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章

    明毓险些被他那一句“夫人, 我觉得我应该是很想你的。”搅乱了心湖。可随即想起做夫妻的那六年,她原是喜欢的,可那些期待逐渐落空后,便不再对他有期待。

    所谓的喜欢, 也被她彻彻底底给扔了。

    明毓恍然间回过神来, 蛾眉轻颦, 推着钳制着她下巴的手:“夫君吃酒吃糊涂了吧,我就在夫君眼前, 怎忽然说想我。”

    谢衍捏得不是很用力, 可她却愣是推不开。

    谢衍目光幽幽的道:“又是如此。”

    她虽还唤着他做夫君, 可好似与他在一块的时候,没什么耐心,总想推开他。

    又是怎么样?

    明毓被他说得满头雾水。

    推不开, 索性拍了拍他的手臂, 说:“放开, 夫君你捏得我有些疼。”

    谢衍这才松开了手, 似喃喃自语:“也没用力, 怎会疼?”

    说着,弯下腰, 欲打量妻子的下巴。

    一阵冷香扑面袭来,明毓瞧着忽然朝着自己倾身下来的身影, 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去,可几乎一瞬间,肩头被宽厚的手掌给按住了。

    谢衍弯着腰, 仔细端详着妻子秀丽的下巴, 很不解:“明明没用力,怎就红了?”

    明毓见谢衍不按常理的动作, 乱了一瞬后,也懒得与他这个醉鬼解释了,他爱瞧就瞧吧,索性闭上双眼让他瞧个够。

    闭上双眼,五感却更加灵敏了。

    她能感觉得到谢衍呼出来的气息扑落在她的脸上,而他的身上清冷的木质气息也更加的清晰了。

    便是他那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很明显。

    他的视线像是在端详着她的下巴,却又好像落在她的唇上,在打量。

    直至唇上落下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明毓才惊觉不是错觉。

    她霎时间睁开双目,用力推开他,瞪向踉跄后退了两步的谢衍。

    恼道:“夫君这在撒什么酒疯!”

    谢衍被推开,嘴角有一丝下压的弧度:“我们是夫妻,为何亲不得?”

    明毓一怔,随即便是理直气壮道:“现在就是亲不得。”

    她都想着要和离的,怎还会再给他亲!

    谢衍闻言,丧气般地垂下了脑袋,闷闷道:“那便不亲了。”

    明毓不信他,擦了嘴后也防备地盯着他,暗暗挪了挪位置,随即劝道:“天黑了,夫君先上榻睡,我一会再去睡。”

    谢衍这几日也没睡上一个好觉,所以甚是听她的话,转身就朝床榻走了过去。

    走到床榻旁后,和衣躺下。双手叠放在了腹上,随后闭上了双目。

    见谢衍真听了她的话,明毓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越发不同的谢衍,有时还真的让人难以招架,总有那么一瞬间,会让她的想法动摇。

    总有那么一瞬间,心头闪过或许可以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的想法。

    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明毓望向床榻上已经入睡的谢衍。

    这个谢衍是个谜。

    她有时候会怀疑他与她是一样的,也是重生回来的。

    可她对生活了六年的谢衍到底也有几分了解,这个谢衍不像她了解的那个谢衍。

    所以也仅是怀疑。

    其实想要知道是不是,只需要等脱离谢家后,对他加以试探便能有答案。

    明毓收回目光,再捡起地上的话本,却是郁闷得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夜里风凉,明毓在小榻上看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本后,便觉得手凉脚凉,既瞧不进去,索性也不看了,起身往床榻走去。

    走到床外,睨了眼高大颀长,几乎占了大半张床的谢衍,心下又多了几分沉闷。

    她在家中住得好好的,他非得跟着来与她挤这张小床。

    也不知孙氏何时才能把他们赶出谢家。

    届时她不用住在他人屋檐下,也不用住在明家。

    *

    谢衍在五更天醒来,只觉得额头胀痛,似乎是宿醉后带来的副作用。

    抬手揉了揉额头,随即动作一顿,想起了自己昨夜是在明家住宿的。

    他拿开了额间的手,转头望向里侧。

    现在已是深秋,晚间和晨间寒凉,她大抵冷,是以紧贴着他睡,而身上的被衾也盖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瓷白的小脸。

    双眸紧闭,嘴唇微微翕动,睡得很香甜。

    今日醒来时,有妻子卧侧,心底好似没那么空落落了。

    哪怕还是没有声音,屋子也不显得空,也不会显得安静。

    谢衍忽然间觉得,该再推波助澜一下,早些时候离开谢府,她也不用再住在明家。

    望着酣睡的妻子,谢衍记起了昨晚的事,目光缓缓落在她那红艳的唇上。

    昨日虽多吃了几盏酒,却不至于会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记得发生了什么,却不记得昨日亲吻时是什么的感觉了。

    他对亲吻一事,了解甚少,以往只在夫妻敦伦上两唇相触,寡淡无味。

    近来查案,难免总是出入花楼,上一世一心查案,没有那么多闲心观察这些风月场所。

    可这案子在这一世已然心中有数,便只用走个过场,是以便有了闲暇观察那些花娘与恩客的打情骂俏。

    偶尔会在花楼角落中,看到花娘与恩客亲吻得水声渍渍作响。

    谢衍对此没多大的兴趣,但看他们吻得浑然忘我,也不禁沉思难道这亲吻才是正常的?

    旁人总说男人在声色犬马总是能无师自通,他怎就花了六年,都没有打通这些?

    他竟还需通过看图册,看旁人活/春宫才能了解。

    谢衍望着那细微翕动的红唇,眼神逐渐暗沉,喉结不禁上下滚动了两下。

    她醒了,必然是不允他亲她的,比如昨晚那般,直接把他推开。

    旁人都说他是君子,可谢衍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君子。

    是以他悄然凑了过去 ,趁着妻子尚在睡梦之中,他在那唇上轻轻落下。

    很柔软,有淡淡的香甜味。

    她晚间似乎抹了护唇的唇脂,是香甜桂花味的。

    素来情绪寡淡的谢衍,却觉得时下自己心跳似乎快了些,这感觉与先前被她关在门外,他夜里爬窗时是一样的。

    大抵,称之为刺激。

    双唇不由地用力碾了碾,舌尖微伸,在触碰到那柔软嘴唇的下一瞬,脚下忽然被踹了一脚,谢衍猛然回神,蓦地抽离开,瞳孔微缩地望向身侧的人。

    以为是妻子醒了,但见她依旧还在睡梦中,谢衍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是让她知晓他在她睡着时,亲了她,生气是其次,最后可能会用异样的目光瞧他。

    大概,觉得他不太正常。

    谢衍坐了起来,给妻子掖了掖被衾,随即下榻穿戴衣袍准备去上值。

    从明家出来,天色熹微。

    丁胥赶来马车,打着哈欠守在了明宅外,看到了大人,忙跳下赶车的车板,朝着谢衍一拱手:“大人。”

    随即把脚凳拿下来。

    谢衍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问:“妖道什么情况?”

    丁胥收起脚凳,继而挥鞭边赶马车,边应道:“昨日刚从谢家离开,小人的弟兄们都给盯着了,但凡妖道有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还有谢府那边,昨日大人没回去,听谢府里的小厮说昨晚谢家主和主母小吵了一架,似乎与大人有关系,但至于是什么事,不是很清楚。”

    丁胥虽然不知大人为什么还要他留意谢家的事,但既然吩咐了,听命行事就是了。

    谢衍应了声,随即道:“大食国来的那些香料,你与陈九若手上有银钱,也囤一些,日后必有回报。”

    丁胥顿时笑了:“卑职早就跟着大人一起囤了,卑职虽然别的本事没有,但对香料也小有研究。大食国的香料和蔷薇水是上乘,虽卖得贵,但贵得有道理,日后肯定也能翻倍赚。”

    见自家大人购入大食国的香料,丁胥也跟着拿了大半的积蓄一块囤,同时也怂恿着陈九也卖了一些。

    谢衍没继续说这事,而是提了旁的事。

    “另外,你可认识有会些拳脚功夫的女子,能给大户人家做贴身婢女的。”

    丁胥笑应:“大人可算是问对人了,卑职还真认识有,城东有间武馆,常年收养孤儿练武,男子供大户人家挑选做护院,而女子做大户人家的贵女或贵妇做贴身婢女。”

    “只是,这婢女的行情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包吃穿住行吗,不打杂,只随行相护。”

    寻常婢女,不过是半两银子一个月,而会些拳脚功夫的自然要价高。

    谢衍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你帮我寻一个来。”

    丁胥:“大人可是要给夫人寻的?”

    谢衍“嗯”了一声。

    丁胥不免提醒道:“不过,虽是会些拳脚功夫,但大人的期望也别太高。让她们应对一个寻常男子是易事,但到底不是什么练武奇才,若是两三个壮年男子,肯定是有难度的。”

    谢衍:“如此也可以了,你眼睛独到,便由你来选,不需要太精明,老实便行,最好是今日就把人寻来。”

    孙氏已经坐不住了,昨夜应是和养父商量着把他们夫妻分出谢家。

    而这几天应当也是要把妻子接回回谢家了的,但谢四娘胡搅蛮缠,不仅会动口,还会动手,上一世的事便是一个教训,是以该有个人在她身边护着才成。

    丁胥忽然被夸,笑容顿时更粲,应得也积极:“卑职定会好好去办这事,给大人找一个满意婢女。”

    到了大理寺,谢衍下马车后,递给丁胥一个钱袋子,说:“银子不多,请你们那些弟兄去吃两盏酒,等妖道被缉拿后,再赏。”

    丁胥接过的一瞬,便知道起码有十两银子。

    够他的弟兄们搓一顿好的了。

    他笑应:“多谢大人。”

    他家大人也就只是瞧着像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但别说,这行事却是样样俱到,人情世故上做得可是一丝不落。

    *

    明毓醒来时,谢衍已经不在了。

    青鸾给她梳妆时,红莺捧着一个首饰匣子从外头进来,说:“夫人,方才主母身边的宋媪送了这个过来,说是主母特意给夫人准备的,等明日去将军府的时候佩戴上。”

    明毓早就料到她母亲会让人送一套头面过来,转头瞧去,面色淡淡:“打开来瞧瞧。”

    红莺把首饰匣子放到了梳妆台上,随即打开,匣子里的赫然是一套松绿色的碧甸子头面。

    算不得非常精致,可因是碧甸子宝石所制,所以价值也不菲。

    青鸾惊叹:“好漂亮。”

    明毓认得出来,这便是上一世她母亲给明三娘准备的两套头面中的其中一套。

    或者说,是明三娘哀求后,多得的这一套。

    明毓在上一世出嫁时的嫁妆中,只得了寻常玉石做的一套头面,与这一套相比,相差甚远。

    明毓道:“放着吧,明日去将军府的时候再佩戴。”

    说着,吩咐红莺:“与送首饰过来的婆子说一声,就说我很喜欢,还道会记挂着母亲对我的好。”

    红莺出去后,青鸾道:“昨日夫人和大爷的话,像是让主母一宿没睡好,所以今日一早才会让人送这头面过来。”

    明毓拿起青玉耳坠子戴上,淡淡道:“不然我阿娘怎会舍得拿出这套头面,只是三妹见了,该闹了。”

    上一世母亲总会说她懂事一些,而三妹身体不好,她作为姐姐便让着妹妹一些。

    让来让去,什么都没有,她这一世可没那么傻。

    戴上了耳坠,照了照镜子,目光不由地从耳坠移到了唇上,恍然回想起昨夜谢衍醉酒后的举动。

    也不知是不是醒着的时候被他亲了一下,昨晚睡着后好似又梦到谢衍在亲自己,且还是用了好些力道亲她,吓得她在梦里连忙踹了他一脚。

    回想起梦境,明毓连连晃了好几下脑袋,试图把这幅荒唐画面晃出脑子外。

    第23章 二十三章

    眼瞅着近黄昏, 明毓知道谢衍这个时候又该来了。

    果不其然,刚想到谢衍,一抬眼,便见他身着黑色交领宽袖直裰, 许是今日凉了, 外边还套了件墨绿开衫, 就这么踩着落日余晖缓步入了院中。

    有一缕橙红余晖笼罩了他半边身子,一半眉眼轮廓也笼罩在其中, 他那冷硬没有表情的五官好似柔和了一些, 也越发的俊美。

    明毓瞧着这副画面, 愣怔了片刻。

    直至他走到荫处,她才从中走出来。

    青鸾说他定会日日来,她起初还觉得他没那么闲, 可如今瞧来, 他还真有这么闲。

    他是不用查案了吗?

