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笑尽刀藏
宋持怀不知自己昏去多久, 一梦幽醒,眼前仍是令人茫然的空洞,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眼睛已被缠上了层层纱布,也直到这时, 视觉被剥夺的后怕与绝望终于涌了上来。宋持怀四探无人, 摸着床沿坐起, 刚要下床,却被一只手挡住:“你伤还没好全,又看不见,好好休息吧。”
是魏云深,他大概一直守在宋持怀床边,只是刚才没出声,所以没被察觉。
男人的声音沧桑而又疲惫, 不同于宋持怀以往听见的任何一种声调。坐在床沿的白衣愣住, 而后反握住魏云深的手臂,他低下头,不敢信道:“是你吗……云深?”
“是我。”
大概还没想好以什么面目面对他,魏云深说了这两个字就没了下文。若是宋持怀还能看见,他一定不会错过对面人的踌躇和谨慎——那是自从两人决裂后魏云深从没在他面前展露过的脆弱,往复重重试探、万千小心, 无数可以拿来询问的话都在嘴边过了个遍,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是计吗?还是如宋持怀所说……可以再信一次的真心呢?
他不说话,宋持怀也不言语。室内陷入寂静之中,好半晌, 魏云深终于做够了心理准备:
“你为什么……”
“我还以为……”
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又同时顿住,他们少有这么默契的时候, 默契得令人尴尬。又不知过了多久,宋持怀轻咳一声,相比于魏云深的浑身不自在,他心理负担没那么大,终究率先开口:“我是病人,我想听你说。”
魏云深没有辩驳,他静静看着蒙在宋持怀眼睛上的无瑕白纱,声音艰涩:“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事后冯岭已向他解释事情始末,虽转述时添油加醋了些,但他确实是把自己在魔域的遭遇原本告诉了宋持怀——魏云深是真的与魔心动过手,也是真的负伤,但动手的原因仅在切磋,所受到的也只不过是些皮肉伤。他没想到自己不过与魔心叙旧多停留了两天,后续就引发了这一连串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绝对在把施容妆送到的下一刻就赶回禽草轩。
可是、可是……可是宋持怀以为自己身陷险境,哪怕两度遭受灵力反噬也要来找他,这又是为什么?
他明明可以逃走,可以获得自由,却一往无前地寻向自己的在处。为了尽早突破重围宋持怀甚至不惜自毁双目,哪怕在力竭得只能往前爬的时候也没放弃抵抗,可是一旦发现来的人是他,宋持怀手中灵击不及收回,竟然半路改道击向自己,差点神仙难救。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是在做戏,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宋持怀想要的东西担得起这么完美的一出戏吗?
如果不是做戏,那……
想起宋持怀先前亲口对他说的“心悦”,魏云深心里一动,在巨大的欣喜传来之前,一股窒痛先从心口传来。
如果最后宋持怀没有骗他,那他……他都做了什么?
他怎么能把宋持怀的真心踩在脚下践踏?
魏云深已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受过对面的人怎样的算计,他满心只有这段时间对宋持怀的所作所为,细想之下,愧疚更甚,只觉得无颜再出现在宋持怀面前。
宋持怀目不能视,却敏锐地从魏云深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不安,他安抚地蹭了蹭魏云深手指,问:“三年前我死的时候,你拼尽一切想把我救回来的那个心情,你还记得吗?”
魏云深不明所以,也不想答,如今回想起来,他才深知自己当初杀人又救人的行为有多幼稚。他想向宋持怀证明自己并不是没了他不行,可其实他从一开始就布好了退路,于是在此基础上所做的一切,他越想证明自己的不在乎,越是将自己的在乎暴露人前,任人拿捏弱点。
太卑微、太狼狈、也太可笑。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宋持怀并不恼怒,他莞尔道:“我的心情跟你那时候的心情一样,总觉得你不能停在那里,你该活着,所以我就这么做了,至于我的眼睛……跟一条人命比起来不算什么,用它换你,我不后悔。”
不后悔的意思是,就算从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魏云深心头一颤,仗着宋持怀看不见,他迅速压制了自己的异常,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知道,冯岭骗了你吗?”
