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女装
听闻云梦城昨日忽然来了个天仙。
这天仙约莫是体弱多病, 不太能出得了门。每日最多的活动,便是坐于客栈二楼某个房间的窗前,以看风景的方式作为自己无聊时的消遣。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这云梦城男子眼里的风景。
美人靠于窗, 一颦一笑, 皆是让人心痒痒的物什。
世人皆爱美人。
就是“美人”有点不耐烦。
“再忍忍吧。”坐在角落里丝毫不被外人所看到的谢明唇角就没有低下来过,“我这散播云梦城里来了个绝世美人的消息也废了番功夫, 想必你今晚就能收到那石头。”
言翊冷笑一声:“是吗?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谢明把头偏过去笑。
他是真的没想到言翊会同意这个提议。
按照言翊的脾气,这个提议若是除了谢明以外的别人提出来, 想必这个时候早已身首分离。失去生命之快, 怕是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同意了。
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同意了。
只是全程脸色都不怎么好就是了。
不过这才正常。
若是言翊同意得这么快还没什么情绪,谢明这才得怀疑言翊是不是出了什么类似于被夺舍的问题。
而在谢明一番微妙的操作下,云梦城里知晓这“绝世美人”的人越来越多, 仅仅是一天的时间,来这客栈下面想目睹“美人”芳颜的人已经有些人山人海的架势——
在他们并不知晓被目睹的“美人”真的很想提剑砍人的情况下。
“我还要在这里坐多久?”言翊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他是修炼之人,五感要比普通百姓强上许多。所以下面的视线和讨论的声音他都感受得、听得格外清楚。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非人的折磨。
被套上女装、画上女子的妆容也就罢了,还被当个物什一样如此围观。
他是真的觉得和谢明拜堂的代价有些大。
“约莫半个时辰吧。”谢明朝着窗户外面看了一眼,太阳差不多快要落山了。
他这徒弟今日牺牲确实有些大,但……
也颇有些满足了他。
因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言翊扮作女子模样的样子。
在谢明的印象里,言翊身上总是有着一股带着温暖味道的少年气,虽然日常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冷着脸,但是心地却是比很多人都要纯真善良。
他双眸颜色极浅, 温和的眉眼若是不皱眉头, 总是会让人觉得他目光深情。带着少年气的人每每笑的时候都会让人觉得心情很好,不自觉得心底漾起些许柔情。
所以言翊女装也并不突兀。
绝世美女定然是搭不上关系, 但在那妆容和散发的加持上,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美。
若非要形容, 那便是朦胧里肆意成长的生命力。
美到谢明都有些挪不开眼睛。
而在某种程度上,谢明其实和下面那些人差不多。
只是他是在言翊身侧看,看得清楚又大胆;而下面那些人,只能看得见言翊美丽但模糊的侧脸,为了看个全脸,甚至搭起了人身梯子。
人总是会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感到好奇。
谢明觉得自己要比所有人都幸运得多。
至少,他不是一个旁观者。
恍然间,谢明忽然很是不满今日落山落得如此之早的太阳。
他像是被言翊困在这间一眼便可看到尽头的房间里。
“你觉得有些有些受不了了吗?”谢明问,“扮女装这种事情。”
“不是。”言翊被那散下来的头发闷得有些热,将头发甩至身后时露出了一小段白皙的脖颈,顿时又让下面的人潮爆发出一阵惊呼。
他闭眼,企图藏住眼里含不住的杀意,纠正道:“不是有些受不了,而是完全受不了了。”
不止是被看的受不了了,也是因为这一身装扮的受不了。
男子要想扮作女子其实很难,尤其是他那很出挑的个子,近乎和女子搭不上关系。所以他为了隐藏自己的身段,只是这么坐在窗户旁边,而为了更像女子,他甚至不得已在胸前裹了一层很厚的绒布。
在这样的天气,属实是为难人了一些。
谢明却感知不到。
他盯着言翊白皙的脖颈看了片刻,又把视线放在言翊比平日里看着更细的腰上,笑了一声。
他也算是出息了,为了看那抹白皙,恍然间竟是没听到言翊说了些什么。
他觉自己很不对劲。
但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他还需要花点时间去找找。
太阳下了山。
言翊把窗户关上,首先做的事情便是去那屏风后面,把胸前的绒布给拆了个干净。
谢明听着后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喉咙干渴,于是下意识之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今日数不清第几杯的茶。
云梦城的茶不解渴。
谢明觉得。
“你倒是悠闲。”
已经换好衣服的言翊看着格外清爽,虽脸上妆容略显奇怪,但并不显得他不伦不类:“我今晚要是收不到那石头,明日你就扮作姑娘模样在这坐上一整天。”
谢明把早已倒好的茶给言翊递过去:“辛苦。”
他缓缓道:“不会收不到的。”
林晚眠如今在婚事上最需要的其实是云梦城百姓的认同,她希望这里的人们可以觉得她配得上术风,让这些人觉得她和术风就是天生一对。
所以在所有人都觉得这里有个绝世美人的情况下,她自己所认为的美不美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言翊一定会收到那块紫红色的石头。
“累了吧?”谢明朝着言翊的腰看过去,“我给你按按?”
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手痒。
言翊怔了怔:“你这么好心?”
谢明:“……”
果然还是以前太混账了。
谢明没再回,只是直接起身,在言翊略微诧异的眼神中,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开始给他按肩膀。
谢明:“裹了一整天的绒布,自然是需要放松放松。”
他手中力道刚刚好,很快便把言翊按得非常自觉往他身上靠。
“算你还有点良心。”言翊道,“这会也是嘶——”
谢明收回在言翊腰间轻掐了一把的手:“你对我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言翊转头瞪了谢明一眼。
“没大没小。”谢明笑着说。
二人今晚分房而眠,就为了给那妖怪朝言翊递石头的机会。
不过虽然是两间房,不过在床铺的摆放上,二人也就隔了一面薄薄的墙。
修炼之人五感出众,细小的声音总能捕捉到。
“你在干嘛?”墙那边传来言翊的声音。
谢明躺得跟个尸体一样,闭着眼睛,回答得有气无力:“闭着眼睛睡觉。”
“你怎么睡得着的?我有点紧张。”言翊说。
谢明翻身:“你紧张又不是我紧张,我为什么睡不着?”
言翊骂了一句臭谢明。
于是一夜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言翊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再醒来的时候,谢明已经坐在了他的床边,饶有趣味地拿着颗紫红色的石头在手中把玩。
“醒了?”谢明看着他,“你这块看着似乎要比我那颗大一些。”
言翊:“……”
这有什么好比的?
“可有觉得头疼?”谢明将言翊从床上拉起来,为他把了脉,“呦,有喜了。”
言翊踹了他一脚。
“只是被施法之后的后遗症。”谢明起身替言翊把衣服拿过来,忽然有些神神叨叨,“我都不敢替你把窗户打开,外面实在是太多人了。”
言翊刚醒,嗓子还有点哑:“你还好意思说?”
谢明和言翊一起以男子的模样走了出去,一路畅通无阻。
“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扎着头发的有点像那个仙子?”
“你放什么屁?仙子身材窈窕,他一个男的那么平。”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也不知道今日仙子什么时候出来看风景。”
当然,人群中的这些对话只是一点小插曲。
二人这次是要换个地方住。
若是在这样繁华的地方被人发现突然失踪,想必又会引起一阵恐慌。
城北西郊有个小庙,也不知道之前是供着哪位神仙,只是看这破旧的样子,约莫已经荒废了有一阵子。
“就在这里吧。”谢明用蒲扇扇开空气里的灰尘,“在这里等着便可。”
二人寻了块干净地。
按照之前所推,那妖怪在三天后会来抓人。
若是以谢明手中那块石头来计算,今晚恰好是过去三整天。
言翊极为屈辱地又将那绒布裹了上去,免得那妖怪来了不认账。
看得谢明直想笑。
夜幕降临,二人皆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身处阴风阵阵的乱坟岗。
前是深林后是坟堆,像是被前后夹击,逃无可逃。
而在二人身前,皆摆了一套鲜艳如血的婚服,如此之外,连妖怪的影子都看不着。
“换上。”
不知道从哪个坟堆里忽然传出一道女声。
谢明和言翊对视一眼,起身将衣服拿起来换上。
只是换的时候谢明总是有意无意挡着言翊,约莫是怕言翊这边露出些马脚出来。
言翊换得倒是很爽快。
待会他会给这个妖怪一个痛快,便也算是他给这妖怪让他和谢明拜堂的奖励了。
谢明倒是心情很复杂,因为他又想到了之前在李家的时候。
当时他看着言翊穿婚服还觉得好笑新鲜,却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也就这么套上了。
走了一路,不是言翊成亲就是他和言翊一起成亲。
不是在成亲就是在成亲的路上。
“与我换魂,乃你之荣幸。”
最后一跟系带系好之间,那女声又缓缓飘出来。
刹那间,言翊似乎明白了什么,系带子的动作就这么顿在此处。
换魂?
什么意思?
他辛辛苦苦扮作女子模样的结局,就是被这妖怪换魂然后让这妖怪和谢明成亲?
一股寒意袭击了乱坟岗。
他后悔了,他要让这妖怪神形俱灭。
第032章 是谁
在乱坟岗拜堂这种事情,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约莫会比较惊悚。
但是对于修炼之人来说,或许可以称为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谢明穿着那婚服冲着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的照耀, 目之所及, 皆是一些未刻名字的木头和一些鼓起来的坟堆。
这里埋了很多不知姓名的死人,就这么一眼望过去, 多到有些难以数清。
而再看仔细一点,便可以发觉, 这里的坟堆, 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过的痕迹。
……倒像是自己爬出来,然后又自己爬进去把土盖好似的。
“你说这里一个坟堆里,会不会有埋着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的情况?”谢明突然问。
但言翊一点不感兴趣:“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很热闹啊。”谢明道。
要拜堂,只有两个人的话, 还是太孤独了。
在乱坟岗多好,数不清的孤魂野鬼,热闹得很。
言翊没说话。
他只是沉默着、专注地想看那妖怪什么时候再出声。那时候,他定然不会留下丝毫情面。
风声像是谁在嚎哭。
谢明把一切都梳理清楚。
林晚眠生前遭遇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在成了这不人不妖的模样后有了执念,将生前所在意的“好看”二字作为一切的起始,去云梦城寻找好看的男子作为术风的替身,并与自己成亲。
而至于那些与男子差不多好看的女子,则是林晚眠自卑的“救赎”。
她不是绑男子和女子来成亲, 她是绑女子过来与自己换魂, 然后与那些男子成亲。
这样下来,般配便是明面上的事情。
她太在意般配二字了。
术风于她是天上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纵使明月同样照耀着她,她也仍会因为自己的“需要被照耀”而不敢抬头。
可情爱本是两人之间的事。
无论别人怎么说, 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
没有任何人需要为别人嘴里的言论负责任。
所以于虚于实,林晚眠与术风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是他插了最大一脚的悲剧。
谢明垂眸。
“怎么了?”感受到身边人忽然不太好的情绪,言翊皱眉问了一句,“你在担心?”
“……没啊。”谢明抬眼时眼里又浸上笑意,“只是之前不是说你要娶也只能娶我吗,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言翊一哽。
很久的事情了,他哪知道谢明还会记得。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言翊受不了了,借着宽松的婚服将那绒布一把扯下,非常随意地丢弃在一边。
他边丢边朝着周围看:“它能接受和一个男子换魂然后和一个男子成亲吗?”
谢明摇头:“约莫是不能。”
男子与男子在一起,本身就不被世人所接受。
而话音刚落,二人同时转身朝着身后看过去。
这次的林晚眠相较于谢明第一次在那虚幻空间见到的林晚眠,看着要更像个“人”一些。
除了全身上下侵染着妖气,她看上去和人没什么区别。
眼见着言翊脚底已经开始蓄力,谢明看向林晚眠,仿佛看到了什么熟悉之人,缓缓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言翊不可置信地朝着谢明看过去。
言翊不认识林晚眠。
谢明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与林晚眠相遇,那个时候,他身边还没有言翊这个小尾巴。
且自他醒来至今,一见面便有种熟悉之感的人,只有言翊一个。能在言翊面前说出“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这句话,便足以显示眼前这个女子对谢明的重要性。
言翊收了力。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但林晚眠并不回答他。
她看上去有些呆滞,过于白皙的面容似乎是是覆上了一层死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吊着,以最后一口气撑着看向她对面的人。
“阿风,我们很快就可以成亲了。”她呆滞地重复,“阿风,我们可以成亲了。”
原本会让人觉得幸福的句子如今只让人觉得渗人。
深绿色的阵法刹那间从言翊脚底下铺开,数不清的锁链从阵底钻出,三两下便将言翊绑得严严实实。且其锁链上散发的出来的恶意,纵使是谢明也皱起了眉头。
且先不说这施法的方式和林晚眠以前截然不同,就单论这阵法,便不是仙门百家会允许修炼的妖邪之术。
到底是谁将林晚眠变成了这样?
