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线人(完)

    好消息:陆行声又亲它了。

    坏消息:第一次没经验, 它没坚持到三秒。

    “陆行声”“陆行声”“陆行声”……

    按钮从早上响到晚上,以往温和纵容它的陆行声却在这件事上展现了让李镇消沉的强硬,无论它按了多少次, 陆行声都没有再同意。

    “陆行声”

    一丛的黑线都绕着那个特别的按钮打着转, 重新缠成人形的李镇跟在陆行声身后,伴随着一声声“陆行声”,他莫名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它可怜兮兮的恳切。

    陆行声紧绷着脸,不让自己动摇,他做好饭菜,牵着李镇坐在椅子上:“吃饭。”

    “陆行声”

    太阳穴两边被叫得直抽抽,陆行声不去看李镇的眼睛, 他怕自己一时心软, 只盯着饭菜:“我们说好了的, 不能坚持到三秒只能等后天。”

    “No!”

    陆行声又快要忍不住笑, 但立刻压下, 只将筷子塞进李镇手里:“吃饭吧, 后天很快就会到的。”

    “No”

    李镇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陆行声,他举起筷子, 黑线就迅速确定他要夹的菜, 一溜烟将盘子卷走让筷子扑了个空。

    陆行声诧异地抬了抬眉毛, 此时对“兔子急了要咬人”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吃饭我会饿的。”

    但他又很知道怎么应付现在的场面, 果然, 听见他轻飘飘一句“会饿”,盘子重新被卷放回原地。

    在虚空挥动的黑线并没有收回,线头小心窥探陆行声的表情, 在他眼角眉梢流露的情绪中机灵调整自己的行动方针。

    但是对方一直不为所动,李镇尝试许久后失魂落魄地化开, 占领了整个沙发和陆行声的后背。

    这是它一辈子最最开心,又最最失落的一天。

    就那么一秒而已,天呐。李镇用线头撞向陆行声的脊背,意识中哭天抢地:就一秒!它就差一秒!

    洗过澡,两人挨坐在一起看电视,遥控器被黑线卷浮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换台,电视机画面不停变换。

    陆行声单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就这么看着他。

    从睡衣领口伸出来的黑线不像往常贴在自己身上,反而有气无力垂在外头,眼睛失焦的看着前方,嘴角下垂,嘴唇和接吻时一样微微翘起,真是把什么都摆在脸上了。

    陆行声仰头,看着在两人头顶漂浮的抛着遥控器玩的两条黑线,算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在活动的部分了。

    电视屏幕闪动的画面忽然停顿,上抛的遥控器猛然一下被卷住,两条天线似的黑线笔直竖立,陆行声眉头一动,知道这是又要开始了。

    他支撑脑袋的手稍稍挡住唇角,目光也从李镇身上收回,仿佛一直在专注看着节目。

    这一看,陆行声也算是知道它波动这么大的缘由。

    屏幕里给到了男女主角之间亲昵的镜头,一对俊男美女在暧昧的灯光下鼻尖缓缓轻蹭,而镜头也随之拉近,他能看见两人细腻的毛孔,动摇恍惚的眼神……随后,是红润的嘴唇试探性地贴在一起——就和今天他做的一样。

    一旦开始回忆,陆行声的耳根也可疑的泛红,他不知道李镇能不能看见,心虚地拢了拢睡衣,将一张脸藏在暗处。

    失去了人类身躯的李镇,亲吻起来应该和人类没什么两样——陆行声心想。

    但他没法作出比较……

    陆行声的呼吸开始紊乱,他没有对李镇说过:那是他的初吻。

    发现陆行声已经意会到自己意思的李镇又欢快地打着摆子,波浪似的黑线舒展、卷曲,半成形的李镇没有完整人形的羞涩,仿佛有了非人类这个身份给自己加油打气,显得格外主动。

    半颗脑袋贴在陆行声心口,按钮适时响起:“陆行声”

    怕李镇听见他失序的心跳,他挪了挪位置,不动声色让李镇改为靠在他的肩头处,干咳一声:“后天。”

    电视里传来让人羞臊的水声。

    沙发上的两人一起愣住。

    陆行声怔怔地看着里头男主伸出了舌头,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李镇,刚才还粘人的黑潮软软的散在沙发上毫无动静。

    都是新手、雏鸟,都是第一次展翅高飞,他们都被表面的平静蛊惑了,以为飞翔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找一处至高点,展开翅膀,然后闷头不顾一切地俯身下冲。

    谁知道底下的暗潮云涌,陆行声慌慌张张地拽住竖直的天线取下遥控器,火急火燎地换了台——

    “呜……”

    画面瞬间转变成一对痴缠的男女,劲|爆的呻|吟,紧扣在脊背的手……

    陆行声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有多红,和害羞起来的李镇一样,也不敢去看另一人。

    怎么回事,今天全世界的人都在接吻吗?

    陆行声直接按掉开关,电视机暗下去,室内瞬时被黑暗侵吞。他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自己手动扇了扇风,至少在开灯后不要有太显眼的异常。

    “今、今天就先看到这里吧,这个时间了,早上起得太早,我有些困了。”陆行声假装打了个哈欠,才打开客厅的灯。

    沙发上空荡荡的,只剩下睡衣睡裤留在原地。

    有了对比,陆行声滚热的脸颊顷刻没有那么强烈的灼烧感,知道李镇这是害羞了,他没有让他出来,自己也心慌意乱的回到卧室躺在被褥上。

    卧室也有一些按钮,陆行声抬手一摸就摸到了身边不远处的塑料硬壳,他轻轻按下去:“晚安”

    ……

    李镇的进步很缓慢,固然之前就有所预想,但是真实进度确实愁人。

    亲吻几乎都是隔日,三秒对它而言似乎是个很高的槛,第一次的成绩都是比较好的,或许是惊讶导致的迟钝让时间没有停在一秒上。陆行声捏着鼻梁,一个人静静呆在卧室里,外头接连响起的“陆行声”催促着,他不得不放下叠了一半的被子走出去。

    “准备”“好”“开始”

    李镇瞪大眼睛,神情坚毅,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项十死无生的任务,完全没有一开始的暧昧羞涩,这让陆行声头疼的同时,又不自觉开始反思自己这招是不是用错了。

    但那些对现在的李镇而言无关紧要!

    【啵啵】

    【啵啵】

    从凌晨十二点一过,意识里就只剩下这句话。

    但是它忍耐住了,以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睡在床边的陆行声呼吸沉稳,胸口是有节奏的起伏,尽管它再想让对方亲吻自己,也不能是现在——

    李镇对自己很有信心,上一次差一点就超过三秒了,今天它一定、一定能超过,就不用等后天再亲!

    陆行声敞开怀抱接着扑来的线人,不轻不重的力道撞得他心脏又是一个猛冲。

    李镇仰头看着发光的陆行声,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同时还不忘偷偷在双脚下加一点黑线,达到一个陆行声刚好一低头就能亲到的高度。

    睫毛宛如翩跹的蝴蝶,扑闪着,全黑的眼睛偶尔在情绪波动时会浮现一些细丝状,但是它的神情又如此天真无害。

    陆行声搂住他的后腰,对方羞怯得不敢睁眼看他是怎么亲吻的,可嘴巴却悄悄撅起。陆行声无奈又好笑,滚热的鼻息滚落在交缠的黑线上,细丝状更加明显,他蹭过李镇的鼻尖,然后才柔缓地贴住那张微凉的嘴唇。

    陆行声不会太多花样,说是接吻就只是贴在一块,尽管已经瞥见过更加详细的教程,但他还是和李镇陷入同一窘境:这种事情没办法一个人练习。

    开始时信心满满,可结果却让李镇大受打击,甚至一度怀疑是陆行声手机出现问题。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陆行声忧愁地看着失魂落魄不敢相信现实的李镇,觉得自己或许要调整一下计划。

    他没有放开手,仍旧半圈住他:“李镇,已经一周多了,这种情况……”

    李镇紧张得探出的黑线都有了张牙舞爪的架势。

    “你需要私下偷偷加练。”

    加练?

    练?

    李镇又失神地盯着他翕张的两片嘴唇。

    陆行声捏了捏他犯傻的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李镇诚实地摇摇头,身后的黑线也跟着摇摇线头。

    “李镇,你要加练,这样正式计时你才能得到满意的成绩……”陆行声捧住他的脸颊,向内揉动时,他脸颊的部分就会鼓出一小块,嘴唇也随之微微张开,露出一截和正常人颜色不同的舌尖,“但你要知道,我是裁判,纵然我偏向你,可我也不能偏向得太明显。”

    “但是如果我不知道的话……就可以。”

    陆行声的声音戛然而止,捧着的那颗脑袋上方似乎闪烁着连绵不绝的问号。

    “哎……”陆行声不得不再说直接一点,“你可以主动亲我的,李镇。”

    “……感到害羞的话,可以等我睡着。”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几簇黑线被他捏在手心里,地上散落的衣服内空荡荡,“血肉”溜走了,在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

    “……笨。”

    大受刺激的黑线咻一下从他手里挣扎着逃走。

    “No!!”

    *

    这个冬季很长,陆行声和李镇如饥似渴地学着情侣间交往的知识。

    他们在咕噜咕噜烧开的沸水旁接吻——张开的嘴唇,湿润的舌尖扫过濒临溃散的一团软乎乎的线团。

    李镇的舌头坚持不住先散开,慌乱之下绞成了死结。

    业火燎原的渴望让那久违的野兽本能开始蠢蠢欲动,黑线想现在从他的喉咙里钻进去,顺着他温暖的喉管往下,浸泡在他的血液里,贴在震颤的肉|壁上感受最真实的陆行声。

    但现实却是,它没有力气做多余的事情。

    时间一秒一秒的往上叠加,它成功越过三秒的高槛,然后开始每天都能得到一个亲吻。

    陆行声睡着时,分散在周遭的黑线以一种急不可耐的姿态扑去,可又在线头接触到温和柔软的皮肤时停滞不前。

    【没关系】

    李镇在意识中鼓励自己:【那是陆行声说的】

    一开始,只有线头贴在熟睡的陆行声的唇瓣,细线耸动,像是在那片小小的部位汲取什么。和人形时一样,不过几秒,黑线就一动不动趴在脸上,像是夜晚瘫在街边的醉鬼,连翻身的力气也一点不剩。

    就这样,李镇在锲而不舍的私下加练和裁判有意的放纵里,从三秒到四秒,由四秒触碰到十秒,一分钟、三分钟……然后陆行声伸出了舌头。

    仿佛一夜之间它又被打回原形,融化、不停的融化。

    陆行声的身前又覆盖深浅不一的黑潮,沉重的喘息声被滚水的动静压下。和最初那被亲得散架、快速逃离现场的李镇不同,已经逐渐适应节奏的黑线在几分钟后重新旋成人形,仰头靠在陆行声急颤的心口。

    陆行声气息不稳,嘴唇上泛着可疑的水光,他眼神裹挟着一些其他的情绪——那是李镇没有见过的,隐隐带着危险,但这样的眼神又让它心口的甜蜜吱哇吱哇往外翻涌。

    交织的黑线每一根都变得滚烫。

    “李镇,接下来是新的挑战,这一次没有时间限制,准备好了吗?”陆行声的态度温柔中带着一丝强硬,捧住低垂的脑袋让它的目光无处可逃。

    线头上、那一小撮的线头上残留着一些不舍得被吞噬的水渍,李镇几度站不稳,但是对陆行声口中未知的挑战,它今天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也要坚持住、不能化!

    黑色的眼睛咕噜乱转,最后紧紧盯着陆行声的嘴唇。

    是要像刚才那样亲吗?

    它猜测道。

    不存在的心脏在每一根自己身上蹦跳,李镇努力仰起头,纷飞的黑线黏附在陆行声的后背、手腕,李镇已经半阖上眼睛,率先沉溺于即将抵达的亲昵。

    但是脸颊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它不禁睁开眼睛。

    “李镇……”陆行声眼神中的危险已经退散,浮在最表面的又是让它意乱情迷的笑意,他眼睛弯起的弧度、睫毛颤抖的频率、未消散的红晕还有努力平复的呼吸都让李镇有片刻的恍惚。

    说什么了呢?

    它刚才好似被一团绵软的云拂过、亲吻。

    李镇怔忡的瞪大眼睛,线人是无法分泌液体的,但是此时此刻,它的眼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冲刷着眼球,以至于视野变得水蒙蒙一片,陆行声的脸颊也迅速模糊。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如此清晰。

    “李镇……”

    【怪物也会流眼泪吗】

    “我爱你。”

    【会的】

    第32章 番外(捉虫)

    “你怎么不在你小时候跟你妈一块在车里烧死!死了老子就不会这么丢脸!你看的这是什么?你竟然喜欢男人?!”

    “啪!”

    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李镇没有躲,厚实的手掌打在了他的脸上,顺带拍掉了他的帽子, 凌乱的头发散开, 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金碧辉煌的客厅彰显主人暴发户式的审美,琳琅满目的装饰物分不清主次和重点,只是扫一眼就觉得眼睛疼,而不远处的真皮沙发上,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拿着手机悄悄冲着这边录像。

    李镇没有说话,只是狼狈低头下意识躲着镜头。

    “说话!你哑巴了!”一个肥胖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喘着粗气,他手腕上带着金色腕表, 表盘巨大, 上面嵌入的一些碎钻在不同光线下闪闪发光。

    李镇双肩微向里拢, 这怯弱的姿态让男人一看脾气又蹭蹭往上涨:“你怎么就是我李家的种?!早知道你长大是个扶不上墙的性子, 小时候我就不该让人救你!”

    “都是我儿子, 你看看你弟弟, 你再看看你!”

    李镇沉默着听着男人的谩骂,听着身后弟弟的讥讽嘲笑, 躲在远处的佣人不敢靠近, 一时之间, 李镇觉得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沉寂的室内, 被遗忘在楼上的李镇躺在床上, 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虚空,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脸上忽然有了波动。十九岁的李镇做了那时对他而言最叛逆的事情:离家出走。

    卡里的零花钱他都没怎么用过, 只是清点了一些现金,往背包里塞了几件衣服就趁着夜色出门了。

    他没拿手机, 因为没有需要联系的人。李镇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坐在黄色出租车里,靠在窗边直勾勾看着外面的世界。

    身上只有几千现金,李镇也没想好钱花完了怎么办 ,他没有计划,只是当时胸口涨得闷痛,急迫得想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快速逃离那个不是他家的家。

    钱一点点花光,住的地方也从两百一间的酒店变成网吧,再由网吧变成十块钱一天的大通铺。

    帽檐下露出的双眼满怀好奇地打量屋内,挡在口罩下的鼻尖耸动,嗅着空气中奇怪的味道,随后他的后背被人一把推开,浑厚的男声气急败坏:“挡你妈的道!这屁大点地方站哪不好站门口!还要不要人进了!”

    李镇被人骂惯了,这点动静他都懒得抬头,侧身躲过,顺道将背上的背包放在靠墙的床上,又看了看旁边空出的床铺,一想到自己之后还要和陌生人睡在一块,他身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要不……把这床的钱也出了,这样自己周围就没人了。

    李镇动心的想着,结果还未等他落实,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占据了空床,李镇惊得忘记上前,又呆呆站在门口看着低头整理的人。

    他的东西显然比自己多出几倍,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衣物被套,他脱下鞋子踩在床上,给坚硬的床铺又铺了一层纯白的棉花褥子,然后伸手去够袋子里的东西。仿佛此刻才察觉有人在看他,他一抬头,李镇宛如被他爸那块表上的碎钻闪了眼睛。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陆行声!”

    李镇几乎惊恐地后退,看着床上的人站起身拍了拍手,然后冲着他伸了过来。

    他又忍不住后退。

    四目相对中,他见那个自来熟的、叫什么陆行声的人眼底的疑惑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眼皮内窄外宽,被他专注凝望时总觉得身体怎么摆都不自然。

    李镇将这种不自然归咎于自己的性格,他不喜欢和别人太亲近。

    于是他逃跑了,他也说不清当时怎么想的,可能脑子一片空白,又或许是计划被打乱的慌张,要不就是一想到晚上要和陌生人“同床不共枕”的恐惧。

    李镇跑得心口发痛,嗓子眼仿佛塞了一块热碳,光是张嘴,被灼烧的热气就不断飘出去,他大口喘气,单手撑在楼梯的墙面上,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好像下一秒就会死掉。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李镇不断咳嗽,咳得双眼充血,他迅速从身上的几个兜里摸出剩下的现金,一张一张的数,十块十块的算,心中进行简单的规划后,发现离开这地方他根本坚持不过一个星期。

    怎么办?

    李镇抿着嘴唇,面壁似的用手扣着墙壁。

    他还是回去了,等过了关灯时间他做贼似的回到大通铺,里面传来各地方言,他听不太懂。有人打开手电筒,让屋内不至于一片漆黑。

    李镇一进门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旁边的床上。

    那地方还没有躺人,床单是淡青色,像是他小时候夏天吃的青苹果的颜色,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枕头上,颜色和床单不是一套,是简单的咖色,高度不高。

    李镇的双眸又闪电般快速将周遭扫过,没看见这床的主人后,才缓缓挪动脚步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手心开始渗出汗水,紧张将胃部塞满,他感到轻微的绞痛。

    仿佛没坐稳一般,他身体一斜,掌心就自然而然撑在了那咖色的枕头上。

    哦……也不软。

    李镇心里念叨着。

    等等!

    他现在在做什么?!

    一道惊雷狠狠劈下,打得李镇浑身一激灵,他被火烧似地握住刚才摸了枕头的手,然后灵魂出窍般后退、不断后退,直到后背抵靠在墙上才停下。

    而此时,身侧的大门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李镇瞳孔仍旧颤抖,就忽地听见一声高兴的惊呼:“咦,你回来了?”