    还是说也不用与孙氏或是妖道玩心眼子了?

    怎就日日都准时来明家?

    这上值都没他上得勤,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明家才是他的家。

    谢衍走到了她的身旁, 明毓低头瞧了眼他空落落的双手, 问:“今日没带东西来?”

    在谢家他日日都会带一些吃食回来,等到了明家后, 皆是用的居多,基本上就没有空过手, 现在空手来,她反倒觉得稀奇。

    谢衍应:“带是带了,但不是东西。”

    明毓峨眉微抬, 狐疑道:“不是东西, 那是什么?”

    谢衍闻言,觉得她这话也有些不大对, 默了默,没纠正,只道:“一会丁胥会带来,你看一看,若合适便留下。”

    明毓听得有些玄乎,到底是什么?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夜幕低垂时,谢衍把她带到明宅外。站在门口,看到从丁胥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长相朴实,身体也略微壮实的年轻姑娘时,明毓蒙然坐雾般的茫然。

    他这回竟给她领了个人来!?

    明毓转头看向谢衍,说不尽的懵:“怎是个人?”

    谢衍道:“是丁胥从武馆接来的,会些拳脚功夫,你若满意,便留下来差使。”

    听到会拳脚功夫,明毓的清眸微微睁大,眼神多了几分诧异:“为什么忽然给我寻这么个会拳脚功夫的婢女?”

    在外头,谢衍只得隐晦的说:“这两日大概要回谢家了。”

    要回谢家了,是怕有人对她不利,所以给她寻个护身的婢女?

    是怕谁对她不利?

    是孙氏?

    还是谢四娘?

    明毓心下微微发沉,疑窦越发的浓重。

    丁胥领着人走到了跟前,朝着谢衍行了礼,又朝着明毓唤了身夫人,然后转头对姑娘道:“还不赶紧喊人。”

    壮实的姑娘行了个敦厚的礼,一福身,中规中矩的喊:“奴婢春瑛见过爷,夫人。”

    旁的姑娘行礼,皆是动作轻缓的盈盈一礼,体态轻盈。而这姑娘却是没有半点轻盈之感,就真是直直略一下蹲,再直直起来。

    看得出来,这姑娘下盘挺稳的。

    明毓还有些没缓过神来,愣得点了点头。

    打了招呼,丁胥让春瑛先到马车旁等着。

    春瑛走回了马车旁,一双眼巴巴地瞅着他们。

    丁胥朝着谢衍说:“卑职已经试过了,这春瑛在好几个姑娘中,拳脚功夫和力气是最好也最大的。只是因长相和身材,还有敦厚的性子,都不太符合贵女和贵妇们的带出去的要求,所以一直没被挑上,但武馆的馆长夫人说了,这丫头心眼是实的,不用担心她有花花肠子,但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可能吃得有点多。”

    明毓瞧了眼那姑娘,看那略微壮实的身材,也知道她吃得不会少。

    收回目光,问:“一个月多少月钱?”

    丁胥复述了一遍:“一个月二两银钱,包吃穿住行,不干杂活,毕竟还需要保持精神气保护主子,干多杂活也会分去精力。”

    明毓沉默了好半晌,随即拉上谢衍的袖子,走到了一旁后,压低声音说:“这人还是送回去吧。”

    二两银子呢!

    他们静澜苑先前一个月的月例也就是十两银子,如今就这一个不能使唤干活的婢女,就得二两银子,还得负责吃穿,她哪里请得起!

    谢衍也低声与她咬耳朵,说:“谢家水太浑了,我又得罪了谢煊,不仅他是个浑人,谢四娘与他也相差无二。”

    “他们兄妹俩一浑起来,难免会对我们夫妻俩动手。我身边有丁胥和陈九,倒是不怕。可你身边就青鸾和红莺两个弱质女流,没个人也不成,就当是花钱买个安心。”

    听谢衍这么一说,明毓也觉得有礼。

    上辈子不就是因为谢四娘动手,她才动的胎气?

    转头看向那个姑娘,面上浮现衡量之色。

    看着也不像是耍心眼,但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还需慢慢观察。

    而且青鸾和红莺中,也就青鸾能信得过,红莺心有些野,不可能一直心甘情愿地留在她身边。

    这么看来,她身边确实缺人。

    退一万步说,上一世可能就是因为身边没个护着的人,才会被挤入水中,淹死得太冤枉了。

    衡量之下,觉得还是留下吧。

    明毓点了头,丁胥则去与春瑛说了。

    那姑娘听说能留下来,脸色顿时亮了,走过来后便道:“夫人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只要跟在夫人身边,都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明毓莞尔,随即道:“那日后便跟在我身边,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便问青鸾。”

    在主子后头的青鸾适时出声,说:“我便是青鸾。”

    春瑛歪了歪头,问:“你几岁?”

    青鸾愣了一下,应:“十六。”

    春瑛一笑:“我十四,那我便唤你一声青鸾姐姐。”

    青鸾瞧了眼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姑娘,有些难以言喻。

    还真看不出来才十四。

    明毓心道,她也瞧不出来。

    处理了春瑛的事,谢衍正想离开回谢府,但人还没走,谢府就来了人。

    孙氏身边的何媪领着好几人到了明家。

    谢家到底是高门,明夫人就算知道来者不善,也知道谢家夫妇与养子也只是面合心不合,却还是不敢轻待。

    毕竟明家与谢家硬着来,无疑是以卵击石,是以也亲自出面接待。

    何媪是个傲的,只是漠漠然朝着明夫人一礼,随即冷淡道:“我家主母说大少夫人也已经回娘家住了好些天了,也没有一直在娘家住下去的道理,若是再住下去,恐怕会遭人说闲话,是以让老妇来接大少夫人回府。”

    明夫人心道不过是个下人,也敢摆谱,显然是没把她这明家放眼里。

    她因这老妇的态度而心下怫然,但面上也没显,笑道:“是应该的,我也让人把二娘和女婿唤了过来,有话你便与他们说。”

    她算是看明白了,嫁人后的二女儿,有了丈夫给的底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女儿了。

    何媪想起那谢衍,心道怎还在谢府,心下暗啐了一声晦气。

    不一会,明毓便与谢衍一同到了厅中。

    方才还傲然的何媪,知晓这谢衍软硬不吃,顿时收敛了傲然,姿态放低了许多。

    明夫人瞧着这老妇听说谢衍来了,便双肩垂下,一副低目垂肩的奴态,只想翻个白眼。

    呸,竟还是个装腔拿势的老货。

    “你家大爷和大少夫人来了,说罢。”明夫人道。

    何媪朝着谢衍道:“主母说大少夫人一直住在娘家也不是事,只会让旁人道尽闲话,再有明日要去将军赴及笄宴,是以老妇奉主母之命,特来接大少夫人回府。”

    谢衍冷声问:“白日有这么长的时间,为何要要晚上才来接人?”

    自然是她家主子不想让人看见谢府的人去接明氏,只得挑了晚上过来。

    何媪嘴上应:“因晓得大爷也会在,便让大爷一同回去,省得大爷今日跑空。”

    谢衍睨了眼她,嘴上也不留情,直言道:“不过是传句话到大理寺就解决的事,还特意让何媪大晚上过来,母亲大抵是近来忙糊涂了。”

    明夫人闻言,微微抽了一口气。瞧来这谢衍不仅仅是不给她面子,竟然连这谢夫人的面子都不给。

    莫名地,心里头堵了一天一宿的那口气忽然就顺了。

    何媪脸色的表情有些坚硬,不敢做任何应答。

    谢衍道:“既然母亲都亲自让人来接了,要是再不回去恐也不好。”

    说罢,朝着明夫人道:“小婿今日便与二娘回了,这几日小婿与二娘多有叨扰了。”

    明夫人忙客气道:“女儿回娘家小住,怎能算叨扰呢,往后有机会,更需要多走动走动。”

    谢衍轻一颔首,遂转而与明毓道:“夫人先收拾收拾,或与岳母多说几句体己话,我去与岳父告辞。”

    明毓点了点头,目送他去寻父亲,随之朝着母亲福了福身子:“阿娘,女儿就先回去收拾了。”

    明夫人点了头,之后便是与那老妇在厅中大眼瞪小眼。

    明毓连夜与谢衍回了谢家。

    回来了,自是先去了一趟主院。

    到了后,下人却说主母歇下了,明早再来请安。

    明毓知晓,孙氏这是要开始折腾人了。

    回静澜苑的路上,谢衍叮嘱道:“明日母亲必然是想接着请安让你久等,你也别去得太早。若是训你去得晚,说了不好听的话,也就不用听进去。”

    “不过几句训,总好过在那院中傻傻的站着。”

    明毓瞧了他一眼:“夫君怎就知道婆母会折腾我?”

    谢衍:“晚间让人来接你,显然不想让人看到谢府派人接你,而现在入夜不久,就说已睡下了,不过是想折腾我们白跑一趟。”

    “又让明日来请安,显而易见还会继续为难你。”

    明毓轻叹一声,小声嘀咕道:“真不想去。”

    谢衍用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日从将军府回来,大抵会把分家的事摊开来说。”

    明毓倒是不意外。她琢磨着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

    以孙氏那爱子如命的性子来看,能坚持到现在已然不错了。

    今日能让人接她回来,便是与谢家主吵同意了分家的事。

    谢家主估摸也舍不得谢衍光耀门楣,可谁让孙氏母家势强,还有个在宫里做贵妃妹妹。

    依着孙家的势才坐到这个位置,自然得哄着孙氏。分家这事,最终还是会妥协。

    便是妥协,但该演的戏,必然不会少。

    才分家确实不适合立刻撕破脸,但明毓觉得,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上,撕破脸也是迟早的事。

    就看是个怎么样的撕法。

    她余光瞥向谢衍。

    他大概心里是有谱的,也不用为他太操心,他自己解决就好。

    不过几日未回静澜苑,明毓好似觉得冷清了不少,连檐下的笼灯都没有点,一片黑漆漆的。

    “人都去哪了?”

    谢衍道:“这几日给她们放假了。”

    难怪她瞧着好似一点人气都没有。

    春瑛是个勤快的,虽说不用干杂活,可作为两个婢女中比较高大的,便自告奋勇去点了檐下灯,让青鸾和红莺两个人一顿好夸。

    夸得小姑娘越发的勤快。

    明毓也不是那等周扒皮,既然答应了附加的条件,自然不会太使唤人,是以在旁提醒道:“你们俩可别欺负春瑛老实。”

    青鸾和红鸾面面相觑一笑,不敢再乱使唤人。

    点了灯后,院中有了光亮,这才多了几分暖意。

    可待明毓打开住的屋子,她只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冷风迎面而来,满室都是寂然清冷的气息,一时都把她弄懵了。

    她前些天分明还住在这屋子里头,就只离开了几日,这屋子怎像是大半年都没人住过一般?

    谢衍却似没感觉一般,给她提着包裹和匣子入了屋子,说:“天气转凉了,屋中难免会冷一些。”

    明毓:……

    这是天气冷的原因吗?