恍然间谢明又忽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若术风真的是十三年前死于他的剑下,想必那个时候的林晚眠便已经处于崩溃的极限。且在齐世民的记忆里,最后关于林晚眠的记忆也停留在十一年前。那为何偏偏等他和言翊二人往云梦城这个方向来的时候云梦城才开始出事?
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了谢明脑海。
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
有人还在利用他和言翊下棋。
透骨的寒意将整个乱坟岗冻得结了一层细霜。
言翊手握落雪,几剑下去,那阵法便被砍得碎成了光点。落于草木之间时,以极为迅速的速度,将那些草木腐蚀成了一团团看不清的稀泥。
他如今实力已经恢复了七成,再握落雪之时,已无之前那般吃力的感觉。
被一把有剑灵的剑所承认的人,其握剑之时,可随着与剑的契合度,逐渐形成人剑合一之势。
言翊虽然还未达到谢明与落雪那般的契合度,但以此剑斩妖除害,已经完全不是问题。
“你认识她?”言翊剑尖指着林晚眠,偏过头与谢明说话,“你若是认识,那我便不对她下死手。”
“不记得了。”谢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觉得很是熟悉。”
那便是让言翊不要下死手的意思。
言翊深深看了谢明一眼,提剑朝着林晚眠冲了上去。
与谢明以往随性的剑意不同,言翊的剑意名为坚毅。
他于练剑之时便带着明显的目的,一招一式之间,势越山破海,一往无前。
所以言翊的剑意总是会让人感觉到温暖。
他与谢明的剑意,一暖一寒。
却完全不互相排斥。
约莫是因为谢明在很早之前,便让落雪认了言翊为主。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破风声。
谢明微微偏头,霎时间,月光被映照在剑上,随着剑身的移动,那光芒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
竟然是直接蹭着谢明的鼻尖擦了过去。
林晚眠还是使用的双剑。
她很聪明,知道如今的敌人,其实不止只有和她纠缠在一起的言翊。
谢明朝着林晚眠看过去,他总觉得林晚眠好像有很多话想讲,只是被什么控制住了,看上去格外勉强。
林晚眠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分裂感。
但她已经逐渐落于下风。
倒是在谢明的意料之内。
毫不夸张地说,言翊是他遇到的,除他以外天赋最好的修炼之人。
他悟性高,且毅力异于常人,再加上极好的天赋,十四岁那年便一人掀翻了一个小宗门。如今大段时光流逝而去,他只会更强,若是实力恢复到巅峰状态,当今剑修前十里面,定然会有他的位置。
那深绿色的法阵已经被言翊破得快要拼不起来了。
蓝色光芒迸发的刹那,林晚眠头上出现了一把巨大的、由灵力组成的剑。若是就这样砸下来,那她定然是只能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但言翊还是停住了。
乱坟岗的风都像是要被冻住。
谢明朝着言翊和林晚眠走了过去,磅礴的纯白色灵力涌出,将林晚眠身上的妖气净化了不少。
而其实谢明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他实在是担心,若是林晚眠还残存一丝自己最后的意识,他会不会在林晚眠嘴里听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呃……”林晚眠轻呼。
她其实有些混沌,头痛欲裂之时,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她抬头的时候看到了谢明。
“谢明?”
却没想到一个名字让三个人的身子都同时狠狠崩在一起。
谢明站在原地,忽略了言翊看过来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是我。”
他甚至没勇气说出一些让林晚眠误以为自己如今已经失忆了的句子。
“你还活着。”林晚眠说。
“嗯。”谢明回答,“我还活着。”
“那为何术风死了?”林晚眠又问。
这次谢明没有回答。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怎么说?
说他那个时候已经杀疯了眼,说他根本没有见过术风,还是说他若是清醒着定然不会杀了术风?
说什么都太苍白了。
“那为何术风死了?”林晚眠又问了一遍,“为何他明明是去帮你的却还是死了?”
所有人皆是猛地一顿。
而就是这一顿,利器穿破身体的声音几乎要传遍整个乱坟岗。
于是百鬼狂欢。
“谢明!”
巨剑因为失去灵力支撑化作漫天蓝色光点,零零散散掉在地上间,言翊猛地朝着谢明冲了过去。
谢明低头,看到了没入自己腹部的那把剑。
他忽然觉得很神奇——
为何他的心是凉的,血液却如此滚烫?
噗——
那剑被林晚眠从谢明身体里抽出来,而看那模样,似乎还想再来一下。
是言翊挡住了那刺向谢明心脏的剑。
巨痛后知后觉才袭来,谢明捂着腹部单膝跪地,虽疼到开始流冷汗,但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一剑刺下去,倒让他想清楚了不少事情。
眼前这人已经不是林晚眠了,它虽有着林晚眠的长相和记忆,但其他的基本上已经和林晚眠毫无关系。
有人拿她的怨念作为力量来源,又以她的躯壳为载体,将她炼制成了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
想和他成亲也是假的,想杀他才是真的。
一个不懂得思考的怪物怎么会挑选好看的男子和女子?只有在背后操控她的人才会。
偏偏在他和言翊往云梦城来的时候才出现怪事,他一来便收到了这块石头,什么找不到和他同样好看的女子,只是想让言翊也参与进来的理由罢了。
背后之人看着似乎还很了解他。
他又想到了那晚的幻境。
能将他都骗过的幻境,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高手?
既然全都是一盘棋,那将他和言翊引至奉天去参加起师会的目的又是什么?
简君定然不是幕后之人,想必他也是不知不觉被当成了棋子之一,告诉了自己起师会的消息。
而若是这么猜想,那星云宗里派出沙叶去营救棋仙宗的人定然有问题……
好多好多问题。
想得他有点火大。
腹部的一剑倒是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谢明扶着言翊的胳膊缓缓站起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之间,灵识绕着这乱坟岗飞了一圈。
没人,约莫是已经跑了。
而失去控制的林晚眠像是忽地失去了力气,就这么滑坐到了地上。她头上的簪子因为打斗的原因有些松动,这会随着她坐到地上的动作,那簪子就这么掉在了谢明的手边。
是根桃木簪,上面刻着个“术”字。
“我知道由物召忆的阵法。”言翊脸上原先的慌张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呼吸仍旧带着些许急促,“我们先找个客栈给你包扎。”
谢明看着他的侧脸,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为什么不躲开。”
“……不骂你。”言翊垂眸说,“怪我,怪我没有反应过来。”
谢明哽了哽。
“放心。”谢明说,“为了天下苍生,我可不敢就这么死了。”
言翊朝着谢明看过去。
他们其实互相看进对方的眼睛里很多次。
但是每次都有对方看不懂的东西。
这次是言翊没忍住,先抱上了谢明。
“你不会死的。”言翊把头靠在谢明肩膀上,说:“你死了,我也会死。”
谢明一手被言翊捏着,一手捂着腹部,他把下巴靠在言翊的肩膀上,看着天上的月亮问:“为什么?你为了一个师尊连命都不要了?”
言翊把谢明抱得紧了一些:“对,不要了。”
谢明又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言翊声音有点抖,“因为喜欢你才这样。”
第033章 赌气
某一个瞬间谢明忽然反应过来, 每次在他受伤的时候,他这徒弟都会格外紧张,格外真情流露一些。
谢明躺在床上想着。
这客栈是言翊随意找的一个, 不算是在云梦城正中心, 所以生意也不算很好。
但好在该有的东西都没少,且这里离药铺近, 言翊很利索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
谢明思绪有些飞,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前世其实很喜欢用最简单除暴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落雪出鞘, 他几乎就没有不知道的事。而如今好像一切都更靠脑子一些,一路走来的众多疑点以及如何在言翊和众人面前维护自己并没有多少修为的假象,都需要他小心再小心一些。
新鲜。
很是新鲜。
他又低头朝着自己的伤口看过去。
这一剑他完全可以躲开的。
“你好些没?”言翊推门进来,脸色沉稳, “身上那套衣物我给你扔掉了,被扎了个对穿,想必也穿不了了。”
谢明嗯了一声。
他现在其实思绪很乱,他需要沉下心来去想、去梳理很多东西。
但在见到言翊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又静了下来。
什么阴谋什么诡计都暂且不论,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言翊之前在乱坟岗说的喜欢他是什么意思。
长久以来,关于情爱方面,谢明其实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有些榆木脑袋,只是他自己不是很愿意承认。
他被夸成天才久了, 自然是觉得自己很是完美。
但也不知道是听谁说了一句——
“若是谢明有点脑子, 如今怕是孩子都数不过来。”
他当时没当回事,甚至觉得这是有人在玷污他的名声。
现在想起来, 约莫是在说自己很受女子喜欢的意思。
而关于喜欢一事,其实简君也跟自己提到过。
……
就连简君那玩意儿也觉得自己榆木脑袋。
这便是出大问题了。
且他印象很是深刻, 简君之前也说过言翊很是喜欢自己。
他当时怎么理解的来着。
哦。
亲情。
……
亲情。
谢明有点不爽。
这种心中有气却发不出来的体验对他来说也是个新鲜事,让他尝过一遍便不想再尝了。
于是他想问清楚——
他其实当时在乱坟岗的时候就想问清楚了,只是当时腹部仍在流血,若再问,怕是真的有性命之忧。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隐隐约约的期待,趁着言翊倒水的间隙忽然问了一嘴:“你之前说喜欢我,是怎么个喜欢?”
这话一出,两人都顿了顿。
一个讶异自己为何如此直接,一个讶异那人怎么会在意这个说辞。
于是一下子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
但谢明好歹比言翊大上个几岁,这时候就算是慌乱,面上也丝毫不显。若是别人看过去,约莫会觉得这人当真是连脸都不要,连和自己同性别的徒弟都得调戏两句。
但无人能听到他无比急促的、如雷鸣般的心跳声。
他似乎是在期待从言翊嘴里听到一些和亲情不一样的东西。
但言翊却慌到有些不知所措,慌张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杯子里的茶已经满到已经溢出来了都没有发觉。
要如何说?
这世上约莫没人能知道,他有勇气同谢明说那句话,都只是因为……因为他知道谢明是个感情呆子而已。
他以为谢明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事情。
所以他也没想着要去回应。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杯子的水溢出来的实在是太多,言翊拿起来的时候漏了些在手上。他甚至忘了这原本是给谢明准备的水:“你我之间,你觉得能是个什么喜欢?”
言翊背对着谢明,谢明看不清言翊脸上的表情。
只是听声音,稳定又平静。
谢明笑了一声:“给我也倒一杯。”
言翊也很聪明,谢明一直都知道。
很久以前的时候,言翊就已经学会把自己不知道的、应对不来的事情全都抛给自己。
回答不上来便反问,打不过就扯自己的袖子告状。
如今也是如此。
言翊给谢明也倒了杯水:“有些凉,你能受得了吗?”
谢明的视线没离开过言翊的脸,他闻言笑了一声:“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少爷,喝个凉水有什么受不了的。”
他喝完把空杯子递给言翊,却在言翊把杯子拿走的瞬间使了点力。
于是二人就拿杯子的动作僵在一起。
对方的温度从指尖传到自己身体里的四肢百骸,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
但这只是碰了个指尖而已。
“你我之间,能有的喜欢其实很多。”谢明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现在在问你是个什么喜欢。”
谢明其实也很少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他耐心其实不多,他问一遍,别人若是不说,那他便也不问了。
今日倒是个稀奇。
言翊却被他问得快疯了。
因为谢明现在的每一步都在朝着自己未曾想过的方向走,他连谢明问出这个问题都未曾想到,更何况是谢明的穷追不舍。
他不敢贸然说实话。
于是他选择撒谎。
“自然是师徒之间的喜欢。”他收回手,轻飘飘反问,“难道你还想让我对你有父子之间的喜欢么?想占我便宜?”
