于是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宫殿,东宫太子闵仁。”
随着凌湙的话音,关谡脸上现了追忆神色,点头附合,“是,他极出色,是我们教导的最好的太子。”
凌湙微笑,“他太出色了,老迈的父亲慌了,每日每夜都担心自己的位子,会提前被儿子夺走,可作为与你们暗斗了多年的对手,他了解你们,正如你们也了解他,他想了一个办法。”
关谡动容,望向凌湙的眼神愈发和蔼,“你是怎么猜出来的?这些事有很多并不为外人知的。”
凌湙捻着手指,笑叹,“只是人性而已,尤其皇族的人性,不可信,更不可期。”
年轻人都气盛,当今也气盛过,他懂得激励年轻人的事业心,闵仁太子才学高瞻,又有那么多大人相帮,自觉能料理朝中乱局,在老父亲数次醉酒哭诉自己对朝事力不从心,被那些大人左右朝堂,当不了主做不了为国为民的事后,年轻的太子便觉得重担交到了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开始勤奋理事。
要朝庭清明,就得清税治贪,就得除奸佞,整吏治,塑朝纲,他太急了,以为教导他的老师们会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却从没想过,他的所为,是不是,有没有,会不会触碰到他老师们的利益。
老迈的父亲,就这样一点点将爱子推到了他老师们的对立面,那也是他们第一次撕开脸正面较量,他让文殊阁在他与闵仁太子之间,选择能共赢者。
关谡眼眶有些泛红,回忆道,“太会读书的孩子也不好,需要花更多精力,让他知晓人□□故,让他认清世间法则,我们原想等他年纪再稍大些,知道一些世族共勉的道理,再与之赘述睁一眼闭一眼的好处,但终究没来得及,叫他钻了牛角尖。”
凌湙讥讽一笑,斜眼不屑,“你们交易掉了闵仁的性命,当然会说是他不识抬举,可他明明是尊你们所教导,恐怕到死都不知道,这中间竟牵扯着他至亲之人的算计。”
关谡顿了半晌,方轻轻点头,“他不听劝啊!与凌高逸那厮亲近成那样,听他的志趣高昂,听他的风月情霜,却听不进老师教他的徐徐图之,是他触动了朝堂稳固,被诛杀,也是迟早的事。”
凌湙心中一动,“所以凌太师出面顶缸,也是你们对凌氏的警告?”
关谡呵一声,“那不也给凌氏留了一子传宗么?我们待他家不薄。”
凌湙望着他,第一次近距离的领略到了世家大族的冷漠,那种唯心利益动一分斩一指的冷酷。
杜曜坚彻底不敢动弹了,他总算明白凌湙的意思了。
怪不得凌湙根本不担心他告密,闵仁太子的前车之鉴,只会让陛下恼羞成怒,在担心遗孤会夺位之前,更先一步会做的,是削掉打破宁和局势的猪队友。
他会被陛下拿去祭旗。
厅内陷入冷寂,一时无人开口,直至更声响起,关谡才似下了定论般道,“宁小友,你很不该回京的,可惜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整个宁侯府前后院,都升起了攻城梯,每个墙头上都搭了弓箭手,箭矢齐齐对准了这方厅堂。
关谡背手而立,“你与段高彦的话我都听他转述了,确实,我与闻阁老有利益分歧,可在成事之前,我们仍为整体,你对他下手,就是在削弱我的势力,你须知,在袁和闻之间,我与闻才是一路人,袁芨,他的志向从来不与我们相同,你懂么?”
袁来运领人布防,酉一与酉二酉五则带人聚拢到了厅门周围,宁琅下意识的想要去后院寻妻儿,胡济安则紧跟在凌湙身边,说了他自见到关谡的第一句话,“关阁老,我麓山书院的新主,可不是你能任意抹杀的。”
关谡拍着椅把手站起身,微笑着点头,“我知,但那又怎样?你麓山书院能远水救近火么?待我杀了他,你们自然会再次缩回去,无主不也过了这么多年?呵呵,无主时挺安静的,保持就好。”
胡济安色变,“你……!”
凌湙拍了拍他的手,不骄不躁道,“胡先生莫动怒,他不过是在试探我罢了。”
说完看向关谡笑道,“关阁老,闻府的吊唁你可去了?”
连吊唁都没派人去,在这给他表演共同进退,笑呢!
关谡不语,凌湙却闲若无事般开口,“皇陵祭祀仪式就在五日后,关阁老想不想知道,我在里面动了什么?您约莫不想被人渔翁得利吧?”
呵,动我,你试试?
一瞬间,锋芒毕露,再不遮掩透体而出的杀伐之气。
凌湙,“你以为,我这些日子只顾看各家后宅阴私了?呵!”
且,就你有人么?
我也有。
凌湙轻轻摇了摇手臂,早蹲麻了脚的纪立春一头冲了出来,呸呸的抹着脑袋上的杂草,报怨,“主子,下次可别让我钻狗洞了,太狭小了,差点把我腰挤塌了,哎哟,这虎牙……报个信都火急火燎的,幸好我守着门,没让他扑空。”
袁来运带人列成长队,所有人的手上,都装备上了斩马刀。
白光闪烁,锋利无比,显是作好了战斗准备。
凌湙回头,与关谡笑道,“试试我边城专为凉羌马骑,制作的斩马刀?”
关谡色变。
186. 第一百八十六章 背主兵奴,何防杀之!……
既要入京搏浪, 杀器杀招跟上。
凌湙当然不可能只带寥寥数人上京,他再自信,也不可能光膀子与人拼。
蛇爷铺出来的丐团传线点, 由虎牙手持紫竹节暂领行事, 凌湙带上京的一些,不能明面示人的东西,便都由他分销给了各丐团乞儿,悄咪咪的给运进了侯府。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生于民众最底层的小叫花们,亦有自己的行事规矩,拿钱办事闭紧嘴, 方能长命、百岁。
凌湙知人辛疾,予人劳酬,对人对事讲原由, 通情理, 比之京中眼观顶的达贵, 又不知和煦了多少, 虎牙领人遥拜,即便行路匆忙, 他也从未无视之, 总会驻足停留片刻, 待人逐一退去, 颔首放粮赏钱, 总有名目将补偿给到他们。
并予以虎牙一个重要承诺,待来日离京,有想去往边城发展, 无论从军亦或安居入藉者,都可往,边城无阶层固化,人畜分等,有一双不躲懒的手,便可不再食嗟来之食。
如此,短短时日,京中丐团聚集成势,守门将巡城兵们各种摸不到的暗里角落,都有凌湙的眼睛在活动,近乎无孔不入。
关家子也不是个个无诟的。
凌湙转动着腕间绑缚,绣线间的金丝在灯下闪烁,他抚着袖间云纹,漫不经心的睃了一眼寒光箭芒,墙头之上黑影匍匐,满院皆肃,杀凛聚焦,无风骤冷。
关谡拇上玉板指急拨,望向院中四角突现的府卫亲随,尤其横梗在侧的人长斩刀,尽皆泛着噬人的银光。
构造独特,用料夯实,最夺人眼的,便是反刃上的噬血凹槽,仿佛枕戈饮血般,张着微启的唇,舔邸沿边鲜美血渍。
有种迫不及待的杀戮气!
这是一群上过战场的真兵丁,非京中各门府卫虎假虎威样的花架子。
关谡将眼神落定在纪立春身上,审视着他在凌湙面前的从属之姿,半晌长长瞠出一口气,恍悟般喃喃开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个大老粗,近乎目不识丁,且还废了一臂,十几年不曾建功,窝在一处小卫所里混吃等死,却忽然于某一日,开了窍般屡立功业,走狗屎运般连连晋升,尔后顺理成章的到了皇帝身边,成了新近宠臣。
蠢人是不可能突然添智的,既没意外长脑,那就有外力相帮,往他辑礼的方向望,答案无需言明。
凌湙笑着点头,“关阁老通透,竟是无需解释了。”
纪立春摸着脑袋与袁来运齐肩站直,虎目扫至关谡身上,咧嘴龇牙,“闻府丧仪刚起,关府若也竖起白幡,皇帝那边怕要起疑啊!”
他跟凌湙后头人头捡惯了,下意识觉得凌湙既亮了刀兵,那这关谡今夜怕是活不过去了。
凌湙眼神微顿,继而哈哈大笑,拍了把纪立春的肩膀,“老纪这信心见长,竟是不觑关阁老威势,擒等着捡人头获赏呢!”
纪立春不解,凌湙回望向气怒不已的关谡,悠悠道,“皇帝是会起疑,但想来高兴的成分居多,渔翁得利,值饮三杯美人醉,哈哈!”
关谡大怒,招手下令,墙头上的弓弦立即拉满,蓄势待发,“狂妄,这里是京畿,不是你那无人管束的边城,更没有武缙十万军庇护。”
与之相对的,则是凌湙一方的冷静自持,兵列如山般巍然不动的军列阵。
“这就生气了?关阁老,我狂不狂妄另说,倒是令孙狂悖的让人啧舌,你就不想知道,他背着你都干了什么?呵呵,您说,经历嫡孙之殇的闻阁老,若是知道纪伟仝就是诱引闻辉吸食五石散的祸首头子,他……会不会派人用同样的方法,让你那好孙儿也淹死在五石散的功效里?”
江州五石散的厉害,早十年前就被验证过,那些狂士下场无有例外的陷入疯癫,后来才有人经过不断改进,消减了早期五石散的稠度,成了普通增趣的消遣物。
可闻辉使用的,一直都是最精纯的江州五石散,被人混在普通的包装里,供他与酒混食。
凌湙插着腰在院中悠尔转步,声音特别闲适,聊家常般调侃,“当然,您孙儿多,死一个兴许不算什么,可若闻阁老展开想像,将纪伟仝的行为扩展成您之授意,那你们一人的所谓联盟,还能无隙合作么?还能安然相处么?还能把酒言欢?呵,你要说你们本来就互相防备,那行,我相信闻阁老会忍辱负重,与尔谋皮的。”
可……你敢信么?
关谡脸庞彻底黑了下来,眉眼凌厉的觑着端方少年,只见他耀目载智,于肃威杀凛中侃侃而谈,无惧危境,无忧身险。
凌湙甩了一把宽袍锦袖,金丝在皎洁的月夜里闪着灼灼辉芒,他仰望长空,似数着满空星子般再下一锤,“你可知,您那好孙儿纪伟仝压了谁?呵,要不我怎么说他狂悖的令人咂舌呢?他呀~日前已与五皇子宾主尽欢,收了五皇子府中一舞姬为外室,日日春霄苦短,坐拥美人殷切,好不快活呢!”
一个孙辈,就敢仗着家中势去与皇子交往,满京里的纨绔堆,约莫也就只他如此有胆识了。
纨绔第一要素,就是得遵循父祖立场,和谁好,和谁仇,都是有游戏规则的,便是家中长辈,也当多有提点,不是谁都能亲近,引为朋上席的。
纪伟仝的行止,等于违背了家族意愿,一旦事发,身为大家长的关谡,绝对跑不脱站队的嫌疑,届时,他将受到己方立场上,所有人的攻击。
关谡再也维持不住面目,神情显出一瞬的震动,勉强压制住了惊心晃神,直抵着凌湙的眼睛,凉嗖嗖道,“你还知道什么?”
凌湙乐眯了眼,“保川府黄铭焦,在任上收了个美艳的妾室,尔后以京中婆母无人侍奉为由,打发了其妻田氏回京,你知段高彦喜人妻之癖好,便委以他一探黄府之由,哄得田氏供述出了黄铭焦在任上私开盐井之事,而其间最令人费解的是,那名美艳的妾室,是出自荆南陆府,关阁老,如某没打听错的话,荆南陆府,是尔舅家?阁下当真好算计。”
边城生意最先打通的就是保川府,那里连接着四方商道,是个中枢交汇区,黄铭焦位置如此重要,他当然要使人深挖的。
凌湙看向面色由莫测转向阴郁的关谡,笑的一脸和煦,声如春风般睦人,“闻阁老有意抬举黄彰,可无奈前头顶着个袁芨,袁芨手中掌着中书门,你们若要彻底掌控朝堂,中书门就必须到手,他扶持黄铭焦,予他进太常之惠,利及其叔黄彰,一整个脉胳下来,似乎没你什么事,人不是你的,势不在你这边,你怎么办呢?好在,地方势力容易渗透,人为财死亘古不变,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以美人计诱得黄铭焦瞒天过海,藏下了私开盐井的事,他在任上赚的盆满钵满,已经看不上太常寺卿之职了,美妾妙言,钱能使鬼推磨,于是,不久之前,你收到了他买户部尚书的请廉银,共计一百八十万两,折成金票装于珍宝匣当中,以贺尔生辰为名,送至府内,关阁老,这笔钱财可香?”