“我猜到了。”宋持怀没有被骗过后的愤怒,相反十分平和,“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魏云深动了动嘴唇:“你不生气?”
宋持怀摇头:“你能平平安安地坐在这里,不用经历冯岭跟我说的那些濒死痛楚,这是好事。”
魏云深身上力气仿佛泄尽,他想说什么,乱麻一般的思绪却压在心口,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吧。
不管是真是假,宋持怀对他真心或者算计哪一个更多,事情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无再追究下去的必要。
就算是骗他……就算这回真的也是骗他,那他也甘心让人骗了,引颈就戮。
至少宋持怀还愿意骗他,他就还有留在宋持怀身边的价值。
眼中情绪千翻万涌,魏云深下定决心,问:“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宋持怀问:“什么?”
“刚才,你跟我一起说话。”听出宋持怀声音有些哑,魏云深起身给他倒了杯水,站起的瞬间床上人有一瞬间的不安,他安抚地捏了捏后者的手,然后快速倒了水拿过来,宋持怀看不见,他就扶着人把水喂到嘴边。
见对方仍然恍惚,魏云深提醒:“刚才你说你以为……你以为什么?”
宋持怀就着魏云深的手喝水,他现在看不见,更依赖的只有自己手上的实感,于是抬手握住瓷杯,魏云深没有避让,两人的手就这么交叠在一起,贴得不松不紧,连对方指节下轻微的脉搏跳动都能感觉到。
宋持怀刚刚苏醒,全身没力,由于身体拖累,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水,却喝得慢而着急。有近乎一半的水都从他的唇角溢了出来,温热的水穿透两人交握的指节,又漫过宋持怀微微上抬的下颚线沿着他修长的脖颈上滑落,最终浸入衣襟起端,再也追寻不到踪迹。
一杯水喝完,宋持怀抽开手,正要拿袖子抹去水渍,魏云深却很自然地拿出了一块帕子为他擦拭嘴角,他动作很仔细温柔,像对待什么珍宝一样,等给宋持怀擦完,他撤回手,问:“你以为什么?”
宋持怀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这道温柔声音的主人正专注地注视着自己。
宋持怀靠在床边,他低着头,声音是笑着的:“我还以为你又要把我锁起来。”
“……”想到自己从前所作所为,魏云深没有反驳宋持怀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听话。”宋持怀说,“我没有听你的待在禽草轩,还跟魔域的人动了手,甚至……我当时真的起了杀心,只是因为对方是假象我才没能得手。”
魏云深道:“……可你都是为了我。”
“是为了你,也是真的没听话。”宋持怀缓缓道,“以前凌微从来不会问我为什么,他只会在乎我做了什么,只要我不听话,他就会罚我。”
魏云深:“……”
宋持怀问:“那你呢?你要罚我吗?”
魏云深道:“……不会。”
他很想问问宋持怀突然提凌微干什么,好不容易得到宽慰的心再度泛起波澜,无数猜忌接踵而来,顾虑到宋持怀重伤未愈,魏云深没有多问,却突然听到宋持怀问:“你不觉得我以前很可怜吗?”
他想他才是真的可怜。
魏云深面无表情,但看到宋持怀眼前的纱布时还是忍住了:“嗯,可怜。”
“那你不心疼我吗?”宋持怀先伸出一只手找他的位置,然后慢慢将手移到魏云深手心,“我连最不想提的人都提了,你既然觉得我可怜,为什么不心疼我?”
没等魏云深说话,宋持怀捉着他的手自己的方向移动,宽厚的掌心贴到胸膛,宋持怀仰着脸:“我这里疼。”
像是被什么剧烈烫到,魏云深想抽回手,奈何宋持怀抓得很紧,他怕伤到人,只好保持着贴触宋持怀心口的姿势。
手掌下,原本频率极低的心脏跳动剧烈起来,魏云深看着宋持怀脸上极不明显的那一抹浅红,心里好像有什么管管疏通。
宋持怀道:“伤还没好全,还是疼的。”
魏云深压着气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给你输点灵力。”
宋持怀问:“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吗?”
“……是。”魏云深声音低了下来,拙劣而又欲盖弥彰地解释,“别人都不方便,只能我来。”
“那我身上的血也是你洗的?”