    李镇心脏咯噔不断下坠,他没有抬头,反而低头将脸埋进臂弯里,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又回到被人发现喜欢男人的早晨。

    心砰砰直跳,李镇宛如惊弓之鸟,甚至一度想将耳朵也堵起来。

    “你怎么了?”

    “是身体不舒服吗?”

    “怎么不说话?”

    “你好?”

    露在外面的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一股强劲的电流极快窜过全身,他迷茫又无助,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不停将手往袖子里钻,眼眶渐渐弥漫一股水汽。

    太可怕了。

    这地方太可怕了。

    *

    陆行声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讨厌了。

    看着缩在自己床上的舍友,他左手还端着脸盆,手上湿漉漉滴着水,见他不说话也不动,陆行声以为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了?”

    一问完陆行声心里就暗自糟糕,因为面前的人好像抖动得更加厉害,他擦干净手上的水,也坐在床沿上凑过去:“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但从掌心传来的颤抖变得更加明显,甚至此时离得近,他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吓得陆行声也不由得绷紧神经,但是对方一副拒绝沟通的架势,陆行声拍他肩膀的手改道成拍他的手背。

    手好暖啊。

    可能是自己刚才碰了冷水,所以一接触,巨大的温差让陆行声不由得一怔。

    床上的人动了,但却像个小孩子似的把手往袖管里缩,然后五指死死攥紧袖口,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伸进来。

    黑灯瞎火,片刻走神的陆行声没有看见这个幼稚的举动,他只是被对方一系列的举措搞得一头雾水:“怎么不说话啊?”

    “你好?”

    “别问了,那小子性格就是这样,不搭理人的。”对面床用手机看小说的男人扣了扣脚丫,好心插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哦,没见过他说话的。”

    “别搭理,小心讹上你,有事自己会想办法。”

    陆行声一阵尴尬,低头看着跟前快抖成筛子的舍友,最后只留下一句:“那你有事可以叫我,反正我俩挨在一块儿。”

    没有回复,陆行声一开始看他和自己年龄相仿,想交朋友的热情也缓了下来。

    他起身往里去,没有注意他走后不久,床上的人悄悄抬起头,一双黑魆魆的眼睛泛红,要哭不哭的。

    *

    住了一阵,大概熟悉之后,陆行声发现自己这个舍友确实有些奇怪。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人看过他的长相,永远将自己武装到脚,他就像是空气,又或者是长在阴湿屋角的一朵蘑菇,奔波的底层人不会花心思去注意他一天都干了什么,也没有精力好奇他的口罩下是丑陋还是精致,陆行声也一样。

    他的精力在那小小的厨房里、在复杂的人际交往中被不断被消磨,除却一开始对未来的美好期待,现实急不可耐撸起袖子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社会,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

    于是,陆行声也逐渐变得沉默,屋内其他人除了身边的舍友没有差不多年纪的,他听不懂接地气的家乡话,也不想凑合在一起听他们开黄腔。

    在嘈杂的环境里,他强迫自己快点睡着,但是半夜还是被磨牙声吵醒。

    他没有睁眼,只是翻了个身体,但是忽然身侧传来的动静让他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压抑的抽泣声隔着一层厚被子也很清晰,陆行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他只能看见旁边隆起的小丘。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装听不见?

    陆行声烦躁的想。

    对方似乎打了一个哭嗝,尽管看不见,陆行声也能想象对方的惊慌失措,因为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被子悄然掀开一角,然后安静几秒后,被子重新被掖住,自己缩在里面开始抽嗒嗒的哭。

    陆行声嘴角忍不住上翘,可马上觉得这样不太好,咬咬牙憋住了。

    他年纪肯定很小。

    陆行声猜测道,刚成年?从身高看不出来,但是估计最多也只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么一想,他心里又是一软。

    于是他没再装睡,支起身体轻轻凑过去,手指在被面拉扯一下:“你哭了?”

    *

    糟糕!

    李镇忙不迭伸手捂住嘴巴,力道之大仿佛恨不得捂死自己。他脸色因为抽噎涨红,脸上残留着数道泪痕,眼眶还不停掉泪,要多可怜又多可怜。

    他大气都不敢喘,仅剩的念头就是被陆行声发现了。

    他怎么会发现?

    是自己哭得太大声了吗?

    呜——李镇的身体还深陷刚才的情绪里,不停颤抖,又克制不住地打嗝。

    “真哭了?”

    李镇捂住嘴的手改为捂住耳朵,但发现被子被扯住,又手忙脚乱地抓住被子,头发乱糟糟,因为摩擦产生静电,细软的头发根根直立黏在被面上。

    他胡乱地用手臂擦干脸上的水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时刻注意外侧的动静,他忍不住害怕:万一陆行声掀开被子我要怎么办?

    李镇脑子浑浑噩噩,嘴唇不停发抖,手上死死抓紧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着,脑门生出细汗。

    他在不安里焦躁,又在焦躁中委屈。

    委屈着又忍不住流眼泪。

    李镇不喜欢自己这样,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用力咬住嘴唇,想用刺痛驱赶泪水,不想再丢脸发出什么动静,可是外面此时好像不太对——

    自己的枕头传递来轻微的按动,而那股摩擦声也越来越近,李镇怔怔地瞪大眼睛。

    陆行声挪动自己的枕头朝着他靠过去,扯着被子真睡到他身边,李镇的身体发颤——这次不是他主动的颤抖,而是隔着被面,他在被一双手轻轻拍打,像是小时候,他被妈妈抱在怀里,困倦的午后,就有一双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着——

    “睡吧、睡吧……”陆行声压低声音安慰他,“睡一觉就好了。”

    *

    陆行声发现舍友又被欺负了,当他打开门,看见几个中年男人将他围在屋里,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有人没耐心开始推攘,舍友低着头气势低弱,好似谁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陆行声当下眉头紧蹙。

    屋内的男人用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声低喝:“你老子娘的!屋里白天就这么几个人,不是你是谁?锁都被撬烂了,你要在屋里能听不见?!”

    陆行声放下背包,只是听这一句已经足够他厘清现状,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柜子,果然,上面也有被撬动的痕迹。但是抓人只用这个理由是不是太随便了?

    见男人抓住舍友的领子要搜身,明明往日寡言少语的舍友,却在此时爆发出惊天气势,他抬手用力推开面前的男人——气氛急转直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抵抗,男人看向舍友的眼神越来越肯定,脸颊的肥肉不住狞动。

    “就是你这个小杂种!”

    “等会儿!”眼看那一巴掌要落在舍友脸上,陆行声想也不想拉住僵在原地的男生,一口气将人拉到身后,“我的锁也被撬了,应该不是一两起,要是数量多了,不如报警。你什么证据也没有就认定他是小偷,没这个道理,为了不冤枉好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报警——”

    “这么点东西报什么警?”男人却首先不赞同。

    陆行声冷声回:“那这么点东西你就打人?还是没证据就打人?”

    “你他妈——”男人仰头冲着陆行声,一副被挑衅的怒容,“两个小杂种!”

    “算了算了,以后还住一屋里,少说点……”

    “就是就是,走走走!打牌去,那点钱多赢几次就有了……”

    陆行声也脸色不善地回视,男人留下一个“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被人拽走,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拍合上,他转过身,视线从木门落在舍友头顶——具体一点,是帽子尖上。

    “你还好吧?”

    *

    不好!

    不好不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内的心脏现在蹦跶得有多猛,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字都吐不出来,嗓子眼仿若被黏在一起,只有慌乱的几个音节断断续续……因为太想回答,李镇遽然抬头。

    朦胧的视线里,他看不清陆行声的脸。

    “别哭——”

    虚影逐渐消散,更加真实的陆行声出现。

    “我爱你。”

    陆——

    陆行声看着即将溃散的李镇一点点用力的纠缠,企图推迟自己散开的时间。

    那张脸上有很多黑线开始崩解,鼻子融成一小团,舌尖上的黑线从嘴里探出,亲昵地贴在他的脸颊上,陆行声温柔地不断安抚:“没关系,李镇,慢慢的、慢慢来……”

    陆……

    它的嘴唇高高撅起,似乎想要让陆行声看懂它的唇语。

    陆行声伸手将飘荡的黑线压回李镇的脸上:“我看懂了,是‘陆’,对吗?”

    李镇忙不迭点头,然后撅起的嘴唇又扁下去,唇角上翘,像是微笑:行……

    陆行声。

    视线又开始模糊了,眼眶里的黑线也开始往外蠕动,李镇仰着头,完好的嘴唇不断变化:我也好爱你。

    陆行声强撑的笑意逐渐被一种酸涩取代。

    原来不止在痛苦时会感到酸涩和难过,幸福时也会吗?

    【全世界李镇最最最最最最喜欢的人是谁?】

    “是”“陆行声”“哦”

    第33章 双头屠夫

    他快死了。

    莫溪飞不止一次这样想。

    这片森林湿润、虫蚁密布, 虬结的树根冒出地面,四周充斥着难闻的土腥味。他背靠在一棵被蛀空的树干上,右手侧隆起的根茎覆盖一层厚厚的苔藓。

    我会死在这里。

    莫溪飞解开最后一颗扣子, 他逃离得太突然, 没有收拾细软,也没有做周密计划,罗列哪里需要绕行、以最小的力气和最短的时间避开铺天盖地的搜寻。在高烧后第一次睁眼,他看清面前伺候的奴仆,脑中传承的记忆就一个劲的警示他:逃!快点逃!不顾一切离开这里!

    这是个疯狂的时代。

    伫立起的工厂宛如童话故事里盘踞的恶魔,从长而细的烟囱里排出滚滚黑烟,清可见底的湖水被死鱼烂虾覆盖, 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污水, 从上游肆无忌惮地开始污染……

    不知是空气还是水质的污染, 当第一个畸形儿出生时, 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骚动, 毕竟人类的基因偶尔就会开点小差, 多个胳膊多张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可当一个村的人,近几十年都没有健康模样的小孩出生后, 人们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起来。

    此前从未被发现的动植物蹭蹭出现, 而一种被命名为“血肉果”的植物, 让全世界的上等人都投以火热的目光。

    百年前, 一位上山捕猎的猎人在追逐一头野猪时被一块石头绊倒——这是流传的故事大致的开头:“当时我手被碎石擦伤, 脚腕发痛,或许是扭到了,我并没有着急, 这对猎手来说是很常见的情况。但当我回头看向脚腕时,发现这里的土壤有些奇怪。”

    “它的颜色接近红色——非要再具体一点, 类似人类鲜血的暗红色,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似乎有天大的秘密,而上天没有亏待我,只是拨开表面的杂草土壤,一块血肉——当第一次见到它时,我是用这个词形容它的。”

    “真的很像一块血肉,我甚至能在表面看见一些结缔组织。我吓了一跳,以为这里发生了一场命案,可是当旁边的杂物被清扫干净后,我才发现,这一块血肉在‘呼吸’……”

    最终,在专家的鉴定和研究下,用最贴合它的名字命名:血肉果。

    那是一种不该存在于这个疯狂世界的植物。

    血肉果的用途和发现的过程一样充满了偶然性,第一个吃下它的孕妇于数月后诞下一个男婴,男婴和其他婴儿没有什么两样——至少在他成年之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身边的人却惊觉男孩的模样似乎很久都没有改变。

    他脸上不会生出皱纹,四肢和年轻时一样强壮有力,年过半百,鬓边也没有一根银发,仿佛还是一个少年人,甚至眼神都还透着一股朝气蓬勃。

    这样的异象很快惹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男人被带走,无人知晓那之后的事情,而三十年后,血肉果的用途开始断断续续流出。

    永葆青春,延年益寿。

    但更详尽的内容只存在于上等人的圈子。

    单吃血肉果无法发挥它百分之一的神迹,只有被吃下血肉果的孕妇诞下的婴儿才真正能称得上奇迹——

    于是如蚁附膻,坐落在高处的家族、集团开始全世界寻找这个带来天迹的果实。

    他们招募团队、寻找帮手,在纯白冰冷的研究所挖掘生命的奥秘。莫溪飞从前只是听闻过,可由于最初血肉果数量稀少且生存条件极为严苛,加之人类的贪婪,世界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再关于它的消息传出。

    直到一顿晚宴,他被几个高傲的公子哥邀请,坐在空旷的会客厅,在极有氛围的演奏声里,一道神秘的主菜被端了上来。

    洁白昂贵的瓷盘上,只有薄如蝉翼的几片肉,上面淋上一层蜂蜜后用一点莳萝点缀,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几个年纪相仿但脾性极大的天之骄子,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朝着莫溪飞看过来。

    他不过是一个被放养的不被家族承认的私生子,今天发生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让莫溪飞云里雾里,但或许气氛太能蛊惑人,他吃下了那不知道是什么的肉。

    人类表面上了解血肉果无外乎是它的外表、生长环境或者功能用途,但有一点是人类可能穷尽一生都触及不到:食用了血肉果的孕妇,诞下的不是纯粹的人类。

    那不是肚子里未成形的婴儿去吸收血肉果,而是血肉果在消化婴儿。

    它们用黏腻的表皮吸收毫无抵抗力的胎儿,然后用天赐一般的能力,借由人类的子宫逐渐生出头颅、手脚,以及那颗能跳动的心脏,它成功伪装成人类降生在这个世界。

    而又为了保护幼时的自己,作为血肉果的记忆是封闭的。那天吃下的不是什么畜生的肉,是一只新宰杀的,血肉人。

    因孕妇吃下血肉果而诞生的婴儿,被成为血肉人,他们外表和人类无异,能讲人类的语言、欣赏人类的艺术,甚至能和人类相爱。可他们是稀有的、能利及于人的消耗品。所以对自己身份一无所知的血肉人,在一个傍晚或者未清醒的清晨,房门被粗鲁地撞开,伺候的下人早已被遣散。

    或凶恶或冷漠的下人擒住他挣扎的双手,像对待一只待宰的猪样,无视他惶恐的惊呼,粗暴剥掉他身上柔软的白绸睡衣,将他死死按入冷水洗净。

    退烧后的莫溪飞感受到那来自于同族死前的绝望,闪烁不休的记忆在脑海中纷飞。

    最后画面停在了他端坐在桌前,喝得微醺的自己失掉了警惕,面色带笑的附和着坐在高位的天骄,叉起肉片咀嚼的画面。

    “呕——”

    莫溪飞侧过身一口吐在了树根下,惊飞了树冠上的鸟雀。

    似乎只是吃肉已经让那些上层人觉得无趣,于是不知从何时起,被接生的血肉人被当作一个个“私生子”养在后院,他们让他接受当下顶尖的教育,让他学习一些平民不会接触到的礼仪,像是最普通的人类,从幼儿迈入青春期,甚至在懵懂时期,或许还会喜欢上某位可爱的异性。

    他们看着他动心、忐忑不安,享受他所有的情绪,然后结伴站在最高点,好奇围观他是如何毫无尊严被按在案板上,锋利的刀刃从哪里破开他的皮肤,流出的鲜血又和人类哪里不同……他们不会堵上他的嘴巴,而他死前唯一的嚎呼和狰狞的丑态会变成他们之后聚会的谈资。

    而如今,这些乐趣似乎却缺少了一点刺激,于是他们热烈地邀请自己参加一场小型晚宴,违和地簇拥着他迈步踩上被鲜血浸泡的红毯,他对接下来的事情一无所觉,面上维持虚假的笑容,和底下谄媚的人没什么不同——

    尖利的呼嚎声和从上层传来的大笑变成最可怕的噩梦,莫溪飞吐到没东西可吐,嘴唇泛白起皮,眼底是没休息好的青黑色,一贯打理得整齐的发型散开,刘海遮盖住他充血的眼睛。

    没有进食、没有喝水,莫溪飞察觉到自己的四肢发虚打颤,别说继续走,他胸口的心脏在猛拉注意力,阵阵作痛。他用酸软无力的胳膊拍打心口,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都不是人,就不能厉害点?你跳什么跳,一个什么果子也有心脏吗?”

    莫溪飞吐出一口唾沫,喉咙刚才干呕的胀痛久久不消,嘴里发酸,肚子又饿,他认命地摊开双手:“行,死吧死吧,都死!”

    他不甘冲着天空咆哮,额头青筋冒出:“至少没被剐没被吃!”