四周刀兵出鞘,关谡目露凶光,一副所有人都走不出此院的狠戾,咬牙低语,“你是如何知道的这般仔细?是谁?”是谁背叛了他?
凌湙撒开手转了一圈,比划着一身锦绸,笑道,“你身边尽出一些贪财敛色之徒,倒有何资格得我青眼?关谡,是你太高估错综复杂的地方网了,以为外行入不了毂,可人呐!总有私心在的,他们也要过日子,也要养妻儿老小,只需稍给一点点利,自然有人愿意领我入毂,比如,那盐井……的具体方位图,我有!”
黄铭焦宁愿绕过太常寺卿,选择同级的户部尚书,就是为了好继续隐瞒盐井的存在,让户部查账时漏过保川府账目,只要他把住了户部,即便调离保川府,那盐井也依然会是他的。
巨额财富面前,别说叔侄,便是父子,都做不到剥肝剥肺,他与黄彰离心早晚的事,而这结果,也正是关谡要的。
无论黄彰最后投了谁,明面上归了哪方,只要黄家参与进了私开盐井之事里,那也就等于一只脚悬在了崖下,关谡拽的,也就是那只落在崖边上的脚。
闻高卓的人,若有一只脚站在他的圈里,两方交错,行事中有你有我,想想就很刺激。
凌湙描了下自己的眉毛,一挥手,由袁来运领头的绞阵启动,瞬间刀光林立,斩马刀豁然朝外亮出了雪白的刀锋,“宁氏绞龙阵,乃我宁氏战阵第一杀阵,老国公独创,不才新编整改,人数巅峰者近千,少至三五十亦可,关谡,让你的人领略领略?”
关谡久久的看着眼前从容应对的少年,那与宁公无一的神色里,却是多了智计无双的狡诘,便是宫中史官记载,宁公当年也只勇猛无匹,而多智囊团而已,可眼前少年,一人能抵多智囊。
太可怕的小子啊!
“我知你身体被虫蛊改造过,却不知虫蛊竟能令人升智?”关谡沉声发问。
凌湙秒懂,“哦,原来那俩小子身上的无相蛊果然是你们下的,你手上也有蛊医?”
关谡没答,却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双方刀兵皆未收,俱都凛冽的陈阵院周内外,凌湙超然淡定的神情,很大程度缓解了宁琅的焦急,胡济安更加眼神发亮的盯着手握斩马刀的一队兵马,激动的手脚俱颤。
神兵,神武,天助我在野一派,在野时运要来了。
“小友……刀枪无眼,还是莫要轻易示人的……好,不如与老夫一起品个茶?堂堂侯府,想来茶也是不错的。”
尽管努力压制了声音的僵硬,脸上表情却因一时调整不利,而诡异的扭动着,凌湙笑呵呵的率先挥手,那杀气腾腾的绞阵便立时行止如一的收了回去,而墙头上的弓箭手们,则在关谡机械的手臂摆动里,缓而疑惑的撤了梯,移步院外十步列阵收队。
凌湙做出请之行举,笑的一脸纯善,“关阁老深夜来访,恕某招待不周,三哥,去叫人重新烧壶水来,端最好的茶盘点心。”
这是告诉宁琅危机已去,可以借着烧水拿食的机会,去后院看看女眷的意思。
宁琅咽了下口水,一抬脚差点踉跄而倒,幸而叫旁边的胡济安手快扶住了,忙掩袖快步出了前厅,一溜小跑着往后院奔。
关谡只眼神轻扫了一下,再望向凌湙时,脸上的表情彻底归于平静,只眼里还带着怒后的腥红,“都说宁氏起不来了,谁料竟会出了你这号人物,小公子,你当真令人意外。”
凌湙摆手,笑道,“都是被逼的,倘若没有那一遭,小子可还在这后宅里装乖享福呢!说来也是诸位大人的恩赐,给了小子可以纵横山野的机会,那边城啊~着实是个好地方,民风纯朴,物资丰饶,物有天赠,人亦撒种般冬去春生。”
民风纯朴,说打劫不带弄虚瞎喊的,物资丰饶,一锹铲出座煤铁矿,物有天赠,凉羌马骑送马送人头,别提多慷慨,其他两州地广人稀,可边城真不缺人,自有钱粮后,人来人往。
胡济安埋头耸肩,尽管凌湙话语真诚,也叫他意味出了丝丝嘲讽,关谡则沉默的转着玉板指,良久方叹,“造化弄人,是我等当初行事鲁莽了。”
早知会激出这么个人物,宁氏子说什么也不该动的,换个孩子而已,换谁不是换?偏偏闻高卓多事,非要踩一把宁侯,如今弄的嫡孙不明不白的折了,也不知他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后悔。
双方落座,凌湙亲替关谡斟茶,气氛回至可以谈事的宁和,纪立春一脸遗憾的随袁来运立在院中,小声期盼,“主子拿了他,不白得一百八十万两银?”
叫酉一瞥了眼后闭上嘴,扣着脸惋惜。
这贪官,当的也太舒坦了,一百八十万两,够他养一支军了。
凌湙倒是没转这银子的念,在关谡问起他此行的目地时,非常坦然的说了出来,“为武景同,大人既知我自边城而来,那也当清楚,北境于我边城而言意味着什么,武大帅的恩慧,我得还他。”
关谡顿了一下,点头,“确实,若无他替你遮掩,你在边城无法立足,亦无法逃过武英殿那边的骚扰。”
他们当然指使过人往边城去的,只是都无功而返罢了,没人能在武缙刻意的刁难下,顺利到达边城,总有暗探死于北境境内。
凌湙笑了一声,没说自己根本不惧他们派去的人,不过多一事少一事的,有人能替他解决麻烦,他当然要感念其好。
关谡抬眼,正视向凌湙,“你在祭祀仪式上动了什么手脚?”
凌湙笑言,“如你方所想,太子位必定。”至于定的谁,当然不可能现在告诉你。
可关谡却理解错了,一时眉头紧竖,“陛下不会轻易退位的,弑君而名不正,我等不会参与。”
凌湙挑眉,捏着茶盏,“关阁老悚言,小子可没那么大的妄念,我只是告诉你,东宫会有主。”
关谡搓着盏壁,“你只要武景同?”
宁氏子的身份呢?不要了?
凌湙肯定的点头,“我只要武景同,并且,五日内皇陵祭祀仪式开始前,我要看到他。”
关谡敲了下手指,“这得等我去跟闻阁老会面后才能告知,我现在不能给你肯定答复。”
凌湙轻声告之,“那你可得趁着闻阁老理智尚在时去商谈,齐渲那边不知如何选择,段高彦如此欺他,万一他要鱼死网破,关阁老,您可得小心惹一身腥。”
关谡愣了一瞬,沉脸,“我知如何驱使他,不劳小公子操心。”
凌湙呵呵一笑,举杯敬道,“那小子就坐等事成了?多谢关阁。”
一边静待双方火拼,最好拼个你死我活的杜曜坚傻了,脑袋来回转,愣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会儿蓄势待发,一会儿刀枪齐鸣,可最后竟没打起来,还居然坐一起喝茶去了。
不是,不带你们这样玩的,打啊,杀啊,最好惊动五城司,惊动御麟卫,惊动陛下。
杜曜坚蹲在厅门后头,小心的窥着动静,指望自己别被想起来,可事与愿违,他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杜将军?宫门落了钥,您今夜可要留宿我府?”
皇帝为显亲近,对于这个便宜小舅子可是宠爱有加,特意允他在禁宫有一屋可宿,而杜曜坚明明在京中有府邸,却为彰显荣耀,每次入京,都会选择在禁宫休憩。
关谡顺着视线望向杜曜坚,语气尽显不耐烦,“背主兵奴,何防杀之!”
杜曜坚脸都变了,瞪着关谡声如雷鼓,“关阁老,你最好看清楚了,我是谁?杀了我,倒是看看你要怎么跟陛下交待。”
凌湙背着手来到杜曜坚面前,嘘了一声,“别吵,他吓你的,杀了你,我怎么好向皇帝证明,你与他私交甚笃?我不傻,放心,不杀你。”
杜曜坚一愣,继而指着关谡大笑,“哈哈哈,老匹夫,你想杀我,没门,来啊,杀我啊?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哈哈哈,对极对极,我活着,就是证明你买通陛下私卫私军的证明,陛下最恨你们手伸的太长,要叫他知道了你的手段,你关家一门老少,只等着杀头充军吧!哈哈哈哈!”
关谡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嗤笑,“你以为他留你命是好心?你若不为他所用,他留你何用?”
凌湙点头,望向杜曜坚,“那你可否为我所用?想现在死,还是想以后死,现在死呢,一死百了,以后死呢,有可能将功折罪,况且,你还有小杜子,我怎么样都是会看在他的情面上,对你……宽容一些些的。”
杜曜坚再笨,也终于回过味来了,看看关谡,看看凌湙,神情一瞬间颓败了下来。
他懂了,终于懂了,这就是凌湙想要的结果,他要的就是自己这个皇帝的耳目,留下他在皇帝身边,为他人耳目,探皇帝心思,以及行事手笔。
与关谡交易,至少他还能有所保留,只说能说的,且双方属于互惠互利,与凌湙谋皮,杜曜坚望向凌湙的眼睛,嗖的打了个冷颤,那是根本没条件可谈的死地,但有隐瞒,迎接他的,只会是陛下落下的闸刀。
他有能力让陛下将刀挥向我。
杜曜坚彻底委顿在地,丧着脸再吭不出一声,关谡冷哼,厌恶非常,“贪生怕死之辈,难成大事。”
凌湙摆手,“弃暗投明,也是杜将军的明智之举,关阁老倒也无须矫枉过正,人嘛,咱得允许他犯错。”
杜曜坚被噎的无话可说,愣愣的被酉一酉五架出去洗漱更衣。
“寅时一刻了,关阁老,离皇陵祭祀日又近了,我希望那日,闻阁老不会因丧孙之痛缺席祭祀仪式,呵,那么隆重的日子,很该你们齐齐整整的,来迎接东宫之位的尘埃落定,陛下需要你们共同见证他的英伟时刻。”
关谡走至厅外,回身与凌湙对视,“你无法将整个宁侯府搬至边城,就不怕事后遭闻阁清算?他可不似老夫这般好说话,他会让你们宁氏鸡犬不宁的。”
凌湙慢步至与其并肩,不怵他的冷冽之光,迎上前道,“他不会有那份心力的,我会让他忙到无暇顾其他,关阁老,首阁之位他坐太久了。”
所以,你想超他上位么?
关谡举步下阶,急行几步骤停,背身对着凌湙,“说出你的条件。”
凌湙抄手而立,望着远处冷白的天,和自己哈出口的雾气,“北境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武大帅举倾家之力供养亦难,关阁老,朝庭军饷,也该说道说道了。”
关谡甩袖离开,声音远远飘来,“事成可待!”
一缕阳光穿透雾霭,皇陵祭祀时续减一,闻夫人丧子悲痛,率府卫冲入齐府,欲强拉儿媳去给儿子送葬,齐渲领人阻拦,扬言其妹得了风疹,不易出门,又当堂质问闻辉真实死因,作痛心状要闻府给个交待,否则,便是人死,也要和离。
闻夫人大怒,指挥府卫强闯齐府,拉出儿媳强要往其身上披麻戴孝,却被起了一身风疹的人脸,惊的失声尖叫。
齐渲上前扶住盈弱不堪的“齐惠妍”,指责闻夫人横行霸道,下令府卫不计伤亡,定要将闯门的府卫打杀干净,一瞬间,闻齐两家彻底撕破脸,闹了个街知巷闻。
虎牙拽着鸡腿,油糊了一张脸,“主子叫我送的东西,那位大人收了,说等事了,再来与主子道谢,郊外庙里的尸体叫那位大人派人来带走了,我们一路跟进了他家祖地,看着那位姑娘落葬进了祖地旁的空地里,虽不属于坟圈范围,到底没让那位姑娘荒魂在外。”
出嫁的姑娘,枉死的女子,这时代都不允许进祖坟,齐渲此举,倒也是全了兄妹之情。
凌湙点头,揉着额头道,“东西都埋进去了吧?最近霜重,注意别湿了包裹,届时发挥不出功效才要糟。”
虎牙拍胸脯保证,“放心吧主子,我们每夜都有人去巡的,用了油纸包,上下都垫的厚实,绝不会泅湿一块地方的,我晓得轻重,这是主子的大事,不会出错的。”
凌湙欣慰,摸了把他脑袋,“最近有些辛苦,等回去放你好好玩玩。”
虎牙摇头,笑出一嘴白牙。
京畿的爆竹,没有边城的响亮,连烟花都不够盛大,这次,他要让这里的土包子领略一下边城的盛景。
耶~!