    她瞧着一点也不像。

    大抵都因他日日往明家跑,在屋子里头待的时辰少,是以才会让室内冷清了起来,没了人气。

    第24章 二十四章

    明毓回到谢府这一宿, 睡得不是很好,夜里总觉得阴冷阴冷的。

    结果第二日推窗一瞧,可不阴冷,这都下秋雨了。

    细雨淅淅沥沥的, 天色暗沉, 空气中都是湿濡发潮的味道。

    院中的青石砖皆被被细雨打湿, 明毓不由地皱紧了眉头。

    雨天路滑,着实不便出门。

    青鸾也是一脸忧愁, 说:“雨天地面湿滑, 这雨怎早不下晚不下, 偏生今日下,夫人还怎么出门?”

    明毓收回了目光,道:“无事, 小心些就好。”

    早早做了决定的事, 也不能因为下雨天就不出门了。

    今日要赴宴, 青鸾和红莺两人一同给明毓上妆。

    梳了个高髻, 佩戴上碧甸子与簪花的头面, 倒能撑上门面。

    筵席的时辰在巳时正,需得巳时就出门, 明毓只留了小半个时辰去主院请安。

    原本青鸾打算给主子撑伞,但却被春瑛给抢了。

    春瑛道:“今日大爷出门前特别嘱咐了, 雨天路滑,让我看着点夫人,不能让夫人出半点意外。”

    明毓唇角微微一抿, 手心不自觉的放在小腹上。

    不管是给她带吃食进补, 还是马车上的软枕,亦或者是今日的提醒, 再加上差不多一整个月没碰她,谢衍做的这些都尤为反常。

    叫她如何相信他,相信他不知她有孕。

    明毓敛了思绪,仔细脚下,一路慢走,一刻左右才到主院。

    入了廊下,何媪见了她,笑说:“旁人家做儿媳的,早早就来请安了,倒是大少夫人这日子过得极好,都日上三竿了才来请安。”

    明毓淡淡的暼了她一眼,声音轻缓:“比不* 得何媪,不过是个下人,却有资格与主人家说教,这般大的派头,知道的都当是我婆母的仆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的婆母。”

    何媪被她的话一噎,说:“大少夫人可别折煞老妇了。”

    明毓朝着她淡淡一哂:“是折煞吗?不是,只是提醒何媪别太拿自己当一回事,如此欺下犯上,当真惹着我,便是婆母的仆妇,我作为官妇,一样可惩治你,你信不信?”

    何媪对上明毓平静地视线,四目相对半晌,最终还是她先低下了头。

    明氏说得确实没错。

    想惩治她,她也有这个资格。

    近来不仅是谢衍,便是这明氏的变化也是极大的,夫妇二人连主母都敢怼,更别说她一个下人。

    明毓冷漠收回目光,说:“去给婆母通传,说我来请安了,想来这个时候婆母也已经起来,也梳妆好准备出门了,应当不会让我等太久才是。”

    何媪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气,应:“老妇现在就去通传。”

    说罢,转身入了屋中。

    不过半晌,谢四娘便从屋中如同炮仗一样冲了出来,边冲边骂道:“好呀,你居然还敢回来!”

    谢四娘都九岁的年纪了,差不多到成人肩膀的孩子。明毓心猛地一紧,要是真被她给撞上了,非得从廊阶上摔下下去不可。

    几乎是顷刻间,春瑛整个人杵在了主子的面前。谢四娘撞了过去,人没撞倒,反倒是她自己被弹到在地,整个人不可置信的瞪着双眸,看向忽然出现在明氏跟前的壮硕女子。

    抬起手怒指着壮硕女子,愤愤道:“你,你敢挡我!”

    春瑛憨厚道:“你撞人,怎还不让人挡了?真真好没道理。”

    劫后逃生的明毓,脸色则是一片苍白。

    她看向谢四娘,两世的怨恨掺在了一块,前所未有的浓烈,眼神极为凌冽。

    一股子恶气涌了上来,开了口:“春瑛,压住她。”

    谢四娘闻言,惊道:“你想做什么?!”

    春瑛快步上前,径直压住了谢四娘,院子里其他下人傻眼了,手忙脚乱的上来阻止,谢四娘却已经被按住得动弹不得了。

    紧接着那素来柔弱的大少夫人,上前一步,扬手直接朝着谢四娘的脸就抽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下一瞬,谢四娘发疯似尖叫:“你敢打我,你个扫把星的妻子竟敢打我!”

    她的声音,把屋中原本不急不躁的孙氏给惊着了,忙道:“何媪你快出去瞧瞧怎么回事?!”

    声音才落,外头传来明氏铿锵冷硬声音:“母亲,儿媳受了四妹的惊吓,便不请安了,就先回去了。一会儿也会自行去将军府。”

    “另外,若是下回四妹还这样莽撞,儿媳便自请下堂回娘家去,再也不回来了,看外边的人怎么传四妹蛮横把自己的嫂嫂给逼走了,看谁家还愿意要四妹这样的儿媳!”

    孙氏闻言,快步走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却只是看到明氏离开的背影,还有被下人拦着,想要追上去,像个疯子一样的小女儿。

    再看女儿脸上的巴掌印,孙氏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险些昏倒了。

    明氏哪来的胆子敢在她的院子里,打她的女儿?!

    哪怕四娘真错了,也轮不到明氏在她的地盘教训她的女儿!

    反了,真是反了!

    谢衍如此!

    明氏竟然也如此!

    一个两个都反了!

    明毓出了主院,心头依旧久久不安。

    一旁撑着伞的春瑛道:“还好大爷有先见之明,让奴婢一到主院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定要提防主院的人,特别是府中的谢四姑娘,警惕再警惕。”

    明毓闻言,也没有心情琢磨谢衍这样吩咐的心思,她只知道这二两银子是真的花得值。

    若非春瑛,这一次恐怕凶险。

    回了静澜苑,明毓想,若今日不像谢衍说的那样分家,她无论如何都会先离开谢家,且回娘家去。

    这谢家是真的不能继续留了。

    青鸾知道主子受了惊,一回来就去煮了一碗热汤给主子压惊。

    她劝道:“夫人喝了热汤,歇一会再出门吧。”

    明毓点了点头,暗暗调息,过了许久才慢慢平缓好情绪。

    等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时辰。

    马车是谢衍这两日安排的,不是谢家的马车。

    谢府到将军府,约莫小半个时辰。

    虽下着蒙蒙细雨,但客似云来,府门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

    明毓递了贴子,在礼单上写下蔷薇水一瓶,而后随着府中婢女从抄手回廊下走入后院。

    原本明毓的身份是不打眼的,但奈何前些天谢家嫡出因养子而被关进大牢中,这事传遍了长安,她便因这事而引人注目了起来。

    说起前些天的事,长安中有人说是因谢衍嫉妒才陷害的嫡子。可稍作打听,便知这谢煊是个流连风月之地,为花娘豪掷千金的纨绔子弟。

    而谢衍,不仅是今年会试榜首,还是圣上钦点大理寺评事,这一对比,到底是谁嫉妒谁,旁人都是笑笑,心里都门儿清得很。

    因这事,谢家这些天都是贵眷茶饭后的谈资。

    这及笄宴,先是谢家夫人带着三女儿来,过了一刻后,谢家大儿媳又自己前来,就这几个人,谢家竟还分成两拨来赴宴,更是让人纷纷猜测谢家后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私。

    旁人对前些日子的事好奇,便去孙氏那处旁敲侧击。

    孙氏只说孩子大了,想法也多了,她到底不是亲生母亲,也管不了那么多。

    这话没明说养子不好,却句句都在点明错的人是养子。

    旁人见着养子的妻子,便也凑了过来,话里话外试探。

    那日谢家茶席上也来过的梁夫人问道:“明娘子怎不与你婆母一同来赴宴,还分开来了?”

    明毓笑应:“我在家中耽搁了一些时辰,便也就与母亲错开了。”

    梁夫人挂着笑,说:“原来是这样呀,我还当是你们这闹了口角呢。前些天我也不知听谁说明娘子在娘家住了好些天,今日又分来来,倒叫人担心。”

    明毓温温和和地应:“我怕想娘家人了,也就回去小住了几日,没想到梁夫人如此关心,还知道我回娘家了。”

    梁夫人笑了笑,随即压低声音道:“这纳是我关心,分明是你们谢家前几日闹出来的事,让旁人说了闲话。明娘子你如实与我说句实话,你那小叔被关入牢中,真是因为妨碍大理寺办案,对你丈夫大打出手?”

    明毓露出歉意一笑:“这寻常人家兄弟都会龉龃,吵吵闹闹也是正常的,至于是什么事,我也不在场,夫君也没与我细说,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夫人见明氏说得滴水不漏,又暗自琢磨了一番。

    这小娘子年纪轻轻,倒是个嘴严的,反倒是她那高门婆母,啧啧啧,不予置评。

    梁夫人见明氏也不是长舌的,却也愿意在这及笄宴上带她一带,不叫她在席上坐冷板凳。

    宴上,有人瞧得仔细,这婆媳二人愣是一句话都没话,更加明摆着闹掰了。

    估摸着不用多久,这谢家该把谢衍单独给分出来了。

    顾明月倒也因为长安传得沸沸扬扬的事,对谢家的印象更深了些,还特意来与明毓打了个招呼,与认识的贵眷说:“这位是谢家的嫂嫂,虽瞧着面生,但我还是希望大家伙今日可别冷落了我这位谢家嫂嫂。”

    今日顾明月是主角,又是个爽朗的性子,旁人也愿意给她面子,明毓倒是结识好些贵眷。

    这边热闹,瞧得那边的孙氏直咬牙,心说等晚上谢衍回去后,就立刻说分家的事。

    瞧他们离开了谢家,还有谁肯搭理她。

    筵席散去,已是下午。

    明毓先行离去。

    谢衍前脚落轿,后脚便看到妻子的马车也回来了。

    谢衍从春瑛手中接过了雨伞,把妻子从马车上扶下,叮嘱:“下雨天湿滑,慢些,不急。”

    明毓低低一笑,说:“我又不是身怀六甲,这般小心做什么?”

    谢衍执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说:“下雨天总该是要小心一些,而日后你若有身孕,那自是要更加小心。”

    明毓下了马车,与他一同进府,说:“这些时日,夫君待我都很是小心谨慎,我都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子。”

    谢衍手臂从她背后横过,虚揽着她肩头,护着她走上阶梯,说:“若是怀疑,那便去找个大夫瞧一瞧。”

    明毓轻声一笑,抬眸看向谢衍,视线落入他眼中,语声轻缓道:“我前几日还来了小日子,怎么可能有孕。”

    谢衍脚下微微一滞,随即又似无事人一般,垂眸望着她的侧脸,沉吟了两息,低声说:“既然小日子来了,便莫要着凉,晚间再泡一泡脚。”

    明毓不动声色一笑,应:“好。”

    谢衍是个面瘫,真的很难从他脸上试探出端倪。

    夫妇二人入了府中,并肩而行,明毓忽然道:“对了,今日早间我去主院请安的时候,打了四娘。”

    谢衍眸色顿时一沉,声音透着几分冷:“她做了什么?”