谢明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
期待落空的感觉竟是如此。
谢明恍然间心想。
他忽然笑了一声,指尖微动之下,那空掉的杯子就这么稳稳地落在了桌子上:“既如此。”
他笑着,话语却是冷漠:“以后都要叫师尊。”
这是他头一回给言翊下命令。
赌气一般。
“我去给你熬药。”言翊提着空掉的水壶,也没看谢明,“流那么多血,还是补补为好。”
他只给谢明看个笔直的背影:“你好好休息吧。”
把谢明的话当空气。
那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瞬间,谢明骂了一句臭小子。
而言翊不提还好,越提,腹部的痛感便越明显。
腹部的痛感越明显,他脑子里的东西就越清晰。
他此刻异常清晰地感知到,他在因言翊对自己所体现出来的感情而不满。
不满只是师徒情。
刹那间,关于之前为何会盯着言翊嘴唇看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忽然有了解释。
以至于谢明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以前别人骂他不要脸,还真的不是什么空穴来风。
他连和自己同性别的徒弟都能喜欢,他确实有够不要脸。
这若是让天下人知道,非得把他写进史册里骂上那么个几百年才肯罢休。
不过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已经被骂习惯了。
他干的不要脸的事情多了去了,倒还是真的不差这一件。
只是……
就这么想下去的话,横在他和言翊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于是他很想把身上的绷带再给它拆了。
死吧。
死了好。
谢明躺下,翻了个身。
他动作有点大,这时候绷带处又微微渗出了一点血。
他像是没察觉到,闭上眼睛,睡了。
这一睡,再醒来的时候,便是午时。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言翊关上大半,这时候只有一线暖黄从窗外透出来,很没有眼力见地横在躺在床上的谢明和在趴在桌子上的言翊之间,平白无故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丝燥热。
谢明甚至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心里很是烦躁,身体也在疼,就这样,他竟能浑浑噩噩睡到这个时候,倒也是个奇迹。
他往桌上那个空杯子看过去。
那个他灌了大半杯水的杯子。
正凝神,桌上的言翊却忽地睁开了眼睛。
于是猝不及防地,两人又对视在一起。
谢明这次是真的笑了:“你和我一个房间,还有你睡桌子的时候?”
言翊没回,只是起身等那麻掉的胳膊和腿恢复知觉后,这才走到谢明身边拿手背碰了碰他有些潮红的脸:“你发烧了你知道吗?”
谢明怔了怔:“我还真的不知道。”
言翊就这么看着他。
“……”谢明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缓缓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言翊说,“只是觉得你自己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日后要怎么生活呢。”
谢明不明所以:“我这不是还有你吗?”
言翊叹了口气:“我去给你热药。”
谢明忽然觉得自己吃的药有点多。
短短半个晚上,这会马上就是他要吃的第二副药了。
一副迷药,一副补血的药。
他若是久烧不退,怕是要吃第三副退烧药。
门被从外面关上。
言翊靠在一边,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
他手里握着一张纸。
一张昨晚和那妖物缠斗时,那妖物趁机塞给他的纸。
上面的字不多,但字字都让他难以招架。
他预感到了什么,在背着谢明看完那上面的内容后,甚至只敢在给谢明下药之后,才能在那桌子上浑浑噩噩地装睡。
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这个纸条了。
第一次是在江家的时候,其中一个行动迟缓的妖怪塞给他的。
所以他才说要去桃花镇,所以他才要去起师会。
他不信,他要去亲自验明那纸上内容的真假。
灰黄色的纸在灵力的作用下烧成了一团灰烬,言翊深吸一口气,朝着客栈的后厨走去。
若他喜欢上且花了这么多代价才救活的心上人当真是自己毕生的仇敌,那他必将之斩之于剑下。
然后。
同他一起死。
纵使是到了地狱,他也必然要和谢明纠缠至直到轮回。
药炉开始冒起热气,看样子,已经热得差不多了。
言翊心里还想着事情,这个时候思绪并不在药上,只是看着药炉在冒热气了,下意识地便想直接上手去拿。
伸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拦下来了。
“连块隔热的布都不拿,你这只手是不想要了吗?”
谢明站在言翊身后,几乎快把言翊整个人都罩住:“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第034章 回忆
谢明其实不傻。
他这徒弟又是给他下药又是心情不好的, 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他错过了言翊近乎十三年的成长时间,现在言翊身上的种种,已经不是之前那般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言翊有事在瞒着他。
谢明抓着言翊手的那只手用了点力道, 这会言翊想往外面抽却颇有些动弹不得。
他强忍着发酸的心脏平复语气:“你抓着我做什么, 你这药是不想要了?”
谢明朝那药看过去,也不松手, 就这么把人抓着:“药没了可以重新熬,我就算是不喝也不会死。”
他低头, 盯着言翊的小半边侧脸:“但我徒弟只有一个, 若是没了便是真的没了。”
言翊:“……”
他又在说这种勾着他心的话。
谢明又问:“是谁忽然惹得你不开心?”
虽然这个问题几乎是带着答案但是……
其中的缘由,谢明还是得搞清楚。至少得让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把言翊弄生气的
言翊没有立刻就回,只是过了好半天, 等到那药壶冒的热气已经顶起了盖子,言翊才轻声说了一句:“谢明,你若是想起来什么事情,不要瞒着我。”
关于小云村,是否有你的手笔?
关于苍云剑,是否有你的预谋?
……如果有
收他为徒的目的是什么?
愧疚吗?
好多问题。
而说着说着,他忽然又觉得自己像是把还没有确定下来的事情断然给谢明扣帽子,所以在身体里血液即将逆流的那一刹那,他又将这模棱两可的话拉回他和谢明的安全范围里:“你是不是和林晚眠有过什么爱恨情仇……”
他好心软。
可是怎么办呢?
捏着他的那只手太温暖了, 他舍不得。
他是真的疯了, 倘若他舍不得的,是自己寻了十五年的生死之敌的话……
但谢明却蓦地松了口气。
他笑了一声, 将言翊拉至一边,自己隔着块湿布将那热好的药拿起来:“我只是觉得她很眼熟。”
他道:“并未觉得对她有什么很特殊的感情。”
浓烈的药味冲进鼻腔, 言翊点头,没什么表情:“哦,这样。”
谢明将那药倒出来,也不看言翊,忽地又问了一句:“你这么在意我同她有没有什么爱恨情仇做什么?你很在意我同别人有没有感情?”
他这问题其实很不讲理,就像是在硬逼着言翊说出点什么自己想听的似的。
他就是想这么做。
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不是。”言翊说,“若这人是我的师母,我为你爱慕之人的逝世感到难过。”
口是心非这个技能言翊很早以前便掌握得炉火纯青,只是这一次,没有刻意地想让谢明看出来。
谢明把那药端起来散热的动作顿了顿,一个没掌握好力度,竟让那碗里浮起一层霜。
中药若是凉了,要比热着的时候,难喝很多很多。
谢明一饮而尽。
眼睛都没眨一下。
“是不是爱慕,待会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谢明将碗放在桌子上。
也许是喝药喝的,这会说话都带着股苦味:“若真是我爱慕之人,待会我怕是要流下几滴眼泪了。”
他们都有秘密。
于是他们都口是心非。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
“唤忆阵需借助一个人在身上放了很久的贴身物品,只有这些物品看到了我们想看的东西,我们才能借物唤忆,且该物品不能有灵识。”言翊深吸一口气,“是个有些复杂且极为消耗心神的阵法。”
不知道是不是谢明的错觉,他貌似看到言翊往落雪上看了一眼。
若非落雪有灵识,那谢明的一切秘密,约莫都藏无可藏了。
言翊继续道:“且唤忆并非简单地看到一些画面,而是阵中之人进入那物品主人的回忆里,以一缕虚魂的方式,看到那些我们想看到的记忆。”
谢明点头:“那我们在现实世界里遭遇危险了该如何?”
言翊:“不怕,还有落雪,落雪会保护我们。”
蓝色光芒在房间里散开。
谢明的侧脸被这光芒照得有些模糊,这阵尚未成形,他还有时间能看向阵法正中心的言翊。
他觉得心里憋着一股气。
所以在出了林晚眠的记忆之后,他定然要好好问言翊到底什么叫“爱慕之人”。
他忽然笑了一声。
下一瞬,意识被抽空,像是猝然间跌入了虚空山谷里。
再睁眼时,四周青绿惬意,看样子,约莫是个暖春。
院子里的二人相互依偎,脸上的眷恋之情都并非假模假样。
“晚眠,待我解决好长虹院的事,来年暖春,我必风光迎娶你。”
出声之人面容迤逦中带着一丝温润,他眉宇之间生得似乎有股子不易让人察觉的傲意,随着那微微上扬的眼尾,隐藏在深情至极的眼神里。
是术风。
“世道上的人很喜欢拿术风同你比较。”言翊骤然出声,难得的,眼眸里带上一丝笑意,“因为他长相和你是同一个风格,且他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只不过他天才的地方在于阵法,而你天才的地方在于剑道。”
他停顿一瞬,又接着道:“和阵法。”
世上很少有人知道谢明其实在阵法上也很有天赋,因为他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候兴致来了,路边看到朵花都能随即创造出一套招式出来。
和阵法里“自由心境”的奥义不谋而合。
“然后呢?”谢明问。
言翊背过手:“术风比不过你,什么都比不过。”
无论是容貌,剑法,亦或是阵法。
这是术风和谢明不合的根本原因。
言翊脸上的表情让谢明猝不及防笑出声:“我以前这么风光?”
言翊看向他,理所当然道:“当然,天下用剑第一,本该如此。”
谢明眸中神情很是复杂,他这次没回,只是又将视线放到林晚眠和术风二人身上。
这簪子只能看到自己诞生后的事情,想必这个时候,是他们二人由此簪子定情许亲的时刻。
倒是一对壁人。
只是云梦城其他的百姓不是很赞同。
世人眼光皆肤浅,对于美的定义,实在是太过于片面。
所以于林晚眠的样貌,他们给予否定,纵使是她实力不俗,也逃不过成天被人说三道四的桎梏。
“可我觉得林晚眠很美。”言翊神色认真,“一个靠着自己修炼成如此境地的女子,不依附于任何人,这已经足以见证她的不俗。世间女子,大多做不到她这般。”
“世道所迫。”谢明回道。
但好在术风所感如他们一般,并未因为林晚眠的外貌而对她有丝毫的不好。
在他们二人的感情里,术风一只把林晚眠很美挂在嘴边,二人浓情蜜意,互许白头。
直到某天,谢明打败当时天下第一剑修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世间震撼。
正在院子里给菜浇水的林晚眠剃头,面色露出一抹浅笑:“谢明?若是那个谢明的的话,那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一旁擦剑的术风闻言一愣:“什么?”
“半年前我曾救过谢明一命。”林晚眠笑道,“他那时因为受伤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整个人烧得通红。是我给他熬了一碗药。”
她说着说着直起腰,朝着术风看过去,刹那间,看到了他有些阴鸷的脸色。她一愣,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术风笑得有些勉强:“没,只是觉得世界有些太小了。”
倒是一旁看着的谢明认认真真笑出声:“难怪我觉得她眼熟,原来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看向视线微飘的言翊:“爱慕之人和救命恩人这七个字我不是很会写,出去后你教教我。”
言翊:“……”
王八蛋谢明。
二人继续看下去。
谢明问鼎天下用剑第一的消息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再然后,和他有关的事情都接踵而来。
好的、坏的、离谱的、一听就是瞎编的……等等各种,似乎只要是加上了谢明的名字,便真的成了谢明真正做过的事情。
云梦城对于谢明的态度也实在是泾渭分明,敬的很敬,厌的很厌。
林晚眠第一次和术风爆发争吵,是林晚眠在聊起谢明时,术风忽然的暴躁。
“你总是提谢明做什么?”术风将茶杯摔在桌上,“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觉得我哪里比他差了?”
听得林晚眠一愣:“你在说什么?”
自那时开始,林晚眠便开始知道术风对于谢明的不喜欢。她后来偶尔听到术风曾在起师会期间败于谢明手下,便再也未曾在术风面前提过一次谢明的名字。
直到苍云剑之争现于世间。
“若是让谢明手握苍云,那这世道岂不是要乱套了。”术风道。
那一刻起,林晚眠似乎知道了一切:“我不是没有和谢明打过交道,他并非为祸世间之人。”
她道:“术风,你是不是在嫉妒谢明?”