187. 第一百八十七章 婆母因为子丧,而逼媳……
闻夫人逼死了亲儿媳。
祭陵倒数第三日, 闻、齐两家矛盾升级,后宅阴私终牵至府邸当家,男人出场就不是哭闹打砸等小手段了, 齐渲停职自省,以治家不严之罪, 勒令他驻府反思,手上事务全交,甚有一撸到底的模样。
闻阁老出手, 自然不可能隔靴搔痒, 哪怕齐老太太以亲家之姿卑微上门,也未得到丝毫尊重,往日对齐惠妍喜爱非常的婆母等人, 翻起脸来堪比世仇。
她们只站一礼, 爱儿闻辉的未亡人,必须披麻戴孝, 恭顺送葬,并且为了不使闻辉这房断后, 也为让闻辉的葬仪不太凄凉, 连夜从族房挑了一子过继到了他名下。
孝子摔盆打幡, 古来葬仪应有之景,闻夫人爱子心切, 举措在当下时节也属应有之义,可作为齐惠妍的娘家,在“被闻辉推落楼底, 失了胎儿”尚未有说辞的情况下,又遇闻辉“不明不白的死于烟柳之地”尚未结算,双方冲突自然而起, 谁也说服不了谁先退步,矛盾终闹的不可调和。
齐渲官职被撸,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比闻家知道闻辉死于齐惠妍之手的报复轻了许多,且在他可接受的范围内,能撸当然也能上,待时过境迁,他自然有路子重回官场。
可齐家其他人并不知他的底气,尤其二房、三房的叔婶,堂兄弟子侄们,见他为了一个出嫁女得罪首阁家眷,当即跳出来就不干了,挑唆老太太一起上门声讨“齐惠妍”,要她以大局为重,反正“孩子”已失,夫婿已死,不如回去闻府好好当个未亡人,哄好闻夫人,消解闻家的丧子之痛。
外有逼其归家的婆母,内有逼其守矩的族人,“齐惠妍”走投无路,一个想不开,气不愤,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刎颈自尽了。
凌湙收到消息时正在读边城来信,凉州在建工程如火如荼,有武大帅镇着凉州,调另两州兵力全力防备剩余的凉羌铁骑,战事进入难得的宁静期,娄俊才充任使节,往返两边阵营来回商谈退兵条件,也按凌湙的意思,有拖延战事期限,给朝庭增压的谋算。
冬日渐冷,眼看大雪封城堵路,凉羌铁骑不可能一直堵在北境线上,按往年经验,无论输赢,雪厚埋人天一到,他们就会撤兵返回族地,待来春休养之后,才会再来讨嫌。
如此,搭救武景同的黄金期限,便只在他们大军压境,剩下的这不足半月里。
凌湙提笔写信,刚落下几个字,“大帅亲启:战事止戈期不宜太久,可派我部小股兵力前去骚扰,引敌来战,不求速诀,以供娄俊才有谈判余地可止,京畿情况复杂,小子摸查月余终有所得,景同兄不日就将出狱,届时便可撵凉羌铁骑出我境,但战报之事,恳请大帅助小子一臂之力,虽会使民众恐慌,朝庭威逼却可缓……”
北境战事若现在出现缓和,或退兵之机,以皇帝的为人,不仅欠的军饷无着落,更会押着武景同不放,以此来日复一日的要挟武大帅。
只有让他感觉外患控制不住了,且朝中无人可止,必须忍着心头怒继续倚仗武大帅,才能逼他退步,并在之后朝臣的“游说”下,放了武景同。
皇帝本就有换帅之意,一但战事缓和,出现胜机,他会毫不犹豫的将京畿总督樊域换过去,只有让他感受危机,紧缩手中武力,不敢乱用的情况下,才能延迟他往北境伸手的可能。
在国门与城门失守之间,以他的性情,会优先选择固守宫门,所以,他手中的兵力,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是不会轻易往外派的。
凌湙要求的,便是武大帅谎报军机,并且败多胜少,营造出一副北境兵力抵御不住凉羌铁骑的模样,国门随时有被敌骑踏破的危机,让皇帝紧缩手中势力,不敢在此时轻动武大帅。
尽管很悲哀,可事实就是,当英雄拯救不了忠臣的命时,只有努力当个垫脚石,才能从夹缝中获得一线生机,他怕伤了武大帅的心,故此,信中尽量将谎报军情,引导百姓恐慌的责任背在自己身上。
这对一个正直的将军,是个致命的打击,他或许一辈子都没料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为与皇帝生了嫌隙,不仅垫上了自己的儿子,还要垫上整个大徵百姓跟着一起,遭一回日夜不宁的罪而崩溃。
信仰的崩塌!
凌湙怕他不肯圆融这中间的踌躇之举,故此,在信中也极力的将这欺上瞒下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怕的就是武大帅在日夜劳思忧愁之下,遭受不住心闷,再病倒不起。
边城来信好几封,几乎封封里都有武大帅拖着病体巡城的事,几次与凉羌小股战里,都有往死里拼的样子,要不是左姬燐被凌湙派去了凉州筹建医署,当巧就在城里,武大帅的命怕都危了好几回。
别等武景同救回北境,再殁了武大帅,那这一趟买卖就真不划算了。
凌湙极力的想稳住武大帅的心绪,为此又让袁来运找人往天牢里跑了一趟,得了武景同一封亲笔信,准备连同此次信件一起送回凉州。
酉一便是在凌湙低头写回信时,进来将齐府丧女之事说了的。
凌湙惊讶抬头,顿住了手,墨一滴点在纸上,泅湿了一角,“怎会?他竟是没按照我的安排做?”
酉一退后半步,低头敛目,小声道,“是,我们的人没有接到替身,那名女子真的刎了颈,酉五去验过了。”
凌湙敲着桌面喃喃道,“他这是怕人落我手里,防着我呢!”
当然,若按原先的安排,确实也有拿人当质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凌湙想以此展示诚意,与齐渲建交。
他给的退路,也是假死脱身之计,但并没有真的要让齐惠妍的婢女真去送命,而是派了人以虫蛊控息,帮那个女人脱身出来,送去边城。
可她却是死了。
凌湙扶着椅背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有说法没有?”
酉一小声回禀,“有,齐大人派了亲信来告知,说那女子是自愿赴死的。”
凌湙横眼望过去,皱眉不语。
酉一继续回复,“那女子亦被闻辉糟蹋过,是齐大姑娘帮她瞒了下来,并与闻辉闹了一场后,才避免了她被强纳为妾的事,她自知无法再嫁予青梅竹马的表哥,便趁着此事向齐大人要了一笔银子,托了表哥照顾其父母兄弟后,慨然在齐家厅门内,上演了一出苦肉计。”
齐渲无法将真相告知家人,更有其二婶三婶自小误导亲妹的仇怨,教他生出了脱离本家的想法,那婢女自小与齐惠妍相伴长大,本身就堪比一般小户闺秀有学识见解,知道自家大人有为主子讨债的打算,再联系自己这悲苦处境,干脆便以自身构陷闻、齐两家。
她的脸被药物控制的起了一身疹,再在临死前悲愤的划了两刀,这一下子更血肉模糊的辨认不出真假来了。
死的堪称惨烈。
却为齐渲争取到了最大主动权。
凌湙站在书房门前,望向齐府的方向,“他竟是比我想的聪明,当然,也够心狠。”
酉一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心道,若有一日主子需要他去死,他与酉二酉五等人,亦会毫不犹豫的献上生命的。
同为仆婢类等的身份,酉一却是比凌湙更理解那名女子慷慨赴死时的心。
都是为主尽忠罢了。
只是人没到手,计划终是落漏了一环,凌湙捻着手指,思考一瞬后,道,“咱们出去看看。”
说着便回了房改装换衣,又重新变成一个不起眼的侍卫,落后半脚的跟在酉一身后,在清冷的街道上,随着人流一起涌向事起的闻、齐两府。
齐渲令人抬着“齐惠妍”的尸体到了闻府大门前,可他身后跟来的齐家老小,尽一多半全是仆婢,亲属并无几人,便是齐老太太都未出面。
凌湙望着人群里一身孤勇的齐渲,举着两家合婚时的婚书,言词悲痛清冷的要求闻家给说法,并且以兄长的名义,正式向闻府提和离诉请。
围观的老百姓瞪大眼看稀罕似的,个个窃窃私语,大多都很不解齐渲的举动,替死人和离,真是闻所未闻。
齐渲高举合婚书,站在闻家三尺阶台上,眼眶红肿,“我绝不会将亲妹妹,葬入杀死她的人家坟里,闻阁老,闻大夫人,两姓相宜才为一家,如今我两家已闹至如此田地,如何再叫我……叫我忍心将亲妹妹弃于你们之手?闻辉自己死的不光彩,生前行事多有偏颇荒诞,我齐家尚未等到他上门致歉,他却以淫荒之名死于花街柳巷,你们欲替他遮丑风光大葬,可我家亦非无名小卒,容不得你们如此欺辱,你罢我官也好,撤我职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替我妹妹讨还一个公道,我要你们给她道歉,给她赔礼,我要还她一个自由身。”
周遭人随着他的话语,将目光集中在闻府门前的管事身上,闻阁老并未出面,闻夫人被“齐惠妍”决绝的自刎行为,给吓的昏迷不醒,整个闻府只有大管事出面与齐渲对峙,而累累白幡前,尽是来吊唁的人家穿梭不定的眼神。
太震惊刺激了。
婆母因为子丧,而逼媳亡。
这闻府可是仍有未婚公子在的,这事一出,满京高门贵女得有一半将闻府列为拒婚户。
怡华公主有二婚先例在,贵女再婚并不为人耻,闻夫人弄出这样一手,简直是在这些贵女头上蹦跶。
敢情这往日婆媳和睦都是演的哇!关键时候,儿媳是可以拿来给儿子陪葬的。
闻夫人名声一夜之间败坏。
凌湙在拥挤看闲的人群里,与段高彦对上了视线,双方一触而走,俱都将眼神关注在齐渲身上。
齐渲既未按照凌湙的安排来,自然也出乎了段高彦的意料,从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亦是震惊的,有一种即将脱离掌控的惊讶。
而此时,闻府大门前终于出现了一人,却是一身白衣素服的丁悦妍,只见她快步走下阶台,到了齐渲面前后,小福一礼道,“齐大哥,我知你悲痛,骤闻三弟妹噩耗,我亦震惊悲痛,只是这街巷人多口杂,齐大哥可否进内里一述?”
齐渲昂首挺胸,并不与丁悦妍对视,只一意望着闻府门前的御赐匾额,高声朗朗,“闻阁老若不愿与我理论,我便去告御状,请陛下为我齐府主持公道。”
丁悦妍白着一张脸,极力的想要挤出一丝表情来,可努力了几次都不成功,干脆埋了头塌肩怂背的站着,只嘴里仍小声的劝着,“齐大哥……”
凌湙皱眉望着她,问酉一,“她是哪房的?”
