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知道段婉妆身份的人不是很多,唯有嵇玄身边的几位亲信,其余的士兵们还以为马车里的小娘子是嵇玄在邑烟州内寻到的佳人,迫不及待的要带回丘黎去成亲。
马车内的段婉妆倏然打了个喷嚏,纳闷的搓了搓鼻子。
他们从邑烟州离开已经三日了,穿过玉门关,就是丘黎原先与大原的边界,湖白山。
湖白山镇是个不大的小镇,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里面繁华的就像个小京城,丘黎百姓们热热闹闹的迎接着嵇玄等人入城。
段婉妆一月前受了风寒,拖拖沓沓的一直没有好,反而发起了温病,前两日都还是高烧不断,直到今日才控制下来。
原先她还要求与如曼一同乘马,早日到达国都,也好叫嵇玄和将士们少受点累。
但这个提议很快就被驳回,嵇玄压根不听她一张伶俐的嘴里吐出的歪理,抗着她就塞进了这辆马车里。
他心疼段婉妆连日奔波,特意将军队分成两部分,由子车带领着一万士兵先行回国,而他则带着八百将士陪在段婉妆的身边,慢慢悠悠的朝丘黎国都缓慢前进。
一群人气势赫赫的进了湖白山镇,他们不打算在这里停歇,按照当前时速,在天黑之前能到下一个镇子里。
听闻湖白山镇内有一处湖泊,名为秋景湖,名传千里,是丘黎国内最大的一处湖泊。
秋景湖景色宜人、水天一色,常有向往此处靓丽风景的诗人墨客不辞辛劳的跑来,只为将这一切风华记载入诗词里,传给后人知晓。
顾虑到段婉妆多日闷在马车内,除了看书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消磨时间,嵇玄便起了心思,想要绕道带她去秋景湖看一看。
指节分明的手指掀开了宝蓝色帷裳,外头的冷风灌进马车里,段婉妆放下手中的书,拢紧了衣领凑到轩窗旁,轻声发问:“作甚?”
嵇玄坚毅俊朗的侧颜就在轩窗外,他微微转颐:“今日还会头晕难受吗?”
初发温病的那几日,段婉妆总是觉得头晕反胃,吃什么也没有胃口,每回都是嵇玄寻了地方亲自给她熬粥,才勉强喝下几口。
段婉妆轻轻一笑:“不会了,已经好很多了。”
撩开帷裳的那只手不安分的探进窗子里,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了她的体温后,嵇玄才放下心来,将方才的想法说与她听:“向南有个秋景湖,听人说风景很好,要不要去看看?”
段婉妆闷了这几日,说起来都快把她憋坏了,难得嵇玄愿意让她去走走,她何乐不为,连连点头赞同:“好啊。”
只要到了秋景湖,她就可以下马车走走,松松这些日子里僵硬的骨头了。
帷裳被放下,嵇玄嘴边带着笑意,领着众人加快了步伐朝南而去。
街上的人很多,但看到他们的队伍从远处而来,都是恭恭敬敬的让开了路,偶有几个大但的小姑娘看中了嵇玄的英姿神采,悄悄的往行军队伍里丢香帕。
丘黎的民风不比大原,这里的姑娘都比较开放,看到心仪的男子不愿错过,便将自己的随身物品丢到男子身前,若双方都有心意,便能成就一段良缘。
嵇玄是丘黎的国君,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战力极高,是他们民族最崇尚的武神。光是这些就足以让年轻的姑娘们心猿意马,更何况他生的英气脱俗、气宇非凡。
从街道一路穿过,段婉妆的马车里就已经被丢满了香帕鲜花,她撇撇嘴把这些个玩意全都扒拉到角落里,想着一会全都找个地方丢了。
嵇玄对这些稚嫩的小丫头不感兴趣,看都不看一眼,但他总能感受到身后来自马车的那道不满的视线,不禁低低笑了两声。
湖白山镇不大,慢行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秋景湖前。
段婉妆带上帷帽,搀扶着周女官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丘黎的气候与大原不同,高而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冬季午后的暖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照在她的身上,驱散了这几日的寒气。
清澈的秋景湖还尚未结冰,一眼望去还能看见湖底游动的鱼儿在摆弄着它斑斓的鱼尾,眼前全是沁人心脾的蔚蓝,段婉妆心旷神怡。
秋景湖是她眼中的美景,殊不知她也是另一个人眼中的佳景。
嵇玄走到她的身旁,稍稍揽住了她的肩头,将自己身上炙热的温度传递给她,声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带着略微的沙哑:“喜欢吗?”