    莫溪飞像是被抽掉所有力气,挺直的腰背弯曲下来,他半阖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一点点变暗。

    森林是很危险的,莫溪飞从小就知道,幼时跟随人群出游,在破旧的临时住所,他第一次看见屋檐上爬行的蜘蛛,窗边一闪而过的光滑又细长的老鼠尾巴……森林里容纳的蛇虫鼠蚁是他小时看见的无数多倍,甚至有吃人的猛兽,喷溅毒液的冷血爬行动物。

    但是没有人类可怕。

    莫溪飞彻底闭上眼睛,心想,我宁愿死在未开智的动物嘴里,被消化,然后化成滋养森林的养料。

    ……

    夜晚温度骤降,莫溪飞在一阵饥寒交迫中醒来,周遭一片黑暗,他甚至不能看见自己伸出的手。

    而此时,无数夜间动物开始从隐秘的洞穴走出,开始新一轮的捕食。

    树叶飒飒,在此时也宛如死神垂青于他,一步一步靠近的脚步声。

    莫溪飞狼狈地快速扣紧他衬衣的扣子,但还是觉得冷,又双手撑地,摸寻白天被他胡乱扔在不远处的马甲——

    吱。

    “什么人?!”莫溪飞的眼神凌利如尖刀,迅速刺向暗处。可话一出,他自己差点咬掉舌头,这时候,这地点,能有什么作死的人?而动物,又哪能听懂自己的话。

    莫溪飞摸到身边的石块,这沉甸甸的东西成为他唯一的武器,他摒息敛气,将不远处所有的响动都收入耳朵里。

    乌云哄散,莫溪飞这才惊觉月色是如此明亮,无声淌过危机四伏的林间。

    而那树干后的枯草堆里,缓缓探出一颗脑袋。

    莫溪飞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睁大眼睛看——离他半米远的树干后,确确实实存在一个人,他头发迆地,脸上蹭刮着湿润的泥土,四肢并行,然后整个人渐渐从树干后露出全貌。

    抛开他出现的时间、地点,和逼近野兽的姿态,更骇然的是,他还有一颗头。那颗头较之右边的头颅显得洁白得不在一个图层,头发也只齐脖颈,只是让莫溪飞诧然的是,左边的脸是一副熟睡的样子。

    可等他注意到对方稚嫩的五官,他几乎坐都坐不稳,身体不由前倾,手按在厚厚的青苔上:“小弟弟,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莫溪飞转头环顾四周,看是否还有其他人,面前只能算得上一个小孩,粗略估计不超过十岁,右边的脑袋警惕地在不远处徘徊,似乎在评估莫溪飞的危险性,他喉咙里不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四肢踱步,赤裸着身体,宛如真正的野兽。

    莫溪飞惊愕不已,而也是这时,他后知后觉想起关于畸形人的心照不宣的处理。

    畸形人多诞生于底层家庭,他们生活在被污染的地段,没有足够的钱财去搬离或者进行医治。异于他人的长相让畸形人遭到排斥,被轰赶、被厌恶已经是家常便饭,而渐渐的,畸形人会来带厄运又如风一般传播。

    这其中,关于双头人的传闻又赋予他们一种另类的神秘:长在脖子上两颗头颅分别是他的善与他的恶,天使与恶魔同时存在于一个身体,会给周遭的人带来巨大的不幸。

    莫溪飞不知道具体有哪些不幸,有没有将自己左脚绊右脚当成是他带来的不幸。总之,因为这个空穴来风的传闻,畸形人中的双头人,生存率最低。

    莫溪飞看着还在低吼的双头人,大致也捋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放松了脊背,又懒懒散散地靠在树干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徘徊的小孩儿。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畸形人,别说,有点特别,但还是没他特别。

    莫溪飞抬起下巴冲着人吹了声口哨:“小孩儿!会不会说话?”

    “吼——”

    “精神气真足,羡慕。”莫溪飞哀叹一声,手里丢开沉甸甸的石头,捡了一枚枯叶掰着玩儿,“哎,你光着身子不冷吗?我套两件都冷得发抖,你什么体质啊?畸形人的体质这么厉害,怎么不见那些什么专家研究?”

    他口干舌燥,但是拦不住他想聊天的心情,莫溪飞只顾自己输出,丝毫不看越来越烦躁的双头人:“还是因为年纪上去了所以这么弱?也不对啊,我是血肉人,不是一辈子都永葆青春吗?体力不该也停止在最强盛时期?”

    “这么说你比血肉人还厉害?”莫溪飞说完自己先摇摇头,“我不信。”

    双头人用前肢刨着地面,斜着头看他,似乎有些疑惑这个巨大的猎物怎么还有力气。

    莫溪飞也正巧看过去,一眼就看见小孩身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伤疤,有些只浅浅一层,有些却深入骨头,只是看着就幻痛。

    他目光复杂:“算了,你厉害,你比我厉害。”

    “吼!”

    “你真不会说话啊?”莫溪飞惊讶地挑眉,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继续道,“你出生就被丢在这里,还是长大几岁才丢的?刚出生就丢应该活不下来吧?那几岁后再丢,应该也会一点人类的语言……”

    似乎觉得莫溪飞吵闹,刚才徘徊走近的双头人又后退几步,回到刚才出现的树干后,俯趴着,像是猫狗一样,头枕放在手背上,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盯着莫溪飞。

    莫溪飞哈哈大笑:“你怎么回事?怎么都是长一个身体上,你又脏又邋遢,另一个脑袋怎么干净得跟洋娃娃似的?看什么看,脏小孩儿,你听得懂吗就瞪我?都说双头人一个好一个坏,那你是好的还是坏的?”

    双头人呛出一道鼻息,甩甩头,另一颗脑袋也随之摆动。

    莫溪飞干得舔了舔唇瓣,因为突然出现的畸形人太有意思,导致他忘记自身的处境,又吹了声口哨:“你真把自己当野兽了?那现在你是不是在等我没力气然后吃掉我,好好好,你个脏小孩,眼光怎么这么好,一盯就盯上血肉人了。”

    “你知道我多罕见吗?那些自诩上等人的都没吃到,倒是被你等到了。”

    “等我死了,你吃的话可不能挑食知道吗?我全身上下都是宝贝,你可别浪费,血也得舔完了,骨头啃不动就拖进狗窝里慢慢啃,当磨牙棒都行……”

    莫溪飞感受到眼皮宛如千钧之重,他脸上还笑着,但声音慢慢低下去:“最好把我叼回窝里慢慢吃,这顿吃不完就放在下顿、下下顿,别让我在外面被其他动物啃……”

    “那……那多惨啊……”

    莫溪飞的身体缓缓软下去,气若游丝作最后的叮嘱:“别忘了……”

    他的呼吸轻下去,身体微微起伏着,双头人慢慢起身,警惕地绕着地上的莫溪飞走了几圈,最后才伸出前肢碰了碰他的头发。

    他的鼻尖一皱,似乎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又耐心等待了几分钟,确定对方晕倒没有力气给他造成危险,双头人才一张嘴——

    咬在了他的后衣领上。

    第34章 双头屠夫

    饥寒交迫之后, 他是在宛如抽骨剥皮的剧痛中睁眼。

    晨曦破晓,放晴的天空是玻璃般澄清透亮。

    从晕厥中醒来的莫溪飞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在哪,他甚至没有记起昨晚遇见的双头人。身体的剧痛让他不知道先检查哪里, 等他转动脖子, 余光中瞥见两颗脑袋,那些记忆才渐渐飞旋回他的脑海。

    这是哪?

    莫溪飞仰头下意识朝着有阳光的地方看去,不远处生长出茂密的杂草,但有一些已经变成被碾压的倾倒姿态,由外延伸进入洞穴的拖痕让莫溪飞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做工精细的马甲上仿佛一块巨大的调色盘,棕褐色的泥土、绿色的杂草汁混合着枯叶粘在胸口,莫溪飞从未这么狼狈过, 轻微的洁癖让他根本无法思考, 迅速脱下遏制他呼吸的马甲。等再三检查, 发现只有正面才有这些痕迹时, 他脑子里立刻模拟出自己是被以什么姿势给拖回来。

    莫溪飞嘴角直抽, 连带着肚子饥饿的绞痛都给成功忽略过去。他颤抖着双手摸上脸——还好还好, 除了额头有些刺痛外,并没有摸到什么脏东西。

    等检查完毕, 大松了口气的莫溪飞一个抬头, 和洞口绷起身体龇牙咧嘴的双头人对个正着。

    “……”莫溪飞看着对方掀起嘴唇露出的两排尖牙, 脸颊的肌肉抖了抖, “你还真把我叼回窝里吃啊?现在我醒了, 能别吃了吗?”

    “吼!”

    “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莫溪飞皱巴巴个脸,支起虚弱的身体靠在石壁上。这个洞穴对双头人来讲大小合适,可对成年人的莫溪飞就显得有些逼仄。洞穴里面还有一段, 但是越往内空间越窄,他摸寻不过去, 就只靠在洞口位置,饶是如此,自己都得微低着脑袋才能不撞上坚硬的洞顶。

    “答应了就点点头。”莫溪飞冲着双头人自己先点了一点,然后继续道,“不答应也……也点点头。”

    双头人前身低俯,下巴快贴在地面,眼珠上翻死死盯过去,以一种扑击的凶恶姿态面对喘口气都费劲的莫溪飞,配上他咧出的一口尖牙,尽管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几岁的小孩子,莫溪飞还是忍不住发怵。

    低吼声一直不停歇,莫溪飞警惕地往后退,干笑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

    小兽的低吼变得更低沉,眼神是纯粹的兽性,只有厮杀和掠夺。他的前肢不断刨着跟前的地面,一双冷血的眼睛紧盯着不断移动的莫溪飞,他一个跳跃——

    莫溪飞只看见肉乎乎的一团失控砸在石壁上,随之而来是不间断的哀切呜呜声,和以前自己养的小狗差不多。他目瞪口呆看着那小家伙双手绞进乱糟糟的长发里,因为没有人替他梳洗,长发枯燥打结,自然碍事。莫溪飞不知道他这是第几次被自己的头发绊倒,但显然不是第一次。

    慢慢的,因为他不安的挣扎,头发将身体包裹得更厉害,十指缠在里面,而什么也不懂的双头人只晓得用蛮力欲解救出自己的爪牙,那一个猛劲看得莫溪飞牙酸。

    “诶——不是这么弄的。”莫溪飞被他这副蠢笨的样子迷惑,想也不想朝他伸出手去,一把抱住挣扎不休的双头人,“别扯,痛的是你,那是你头发你这么扯不怕受伤吗?”

    他蹙着眉,躲过了袭击的大张的嘴巴,左手绕过他的身体置于他的喉间,死死遏止他的扑咬,然后低头握上他的手腕,一点点用手指梳开打结的头发。

    双头人的手很难看,就和另一颗头为什么是短发一样奇怪,他的指甲没有留得太长,但是指甲缝里是黑色的泥土,掌心因为常年行走的姿势结了一层厚厚的死茧,掌纹乱七八糟,要不是手太小这点符合他的年龄,只看他双手的情况和五六十岁的伙夫有什么区别?

    怀里的双头人挣扎力度越来越小,或许是手指感受到的纠缠消失,他的瞳孔都一点点变大,他又仰起头,看见额头呈现淡青色的猎物垂眸静气地亲近他。

    莫溪飞肚子咕噜咕噜直叫,这让他面上更不悦,但还是耐心地一点点将双头人的前肢全部解救出来,然后摸了摸这一头枯燥的、没跟对主人的长发,目光在简单的洞穴内搜寻后,没看到绑带一类的东西,只能撕下自己的衬衣:“你是怎么回事?一颗脑袋干干净净,头发也打理得清清爽爽,你呢,跟个流浪乞丐一样——还不如乞丐呢。”

    他十指梳进双头人的发丛里,摸到了他的头皮,双头人忍不住甩了甩脑袋,被莫溪飞轻轻拍了头顶:“别动别动。”

    “吼!”

    莫溪飞对他的吼叫充耳不闻,将长发梳上去扎成个黑球,双头人像是第一次有了手脚一样,趴在地上好奇地仰头张望,似乎没有阻挡视野的头发显得格外别扭。

    莫溪飞看着他在洞口走走停停,一会儿欢快地扑来扑去,想笑也没力气笑:“饿死了。”

    他在洞穴里翻找,里面只有碎石和几个动物骨头,没有他能吃的,莫溪飞不甘心,又走到洞口。这次双头人对他似乎十分纵容,扭头看了一眼,就一个跳跃,莫溪飞一抬头只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屁股。

    “……”他表情瞬时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算了算了,那小孩知道什么。

    他半死不活的靠在洞口,脏衣服也不想找水源去洗,废话,现在连找吃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是穿的衣服。

    莫溪飞脑袋放空,心想:难不成我真就会死在这里?之前升起的对死亡的不在乎,已经在他苏醒后变成了莫大的恐惧。

    被无知的当成私生子散养,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这十多年来,他遇到过的最糟糕的事情,不过是那些自诩高贵的家族子弟的嘲讽谩骂,和一点不伤筋动骨的折腾。他没有长途跋涉穿越密林的经历,也没有感受过如此令人煎熬的饥饿。

    不过是短短几天,身份的颠倒、地位的丢失,像是丧家野犬夹着尾巴一路逃窜……莫溪飞没有被那些记忆和现实逼疯,得多亏他自己承受阈值高。

    可再高,一想到自己要在清醒时面对死亡,他都不由得心悸。

    这么一想,他都有些羡慕双头人,至少野兽的本性不会让他像个人类一样怯手怯脚。

    人类?

    他竟然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类。

    莫溪飞苦涩一笑。

    双头人年纪小,但是已经具备了超高的捕猎技巧,至少在他主动出现前,那个巨大的猎物没能感知到他的靠近。双头人鼻孔哼哼,似乎对自己的能力极为满意,他高傲地扬起脑袋,大张的嘴巴里咬住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像离开那样,一个纵跃就出现在莫溪飞的面前。

    “!”

    莫溪飞惊愕地下意识身体后仰,然后一个极有分量的果子就被丢甩而来,像是长眼睛似的稳准狠砸在他傲人的鼻梁上。

    果实顺着心口落在他怀里,这下除了额头痛,鼻子也痛起来。

    “……”莫溪飞倒吸几口凉气,看了看怀里的食物,又看看十分无辜的双头人,咬咬牙什么也没说,捡起果子仔细辨别。

    这不是他平日吃的水果,他也认不出来,毕竟端在他面前的水果有皮的剥皮,能切小块就不会整个出现,那些奢靡的生活在日积月累中腐蚀他的一些能力。

    吃苦能力吗?

    看着没洗没切没削皮的水果,莫溪飞淡淡的想。

    他闭上眼睛咬住一大口,让自己刻意忽略上面未抖落的灰尘和表面被双头人咬出的几个牙洞,顿时,盈溢的甜蜜汁水充斥舌尖,绵软的果肉滋润干涸的食道和干瘪的胃袋。

    莫溪飞的喉咙控制不住发出丢脸的幸福闷哼。

    第一口咽下,他甚至舍不得咬第二口,回味地舔了舔唇瓣,看向俯趴的双头人的眼睛里,是爆发式的慈爱。

    好小孩!

    如果双头人的传闻是真的话,这个脑袋一定是好小孩!

    莫溪飞不停歇地、恨不得将果核也吞进去,一个果子再大也不过是拳头大小,没吃够的莫溪飞一个掉头,坐在双头人身边,手摸摸他的脑袋:“小孩,那东西还有吗?”

    双头人懒懒地掀起眼皮,斜着眼睛看他一眼,又闭上假寐。

    莫溪飞被他这小表情逗笑了,低声商量道:“就给我再拿一个……”

    双头人充耳不闻。

    “那要不然你告诉我这东西在哪?我自己去摘!”

    双头人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不知是不是他听错了,隐隐听见一声轻哼。

    莫溪飞表情一点点平静下来,低头沉思,发现小孩对自己态度的转变是在他扎完头发上时,双眼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他试探性伸出手,松开盘住他长头发的绑带,哗啦一下,干燥炸毛的长发又散开,罩住双头人的一张脸。

    小孩也懵懵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过去的视野,急得喉咙咕隆咕隆响。

    莫溪飞忍着笑,“哎呀呀”伸手过去,爱怜地摸摸双头人的脑袋,然后故技重施将人抱在怀里,捡起地上的绑带:“你看看,你的头发又散开了,这怎么行?这不是碍手碍脚的嘛……”

    不管他能不能听懂,莫溪飞的口吻和表情都一致的敌视他长长的头发,然后双手灵活地束起长发,一瞬间,刚才慌里慌张的双头人眼睛又瞪得大大的,看向他的目光都多了一丝震惊。

    这次莫溪飞正对着他笑笑,俊美的脸上多出不符合他气质的狡黠,看得双头人一愣一愣,几乎忘记发出声响。

    “你看,我绑好了,这次没东西挡眼睛吧?”

    双头人蹦回地面,又仰着脑袋四处看,似乎在看刚才挡视线的东西都被这个人弄到哪里去了。莫溪飞发出轻促的低笑,最后实在觉得好玩,弯腰捧腹,丝毫没有过去作为上等人的仪态,让双头人一脸茫然。

    他默然回头看了眼睡他洞穴的猎物,然后扒拉开洞口的杂草,没说一句的轻手轻脚出门……

    *

    在持续一上午扯掉绑带——帮扎头发——扯掉——帮忙——扯——帮的循环中,莫溪飞终于吃个半饱,他眼含慈爱的将双头人抱在怀里,今天最后一次给他扎好头发,但这次在对方欲出门时,莫溪飞拦了下来:“水源,哪里有水吗?带我去。”

    或许他真的是几岁才被丢弃,莫溪飞看着面前一条小河漫不经心想到。

    他将马甲和袖口蹭脏的衬衣泡在水里,他没洗过衣服,只是搓了搓,不知道是不是力气不够大还是有流程没走,上面的脏东西去掉大半,但还是有印子留下。莫溪飞蹲下身搓了一会儿就没有耐心,拧干后直接搭在就近的树桠上。

    他又重新回到水边,洗了洗脸,仔仔细细清洁手臂和赤裸的上半身,看见离得远远俯趴的双头人,莫溪飞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这一切动静都落入双头人敏锐的耳朵里,但这一小会儿的接触,已经足够让双头人意识到莫溪飞对自己毫无威胁,于是他只是斜眼瞥了一瞥,视线就轻飘飘收回来。

    莫溪飞脸上笑出花来,他一个搂抱,双头人又被他抱在手上:“走,哥哥给你洗一洗,你看看你的脸,你再看看隔壁的脑袋,你都不觉得羞愧吗?”

    双头人不知道什么叫作羞愧,只是对这个高大的猎物动不动就挑衅自己感到愤怒。

    “吼!”

    莫溪飞已经完全不害怕了,他抱着人往河边走,一蹲下,湿淋淋的水花被他故意溅在双头人的脸上。因为过于放松大意,怀里的双头人受到刺激一个蹦跶,莫溪飞惊呼一声下意识将人搂紧,还没等另一只手从水里收回,就看见小孩低头往他手背一咬——

    尖锐的牙齿十分顺利地嵌入血肉。

    莫溪飞什么累活重活都没做过,从小到大也没受过多重的皮外伤。仿若厨师最大程度保持食物的鲜活、健康一样,在进入那些人的食道前,他被照顾得很好,偶然生病或者擦伤,都会有一大批人挨个给他做最全面的检查。

    于是,被袭击的莫溪飞第一反应不是喊痛,而是茫然,紧接着手背被咬破的痛感才让他拧动了眉毛。

    “张嘴!你个小怪物快点张嘴!”