酉一看了看人,想了一下道,“闻辉的大嫂,庶长兄的妻子。”
凌湙想起来了,这就是宁振鸿那个好友丁谁谁的姐姐,还是宁振鸿告诉的他,说听到了她背地里,说齐惠妍与段高彦的情史一节。
是了,她与段高彦是老乡。
凌湙迅速往段高彦处望了一眼,却见他正抿着嘴,也正望着丁悦妍。
丁悦妍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顿了一下,尔后似有些不甘愿般的,要一步三回头的往府里走。
凌湙掩手迅速交待酉一,“喊住她。”
当然不可能是酉一开口直接喊,只见他往街角处打量了一眼,便立刻有百姓模样的人开口调侃,“这闻家莫不是心虚?竟派个孙媳妇出来招呼人,我说,喂,你倒是给人家一个交待啊?便是不给交待,这地上的女人好歹也是你妯娌吧?怎地出来一眼都不看呢?我们这些陌生人看了都要唏嘘一番,你这个当人妯娌的,竟然一眼也不瞅?哎呀,你跟闻夫人真是一样的心狠啊!”
“就是就是,这闻府欺人太甚,不仅罢了人家的官,还弄死了人家的妹妹,怎么地?死了一个孙子,就要人家一家子陪葬啊?”
“害,人家是首阁,皇帝都要让三分的人物,这小小齐家哪能斗得过?要我说,这位大人,您还是回去吧!这闻阁老家,您当真是得罪不起的。”
议论一起,便再也压不住了,围观的百姓们交头接耳,纷纷说起了往日闻府横行霸道之举,丁悦妍没料竟会引来如此诽论,一时着急,转了脸来急声辩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我婆母逼的她,是她自己一时想不开,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丈夫死亡的事实,主动殉夫去的。”
人急是会出错的。
段高彦咬着牙瞪向丁悦妍,一脸要吃了她的样子。
凌湙饶有趣味的看着他俩眼神交汇,摸了摸把下巴,“嗬,有意思!”
庶长兄、嫡三子、家产,真是很难不让人多想呐!
关谡,你上位的时机到了。
齐渲怒急大喝,“你胡说!如此夫婿,何谈殉夫?他也配?”
“老夫说她是殉夫,就是殉夫,齐大人,望你三思而行。”
僵持了半晌的闻府门前,终于出现了一道灰裳身影,高高的立于府门御赐的匾额下,沉眼望着嗡嗡不止的百姓,声冷眼郁,“府卫何在?怎能容此众多刁民聚拢于我府之外?”
随他现身的闻府府卫们,个个手持长刀向阶台下奔来,刀尖齐齐对准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大喝驱赶,“后退,后退,后退,十丈之内若有人行,杀、杀、杀!”
声声威势,立即将百姓们吓的扭头就跑,刚刚还人头攒动的街面,瞬间清空,只余齐渲等仆从,和落地的棺木。
当然,凌湙几人也未离去,仍立在原处不动。
只凌湙正扮着不懂规矩的大兵,看似掩嘴小声嘀咕,实则人人皆能听见,“好威风啊!不知遇到来犯边的凉羌铁骑,他们是否也能喊出如此威势?闻阁老家的府兵,当真威武。”
驱百姓之兵,刀尖对百姓出鞘,威武,威武个腿腿。
188. 第一百八十八章 闻阁老,危!
闻阁老与关谡的长相气质属两极分化, 关谡矮胖敦实,形朴似老农,一身学识内敛,闻阁老却是高高瘦瘦, 别看年纪大, 可腰身却仍细挺,有着不输青年人的风仪, 并且一看就是聪明外放型的, 满脸透着精明劲。
凌湙调查过文殊阁五臣背景, 闻、关二人的学识应当不相上下, 闻高卓却是占了貌好的便宜,从入官开始, 就一直在京中各部打转, 除了外放出京三年镀金时期, 余下年限都在京畿经营,官途升迁极顺。
关谡却是自入官后,就外放县级区, 实实在在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 各地辗转三十年,才累积到了足够的资本入京博弈, 一身土腥味是连皇帝都爱调侃的话题, 与闻高卓的官途相比,他这一路爬的可谓辛苦至及。
二人形态及为人处事,按理是吃不到一个锅里的,可利益却将他们绑在了一起,虽相看生厌,但在有着皇帝为外力的大前提下, 二人合作的倒也相得益彰,和气一团。
但讲真,凌湙更欣赏关谡这种有地方实绩的,虽为权柄生了私欲,可对比闻高卓这种为做官而做官的纯官僚,人家至少在任地方父母官时,也有过惠民之举,走过田头接过地气,比之京都少出的闻阁老,他是懂民生艰辛的。
这就是他在分析出二人貌合神离之后,果断选择关谡为合作对象的前提,无论他的私欲有多大,背后站着什么样的集团,他都有着比闻高卓更牢固的实业之心。
溜须拍马与勤恳做事之间,后者显然更招人待见。
就如这驱民之举,若换做关谡,当不会直接放府兵引刀出鞘,多少会口出几句安抚之词,尔后善劝引离,再聒噪刁蛮的百姓,也不会顶着一身官威强要留足。
闻高卓却是自出府门时起,就一副高高在上,目无尘下百姓的模样,那是俯视蝼蚁的漠然,毫无温度的藐视,老百姓的性命于他而言,不值一虑,也无需顾忌。
百姓与其说是被他家府卫驱散的,不如说是被他那一眼无温度巡睃的眼神给吓走的。
长年京畿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们,这种屠戮猪狗般的冷漠神色,是会做出拿百姓开刀的泄愤之举的。
谁的命都不容易,看个热闹把命看没了,那可就有冤无处诉了。
府卫们围向了说话的凌湙几人,刀尖齐齐对准了他们,全副甲胄装备齐全,个个手里拎着的竟都是御制朴刀。
豪阔、高配,以及一副肉食喂养出来的壮硕体格。
难怪闻家如此豪横!
凌湙抱刀而立,酉一并列其右,二人俱都面无表情,眼神飘飘的从刀尖上划过,最终定格在高阶上的闻阁老身上,而不远处的段高彦,却是拾阶而上,面上挂着沉痛惋惜,拱手与闻阁老打招呼,“首阁,卑属来的是不巧了,刚好叫围观的百姓给堵在了路中央,府中出了如此不幸之事,望节哀保重,朝事可离不开您呐!”
闻阁老一言不发,只颔首了一下算是招呼,抿唇沉目与凌湙对上视线,冷声询问,“你们是哪个府的?真是好大的胆子,看热闹看到我的府上来了?”
他根本不与齐渲招呼,手一挥就吩咐道,“去把孙少夫人抬回府中,与孙少爷合棺。”
齐渲带人将“齐惠妍”团团围住,警戒的望着围上前的闻府府卫,怒声高喝,“我看谁敢,今天便是我被杀死在闻府门前,你也休想将我妹与闻辉那等污浊之人合棺,一个身前身后都满身污秽之徒,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宽宥,他活该一个人下地府。”
声音劈裂,悲愤难掩,让躲于十丈之外的百姓都听的一清二楚,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嗡嗡嗡的议论声。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极目远观的等着接下来的变化。
闻阁老泰然自若,半点不受齐渲影响,挥手催动府卫上前夺尸,齐渲及其家丁仆从们,以肉身筑墙,顶着府卫的刀尖寸步不让,脸上怒焰高涨,浑身透着被霸权□□的不忿。
段高彦垂手立于一旁,嘴唇动了动,似有为齐渲求情之意,却在触碰到闻阁老无意飘过来的冷漠眼神后,咽回了挤到喉咙口的话。
他望着齐渲暗道,也好,等你在闻阁老这里吃了大鳖之后,就该知道关阁老的恤悯心怀是闻阁老所不能比的,届时也就能理解我拉你入关阁阵营的苦心了。
却完全忽略了读书人的自尊,一旦被踩碎,就有可能颓废不振的后果,又或者,他就是想让齐渲的风骨被闻高卓践踏、摧毁,从而与自己成为真正的一类人,而非自己要扮演与其相近的同类人。
齐惠妍便是看清了他这一点的阴险,才会选择以命来分割二人所谓的“莫逆之交”。
齐渲视他如莫逆,他却视齐渲为劲敌,意图碾碎他所有的矜持、教养,和几十年来遵循的君子之道,将其扭变成污秽官场下的同路人。
凭什么我已满身污浊,而你却仍风姿卓然?
他的袖手旁观,彻底让齐渲冷了心,眼神从他面上划过,露出一抹讥讽而惨淡的笑来,指着高悬御赐的匾额下站着的两个人,声如浪逐,轰轰而响,“今日,我齐渲在此立誓,与尔等永不为伍,便是身死魂消,也要以此身向世人宣告,朝禄昏壅,溃守难为,臣之不忠,悌孝无两,民无宣之口,官无清之流,沆瀣勾碌,无有涓讳之辈,朝将不朝,国之难继,民悲百苦,无明理之堂也!”
好歹也是一部主官,说罢就罢,连申诉都无门路,更别提见一见皇帝面了。
他都如此的求告无门,换算成普通老百姓,又哪里有能说理的衙门,敢替他们分辨黑白?
世所乱,只不久也!
齐渲挺着胸膛往前一送,锋利的刀尖立刻划破了他的锦衣,血喷涌而出,瞬间泅湿了他的前襟,而他身旁的仆从,手拉手的围成一圈,亦挺直了肩背,任刀尖戳破衣裳,直抵皮肉,俱都面无惧色,与其主一样,慨然一副赴死之态。
凌湙惊愕,有些意外齐渲今日的强硬,观其前日言行,不似个宁折不弯之人,今日之举,着实有些一而再的出人意料,场面叫他决绝的姿态弄的兵戈四起,杀戮一触即发。
闻阁老脸黑沉沉的将眼神定格在齐渲身上,精明教下的脸色闪过一丝狠戾,手掌以刀挥落,令出,“全部拿下,反抗者杀!”
凌湙一抹脸,与酉一背对背望着围在己方这边的府卫,嘿声嘲讽,“京畿地界可真令人开眼,老子出门看个热闹而已,没料竟能招人灭口,嚯,这可是你们主动招惹老子动手的哦!”
兵痞就要有兵痞的自觉,不仅行止粗鄙,言行也得透着不通文墨的张狂。
酉一点头,沉声应和,“确实,这里的官竟然不讲理,动不动喊打喊杀的,一点不文雅。”
二人闲扯着拔刀出鞘,凌湙更缓缓的将刀举至眉眼处,眯眼觑着刀身反光影,戏谑一笑,“出来也有些时日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拔刀了。”
酉一点头称是,“刀还是要经常耍的,不然会钝。”
二人全不将眼前围拢的府卫放在眼里,背抵背的注视着眼前刀兵,在感受到对面汹涌杀意奔来前,率先发起了进攻。
上!
杀!
上上!
杀杀杀!
双方短兵相接,霎时呼喝声四起,闻府府卫仗着人多,直接一窝蜂的挤上前,誓要一人一刀尖的将人戳成肉糜似的,完全不讲章法的以多欺少,远远望去乌压压一堆人,直往中心处的一小团碾压,个个神色激动,抢人头般要在凌湙二人身上划出飞溅的血沫。
齐渲那边受此影响,陈列的刀兵跟着出鞘,团团砍向拉手成圈的仆从身上,几乎没两下就倒了二三,痛苦倒地翻滚的声音,在血落地之前涌了出来,担在尸体身上的白布,点点红梅泅开其上,有手快的府卫已经伸手往尸体身上摸,似要抢头功般将“齐惠妍”抢进府。
凌湙架刀过顶,酉一曲膝蹲地给凌湙做基,在四方刀兵罩命门之前,凌湙借助酉一身体之力,翻身跃起,一举从人堆里飞天而出,踩着闻府府卫们的刀尖,跳跃着凌空飞踹,一圈过后,面前横扫一大片。
远处观望的百姓立马吆喝出声,“好!好俊的功夫!”
酉一借着刀兵锐减之力,也脱出重围,一把刀舞的虎虎生风,直砍的周遭府卫无法近身。
而齐渲那边则近乎陷入血流成河之境,带来的仆妇护从死了三分之二,余少数几人护持着齐渲,以及担架上被血泅湿了的尸体。
齐渲死死拽着担架,半个身体扒伏在尸体之上,不顾自身死活的阻拦着闻府府卫们的争抢,一身素袍破裂褶皱,手臂处与后背皆有刀伤,脸上因失血而变的惨白,牙关紧咬,一副拒不放手求饶的姿态。
倒是现出一副文人难得的硬骨之态来。
府门前的闻高卓抿嘴招手,显一副对此结果不满意之态,其身后瞬时又涌出上百府卫,举了刀就往凌湙处杀来,齐渲那边最后几人,也在拼死阻拦中命陨当场,捏架被掀翻,尸体扫落在地,盖脸遮身的白布被扯落,混在一地尸体里竟是不见违和,比起死相各异的仆奴,“齐惠妍”竟成了当中肢体完整度最高的。
何其讽刺?