那时林晚眠和术风的第一次争吵。
看得言翊啧了一声:“你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他们二人面前,便让他们吵得这般凶狠了。”
谢明摇头:“我可真是蓝颜祸水。”
言翊:“……你真是说得出口。”
谢明没什么表情地昂了一声。
但所谓夫妻没有隔夜仇,林晚眠的独立意识很重,事情的结尾以术风道歉,并保证自己以后只会越来越优秀,要和谢明一样为人敬重为结尾。
二人再次重修于好。
林晚眠渐渐有了身孕。
万象宗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击杀谢明的消息也随即而来。
“谢明并非什么心术不端之类。”林晚眠摇头,“这场号召简直是荒谬!”
术风温柔地抚摸着她鼓起的肚子:“你别担心,我去救他,定会安全归来。”
道义二字,实为珍贵。
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是术风和林晚眠的最后一次温存。
清净山八月飞雪的消息不胫而走,与此同时,林晚眠陷入难产。大夫舍小保大,仅仅一个晚上,林晚眠夫子皆失。
言翊狠狠皱起了眉头,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朝着谢明看了过去。
原本不正经的人像是忽然被下了咒,双腿站得好好的情况下,竟然就这么趔趄了一下。
“谢明!”言翊扶住谢明的胳膊,“没事吧。”
谢明摇头:“所以,术风是在去救我的时候……死于我的剑下是吗?”
他忽然笑了一声:“那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啊。”
第035章 反咬
凉薄二字, 放在谢明身上,若要说符合倒也符合,但要是细想下去, 又会让人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谢明以前, 是个孤傲但又很温柔的人。
他于剑道上天赋极高,出生即在至高点之时, 便会不理解为何其他人不如他优秀。但好在他还有个知书达理的母亲,在渐渐接受谢明的兴趣爱好并非在读书作诗上后, 也渐渐习惯了谢明于修炼之事的执着。
是母亲告诉他世间人人独立, 有其优势便定然有其劣势。
所以谢明从不看不起人。
只是他当时仍旧少年心性,在与人比试一事上,他从不给人留哪怕那么一点后路。
他自以为自己口中的“你不行”三个字只是阐述事实,却未曾想到对于别人来说, 这三个字堪称羞辱。
所以谢明的口碑很差,即使他很强。
这便是他凉薄的点——
他不太会为别人考虑。
但为何又说他是温柔的,约莫是因为,他也会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做着善良的事情。比如在看到可怜之人时伸出自己的手,又比如会在看到百姓遭受妖物侵扰时,果断地拔出自己的剑。
那个时候的谢明,见义勇为,一颗救世护人之心不比其他任何人要差上许多。
直到屠村一事,他失去自己的剑意之后, 行至某处时, 除妖护人便已经是他温柔善良的极限。
在遇到言翊之前,他其实和一个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一千个人里, 约莫有九百九十个人都在讨厌他。
所以当他得知有一人跨越千山万水去救他的时候,心里的不是滋味便如泄洪之水。
他好像一直被愧疚二字深深折磨着, 以至于如今他三十有五,却依旧寻不回自己的剑意。
这个世界很大,很多人都没有悟出自己的剑意,但在剑修排名靠前的强者里,谢明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自己剑意的人。
他找不回来。
平复自己呼吸之时,原本根本不受谢明重视的伤口忽地疼得有些受不了了。
像是有人重新把剑刺入他的伤口,然后将剑扭曲旋转,深怕谢明没有感觉。
他额头上渐渐浮出一出冷汗。
头晕目眩,疼痛难忍,难以站立。
忽然腰间搭上来一只有力的臂膀,谢明微怔,偏头之间撞进言翊带着担忧的眼眸里。
“你怎么了?”言翊扶着他,“可是哪里觉得不对劲?”
“……”谢明唇角弯得有些勉强,“没,约莫是药性发作了,这个时候很想睡觉。”
言翊:“……”
他在撒谎。
虚魂进入阵法,其魂不受外界干扰,除非阵法被破坏。
但落雪此刻一点消息都没有。
言翊没拆穿,搭在谢明腰上的手也没放下去:“那出去之后便好好睡一觉。”
谢明说了声好,然后径直靠在了言翊身上。
这是个很让人觉得讶异的举动,至少,对于言翊来说。
他同谢明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谢明什么时候主动露过软或者露过怯。约莫是他实在是把自己是师尊的这个认知死死刻在了脑子里,所以觉得天塌下了也得是他自己顶着。
他从不让自己抗下点什么,更遑论就这么靠在自己身上。
他把谢明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里约莫是林晚眠悲惨的开始,后面应该才是重头戏。”谢明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下一瞬就能直接睡过去,“你撑得住我吗?”
言翊嗯了一声:“你轻得跟个纸片似的。”
谢明没忍住,倒是真心实意勾起了嘴角。
回忆切换画面,九月的云梦城正值秋老虎之季,燥意很容易让人心生烦躁。
以前虽然只有两人但很是热闹的小屋再次变得清冷,林晚眠独自坐于门口,看上去破碎又憔悴。
门口的花因为长时间无人照料显示出一丝死气,像极了失去爱人和孩子的女子,颓败、脆弱。
她看上去似乎还活着,但……也就仅限于活着了。
术风并未归来,且消息全无。
林晚眠似乎是猜想到了什么,但因为没有真实看到或者听到,所以仍旧对术风是否活着还抱有一丝幻想。
直到小院的门被人推开。
刹那间林晚眠眼里似乎有光亮闪过,但看到来人是个穿着斗篷且看身形并不认识的男子时,她因为兴奋而悬起来的心又这么掉了下去。
“术风死了。”那人声音听不出男女,“被谢明残忍杀害。”
那人手里递过来一串带着血的吊坠:“这是术风的遗物,他让你找个人嫁了好好生活。”
于是院子里响起了林晚眠的抽泣声。
“看着自己救命恩人哭的感觉很不好。”谢明半颌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怎么会拜我这么个混账东西为师?”
但以往经常骂人混账的言翊这次却否定得很快:“你一点都不混账。”
谢明听着觉得新鲜,下意识地想扭头去看言翊。却在偏头的刹那,侧脸结结实实地划过了言翊的嘴唇。
是一抹猝不及防的温热。
他们都想看向对方,却偏偏都没想到对方会朝着自己看过来。
于是两人皆是一顿。
但谢明好歹比言翊大上一些,这个时候倒是率先反应过来:“你亲我做什么?耍流氓?”
言翊一下子甚至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谢明恬不知耻:“我问你亲我做什么?是不是耍流氓。”
言翊:“……”
罢了,不跟这个混账计较。
言翊扶着谢明,即使是幻境里也想着避开谢明的伤口。他将谢明一些杂乱的头发理顺,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皱眉:“我觉得这人说的不是那么回事。”
谢明怔了怔,假装没听懂:“什么?”
不对劲肯定是不对劲的。
残忍杀害四个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谢明手下亡魂无数,但要说残忍杀害什么人,那便是无稽之谈。
他杀人的习惯便是一击毙命,且为了不让剑沾上更多的血,往往不会将剑刺入谁的身体里。
一剑封喉,或者剑气爆体。
这才是谢明的杀人风格。
“我感觉这个黑衣人在撒谎。”言翊摇头,“先往下看看再说吧。”
二人又朝着那边看过去。
林晚眠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爱人孩子相继离开,若非她内心强大,这会怕是已经陷入绝望无法思考。但好在她仍旧还有思考的能力,这会缓缓起身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哽咽着:“被谢明残忍杀害?”
那黑衣人语气很是平静:“谢明受千人围剿,但仍旧手握苍云剑企图制霸世间。术风对其好言相劝,但谢明非但不听,反倒羞辱术风曾经惨败他手,最后以术风的死作为杀鸡儆猴的手段,作为了清净山一战的开始。”
他似乎越说越气愤:“其实大家本是没打算对他下死手的。”
谢明忽然觉得自己靠着的人在抖。
他微怔片刻,缓缓从言翊的身上起来,朝着言翊看过去:“怎么了?”
言翊没什么表情,但眼眶却微红:“假的,他说的都是假的。”
没人比他更知道清净山一战发生了什么。
这个黑衣人,在说谎。
谢明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黑衣人在撒谎,只是碍于他的“失忆”,他也说不出来个什么。
但林晚眠不知道他在撒谎。
简简单单几句话仿若变成了一个女子崩溃的最后一本稻草,她双目有些无神,看着术风那带着血的贴身吊坠,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灵力都在盗涌。
她突然非常后悔。
“我不该救他的。”林晚眠缓缓道,“我不该救下谢明的……”
院子里又陷入沉默。
好像大家心里都很不是个滋味。
一个被骗,一个被误解,一个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误解。
像个笑话。
“你莫当真。”言翊抓着谢明的袖子,“这不是你的错。”
谢明又朝着言翊看过去。
他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困,甚至说很是清醒——
他并非忽略或者不在意,他一直都知道,自他醒来到现在,言翊都从未跟他提起过清净山的分毫。
清净山是言翊的梦魇,是他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事情。
但他就是看不得自己被误解,在随着那黑衣人说到清净山一事时,第一时间便是按照自己的回忆跟他说了句那黑衣人说的是假的。
言翊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什么都不想说。
谢明心有些软,放低声音,哄人一样道:“我知道,我自我感觉我不是什么会喜欢将人残忍杀害的人。”
他顺着言翊去说。
于是言翊抓着谢明袖子的手又紧了紧。
两人都心照不宣。
术风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云梦城,所有的百姓都在为阵法天才的陨落感到惋惜。而在惋惜的间隙,话语之间讨论的东西开始偏离,渐渐的,天煞孤星这四个字,便被这么安在了林晚眠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她其实并未与术风成亲,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有了术风的孩子,且孩子因为难产而死。
甚至有人在骂她为何没有保小的,像是在咒她为什么不去死一样。
林晚眠开始不对劲。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修炼术法之时,甚至差点走火入魔。
她的心境已经被困住,她修行不下去了。
而没过多久,在某个深夜,她于噩梦中被人一剑贯穿心脏,那簪子也随着自己主人的死亡而死亡。
再接下来的事情,他们便看不到了。
二人离开幻境。
桌子上的落雪仍旧躺得好好的,见二人平安出来了,散发出了浅浅的白色光芒,像是在汇报一切无恙。
谢明这会还坐在床上,一出幻境,身体因为药效而产生的不适感便一窝蜂涌了过来。
他靠在床边,不发一语。
言翊过去将他扶了起来:“他说的全是假的,从头到尾我们都没有见到过术风,更没有用术风杀鸡儆猴。”
他以为谢明是因为术风的事情仍在愧疚,轻声安慰道:“不是你非要杀人,是他们全都围住你。”
谢明的头很胀,他现在也无法确定术风到底是不是因为救自己而死,但若是每往下想上一分,都颇有些像是在受折磨。
他难受得厉害,又把头枕在言翊肩膀上。
“我以前就这么讨厌人,他们为何都要围剿我?”谢明轻轻眨眼,“因为苍云剑?苍云剑到底是干嘛的?”
苍云剑……
传言万剑之首的苍云剑。
“你一点都不讨人厌。”言翊声音有点抖,“因为你是第一剑修,苍云剑又是万剑之首,你拿着苍云剑,所以他们嫉妒你。”
谢明又笑一声:“可是苍云剑不是你的佩剑吗?”
“……嗯。”言翊说深吸一口气,说:“因为我太小了,保护不好自己。所以你是为救我而死……”
刹那间,谢明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他问到了言翊的痛处。
看吧。
他果然还是不适合吃药。
药效会使脑子不清醒,会很容易说出不该说的话。
“……”谢明深呼吸,声音忽然软下来,“言翊,我的伤口好疼。”
第036章 死局
这次谢明没说谎。
是真的很疼。
也并非说他是个什么很矫情的人, 只是这伤口确实有些大,加之只是简单包扎,会疼也是正常的。
但就这么状若委屈地说出口, 那便是明明白白地在这里博取言翊的同期并转移话题了。
果然, 一听到说谢明这会说疼,言翊便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些其他的。他先前为谢明换上了药, 这会估计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候,疼过去了才会好一些。
虽说云梦城之大定然会有医修, 但他实在是不放心将谢明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会也只能轻轻捏一捏离他伤口位置较远的穴位,以减轻他伤口处紧绷时带来的酸疼感。
谢明被他按得实在是有些昏昏欲睡。
他其实刚醒没多久,这会也只是去看了一趟林晚眠的记忆,但那冲上身体四肢百骸的倦意实在是让人难以抵挡。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连绵的绿山, 没忍住,就这么靠着言翊的肩膀睡了过去。
眼睛紧闭,呼吸绵长。
他其实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个时候睡一场有意识的好觉。
但偏偏上天不允许。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他的惩罚。
谢明这次做了个梦。
梦里的清净山一点都不清净,反倒是喧嚣得很。
他在山中教言翊练剑,以此剑道,助他悟其心境。
“师尊,为什么山脚下这么多人?”言翊拿着落雪,眸里的澄澈中带上一丝怀疑,“是来抢苍云剑的吗?”