    他低头用另一只手扒拉着他的嘴巴,可越是掰对方就咬得越狠,不光咬,还眼睛斜视,和低头凑近的莫溪飞来了个四目相对。

    一个着急忙慌,一个得意不屑。

    莫溪飞手都快被咬得麻木,急得他直接放弃掰嘴,使出狠劲拧着双头人的耳朵来一个托马斯旋转!

    “吼!!”

    双头人也吃痛,歪着脑袋顺着他手上的力道扬起脖子,脸上的不屑还隐隐有所残留。

    莫溪飞气得脸色涨红:“你干什么!我给你洗脸你咬我?!你知不知道全世界也就你才有这个殊荣,这还是看在你给我找吃的份上!”

    他气得心口起伏不定,手上仍旧将人死死控制在怀里,莫溪飞抬起手仔仔细细看留下血洞的手背——那双头人的牙颗颗都是尖牙,这利于他在捕猎时顺利咬住猎物不撒口,但莫溪飞不是猎物。

    他的手非常漂亮,肤色白里透红,指节分明,比挂在走廊里那些肖像画还具有艺术感。但现在,血液不住的流下,几个血洞明显,一看就是下了狠劲,看得莫溪飞咬牙切齿。

    他看看怀里呼哧低吼的双头人,又看看自己流血的手,冷笑一声将人撂倒在地上,单膝跪在他柔软的肚皮,年纪小怕力气太大给他跪出问题,莫溪飞又收回膝盖,改为用手肘抵在心口上,冲着呲牙的双头人大叫一声:“道歉!你个小狼崽子真够丧心病狂!我给你梳头发、给你洗脸,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的手——还有我的手!你是不是嫉妒?”

    莫溪飞也知道对方话都不会讲,怎么会给他道歉,但看着地上哇哇直吼,脸上没有丝毫愧疚的脏脸,莫溪飞心口的怒气就止不住的往上涌动。

    他单手扼住他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然后将受伤流血的手悬放在上空,看着血一滴滴落在他嘴巴里。

    莫溪飞脸上也浮现三分讥笑四分冷漠,剩下的三分不屑是现学的:“给我喝!一滴也不能浪费!”

    双头人被喂了一嘴巴的血,他对这个味道很熟悉,于是挣扎的动作缓缓停下,圆溜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吃痛的莫溪飞看,似乎很是困惑,为什么这个刚才还向他发动战斗的猎物,会扭转态度给他喂食。

    但再多的困惑也不妨碍他主动张开嘴巴。

    和之前被他咬死的猎物不一样,他的血很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双头人嫌弃一滴一滴掉的太少太缓,自己伸长脖子往他手上凑。冷不丁被舌头舔过伤口,莫溪飞皱着一张脸快速缩回手。

    双头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失去控制,他四肢并行绕着莫溪飞走动,另一颗脑袋也在他仰视时牵动,被迫冲着莫溪飞的方向。

    莫溪飞的目光不自觉被另一个脑袋吸引。

    都是一个人,长相都是一模一样,但是气质迥然不同。一个长发迤地邋里邋遢的脏小孩,什么都不懂,喝生水吃生食,话都不会说一句。另一个脑袋却干干净净,肤色冷白,脸颊微微带着肉感,精致的五官让莫溪飞想到家族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或许是有了身边那颗脑袋的对比,这个一直沉睡的脑袋,远远看去竟然有种虚无缥缈的圣洁感。

    如果真是一善一恶……莫溪飞的眼神重新落在“嗷呜”直叫唤的小怪物脸上,冷哼道:“你肯定是那个坏的。”

    说完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想扑上来继续舔的双头人,故意伸出还在滴血的手在他头顶晃荡来晃动去。他的手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地上的双头人就傻乎乎的用头追着屁股不停转圈。

    莫溪飞看得叉腰直乐:“坐下!”

    双头人听不懂,只是有吃的吊着他,开始烦躁的跳跃扑腾,莫溪飞啧啧出声:“我真是欠你的。”

    他重新半跪着将人搂在怀里,八九岁的小孩也不是小狗小猫那么轻,莫溪飞的力气一半用来抱在怀里,一半制止他捣乱,累得一条胳膊发酸。他重新掰开对方的嘴唇,复刻刚才的动作,秉持不浪费的原则喂给他:“吃吧吃吧……”

    “吃了这顿,这救命之恩,我可就算报了一大半了……”

    “吼!”

    第35章 双头屠夫

    夜风袭袭, 莫溪飞跟在双头人身后往洞穴方向走去。多亏了下午出了一小会儿太阳,晾在树桠上的两件衣服已经干透,他一路走一路穿, 皱巴巴的白衬衣上还是有刺眼的脏污, 莫溪飞看一眼心情就糟糕一分,最后目光索性落在领路的双头人上。

    小孩儿有人生没人养,不懂羞耻与脸面,也不知道寒冬是不是也一身光溜溜地跑出来。莫溪飞手上抓着马甲没往身上披,等回到洞穴,他才一把抱住想往地上趴的双头人,抖了抖手上的马甲, 握住他的手往袖口伸。

    接触得越多, 双头人对他的抵触就越小, 就像现在, 莫溪飞摆弄他的双臂, 虽然脸上又皱起来, 喉间也偶尔响几下,但是不会拼命挣扎。

    莫溪飞一颗一颗扣子扣好, 想让他站着看看, 结果一放下地又成那样。

    马甲对他而言偏大, 身上忽然多出了一层“皮肤”, 双头人烦躁地在地上打滚, 四肢乱扑腾,刚洗净晾干的马甲又变得脏兮兮。

    “……”莫溪飞握住他的手将他上半身拽起来,“来, 我教你走路。”

    他蹲下身,握住双头人的肩膀往上, 只剩下两条腿沾地,半扶半抱地走了几步。小孩别别扭扭走几步就开始大吼大叫,双手也不安分地乱刨。莫溪飞精疲力尽地撒开手,力道一松,小孩就蹦到别处,低头嘴巴一张,尖牙咬在马甲肩带边,使出吃奶的劲将脑袋晃出残影。

    “你——”莫溪飞吓得立刻去捂他嘴巴,“我就两件衣服,不穿就不穿,咬坏了我穿什么?”

    费心费力半点好没讨到,差点搭进去一件衣服,莫溪飞就没见过这么难搞定的小孩儿,靠在石壁上唉声叹气。

    手上的伤没有条件处理,血是没流了,但是肿得老高。洞里没有明火和灯光,只有一点铺洒在洞口处的月色。莫溪飞就借着这一点的光亮低头看他的右手,这一看发现伤势更重,被咬的一块肉肿得和其他地方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莫溪飞抿了抿嘴,干脆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管,心里乱糟糟的装着事情睡着。但他睡得不安稳,之前那一晚他失去意识,所以感觉不到身下不是柔软的高床,床头也没有淡淡的熏香。而现在,身下硬邦邦的地面和手背胀痛不间断折磨他,让他半睡半醒间响起有气无力的呓语。

    双头人的耳朵不停颤动,他的眼皮紧闭又睁开,最后烦躁地起身,无声靠近这个巨大的猎物。他低下头,鼻尖蹭过对方柔软的头发,空中那淡薄的血腥味让他舔了舔嘴唇。

    月色如水,一个灵巧的身影飞越过洞口的杂草,悄无声息地离洞穴越来越远……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莫溪飞是被舔醒的。

    手上的痒意和刺痛让浅眠的莫溪飞睫毛轻颤,很快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高悬的圆月比之前更大更亮。他的双眼中还残留浅浅的困乏,一低头就看见跟前杵着两个脑袋,而自己手背受伤的地方堆叠一层厚厚的,被咬碎带着唾液的植物残渣。

    双头人嘴里不断嚼动,然后吐出一些湿濡的草碎敷在莫溪飞的伤口,虽然难以置信、受宠若惊……莫溪飞被这难得的好意柔化了眉眼,可目光一落在那些带着唾液的、不知道在哪采的伤药上,轻微洁癖让他咬紧牙关,一整条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

    “哎……”莫溪飞快速调整自己的注意力,努力无视手上的一团东西,忽然想起双头人身上也有密密麻麻的伤痕。

    莫溪飞低下头,果然看见颜色不一的伤疤,有动物的咬伤,也有一些轻微的擦伤……脚腕上还有捕兽器留下的一圈伤痕。

    很难想象,他不过是几岁的小孩,甚至在受到伤害时,年纪只会更小。

    谁教他这么处理伤口?另一颗脑袋又是怎么和另一个截然不同?

    莫溪飞专注地看着双头人,说不清是疑惑多一点,还是怜惜胜一头。

    双头人吐完,喉咙里又是一阵密密的低吼。

    头上白天绑的发型已经有散架的趋势,几缕长发垂下,莫溪飞沉默着重新给他梳上去,然后拍拍双头人的脑袋,突兀出声道:“明天我就要走了……”

    双头人表情未变,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前,几乎有些柔顺地仰起头。

    “小怪物,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

    莫溪飞的表情柔和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逃脱那些人的抓捕……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是怎么样的,但是我可以带你从这里出去。”

    “在这里你是孤单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比你更强壮的野兽。但是在外面,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我带你出去之后,你可以留下和他们一起生活。不用以命搏食,你和其他人一样双脚走路,穿衣抵抗寒冷……很快,这些年你因为弱小受到的伤痕会一点点变淡。”

    双头人不知道他一个人嘀哩咕噜说些什么,自己在洞穴里绕了几圈,选了个平坦的地面趴下,眼皮懒懒一撩,扫了一眼这个大怪物。

    “你要是同意,就把手放在我手上。”莫溪飞心里也乱糟糟的,一方面他是对这个救了自己的双头人很有好感,不想他流落在这个危险四伏的森林。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尚且看不见他的未来,不知道当他步入人类社会,迎接他的是外面的朝阳,还是严阵以待专程追捕他的人。

    但是明知道双头人的情况,加之被对方救了一命,莫溪飞做不到冷眼看他自生自灭。再说,如果有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撞上双头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还长了两张漂亮的脸,莫溪飞不对人类的节操抱有多大的希望。

    他伸出手,放在双头人的面前,食指指尖蹭了蹭他鼻子,成功让已经闭眼的双头人睁开眼,圆溜溜的眼睛上方,两条眉毛倒竖,被惊扰的怒意明晃晃的表现出来。

    “来,把手放在上面。”

    莫溪飞发现自己还挺喜欢逗这小孩的,可能是自己性子本就跳脱,小时候被压抑得太久,一夕出逃,骨子里的不安分就蠢蠢欲动。

    回应他的是对方呛出的鼻涕星子,双头人又发出那极具嘲讽的哼笑声,使劲甩了甩脑袋。

    “你——”莫溪飞嫌弃地眉头紧拧,他将掌心使劲往他身上擦,直擦得双头人一个起身,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捣乱的手踩在地上,嘴皮一掀,露出的尖牙冲着莫溪飞一个劲示威:“吼!”

    莫溪飞愣愣地看着被踩在地上的手,忽然生出一种被命运轻抚的震撼感。他的逃脱、他毫无目的带着对死亡的惊惧闯入这片幽深的密林,在最绝望时遇见一个被丢弃的双头人,是否都是早就谱写好的?而现在,故事才真正落下开头的一笔。

    管他的!

    莫溪飞忽然咧开嘴巴,他握紧双头人的前肢,无视对方喉咙里一浪高过一浪的示威,友好地在半空晃了晃:“行!我们一起离开!”

    “吼!”

    *

    气温急转直下,从昨天开始天气就变得糟糕起来。

    东莱握住高她半个头的门把手,推门出去,双手抬着比她还大的椅子放在晾衣线下,嘿呦一声踩在上面,按照妈妈离开时的嘱托在下雨前收回院子里的衣服。

    此时天色渐暗,她身上搭着几件衣服,小心从椅子上下来,准备先将这部分放回去再来收剩下的,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串脚步声,她眼睛一亮,以为是妈妈今天早回家,不等放下衣服就小跑着往前:“妈妈——”

    她欢快的声音在见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时戛然而止,脸色也忽然变得惨白,她立刻止步,都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就急匆匆转身跑回家。

    门哐当一声关上,她已经顾不得收衣服,将怀里的衣物放在桌上,立刻掉头用东西挡在门后。

    椅子、木马、鞋架……凡是她拿得动的统统被她堆在门后,可仍然挡不住外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您好——咳咳!!”

    东莱一愣,她还斜着身体试图去推沉重的餐桌,就被这个陌生的声音惊得愣在原地。无他,她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是雨珠落在叶面,风挠过叶尖,一种纯然的无害让听的人一瞬间放下心中的戒备。

    东莱忍不住靠近门后,脚尖没注意踢在了地上的椅子,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响,让门口的咳嗽声轻了一点,随后,声音又宛如一阵风送了进来:“请问有人在吗?我和弟弟赶路,现在外面快要下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不知道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非常感谢……”

    东莱听得恻隐之心活泛,她偷偷从门缝里看过去。

    ——她不知道用什么词去形容此时自己内心的震撼。

    周遭雾蒙蒙一片,他姿态狼狈地抱着一个小孩,低垂的眼眸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的月色,明亮又极具温柔——俊美异常的男人……东莱想起妈妈对异性的称呼,提及男人时她的口吻总带着淡淡的不屑。

    这是个正常人!

    东莱瞪大了眼睛。

    他脸部的肌肤光洁细腻,没有鼓出多余的肉疙瘩,上挑的眼尾边有一颗淡色的红痣。东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是正常人太难见到,又或许长成这样的正常人她第一次见。

    东莱几乎被蛊惑般踮起脚握住了把手,但很快,妈妈离开前的叮嘱在耳边响起。

    “外面的正常人都很可怕,他们会用厌恶的眼神紧盯着我们,嘴里不停诅咒。周围如果有落单的畸形人,他们就会一窝蜂地冲上来,用石头扔他,用拳头砸他,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东莱,如果我不在家但是有正常人经过,一定、一定不要开门知道吗?躲在家里等我回来。”

    她瞬间冷静下来,后退半步。

    莫溪飞怀里抱着穿着衬衣的双头人,一路长途跋涉他早已疲惫不堪。屋内是有人的,莫溪飞笃定地再次抬手叩响门板:“您好?”

    被抱在怀里的双头人动了动,莫溪飞看着他,灵光一闪而过。他疲惫的眉眼带着一种十分能触动心肠的憔悴,声音也透着浓浓的急切:“我弟弟他身体不太好,现在只希望能给他点热水喝,请您打开门,我们绝不会多打扰,一个能避雨的空间就足够了……”

    他又咳嗽几声,怀里的双头人开始挣扎,却被莫溪飞死死按住。

    一秒、两秒……没等他数到三秒,门忽然打开,一张畸形的脸猛然跃出!

    她看起来年龄比双头人还小,稀少的头发分成两股扎在头顶两侧,脑门的碎发用亮色的发夹夹住,可让莫溪飞惊讶的是,对方那布满牙齿的脸。

    粗略的第一眼,他甚至以为脸上长满了嘴巴。

    女孩强撑着做出一个恐怖的鬼脸,和双头人一样低吼一声,妄图用自己诡异恐怖的脸吓跑这个正常人。

    莫溪飞眉头一抬,他没被吓到,只是很是惊奇。

    原来人的脸上还可以长牙齿吗?

    额头、脸颊、下巴甚至鼻梁上,都有大小不一宛如贝壳似的牙齿长在上面,雪白一片不细看还以为是骨头,配上她狰狞的鬼脸,换成其他正常人,确实会被吓得不轻。

    但是莫溪飞惊讶后很快平静下来,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他唇角为这个小孩吓人的小把戏上扬,声音也不自觉放轻:“小孩儿,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大人呢?”

    东莱狰狞的表情一怔,双手还比成爪子的样子放在脸颊旁边,她错愕地张开嘴巴,脱离预想的现实让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怎么不怕她?

    东莱咬住嘴巴,憋得脸通红。

    “妈妈……出门了。”她小声回应,忸怩不安地退后半步,但是压不住好奇,抬头看着莫溪飞。

    “这样啊。”莫溪飞蹲下身,“那可不可以先让我们进去,我弟弟他好像有些受凉,身体一直在打颤……”

    说着他放松了压制的力道,脸埋在他颈窝的双头人一转头就和小女孩四目相对。

    “啊——”东莱低叫出声,脸上迅速露出安心的笑容,“你弟弟也是畸形人吗?”

    “是的,因为他是畸形人,小时候就被家人丢出去,等我回家时已经没有他的身影。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但……”莫溪飞垂下眼睛,似乎很是难过,这让东莱手足无措,“但他被丢在野外,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忘记了我,也忘记了自己人类的身份,像个动物一样活着。我决定带着他一起离开,可其他地方的人并不欢迎我们……我们走了一路,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谎话信手拈来,莫溪飞不由想到他当私生子那段时光。优裕的生活条件,刻意被培养的野心,让他和其他不被重视的子弟一样费劲钻研,企图有朝一日能踢开私生子的名头。

    现在想想,他谄媚的模样落在知晓他身份的人眼里,是何其可笑。

    莫溪飞表情不变,只是手不自觉握紧。

    一个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孩子听完他的讲述,眼眶涌上泪花,根本顾不得妈妈的嘱咐,连忙踢开门后的东西,打开门让他们进屋。

    “谢谢……”莫溪飞对着小孩的眼神总是柔软的,“你真善良。”

    第36章 双头屠夫

    东莱没被一个正常人这么夸奖过, 红扑扑的脸上连带着那些畸形的牙齿都变得可爱起来。

    屋内是简朴的陈设,橱柜里装着瓶瓶罐罐,门窗不远处的木桌上放着取下来的衣物, 因为连绵小雨, 室内的空气也湿润得让人烦躁。

    东莱红着脸快速将桌上的衣物搂回卧室,然后将门后的椅子放在桌前:“你、你们先坐。”

    “谢谢。”

    莫溪飞弯腰将怀里安安静静的双头人放在椅子上,为了避免一松手他又趴回地面,强硬地将他的双手放在桌面用以支撑身体。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双头人对他的态度愈发纵容,从最初一抱在怀里就大吼挣扎,到后面给他穿衣也乖乖随莫溪飞折腾, 现在让他手放在桌上, 双头人照常咕噜几声, 就转头四处张望。

    东莱小心翼翼提着热水走过来, 莫溪飞连忙接过, 自己倒了几碗, 先放在双头人跟前,自己才喝下一大口。

    东莱坐在对面, 好奇地看着双头人将脸埋在碗里用舌头舔。

    莫溪飞解释道:“他现在还以为自己是野外的动物, 所以生活习性和人类不同。”

    “他真可怜。”东莱撑着脑袋看他, 畸形人不受正常人善待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 但她没有走出这个小镇, 也没有在这以外遇见过正常人,对外界的幻想都是从大人嘴里一句一句拼凑起来。

    可是她没想到会这么惨。东莱看着双头人,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怜爱。

    “对了, 这里是哪里呢?前面是不是有人居住?”