齐渲腿部又受两刀,满脸血污,头发凌乱,嘴角挂血,望着刀尖来处,瞪的眼睛腥红,嘶吼声冲天,“闻高卓,祸朝之宰辅,不忌朝纲之妄人,你不得好死。”
文人性命垂危时,骂起人来会发现,再雅致的词汇,都不如直接诅咒来的爽。
尽管,那很不文雅。
凌湙提刀与来战的府卫撞到一起,他手里的朴刀当然是重新精炼过的,型制虽看着与京卫朴刀一致,锋利度却强了好几倍,大力劈砍中无须担心会断裂,反因他的武力机巧,削的对面刀断一片,咣咣咣的砸在石板面的台阶上。
酉一紧跟其后,为他解决左右的漏网之鱼,二人如游龙入海,在上百府卫中前冲后凸,渐渐靠近了齐渲处。
齐渲沾了满身血,仍不肯松开拽着尸体的手,这让来抢人的府卫们大怒,朝他举起了终结性命的刀锋,眼看就要颈落此处,他惨笑着闭眼等待自己人头分离的时刻。
却未料头顶处一把长刀,兜圆了横扫一圈,将劈向他的刀锋全数砍折,一双长腿更似千军之力,将围拢在他身周密密麻麻的府卫们,给踢的东倒西歪,噗噗的倒砸回闻高卓的脚下。
危机骤解。
凌湙抹了把脸,湿腻的血沫沾了他一手,叫他轻描淡写的在身上擦了擦,与齐渲眼神对上,无奈询问,“真不要命了?”
齐渲喘着粗气坐起,迟疑不定的望着凌湙,只觉声音异常耳熟,却又不记得自己何时识得此英雄,一时踌躇道,“要还是要的,只和舍妹的归处比起来,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都清楚尸体是个假的齐惠妍,一旦被弄进闻府,后续的麻烦将无穷止境。
谎言是需要圆的。
凌湙点头,“有所为、有所不为,知轻重、知所先后,道德明理,大人却是令人刮目。”
齐渲仰脸注视着一身欲血的凌湙,跟着念了一遍后,艰难起身,朝着凌湙一辑到底,嘶哑的声音透着无限悲凉,“多谢英雄搭手,只这是齐某的家事,牵连众多仆奴身死,已属无奈之举,若再累得两位英雄折翼,便是齐某的罪过了,你们走吧!速离京畿,否则等他腾出手来,定不会放二人活着离开的。”
闻府侧门处,就像有无数府卫待命般,随时等候他们的主子招手,可大门前的阔马道上,已经挤不下一只脚,横尸当场的,与还能拿刀对抗的,乌压压形成一股紧迫杀凛气,这个时候只要谁先动了,就跟发令进攻的号角一样,会瞬间点燃战斗。
凌湙持刀而立,浑身透着飒然之姿,不甚着急道,“无防,这区区百人花架子,不够我俩削的。”
那死一地的尸体就是证明,但凡是被凌湙砍杀死的,有一半尸体都呈开膛破腹之态,足可见用刀之人的武力强劲,非区区府卫可敌。
闻家府兵的战力是仅次于御麟卫的强武,便是关谡府中卫戍,都不敢说强过闻府,更别提其余府邸,就众人所知,京畿各门,尚未有这种强人出没。
那这二人出自哪里?
不止齐渲疑惑,死了许多精养府卫的闻高卓更气的胸膛剧烈起伏,而其后的段高彦,则终于从脸熟的酉一身上,找到了答案,一指叫出二人来处,“他们是北境兵,跟纪将军入京领功的扈从。”
酉一顿步,恍然悟了自己也被主子赏了敷面的用意。
他现在的脸与常随纪立春身侧的亲卫,高度相似。
凌湙格刀劈落一把偷袭的锋刃,半体转身一脚将人踹飞至阶台上,刚巧落于闻、段脚前,这才立定甩刀,将附着其上的血珠撒出一片雨露,兜头浇了临近几人一脸,唬得他们再不敢上前,驻足警戒观望。
齐渲讶然转头,复又与凌湙对上视线,嘴唇微动,“二位英雄竟是纪将军的兵?”
凌湙抹刀亮出银光灼人的锋芒,昂头挺立高声宣告,“不错,我二人正是随同纪将军上京的北境兵,呵,这回真是长见识了,堂堂文殊阁宰辅之臣,竟视百姓性命如猪狗,说屠就屠,天天一副仁义道德,我呸~竟是不比我等兵头子讲理,这京畿到底是陛下的京畿,还是你闻家的附庸?真是叫我等好生疑惑啊!”
闻高卓一脸阴晦,冷眼注视着凌湙二人,招手下令,“无需理会,杀了便是。”
又一股府卫冲门而出,直往凌湙与酉一处冲杀,数百刀尖寒芒闪烁,密密实实的将三人拢住,而姗姗来迟的五城司,竟躲在街角不敢上前,个个抹着汗面面相觑。
战圈聚拢散开,不时有人痛呼着被踢出,尸体堆成了山,整一条街都被血水染红,凌湙用尸体给齐渲堵了一道保护墙,自己和酉一浑身欲血的与人混战,身上的血渍也搞不清是他的,还是人家的,反正已湿透衣裳,无一处清爽。
虎牙跑的双腿火起,从街角处得到暗示,便往纪立春处报信,再折返回头,已一地伏尸,再凝目细看,只见他家主子已战意燃爆,一把寒芒挥的密不透风,刀刀皆收人命如割草,尽管身前持刀械者不见少,却仍一身凛然肃杀气,震慑的后来者不敢再贸然上前。
闻高卓脸越来越冷,越来越黑,对着十丈外的百姓指点议论,更加气的身形发颤,声音不自觉拔高,“叫弓箭手准备,老夫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本事能从箭雨中活命。”
数列弓箭手立即挽弓搭箭,箭尖直指凌湙等三人,只待闻阁老一声令发,千百羽箭就将把人射成蜂窝。
“嚯,好大的阵仗,本将军竟不知闻阁老府中有如此精锐。”
纪立春快马奔来,堪堪停在凌湙等三人身前,拉缰绳的手暗暗擦汗,抹去了紧张赶路的惊慌。
天知道他接到虎牙报信后,有多震惊、焦急,搜罗了府上能拉的人手,立即快马往闻府方向赶。
而他身后不远处,亦有一队人跟着靠近,却是他半路上遇见的,刚从宫里出来的杜曜坚,几乎没作寒暄,他便喊了人陪同,眼神威逼对方,一副敢不听召,就爆其密闻的样子。
杜曜坚脸黑如墨斗,不得不硬着头皮,带着一队亲卫跟后头来看情况,等到得近前,就立即被这一条街的惨烈形状,给惊的汗毛直竖。
而教所有人都胆寒的是,那持刀而立的少年人,似仍未尽兴,甩着长刀,用沾了满脸血的模样,向阶上人挑衅,“放马过来就是,今天倒叫小爷看看,你闻府到底有多大势力,竟能养得起如此多的卫戍,便是王候之家,怕也不及你闻府威风,呵,各府按品级备部曲,你便是皇亲国戚,也配不了这么多府众,况一区区文臣,竟敢蓄养如此多的私卫,要论坏律破法,你当领枭首之刑。”
纪立春眼光大亮,举刀直指闻高卓,“闻阁老,你想谋反么?竟私蓄如此多的府卫,陛下若知,当也如老纪般生出如此疑问,一介文臣,是想用兵逼宫篡位不成?”
他这纯粹就是瞎咧咧,跟凌湙后头听多看多的后遗症,知道栽赃罪名时,是能栽多大栽多大,反正着急澄清的不会是自己。
就跟当初给那个礼部官员传黄谣时一样,没有人相信计策能生效,但凌湙却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只要一个人信了,自然会有第二张嘴跟着传,不怕话假,就怕话不假。
讹人又不需要成本。
他这话一出,身后众兵将刀枪齐立,直指闻府府卫,叫那些府卫立即心生退怯,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后挪,此举直接气跳了闻高卓,拔高声线与纪立春对峙,“纪将军说话还请三思,今日我闻府是在清理上门挑衅之辈,吾孙尸骨未寒,便有闹事者在他的丧仪前肆意侮辱,我身为其嫡亲祖父,当在他最后一程时,为他主持公道,保存身前身后名声,何罪之有?你莫要仗着皇恩,栽赃陷害。”
哟,这是踩着七寸了?之前除了杀还是杀,半句都不带废言的,没料纪立春一个瞎嚷,竟招得他如此争辩。
凌湙挑眉,杵刀而立,一嘴白牙混着满脸血污,跟地煞人魔般,骇得身前持刀府卫齐齐后退,胆寒心惊,“身前身后名?就你那败类孙儿,有这?倘若真有,你又为何着急杀人灭口?想不到啊~堂堂首阁重臣,也有睁眼说瞎话的一日。”
酉一从尸堆里扶出齐渲,只见他满身伤痕,站立不稳,完全靠酉一支撑,才能勉强支出一口气,对着一旁默然不语的杜曜坚道,“杜将军,本官要告御状,可三司皆不接状,本官申诉无门,这才生出带舍妹尸身前来讨公道的举动,虽为不妥,却为情理逼迫,杜将军,不知您能否代本官向陛下陈情,许本官进宫面圣,细述原由?”
杜曜坚在京中来回几十年,与这些官员都熟,反而纪立春却是新起之秀,齐渲并不知道纪立春是凌湙的人,虽清楚此人也能代他传达,却因为脸生不熟,而不敢冒然求索。
纪立春得到凌湙眼神指示,大咧咧的抢话上前,“求他作甚?老纪就能帮你,他闻府今日又不止要杀你一个,连我老纪的人都敢动,指不定哪日就敢去动陛下的御麟卫,我反正要为此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的,顺手帮你一把传达了吧!”
齐渲意外他的态度,忙拱手告谢,杜曜坚回过神来,在凌湙面上打了几转,尔后又与闻阁老对视许久,半晌方将眼神落在齐渲身上,点头,“本官会为你带到的,但陛下肯不肯见你,本官不敢保证。”
闻阁老色变,怒目瞪向杜曜坚,正待开口,却又被一道声音打断,“闻兄,何故如此大动干戈?还不快快收了刀兵,辉儿丧仪之日,血光之灾乃为不吉,闻兄,你这脾气,该改改了。”
一副悲悯忠厚之言,却是匆匆赶来的关谡,连脚步都透着急切,全然为对方着想的姿态,上前两步拽着想要发怒的闻高卓,低声劝道,“闻兄,满京百姓看着呢!还有陛下,他最忌坏事之人,眼看祭陵日将到,你府上又是丧仪,又是伏尸血流的,叫他知晓,怕要忍不了这口气,斥你坏他兴头,罚银俸事小,就怕……”又生什么难以掌控的幺蛾子。
闻高卓胸膛上下起伏,脸就没晴过,眼神阴郁的望着凌湙等人,半晌挤出一抹皮动肉不笑的表情来,“进宫?面圣陈情?行,老夫给你这个机会,杜将军,纪将军,二位先行一步,老夫立马收拾一番,也要入宫。”
齐渲争动着脚步,凌湙抬手搭了一把,声不可闻,“放心去,照实陈述,会有人保你平安出宫的。”
关谡望向杀佛入世的凌湙方向,眼神微动,他没有张嘴叫破凌湙身份,却一眼能辩出少年身份,能有如此凛然杀气的,必然不做他人想。
凌湙与之眼光微触,一副不在意样,就是与纪立春也无过多交流,跟酉一跳过横陈的尸体,拖着一身血污准备回府。
纪立春似想下马让缰,却在接收到凌湙眼神后止了动作,待路过杜曜坚时,凌湙才顿了半步脚叮嘱,“记住你的立场,我要齐渲活着从宫里出来。”
杜曜坚扶着腰刀攥紧,沉默的与地上的尸体对眼,半息不到便点了头,微弯了腰身,“是!”