    身后的春瑛适时开口道:“那四姑娘想要推夫人,奴婢给拦下了。”

    谢衍蓦然捏紧伞柄,心绪沉沉。

    他不知什么情绪是生气,但现在,他觉得他应当是生气了。

    心里有一股汹涌压抑的气,似要破土而出。

    “打得好。”他眉目沉沉的说。

    明毓似有所觉,转头看向谢衍,只见他那双平日了冷清的眸子,时下漆黑冷沉沉的。

    周遭的气息都是凉飕飕的。

    入了静澜苑,谢衍郑重与她承诺道:“孙氏日后不会有机会用孝字来压我,所以往后我会慢慢与谢家脱离干系,更不会再被他们所掣肘。”

    明毓轻一点头:“我信夫君能做得到。”

    不被谢家所累,他这辈子应该会好过一些。

    哪怕他们夫妻日后有缘无分,她也盼着他能过得好。

    天色微暗,谢家主已然归府,主院来了人,请了他们二人到前边院子去议事。

    夫妻二人相视了一眼,都心知肚明唤他们过去是所为何事。

    他们期盼着的分家,终于要来了。

    第25章 二十五章

    哪怕妻子说来了小日子, 谢衍撑伞时,依旧是揽着妻子的肩膀,脚步不疾不徐低走过被雨水打湿的青石小巷。

    这一条路颇远。

    但谢衍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走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希望, 这次是最后一次走。

    走过青石长巷, 穿堂过廊才到前院。

    前院正厅外站了好些个眼生的下人, 明毓认得出来,他们不是谢府的下人。

    谢家管事见到他们夫妻, 上前道:“家主让大爷和大少夫人到了就直接进去。”

    明毓朝着里头望了眼, 隐约看到有长者坐在厅中。

    分家, 确实该有长辈在,不过谢家主和孙氏还把这家分得这么隆重,是她没想到的。

    她与谢衍入了其中, 随着他一同唤了声父亲母亲, 又朝着厅中三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唤了几声叔公。

    厅中除了这些人, 谢煊也在。

    他站在孙氏身边, 脸上的得意没有半分遮掩, 就好似觉得谢衍被分出去后,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或者说, 谢家的人都觉得她与谢衍离开了谢家,日子就会难过起来, 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错觉。

    夫妻二人相继行了礼,谢家主才开了口:“既然人齐了,那我便直说了。”

    看向养子, 肃严道:“今日让你们过来, 是谈论分家的事。”

    明毓适时给出惊愕的反应,以免让他们觉得她很是期待。

    谢衍看了眼嘴角勾着笑的谢煊, 继而看回谢家主:“父亲今日说分家的事,可是因先前二弟被关入大牢的事?”

    这事在谢煊看来是奇耻大辱,谢衍再度提起,让他顿时黑了脸。

    谢家主面色不变,冠冕堂皇的道:“一家人总会有龉龃的时候,但不管如何,还是一家人。如今是因你成家已有一载了,且如今也入朝为官,既成家又立业了,也该是时候分府别过了。”

    谢衍没应,只问:“父亲这是要把孩儿分单独出去过了?”

    谢家主眉心微微一皱,道:“虽是分府别过,但依旧是一家人,日后有什么困难,也是互帮互助的。”

    谢衍轻一点头,说:“孩儿知道了,既然是分府别过,那父亲是打算把哪个宅子分予孩儿?”

    孙氏在旁温笑道:“你都成家了,也有官位在身,总不能总向着家里索求,或者盼着家里能给你什么,你应该多想想日后该给家里还什么。”

    几个叔公闻言,眉头紧蹙,虽有所不满孙氏的话,可也知他们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的,便闭嘴不言。

    明毓盼着分家,自然也没有想着能得到什么。

    谢家主说:“我为官清廉,也没能攒下什么家业,确实有些愧对你们了。虽是分不了宅子,但也会给你一笔安宅费,其他家业只能是靠你自己双手来拼搏了。”

    谢家主为官清廉?

    明毓心头冷哂。

    且不说谢煊是如何花使银子的,就是他自家养的外室,住的都是两进宅子,还有那流水一样的花销,这银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谢衍沉默半晌,厅中也因他的沉默不语而静穆,所有人的目光都相继落在他的身上,似乎都在等他开口。

    便是明毓也盯着谢衍。

    心里不免感叹,谢衍虽是个面瘫,可这演起戏来,却是不输梨园表情生动的戏子。

    他这没有表情的面瘫最能唬人。沉默不语的时候,反倒给足了旁人想象的余地。

    谢衍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孩儿明白了。”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厅中众人心思各异,但无疑都被谢衍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谢衍语速徐缓:“父亲想让孩儿何时搬出府?”

    谢家主还未开口,孙氏便迫不及待的道:“最好明日就搬。”

    今晚连夜赶人出去,太不近人情,叫人抓了话柄。

    谢衍开口,应:“好,明日我傍晚前我会搬出府去。”

    谢家主暗恼孙氏做得太过明显,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发作,依旧装出慈父的模样,说:“也不是非急在一时,先寻好住处再搬也是可以的。”

    孙氏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谢家主转头暼了她一眼,警告她别太过了。

    现在是在分家,可不是断绝关系!

    孙氏知道丈夫本就因要把谢衍分出去而不高兴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再触丈夫的霉头,只能闭上嘴巴。

    她最多给谢衍夫妻三日时间。

    谢衍不语,一如素日那般平静。

    谢家主让人把修订好的分家文书取了过来,说:“府中会拨给你五百两安宅费用,静澜苑的下人你们也可自行带出府去,若还需要其他帮助,尽管开口。”

    自然,都听得出来,谢家主的话不过是客套话。

    五百两安宅费,乍一听很多,可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连一个小宅子都买不起。

    再说静澜苑的下人,更是谢家的眼线,为了让谢家人暂时安心,只能先带走,安家后再寻别的理由给打发了。

    明毓只想赶紧分出去,也好做之后的打算,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事情。况且她清楚谢衍能处理得好这分家的事,便一直没有开口。

    分家文书取了过来,众人过目后,没有异议便签下,没得反悔。

    除了安宅费外,谢家主大抵还想掌控谢衍,是以上头还有养老和定时回谢家的条件。

    等二老六十年岁后,每年一百两的养老钱。

    分家后,每个月都要回一趟老宅。

    谢衍心中有成算,便没有异议,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家几个叔公面上没说什么,但都觉得这谢家做得不太厚道。

    谢衍虽不是他们夫妻二人亲生的,但也还算是谢氏一族的子弟。

    当初抱养的时候也说过就算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会视如己出,可现在瞧来,哪里有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样子?

    分家就分五百两银子,别的却是没有了,这事真不是上层官宦人家能干得出来的事。

    可谢衍都没有意见了,他们自然也不会有意见。

    签好分家文书后,谢衍便拱手朝着谢家主和孙氏一礼,随之携同妻子一同离开了正厅。

    明毓垂着头,一副丧气的模样,可却是在强压着心下的欣喜。

    上辈子盼了六年的分家,这一辈子却是这般轻易就分了,惊喜之余,还有些不真实的飘飘然。

    今日分家,谢家这个泥沼,谢衍怎么不算已经从中迈出了一只脚?

    终有一日,或真如他所言那般,会与谢家干干净净的脱离了所有关系。

    谢衍侧眸看向低着头的妻子,目光落在她下敛的眉眼上。

    她很安静,很温顺,可他清楚,她心里一点也不安静,性子也不算温顺。

    两世以来,仅这一个月,他才算慢慢了解她。

    也或者说,只这一个月,她才把自己最随意的一面展现了出来,她比上一世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要来得鲜明。

    不管是因何事才让她变成这样,但他觉得这样就极好。

    从正厅出来,一股挟着寒潮冷风迎面袭来,明毓冷得缩了缩脖子。

    谢衍脱下了外边及膝开衫,一扬一抖,散开后便披到了她的肩上。

    尚覆着暖息的外衫披到身上,暖意挟着淡淡清香把明毓笼罩了其中,明毓转头瞧向他。

    谢衍说:“你小日子里,别着凉了。”

    闻言,明毓都险些快忘了刚刚在回府的时候,与他胡乱扯的谎。

    他是明知事实却调侃她?还是真不知?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夫君还真会关心人。”

    谢衍摇头:“我从不关心旁人。”

    未尽之意,便是只关心她这个妻子?

    明毓笑了笑,没太把他话里的意思当真。

    回到静澜苑,进了屋中,谢衍才道:“先收拾行李,明日下值后我们一块离家。”

    若非已经晚了,谢衍还真想今日就搬。

    明毓诧异地看向他:“这么快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

    谢衍点头:“找到了,是西雀街梨花巷的一处小宅,不大却五脏俱全,够我们夫妻生活了。”

    听到是西雀街梨花巷,明毓心头倏然一颤。

    那个地方,她和离后住了三个月,

    明毓了解过,西雀街梨花巷那个宅子是在她提出和离后,谢衍才买下的。

    “为何是哪个地方?”她问。

    谢衍:“我有一回从那处经过,巷子安静,也有淡淡的梨花清香随风袭来。你从嫁入谢府后,就爱侍弄院中的两棵梨树,正好那宅子栽种有梨树,日后你也可以吃上自己打理的甜梨。”

    明毓微一诧,有些许失神。

    就因为这?

    上一世也是因为这个缘由?

    便当真是这个原因,那为何这么巧,五年后会出售,五年前的今天,竟也对外租赁?

    是以,明毓狐疑道:“可怎就那么刚好有宅子租赁?”

    谢衍:“那是丁胥舅公家的宅子,平日里没什么人住,走访案情时,与丁胥经过时他提了一嘴,我也就留心了。”

    解释罢,谢衍道:“明日一早我让人准备几个箱子送来,让你放行李。”

    说罢,又道:“我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家具不需要带走,书房的书也少,只一些衣物,估计一个木箱也绰绰有余。”

    还在惊疑中的明毓,听到他这么一说,才想起谢衍在谢家基本上没有什么东西,就好似不是这个家的人一样,物件比她这个刚嫁入谢家一年的人还少。

    他衣柜中,一年四季的衣裳只几身替换的。

    便是书房中的书籍也只是四书五经,多的便没有了。

    不是他不喜书,而是囊中羞涩,也只能选必要的书籍。

    至于旁的物件,也没有几样,他在谢家住了二十载,可行李估摸着一宿就能收拾好。

    东西少,就不会有太多念想。明毓环视了一圈这个住了六年的屋子,她也没有半分留恋。

    她还在神游太虚间,身前忽然有黑影笼罩,她回神的下一息,却已然被揽入了带着清冷气息怀抱之中。

    明毓乌瞳一缩,谢衍的手臂已然从她腰身穿过,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中。

    谢衍微微躬身,低下头,下颚抵着妻子的发髻上,闻着妻子身上的淡淡馨香,怀抱着温热暖玉般的妻子,心下空寂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在慢慢填上,他顺其自然的享受这种过程。

    谢衍那清调的嗓子多丝丝徐沉,道:“夫人,日后我们好好的过日子。”

    明毓靠在谢衍的怀中,神情有片刻的恍惚,眼中也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挣扎。

    好好过日子……吗?

    可他这种天生感情就淡薄的性子真的适合好好过日子吗?

    真的适合做一个丈夫?

    真的适合做一个……好父亲吗?

    明毓闭上了双目,虽让他抱着自己,可没有回应他半个字。

    第26章 二十六章

    明毓躺在床榻上, 却是半宿都没能睡着。

    谢衍倒是困得厉害。

    这五六日下来,就除了在明府饮了酒那宿睡得好一些的外,其余都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昨夜是从明家回来的第一晚,妻子总是翻来覆去, 睡得很不好, 连着他都醒了好几回。

    妻子今晚也是翻来覆去, 显然没睡好。

    谢衍忍着困乏之意,侧着身体, 伸出手臂轻拍了拍背对他的妻子, 掌心落在她肩头上, 带着丝丝沙哑,问:“夫人,怎么了?”

    明毓:“吵到你了?”

    谢衍:“没有, 正好也没睡着。”

    顿了顿, 又问:“你在想什么, 怎会睡不着?”

    与谢衍而言, 能搬出谢府来说, 是好事,但他本就情绪起伏不大, 这事并不至于让他兴奋得睡不着。

    明毓见他也没睡着,索性便说说话。

    “谢家这么轻易的提了分家, 我们明日就要离开了,总觉得不太踏实。”

    这是其一,其二是谢衍今晚说的那些话, 总扰得人心绪不宁。

    谢衍躺进去了一些, 待近乎贴着她后背,开口:“无事, 便是他们有什么事,也基本是冲我来得,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明毓闻言,眉心微蹙:“听夫君的意思,他们还真会继续耍坏心思?”

    谢衍不欲让她听到那么多的腌臜事,本意也不想她更睡不好,是以便拣了话来说:“有坏心思自是最好,我还怕他们不耍坏心思了。”

    谁知明毓听后,更睡不好了,但因转过身去就是直面对着他,也就没动,可声音却比方才还清醒:“你想做什么?”