    莫溪飞咽下干巴巴的面包,家里没人, 也意味着这是个收集信息的好时机,一个小孩子——虽然欺骗小孩让他心里冒出一点点的愧疚,但自己又不会伤害她。

    小孩子最容易交付信任,莫溪飞得知道他现在到了哪里,之后又该往哪个方向去。

    “这是畸人镇。”

    东莱只顾着看双头人进食,没注意在听见“畸人镇”三个字时,莫溪飞骇然的神情。

    世界上有无数的畸形人抱团取暖,圈出一块不大的地盘生活在一起,但是有个叫“畸人镇”的地方,却成为一些恐怖故事的主体。

    例如,一个疲惫的男人误入狭窄的甬道,步入宽阔地带后发现面前有一个小镇,他走近敲响了其中一扇门,等待他的却是不可名状的畸形怪物。呼救声还停在喉间,整个人就被无形的力量卷入屋内,门缓缓合上前,能清楚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咀嚼声……

    生活在这个小镇的畸形人不会放过一个正常人,他们会剥下他的皮套在身上,以此来抚慰他们扭曲变态的情感;或者留下他们的头骨用来当作酒盏,混合着未冷却的鲜血一同喝下……那些杂乱的传闻无一例外充满了血腥暴力,久而久之,莫溪飞只以为畸人镇是杜撰出来的。

    没想到……

    他咽下热水,余光看了看除了外表有异,但神态和普通女孩一样的东莱,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不过是骗小孩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迅速偷看莫溪飞一眼,发现对方直直看着自己,脸上又忍不住发烫,她捏着裙角小声回答:“东莱。”

    这边,双头人正喝着水,耳朵忽然一动。他抬起头,默然感应良久后,莫溪飞只看见一片白从眼前掠过,因为身上的衬衣,双头人跑到门口还踩滑了一脚,下巴狠狠磕在地上,却没像之前发出小兽似的低呜。

    ——他感受危险的直觉比在场所有人都来得敏锐。

    莫溪飞也从椅子上站起,立刻抬步去追,可才踏出门口,身形就不由得僵住。

    “妈妈!”

    身后赶来的小女孩脸上扬起微笑,展开双臂往前,越过莫溪飞没几步,就被很多双手搂抱起来。

    很多、非常多的手。

    她的脸色蜡黄,皮肤微微松垮,按照东莱的年纪,她应该是个年轻女性,但不管是走形的身材还是粗糙的长相,都让她看起来大几十岁。而长相不过是她自身最容易被忽略的部分,莫溪飞以为看过了双头人和小女孩,对畸形人的面貌有所接受,但是面前这个女人畸形的程度,已经快超出人类的框架。

    她赤裸的两条胳膊上,还生长着发育不良的手臂,小的和蘑菇差不多,大的几乎和正常胳膊一样。生长这些手臂的地带不仅有胳膊,还有后背,搂抱住东莱的手臂,就是从身侧、后背伸出的。

    莫溪飞呼吸有些急促,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新奇。

    他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睡觉的时候那些手该怎么办?总不能缩回去吧?

    “您好,夫人。”莫溪飞很快调整好神态,他微微颔首,然后将对着女人龇牙咧嘴,不停低吼示威的双头人抱在怀里,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弟弟,因为赶路太疲惫,所以上前打扰。多亏了您的女儿,我和弟弟能稍微休息一会儿。”

    东莱双臂环住女人的脖子,头亲昵地靠在她的脸颊上,也替莫溪飞说话:“对啊妈妈,哥哥他们好可怜,还有他弟弟,小时候被家人丢掉,哥哥找他好久才找到。”

    不知道是捏造的故事本身还是小女孩的态度,总之,刚才阴冷注视莫溪飞的女人,表情不再那么紧绷,她看了看双头人,又将目光落在莫溪飞脸上,这一次,她注视的时间格外漫长。

    莫溪飞在那明显的探究中,表情丝毫不变:“东莱很可爱,也很善良,只是如果她一个人在家,可能还需要更加警惕。她被您保护得很好,对外界却也丧失了应有的戒心……”

    他能察觉到,因为这句话,她周遭的气氛开始变得和缓,女人搂住小孩的手轻轻拍她的背:“听见了吗?出门前我说给你听的你都没记住。”

    莫溪飞看着母女间的互动,眼底闪烁着水花,发现女人看过来,似乎很是赧然,他搂紧怀里的双头人,用一种心酸的、羡慕的口吻说道:“抱歉,我只是想到,如果我的母亲还在,一定会像您爱护东莱一样爱护我们,我弟弟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表情一愣,看清他脸上实质性的艳羡后也有些无措,她搂紧了小孩,口吻不复刚才的冷漠:“先进来吧。”

    双头人似乎能感应到恶意消弭,也终于停止了低吼,脑袋一松,直直撞在莫溪飞的脸上。

    “你弟弟,他怎么样?”

    莫溪飞将对小孩的说词又重复了一遍,接过女人递来的食物感谢道:“谢谢您的关心,他的身体在野外受了不少伤,但目前来讲还算健康,只是要让他像个人类一样,或许需要一些时间。”

    “但是……”莫溪飞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女人没有遇到过态度这么有礼貌的正常人,全然忘记以前自己对他们刻薄的评价,见他似乎陷入纠结,女人反问道:“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之前停留的很多地方,对畸形人接受程度都……”莫溪飞根本没去过其他地方,但不耽误他挑起女人的同情,神情失落可硬撑着微笑,“我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在厌恶中长大,我希望他能在爱中成长。”

    女人望向他的眼神更加柔和,甚至是慈爱。

    莫溪飞看向一旁的东莱,接着道:“就像东莱一样。”

    小女孩害羞地躲在女人身后,身后的手不断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外面的人是这样的,虚伪、冷漠又恶毒。”谈及那些正常人,女人的声音也冷淡下来,他看向年轻憔悴的莫溪飞和懵懂的双头人,克制不住的怜爱上涌,“如果这是你真实的想法,或许可以考虑住在这里。”

    她介绍道:“畸人镇里所有人都是无路可走的畸形人,我们只能抱团取暖,大家多多少少都被正常人伤害过,所以对外来的正常人都心怀抵触。但是你的情况不一样,加之你弟弟这么小,大家都会理解的。”

    “真的可以吗?”莫溪飞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起先他不过是为了避雨,可当他看见东莱,知道这地方就是畸人镇,他的主意又变了。

    谁会想到莫家的私生子会和一群畸形人混在一起?连一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对畸形人是这样的态度,更何况是用鼻孔人看的上层人,如果真会派人找他,躲在这里的安全性可比外面高太多了。

    莫溪飞心跳加速,怀里的双头人似乎感应到了,仰起头直勾勾看他。

    “我只是提议,可如果要让你住下,需要镇长点头同意才行。”

    “没关系,您和东莱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莫溪飞低头,含笑对上双头人懵懂的双眼,“来,说谢谢。”

    双头人似乎只想看莫溪飞,但还是被迫转动脑袋看向面前的女人,心不甘情不愿的叫了一声:“吼!”

    *

    屋外小雨淅淅沥沥,莫溪飞惬意地伸直腰杆,久违躺在床上发出满足的喟叹。双头人穿着女主人送来的男士长袖,趔趄地滚过莫溪飞的胸口,重量差点让他喘不过气。

    “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你记住了。”莫溪飞扯了扯衣摆让它遮住双头人的屁股,一边纠正他睡觉的姿势。双头人总是俯趴着,让他露出肚皮仿佛比杀了他还难过。

    “来,先叫声哥哥。”

    莫溪飞拉直他的双腿,将他后脑勺紧紧按在枕头上。

    “吼!”

    双头人拼命用脚踢他,一脚丫擦过莫溪飞的下巴,吓得他立刻后仰。小孩在床上滚来滚去,稍不注意让自己另一颗头撞在了冷硬的墙壁上,那声响让莫溪飞都下意识皱眉。

    他赶紧将人抱住,低头拨开对方的刘海,上面还显不出什么,莫溪飞忍不住伸手给他的额头揉了揉,对着另一颗茫然的脑袋就是一顿轻斥:“你不能仗着他睡着就乱来。”

    双头人不住地用自己的头顶开另一个,成功让莫溪飞的手搭在了他脑袋上,可似乎记恨刚才对方的斥责,嘴巴大张含住莫溪飞的手腕。

    和之前咬住不撒手不同,经过多天的相处,双头人已经能准确把握尺度,舌头舔过手腕,尖牙轻轻咬住皮肤,没有流血也不存在伤口,他就像条失宠的小狗,嗷呜嗷呜不停发出动静来抢占主人的注意力。

    而他也确实成功了。

    莫溪飞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小双头人穿着宽大的长袖,因为闹腾,挽起的袖子已经落下去,双手杵在袖管里,仰头看人时,圆溜溜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可爱得让人忘记他有多能折腾。

    莫溪飞忍不住大笑:“真够傻的。”

    双头人不知道他笑的是自己,也咧开嘴巴咕噜一声,而后用前肢抵在莫溪飞的脸上,鼻尖喷出滚热的鼻息。

    莫溪飞躲过他的鼻涕星子,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肆意揉捏:“行了行了,头发都散了。”

    他看着鼓包的头发,在简陋的屋内四处找着剪刀,准备剪掉他碍事的长发。双头人想跟着下床,莫溪飞立刻板住脸:“不能下来,就在床上等我。”

    双头人在狭窄的床上绕圈子,最后手踩着头发,真就乖乖地蹲坐,安静等待。

    莫溪飞找遍了屋子没找到剪刀,只能打开门问还在忙碌的女主人:“您好夫人,能借一下剪刀吗?”

    厨房内的女人几只手各忙各的,让没见过这种世面的莫溪飞眼花缭乱。

    “哦……好的。”

    叮呤哐当声不绝,他看着后背的一只手洗浸泡在冷水中的碗碟,肩头的手已经打开橱柜的玻璃门,轻轻将整理好的东西放进去,最后正常的两条手倒掉脏水,拧干了帕子。

    舒张的手臂在出门时自动收回垂下,可当她才出来,就被拿着童话书的东莱扑上去:“妈妈,还要很久吗?”

    女人为难地看着东莱,用干燥的手摸摸她的脸蛋:“还要等一会儿,你乖乖在床上,我收拾完就过来。”

    “好吧。”东莱体贴地点点头,并不像其他小孩那么缠人。

    莫溪飞站在一边,东莱的懂事确实触动人,他看着也不忍心:“有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是客人——”女主人赶忙拒绝,老实讲,她已经很久——几乎从出生起,她就没有这么和颜悦色地和正常人讲话,而正常人也不会待他们这么体贴,莫溪飞的体贴几乎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畸形的手统一摆动,女主人略微局促地站在一边:“没关系,我很快忙完。”

    “请不要将我们当成客人。”莫溪飞轻轻从东莱的手上抽出泛旧的故事书,随意翻阅着。他动作随意,但从小培养的气质让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来为东莱讲睡前故事吧,也算是报答您和小东莱的恩情。”

    “哦……好……”

    女主人恍惚地应下。东莱再三仰头,看这个和以前遇见过的迥然不同的正常人,有些回不过神。

    妈妈怎么会容许一个陌生的正常人和她独处?

    东莱心不在焉的想着,她睡在柔软的床上,枕边是妈妈做的布娃娃,她无措又紧张的抱着娃娃,偷偷打量着这个正常人。

    哄一个小孩入睡属实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况还有个鲜明的对比。他翻开泛黄的故事书,里面还是那些换汤不换药、老掉牙的故事,莫溪飞放轻声音开始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王后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公主,十六年后,这位公主出落得美丽动人,让森林里的女巫嫉妒不已,于是她——”

    “哥哥。”东莱忽然打断道,“公主有多美丽呢?有你好看吗?”

    莫溪飞被她的反问逗笑:“嗯……可能和小东莱一样好看吧。”

    东莱有些紧张又开心的咧开嘴,可很快,她勒紧了怀里的布娃娃低声道:“我不漂亮,我……很丑陋。”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东莱?”莫溪飞笑意收敛,他合上书,表情有些严肃。

    “我是畸形人,哥哥,你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正常人。”东莱声音很轻,表情算不上难过,只是直白的袒露她的遭遇,“但是他们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尖叫,是逃跑。一开始我很伤心,会告诉妈妈,妈妈会安慰我,说我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小孩,可我知道,不是的。”

    “那些正常人姐姐的脸上不会多出那些奇怪的东西,我一看就会想亲近他们,就和看见哥哥一样。”东莱悄悄用娃娃挡住她的脸,“哥哥很好看,比我以前看见过的人都好看,而且妈妈平时不会这么快对一个人放下戒备,肯定也是哥哥长得好看的原因,我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到区别……是不是说明,以前那些人看我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

    莫溪飞默然良久,随后,他拿起枕边那些奇形怪状的娃娃问她:“东莱,你觉得这些娃娃漂亮吗?”

    东莱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可如果我拿着它去问我弟弟,他一定觉得不漂亮,但这难道会动摇它在你内心的地位吗?漂亮这个词本来就具有主观性。你妈妈没有安慰你,因为在她看来你就是全镇——或者说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孩。”

    莫溪飞握住东莱的手,上面也有一些裸露的牙齿,但是很少,只是零星几颗。在他看来,东莱太稚嫩了,她烦恼的应该是明天玩什么,今天能有什么好吃的,而不是在一个外人面前强调自己丑陋,这对她来讲太残忍。

    莫溪飞的声音柔软得像是布娃娃身体里被塞满的棉花,让东莱忍不住鼻酸:“不要为了一些只和你见过一面还灰溜溜逃跑的人难过,他们并不值得。你有多漂亮,喜欢你的人一定知道,而他们喜欢你,一定不单只有漂亮这个原因。”

    他展开东莱的手指,伴随着话语一根根蜷曲:“你善良、勇敢、体贴又乖巧,和这些优点比起来,漂亮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东莱眼睛越来越亮,耳根也越来越红,整张脸快埋在被子里,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哥哥,你也善良、体贴、漂亮。”

    她深吸一口气从被子里露出脸,认真说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正常人!”

    “谢谢。”莫溪飞嘴角忍不住上扬,“那么漂亮的公主殿下,我们继续听故事吧……”

    含糊的声音一点点压低,门口不知伫立了多久的女主人此时泪流满面,她低下头,有无数条手臂擦拭她的眼睛。双头人等得不耐烦,又偷偷从屋里爬出来,一抬头正好看见抹泪的女主人。

    他鼻子一皱,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这次她身上的气息又变了。

    但是更紧要的是,他的猎物呢?

    他那么大的猎物跑去哪了?

    双头人闷头往前,却被很多手挡住。

    “嘘!”

    “吼!”

    屋内的声音一停,女主人慌忙擦掉泪痕,欲抱起地上的双头人,但却被一脚踹开,自己扑腾着往屋里冲——他已经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了!

    莫溪飞才打开门,腿上就被一阵扒拉,他头疼地看着地上努力站起的双头人:“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

    “没关系。”此时女主人脸上带笑的出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莫溪飞感觉她的笑意好似真挚了一些,“我已经忙完了,剩下的故事我来讲就好。”

    地上的双头人不停嗷呜,莫溪飞抱歉的笑笑,然后抱起他接过剪刀离开。一进门,他就忍不住去捏小孩的脸:“不听话、不听话,什么时候你才能好好听我的话?”

    还好只是手脚脏一点不用重新洗澡,他一点点替双头人擦干净,连手缝脚丫也没放过,一边擦一边长吁短叹:“这才多久,我就从被人伺候的变成伺候别人的,你——哎——你——”

    他简直快被这个双头人折磨得脑袋发痛,但是有些时候,他绵软的手臂笨拙地环绕在自己脖颈上,莫溪飞又忍不住庆幸。

    好似茫茫人海,浮萍和浮萍在命运的联结下终于有所依靠,尽管那依靠目前而言,显得过于调皮和活泼。

    他拍了拍椅子,双头人没有察觉他的意思,又或者察觉了,但是高傲地无视过去。

    莫溪飞扯掉绑带,头发垂落,双手抓着他领口的双头人终于舍得安静下来,任凭他的摆放。

    锋利的剪刀咔嚓几下,莫溪飞直接从后颈的长度开剪,参差不齐的边缘有些扎人,他又修剪几刀勉强能看。不过轮到前面时,莫溪飞坏主意直冒泡,对着懵然不知的双头人冷笑连连。

    一刀。

    “让你不听话!”

    又一刀。

    “乱跑乱跳,还用脏手蹭我的衣服!”