闻府门前事了,一批人等待入宫找皇帝评理,而凌湙则带了酉一回府,从出门的凝重,到回府时的轻松,连脚步都透着轻快,但那绝不是杀了人后宣泄的松快,而是心事即将达成的高兴。
酉一洗漱换衣,凌湙也被虎牙侍候着换了一身清爽衣裳,后二人重回书房归整信件,凌湙眉眼都透着清亮。
虎牙忍不住好奇,“主子,您是高兴打趴了闻阁老家的府卫么?”
杀了那么多人,他那些小跟班们去数过了,死的、伤的,半死不活的,足足躺了百八十具。
太猛了!
凌湙摸了把眉头,纠正,“是闻阁老,不是他家府卫。”
说着呵呵笑了起来,“去将去晦气的桑叶准备起来,等武景同出狱,烧了给他洗澡。”
酉一疑惑,“武少帅什么时候出狱?”
凌湙点着桌面,眉眼透亮,“短则明日,迟则后日,派人去牢门前接接他。”
虎牙瞪眼,“主子,您怎这般肯定?”
凌湙敲了把他的脑袋,调侃道,“不然你以为你家主子是吃饱了撑的,要跑他闻府门前杀人泄愤?”
呵,闻阁老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做首阁太久,高傲的忘了形势,狂悖的忽略了身边的合作者,也是一头会咬人的狼。
“关谡陪他入宫,不是给他当助力的,闻高卓就等着去天牢一日游吧!”
有纪立春那个不嫌事大的搅祸头子,小事都能给他吹成大事,何况闻府府卫超编额是有目共睹的,陛下再畏惧文殊阁势力,也不会放过如此好时机,整治一下闻阁老。
杜曜坚身为陛下的眼睛,自会将看到的一切“如实”禀告。
京官集团要想捞出他们的头头,就必须用武景同来换。
凌湙一指敲向桌面,凝目望向铺开的信纸,自言自语,“关谡,吾望你心更狠辣些,机会给到你了,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在与关谡达成协议后,唯一要解决的就是闻高卓,不把他撂倒或拌住,单凭关谡,又或加上袁芨,都不能轻易的将武景同救出来。
以一换一,是凌湙在陷入混乱时,灵机一动的策略。
他负责开杀,关谡负责推波助澜,而架火浇油之举,则被他交给了纪、杜二人。
宫内,纪立春人没到声先至,“陛下,不得了了,闻阁老在府中蓄了强兵意图不轨,所有装备竟比老纪的部属更精良更有钱,老纪的兵差点叫他全灭了啊!”
纪立春的兵可是打过凉羌马骑的,战力高绝,宣仪殿里的皇帝惊的弹立而起,“你说什么?说清楚了。”
杜曜坚沉默跟上,“目测刀枪箭矢不下数千,皆为御制。”
齐渲一身血污,伤痕累累的跪在殿外,悲声请告,“陛下,微臣请陛下作主,替微臣向闻阁老讨还公道,闻阁老身为文殊阁首宰,竟欲置微臣于死地,他家逼死舍妹不算,竟还想诛杀微臣,不叫微臣有命来陛下跟前陈冤述苦,陛下……微臣……”
随即一声哽咽嚎啕,震的宣仪殿上下皆惊,皇帝更快步移到殿门处,一眼竟没能认出人来,好半晌才道,“齐爱卿?”
惨烈如斯!
等闻阁老收拾一身,仪表堂堂入宫时,皇帝的怒气值已经被先行的三人,给顶到了巅峰。
闻高卓,危!
189.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拉他作甚,放他去死啊……
天佑四年冬, 近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殊阁首阁宰辅闻高卓,在北境大捷祭祀皇陵,告慰先祖英灵的前一日夜里, 被当今延诚帝给下了狱, 关进了禁监天牢。
随着宫门落钥, 这一消息爆炸似的,传进了各部官员以及大小勋贵府邸。
当日夜,京中各门紧闭, 宁静的表面下, 啸洪震动,关联这一脉络的京官团, 齐集关谡府中, 拍着桌子与关谡隔空对峙, 要他拿出诚意,捞出闻高卓。
几乎同一时刻,纪立春在自己的府邸,向凌湙讲述宫中发生的一切,至激动处将桌几拍的砰砰响, 一张紫膛黑脸愣是兴奋的透出了潮红,鬓髯乱飞。
“痛快、厉害,太特娘的爽了, 哈哈哈……主子, 您是没看到当时那闻阁老的表情,怒目圆瞪、仪态全无、鬓发冲冠, 一张嘴口沫横飞,喷的陛下脸都绿了,关阁老跟后头拉都拉不住, 最后才被陛下以藐视今上为由,给押进了天牢……”
咕咚咕咚,纪立春端起茶盏牛饮似的灌了一碗后,又接道,“要不人家能当首阁呢?都那样藐视君主了,居然连根毛都没伤,陛下气成那样,都没说打他一顿庭仗,只是关押,嘿,没天理了,换一般人,头早掉了。”
他又激动又愤慨,灌完了茶尤嫌不够,起身叉腰直在厅中来回转圈,一只手扒拉着头发,嘴里惋惜的嘟囔,“太可惜了,没能请下圣旨诛了他,关阁老也是,拉他作甚,放他去死啊!”
与他同来的杜曜坚则安静的坐着,眼角觑着上首处安恬闲适的凌湙,不知怎的,就有种心惊肉跳的后怕。
太镇定了,好似早知结果般,一点不意外,或者,这就是他给闻高卓预定的结果?
可是,可能么?
这需要多缜密的预算,才能达到如此效果?且中间无论谁落了一环,闻高卓都不可能入监,现在想想,连表现最正常的关谡,都似乎在有意配合他们。
可怕的是,闻阁老在御麟卫来请他入监时,竟还对关阁老点头致谢,让他回去代为安抚家人,一点没察觉自己身陷囹圄的外力推手中,也有眼前人的功绩。
他与关谡谈判那日,自己明明也在场,可愣是回想不出两人有达成什么协议,导致现在事成,仍脑袋空空一头雾水。
杜曜坚脸都白了,攥着腰刀的手不安的挪动,本还存了一点反咬的心思,搁这会儿却是动也不敢动,有种蛆之粘身的跗骨焦虑。
他怕是无法从凌湙这里获得什么机密,用以在皇帝面前洗刷自己被逼背叛的事。
一股挫败感袭来,让杜曜坚脸上不自觉的显出沮丧,泄了自己的怀揣小九九的心。
“你不高兴?”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杜曜坚头皮一麻,立即起身站直,梗着脖颈道,“没有,我……我、我只是没想明白,没……没有看懂公子的部署安排,对,就是……就是部署,我没懂。”
他紧张的额上流汗,连纪立春近前都未察觉,直到人一巴掌拍他肩膀上,粗声疑惑,“你怎么结巴了?这紧……”
刷一声,杜曜坚条件反射的就拔了刀,骇的纪立春也立即抬手格挡,厅内众人则瞪大了眼看着他,纪立春更在他反应过来停了手后,叫嚷出声,“你干什么?在这里拔什么刀?有病啊!”
凌湙轻拨茶盏,眼神湛湛,未就杜曜坚的紧绷说事,反而当了一回和事佬,“行了,事已成,该高兴才对,这憋闷的破地方,咱们终于可以走了。”
一个想当双面间隙的墙头小人而已,若非要用他立威,且轮不到他坐这里喝茶。
纪立春听后瞪了一眼杜曜坚,反身坐回自己位上,杜曜坚尴尬的回刀入鞘,对着望来的眼神,硬着头皮只能坚持己惑,“……是真的没懂。”
胡济安倒是揣了个七七八八,宁琅却是和杜曜坚一样,有听没有懂,臊的脸发红,小声询问,“那闻阁老是不是就出不来了?”
他是在闻府门前血流成河的议论里,受了母亲陈氏的嘱托前来打听消息的,当然也是担心凌湙,怕他暴露身份,被人认出来。
凌湙本就有意锻炼他对政事的敏感度,见他也犯迷糊,便笑着给他解释,“至多一两日,他便会被开释。”
纪立春还是那句话,惋惜之意明显,“一把弄死了多省心呐!”
凌湙摇头,“关谡不会,他只是想要首阁之位,并不是想要颠覆京畿局势,他若同我把闻高卓弄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这中间的平衡他懂。”
胡济安在旁补充,“主子在闻府门前动手,关谡当认了出来,尔后纪将军和杜将军领着齐大人入宫,他却拉了闻阁老回府安抚,若为真诚伙伴,他当时是应当劝谏闻阁老立即入宫的。”
凌湙点头,“不错,闻高卓此人自比才华出众,临傲于众人之上,与关谡同朝为官数十年,未有在他面前失仪过,此回我在他府门前,弄的他失脸丢面,还打出了他藏于府内的精卫,他当时应是气坏了,只顾着众人眼,才堪堪维持住了首阁的威仪,在关谡赶到身边后,就更不会顶着一身狼狈入宫,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几十年的自尊下不来台,更有对自身实力的信心,认为不会有人,这里面当然也包括皇帝,敢动他,于是自然的,他会选择先收拾好自己,端着同往常一般的架子,傲然立于宣仪殿,把殿当自己府中厅般如常来去。”
说白了就是自大,还有在关谡面前维持体统的,莫名奇怪的攀比心。
一如到目前为止,他派出去调查孙儿死因的人回禀,是因为莫子晋与之发生了口角矛盾,尔后才气闷食了过量五石散的事,未有往背后人为推动上想,原由便是自信无人敢与他为敌。
连莫裴之受他迁怒后,都知道深入调查莫子晋往来接触者,想揪出其间参与人,偏他非要一意逮着齐渲削。
用他的意思来讲,既然亲家成了仇家,那就不能养虎成患,早削早完。
宁琅听的沉思良久,尔后又问,“那关阁老呢?他帮了我们,不是就跟闻阁老成敌对之势了?他们反目了?”
凌湙捏着茶盏轻拨,笑着摇头,“怎么会?你没听纪立春说么?闻阁老还谢了他呢!”
反目?
关谡怎么可能会让闻高卓看出他的背离之举。
纪立春立即接口,“这也是属下不懂的地方,明明在宣仪殿时,关阁老是站在闻阁老一边的,可陛下就是越听越气,闻阁老也是,两人本来也没到呛火争吵的地步,可不知怎地,到最后,闻阁老竟然手指陛下开骂了起来,当时就把我们惊住了。”
这就是关谡的高明之处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目地却达到了。
凌湙笑了一声,眼光瞟向宁琅,见他还一脸懵,便对纪立春道,“你就单说闻阁老入殿时的作为吧!”
纪立春点头起身,立于厅中,迈着八方步,学闻阁老的走路姿态,背手来回,“陛下莫听小人告的刁状,这齐大人立身不正,治家不严,做事更枉法徇私,本阁忝为宰辅,有监查百官之责,当然得为朝庭清理掉这样的囊虫,本来只是想让他待官而定,等知悔改后,再任用旁职,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直接罢官贬谪,永不录用吧!”
凌湙点头,呵呵笑着学关谡打圆场,“闻首严重了,严重了,齐家毕竟是您的亲家,两姓结亲,本该世交当好,就算您痛失嫡孙,可齐家也失了女儿啊!说来都是惨事,这个时候就不要互相攻奸,火上浇油啦!各退一步,大家和和气气的把小两口丧仪办了,以后还是一家人,同气连枝的,他是晚辈,您大人有大量,宽恕他一回?”
纪立春立定瞪眼,吹的鬓髯飞腾,“宽恕?老夫为何要宽恕他?不是他把尸体抬到我府门前叫嚷,引来百姓驻足围观,又怎会害老夫损失那些好手,是了,这里面还有姓纪的那个莽夫的兵,陛下,请您下道手谕,令那两个小兵去我府门前跪地请罪,再任老夫处置了吧!”