苍云剑现实的确实很突然——
在言翊突破心境第五层的时候。
有灵识的剑可存于剑修灵海, 随叫随到。但那个时候的言翊尚且没有任何基本功,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苍云剑的存在。
此剑现世,万剑震鸣。
这么多人来清净山, 正常的。
“约莫是的吧。”谢明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坐姿不羁。
他说着说着还给自己灌了口酒, 像是满不在乎:“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从你手上抢走什么东西。”
彼时的谢明还是墨发高束,眸中仍存在着一丝桀骜和矜贵,光是从面相上看,便能知道他是个高手。
那个时候的他,因为言翊在身边,对自己的实力并无半分隐藏。
而听闻他这么一说,言翊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继续皱着眉头去悟自己的心境。
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师尊,还真的不是什么骗子。他虽然看起来很无厘头,让他做的事情也很匪夷所思,但渐渐的,自己的身体素质确实有了很大的提升,基本功也日渐扎实。
他天赋不错,跟着谢明仅仅两年的时间,便能和许多宗门的大弟子打得有来有回。
他才十五岁,这样的实力,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不会是第二个谢明。
但言翊倒是清醒得很,谢明这样走个路都能创造出一套剑法的人,这个世界不会再有第二个。
天赋和悟性的绝对强者,放眼望去,前无古人,亦后无来者。
他想得入神,屁股却忽然被谢明扔出的树枝打了一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谢明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灵识都快飘到天外天了,还悟什么心境?”
言翊皱着眉头摸屁股:“你这几天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突然开始对我严厉了很多?像是想让我一夜之间成为你这样的高手似的。”
谢明瞥他一眼:“少废话,让你变强你还不乐意了,赶紧练。”
言翊抿着唇继续。
他当时小,只觉得自己的师尊竟然是天下第一剑修,那便定然无人能伤害他们。
他同谢明走过了那么多地方,时至今日,连一丝委屈都没受过。
却没看见树枝之上谢明唇角的那抹苦笑。
也不说剑修第一,纵使是天下第一,也是无法以一人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
他确实很希望言翊能在一夜之间成为他这样的高手,至少,在他死后,言翊可以好好保护自己。
这是他的夙愿。
太阳西落又东升。
谢明彻夜未眠。
山脚下聚拢的杀意几乎快要将整座山都包围起来,躺在桌子上的落雪不知道发出了多少声震鸣,却次次都在谢明警告的眼神里沉住了气。
落雪护主。
但谢明只担心这震鸣声会吵醒还在熟睡的言翊。
他以前没有带过孩子,自己的父母对于自己的管教又向来以讲道理为主,所以在这最后和言翊相处的时光里,他竟……竟不知道要和言翊交代些什么。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此次来清净山者,全都是强者中的强者。
剑修、阵修、医修……还有可以疗愈的医修,源源不断的进攻里,他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但他不能让言翊死在这里。
他当初收言翊为徒的原因,便是希望他日后能有保护自己和保护想保护的人的能力。他既然还在言翊身边,定然不会让他的生命止步于此。
他明白这是必死局。
但他一定要为言翊杀出一条血路。
以他的死,换言翊的生。
许是他的念实在是太强烈,这个梦境真实地有些窒息。
他站在清净山上,左手牵着言翊,右手握着落雪。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与一望无际的高山,后面是仙门百家“正义”的围剿。
五颜六色的灵力尚且分不清哪个颜色是谁使出来的,他回头,那么多人里面,自己能叫出名字的,好像没有多少。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想杀了他。
“你若交出苍云剑并自刎于清净山,我们可保你徒弟不死。”
听上去,那莫名其妙的要求好像是对他的赏赐。
可苍云剑本就是言翊的东西,他们凭什么要交出去。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到如今这个年纪依旧弱得不行。”谢明缓缓将手中之剑抬起,剑尖直指众人,“实力不行便想走旁门左道。”
他笑得没什么感情,道:“我若是将这剑交给你,不知你要如何处置?”
千人脸色皆变。
这里这么多人,但是苍云剑只有一把。
“万象宗乃仙门百家之首,得此剑,必将永久尘封于万象宗镇印之塔,以防其为祸世间。”那人语气平静,好像没发觉自己此刻的强盗行径。
谢明懒得再和他们讲道理。
他根本叫不醒一群被贪婪迷住了眼睛的怪物。
“谢某不欲多言。”
他抬眸,刹那间寒气朝着众人席卷而去:“以往比试谢某总是留了手,如今倒是不想再迁就各位了。”
他以剑气在自己和言翊身前不远处划了一条线,冷冷道:“过此线者,谢某必杀之。”
而言翊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忽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约莫是他最后一次和自己的师尊在一起了。
他开始感觉到慌乱,扯着谢明袖子的手紧了又紧,像是在害怕失去什么。
但最后谢明还是放开了他。
他说到做到,过了那条线的人,没一人能活着离开。
只是终究是精力不济。
在那凝聚了自己全部力气的一剑挥出去之前,谢明甚至来不及和言翊说上些什么。
而其实八月飘雪的奇景足以让清净山保持片刻的沉静,但……但那时候谢明嘴里早已经被血腥味占满,就连想出声安慰一下言翊都做不到。
一剑下去,二人面前的人所剩无几。
但能在这一剑下活下来的人,都不是什么能让人小看的角色。
“谢明,你早已失去剑意,如今你已是强弩之末,没办法再激起什么火花——”
“是吗?”
谢明笑着,脚下瞬时连伸出一个巨大的白色法阵。
刹那间,漫山飞雪齐舞,每一片雪花都成了杀人的利器。
后有史书记载,那是这个世间最让人震撼的画面。
却无人知晓,那锋利至杀人利器的雪花,在言翊周围形成了一具坚固无比的铠甲。
在这个漫天白色看不清一切的时刻 ,有人在他身前,为他挡下了万千风雪。
谢明最后甚至说不出一个跑字。
这是条死路。
是他必须要为自己滔天罪行所付出的偿还。
额间似乎有了一股冰冷,谢明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睛。
目之所及,是客栈的床顶。
言翊在为他擦额头上的虚汗。
“你又做噩梦了是吗?”言翊坐于床沿,声音很轻,“你刚刚又发热了。”
但谢明还有些恍惚。
梦境里言翊稚嫩的脸庞仍旧历历在目,而如今……如今的言翊都这么大了。
谢明觉得胸腔里堵得慌,但还是弯起嘴角:“做噩梦,梦到你不要我这个……”
他停顿片刻,又道:“梦到你不要我了。”
言翊怔愣片刻,将谢明扶着坐起来:“梦都是相反的,应该是你不要我才是。”
他倾身去扶谢明,二人难免挨得近了些。
谢明借此机会,伸手将人拉住,他看进言翊的眼睛里,语气很是认真:“那你觉得,我有不要你吗?”
清净山那次,算是他不要他这个徒弟吗?
十三年来,可有怪罪过他?
谢明其实很多问题想问,但思来想去,把一切想说的话都藏在这个问题里。
“……没有。”言翊也没挣扎,只是把手撑在谢明身侧,坚定重复,“你没有不要我。”
这一刹那,谢明忽然有种感觉。
他觉得他和言翊像是在寒冷冬日互相依偎取暖的可怜人,少了对方,都会被活活冻死。
他抱住了言翊。
即使言翊压下来的身躯再次压裂了他的伤口。
言翊有些慌乱:“谢明!你的伤——”
“死不了。”谢明说。
明明如今也是个盛暑,但他却觉得冷得厉害。
他一觉得冷,他就想抱着言翊。
“可有怪罪于我?”他问着,微微偏头,像是要把整张脸都埋进言翊的颈间。
言翊愣了愣:“你怎么了,忽然这样,可是梦到了什么。”
“梦到我不要你了。”谢明说,“我觉得很难过。”
他越说,越觉得心像是被揪住一样疼。
可背后的手忽然为他顺起了背。
“都是假的。”言翊说,“你没有不要我。”
他道:“我们都没有不要对方。”
这一刻,谢明没忍住,张嘴,狠狠咬住了言翊的脖颈。
第037章 无赖
房间里似乎响起一声闷哼。
谢明只觉得自己后背上的衣服似乎被捏紧了一瞬,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结结实实地咬在了言翊的脖子上。
他自己都诧异了那一瞬,惊慌之间, 竟然不知该不该松口。
若是立马松口, 像是显得他心虚。
但若不松口,又显得他很莫名其妙。
于是踌躇之间, 谢明只是微微放轻松了嘴里的力道。
舌尖的触感很粗糙,他咬的很急, 一半咬在言翊的脖子上, 还有一半则是咬在他的衣领处。
貌似不是很像个正常人。
“你咬我做什么?”耳边的声音像是带着点抖,“我惹你了?”
却瞬间把谢明听得心里有了底。
言翊说话也在抖,言翊也在慌。
而若是言翊也在慌的话,那他便不用担心言翊会看出点什么东西出来。
谢明松了口, 伸出手神情自若地在言翊脖子上擦了擦:“我咬你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很不要脸:“看你是不是在撒谎罢了。”
“……”言翊起身,伸手在谢明咬过的地方碰了碰,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半排牙印。
他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皱眉:“你有病吧?”
谢明:“……”
还得是他这“目无尊长”的徒弟,全天下骂自己师尊有病的,怕是只有他这独一无二的一个。
罢了。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原先旖旎悲伤的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房间似乎都被浸没在隐藏于“无语”身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
细品过去,似乎两人都存在着一丝不想被对方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谢明有什么不明白的,若是言翊真的生气了, 这会怕是早就已经提剑开始砍人, 而在他思索的这段时间里,怕是这个客栈都难得还存在着。
什么有病不有病, 怕尴尬罢了。
但谢明是什么人?
他最不怕的就是尴尬。
“那你要怎么样?”谢明理不直但气很壮,“我是个伤员, 情绪不稳定想咬人怎么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被逗笑,但怕言翊看出来,又把那笑伪装成一副流氓模样:“我咬都咬了你要怎么样?咬回来吗?来来来。”
似乎是觉得光是说没什么信服力,他边说还边把自己肩膀上的衣服往下面拉,露出自己没有任何防备的脖颈,混着房间内的烛光看上去,像是一场带着目的的勾引。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言翊冷着脸,看表情确实是在竭力忍耐,“耍无赖是吧?”
谢明把自己的衣服拉回来:“让你咬回来你又不咬,那就别嘶——!”
片刻后,两人各自没有表情下楼,准备寻个桌子吃完饭。
脖子痛的一点都不隐隐,脖子痛的很光明正大。
谢明确实没想到言翊真的会咬回来,更没想到言翊牙口这么好,更更更没想到,这臭小子竟然咬得这么重!
他但凡稍微再用力一点点,自己便要落得个少块肉的悲惨下场了。
“两荤一素。”谢明摇着蒲扇坐下,听语气还有点虚弱,“不用上酒,茶就行了。”
“诶好嘞。”店小二兴冲冲朝着后厨走。
“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点个骨头磨磨牙?”谢明忽然指着自己牙印明显的脖子,又笑道,“牙齿这么尖,平日里说话会不会咬到自己?”
言翊却丝毫不为所动:“你阴阳怪气什么?你以为自己咬的就很轻了?”
谢明笑一声。
真是个不肯吃一点亏的性子。
先前谢明醒的时候便已经是午时,后来看了一场回忆又睡了场不怎么安稳的觉,这会二人下楼吃饭,已经是晚上了。
“诶 ,听闻长虹院的长老之一齐世民修炼至走火入魔了,这两天成天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叫娘。”
“看到男的也叫娘吗?”
“是啊,你说这邪门不邪门?”
“真是见鬼了。”
隔壁桌的客人讨论得很是激烈。
听得谢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言翊看着他,“你想当娘了?”