    双头人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惊奇地看着眼前有东西簌簌掉落,短毛落在眼睫上,他下意识晃动了脑袋。

    咔嚓。

    莫溪飞笑意一僵,看着一大片的长发悄无声息落在地面,他目光偷偷扫过双头人的脸,然后微微上瞧,神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想笑又不敢笑,能憋但憋不久,双肩不住的颤抖,剪刀也变得十分烫手。

    莫溪飞背过身开始疯狂咳嗽:“咳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

    双头人抬手,用手背蹭了蹭脸,仰头乖巧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又大又圆,努力直起身体去吸引莫溪飞的注意力。

    可忽然,他察觉到耳畔的异常。

    双头人偏过脸,纯然迷惑的视线静静聚焦于他的另一颗头。

    睫毛微颤,嘴唇也一点点张开,在一阵比一阵响亮的爆笑声中,另一颗头颅逐渐苏醒。他睁开眼,残留困乏的双眼中倒映着自己另一张脸,他的嘴唇才刚弯起,就发现周围的环境已不是熟悉的森林。

    他听见一连串的笑声,转过头,苏醒的头颅正对莫溪飞的背影。

    是个人类。

    他纳罕地想。

    他嗅着从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愉悦的味道,像是甘甜的果实、黏稠的蜂蜜,空白的记忆让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但是他不在意。

    ——他讨厌有人能这么开心。

    唇角的弧度再次勾起,双头人的眼睛都是亮汪汪的小鹿眼,可此时一个懵懂天真,一个却饱含恶意,像是淬毒的匕首,只等人松懈的一瞬间刺入血肉。

    那张被莫溪飞评价为圣洁的脸蛋一点点变得狰狞可怖,像是童话故事中恶毒的巫师被塞进一个幼小的身躯里,只是和他视线相对,就仿佛被暗中窜出的毒蛇死死绞缠。

    双头人用不符合年龄的目光,吝啬的投注怜悯:你是谁?我可怜的、不知死亡逼近的猎物。

    第37章 双头屠夫

    命运总是这么不公平。

    给予他畸形的身体、赋予清醒的头脑却残忍剥夺身体大部分时间的控制权, 让他陷入长久沉睡,使其沦为身体上的装饰品。

    阴毒的表情一点点无声收敛,他的唇角上扬, 洁净的脸颊带着一点苏醒的红晕, 当眼神里的狰狞扭曲消逝后,他的一切都是柔软的,也让注视他的人也一齐变软,他总是知道如何去迷惑一个人类。

    莫溪飞笑得肚子发酸,身体晃动着转过来,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另一颗脑袋的苏醒,只顾着专注欣赏自己创造出的新形象。

    双头人野性难驯, 虽然愿意在他面前袒露出柔软的腹部, 但他警戒低吼时, 尖锐的牙齿、凌厉的眼神, 无一不昭示着他小小的身躯里潜藏着多大的威胁, 毕竟……莫溪飞抬手拨动他额头短而厚的刘海。

    毕竟这些年, 他总不能是吃熟食长大的。

    茹毛饮血,他是真见过血。

    而换了一个蘑菇刘海的双头人只剩下又呆又傻, 莫溪飞忍着脸颊的肌肉抽搐, 抬手撩拨旁边的头发试图拯救。虽然他成天脏兮兮的到处爬, 可五官没得挑, 现在弄成这样, 他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的过意不去。

    他瞧得专注,而已经摆好表情,决心在第一眼就俘获人心的恶头颅被成功忽视过去, 这让更加阴毒的恶意弥漫、澎湃不休。他决意不让面前这个正常人死得太快,他要让他感受到最剧烈的痛苦, 在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中死去,以弥补自己因他漠视而遭受的伤害。

    或许是视线太露骨,莫溪飞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太对,他的视线只是微微一偏,就对上了一双纯净的双眸。

    一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双头人的一切无一不是精心设计,他轻颤的睫毛、不安的神态,老道的在一个正常人面前伪装出无害又紧张的模样,让人说话时都不敢太大声,唯恐让面前的小孩露出瑟缩的一面。

    而莫溪飞表情的转化也和他预想的差不离,他愣怔后是惊喜、好奇,又隐隐带着一种喜爱,这让他感受到一种一切尽在把握的得意。

    “你是谁?”

    他捏着嗓子,用一种自己听了都想吐的软糯的小孩音问道。

    莫溪飞被双头人忽然的苏醒吓了一跳,睁开眼的他更多了一种需要被保护的柔弱,让莫溪飞都被萌的心头一颤,而当他主动开口时,这种人类对乖巧事物的喜爱瞬间成为巨大的惊喜。

    “你会说话?”

    莫溪飞急不可耐放下剪刀,轻而易举地将人抱在怀里,一种陌生的气息让微笑的双头人僵住,他的脑袋无法思考,他的表情无法维持。而在这温热的怀抱里和手心亲昵抚摸过他的头顶时,一种迟来的被羞辱的燥热瞬间点燃了他的灵魂!

    他怎么敢!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允许就抱他!

    而更让他羞怒的是,自己的另一半身体在自在地享受这一切,脖子被迫牵动靠近,他的余光看见另一颗头颅露出一种撒娇的痴态蹭过这个男人的下巴。

    他心口的位置仿若一瞬间被炸开,怒意肆意燃烧,这一次比他看见自己满嘴鲜血撕咬一块带着皮毛的血肉还要更盛!

    一个正常人!

    他竟然朝着一个正常人谄媚、讨好!

    阴毒的视线落在莫溪飞脸上,但在对方转头看来时瞬间湮灭,他抿了抿嘴唇,特意露出脸颊的小窝:“我本来就会说话的。”

    莫溪飞更糊涂了,指了指在他怀里咕噜的脏小孩:“可是他不会。”

    “我也不知道,我从小就时常沉睡,每一次苏醒,脑子里都会多一些东西,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

    莫溪飞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坐在床沿,沉吟道:“所以你睡觉时,他会的那些东西也是你教的?比如找草药,处理伤口之类的。”

    “是的。”

    才怪!

    他眼睛笑成月牙,专注地看着莫溪飞,脑中盘旋了无数个置他于死地的计划,一边毫不心虚地点头承认:“是的,我们被抛弃在外,很容易受伤,我控制不了什么时候入睡、什么时候苏醒,所以尽可能将会的东西教给他。”

    “那头发呢?他的头发为什么没像你一样剪短?这很影响他的行动。”莫溪飞蹙眉,在弱肉强食的自然界,没有一点容错的余地,每每想起双头人可能因为这种荒唐的原因而死去,一种憋闷感就堵在心口。

    双头人的表情一僵,随后就是深深的不喜。

    他以为他是谁?他在质问我吗?

    怎么对待他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就是引导他到野兽大张的嘴中又怎么样?如果不是他——一个蠢笨的头颅,侵占了只属于自己的身体,他也会像面前的男人一样,是一个正常人,不用遭受无妄的压迫,不用忍受极端的诅咒谩骂,更不会被丢在野外瑟瑟发抖。

    他从不觉得另一颗头颅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只无数次抱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要让他以这种畸形的姿态降生,为什么清醒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茹毛饮血的畜生!

    无数密密的咒骂尖叫,滋生的阴狠恶毒都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对上莫溪飞的眼神,他露出一贯惹人心疼的失落:“他……不喜欢我碰他。”

    莫溪飞诧异地盯着在他怀里乱扑腾的脏小孩:“他吗?不喜欢?”

    他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的,我一碰他他就会大叫、乱跑。”

    这又符合脏小孩的性子。莫溪飞点点头,怀里的双头人似乎不满他的注意力被夺走,又嗷呜嗷呜地叫唤,恶头颅瞥去一个森冷的视线,而莫溪飞则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转头对着恶头颅道:“对了,现在对外我们就是家人,我是你哥哥,莫溪飞,你呢?有名字吗?”

    恶头颅真心实意愣怔住,家人?名字?

    念及前面的词,他连心底的恶意都变得安静无声,像是小时候被火焰灼烧过,自此灵魂上都烙下对焰光的恐惧,他急速掠过,只一心关注第二个词:名字。

    他拥有的名字是什么?

    他知晓很多东西,但是却早已遗忘他的名字——或许,在被丢弃前,他们甚至都没有姓名。

    他连微笑也强撑不住:“没有。”

    “那就取一个吧,我姓莫,既然是家人,你和我一个姓吧。”莫溪飞含笑替怀里的双头人理了理他的厚刘海,似乎只是随口一提,“自己想叫什么?”

    恶头颅被牵动着,下巴不由自主抵靠在莫溪飞的肩头,自己另一个脑袋像只小狗似的不断在他颈窝里乱拱,被拱的人哈哈直笑。

    他仔细去分辨里面是否含有轻蔑和伪装,可看见的只有纯粹的愉悦和一丝陌生的疼爱。

    恶头颅咬了咬嘴唇,没由来的不开心,他不开心,也不想让小畜生开心。顺利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后,无视嗷呜嘶鸣,他离开了男人的怀抱,乖巧坐在床上:“我不知道叫什么,哥哥,你帮我取吧。”

    这声哥哥叫得甜甜的,仰头朝他看去时又抿住嘴唇,露出脸颊的梨涡。

    莫溪飞深觉畸形人的神奇,他也坐在床上想了半晌:“那就叫莫林吧。”

    恶头颅感觉身体里那颗心脏跳得有些过快,他在脑海中回念那个名字,虚假的乖巧里终于沾染一丝真切的欢喜,但很快,他为自己这点开心而拧起眉头。

    不管畸形人表面有多敌视那些正常人,但究极一生,大部分人都无法摆脱骨子里渴望被他们认同的怯弱——曾经他对此嗤之以鼻,他冷眼看着那些虚伪的正常人高高在上地细数他们的罪恶。

    罪恶?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能有什么罪恶、多大的罪恶?他甚至话都说不清楚,恶头颅的恶意又再次沸腾不休,他为刚才那细微的愉悦而产生浓重的羞耻,而为抵消这些羞耻,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知死活的正常人!

    而在他杀意最尖锐时,一个温热的掌心捏住自己的两腮,他思绪刹那被截断,和另一个脑袋一样显得有些呆傻。

    “你在想什么?很久没有说话了,是不喜欢这名字吗?”

    他下意识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有,我很喜欢的。那他呢,他要叫什么?”

    “不都是一个人吗?当然用一个名字。”莫溪飞不以为意,他看着面色着急嗷呜直叫,但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才能泄露出他的焦急,视线轻轻从莫林脸上掠过。

    原来身体不是共同支配,还可以按照一颗脑袋的意志进行活动,这让他又涨了一波见识,他对畸形人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莫林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共用一个身体那是没办法,但是共用一个名字——他连这个也要跟我争!

    红润的脸颊温度逐渐升高,他几乎快要绷不住破口大骂,他忍得身体开始哆嗦颤抖,而情绪的波动起伏让另一颗脑袋暂时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嗷!”

    莫林只觉得眼前一花,身体不听使唤地往前一撞,他就直直撞上了莫溪飞的心口。

    手不停扒拉他身上的棉质长袖,这样失控的谄媚让他避开男人的视线狠狠瞪了眼另一个自己。

    该死的小畜生!

    “哈哈哈——”莫溪飞发觉今晚的脏小孩很热情,蘑菇刘海看一次就笑一次,他是想剪难看一点,但也没想过会这么难看,不过……

    莫溪飞捧着双头人的脸挤了挤:“看久了还是顺眼。”

    如果没有旁边那颗脑袋作对比的话。

    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对比,越比较,他嘴角翘得越高。

    “哥哥……”莫林低声叫住了沉浸在养小孩欣悦中的莫溪飞。他的目光总是会被吸引开,尽管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一直沉睡的小孩充满了好奇,但……哎,但谁叫脏小孩这么粘人。

    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莫溪飞有些满意他的亲近,但又想起一开始对方浑身尖刺警惕的样子:高冷一点也不错。

    第几次了?

    这是第几次了?!

    莫林被气得眼睛发红,男人的视线总是会落回去,仿佛他是一粒灰尘,连余光都吝啬的留下——这具身体明明是他的!

    他的!

    “哥哥,可是都叫莫林的话,我们不知道你在对着谁讲话。”莫林有些紧张地张嘴,按照他预设的性格,他应该是柔顺、乖巧的,这意味着不能太多次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能看出来男人喜欢那个小畜生多过喜欢自己,没关系,莫林满不在乎地想,我也不需要他喜欢,但是名字,我不会像分享身体一样分享出去。

    “好吧。”莫溪飞并不觉得这是需要头疼的事情,他顺带揉了揉怀莫林的头发,“那他叫莫森。”

    *

    黑夜沉沉,躺在床上的莫林在漆黑一片中睁开眼睛,他失神地望着虚空,耳畔拂过一阵又一阵莫森的吐息,窗外传来小雨驻留的滴答声响,他一点点转动脖子,眯着眼睛从这个陌生的,让他浑身不自然的怀抱里脱身。

    但是莫森太敏锐,他睁开困顿的眼睛,歪着脑袋凑过来用鼻尖贴了贴他暖融融的侧脸,莫林嫌弃避开,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低吼:“滚开!”

    他在心里补上一句:小畜生。

    游离的视线落在床头位置,他知道那里放着一把刀刃内侧生锈的剪子。

    男人睡在床外侧,睡姿笔直,不像自己只有蜷缩起来才有安全感。莫林忍不住肆意打量起这个带他出森林的正常人——他带着什么目的?一个正常人真的会这么好心?莫森不过是不通人语的野兽,带着他就是带着一个沉甸甸的累赘,他不怕路上行人的指指点点吗?不怕从四面投掷而来的石块吗?

    莫林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莫溪飞的目的:因为那种可笑的传闻,双头人数量人为减少,长得好看的双头人就更为罕见。而拥有他们也演变成地位的象征。上层人似乎非常热衷于收藏这些罕见的事物——于是暗地里、表面上,买卖畸形人已然成为一种潜力巨大的产业,但不是什么畸形人都会成为产业链上的受害者,他们挑选的对像无外乎是外表极致的猎奇和极致的漂亮。

    曾经,莫林不记得那是自己第几次醒来,恰好遇见一个准备掳走他的男人,他低估了莫森的灵敏,也低估了他的报复心。

    撕裂的碎块比它完整时要让他喜欢,毕竟,不会有血块笑眯眯说:“这是罕见货,能卖个大价钱。”

    你想卖掉我吗?

    莫林悄然握住剪刀,轻轻走到枕边,已经完全清醒的莫森不知道另一个自己在想一些残忍的事情,他只是用鼻尖嗅了嗅跟前毫无防备的莫溪飞的头发。

    锋利的刀尖寂然抵在莫溪飞的喉间,再弱小的孩子也能用武器杀人。

    莫林在黑暗中忍不住咧开嘴角,圆钝的眼部线条掩饰不了他眼底的狰狞。

    看在你为我取名字的份上,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亡——不对!莫林回过神甩甩脑袋,狞笑的表情破裂,他气鼓鼓地抿住嘴唇。我应该是要让你死得更痛苦才对!谁允许你让我产生那么羞耻的情绪——

    尖端微微抬高,从把手上他真切感受到抵在皮肉上的阻力,另一边的莫森还在埋头用舌头舔舐梳理莫溪飞的发毛,或许是发丝一扫而过来带的痒意,莫溪飞艰难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很晚了……”他只看见蹲守在枕边的黑色剪影,但很快他便察觉了脖子上的异样。

    或许是觉得他死定了,不屑伪装;又或许没料到他突然的睁眼,莫林想收回剪刀却又怕反而明显,这一停顿,莫溪飞抬手握住了莫林的手腕。

    被他发现了!

    莫林紧张得胃部绞痛,手上忍不住打哆嗦,刚要下狠心直直刺下去,然而莫溪飞一秒的停顿后,沿着他的手背摸索到了对准他喉咙的剪刀。

    困乏的莫溪飞并没有想到这是索他命的武器,只以为小孩子晚上精力旺盛拿着东西把玩,他又合上眼睛,手上却轻而易举夺过剪刀顺势将其放在枕下,然后胸口明显伏动,他重重叹出一口气。

    莫林只觉得腰上像是被蛇缠住,视线一阵颠倒,蜷缩的身体被被子裹紧,而后两颗头都靠在了对方的心口。

    莫溪飞拍了拍他的后背,口吻难掩困意:“别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他寻摸到双头人的手,靠着触觉仔仔细细检查了他粗糙的掌心,没摸出新伤口才松了气:“睡觉吧,小孩子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第38章 双头屠夫

    我不是放过他。

    已经被抓个正着但迷迷糊糊逃过一劫的莫林忍受着狂跳的心脏, 混乱地想。他多疑的性子来回动摇他的想法。一会庆幸这个正常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愚蠢,一会又觉得是对方已经知晓他的真面目,只是考虑到接下来见不得人的计划才装一把糊涂……

    是他冲动了, 他才苏醒, 还没搞清这是哪里,外面是否有他的同伴——同伴,这个词让莫林认识到形势之凶险,如果自己真被买卖畸形人的团伙抓住,只杀这一个是肯定不行。

    幸好、幸好,他一点点吐出憋在心口的气,如擂鼓一般重锤的心脏也一点点平复下来。等明天, 我弄清状况后再出手,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悄悄睁开眼睛瞥过莫溪飞的脸, 手心被检查的余温还讨厌的残留在上面, 他无声拉下嘴角, 冲着男人翻了个白眼, 表情不屑又带着刻薄——

    愚蠢的正常人!

    *

    这是十几日来莫溪飞睡得最舒服的一觉,没有蚂蚁从他的额头爬过, 也没有小孩低头用手去扒拉他的头发, 床板不软, 但比地面好上太多, 更别提身上裹着御寒的被子, 而窗外还恰巧下着连绵小雨。

    莫溪飞在饱满的幸福中醒来,才微微扭动脖子,就察觉心口不一般的重量, 他睁开眼,看着脏小孩——不对, 现在有名字了。

    他的手代替胸膛稳稳接住莫森的脑袋,然后一点一点挪开,将他放在柔软的枕头上并掖好被子:“早上好。”

    他学着小时候照顾他的下人,轻声地道了早安,然后给了熟睡中莫森一个早安吻。

    “……莫森。”

    还没有适应这个名字,叫出来有些微妙的奇怪。

    莫溪飞又撑起身子,越过发出咕噜声的莫森,检查了莫林的睡相——不得不承认,都是同一个人,但是睡相真是天差地别。莫森是林间休憩的小兽,而莫林简直就是天使,酣睡的脸颊绯红,长而翘的睫毛低垂,莫溪飞不自觉用更慈爱的眼神扫过,然后一碗水端平地轻声道:“早上好,莫林。”

    温热的嘴唇在额头一触即分,装睡的莫林耳朵微不可察地一抖,眼睛也忍不住乱转,几乎就差一点装不下去。

    他在干什么?!