    谢衍离开了自己的被窝,掀开她的被衾,入了她被窝中。

    明毓一怔,想阻止却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胸膛就这么贴在了她的背后,手臂更是横过腰侧,像是在拥着她一样。

    明毓轻推了推他的手臂:“回你被窝睡去。”

    谢衍却道:“定是变了天,冷得你睡不着,我与你同一被衾会暖和许多,兴许你就能睡着了。”

    明毓:……

    感情她今晚换的厚被衾,都没有与他一块睡来得暖和是吧?

    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不用了,我能睡得着。”

    说着又推了推。

    谢衍却是一动不动,转回了话题道:“说回方才的事,只有谢家人闹,才有机会抓住话柄彻底摆脱他们。”

    为官者,最看重孝道,这也是他上辈子难以挣脱谢家的原因。

    这一世有了前车之鉴,让谢家先提了出来,摆脱谢家相对比上辈子定会容易很多。

    明毓退不开她,心下颇恼,以前怎不觉得他这般无赖?

    依旧暗自与他那横放在腰上的手臂较劲,边问:“那得闹到什么地步,才能挣脱?”

    谢衍心答:或闹到孙氏想要取他性命的地步。

    不仅能摆脱谢家,也能把那妖道一网打尽。

    “总归闹得越厉害越好,至于每个月回来一次,我回来就好,你不用回来。”

    话到最后,察觉妻子还在推搡着他的手,谢衍也暗暗用了劲,说:“别推了,就这么睡吧,要是一刻你还没睡着,我便松开。”

    明毓见他这般执拗,也就破罐子破摔松开了手,道:“抱吧抱吧。”

    他也没几宿好抱的了。

    谢衍得了准话,身体越发的贴近,手臂也微微收紧。

    明毓自暴自弃般闭上双目,说:“别闹到我这里就好。”

    “谢府要你过府,只要我不在,你便寻借口来推脱了。就算在一些席面上遇到他们,他们若为难就闹大,别给他们面子。”

    明毓一听他说这些烦心事,连带因明天就要离开谢家的好心情都没了。

    他是懂如何与人把天聊死的。

    “我现在不想听这些,恁的烦人。”说着便把被衾拉上来,连头都给蒙住了。

    只是被衾中还有属于谢衍的淡淡气息,几乎把她的整个被窝都给侵占了。

    谢家烦人,谢衍也烦人!

    怀里的妻子又香又温软,抱得舒适,谢衍的困意也就越发的浓了,却是忍住没有打哈欠,眼皮子也是耷拉着的,半闭不闭的。

    “好,我不说了,你早些睡。”声音难免带着微浓的鼻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毓也逐渐有了困意,闭着双眼缓缓睡了过去。

    谢衍感觉到怀里的妻子已经睡了,这才呼了一口气,头轻轻地搭在她的颈窝处,也闭上双目睡了。

    *

    明毓一早起来,便吩咐下人开始收拾行囊。

    依旧是蒙蒙秋雨,却是没有影响到他们搬家的行程。

    青鸾知道主子盼着离开谢家,是以在一众消沉的下人中,步子是最轻盈的,心情也是截然相反的好。

    整个静澜苑都是忙进忙出的,那两棵梨树还剩下的果子,都叫青鸾和红莺给摘了。

    青鸾边摘边道:“今日搬家,正愁没吃食可以送,这果子正好可以送去邻家。”

    明毓闻言,想起那梨花巷别的不多,就梨子家家户户都有,便道:“不若熬些梨膏糖和梨糕再送去。”

    明毓记得,隔壁家的大娘是极好相处的,便是梨花巷里的邻里也是很好的人。

    知道她是孤身女子带着一个婢女,平日里能帮的忙都会相帮,便是有歹人有坏主意,也是他们给打跑了。

    青鸾应:“也成,只是可能要明天才能送了,今日换了宅子,还得收拾呢,拾掇好心情自然也好。”

    明毓笑了笑。

    是呀,今日要换新居了,是新气象。

    谢衍说的木箱很快就有人送了过来。

    家具没动,属于他的东西,一个木箱就装完了。

    明毓的行李大多都是一些陪嫁的生活嫁妆,杂且碎了些,可都是要带走的。

    不过是大半日,便已经全部拾掇好了,就等装上车了。

    谢衍今日也提前了一个时辰回来。

    叫丁胥帮忙唤了两辆板车,陈九也唤来一同搬搬抬抬。

    陈九那近乎八尺的高壮体格,着实把谢府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谢家主知晓谢衍今日就走,倒也没挽留,而是让人跟着去帮忙抬行李。

    谢衍与妻子去主院,做了最后拜别父母的面上功夫。

    孙氏嘴上说让他们去忙自己的,别给耽搁得太晚了,实则是懒得应付了,

    行李都搬出了府外去,谢衍才与妻子共撑一把伞从府中出来。

    谢府此去西雀街梨花巷,需得三刻左右的车程。

    上了马车,明毓掀开一角帷帘往谢府的大门望去,她问身旁落座的谢衍:“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谢府,夫君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衍顺着她撩开的车窗往外望去,如实道:“没有什么心情。”

    顿了顿,才继而道:“仔细琢磨一二,有些许的轻松。”

    明毓闻言,转过头狐疑的看向他,又问:“与夫君而言,心里轻松是个什么样的情绪?”

    谢衍把手心压在心口的位置上,片刻后又拿开,随之敛眸仔细感受片刻,才语声徐缓:“在谢府时,就像是有手掌压在心口上,现在,就像是把手掌拿开了,呼吸好似畅快了一些。”

    别人靠内心感知情绪,谢衍却要靠外在行为来感知。

    这让明毓想起了上一世,他与景煜待在一块的时候。景煜不舒服苦恼的时候,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只有冷静和冷漠。

    她那时,别的不盼,就盼着景煜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可现在,她又比上一世贪心了。

    她不止想让景煜健康平安的长大,还想让他成为一个可以清楚感知情绪,感受世间的最美好的感情,而非像是他父亲这样的人。

    谢衍的遭遇,无疑是可悲的,可叹的,可在她心里,景煜比他重要得太多太多了,她不会拿景煜的未来去赌。

    所以,和离也该提上日程了。

    马车轻一启动,缓缓而去。

    明毓低* 着头沉思,而身侧的谢衍,视线则落在她的身上,目光也渐渐落到她的小腹上。

    他仔细注意过了,她没来小日子。

    景煜应是已经来了的。

    脑海里想起那瘦瘦小小的孩子,谢衍心上似隐隐多了丝丝期盼。

    上辈子,他那个只在世上停留了四百二十三日的儿子,这辈子会健健康康的长大,也会与他走截然不同的路。

    会有疼爱他的阿娘,陪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会有同龄的孩童与他做伴,相约一同去学堂。

    晚间噩梦或病中,不用自己一个人撑过去,而是会有疼爱他的人在侧抚慰。

    谢衍也转头,撩开了一侧的窗,往外头细雨朦胧的景望了出去。

    往后的日子,也会与上一世截然不同。

    马车慢行近乎半个时辰才到西雀街梨花巷。

    巷子里头的百姓都好奇探出头来,看着新搬入巷子里的人家。

    隔壁年轻了好几岁的何婶子问青鸾:“你家主家是哪里的人?”

    青鸾笑应:“是长安人,家里分家了,便搬来这里住,明日得空了再来拜访邻里。”

    青鸾也没把个中复杂的事说出来,而分家倒是常见,旁人也没想那么多。

    明毓再度走入曾住了三个月的宅子,也是她二十来年,活得最恣意的三个月。

    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才算是第一个家。

    黑瓦青砖,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墙角依旧有两棵梨树和两棵枣树。入了堂屋,左侧便是明毓曾经的屋子,也是……她现在与谢衍的寝室。

    这回和离,谢衍应该不会再把这宅子给她了。

    不过长安样样都精贵,还有谢家那样难缠的人在,她也不打算再留在长安了。

    丁胥和陈九还有下人都进进出出搬着东西,明毓把青鸾和红莺唤了来,让她们去买菜准备暖居暮食。

    相对比上一世初初住进来的冷清,这一世格外的热闹。

    第27章 二十七章

    搬家第一日, 吃吃喝喝到了亥时才散去。

    谢衍与他的两个下属吃了酒,晚间又像在明家醉酒那宿是一样的。

    反应慢又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双眼就好似长在了自家夫人的身上一样。

    明毓在哪,他的目光就跟到哪。

    他安安静静的, 也不耍酒疯, 明毓索性就随他了。

    下人们收拾到很晚才弄好, 明毓住过这屋子,有经验, 是以收拾得极快。

    屋中的床与梳妆台一瞧就是新的, 也不知谢衍是什么时候让人打的, 他早有离开谢府的心思,早早打好了,也不稀奇, 明毓也就没过问。

    明毓虽没做什么, 但也是浑身疲惫, 洗漱过后, 便早早上榻歇着了。

    呆滞了大半日的谢衍这才跟着躺了下来, 说:“夫人,就寝了。”

    说了这话, 没一会,明毓就听到了细微绵长的呼吸声。

    ……

    没有太多烦恼, 便是好,一觉可睡到天明。

    明毓轻叹了一声,也随之入睡。

    翌日秋雨停了, 但天却是凉了。

    昨日下人收拾衣物的时候, 明毓也瞧到了谢衍的冬衣,有些地方的夹棉都已经硬了, 穿在身上也不暖和了。

    她便让青鸾安排下去,把家中所有人的冬衣都置办上,谢衍便也多做两身秋衣和两身冬衣。

    银钱是谢家给的安居钱,谢衍拿走了一百五十两,道是租赁宅子的银钱还没给,还有平日用人也需要用到的。

    明毓本欲只拿一百两做家用,但他还是执意的留下三百余两。

    搬了新宅,正是处处都要花使银子的时候,夫妻俩都没那般的清高,自然不会宁愿拮据都不用谢家的银钱。

    既然给了,那就用,断然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谢衍这边,因妻子不在谢家,也不在明家,而是在属于他们自个的小家,办起公来,也不会分太多的心。

    陆司直近来也忙得脚不沾地,但听说谢衍被谢家分了出来,便想起了在花楼时,一气之下把谢煊关起来的事。

    怕不是因为这事才让谢家记恨在心,把他给分出来的吧?

    且听丁胥说,谢家吝啬得很,连个宅子都没有给,谢衍现在住宅子也还是租赁他家叔公的。

    除了没有宅子外,谢家更是连一丁点私产都没给,就只是给了些银钱敷衍,就这么让人搬出来了。

    陆司直越琢磨越觉得心中有愧,走到了谢衍办公的案房外。

    从窗口望进去,谢衍却一如既往地认真办公,似乎没有半点的不适。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谢衍抬头见是上峰,便从桌后站了起来,走出行以揖礼。

    陆司直摆了摆手,在旁坐下,问:“听说你昨日从谢家分出来了,可是因先前在花楼的事情?”

    谢衍应:“这只是诱因,但实则是因我与二弟的命格相冲,是以我双亲才把我给分了出来。”

    陆司直闻言,眉心紧蹙:“命格相冲,是谁批的命格?简直愚昧至极!”

    “若真的命格相冲,那谢家二十年前过继你,让你母亲连着生下三个孩子,这又该怎么论?不算是你给谢家带来的福气?”

    谢衍轻一摇头:“世事无常,属下的祸福如何,不过全凭旁人一句话,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也改变不了现状。”

    陆司直凝眉道:“你虽只跟随本官不过一个月,时间并不长,可本官觉得你并非妄自菲薄的人。”

    “谢家如何,本官不妄加揣论,但到底过得如何你心中有数就好,他们若是真对你不义,面上过得去,不要给人在孝道上面抓住把柄就成。”

    谢衍一颔首,应:“下官心有成算。”

    陆司直点了点头,随之问起案子的事。

    “伯爵府的案子,你现今可有头绪?”