“……”谢明假装没听出来言翊的阴阳怪气,只是惬意地摇着扇子,“我是觉得,这个齐世民借你我二人之手除掉了这个云梦城让人人心惶惶的妖怪,实在是有些便宜他了。”
他对自己就是让齐世民“走火入魔”的幕后之人只字不提:“这次他所谓的走火入魔,也算是他给自己带来了点小小的报应。”
言翊很会抓关键词:“什么叫所谓的?”
谢明摇着扇子,朝着言翊靠过去,像是讲什么秘密:“你看啊,若是他真的走火入魔了,这会人定然是不会还在长虹院的。且什么走火入魔会见人就喊娘啊,约莫是心智受了什么东西影响,过上个几天便没什么事了。”
言翊觉得不对劲,但是具体不对劲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恰好这个时候饭菜都上来了。
二人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这会都已经饿了,菜一上来,便都各自斯文地拿起筷子开始吃。
倒是谢明先停下了筷子,喝了杯茶,又开始扇扇子。
把言翊额前的头发扇得一起一落。
他这徒弟确实很能吃,且不挑食。
星云宗那么难吃的饭菜他都能吃几大碗,当真是能人一个。
不过也好,不浪费粮食,好养活得很。
“你看完林晚眠的回忆,可有什么思绪?”言翊又往嘴里塞了块肉,“你觉得那黑衣人会是什么人。”
问得谢明扇扇子的手一顿:“你倒是反问起我来了?”
言翊原本埋在饭碗里的脸抬起来:“有什么问题?”
谢明:“……”
好徒弟。
“没问题。”谢明皮笑肉不笑,“我倒是没有什么很多的想法,我这记忆全失,对那黑衣人有可能是谁的结论简直是一头雾水。”
他摇扇子的频率渐渐慢下来:“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偏偏是林晚眠?”
这云梦城这么大,能者不计其数,若要说要挑选什么,最应该被看中的目标不应该是术风么?
为什么到最后兜兜转转,牵连到了林晚眠身上。
言翊停下筷子:“和我想的一样。”
谢明一听,呦了一声:“你这么聪明呢?”
言翊桌子下的脚踹了谢明一脚。
谢明老实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见到的那些男子都喜欢逗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自己不也这样吗?
挨踹也觉得挺开心。
“那黑衣人无论是身形还是声音都分辨不出男女,且他杀人是一剑毙命,我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功法。”言翊给自己倒了杯水,“但牵连到林晚眠身上就很奇怪,按道理,要炼制妖人的话,明显是术风要更为合适一些。”
而眼见着自己这徒弟认真起来,谢明倒也不逗他了,他开始慢慢引着言翊的思路走:“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李家的那个妖怪?”
言翊一愣。
倒是联系起来了。
身上明明有着人气但却不是人的……怪物,他们之前在李家的时候也遇到过。只是在李家遇到的那个似乎还会自己思考,和林晚眠这般的不会说话没有独立意识的不同。
“我觉得林晚眠和那个不一样,林晚眠没有自己的意识。”谢明道,“我们在林晚眠记忆里看到的林晚眠的施法方式和之前在乱坟岗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不管是施法还是打斗动作,都和以前的林晚眠完全不一样。
言翊跟上了谢明的节奏:“你是怀疑她们二人之间有一个是失败品?”
已知林晚眠是被杀,那她定然不会在死后还有力气将自己变成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定然是有人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而照那记忆来看,很有可能幕后之人就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遇到一个不人不妖的东西可能是巧合,但一个又一个,那便定然是预谋。
“我更倾向于那个李家的妖怪是失败品。”谢明朝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一眼,“若炼制妖人的人是我,我定然更想练一个没有自己的意识、任何事情都听我指挥的傀儡。”
确实。
但若是按照谢明的思路去走,林晚眠竟然没有任何自己的意识,那这云梦城里发生在种种,又是谁在背后操纵?
偏偏等他们到了云梦城才开始出事……
“林晚眠……”言翊眼眸骤然沉下来,“谢明,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寸步不离我身边,要是那幕后之人想要你的命,我——”
“怕什么?”谢明漫不经心,“你现在要怕的,应该是那幕后之人不出现才是。”
有人在下棋,还是下一盘大棋。
那现在就将这棋破坏有什么意思?
要破坏,就应该在那棋快要赢的时候再破坏才是。
“但我还是好奇,为什么偏偏就是林晚眠呢?”谢明喃喃自语。
“要说长虹院,还是可惜术风,他若是没死,想必现在也是个大人物。”
“是啊,死得莫名其妙还了无音讯,听说是被谢明杀的是不是?”
“他这一死,不仅林晚眠守寡,长虹院也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听说那林晚眠也是个修行天才?”
“嗐,不就是能和草木通通灵,能是什么修行天才?”
谢明和言翊同时朝着隔壁桌看过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隔壁,隔了大半个客栈,只是他们耳力都不错,听的一清二楚。
刹那间,他们脑子里都浮现出一个想法。
之前在李家那个妖怪,似乎也有着点石成金的能力。
二人对视一眼。
“专门找一些有着特殊能力的人炼制。”谢明笑一声,“是想把这世道颠了吗?”
“我觉得有人在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言翊皱眉,“总感觉这次起师会不是那么简单。”
谢明笑着看他:“害怕了?”
言翊摇头:“我如今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会的毛头小子了,我打不过的人,应该并不多。”
谢明笑一声。
这话听着很是自傲,但确实是事实。
他谢明带出来的徒弟能是什么废物么?
“再说,打不过的话不是还有你吗?”言翊也笑,“我猜你复生的消息早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约莫所有人都在怀疑你失去修为的事是不是事实。”
他微微抬头,眼里透着一抹狡黠:“只要你装出一副你修为仍旧还在的模样,想必那些人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就像在棋仙宗那样。”
谢明笑着骂了一句臭小子。
不过也是。
谢明笑着,垂眸掩去眼里的一丝杀意。
若是真的有人在拿他下棋,那他倒是真的有些期待,那些人看着自己修为未失后会是个什么精彩的表情了。
这世界上没人能随随便便利用他谢明。
齐世民的下场只是失去几天智力见人就喊娘,若是被他知道是谁在利用他下棋,那他便要提着剑去好好“慰问”一下这人了。
“好办法。”谢明笑道,“我还……真是期待呢。”
第038章 伤口
月由初上枝头到夜空高挂。
谢明没数这是他在云梦城看到的第几个月亮, 他靠着窗,忽然觉得他在这里看到的没每一个月亮都不太一样。
他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恍然间回想起来, 他似乎没有在这个地方看到过一次圆月。
“你这么喜欢看月亮?”言翊沐浴完, 身上的衣服穿得一丝不苟,“明天便要启程离开这里了, 你还不休息么?”
谢明靠在窗边,没个正形。
他不像言翊总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这个时候他沐完浴, 身上的衣服便像个袋子一样就这么吊在他身上,松松垮垮,若是稍微言行不当,很容易被人误会是事后放松。
他总给人一种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他也还有心思吃上两口饭的松弛感。
“自古月亮多情愁。”谢明将言翊自上而下打量两眼, “我爱装忧郁,忧郁使人变成美男子。”
他转过身,眼底调笑明显:“我说你这么晚了,且都已经沐完浴了,为何还穿得这么体面?”
言翊忽略他后半句话,自顾自擦着头发:“这么晚了,你装忧郁给谁看?”
谢明啧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从上次咬了一口言翊后,言翊颇有些拿他当贼在防。
也不知道在防什么。
且言翊学习能力实在是很强, 至少到现在, 他们各自忽略对方后面半句话的水平当真是……不分秋色。
各自回答自己想回答的,忽略自己不想听到的。
能人两个。
于是谢明率先妥协。
他没必要跟自己徒弟过不去。
“你倒听风就是雨。”谢明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 他于言翊身旁坐下,极为自然地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我在等你帮我看看伤口恢复得如何。”
他这样的动作,但凡是落在个姑娘家眼底,那这“耍流氓”的帽子怕是要在他头上扣一辈子。且他受伤的位置很巧,在小腹处,紧实的腹肌连着被裤子遮住小半的人鱼线,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谢明虽然长着一张好看的脸,但若谁要是看了他宽松衣物底下的身体,约莫都会不由自主地会觉得他天生便是一个驯人的人。
没人敢打谢明的主意。
把言翊也看得愣了愣。
他擦头发的手停了一瞬,视线仍旧停留在谢明的伤口上,他几乎是强忍着没继续往下看,声音状若平静:“你自己没长眼睛吗?伤口还要我来看?”
他一慌,便有些口不择言。
就算是和谢明没有按照师徒的方式相处,但好歹还有个名义挂着,自己没长眼睛这种话,确实是不能说的。
但谢明最擅长忽略自己不想听的,便也完全没当回事:“那剑不是把我给捅了个对穿?”
他说得跟玩儿似的:“后面的伤如何,我看不见啊。”
当真是他耍流氓的完美借口。
是的。
耍流氓。
衣裳故意拉高,裤子故意拉低。
看似好像什么都没露,但约莫已经在言翊脑子里裸奔了。
很奇怪,他竟然没什么羞耻感。
以往有人说自己是无赖流氓,当时他还不信,觉得自己在女子面前守本分守男德得很,说他无赖流氓根本就和造谣没有任何区别。
如今看来才知道,原来是当时还没找着喜欢的人。
若是有了喜欢的人,耍些小心机简直比吃饭还简单。
无师自通。
“……”言翊将手里的细葛布放下,“那你转过去。”
听声音不是很平静——
因为他有一种谢明像是在勾引自己的错觉。
为何说是错觉,约莫是谢明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一个清心寡欲甚至无甚情爱的人。在别人面前露腰露腹,他想都没曾想过。
这就让言翊很是纠结,甚至觉得自己的底线受到了挑战。
他本就喜欢着谢明,只是觉得他和谢明中间隔着一层师徒身份和暂未确定的仇敌关系,所以这份喜欢总是被他埋得很深。
日常和谢明的相处里,只要谢明不会说些看似正常但实际很撩的话,他也算是可以应对下来。
但他万万没想到,谢明竟然直接撩起了衣服。
他好歹二十有八,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和尚。
别扭得很。
谢明把身子转了过去。
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有没有勾引到言翊他不知道,反正先勾了再说。
这次不行那便下次,下次不行那便再多来几次。
只要言翊没有表现出什么很抗拒的情绪或者话语,他就能一直勾下去。
被人骂不要脸也无所谓。
他已经被骂了一辈子不要脸了,不差这几句。
结痂的伤口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可怖,言翊将谢明的头发拨到一边,弯下腰去仔细查看。
不得不说林晚眠的这一剑真的挺狠,幸而这剑伤只是在小腹,若是在别的地方,指不定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
他看得专注,脸和谢明的伤口离得又近,丝毫没发现谢明逐渐急促的呼吸。
“你是不是在亲我?”
谢明没忍住,忽然“正儿八经”问了一句。
言翊一愣,猛地抬头:“什么?”
“……”谢明摇头,“没什么,感觉错了。”
那呼吸就这么洒在他后腰处,温热绵长,和亲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大碍了。”言翊起身,背过谢明继续拿细葛布擦头发,“你人壮如牛,恢复得挺不错。”
“……”谢明把衣服放下来,“这么会形容?”
言翊道:“回去睡觉吧,明日辰时我去叫你。”
没错,这里是言翊的房间。
难得有谢明往言翊房间跑的时候。
自古月亮多情愁,他这月亮看着看着便……便情绪翻涌,随便找了个借口,边往言翊房间里跑了。
“你这穿这么多,是因为知道我来你房间了?”谢明把言翊的话当空气,“我长得这么不像好人?”