    谁、谁允许他亲我!

    他根本不需要这种无用的、无聊的早上好,他跟傻子似的小畜生不同,可不会被这些表面的虚伪做派收买!而且,他竟然先跟小畜生说!我竟然被放在他的后面!

    耻辱!这个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他一定会报仇!让他也和之前那个正常人一样变成血淋淋的肉块!

    莫溪飞没有注意到莫林脸颊因为羞怒变得滚烫,他整理好仪容然后轻手轻脚打开门。

    后院的厨房已经有了动静,身为小孩子的东莱已经在她妈妈身边卷起袖子帮忙,看得莫溪飞脸一热。

    等被领着去洗漱好,他才踏出门就看见不远处的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

    “哇!”东莱夸张地围着比她大几岁的双头人看来看去,短小的手指在半空虚指莫林,“你睁眼了!”

    莫林也非常震惊,他将莫溪飞看作绑匪,视自己为人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明显的畸形人。

    怎么回事?

    畸形人是他的同伙?一个小孩子?

    莫林呆愣的表情十分可爱,像是因为面前堆积了大量坚果,但嘴里已经塞不下任何东西的松鼠,惊讶、疑惑替换了刚才的怯意,他被扑面而来的热情惊得后退半步,这让不远处的莫溪飞也同样震惊。

    “你也能走路了?”围着他看的人又多了一个,莫林浑身不自在,被看得耳根泛红,可莫森什么都不懂,只是嗅到莫溪飞的气息,欢快地开始嗷叫。他想迅速轻盈地扑上去,但是最后能做到的只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抓来抓去,急得嗷叫变成了折磨耳朵的干嚎。

    莫溪飞双臂环胸,饶有兴趣看着莫森这个状态,配上那丑萌的蘑菇刘海,真是想不大笑都不行。

    “哥哥……”莫林看着挽住他这边胳膊的东莱,无措地看着跟前的莫溪飞。

    他这才想起介绍:“这是东莱,我们现在住在她家里。这是我弟弟莫林,旁边的是莫森。如果你记不住,可以直接叫他们哥哥。”

    东莱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好。

    莫林在莫溪飞的视线下硬着头皮应下:“你、你好……”

    因为莫林的苏醒,不仅是东莱,就是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女主人也对他很感兴趣。莫林也从最初佯装的怯怯到熟悉后的放松,而利用自己讨人喜欢的外表,他也从毫无防备的女主人嘴里得到了有用的信息,这让他的身体因为这个正常人的愚蠢而不住地亢奋。

    还有比他更蠢笨的吗?竟然利用一个懵懂无知的畸形人去获取另一个畸形人的信任,现在要杀死这个男人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只要他对着这个身体长满手臂的畸形人露出可怜的模样,双眼中闪烁一些泪花——他敢笃定,这个看起来阴沉的女人就会忍不住自动分泌慈爱,轻声细语地问他怎么了。

    而那时,他只需要在她怀里瑟瑟发抖,一边低泣着诉说他的遭遇:被男人从家人身边掳走,因为莫森的——不对,应该要换一个名字,小畜生叫什么都行,他迅速跳过这个流程,接着在脑海中模拟将要发生的事情。

    因为小畜生的无知,就算被掳走也将他当作家人,而这个男人计划要把他们卖给一个以虐杀畸形人取乐的正常人。

    “我太害怕了。”这句话他应该用什么表情去说,坚强忍住眼泪的,还是崩溃无助的?天呐——莫林拿着勺子的手都在因为臆想中的场景而兴奋颤抖,他简直下一秒就要笑出声来。

    “他一直在虐待我,我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因为我企图逃跑,他竟然将我丢在狼群中,冷眼看着我从狼嘴里求生。”

    莫林一面幻想,一面忍不住从鼻腔哼出一小节旋律,很轻,很短,没人注意,因为他的声音很快被莫森的干嚎给盖了过去。

    他偏过头,快慰的目光像是柴火毕剥燃烧时飘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雀跃,随后它越过身侧,落在低头给小畜生喂食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的衬衣,肩宽腰窄,被打理好的发型显得他如同过去的绅士,优雅从容。

    哼哼~

    莫林又忍不住哼出一声,想着他说完这句之后,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只需要哭泣,不管是嚎啕大哭还是隐忍的哭,效果只有好和更好。那时候,听完他字字带血的遭遇,这个女人就应该显出怒容了。

    畸人镇啊,一个女人杀不了他,不是还有一个镇子对正常人充满敌视的畸形人吗?

    一人一拳头,也能将他砸成肉泥了。

    莫林眯着眼睛喝下温热的玉米粥,他像是喝酒一样,脸颊再次浮现酒醉的酡红。

    莫溪飞一抬眼就看见望向这边的莫林,自以为是对方也想被喂食,他无奈一笑,而后勺子越过嗷嗷待哺的莫森,凑到了莫林嘴边。?

    还在不停幻想的莫林身体发僵:这是干什么?他又在干什么!

    “啊——”莫溪飞哄人的技能完全是在娘胎自带的,他微微张嘴,示意着纹丝不动的莫林。

    他、他他……莫林因为无边愤怒嘴唇都在颤抖,他竟然用喂过小畜生的勺子来喂我!

    莫林刚才红润的脸色变得更红,拒绝的话因为人设而憋死在嘴里,一张口都能闻见它尸体散发的腐臭,脸色很快由红转白,甚至眼眶里悄然聚起一点点的水汽。

    莫溪飞见他一动不动,神色也看不出丝毫开心,他低头看着勺子,又瞥向不断伸长脖子张嘴的莫森,霎时反应过来。

    和脏小孩不同,就算在森林中,他也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怎么会喜欢用别人用过的。莫溪飞恍然大悟,但是他并不生气,反而很是赞同,小洁癖嘛,像他。

    莫溪飞投以赞同的眼色,然后放下莫森的碗,伸长手臂端起莫林面前的,重复刚才的动作,食物凑到唇边,这一次对方就很给面子,轻轻张开嘴,食物便顺利进入口腔,滑入食道。

    “谢谢哥哥……”

    莫林抿住嘴,圆眼微微弯着。哼,还算你有点眼色。

    女主人含笑看着这一幕:“你们的感情真好。”

    待会儿你就不会这么想了,莫林心中冷笑。

    莫溪飞没有反驳,也没有时间反驳,因为生气的莫森已经张嘴咬住了他的衣领,领口瞬间被唾液浸湿,莫林和莫溪飞几乎同步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他揪住莫森的后颈,对方低低吼叫着,耷拉着眉眼,配上傻呆呆的发型,这一股小兽似的委屈杀伤力翻倍,只让莫溪飞的嫌弃化成歉疚。

    他只是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呢?

    “没关系的哥哥,我可以自己吃。”莫林见缝插针地夺回自己的碗低头喝了起来,莫溪飞也松了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伺候这个小祖宗。

    莫林决心等莫溪飞离开视线,再进行这辈子最精彩的表演,为此他已经开始提前酝酿感情了。悲伤、眼泪、起伏不断的心口和隐忍颤抖的身体……莫林神游在外,不自觉开始忽视餐桌上莫溪飞和女主人的谈话。

    “如果经过一晚上你仍然没有改变主意,吃过早饭后就跟我进入小镇去见镇长吧。”女主人的和蔼态度和昨日初见时截然不同,她目光如水一般温柔,像是注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只是在见面前,我需要提醒你做好准备,我不知道你见过多少畸形人,也不知道你对畸形人了解多少,我们对外人的抵触与过往遭受的伤害成正比。”

    她幽幽叹了口气:“我还好,因为不想听小镇内一些畸形人疯狂的诅咒,所以搬到了小镇边缘,里面的人……我会将你们的事情在见过镇长后告知大家,希望你不要介意,这也是为了让你融入小镇必须做的事情。”

    莫溪飞点头,没有反对:“可以问一下镇长是什么人吗?”

    “你不用担心镇长。”她笑笑,“他的性格很好,也是因为同情畸形人才组建这个小镇,不过……”

    她踌躇道,似乎某些东西不太好讲得过于细致,只能侧面提醒:“镇长和你所见的畸形人不一样,希望你在见到他时,不管怎么想,表现得都不要太夸张。”

    “你也知道,我们畸形人虽然装作什么也不在乎,但是外人表现得太惊讶或者其他,心里也是会觉得受伤。”

    莫溪飞:“谢谢,您说的我明白了。”

    女主人俯下身,在东莱耳边嘱咐了什么后站起身,莫溪飞擦了擦嘴巴,也转身对着唯一可以沟通的莫林道:“莫林,现在我需要出门一趟,可能会晚点回来,外面还下着雨,你不要将身体给他,免得他出门滚得一身脏……”

    莫林神游的思绪才回来一半,每一个字掠过脑海后,他眼睛猛地一亮:这不就是机会!等他一走,他就抓紧时间告知畸形人真相!

    想到这,他甜甜一笑:“我知道了,哥哥。”

    莫溪飞神色柔软,他低下头,手掌抚摸对方的细软短发:“乖乖在家等我回来,不要像昨晚一样做危险的事情。”

    他俯身,温热的嘴唇在莫林骤然紧缩的瞳孔中,一点点落在他软绵的脸颊:“乖乖的。”

    随即也一样亲吻扒着他手臂的莫森,口吻多了一丝严肃:“你也是。”

    和早上起床时的早安吻一样,轻柔地像是夏季的风拂过,残留一点明显的余温。莫林愣愣地抬手贴住脸颊,又呆呆地目送他直至背影消失。所有恶毒的主意被他这一举动搅得一团乱,表演的流程成为碎片散落在周围。

    他看着桌子对面的东莱,现在屋内唯一的畸形人。

    很好。

    他按住脸颊,现在……嗯……现在,他该怎么做来着?

    应该先哭。

    他浑浑噩噩地瘪嘴,但是那句“乖乖的”和“在家等我”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算什么家?

    他收敛起表情,平静地看着碗里剩下的食物。

    这不是我家。

    他转头看着还直勾勾盯着大门的小畜生,心里不断冷笑:也不是你家。

    他凭什么对我说那句话?

    莫林揉着发胀的心口撂下勺子,冲着对面的东莱皮笑肉不笑:“我吃完了。”

    感情没酝酿好,而且就一个小畸形人,能抵什么用?莫林轻蔑地扫过东莱的头顶,决定再等等,等那个女人回来,他一定不会再犹豫!

    第39章 双头屠夫

    当莫溪飞踏入这个被无数版本故事增添神秘和血腥的小镇, 他敏锐地感受到一种窒息,这不是□□的窒息,是精神上的。

    安静, 死一般安静。

    四周的房屋和外面的没什么不同, 平楼高屋伫立在街道两边,石块铺成的大道上偶尔有一些畸形人路过,当目光扫过莫溪飞时,都不约而同停驻下来,阴鸷的双眼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那种寂静无声的压力一点点挤压他的脊背,让莫溪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勉强。

    畸形人无一不是用目光紧盯着他走远才继续转身做自己的事情,莫溪飞的呼吸变得粗重, 这一点变化让带路的女主人发现, 她安慰道:“别害怕, 他们不会伤害你, 起码现在不会。”

    “……”那以后就会了是吗?

    莫溪飞脸上堆着假笑颔首。

    两人来到一栋小屋, 老旧的木头在雨中散发出一种清新的木质气息, 湿漉漉的石板上放着一些盆栽,大门吊着一串风铃, 随着女人推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她打开门, 却没有进入, 而是对着空旷的室内扬声介绍:“镇长, 我是乔熏, 有事找您。”

    莫溪飞感到好奇,于是微微挪步看向屋内。一种比外面还潮湿的气息裹挟着一些霉菌味传来,让他下意识偏头, 抬手挡在鼻尖下。这期间,一个不算年轻也不能说老的嗓音, 宛如从幽深的洞穴中传出。

    “进来……”

    女人转头对着身后的莫溪飞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说明一下你的情况,不要乱走。”

    “好的,麻烦了,乔姨。”

    这声乔姨让女人脸上又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没事,没有意外以后就是邻居了,这点小事不用道谢。”

    她弯腰跨入,莫溪飞这才注意到大门的高度竟然比一个正常女性的身高还低,他站在一边抬手比了比,竟然才齐他腰际。

    侏儒型的畸形人?他暗自揣测道。

    收起的雨伞抵靠在墙角,雨水顺着漆黑的伞面流下,汇成一个小水洼。莫溪飞觉得身上都是湿哒哒的,他好奇地站在门口环顾四周,发现门口的木头上肆意生长一些白色蘑菇。

    等待的时间里,莫溪飞闲着也是闲着,他挽起袖口到手肘处,然后将摆在屋檐外的盆栽搬进来,过程中偶尔会有打伞的畸形人路过,一开始没注意到他是个正常人,等莫溪飞含笑着打了声招呼,惊慌失措的畸形人大叫一声,伞面倾泻,雨珠打在他的头发和肩头,像是看见凶案现场忙不迭快速逃远。

    “哦~”莫溪飞笑眯眯评价一句,“还挺害羞。”

    “谁?”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乍响,这下轮到莫溪飞捂住心口一脸受惊的表情,他摆摆手:“没什么,已经谈好了吗?”

    “嗯,镇长已经了解了你和你弟弟的情况,现在进去吧,镇长需要亲眼看看你。”

    “好的。”

    “我在外面等你。”

    莫溪飞心里没有任何压力,他就和莫林莫森一样天生讨人喜欢,就算是那些用鼻孔看人的天之骄子组成的圈子,最后还不是被自己撕开口子一脚踏进去?畸形人能比他们还难讨好?

    他一身轻松地踏入这个潮湿的小屋。

    黑亮的眼珠扫过屋内的装潢,发现不管是桌子还是柜子都比正常规格矮上许多,这也侧面佐证了他刚才的猜想,但是一个侏儒型的畸形人,需要乔姨再三给他强调吗?

    他踩上松软的泥土——等等,泥土?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脚下,没有平整的水泥地,也没有石板,只是用泥土铺在地上,加上湿润的水汽,简直就像——

    莫溪飞收敛起面上的轻松,颇为认真地往里走。越是往里,光线就越是黯淡,没有窗户,没有灯盏,墙壁生长出密密的蘑菇和其他杂草,少量家具上的霉斑混合着雨水中的木质味道,让莫溪飞只是站在原地就感觉呼吸不畅。

    “镇长,您好,我是乔姨介绍的莫溪飞……”

    话落,莫溪飞感觉心口忽然就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身上汗毛倒竖,不是恐惧,是对一种未知诡异的不适。他听见一点剐蹭声,然后是宛如枯叶在身下一点点碾碎的声响,很难用词去细致表达他刚才听见的动静,莫溪飞摸了摸后颈,借此欲摆脱那种无形的压迫感。

    还未等他从那种陌生的状态抽身,一道平常的男声就在转角处的房间内响起,他的声音没有特别的地方,不嘶哑也不浑厚,不粗噶也不磁性。

    “进来吧,我在这里。”

    这平凡的嗓音让莫溪飞总算松了口气,他脸上浮现和莫林差不多的笑容,以一种令人忍不住卸下防备的神态前行,推门、踏——

    他没有踏入。

    如果说女主人是在脱离人类的边缘打转,那么这个镇长就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人类的身形再高也不过是两米多,具有明显的四肢、躯干和脑袋,但是他第一次用一条去形容一个人。

    盘起的身躯堆积在屋内,似蛇非蛇,他身上没有密布的鳞片,只有病态苍白的肌肤,一颗头颅堆在盘起的肉身上,而他的四肢宛如蜘蛛步足般细长。

    他抬起手,莫溪飞能看清那宛如干尸般的手臂,皮肉紧紧贴着骨头,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让莫溪飞高悬的心脏砰地一下坠落。

    身躯因为这猛然坠落而抖动,莫溪飞脸上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但很快,他便记起乔姨的叮嘱,亡羊补牢似地双脚踏进去,好在声音听不出什么,依旧四平八稳:“镇长,您好。”

    “你想住在这里?短期还是长期的?”镇长张嘴,莫溪飞终于从畸形的身体注意到他平平无奇的脸。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长期的。”

    镇长点点头,四肢像是雨伞上的骨架,收起时紧贴在身体上,这下真和蛇差不多了。

    “你害怕我吗?”

    莫溪飞一愣,话题转移得太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诚实回答:“害怕说不上,但是见到您的第一面,惊讶是有的,所以有些失礼的地方,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镇长表情始终淡淡的:“那么,为什么不害怕呢?”

    “长相可怕并不是真的可怕,至少在我来到这里的一小段时间里,得到的只有帮助,没有伤害,所以并不害怕。”

    “而且……”他口吻一转,脸上的笑意褪去了最初的虚伪,“我相信乔姨,她帮我和我的家人很多,她带着我来这里,就意味着不管今天谈得怎么样,至少您是不会伤害我的。”

    镇长注视他良久,最后幽幽道:“你和她说的一样,确实和其他正常人不同。他们看见我们会惊恐地逃跑,因为对自己的能力毫无信心,所以恐惧、害怕,然后演变成对群体的驱逐。”

    莫溪飞安静的听着,并不插话,直到他问道:“如果留在这里,你会背叛我们吗?”

    背叛?

    他不由得睁大眼睛:“请问您说的背叛是指什么呢?”