段婉妆弯着眉眼,抬头看向身旁高大的男子,抬首时真如妖精下凡,有着倾国倾城之貌,叫人心荡意牵,她含笑:“喜欢。”
嵇玄倏然起了捉弄她的念头,趁着段婉妆还没反应过来,棱角分明的唇隔着帷幔印在了她的额上,从喉咙中吐出几个模糊的字节:“我也喜欢你。”
段婉妆双颊霎红,羞恼的抬起脚要往他的脚背上踩去,咬牙切齿的从樱唇里挤出几个字:“干什么呢,这么多人。”
嵇玄失笑,矫健的躲开她软而无力的攻击,紧紧的将她揽在怀中。
不远处一道寒光猛然望这一瞥,又快速的挪开了视线,清瘦的面容勾起一抹冷笑。
赏完了美景和美人,他们也差不多刚启程了,嵇玄牵着段婉妆正要送她回马车上,倏闻前方一阵骚乱,行军的队伍被拦截在了秋景湖处,动弹不得。
嵇玄蹙起眉头往前一望,副将承平从前方匆匆小跑到他的身前,说道:“陛下,前面发生动乱,把路都给堵死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也不知是何人,明知今日是军队过城的日子,却明目张胆的在大街上引发动乱。
段婉妆见形势好像不对,推了推嵇玄结实的臂膀,声音轻柔而细小:“去看看吧,别耽误了时间。”
嵇玄蹙眉思索了片刻,便稍微颔首,将她的手交到了周女官的手中,跟在承平的身后快步朝前方动乱处走去。
嘈杂声越来越大,男子破口大骂的声音远远的传到了段婉妆的耳朵里,她站在湖边,踮了踮脚尖想看看前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倏然身侧传来一阵疾驰的脚步声,动静极大,段婉妆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撞,失去了平衡能力。
她本就瘦弱,还染了风寒,身子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那一股强大的力气瞬间将她的手从周女官手中抽出,猛然把她撞向另一边。
而那一边,段婉妆清楚的感受到了一阵寒意袭来,她倒向的那头,便是秋景湖。
噗通一声,她整个人落入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中,直直的朝湖底坠落下去。
厚重的鹤氅被湖水浸湿,就像是一把枷锁,锁住了她的所有行动,将她沉沉的往更深更冷处拉扯。
冰冷彻骨的寒水争先恐后的灌入她的鼻口中,寒冷从她的皮肤渗透进骨子里,仿佛被冻结在这片湖泊之中。
段婉妆是不会水的,勉强睁开的眼只见一片茫茫的湛蓝湖水,和大片不知何起的水花。
一团黑影朝她游来,她用尽全力的抬起了自己的手。
可惜湖水太凉,将她的四肢全都冻僵,段婉妆微微抬起的手不过只是在身前,压根没向远处伸去。
而后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渐渐看不清眼前朝她游来的人,仅存的气息彻底消耗殆尽,寒水堵住了她的口鼻,黑暗侵袭,她陷入了昏迷之中-
黑暗、黑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漆漆的空间。
段婉妆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她不知为何突然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这里好像没有白日,只有无尽的漆黑与寒冷。
天上有淅淅沥沥的东西掉下来,带着刺骨的冰寒,落在她的身上化成一小滩水渍。
她以为是雪,低头一看,却不是印象中该有的洁白色彩,是火红色的雪花。
火红的雪花没一会就消失无踪,紧接着又会有第二、第三片落到她的肩头上,她毫无兴趣。
段婉妆一路走,漫无目的只是朝前方缓慢的移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身上穿着湿漉漉的衣裳,让她很不舒服,只想快点找个地方换下这一身湿衣裳,再喝上一杯热热的浓茶。
如果有蜂蜜枣糕可以配茶,那就再好不过了。
蜂蜜枣糕?她记得自己不喜欢吃甜食的,为什么会想吃蜂蜜枣糕。
说道蜂蜜,她好像认识一个养蜂特别好的人。
是谁来着,段婉妆不记得了。
算了,不去想这些想不起来的事情了。
四处胡乱的走,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空灵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是何人在说话,却心中一喜。
总算能见到一个人了。
她搓了搓自己冻僵了的臂膀,小跑着往声音的那一头跑去。
周围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雪地里开满了鲜红的彼岸花,为她引出了一条道路,便是向着有声传来的那个方向。
不知跑了多远,段婉妆总算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停下脚步,慢慢地走上前去。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婆站在木桥边,白花花的头发和雪地是一个颜色,寒冷刺骨的颜色。
老婆婆笑的慈祥,她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笑盈盈的朝段婉妆招招手,和蔼又亲切:“小姑娘,来,喝了婆婆的汤,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
段婉妆走到她的身旁,才发现这老婆婆特别矮小,只到她的腰部,她疑惑的端起瓷碗,谨慎的闻了闻。
瓷碗里褐色的液体是一股奇怪的味道,先是清蒸鱼,而后是莲肉粥、桂花糕、浓茶的味道,直到最后,变成了蜂蜜枣糕的味道。
老婆婆看上去很慈蔼,没什么恶意,只是抬抬手又道了句:“喝了婆婆的汤,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段婉妆觉得有道理,不愉快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寒冷,她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刚把瓷碗递到嘴边,碗中的褐色液体回荡起一阵阵的涟漪,渐渐的开始有了一个形状。
段婉妆一惊,连忙把瓷碗拿远。
只见那圈涟漪来回荡漾,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的摸样。
是一个男子的模样。
男子英气俊朗,剑眉斜飞,深邃的五官加深了他的坚毅,身上带着清冷的气质,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透彻如明镜的双眸注视着她,眼中的情绪多得看不清。
这人是谁?
段婉妆的头越来越痛,她痛苦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婆,那婆婆只是依旧含笑的看着她,不做任何言语。
“婉儿!”
焦急的男声骤然传入脑中,语气急切而焦躁,她头疼的快要炸开,手中的瓷碗蓦然掉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随着这一声清脆的响声,段婉妆什么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