“我夜夜都这么穿。”言翊如今撒谎也可以做到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一个男人,我有什么好防你的。”
这话是假的。
真话应该是——
你本身性子不羁,若是说到兴头上忽然开始动手动脚,我怕我会忍不住。
当然,真话不能说。
谢明笑了一声。
他起身,朝着言翊走了两步,将两人距离缩小到几乎为零。
“你最好是……夜夜都这么穿。”谢明笑着,每个字说的又低又缓,不像是说话,都是像在下蛊。
他道:“我再教你一句话,叫‘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可千万要记好了。”
言翊:“……”
烛光闪烁。
第二日谢明准时被言翊叫醒。
他睡得其实不是很实,约莫是怕又做什么梦,闭上眼睛倒成了某种负担。
“简前辈给我们的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次出发怕是只能用走的。”言翊眯着眼睛瞧了瞧天上毒辣的太阳,“若实在不行,只能用飞的,就是太招摇了。”
谢明斯条慢理地吃着早饭,闻言也不知道从哪忽然掏出来一袋子盘缠。
咣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又重又响。
“……”言翊将那袋子拆开,惊讶了一瞬,“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满满一大袋子,还是金子。
谢明又咬了口馒头,一本正经:“那个齐什么的,他那日想吃霸王餐住霸王店,我从他身上摸下来的。”
当然是假的。
那姓齐虽然看起来有长虹院的人的撑腰,但确确实实是真的穷光蛋。
这满满一大袋子金子,是他之前去长虹院找齐世民要记忆的时候从他房间里顺的。
要个记忆拿个钱,也算是帮这齐世民解决云梦城妖怪的报酬了。
言翊:“……”
真是个贼人。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
沿途风景秀丽,自然是得好好欣赏欣赏。
言翊驾着马车缓缓驶向山间,留下三道辙痕。
谢明躺在马车里,很是悠哉地读着话本。
他这人最怕无聊,此去奉天还需要一段时间,他若是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怕是要在这马车里驾鹤西去——
活生生被无聊死。
这话本是他在街上随便买的,听闻是某个先生写的一些乡间奇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想象出来的。
刚一翻开,熟悉的名字便闯入了谢明的眼睛——
这书的第一卷,竟恰恰说的是谢明的二三风流事。
谢明:“……”
假的,这书里的内容,绝对是假的。
他哪来的什么风流事?
一边想着,他一边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不自觉皱眉头。
凭心而论,这书的作者绝对是个读过书且见识很广的人。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故事编撰,都透着“这作者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的味道。
毕竟,这世道上但凡和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便一定能知道,“谢明夺人之妻”这种事情,是万般不可能存在的。
得是在常年流连于市井之中,身上有烟火气的人,才能写出来。
谢明蓦地笑了一声:“夺人妻?好新鲜的成语。”
外面驾车的言翊不明所以:“什么夺人妻?”
谢明:“话本子上写我混账至极,专夺人妻。”
他越说越觉得好笑,又问:“真的假的?”
“你怎么知道这话本子上写的是你?”言翊道,“叫谢明的人约莫一抓一大把吧?”
“嗯……”谢明点头,照着那话本子上写的东西念:“‘谢明,字书语,当今天下剑修排名第一,貌若潘安,深受人妇喜爱’,排除掉最后一句话,应该说的是我吧?”
“……”言翊沉默一瞬,“什么话本子,怎么什么都编?”
言外之意,便是这都是假的了。
谢明没忍住,靠着软垫笑出声。
这话本子作者也不知道跟他什么仇什么怨,几乎是想把他往天下第一恶人的方向写。夺人妻也就罢了,还杀其夫食其子,就差把变态二字直接摁他头上。
看看书尾,作者笔名曰刊鸽痞。
谢明:“……”
好有病的名字。
第039章 竹林
马车稳稳前进。
这周遭都是竹林, 这会风一吹,便有许多竹叶荡在风里。
谢明捧着那话本子看的津津有味。
他这人最是分得清,书中之事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道理他心里门清得很。所以这会也就把那故事当个消遣, 一字一句, 深怕自己看漏了个什么。
别的不说,这书里的男女主角拉拉扯扯实在是有趣得很, 只是总是在浓情蜜意之时被他这个大变态横插一脚。别说是别人,就连他自己看了, 都觉得这个谢明实在是可恶得很。
他一边摇头一边往下看——
‘作者临时有事写不完了, 剩下的你们自己脑补吧,还有就是本书故事全都是事实改编,本作者灵感来源于生活。’
谢明:“……”
什么玩意儿。
先不说这里面有关于他的事情十件就有十件是瞎编的,只是他是看这话本子很多人买才跟着一起买, 怎么还看到一半连个结局都看不到?
他忽然就有些感慨,感慨这世道对文人骚客还是太宽容了。纵使是一本没有结局的书,都能卖到看上去供不应求的地步,谢明当真是……边气边笑边摇头。
“你笑什么?”言翊在外面问,“这话本子都把你写成这样了你还笑?”
谢明把那本子放到一边:“看到最后发现没有结局,气笑的。”
言翊忽地嗤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谢明问。
言翊挥着马鞭:“笑你啊。”
谢明笑不出来了,他叹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可怜一边伸手拿旁边的水壶。
“……”谢明眨眨眼睛,“人在倒霉的时候, 连想喝个水都只能拿个空水壶。”
马车停下来的声音在空荡的竹林里异常明显。
“附近应该有水源, 我去找点水,”言翊半个身子探进马车, 因为要拿谢明身侧的水壶而虚趴在他身上,“你就到马车里等我, 哪里也别去。”
谢明:“……”
要如何说呢?
他这徒弟,当真是单纯得很。
明明昨天已经和言翊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今日便如此大胆地虚趴在他身上了,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恍然间谢明忽然有种感觉——
言翊似乎是在防着他,但因为没那么聪明,防得不是很到位。
他没忍住笑一声,然后,蓦地将腿曲了起来。
这便导致他的大腿和言翊的腹部完完全全贴合在一起。
虽隔着衣物,但独属于对方的体温却异常明显。
“这马车这么大空间你不用,你非得趴我腿上。”谢明恶人先告状,“怎么,我身上是香一些?”
言翊:“……”
他刚想说出口的质问忽然卡在喉咙里,他拿起那水壶,起身后就这么盯着谢明。但就算是把谢明脸盯穿,也没在他脸上看出哪怕那么一丝心虚和不自在出来。
“不要脸。”言翊骂了一句,转身只留给谢明一个微微泛红的耳垂,“我很快就回来。”
谢明当然要等他那宝贝徒弟回来,但在此之前,得先解决马车车顶上不讲礼貌的人再说。
右手边的靠垫有点湿,似乎是有人往里面倒了水。谢明撑着垫子,半曲着腿伸了个懒腰,随后,慢慢悠悠下了马车,似乎是在呼吸新鲜空气。
“你这跟了大半路,也不说话,是想干什么?”谢明也不回头,随手折了根细竹在手上,很是悠闲地摘着上面的叶子。
那车顶上的人倒是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
他忽然反应过来:“你并未失去修为?!”
谢明回过身,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我只是变弱了,又不是变得比你们弱了。”
他嗤笑:“一个一个的,对自己的实力怎么一点认知都没有。”
那车顶上的人一哽。
平等交流往往只存在于各自的杀招范围里,若要和谢明讲道理,还是得看他愿不愿意听才是。
方才将言翊支走其实是故意,他觉得自己憋得有些久了,这个时候在这荒无人烟的竹林,便想随便发泄一下。
而按照一路走来的经验,想必这车顶守了这么长时间的贼,也应该是冲着他来的才是。
落雪虽不在他手上,但折竹作剑,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朝着那车顶上的人看过去。
方脸小眼,还有点龅牙,如此奇特的长相,他若是见过,应该不会忘记。
谢明甩了甩手上的竹枝,语气散漫:“最后问你一遍,这一路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那方脸咬牙,指尖阵法雏形初现,朝着谢明冲了过去。
河边。
这里确有一条水路,虽然只是一条短小溪流,但水质清澈,装在水壶里完全没有问题。
咕噜——
咕噜——
溪水往水壶里灌的声音混杂在风里。
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藏在风里。
咻——
细小的银针在竹叶的掩盖下飞速射向溪边的人,仅仅毫厘之差,便可以悄无声息插入那人的天灵盖里,然后一击毙命。
却被那人一掌拍起的水滴截胡了个彻底。
料峭剑光被溪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线,言翊沉着眼转身,毫不犹疑朝着那细针飞来的方向甩出去一大道剑气。
刹那间半空中的竹叶都被劈了个对半,毫无生气地飘落在泥地里。
却没见到击中什么人。
若非他刚刚截落的银针就在他脚边,指不定他会觉得方才感受到的杀气只是自己的幻觉。
言翊连一句是谁都懒得问。
他双目微闭,周围的空气缓缓凝结。
分明是酷暑时分,他周身的空气里却凝成了一道又一道的冰晶。
——这招是跟着谢明学的,专门对付那些喜欢玩捉迷藏的弱智。
眨眼间那些冰晶朝着四周飞散而去,虽然没什么目标,但同样也没什么死角。
脆弱的竹顶被这寒气吹得朝着反方向弯曲,从上方看过去,是以言翊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竹坑。
竟是以一人之势,掀动百亩竹林。
“不愧是谢明的徒弟,动起手来,气势竟这般让人无法忽视。”
慵懒的女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可惜,这个程度,还是没办法吓到姐姐。”
言翊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凌厉。
他根本不欲在这里多花上哪怕半刻钟的时间,他有些担心谢明。
“你是来和我闲聊的?”言翊将落雪握得紧了些,“还不出手,是想和我耗死在这里么?”
那女声忽地笑了一下:“弟弟别急啊,姐姐是收了帖子来取你性命,这个时候正悄悄打量你呢,姐姐都不急,你急什么?”
言翊也笑了一下。
和谢明很大的不同就在于,他打架的时候不像谢明会有那么多废话。
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有目的的说话。
脚下竹叶微动,言翊猛地侧过脸,提剑朝着侧后方猛地冲了过去。剑气凝冰间,从那竹林里逼出了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女子。
她看着打扮得很是招摇,浓妆艳抹身形窈窕,只是那笑着的眼里并未透出一丝笑意,倒是杀意十足。
言翊被那女子射出的细针逼得后退两步。
“你是四幽?”言翊止步,“八幽堂的人?”
八幽堂,有名的杀手组织,共八位成员,各个都是不俗的高手。
四幽捂唇一笑,状若羞涩:“弟弟见识很广嘛,八幽堂也知道。”
言翊:“……”
那便有点麻烦。
八幽堂的人从不独行,若是拿贴杀人,次次出动都必然是一人以上。
他不是担心自己。
他是担心谢明。
而四幽话音刚落,另外三个不同方位里,缓缓走出三个带着笑的人。
其中一个拿着大刀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别和他废话了,早点拿到他的性命,早点拿到尾金。”
四人朝着言翊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
尸体砸在地上的重量掀起不少尘土,谢明将手中的竹枝插在腰间,一脸平静地拍了拍手。
也不知道外面的人到底把他传成什么样了,这会有人来暗杀竟然只派了一个人看着他。
可能是以前被捧在神坛太久了,谢明这会有点被侮辱的感觉。
他缓缓往方才闹出动静的方向走。
还未走到地方,倒是先感受到了一股寒气。
谢明足尖轻点,踏着竹叶飞于竹尖之上,也没露出任何气息,就这么看着言翊和那他从未见过的人缠斗在一起。
他死去的时间有点长,在这期间,多了很多他不认识的高手。
一共四个,和先前自己解决掉的那个,约莫是一伙的。
因为出招方式都差不多。
如若没有猜错,这几人的绝对杀招应该是组合技。而以这几人的实力来判断,言翊要破了他们的组合技,可能需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至少,得伤个大腿胳膊什么的。
于是谢明想帮忙的想法彻底被他掐灭在脑子里。
利用这几人去锻炼一下言翊也不错,有他在,言翊定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至于这几人的性命……
留下一人便足以。
让那个幸运儿去传传话。
谢明究竟如何了,越多人说,信的人也就也多。
谢明忽然笑了一声。
他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某次锻炼言翊的时候,苍云和落雪作对手,三两下便将言翊揍得哇哇大哭。
那个时候他找不到合适的对手才出此下策,想不到十三年后,倒是有人送了几个现成的倒霉蛋上来。
他偏头,躲过无眼的冰晶。
这四打一仍旧不能压言翊一头,谢明觉得有些骄傲。
“弟弟,我们只是拿钱办事,你怎么不讲道理?”四幽叹了口气,约莫是打累了,“再负隅顽抗,我们可真的不客气了哦。”
言翊不解:“你都没有实力,你拿什么和我讲道理?”