    谢衍:“大人稍等。”

    说罢,走到桌前,把整理出来的案理文卷拿到手上,递给了上峰。

    陆司接过打开览阅。

    谢衍分析:“最后一个从屋中出来的是花魁,但听伯爵府世子的两个随从说,花魁出来前半刻,依旧听见他们主子说话的声音,也能从窗屏上看到有走动的人影,所以我们都觉得花魁离开时,世子是还活着的。”

    陆司直抬眼看向他:“难道不是?可不止他们两个小厮看到有人在屋子里头走动。”

    谢衍:“世子最后一次说话,是花魁还在屋子里头的前一刻说的。可假设花魁离开屋子前,世子就已经死了,而花魁擅口技,能模仿世子的声音说话呢?”

    陆司直凝眉沉思,半晌后点了点头,问:“可有走动的人影又怎么说?”

    谢衍没说话,而是走到了桌前,把一张厚纸撕成了人的形状,再在纸人上绑了一支笔,再以两根线分别绑在纸人的两个手臂上,继而点了烛灯。

    他提着两根线,把纸人房在烛灯后边慢慢地移动,因是白天,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很浅,但也能让陆司直明白了他的意思。

    “屋顶上掀开瓦片,提着人偶而动,也未尝不可。”

    陆司直眼神一亮,惊喜地看向谢衍,随之道:“现在立刻把花魁传回大理寺审问。”

    谢衍摇了摇头:“这只是属下的猜测,先不要打草惊蛇,暗中盯着花魁的同时,先把她所有的来历调查一遍,还有查勘屋顶是否有人踏足过的痕迹为妥。”

    陆司直沉吟了片刻,点了头:“就依你所言。”

    从谢衍案房出来后,陆司直到底是对谢衍还有几分愧疚,是以唤来了下属,吩咐:“回我府上,让管事把我书房那一套竹字的文房四宝包好,送去西雀街梨花巷,当做乔迁之礼送到谢家,也就是谢衍谢评事的府上。”

    *

    谢衍下值回到家中,妻子并不在。

    询问过红莺,才知她与青鸾到西雀街上采买了。

    从梨花巷子走出去,往东沿着小河走,再过一座小拱桥,便到了街上。

    河流……

    拱桥……

    谢衍眸色顿时一沉,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转身就往院子外头走去。

    “大爷要去哪?”红莺忙追问。

    谢衍没有应她,出了院门,步履加疾地顺着河流往上,快到拱桥处,远远看去,桥上有人挑着扁担,也有人推着板车而过,行人更是匆匆。

    而他的夫人则与青鸾正提着东西准备上桥。

    谢衍脚步快了许多,快到桥头时,朝着桥上唤了一声:“夫人。”

    明毓听到谢衍的声音,抬眼望去,见到谢衍匆匆走上桥时,她也停了下来,眉眼间浮现诧异之色。

    谢衍快步走到了她的身旁,从她手上接过包裹下一刻,牵上了她的手,说:“归家吧。”

    明毓望了眼谢衍平漠的神色,而后垂眸望向牵着她的手掌。

    他握得有些紧,而且……手心似乎有一层薄薄的汗。

    十月的天,已经冷了,怎可能会冒汗?

    明毓目光从相握的手上移开,目光从桥上凭栏一扫而过。

    是了,她上辈子就是从桥上被人推下去的。

    她怎么可能会忘?

    方才出门过桥时,她在桥头站了好一会,才鼓起勇气握紧青鸾的手过桥。

    那会儿,青鸾还说她脸上似乎失了些血色,扶着她走过去的时候,也还道她手心似乎出了些汗。

    她是经历过生死,才对这桥有所阴影,也才会害怕。

    可谢衍呢?

    他这么一个感情和情绪都淡薄的人,也没有过与她同样的经历,又怎会也有这种情绪?

    从她这一世睁开双眼至今为止,谢衍一举一动皆有所不同。

    她曾怀疑过,谢衍和她一样,都是从上一世回来的。

    可上一世的谢衍,分明也不是现在这样的。

    他变了很多。

    哪怕依旧看着像是情绪缺失,可在一些细节上,似乎有了微弱的情感波动,就是做的事也细致了很多。

    就算他真的是与她一样的,可谢衍为什么会改变?

    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了。

    是因为她死了吗?

    明毓带着诸多疑问暼了眼身旁紧抿着唇角的谢衍。

    他视线紧盯着过桥之人。

    明毓由着谢衍牵着她的手,挡开了过桥之人的触碰,走下了拱桥。

    下了桥,谢衍才复而开口说话:“今日出门,买了什么?”

    明毓应:“买了些做冬衣的料子,还有一些杂物。”

    谢衍点了点头,又说:“你想要买什么,等我过两日休沐的时候,再一块去全采买了,近来秋雨频繁,道路湿滑,还是少些出门的好。”

    明毓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回了家中,下人才说大爷的上峰陆司直送来了乔迁之礼,因主子都不在,陆府管事送了立后就先离开了。

    谢衍应了声,似乎对这乔迁之礼没有半分兴趣,连瞧都没有去瞧一眼,径直让人放去了书房。

    待晚间就寝时分,谢衍在耳房洗漱,明毓躺在榻上思索着确定谢衍底细的事。

    谢衍从耳房出来时,明毓便作势闭上双目假意入睡。

    他熄了烛火,只留一盏微弱的小灯在外间。

    行至床榻边上,平日睡得极为规矩的人,上了榻后却是侧身靠近妻子,手臂虚虚从她手臂上横过,轻一揽着软玉温香的妻子,而后才闭上双目。

    明毓微微蹙眉。

    自在谢家住的那一宿之后,连着好几宿,谢衍都靠得极近,且还有半拥着她睡。

    这又算什么?

    夜渐深,明毓依旧没有睡意,而身后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缓。

    明毓暗暗呼了一口气,随之捂着肚子,佯装出腹痛的模样,痛苦的唤道:“夫君,我肚子疼。”

    谢衍才入睡,恍惚间好似听到妻子说肚子疼,一瞬间清醒过来,倏然从床上坐起,问:“肚子怎了?”

    明毓转了身,咬着唇,痛得似乎欲泣:“不知道,就是疼。”

    谢衍目光移到她腹上,道:“你先躺着,我让人去唤大夫来。”

    说着,立即转身下榻,踩上便鞋,就疾步要往外头而去。

    “等等。”明毓忽然喊住了他。

    谢衍转身看向她:“怎了?”

    明毓按了按肚子,忽然又道:“好像又不疼了,就只是忽然刺疼了一下下。”

    “许是晚间吃了些什么,现在没事了,也就不用寻大夫了,我喝几口热水便好。”

    谢衍却是眸色一沉,强硬道:“不成,得看大夫。”

    不由分说地转身出去。

    在他开门的那一瞬,明毓再次喊了他:“为何一定要找大夫?夫君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谢衍动作一顿,转过头望向床榻里头的妻子。

    眉目定定地凝望着她,半晌后,他方问:“肚子是真疼,还是……假疼?”

    静默间,四目相对,似乎像都想要透过对方的眼神,望到对方灵魂的最深处。

    似乎都想要探寻什么。

    第28章 二十八章

    夫妻两人对视了半晌, 明毓才缓声应道:“夫君这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我装疼?我这是真的疼了一下,只不过一下就没事了 。”

    谢衍眉目一定,说:“要瞧大夫, 你大抵有了身子, 不能不重视。”

    明毓心下蓦然一沉, 暗自一攥紧了被衾,面上忽然轻笑出声:“夫君还真是盼孩子盼魔怔了不成, 我有没有身子, 我怎么不知道?”

    谢衍:“我询问过大夫, 第一个月有孕,还会有癸水。”

    明毓一默,唇角微微一抿, 问:“夫君怎就确定我有身子了?”

    谢衍面色不变, 条理分明的说:“你近日睡得比以往都要多, 不再早起, 我下值回来, 你有时也都在睡。胃口也好了很多,偏好吃些酸甜口味的, 也不爱喝浓茶了,而是喝些酸甜的花茶。”

    明毓不信他能依着这些就能辨别她有了身子。也不信今日他在桥上的表现只是巧合。

    心底的猜测越发的浓重, 但也没点破,而是道:“近日睡得多,胃口好了, 大抵是天气凉了, 既然夫君觉得我有了身子,那便看大夫吧, 也好让夫君安心一些。”

    谢衍轻一颔首,出了屋子,恰好青鸾在外头,便让她去唤了大夫。

    西雀街有医馆,往来两刻时辰,再等等大夫起夜,直到三刻时辰,青鸾才把大夫领了回来。

    明毓穿戴好衣裳,在堂屋看诊。

    大夫搭了片刻脉搏,沉吟一会才道:“有些许的胀气,腹中绞痛,可能是天气凉了,吃凉物所致,注意些就好。”

    谢衍闻言,目光落在大夫的身上:“就这样?”

    大夫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也不用吃药,只需注意不要再吃凉性的吃食,注意保暖便可。”

    谢衍一默,视线转到妻子的小腹上,说:“不是有身孕?”

    大夫忽然一笑:“这郎君是盼孩子盼得有了错觉吧,老夫可没诊着喜脉,不过二位尚且年轻,这位夫人的身体也健康,放松心态,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了。”

    谢衍抿唇不语。

    明毓神色温浅地瞧了眼谢衍,道:“我都说夫君想多了,夫君还不信。”

    说罢,道:“青鸾,取诊金给大夫,再送大夫出去。”

    青鸾轻一颔首,把大夫送了出去。

    到了梨花巷口,提着笼灯的青鸾左右张望了一眼,见无人后,动作极快地掏出了一个钱袋子给大夫。

    “今日的事,还望大夫能守诺不外传。”

    大夫拿过了钱袋,低声道:“若是你主家不想要这个孩子,还是趁早落胎,月份大了,身体也会受不住。”

    青鸾拧眉道:“知道了。”

    大夫提着灯笼挎着药箱离开后,青鸾暗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

    今日与她出了一趟门,去了医馆与大夫商量,到了晚间便让她守在屋外,等大爷吩咐去寻大夫。

    分明有孕,为何还要骗大爷说没有怀孕?

    这一个月下来,夫人尤为注重养胎,不像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模样,那现在的举动又是为何?

    青鸾想不明白,暗自叹气返回去。

    这边明毓回了屋中后,脱去鞋袜上了榻,看向一直抿唇不语的谢衍,说:“夫君就这么盼着有孩子吗?”

    谢衍望向她,抬手放在自己心房上,眼神带着丝丝茫然与暗沉:“这里似乎有些空,有些发沉。”

    明毓听到谢衍述说他现在的心情,眸色微微一滞,随即淡淡一笑:“这子嗣缘,强求不来的,莫落得像谢家主母那般执着。”

    谢衍轻“嗯”了一声。

    明毓打了个哈欠,轻声说:“歇着吧。”

    说着便先躺下了。

    谢衍也脱下外衫躺了下来,可却是睁着眼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夜色渐浓,他转头望向里头的妻子,眼中尽是不解。

    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是因为回来那宿,他与她同房所致吗?

    谢衍一直不欲探究妻子的不同。

    总觉得,什么都不及她活着重要。

    不仅她能活着,景煜也能回来,这都是极好的,哪怕一开始,他的心境没有太大的感觉。

    可他知道,他应该都是盼着的。

    每每想起妻儿都回来了,他便觉得空寂荒芜的心底似有鲜花绿草生起,人活着也还是有意思的。

    只是为何,景煜没有与妻子一样,死而复生?

    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谢衍开始认真思索了起来。

    思索妻子的不同。

    从回来的第二天就有所不同了。

    不像上一世同一时期那般早起操持大小事,对他更是冷淡敷衍了。

    谢衍望着已经入睡的妻子,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夫人,你也回来了吗?”

    不然,方才她腹痛的时候,为何是那个眼神。

    那个似乎是把他看穿了的眼神。

    她是否也对他有同样的怀疑?