凌湙点着桌几接口,“闻首此言差矣,纪将军的兵都是有功于大徵的,虽行事鲁莽了些,可比起寸功未有的区区几个府卫,他们的性命是不能轻易处置的,闻首,此一码归一码,莫要牵扯其他。”说完就不停的对着闻高卓打眼色,让他把府卫一事绕开。
可惜闻高卓根本不领情,气怒不已,“勋贵蓄养府卫得高祖批准,我堂堂一阁之首,蓄养些看家护院,又有何不可?陛下只要下道旨,许我蓄养千余卫,自然就不会有违制一说,陛下,老臣家小众多,没有府卫的护持,恐家小不得安枕,求陛下下旨准许老臣开此先例。”
陛下本来就对闻高卓养出超额的精卫上火,此时见他求人还求的一脸坦然,甚有逼迫他让步之势,当时就冒了火,只一直压着没动,直到关谡又开口打圆场。
凌湙学着关谡的模样沉吟道,“陛下,闻首于我大徵确实劳苦功高,府中蓄养些私卫也是人之常情,便是老臣府中亦有些看家护院,这非什么大逆之举,陛下……”
陛下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摔了御桌案上的镇纸,急立起身,指着闻高卓的鼻子道,“你要蓄养私卫,按制便是,可朕却不知御麟卫的装备怎会穿戴在你府上的私卫身上?莫非你的手竟然伸进了朕的私囊?”
这简直不能忍。
一旁的杜曜坚灵机的学了一个齐渲的反应,“陛下,首阁常对外人言,说陛下的御麟卫用的银钱,皆出自他手,若无他鼎力支持,陛下手中恐怕连一支军都组不起来。”
这话一出,哪个君王不炸?
后续根本无须再导火,整个宣仪殿就看当今与闻首阁,就御麟卫的花费掰扯,及至上升到拍桌斥骂,这中间关谡当然也上前劝说过,却被二人频频挥开,忙的他一头一脸大汗,等陛下怒极失了理智,那一句押入天牢的口谕就已经响在了众人耳边。
君无戏言。
凌湙转头望向宁琅,点点他道,“听懂了么?”
宁琅这回眼神终于清亮了起来,头直点,“懂了懂了,起火架油,转移矛盾点,扮猪吃老虎。”
凌湙点头,“齐渲亲妹的死活,和他自己的冤屈,对于咱们这位陛下而言,都是无足轻重的,这根本骚不到他的痒处,诉也白诉,顶多让陛下对闻阁老口头警告,又或者在强势的闻阁老面前,连口头警告都没有,他会毫发无伤,那么这个时候,就要找一个切入点,切一块能令他皮疼肉痒的痛点,戳它,不停的戳它。”
而当今最在意什么呢?
自然是他手中仅有能保命的御麟卫,那是谁也不能动的点,谁动谁死。
所以,纪立春才说,也就闻阁老了,不然换了谁,早死八百回了。
齐渲如果一开始还不知道利害关系,等关谡帮着从中引导斡旋,再有纪立春和杜曜坚从中补充,再伤心也该领悟过来形势了。
补刀再所难免。
几人正将这一节分解细说,门外酉一便快步走了进来,拱手与凌湙禀告,“刚天牢那边安排的兄弟来人了,说武少帅被带去见了陛下。”
凌湙点头,“看来比我想的快,行,一起随我去接接他吧!”
190. 第一百九十章 京城副本完结!!!……
说是接人, 其实并不是大咧咧的跑宫门前去接。
这个时候宫门前的御街全都清了道,御辇就绪,御麟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 就等着当今登车, 出京前往皇陵主持祭祀仪典了。
凌湙领人直接包了个茶座,就在出御街的第一个路口,站在一楼廊台上, 张目是能看见御街街景的。
他们到时茶座还未上人, 掌柜扶着柜台打盹,因近来北境频频加急战报的事,就有百姓对祭祀仪式有了非议,尽管当今压下了后面战事不利的军报,可纸包不住火,北境兵因军需不足,在一战大捷之后, 已显后续无力,反被凉羌兵主导了战局,目前已呈胶着状态的消息在京中流传。
八百里加急快马,三天两头向朝庭催促粮草饷银, 百姓们这才知道,北境兵竟然已有半年不曾领到朝庭供给,武大帅忧虑成疾,现支应凉羌战事已成强弩之末。
北境门户岌岌可危, 登城关隘口的百姓已举家带口往荆川和西云线迁, 连接京畿直道的北曲长廊线上,家家紧门闭户,随时做好弃家逃亡的避祸之举。
京畿这边有天子渡隔江相望, 百姓暂时感受不到战事带来的恐慌,可面对仍沉浸在虚妄的盛世畅想中的帝王,多少带了点激愤悲观,其中犹以太学里的学生最压不住气,散学之后便会齐聚离御街最近的茶楼,高谈阔论,以图能引起来往上下朝的官员们注意。
凌湙来时,这波人尚未散学,故此整座茶楼显得清静不少,又因了这条街非寻常百姓可踏足,故此,整条街巷都显有人来往,便是车马都因了御麟卫的关系,而少有往这边靠的,倒是省了他需要改装之举,头上顶了个幕篱,包间门一关,便自由了。
宁琅跟后头一直憋着话没问,此时见他安静的靠在窗前凝望宫门方向,到底没忍住出了声,“小五,接了武少帅后,你……你们是不是就要走了?”
凌湙扭头望了他一眼,抬手让他座下后道,“是,等接了武景同后,我们会立即出京回北境。”
宁琅急了,倾身盯着凌湙,“可是北境城门要守不住了,娘最近听了不少消息,心里焦虑的很,你此时回去,不跟要她命一样么?小五,等一等,等北境那边安稳了再回,好不好?”
凌湙愕然,拍了下脑袋,他却是为了保密,没将与武大帅谋定的策略与陈氏说过,倒叫她以为北境真的不安全,竟生了忧患心。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三哥无需担心,等回头我自会与娘排解的,不会叫她太忧心就是了。”
宁琅将信将疑,可凌湙做事向来稳重妥帖,他既作了保证,想来当已有了计较。
胡济安却是心中一动,试着与凌湙对接,“主子是怕留久了难出京?”
武景同今天出狱,看凌湙的意思,应当不会晚于明日离开,这么急,定然是有什么必须走的理由。
反正等人无聊,且左右也无外人,整个茶楼都叫酉一领人守住了各道口,凌湙自己也处于警戒中,对于胡济安的试探,倒也生了讨论的兴致。
“先生如何认为,会有这样的难题?我入京都不怕,还怕出不了京?”凌湙示意他坐手侧的位子,顺手就给他端了盏茶。
胡济安弯腰致意,尔后才撩袍坐下,沉吟道,“主子当然是不觑任何人的,只是这京畿毕竟不是您的主场,人手方面难免不足,真若斗上了,恐有马失前蹄之举。”
凌湙笑了一声,摆手道,“先生倒也不用给我戴高帽子,就说我是仓惶出走也无防,毕竟来时确也没料会有此番境遇,人手方面确实没准备充分,倒显得我谋虑不周了。”
胡济安坐着欠了欠身,“主子谋略世所不及,但懂时知机,不盲目自大,不刚愎自用,通晓进退,不一味以意气之争,已是我等追随者的幸运了,更是一名合格主上的高贵品质。”
凌湙喷笑,伸手拍了把胡济安的肩膀,“先生这是在袁大人府上耳濡目染,倒也学了酸儒的应酬言辞,我承认自己是个脑子清醒之辈,却是不敢自担你夸赞的那些美誉,况我这里,也不兴这些虚应客套,先生与我相处久了就知道,说好话不如做实事,可以夸,但不要夸大,哈哈。”
胡济安难得脸显赧色,拱手敬了盏茶,尔后又接道,“主子着急接人离京,是否祭祀仪典后,京中有变?”
凌湙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些才能,刚好自己也需要有人跟着理一理思路,便道,“是。”
胡济安坐直身体,正色道,“主子在祭祀仪典上动了手脚?”
凌湙点头,磕了下茶盖,“不止。”
胡济安蹙眉思索,“不止?主子还有后手?”
凌湙笑着往御街宫道上看,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官员开始出宫门,各家的轿夫与马童上前寻人,整条街市开始有人语喧哗声,各店家小一出动招揽生意。
“你觉得关谡得了首阁之位后,与我会如何相处?”
闻高卓经过这一次之后,必然要为他的猖狂付出代价,京官团为了捞他出来,与关谡的交易自然得顺着人家心思送,首阁之位保不住。
胡济安顺着凌湙的眼神看去,发现御街宫门处出来的官员,基本都是六部京官,而常与他们有些距离的关谡,此时却走在人前,一副鹤首模样。
“他能顺利达成心意,当谢主子才是,如按长远谋算,自当与主子交好。”半晌,胡济安给出了心中所想。
凌湙点头,又摇头,摩擦着手中的茶宠,悠然道,“等祭祀仪典一过,他便要与我为敌了。”
胡济安惊讶,连听住了一人谈话,努力记忆分析的宁琅,都瞪大了眼睛望向凌湙,一副不解样。
凌湙轻磕了下茶宠座,“我与他说过,祭祀仪典一过,储君定,东宫起。”
胡济安坐直了身体,“这不是一早就有共识的么?”
那小储君都养在了宁府一年多,也是他能与文殊阁大佬接触的底气。
凌湙轻笑了一声,“共识?什么共识?话未明,理未清,我能与他有什么共识?我说的是,储君定,东宫起,可没说定的是谁,起的又是谁。”
一切都只是关谡顺着他们现有的思维,既定出来的结果,而凌湙从一开始,就没认可过这一结果。
胡济安愕然的看着凌湙狡黠的眼睛,轻声疑问,“那主子定的是谁?”
总不能是那三个草包皇子吧?
可凌湙自入京以来,也没见与哪个皇子走的近啊!甚至连接触都没接触过。
凌湙笑睨了他一眼,嘘声道,“佛曰不可说!”
宁琅听的一脑门汗,他知道府里有两个小子,胡济安是不知道有替身存在的,如此,他便自以为猜中了凌湙的心思,小声道,“乱皇室血脉是要诛九族的。”
胡济安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宁三公子何意?”
凌湙却接了话,对宁琅道,“三哥放心,便是乱,也不是我乱,而是他们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与我何干?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这下子,连胡济安都迷糊了,望着凌湙再次陷入心思莫测的感叹里。
宁家祖坟冒什么烟了,竟生出这样的奇才。
凌湙却是将眼神放在了街上一人身上,却是刚从宫中出来的段高彦,只见他正驻足在等什么人,几日不见,面貌倒显得憔悴了不少,想起他与齐惠妍的事情,也不知此人心中有何想,又是否生了愧,总之就目前而言,此人的立场非常奸滑。
“酉一,段夫人一行人走到哪里了?”
酉一上前低声道,“前日有信过来,已过天子渡,只段夫人身体不太好,行的慢些,本该今日入城,现下看,却是要到明日了。”
凌湙点头,敲着桌面吩咐,“等人到了,直接送去给齐渲。”
他要看看,有了段高彦的软肋,齐渲能不能摆脱段高彦的控制,又或者能进而反制他。
段高彦似感觉到有人在窥探他,眼神朝这边投来,只隔着棱窗,也看不清人头攒动的包间内是谁,却不等他挪脚,他等的人便到了,正是后脚出宫的关阁老。
这一场条件交换,不知陛下又得了什么好处,看关阁老的表情,厌恶里带着鄙视,显然是从宫内带出来的情绪,憋了一路至熟人面前才显了出来。
不一时,酉一推门进来,手中递出一封信,“主子,齐大人那边递来要交给纪大人的。”
纪立春诧异,站了起来,“我?”
凌湙抬手接信,“应当是为闻府门前那一出,毕竟是咱救了他。”
拆开一看,果然是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只字里行间又透着无力,行文里有心灰意懒之态。
凌湙将信递给纪立春,吩咐道,“回头去看看他,若他当真有与本家分宗决裂之举,你便助一助他,他现在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
那日闻府门前的一帮人,死的不剩几个,他若要脱离本家,另立宗祠,势必得与亲属一顿撕扯,有武将镇场,形势应当对他有利些。
纪立春点头,“行,回头我就去他门上逛逛。”
凌湙往茶壶里舀水,木勺搅动着壶里水流,声音涓涓,“小杜子该上茳州官道了吧?”
酉一回禀,“是,三日前收的消息,他带了五百刀,正日夜不停的往京畿赶。”
凌湙点头,心里默算了下时间,道,“去信让他将人马驻扎在石门县,等待接应。”
话刚说完,门外酉一便来报,“主子,武少帅出宫了,正往这边来。”
凌湙一下子站了起来,移步到廊沿上注目远看,只见一魁梧身影正大步走在御街中心,两边行人见了他急忙往路边上让,只他目不斜视的直往前走,凌湙跟着他的步子往前,终于在街一角处发现了一辆马车,未等他张嘴喊人,就见这刚出狱的家伙直接跳上了人家的马车。
纪立春忙扶着廊沿栏杆跑了两步,回头望着凌湙,一脸不可思议,“哎?……这、这,主子……”
凌湙认出来了,那竟是他舅家的马车,宁琅也看清了马车上的族徽,一时也呆住了,“这个……怎么弄?”