那语气,和谢明一模一样。
“果然是谢明的徒弟,当真是讨人厌得很。”
谢明摇头。
他只觉得,他那徒弟,简直是让人喜欢到无以言表了。
第040章 正经
偏心是个什么滋味, 谢明倒也算是体会到了。
他如今竟然小气到连别人说自己徒弟一句坏话都不行。
竹林内风声汹涌,像是混着谁凄惨的哭声。
数不清的气旋和冰刃交织在一起,冰凝风, 风撼冰。
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分不清这五人里到底谁的实力更强一些, 但若把实现放在那持剑的青年……不,应该说在视线不自觉被那从持剑的青年吸引过去之后, 便可以很直接地观察出来——
其余四人不太行。
谢明悟境似乎有一种“捷径”,他从不喜欢走弯道。
无论是心境上还是出招上, 他习惯性直取要害, 从不喜欢拐弯抹角。
所以在别人的嘴里,谢明的形容词里,“果断”二字,排在极为前面。
除了喜欢说废话, 谢明与人对招从不出多余的剑,把人一剑掀飞是留手。若是想杀人,约莫连别人眨眼睛的时间都不会给人留一留。
他的剑招总是和他那张嘴格格不入。
“啧。”谢明有些难受。
倒不是别的,只是这么好一出戏,手里没点东西磕一磕,他便觉得有些委屈自己。
但同时也很庆幸,若无这般实力,想这么光明正大坐竹海上看戏,那还真是一出难事。
五人似乎都没什么耐心了。
相较于以前一打架就直接暴露自己底牌的习惯, 如今的言翊, 倒是成熟稳重许多。
在知道这几人必定有组合杀招的情况下选择和他们周旋,而不是直接过早地暴露自己,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说,其实都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这话谢明其实和言翊说了很多次, 但次次都被言翊以“怕什么,我背后不是有你吗?”给抛了回去。
谢明那个时候心软,竟是骂都没舍得骂上一句。
他那徒弟自己学会了成长。
……在他不在的这段漫长岁月里。
恍然间谢明又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抬目远眺之间,眼眸里似乎又盛满了十三年前清净山上的风雪。
爱是常觉亏欠。
他欠言翊的,根本不知道拿什么去还。
“弟弟,你再这样,姐姐我可就不给你这张白嫩的小脸面子了。”四幽现在渐渐有些笑不出来,“我只是想拿你的命换点钱,我可是到现在都没对你这张脸出过手呢。”
八幽堂的名声在这世道不小。
里面每一幽的实力都不俗是一回事,但更加出名的,其实是他们神秘但杀伤力很大的组合技以及……每一幽让人觉得心生胆寒的爱好。
眼前的四幽,最爱美男子的脸皮。除非任务里有美男子,否则她绝不参与。
而她喜欢的脸皮……外界传言,她的寝居里,有着满满一面墙的收藏品。
言翊倒是没有什么被夸的喜悦感。
他举起手里的落雪,语气平静:”认得我手上这把剑吗?“他道:”这剑十三年未曾见过人命,今日我便拿你们四人给这剑开开荤。“
和谢明待久了,他如今嘴上功夫也不输别人。
“这小子难缠,和以前遇到的不是一个等次。”旁边手握玉笛的细长男子沉沉发声,“动手吧,别再和他耗下去了。”
看样子,终于是打算动真格的。
四幽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下一瞬她忽地腾空而起,借着穿插在竹木之间的细风,竟就这么消失在了风里。
其余三人指尖光芒涌现,随着一阵奇异的音律响起,百亩竹林好似凭空长了脚,就这么以言翊为中心,飞速旋转起来。
“啊……将奇门遁甲之术和幻境结合,倒是个好创意。”谢明缓缓道。
不似阵中之人被那转动的竹林晃得有些头晕眼花,谢明站在高处,这会发生了什么便看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也算是知道为何别人都说不是阵修就别走阵修的活了,现在他就站在这里,看着那四个人在言翊周围鬼鬼祟祟地动来动去,只觉得和看猴子没什么区别。
阵修可以阵隐人。
如今他们四人所使,便只是擦了擦结阵的边。既无阵眼也无阵心,有的只是结阵了的假象。
若是被被困住的发现这不是个阵,那便好破开的很,只需闭眼听声辩位即可。
偏生这四人里面有个捣乱的音修,笛音一起,再配合这风声的传阅,即使是闭上眼睛,也仍旧无济于事。
确实有些麻烦。
谢明已经迫不及待看言翊的表现了。
竹圈中心的言翊跟着谢明那么久,确实一眼便发觉这并不是什么阵法,本想闭眼破境,却又在闭眼的瞬间,听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
倒是很默契的配合。
但言翊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发觉了,这竹林虽然看着只是围着自己飞速旋转、好似下一瞬就会有人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杀出来一样,但这恰恰就是吸引人去看这竹林的手段。
若是盯着这竹林盯久了,那便会陷入幻觉,而一旦陷入幻觉,就算是顶尖高手,在几个迫不及待想取自己性命的人面前,怕是也无法全身而退。
幻境和梦魇不一样。
心若静,幻自破。
但总有人不想让他静。
幻境外的几人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我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聪明。”
“谢明的徒弟你也敢小瞧,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明的徒弟又如何,他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言翊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言翊天分若是不高,谢明——”
“闭嘴!”四幽被那三人吵得有点头疼。
她确实没想到言翊竟有这等心境和身手。
当初看到那杀人榜上天价的酬金时她只觉得值钱的只是”谢明的徒弟“这几个字,万万没想到一个离开自己师尊这么久的小屁孩竟有如此天赋和身手。
只一眼便知道即使听见了竹音也该闭眼,那破开这幻境便是迟早的事。
被落雪划伤的滋味可不好受。
皮肤冻疮溃烂,不留疤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咬牙,眉目间忽地多了一抹狠色:“我听闻谢明的复活是因为他花大代价布下了引魂阵,想必谢明对于他来说,定然是不能失去的人。”
“虽然不确定能让他的心境动摇多久,但一刹那估计也够了。”她道,“你们掌握好时机,必须一击毙命。”
女子对于感情最为敏感,同时,也最会利用感情。
她不想人言翊心静,自然要挑他最害怕的东西下手。
“言翊,你在这里与我们周旋得可还开心?”她薄唇轻启,婉转勾人的声音听着像是正吐着蛇信子等待猎物上钩的蛇。
言翊不为所动,甚至又将手里的剑捏得紧了一些。
“但你那马车里的师尊貌似遇到了一点危险呢。”四幽轻笑,透出淡淡嘲讽,“不如你再继续和我们耗一会?然后再去给你那师尊收尸?”
这话一出,有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寒冬。
给谢明收尸这种话。
不仅言翊听不得,落雪也听不得。
一人一剑同时发怒,神来也难挡。
但也是他心境动摇时。
原本高速旋转的竹林忽地停了一瞬,顷刻间,三人从不同方位飞出,手中武器直取言翊周身命门。
他们已经很快了。
快到甚至连身法都看不清。
但仍旧未能伤及言翊分毫。
淡蓝屏障仿若流光星辰,配着落雪散出来的寒气,像是盛雪时节沉于山间的冰晶,将言翊包围得严严实实,虽好看,但不可触及。
“你们欠不该万不该……拿谢明激我。”言翊垂着头,看不请表情。
“谢明之前说过,只有实力很差劲的人才会在杀人的时候说很多废话。”他抬头,眼底毫无情绪,“我原本不信,但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听得谢明砸了咂嘴。
他确实有和言翊说过这话,但……也只是装老成的时候随口一说。毕竟他自己都是个碎嘴子,说别人,还真没什么资格。
但反过来一想,他这徒弟之前一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模样,他还以为只是少年叛逆,如今看来,倒只是他单纯的不想听。
啧。
放肆得很。
心中话音刚落,自竹林中心传来的寒意竟将他硬生生逼得后退两步,脚下没站稳的瞬间,他踉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了身子。
身体时热时寒,冷热交替,纵使是谢明,也是堪堪用了六成力才抵住了那致命的心悸感。
言翊竟强大至此。
他才只恢复了约莫八成……
原本翠绿的竹林被这滚烫中又带着冰寒之气的剑气袭过,因为难以抵抗,刹那间呈现了颓败之势,枯灰交杂,毫无生气。
那四人更惨,除了四幽离得稍远且有那音修挡在她身前保住了一条命外,其余三人,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言翊提着剑,剑神光亮如镜,未曾见到丝毫血迹。
“我说了,要拿你给落雪开开荤。”他话音平静,好似给人下死亡预告只是在和别人聊家常,“你知道哪里下手会流更多的血吗?”
他一寸一寸朝着四幽身体比划过去:“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打算都试试。”
像个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恶鬼。
看得谢明暗自心惊。
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言翊。
阴暗,让人心生胆寒。
他从未教过言翊如何残杀一个人,他说的最多的,便是一剑封喉。
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眼见着那剑离四幽的脖子越来越近,谢明沉了沉眼,抬脚冲了出去。
“哎呦——”他刹一下摔在言翊旁边,面色痛苦,“你干什么动这么大怒气,一道剑气下去我差点小命不保。”
他神色慌张,演技拙劣:“你干嘛?还不快快扶起我?”
必须得留下一个人。
这是谢明的想法。
要让一人看到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事实”,那他的目的才算完成。
要让这个世道对于他的实力全无将信将疑,同时,信取大半。
他虽实力不俗,但无论无何,还是得为日后的腥风血雨留下一手底牌。
言翊愣了愣。
方才还满是杀意的眼眸刹时间恢复了清明,他有些慌张,下意识地便松了手。
哐当一声,落雪掉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而谢明深知自己演技拙劣,装装矫揉造作的模样也就罢了,被剑气击中这事确实不好装出来。
所以他刚刚给了自己一掌,将身体里残余的一丝剑气放大了数倍,只求他不会一出场就会被发现是在演戏。
所以这会五脏六腑是真的在疼。
“让你打个水,你还在这练起剑来了。”谢明双目微阖,额头上冒出点冷汗,“能考虑一下我这个没什么修为的人的感受吗?”
他这话带着一股怨气,脸色苍白和冷汗交织的模样确实不像有假。
将四幽骗过去八分。
她觉得谢明实在是好看过头的间隙还觉得有些好笑,曾经的天下第一如今被自己徒弟的剑气折磨成这般模样,若是让天下人看到了,还不知要被笑成什么样子。
谢明看着四幽的表情,心里有了底。
趁着言翊弯腰扶他的间隙,他一把将人死死抱住。
言翊:“!”
这是做什么?”……我好疼。”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谢明如是说道,“你为何一剑杀伤力如此之大?”
“……”言翊顾不上其他,“你先起来,我给你探探经脉。”
谢明像是耳朵报废,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简直是在哭嚎:“我好疼我好疼。”
一个没装过所以不会装,一个没曾想过对方会装所以没觉得对方在装。
完美的死局。
即使是离谱,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病……
四幽心想。
这谢明当真是有病。
他那徒弟也没好哪去,这样的师尊还当宝贝布下引魂阵,当真是脑子不好。
溜了。
人走的声音其实很大,按道理来说,言翊不可能发觉不了。但他现在正被谢明抱得死死的,且谢明还在他耳边嚎,这会他担忧心切,除了谢明的声音以外,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只是有些无措地搂着谢明,不知道该干嘛。
大意了,刚刚那一剑不该这么用力的。
谢明二字乱了他的心境,他看似平稳的一剑实际慌得不行。
八幽堂一众人从不独行,他确实是慌张谢明的安全。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余光看见人已经走了,谢明舒了一口气,把头靠在言翊肩膀上。
这臭小子,肩膀宽的已经可以给自己稳稳靠着了。
他找话题:“你为什么忽然开始练剑?”
“有人暗杀。”言翊老老实实回答,“你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有。”谢明说,“你不就是吗?”
“……”言翊沉默半晌,“我下次一定注意。”
谢明又开始觉得新鲜。
他这复生这么久,言翊从未像这般对他温柔,往往不是反呛便是直接骂人。这会忽然温柔,谢明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
才怪。
“这样吧,你伤了我,自然得给我一点赔偿。”谢明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也不为难你,你亲我一口吧。”
听他那语气,像是自己被言翊占了便宜。
事到如今言翊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不解:“你为何受伤了还满嘴没个正经?”
谢明眨眼睛:“我很正经啊。”
言翊抿唇。
世人皆骂谢明,唯独自己最了解他。
只会嘴上说说的混账。
“真的要亲?”言翊看着他,“我若是亲下来你躲过去怎么办?”
“……”谢明笑一声,“我躲什么?有什么好躲的?”
言翊也笑一声:“亲哪?”
谢明道:“都行。”他补充:“当然,亲嘴更好。”
言翊:“……”
他非要和谢明分个胜负出来。
两张脸越挨越近。
谢明如他所说的那般,丝毫没躲。
且要是细看上去,他眼底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已经是鼻尖对鼻尖的距离。
但到这个程度,言翊却没再进一步了。
谢明实在是心痒痒。
也没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他伸手按住言翊的脖颈,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狠狠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