    所以在他回来后就问了好几次,问他为何变了。

    可若她也回来了,为何在知道景煜没有来后,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他曾见过她因为景煜的身体不好,整宿整宿的不睡,夜间总是抹泪。

    景煜不在后,她也总是拿着景煜的衣服躲在房中哭,那段时日甚是憔悴,脸上很久都没有过笑容。

    若是没有回来,这段时日为何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若是回来了,如若没有景煜,还会与他提和离吗?

    谢衍想了很多,一宿没睡。

    翌日起来,眼底都泛着一圈淡淡的乌青。

    谢衍上值去了,明毓很久才起来。

    青鸾伺候主子梳洗时,把埋在心底一宿的疑问问了出来:“夫人既是想要小主子的,可为何还要瞒着大爷?”

    明毓抹了脸,把布巾挂到盥洗架上,神色淡淡:“总归要和离的,为何要让他知道我有孕?”

    青鸾闻言,表情惊愕:“夫人……要和离?!”

    明毓看向她,并未隐瞒:“是,就快了。”

    她本想等赚了银钱后,就提,但谢衍很大可能是与她一样,是从上辈子回来的。

    景煜的存在她瞒得了一时,可以谢衍的警觉,她瞒不了太久。

    她只能是依着手上的这点谢家给的安家银钱,离开这里。

    人活在世,总能找到谋生的活路。

    “夫人为何要和离?”青鸾想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已经在往好的方向而去了,可为何夫人反倒想与大爷和离。

    明毓轻轻摇了头:“有些事,非自己亲身经历,是体会不到那种绝望的,也是言语解释不清楚的,所以你不要劝我,也不要问我理由。”

    话到最后,明毓道:“我若和离,日后的日子恐会更加艰难。”

    青鸾道:“不管夫人是想与大爷继续过下去,还是想和离,奴婢都会跟随夫人。”

    主仆二人几乎一块长大,关系自是与旁人不同。

    明毓笑道:“既如此,等日后给你寻一门亲事后,便把你的身契还给你,让她子孙后代都能摆脱贱籍。”

    明毓上一世已然打算把身契还给青鸾,让她成为良籍,然后再给她寻一门亲事。可没承想还没来得及做,她就意外身亡了。

    说起嫁人的事,青鸾脸颊微赧,轻声表以忠心:“奴婢不嫁人,要服侍夫人一辈子。”

    明毓一笑:“别说这样的话,我可舍不得。”

    说罢,从耳房走了出去。

    梳头时,青鸾已然缓和了过来,继而问:“夫人想何时提和离,便是提了,大爷能同意吗?”

    明毓望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就这几日吧,帮他打理好这宅子,然后就提。”

    “他会同意的。”

    第一回都和离得那般轻易,第二回和离,也不见得他有所改变,而会改变答案。

    且她执意要和离,他也不见得能留住她。

    “那夫人不打算告诉大爷孩子的事,那是不是得离开长安?”

    明毓点了点头:“我打算去沣水镇。”

    青鸾诧异道:“那不是离夫人祖籍很近吗?”

    明毓道:“起码不会离长安太远,我现在不宜奔波,且也算是熟悉的地方,不至于两眼摸瞎。”

    说到这,又道:“你近日下午得空了,赶紧催促红莺和那两个丫头把冬衣给做了,在这几日内做好。”

    青鸾应了声,打开妆奁正要从中拿出簪子,却是一怔,惊讶道:“夫人的妆奁中似乎多了一对玛瑙耳坠和一支玛瑙簪子。”

    明毓闻言,也是诧异地往妆奁里头望去。

    果然,多了一对金色弯钩坠托的红玛瑙耳坠,还有一支蓝羽点翠配着红玉的精致簪子。

    青鸾从中拿起了簪子,惊叹道:“好漂亮的玛瑙簪子。”

    看向显然也不知妆奁中多了首饰的主子,说:“定是大爷放进去的。”

    明毓目光定定落在那簪子上头,脸上不见喜意,反倒是蹙紧了眉梢。

    谢衍给她送过首饰吗?

    是送过的,不过那是在她生辰的时候,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送她东西。

    现在一不是她生辰,也不是什么节日,可竟给她准备了首饰……

    明毓之前觉得只要她一提和离,他就会同意,可现在心底却是隐隐生出了不安来。

    可现在他表现得越发对她的重视,她就越难心安,她怕这一世的和离会生出一些变故来。

    第29章 二十九章

    自入大理寺以来, 就游刃有余的谢衍,搬到梨花巷后,却是忙碌了起来。

    陆司直趁着案子有了头绪,也不敢松懈, 底下的下属都相当于是一个人掰成了两个人用。

    身为下属官员之一的谢衍, 自然也是不遑多让。

    日朝而出, 入夜才归。

    明毓就是再忽略,也能看得到谢衍眼底下的一轮青色, 随着一日接着一日, 这青色也越来越深了。

    便是看到了, 明毓也只当没看到。

    谢衍的冬衣和秋衣都赶了出来,家里该添置的也都添置了,没有什么可遗漏的了。

    入了夜, 天色昏暗, 明毓推开了窗牗, 拿着支窗的竹竿抵着窗屏, 便倚在窗旁望着院子被雨水打湿了的梨树。

    青鸾端着热水从小厨房出来, 看到处处都是湿漉漉的,本就不快的心情, 现在更是郁闷了,忍不住絮絮叨叨道:“这天气冷就算了, 怎日日下雨,恁的烦人。”

    明毓笑了笑,说:“这天气好呀, 外头不喧闹, 不热且又不如寒冬那般阴冷,晚间睡觉也舒服。”

    青鸾从外头端了热水进来, 嘟囔道:“一点也不好,一下雨这路就湿滑。”

    话语刚落,外边的院门有了动静。

    明毓抬眼望出了院子外头,下人开了院门,谢衍执着一把青伞,提着一个食篮走了进来。

    想是轿子停在了巷口,他自己走回来的。

    明毓漠然收回目光,走到长榻旁坐下,然后泡脚。

    近来越来越冷了,她晚间要是泡一会脚,夜里就会睡得好。

    谢衍在屋子外头收了伞,让青鸾给他拿了一双干爽的便鞋后才从外头走进来。

    入了屋中,他把手中提着的食篮给了青鸾:“是吴记羊肉汤,热一热再端来给夫人喝。”

    明毓闻言,抬起头看向谢衍递给青鸾的食篮,眉心浅蹙。

    她都已经买通了大夫,让谢衍误以为她没有怀孕了,可他怎还从外头带吃食回来?

    明毓沉默了一会,说:“往后要是太晚了,夫君就别从外头带吃食回来了,晚间吃多了,会积食的。”

    谢衍走到了衣架前,把带着湿气的外袍脱下,听到她的话,动作一顿,点了头:“我下回注意些。”

    随而行至桌旁倒了一盏茶水,饮进口中,才发现是寻常的茶叶,不再是花果茶。

    谢衍不喜花果茶的味道,但也不怎么挑,房中是什么茶,对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是现在,甘香茶水入喉的那一瞬,他却没了喝茶的想法。

    只抿了一小口就放下杯盏,抿唇垂眸望着浅褐色的茶水。

    明毓望着他的动作,问:“可是茶水不合口?”

    “先前喝的是花果茶,怎的换了?”他把杯盏放到了桌面上,看向她。

    明毓感觉水烫,脚底碰了一下水,又倏然缩了起来,说:“花果茶喝腻了,也就换回茶叶了。”

    谢衍目光落在了她那小巧且被热气烫红的一双足上,走上前,随之捋起了袖子。

    明毓见此,一惊:“你要做什么?”

    谢衍在水盆前蹲了下来,说:“给你洗一洗。”

    明毓正欲把脚缩上来,却来不及被他握在了手中。

    “别动。”谢衍把手探入还是很烫的水中,掬起一小捧水就浇到了她的脚背上。

    谢衍越是这般模样,明毓心下就越谎,好似一切事都在慢慢地挣脱她的掌控一样。

    心头的想法越发的坚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静默了片刻,明毓开口问道:“夫君可有觉得我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无趣了些?”

    谢衍掬水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浇在她的足上,应:“不觉得,很有意思。”

    明毓一默。

    骗人。

    她缓缓开口:“可我觉得很无趣。”

    谢衍抓着她的脚,半蹲着徐缓地抬起头,看着她。

    那漆黑的眸子似乎没有半分浮动,却无端地让明毓觉得尤为深沉,似有什么危险蛰伏在最深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冲破出深处,猛然窜出。

    他幽深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不疾不徐地道:“我确实性子沉闷无趣,还请夫人多担待些,往后我也会慢慢改的。”

    明毓对着他的目光,荒谬得有种他似乎很危险的错觉。

    被他捏在手中的足,脚趾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她总觉得她要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不会像时下那么的平静。

    可她不想再拖下去了。

    在谢衍目光之下,明毓还是把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可是,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继续受了……”抓着她足的大掌蓦然收紧了手,她依旧道:“我想与你和离。”

    屋中的气温似乎一瞬间下降了好几个度。

    明毓也看着谢衍,没有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谢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可好像嘴角抿得更紧了,便是那双黑眸也越发的深沉。

    她动了动脚,想要抽出来,却被他扣得极紧。

    “松开。”她说。

    谢衍没动,只看着她。

    半晌后,他才垂下眼眸开了口:“我只当夫人在说笑,这样的话,日后不要再说了。”

    明毓说:“我没有说笑,我就是想要和离。”

    谢衍紧抿着唇,起了身,走到一旁的架着水盆的架子上,洗了手,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

    他这般无视的模样,明毓一时怒从心生,斩钉截铁的道:“我要与你和离,这日子过得没意思,你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热度,没有感情,没有表情,让我觉得瘆得慌,我不想与你过下去了,你听懂了吗?!”

    谢衍把帕子挂回了架子上,复而转身朝着她走了过来。

    明毓看着好似很平静的谢衍,但不知为何忽心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收起脚往长榻里边里缩去:“你想做什么?”

    谢衍弯下了腰,长臂一身,不顾她的推搡,硬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垂着双眸,低声说:“就寝吧。”

    “我不睡,今晚得把这事说清楚来。”

    说着,她一直推着他:“你放我下来!”

    见挣扎无用,又怕动作过猛摔下来,她忍不住一口狠狠咬在他的手臂上。

    谢衍却是感觉不到疼痛般,无动于衷地把她抱到了床榻上,把她放下。

    一得到自由,咬得牙酸的明毓也立马松了口,想躲到床榻最里侧,可依旧还没来得及躲,谢衍就已然桎梏着她的腰身压了下来。

    她的双唇被他重重碾压了下来。

    “你、唔……”双唇才微一张,谢衍的舌便猛然窜了进来,更加陌生的谢衍,让明毓震惊得杏眸圆瞪。

    惊愕的视线与谢衍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交汇,谢衍空出一手径直遮住了她的双目。

    她抵着他的舌尖,不想让他为所欲为,却不想反倒被他卷起了舌尖,拉扯着。

    怎么会……

    谢衍他怎会这些?明明六年夫妻,他也只会亲一亲,从没有过这般露骨!

    震惊了数息后,明毓激烈地推着他,可腰间却被他紧紧桎梏着。

    是亲吻,更像是激烈的对峙。

    好半晌,谢衍似乎感觉到了她没有再抵抗,且有湿热的液体沾到了他的脸颊上,他挪开了手,便见她双目盈泪,默默地看着他。

    那一瞬间,谢衍恍然回* 到了她提和离的那一个晚上。

    她也是这般满眶眼泪地望着他,与他提和离。

    生平第一次,谢衍懂了挫败这个情绪。

    他指腹轻轻抹去她眼尾的眼泪,说:“别提和离,除了这事,旁的事我都答应你。”

    明毓咬着唇,他留在她口腔中的气息是那么的强烈,那么的不可忽视。

    她猛然变了眼神,拍开了他的手,瞪着他:“你都答应过一回了,还我与装什么执着!”