魏云深呼吸一重:“……是。”
“那你……”
“你饿了吗?”魏云深招架不住,他怕宋持怀再问出什么让人难以回答的话,艰难起身,“你刚醒,好久没有进食,要是饿了,我……”
“我没跟凌微睡过。”
宋持怀打断了他,然后在魏云深僵滞的目光中开口,“不止他,陈蕴、乌潼、冯岭都没有,我只跟你有过。”
这句话冲击力太大,魏云深甚至不知道宋持怀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大脑宕机:“你为……”
“我故意的。”
魏云深抽身而去,宋持怀看不见,更抓不住,他只能凭着声音勉强辨认出魏云深方位,但他不愿意这么狼狈,于是低下了头:“我就是故意在你面前说这些,我在卖惨,我想让你心疼我。”
魏云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个,就是想让我心疼你?”
“那不然呢?”宋持怀反问,“不然我好好的提一个死了三年的死人干什么?”
魏云深眸间微动:所以对宋持怀来说,凌微什么也不是,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对他而言,凌微不是凌微,也早不是给他带来那十几年痛苦的根源,而就仅仅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还是死了三年的那种。
埋在心头的浓云终于消散,魏云深早就清楚宋持怀跟凌微之间的龃龉,只是一直不肯放过自己,如今听宋持怀这么说,他终于肯迈过那名为“凌微”的一步,声音轻颤:“为什么要我心疼?”
宋持怀道:“想让你对我好点。”
魏云深又问:“你以前不是不在乎这些吗?”
宋持怀一字一句,声音十足坚定:“但我怕你误会。”
“为什么怕我误会?”
魏云深看着他,不自觉落下泪来,“宋持怀……师父,你再说清楚些,你之前骗我太多了,不说得清楚一点,我怕我会会错意,我怕我……”
他怕他会自作多情。
宋持怀不知道,魏云深跟他说的每一个“自作多情”,每每嘲讽的不是宋持怀,而是提醒每回受了宋持怀一点恩惠就自作多情的自己。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魏云深紧紧盯着宋持怀,生怕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感变化,他的手不禁用力,把人握痛了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再也忍不下去的哭腔,泪一滴滴砸到宋持怀衣襟:“师父,你再说清楚一点,我听不懂,你为什么要我心疼?为什么怕我误会?你说清楚一点,你再说一遍,你……”
他渐渐语不成声,宋持怀既心疼又懊恼,他叹了口气,说:“我心悦你,所以怕你误会,所以要你心疼,魏云深,从前是我的错,我愿意尽此身来还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再忍不住,魏云深终于拥住了宋持怀,他把脸埋在宋持怀脖颈,身上半分从容不见,时间仿佛倒退四年,两人初逢在魏家祠堂的时候,少年惴惴不安。
颈边的布料都被哭湿,宋持怀恍惚想起,他们当初决裂,魏云深被自己一刀刺向心口,当时的他正是如今趴在自己身上痛苦的人这样藏不住心事的年纪。
就该如现在这样,不必费力去遮掩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为了心事隐忍,不必为了对峙假装。
……当初因为他一谋算漏,到底湮灭了魏云深多少代价?
无尽的后悔自心头涌起,宋持怀轻轻拍抚着魏云深的背,忽然听到他喊:“……师父。”
宋持怀应声:“我在。”
魏云深在他脖子上蹭了蹭脸:“师父。”
宋持怀无奈道:“我在。”
“师父。”
“我在。”
……
此起彼伏的喊应声在房内响起,到后面哭声止息,魏云深大概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愿意将头抬起来,也固执地继续喊着“师父”,仿佛要把他们错过这三年的所有遗憾弥平。
怎么会不遗憾呢?他们错过了这么多,互相误会、争执,那些对峙的场景历历在目,最深的挚爱视作仇敌……怎么会不遗憾?
不过好在,苦尽甘来。
云深夜晚,屋外传来几道鸦声,清风拂缕,魏云深担心宋持怀受凉,抬手关上了窗。
无边夜色之中,两人和衣而眠。
乌遮不见月,鸦影越云深。
此情堪可恨?笑尽付刀藏。
好在来日方长,往后千千万万个三年,足以将他们错过的这三年遗憾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