马车开始慢慢移动,有往另一条街拐的意思,凌湙皱眉,扭头问酉一,“他可知我们在宫门外等他?”
酉一垂眼,“应当是知的。”
这真是客气之词,天牢放饭的狱卒都被袁来运买通了,他当然早得了消息。
凌湙皱眉,挥手调人,“纪立春,带一队人去把他弄回府,若重色忘义,打断腿扛回去。”
什么时候了,还特么谈情说爱?
他却是没走,仍隔着窗棱观察御街方向,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就见一阵官帽云集处,中央围着个梳洗清爽的闻高卓,虽面色漆黑,怒目张须,可一身气势却越发凌厉,大步往外走时,连身边与他说话之人都不带瞅一眼的,直管往来接自己的马车上走,待看见前方专程等自己的关谡,停下脚步两两对视,尔后拧眉拱手,甩袖登车。
胡济安亦在旁观察,见状与凌湙商讨,“他一人这是甩袖分道了?”
关谡抄手站在原处一直没动,挺直的脊梁有种胜劵在握的赢者风范,面对闻高卓的负气而行,竟也不虚不忙,好脾气的等对方抢道而过后,才转身回了自己的车驾。
凌湙望着一人先后离去的方向,捻了下手指,“闻高卓不是个笨人,他虽一向自负霸道惯了,可此次吃了这么个大亏,回去必然要重新摆盘回顾,又或者他在天牢内,已经回顾出味来了。”
无论中间绕了多少道弯,只看最终受益者,他但凡不傻,就该知道关谡在其中的手笔。
一人暂时确实不会拆伙反目,可有些利益在重新分配过后,会有一个短暂的隔交状态,双方会重新寻找接洽口,但在这个口子没融合前,起个争端矛盾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
至少在大事未成前,他们是不会真正反目的。
凌湙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驾,喃喃道,“感谢我吧,你们很快就会握手言和了,真是叫人不甘心呐!”
若有可能,他巴不得一人彻底反目,但有裂痕,就有间隙,就有可继续分裂之势,也算是小有收获。
胡济安侧耳,却见凌湙放下扶着窗棱的手,转身道,“三哥,回去让袁来运将那两个孩子装车,即刻送出城,顺便你帮我问一问母亲,愿不愿意与我同回北境,若愿意,我便带她离开。”
宁琅大惊,下意识摇头,“母亲在京中呆了一辈子,她不会愿意离开的,况有我在,哪用得着你为此操心?”
凌湙叹了口气,“那等我离开后,就将她接去公主府,旁人死活无所谓,三哥你记住,保护不好她,宁家与我,也就完了。”
宁琅面色发白,上前一步急切的望着凌湙,“怎地?这就要急着出京?不再回家看看?”
凌湙摇头,“酉时城门落钥时,我们必须出京,否则就危险了。”
胡济安定定的望着凌湙,接口,“闻阁老知道了你的存在?关谡告诉他了?”
凌湙沉默了一会后,摇头,“我不确定,但从闻阁老与关谡的举止来看,八成是了,他不蠢,关谡憋了几十年不曾发难,突然出手必有因,他肯定要弄清楚的,便是不知我的身份,也当知道了家中近来事端背后的推手出自哪里,他会在御驾出京后的一日,翻遍整座京畿。”
御驾会在申时三刻出京,届时大小官员会有一大半跟随御驾离京,他若收回自负,定会请旨暂留两日,以处理孙儿丧仪为名,实施抓捕幕后推手的决定。
他出狱没有与关谡像往常一样客套虚应,连装都不装,凌湙道,“我让关谡保证他能与御驾一起出京往皇陵去,但显然,关谡并未完全照做,他给闻高卓留出了应对的时间。”
这就是一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的原因,双方都让了步。
凌湙将幕篱重新戴上,开了包间房门道,“我们得加紧时间了。”
关谡心术果然狠辣,不止对闻高卓,对他也一样,双方都保留了制夷手段,都是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凌湙倒不气他挖的坑,换做他来也一样,总不可能让对手握准十成把握的。
好在他们要走,也是招集一下人的事,并没有多少累赘。
御街的车马动了,他们必须在禁街后,重新开启路禁的第一时间出城,否则就将迎来一番苦战。
一行人立即往纪府奔去,宁琅则转往自己府中方向走,哪知半路上竟遇见了镇国将军府的车,旁边立着武少帅,正与车中人细声说话,那满脸温柔小意,让前来归劝其先回府的纪立春尴尬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堵在这里作甚?……我不是让你将他先带回府么?”
凌湙声音一响,将纪立春视为无物的武景同立即回头,眼神骤然发亮,惊喜出声,“小五!”
说着立马上前,张开双臂要与凌湙来个大大的拥抱,“你来接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最舍不得哥哥,肯定是要亲自来接我的。”
凌湙冷冷的站着,在他近前不到三步时,一脚踹了出去,直将人踹了个大马趴,踹的武景同一脑袋懵,仰头望向凌湙,“小五?你踹我作甚?”
而马车内也伸出一只柔嫩手掌,拨开遮帘,望着一人,“武郎,你们……”
凌湙抬头,与一张芙蓉面的女孩对上了视线,只见她紧张的攥着车帘,不安的望着他,犹豫道,“这位公子……您为什么要打……他啊?”
武景同回头摆手,“我没事,小五踹我定有道理,没事,我经踹。”
凌湙这才慢慢拨开幕篱,露出属于宁家人的那张脸,望着女孩道,“陈漪,立刻回府,他若有命回北境,我自会让他派人去你府上下定,再任他耽搁下去,可不定能有命娶你了。”
陈漪惊慌失措,定定的望着凌湙,“你是谁?你叫我……”怎有直呼人家姑娘名讳的?
凌湙摸了摸身上的腰牌,那是宁侯府公子的身份标志,“我是你五表叔,回去找你父亲解惑就是,或者直接去宁侯府找你大姑姑,现在,立刻离开。”
又转而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武景同道,“我们得立刻出京,再晚就出不去了。”
武景同瞪眼,望着陈漪的方向,犹豫半晌道,“一个晚上不能呆?我答应了她,等出来后就去她家下三书礼的。”
凌湙摇头,“下次吧!这次不行,为了救你,我坑了文殊阁好几位大佬,他们回过味来,要拿我们泄愤了,你也不想重回天牢吧?”
武景同大骇,上下打量着凌湙,直叹,“坑了几位?你可真厉害。”
凌湙叫他的样子噎的翻白眼,伸手又拍了他一把,“别停留了,快回吧!武大帅近来身体愈发不好,盼着你早日回北境呢!”
武景同出狱后一直兴奋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望着陈漪车驾,上前抱歉道,“小五说京里不能呆了,漪儿,你先回府,放心,等我回来娶你,而且有小五在,他会盯着我来娶你的,你别担心我会跑了。”
陈漪的注意力此时全在凌湙身上,喃喃念叨,“五表叔?五表叔?”眼睛越瞪越大,继而对着自己马车车夫道,“去宁候府。”
她得去找大姑姑求证清楚。
武景同在未婚妻与凌湙之间,果断选择相信凌湙,待见未婚妻车影不见之后,才又发出心中疑惑,“谁要抓我们?”
他才刚出来好不好?
凌湙快步往回走,边走边道,“闻阁老,我们必须在他封锁全城前出京。”
武景同咦了一声,“他怎么出来了?我还以为他要关很久呢!你是没看见,他刚送进大狱里的样子,吓人的很,就住我隔壁,那眼神看谁,都阴森森的。”
他与闻阁老不是一时间出来的,自然不知道,闻阁老是隔他后脚就出的狱监。
凌湙进了纪立春的府邸,直往书房中去收拾遗留的笔墨,见武景同被人围着换衣洗桑叶水,便一边收拾一边左右吩咐,“扫清我们在此停留的痕迹,还有宁候府那边,别让人摸到了。”
尔后才跟武景同说起近段时间自己做的事,末了认真道,“闻阁老府中养了不少兵卫,又有附属官员的府兵可调,他若找到我们拦截,必下死手,所以,在京里我们不沾优势,必须先出京,武景同,他丢了首阁之位,他需要泄愤。”
他当已清楚自己在武景同出狱的事件里,担任了什么重要角色,别管入天牢是多么丢面的事,但叫武景同踩着他的身体获得自由,都能叫他呕出一缸血。
人是他设计弄进天牢的,最后又是踩着他的脑袋出来的,这叫他在纵横了几十年的京畿,还怎么活?哪怕没有关谡的暗示,他也能顺着武景同出来后接触的人里,摸出些原由,只一个快慢时间的问题。
关谡给的暗示加速了这个时间,凌湙也只能跟着这个变数,调整后续安排,好在并不慌忙。
一行人只用半刻功夫就收拾好了包裹,人马齐备,纪立春跨上自己的马,与来时一样,领着一队人往城门口去。
他作为献俘的功臣,当然有前往皇陵观礼的资格,跟在御驾之后出城,并不显违和。
杜曜坚此时是伴驾而行,先他们一步出了京,倒叫凌湙放心不少,免得还要担心他会临时反水,反助闻高卓一把。
京畿北门出去,便是京云线,只要过了天子渡,他们就安全了。
眼看城门在即,身后却传来喧哗,五城司兵马出动,口呼有贼人偷了贵人物品,要关城门检查,纪立春与凌湙对望一眼,同时拍马加速往城门口冲,只不到五十米的样子,挤挤挨挨的人群,阻了路程时间,迫得他们不得不边打马,边吆喝人让开路中心的位置,一顿骚动异起,五城司那边的人已经亮出了刀兵,跟在马匹后头威胁,要他们下马接受检查。
凌湙知道他们是在拖时间,并不理会,领着人直往城门洞里闯,一刀挑开半闭的城门,纵马越过拒木障,方勒马急停,回身与跟着出了城门的五城司对峙。
纪立春出列,拔刀怒吼,“谁特娘的敢拦老子?瞎了你们的狗眼。”
闻高卓行动挺快的,但这个京到底还是让他们出来了,但能不能顺利度过天子渡,又成了未知数。
皇帝身边一狗腿,一为杜曜坚,一为樊域。
杜曜坚先前与关谡交好,樊域与杜曜坚向来不和,自然不会与他站一列,讨的便是闻高卓的好。
凌湙将刀横在马前,望着高高的城门楼子,叹道,“终究还是要动刀兵。”
武景同与他并列,豪气干云,“不怕,有我在。”
凌湙无语的望了他一眼,“傻冒,没你在这,我根本不会来,离我远点,蠢会遗传。”
武景同挠头,知道自己理亏,默默退了两个马身位,与酉一并列,矮声发问,“小五咋了?”说话简直呛死人。
酉一板着脸回道,“他没能回候府与夫人道别。”
武景同一瞬间愧疚了,望着凌湙挺直的脊梁,动了动嘴唇,“对不住啊!都是为了我。”
不多时,他们等到了袁来运等人。
袁来运提刀上前与凌湙一方汇合,上前禀告,“留了西山部曲在府中,主子放心,夫人无恙,另外,这是夫人让属下给主子带的包裹,还有候府在城外庄子的铭牌,夫人说,主子可以凭此入庄中暂歇。”
凌湙接了东西,垂眼望了良久,尔后抬头对着与五城司互呛的纪立春道,“我们走,别着了他们的道。”
他们一闯出城门,闻阁老那边几乎不用再摸排,直接就能将目标锁定他们,想来这个时候,那边已经招集人手往城门处来了。
凌湙自然不会给他们在城门口拦截的机会。
万一一个没忍住,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屠光了闻阁老的人,那他们在北境的实力可就藏不住了,要杀,当然得引到地广人稀处杀。
而最重要的是,陈氏还在京里,他就算拿了质子在手,也不敢赌人在发疯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极端之举,如此,他得给关谡向闻高卓分析厉害的时间。
人可以杀,但不能杀绝,他不能把人逼至疯魔,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走!”
一声令下,所有人都随着凌湙的身影消失在京城门口。
闻府侍卫长稍稍来迟一步,跺脚咬牙,“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