    盘踞的肉身动了,莫溪飞的目光再次克制不住地游弋,他看见宛如软体动物蠕动时,一截一截的肉往前挤压、滚动,牵动整具身体进行移动。

    这实在太震撼了,莫溪飞被面前诡异的一幕惊得放缓呼吸。

    镇长缓缓移动到他跟前:“畸人镇里的畸人除了正常生老病死的,还有一些失踪的。”

    他冷冷回视,干枯修长又恐怖的手指轻轻拂过莫溪飞的发梢:“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似人的贪婪才是那具身体的主人,他们被驱使去做一件又一件突破底线的事情。就拿你弟弟来讲,双头人对吗?很罕见,而他们可以为了研究砍掉一个头颅,另一个头颅会不会死去,就能举起屠刀砍向一个小孩子。”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呢?你真的以为那些人不会这样做吗?”他第一次笑出声来,“买卖——”

    “猎奇的畸形人你知道在外面能卖多少钱吗?为了那些财富,他们可以忽视畸形人的恐怖之处,这些年来,失踪的大部分是小孩和女人,偶尔会有男性。我们掘地三尺地找,却直到如今也没有找到。茫茫人海,我都不知道他们还活着没有……”

    “研究——”他沉沉叹了口气,“这是最恐怖的情形。”

    莫溪飞被他口中的沉重所感染,只觉得骨头里仿佛被灌入泥浆,他双脚死死被钉在原地,失去了表情管理。

    “你应该知道血肉人吧?”他撩起眼皮看过来,有某一瞬间,莫溪飞的心脏都跳了出来,他喉结滚动,以平静的声音回复:“听过。”

    “上层人搜寻血肉人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你知道那些血肉人会遭受什么吗?好一点的,会等待他们成熟时就吃掉,坏一点的……”

    莫溪飞:“坏一点,怎么样?”

    “做研究。你能想象的——他们的皮肤、血液、骨骼……浑身都是研究的素材,而在一年又一年的研究下,他们才确定血肉人食用最好的时间,就是他们成熟的那一天,嗯……用人类的话来讲,就是成年的那一天。”

    “而畸形人也在被研究,虽然没有食用价值,但是他们的体质却往往比正常人来得健康,所以失踪的畸形人也很可能遭受一些非人的折磨,这种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直到被榨干的那天,他们才能迎接死亡。”

    “所以,回答我,你会背叛吗?”

    “您知道的,我的弟弟也是畸形人,我怎么——”

    “回答,会,还是不会!”

    莫溪飞被他陡然散发的气势威吓住,但很快,他冷静下来:“不会。”

    “记得你今天的承诺……”他什么威胁的话也没说,但却让莫溪飞感受到了阴冷的寒意。

    肉身又盘在角落处,他似乎很疲惫,眼睛微微合上:“乔熏家附近有空屋,你暂时住在那里吧,乔熏会领你过去。如果有搬进小镇里的想法,需要看你之后的表现才行。”

    “好的。”莫溪飞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他微微颔首道谢,然后强行稳住身形出门。

    屋外雨声渐大,清新的空气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弯腰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风铃被吹得一直作响。

    他仰头看去,风铃中间吊着一条玻璃小蛇。

    “怎么样?还好吗?”

    莫溪飞弯了弯唇角:“挺好的。”

    他们一起撑开伞往回走。

    越是远离那间小屋,身上的寒意才一点点褪去,在湿润的雨幕中,他甚至能感觉从心口蔓延的热气。

    “离我家不远空出的小屋就是你们之后生活的地方,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所以在布置好之前可以就在我家住下。”

    莫溪飞的神态、肢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任凭刚才心中被他三言两语掀起惊涛骇浪,但风浪终有平息的那天。

    他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关注。

    家,新家。

    他极为专注地聆听。

    “屋子在小镇边缘,距离我家也需要走一小段路,但是环境很好,接近山脚,小动物很多,可能某天早晨醒过来,你能看见停在窗边一整排的小鸟……”

    莫溪飞不知不觉脸上带笑:“那小孩子肯定会喜欢。”

    “现在入秋,等到了冬天,这里会下很厚很厚的雪,就是从二楼跳下来也摔不疼。”

    “不过秋天也好,秋天山脚的树叶变色,金色的、火红色……东莱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叶子。”

    “对了,两家离得很近,两个小孩子也能凑在一块玩耍。”

    莫溪飞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他不住地点头,终于在长路尽头看见熟悉的小屋。

    雨水从屋檐流下,躲在门口张望的两个小孩看见他们,齐齐站起身。

    莫溪飞的视线落在高一点的小孩身上,他身上披着女士外套,站在门口两张小脸神色各异。莫林似乎有些害羞,但也甜甜地冲着他的方向笑着,而莫森就直接仰头,嗷呜声穿破云层。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应该和乔姨走在一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多少有些失礼,但是胸口溢满的火热让莫溪飞无声大笑,他扔下没有收起的雨伞展开双臂——

    男人身后的天空堆满了厚重的乌云,但是莫林却对那一幕记了很久。

    鞋底踩入小水洼,溅起的水花沾在了黑色西装长裤上,莫溪飞的脸颊有水珠滑落。他很像莫林在森林时看见的一种华丽的鸟,它停歇在枝丫,但是每次他试探着去接近、触摸,鸟总会冷淡地挥动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

    但是那一刻,他结结实实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了洁白的羽毛。

    莫溪飞低笑着,双手置于小孩的腋下,然后用力地将人高高举起:“木木——”

    两颗脑袋都直直地看着他。

    “我们要有家了!开心不开心啊?”

    短促的低笑变成开怀大笑,莫溪飞将人抛高再接住,抛高、接住……莫森激动地嗷嗷直叫,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人猛看。

    莫林从一开始失重的惊恐,到发现不管怎么样都会被稳稳接住后的兴奋,他越是想要将这股兴奋憋回去,脸上就越是绯红,圆润的眼睛也逐渐和莫森的一样明亮。渐渐地,他虚伪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笑容,也在莫森声音的遮掩下开始小小的发出亢奋的惊呼。

    “嗷呜~”

    “呼——”

    “木木,开心吗?我们有家了——”

    “嗷!”莫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一直嗷叫着句句都有回应。莫溪飞又看着一直没开口的莫林,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兴奋。

    莫林被看得耳根爆红,嘴唇嗫嚅,最后在猛地一下抛高时快速闭上眼睛。

    “开心!”

    第40章 双头屠夫

    “我可以保证, 他和其他正常人不一样……”

    阴湿的室内是压低的急切声,似乎看他无动于衷,女人上前一步:“镇长!”

    仿佛堆积在肉山尸海里的头颅终于睁开眼睛:“正常人善于伪装, 你和他们保持距离太久, 已经丧失了该有的警惕心了吗?”

    “如果您见过他和他弟弟之间——”

    “小孩子才是最容易被表象迷惑。”

    “镇长……”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双方都坚持地看着对方,良久后,男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相信一个正常人的话,如果他想要留下,我要看他的行为……”

    轰!

    惊雷轰隆劈下,怀里的双头人不停往莫溪飞怀里拱, 断断续续的低呜声从怀里发出, 莫溪飞将被子都堆在他身上:“别怕。”

    莫森瑟瑟发动, 让莫林也一同散发出易碎的柔弱, 但是他没有说话, 因为和小兽莫森一样, 他们天然对惊雷闪电感到恐惧。

    莫溪飞只有一双手,想替他们捂住耳朵, 却也只能一个脑袋捂一只。莫森哼哼唧唧, 但察觉莫溪飞的手心贴在他的侧脸, 也偏头轻轻舔了他一下, 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别担心。

    莫林苍白着脸, 已经没有闲心关心莫森的情况,他只是紧闭着眼睛,在又一波又一波惊雷乍响时, 下意识也将脸贴紧莫溪飞的颈窝。

    “别怕,别怕, 闪电是劈不进来的……”

    而外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乱起来的,混乱的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是急迫的敲门声:“小莫——小莫——东莱不见了!”

    银光点燃整间屋子,雨声骤急,而女主人隐含哭腔的声音安全无恙地抵达莫溪飞的耳边,他抱住怀里的双头人急匆匆下床,一开门看见的就是红着眼睛的女主人。

    她褪去了身上的尖刺,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焦急地原地跺脚:“帮我找找她,东莱不见了,我半夜起床去看她的时候没有看见人——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我要进小镇叫人一起……小莫,帮我找找她!”

    “好好……别急,我现在就去。”莫溪飞刚要直接出门,忽然低头看着仰头的双头人,内心暗骂一声,他步履匆匆将人抱回床上,用被子将人裹紧,然后严肃地叮嘱:“莫林,我现在出去找人,你们就在屋里等我,一定不要出去!”

    莫林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乖巧地点点头。

    莫溪飞揉了揉他们的脑袋:“别怕……”

    两人在门口分开,女主人赶往小镇去叫人,而莫溪飞就在附近寻找线索。

    他没有撑伞,也顾不得披雨衣,白天镇长的话萦绕在耳边。

    东莱不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是不会在大晚上一个人跑出去玩,可是……如果不是东莱自己出门,也就意味着有别人进来将她掳走。

    他总觉得哪里隐隐不对劲,大门口没有被撬开的痕迹,那人又是怎么确定小孩子的房间?而且几人的房间离得很近,毕竟屋子不是特别大,如果东莱挣扎呼救,他们一定会听见响动。

    轰隆!!

    莫溪飞抬头看着天空,求救是被雷鸣掩盖过去了吗?

    “东莱!”他在附近大声叫着东莱的名字,这里离小镇有不长不短的距离,离帮手赶来还需要一些时间。莫溪飞脑中闪过无数可能,手上的手电筒打出狭窄的光束,它扫过泥泞地面和周边的树丛,就算有痕迹,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也被清扫得差不多。

    不能等,小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一旦沿着大路进入其他城镇,他们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小畸形人,外面不仅不会帮忙,反而很大可能会帮着掩埋痕迹。

    莫溪飞将额头的湿发捋在脑后,开始专心沿着大道寻找:“东莱!”

    雷声只能掩盖一时的动静,如果东莱清醒,那么在出屋子前,他们一定会发现。东莱是被迷晕带走的可能性很高,他们带着一个小孩脚程不会太快,但若是有运输工具……他脑子杂乱一片。

    运输工具,这是最坏的可能。

    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莫溪飞的声音在夜晚里一点点变得嘶哑,胸腔牵扯出浓浓怒火,小孩子,绑架一个小孩子他们想干什么!

    “东莱——”

    不抱有期待的机械性喊了一声,但意料之外的是,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嘶喊:“哥哥!”

    莫溪飞蓦地愣在原地,开始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直到第二声从前方传来。

    他忙不迭的隔着一段距离安抚道:“我在这!东莱!”

    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狂奔而去,耳畔是剧烈的风声,胸腔火辣辣的刺痛在此时不值一提,在光束边缘扫过的杂草后,莫溪飞看见了东莱。

    她此时挣扎着要从一个麻袋里出来,而身边还有包裹严实的人在按住她的双手,看见他来,两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抄起了地上的木棍。

    不对劲。

    莫溪飞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哪哪都透着一股浓重的违和感。

    为什么东莱还有意识?这个画面推翻了他刚才的设想,是被迷晕后半途醒过来?但这才多远?走过来根本不花时间。若是距离绑走东莱的时间太长所以苏醒,那他们为什么还会停留在这?如果时间太短——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绑架该犯的低级错误。

    莫溪飞冷静地也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聊胜于无,但是思维不断运转,而他也终于摸到了一点真相。

    光束落在东莱身上。

    小孩子是藏不住事情的,莫溪飞也赌女主人不想给她的孩子留下阴影。果然,东莱的脸上只有虚假的惊慌,莫溪飞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固然明白这些畸形人对自己的排斥和警惕,但是对方的行为确实让他始料未及。

    怎么能利用小孩子?

    天上惊雷不歇,莫溪飞冷漠的视线掠过朝他走来的两人,没有一丝犹豫,他将内心爆发的不满全落实在手上的攻击,三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双方都在表演,但落在莫溪飞身上的力道显然轻了不少,他就等待着,等待裁判出面,叫停这场闹剧。

    当女主人带着人出现时,莫溪飞就知道该停手了。

    一群披着墨色雨衣的畸形人出现,莫溪飞没有闲心去观察他们身上的异样,只是喘着粗气丢下手里的东西,身体是冰冷的,被怒意灼烧的心脏是火热的。

    东莱被女人抱在怀里,怯怯叫了一声哥哥。

    莫溪飞扯出一丝笑意:“没事了。”

    在随着人群回小屋的途中,他尽管有些生气,但也知道自己算是通过了这些人的考验,他双肩卸力,发梢不断滴着水。莫溪飞上一次这么狼狈还是出逃的时候,他想起屋里的小双头人,眼底的笑意才真切了几分。

    “木木。”

    女人抱着东莱跟在身后,许是心虚,这一路上除了最开始的道谢,她一反往常地没有说话。

    但是忽然,她看见莫溪飞停在了门口一动不动。

    女人上前几步:“怎么了,怎么不——”

    她看着面前有明显撬开痕迹的大门,似乎记起什么,脸色猛然一变。

    莫溪飞一把推开大门,大步往里走:“木木!”

    他嘴唇冰凉,可又似乎不只是嘴唇,耳畔隐隐带着轰鸣,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住地打颤,莫溪飞毫不犹豫一脚踢开房间的木门。

    床上没有双头人的身影,被子落在地上,而不远处有一星两点的血迹。

    莫溪飞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屋外电闪雷鸣,他也似乎第一次对这自然现象感觉到害怕,胸口火辣辣的痛感在此刻后知后觉蔓延开来,沿着喉咙,顺着四肢,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

    “吼!”

    双头人被死死抵住后背,一双糙黄的手扼住他的后颈,扑腾的四肢在地上挣扎,莫森眼底沉积着野兽般的怒意与暴虐。而下一刻,滚滚惊雷中,他的挣扎瞬间一停,吼叫也变成低呜,惹得跟前的男人讥笑不已:“真是稀罕,这个脑袋是傻的?那不是就没那么值钱了?”

    他身后还站在一个男人,此时正捂着滴血的手臂,牙根咬紧,脸色狰狞:“动作快点!一个小畸形人都压不住,等会儿那些人回来肯定会追过来,咱们动作还得快点。”

    “你还有理跟我说这话,谁这么没用还被咬伤了?”

    受伤的男人狠狠瞪了地上的双头人一眼,撒气似地踩在莫森脑袋上:“小畜生!”

    这话一说出口,旁边的脑袋就抬起头,在莫溪飞面前的乖巧天真全然被阴狠代替,那双眼睛也被怒色点亮,以往软绵的小甜音此刻宛如恶鬼从地狱中发出的嘶吼 :“谁允许你这么叫他的?”

    “嘿。”男人挑眉,不仅不生气,反而用鞋尖挑起莫林的下巴,他招呼男人看过去,“这脑袋长得倒是比旁边这个漂亮,还以为价格得压低,现在看起来恐怕有得赚!”

    绑住双头人双手的男人闻言也偏头看来,手电筒的光照到莫林脸上,精致的小脸怎么也藏不住:“确实!看起来还比旁边这个聪明多了。”

    “这次绑好了,可别再被挣开。”

    “放心吧,打死结了的。”

    男人笑嘻嘻地揪住后衣领将人往肩上一带,双头人柔软的小腹压在肩膀,为了避免莫森胡乱咬人,不忘用东西堵住他的嘴,最后,威吓的吼叫被逼进咽喉。

    莫林恨恨地盯着地面,他红着眼眶看着越来越远的小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彻骨的寒意让他死死咬住下嘴唇。

    别这么没用,该想想怎么挣脱,他都还没有在众人面前揭穿那个男人虚伪的一面,怎么能就这样被人绑住卖掉!

    好在他们只堵住了莫森的嘴巴,似乎也被他无害的面容给迷惑过去——莫林试着张开嘴,嫌弃不已地低头看着男人的手臂。

    下不去口,好脏。

    莫林不断做心理建设,没关系,等回去之后多刷牙漱口,他看了眼被禁锢的莫森。

    真没用,真是被这段平静的时光磨掉了警惕,连陌生人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出来。

    莫林深呼一口气,然后脑袋狠狠撞上男人的胳膊,嘴巴一张就是下了死口。

    隔着衣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口腔,让莫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呕出胆汁。

    “嘶——”

    冷不丁手臂后方传来剧痛,男人倒吸口凉气,趁着这一秒对方没回过神,莫林身体一个侧滚,嘭地一声闷响,身体就砸在了地上。

    “人!”

    受伤男人回头看见这一幕立刻高呼,也忙不迭跑过来,双头人因为手腕被捆绑在背后无法四肢并行,但是脚没被绑。

    莫林顺利接管身体后直接开跑,他直直往前面的森林跑去,一边跑一边挣动细绳,他能感觉手腕处被蹭破了皮,嗅觉灵敏的他也闻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但是莫林什么也顾不得,骨子里的狠劲让他忽略了头顶的惊雷,但是胸口那里却有什么软弱的情绪滋滋地冒出来。

    “别怕……”

    我才不害怕,莫林死死咬住嘴唇。

    莫森不断尝试,成功吐掉嘴里东西,一朝自由,他激动的狼嗷声便突破遥远的距离准确无误地传到莫溪飞的耳边。

    “森林……”莫溪飞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睛随着含糊的一句越来越亮:“森林!”

    他白色的上衣已经完全变得肮脏不堪,莫溪飞紧缩的心脏让他忽视了因为奔跑而摔伤的右脚,以及左侧脸颊蹭过地面的擦伤。

    他害怕晚到一秒自己就再也看不见双头人了。

    “……你真的以为那些人不会这样做吗?”

    “这道菜的味道怎么样?”

    当然不是,他们只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愉悦,甚至因为带来的愉悦感不够而不断施加折磨。

    莫溪飞一脚踩空,连人带手电筒都顺着小坡滚下,湿淋淋的头发粘在脸颊,他撑起上半身才堪堪站起,浑身便因为一声呼喊而遽然顿住——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