    谢衍瞳孔微一缩,果然……

    他默然片刻,才缓缓道:“要我答应和离,除非我先死。”

    明毓听到他的承认,眼泪落得更凶了。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谢衍不语,把她纳入了怀中,把挣扎的她圈在怀中。

    “我是知道难以摆脱谢家,是知道自己是一个感情淡薄的怪物,也是知道你过得不好,所以才答应你。答应你,是想让你过得更好,可是,和离后你没有好好的活下去。”

    明毓闭上双眼,咬牙道:“是我不想活吗!我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却意外淹死了,我恨不得把推我下河的那个人千刀万剐!”

    谢衍眉眼一动,说:“我替你报了这个仇,在你灵前,我手刃了他。”

    乍然听到谢衍这么说,明毓愣了愣,可这又能改变什么?

    “我感激你帮我报仇,可谢衍,我们上辈子就已经不是夫妻了,和离了。所以这辈子也像上辈子那样就此别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奔前程不好吗?”

    谢衍声音多了几分沙哑:“不成。”

    明毓抬起手就打他:“凭什么不成!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怨恨你!”

    “你没有心,没有感情,冷漠得让我觉得可怕!我在谢府被欺辱时,曾盼着你能看得出来,能为我撑起一片天,可你没有发觉。那就当我是个闷葫芦,受了委屈不知道和你说,是我活该!”

    “可景煜生病,是我陪在他的身边,景煜去世,我最无助的时候,你也不在!是我亲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你可知刚学会说话的景煜,在死前还在唤着爹爹,可你那时在何处!?在何处!?”

    明毓捂住了心口,那些埋藏起来的悲痛,一瞬间又涌上了心头,痛得她无法呼吸,眼泪不停地落下。

    谢衍张了张嘴,可喉咙却似堵了东西,说不出来话来。

    这种感觉,让他既陌生,又有一丝丝的熟悉,

    好似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这种情绪,只是太淡了,淡得好似抓不住。

    “我知不是你的错,可我做不到不怨,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也不想景煜有你这么一个冷漠无情的爹,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和离!”

    所有的一切伪装,都在这一瞬彻彻底底的破了功。

    谢衍轻轻地松开了圈着她的手,抓住了话中的重点,眉眼定定地看着她:“所以,景煜还在,是不是?”

    他问。

    明毓泪眼婆娑地苦笑:“在又如何,你会觉得庆幸吗?你会期盼吗?”

    “不,你是感觉不到这些情绪的!所以你就放过我,放过景煜,让他像个平常孩子那般长大,就当他父亲不在了,也总好过期盼着不可能有的父爱,答应与我和离,好不好?”

    话到最后,明毓语带着哀求。

    谢衍那张脸,依旧是那张面瘫脸,可他却是摇了摇头。

    他抬手,以指腹抹着她脸颊上的眼泪,说:“夫人,我已经在改变了,往后我也会做一个好夫君和一个好爹爹,所以夫人,能不能不提和离?”

    第30章 第三十章

    “夫人, 我已经在改变了,往后我也会做一个好夫君和一个好爹爹,所以夫人,能不能不提和离?”

    明毓再次把他的手推开, 胡乱用袖子抹去模糊了视线的眼泪, 朝着他露出了讥讽的笑:“若我不是重活一世, 我或许会因你的改变而稀里糊涂的把这日子过下去,可我不是!”

    “你的冷漠, 我都看见过, 也体会过, 你让我如何和你若无其事的继续过下去?你倒是能做得到,可我做不到!”

    谢衍的手,不由自主收握了起来。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 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 所以他所有多余的话, 都只化为了一句话:“不管你如何说, 我都不会答应与你再次和离。”

    明毓……

    她早该在谢府的时候就察觉出来的, 察觉出来这一辈子的谢衍不会轻易就同意和离了的。

    她表情逐渐冷漠,冷眼看着他:“都说开了, 强行挽留,还有意思吗?”

    谢衍与上一世截然相反的固执:“不试一试, 又怎知没有意思?”

    明毓指向房门,冷着脸道:“出去。”

    谢衍抿了抿唇,说:“你情绪不稳定, 夜里离不得人, 我睡在外间。”

    她的呼吸显然急促了很多,如此情况, 怎能离得开人?

    明毓冷冷一哂:“我知道你的面目,你这般伪装不过是装给瞎子看罢了。”

    “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谢衍没动,明毓捂着胸口瞪他,呼吸越发地急促。

    这时候,青鸾便敲了房门,说:“大爷,夫人,羊肉汤已经热好了。”

    明毓瞪着谢衍,想都不想就回:“不吃!”

    谢衍一默,低垂着目光,朝着外头道:“端进来。”

    青鸾琢磨一二,夫人只说没吃,没说不让端进去,如此想着,便推开了房门,把羊肉汤端进了屋中。

    进了屋中后,青鸾惊觉氛围甚是凝沉,她琢磨着是不是夫人像大爷提了和离一事?

    再瞧夫人,双眸通红,眼尾似乎还挂着眼泪。

    青鸾心头惊颤,眼中满是担忧。

    夫人还怀有身子,大夫说最为顾忌情绪大起大落了。

    谢衍从托盘中端过羊肉汤,看向妻子,缓声说:“你喝了,我便出去。”

    明毓瞪了一眼他,从他手中的汤碗望了过去,伸手接了过来。

    谢衍道:“烫,慢些喝。”

    明毓吸了吸鼻子,才把羊肉汤放到唇边,轻吹了吹气,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倒是想一口喝完,可确实是烫,没必要与他赌气,而把自己烫伤了。

    谢衍看着她喝完了,才道:“青鸾随我出来。”

    青鸾担忧地看了眼夫人,随之端着空碗和剩下的羊肉出了屋子。

    谢衍望着房门,低声嘱咐:“夫人心里憋着气,今晚发泄过,会好一些,但夫人身体不适合大喜大悲,你今晚在屋中陪着夫人……”

    顿了顿,又道:“晚间留门,我夜半再回屋。”

    青鸾听出了些旁的,试探的问:“夫人的身体怎了?”

    谢衍闻言,转而淡淡地暼了她一眼:“夫人身子如何,前些天是你去请的大夫,你难道不知?”

    青鸾面色一白,又听主子道:“你主子身子月份轻,平日多注意一些。”

    青鸾惊觉夫人想瞒住的事,还是让大爷给知道了。

    心里惴惴不安,可还是问了出口:“夫人所提之事,大爷会同意吗?”

    青鸾问得模棱两可,主要还是担心夫人没提和离,却被她给捅破了。

    谢衍转头往微敞的窗口望进了房中,说:“不会同意,你若为你家主子着想,便劝一劝她,这世道,女子举步艰难,更莫说是和离带着一个孩子,没有娘家做靠的。”

    青鸾垂下了视线,轻声说:“夫人若不是失望至极,是不会提和离的。”

    谢衍一默,没有再言语,转身往隔壁书房而去。

    青鸾把碗端到厨房后,端着一壶温水去而复返,轻敲房门才推门入内。

    入了房中,便见主子坐在床上,失神地倚着床凭,神色黯然。

    把茶壶放到了桌面上,阖上了窗牗,转身走了过来,轻声劝说:“夫人莫想那么多,船到桥头自然直。”

    明毓恍然回过神,木然地看向青鸾:“方才他与你说了什么?”

    青鸾如实说:“大爷让奴婢今晚留在屋中好生照顾夫人,还让奴婢劝说夫人,说女子立世艰难,更别说和离后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有娘家做靠的女子。”

    明毓闻言,闭上了双眼。

    是呀,上一世有谢衍帮助,她才能活得恣意。

    她也知道这一世和离会走得艰难,可哪又如何?

    就因为前路不好走,所以就必须选择妥协吗?

    青鸾又说:“奴婢虽然不知夫人为何非要和离,可夫人既然这般决然,定是大爷做得不够好。”

    不够好吗?

    重活一世,谢衍倒是会做戏了,好似把她照顾得细致入微,可谁又知她遭受过多少年的冷待?

    谁又能知道她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千三百多个日夜,一个人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顿时又潸然泪下,她睁开眼时已是满眼泪水,更是满眼悲戚地看向青鸾,哽咽道:“青鸾,我心里头憋屈,更憋得难受。”

    这些情绪压在心底好多年了,她几乎是在今晚,在谢衍的面前把那些年的憋屈,憋闷全发泄了出来。

    青鸾心头一紧,忙上前用帕子给主子擦拭眼泪,劝道:“夫人要多想想小主子,往后就算谁都不与夫人亲近,可夫人还有一个小主子呢。”

    忽然听青鸾提起腹中的孩子,明毓才惊然回神,伸手抚摸向自己的小腹。

    是呀,她虽然经历过那些悲剧,可是现今一切得以重来,悲剧也不会再重演。

    她还能再见到景煜,她不应该这么消极的,不应该因为谢衍而歇斯底里的,她该好好养着身体,静待景煜的到来才是最重要的。

    明毓立马抹干净眼泪,与青鸾道:“给我拿帕子擦脸。”

    青鸾见主子想开了,忙出去打了温水进来,给主子洗了帕子。

    明毓擦净了脸上的泪痕,反复深呼吸调整情绪。

    青鸾见主子情绪慢慢地缓和了,自是不敢再在夫人面前提起大爷。

    明毓今晚情绪失控,大抵是哭累了,是以让青鸾弄来热帕子敷在眼皮子上时,便睡了过去。

    *

    书房中,橙红火光映在谢衍的脸上,他坐在桌案后,似乎在望着烛火的火苗,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瞧。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寒风从门窗缝隙钻入屋中,渗进身体。手脚冻得颇为僵硬,可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一点冷意。

    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外头传来更夫打更的声响,谢衍才撑着桌面缓缓站了起来。缓过了腿脚酸麻的那股劲后,才慢慢地走出了书房,往主屋而去。

    回到房外,放轻动作扣了扣房门,不一会青鸾便来开了门。

    谢衍低声询问:“夫人情绪如何?”

    青鸾:“已经平静了很多,大爷离开后不久,夫人就睡着了。”

    谢衍点了点头,说:“你且回去歇着吧。”

    青鸾有些为难:“若是让夫人知道奴婢让大爷进屋,夫人恐怕会生气。”

    谢衍默了默:“我会在天没亮时离开,不会扰到夫人。”

    青鸾到底只是个下人,只能顺从,但决意明日还是与夫人说一说。

    青鸾离去后,谢衍把房门阖上,脚步徐缓地走进了里间。走至榻边,轻撩帐幔后坐了下来。

    他垂眸望着睡中还拧着眉的妻子,伸出手,指腹很轻地落在她的眉心上。

    轻缓抚平,指腹随即顺着她的眉眼,鼻梁,嘴唇缓缓描绘而下。

    一旦和离,她必然会走得远远的,此生不复相见。

    他方才在书房想了半宿。

    他思索着,若是见不着妻子他会如何做,见不着那曾缘浅的儿子,又会如何做。

    他想,他大概会不遗余力地找到他们,与他们生活在一块。

    若她还是不愿,他也会就近找一个落脚的地方,离他们母子近一些。

    他现在重复再这官,已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做与不做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只是,现在的他必须得做。

    唯有有官身在身,才能震慑谢家一二,让他们有所忌惮,也才能护着妻儿。

    自然,这一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和离,也不会放妻儿离开。

    睡梦中的妻子,不知梦到了什么,忽然落了泪,哽咽的唤着“景煜,景煜,是阿娘呀……”

    谢衍垂下了眼睑,指腹仔细抹去她眼角滑落的眼泪,低声说:“景煜现在很好,你还会再见到他的。”

    妻子似乎听到了他的话,情绪逐渐平缓了过来,眉眼也舒展开了。

    谢衍提及那个名字,目光缓缓而下,落在了她腹部的位置。

    隔着被褥,宽厚的掌心落在了那个位置上。

    他想起今晚妻子对他的指控,提起景煜去世时还唤着爹爹,他的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捏住了,有些沉闷,便是呼吸也不畅。

    这大抵就是难受的情绪。

    谢衍望着妻子的小腹,呼出了一口浊息,声音很轻:“对不起,阿爹让你失望了。”

    这辈子,阿爹不会再让你阿娘受委屈,也不会再让你等着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