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激进
哐当一声, 鱼汤洒落。
金溟跟着声音机械地低下头。
防水的羽毛让汤汁看上去很轻盈,蜿蜒的细流一瞬间便从他身上凝结滑落。
金溟怔怔地看着浓汤流过的痕迹。
但其实已经没有痕迹了。
竹筒砸在地上滚出去,被石灶挡住又弹了回来。
中空的竹筒敲击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清脆, 也很吵。盖过了让人放松的鱼汤沸腾声, 听上去有些莫名的烦躁。
海玉卿把滚动不止的竹筒按住, 里面的鱼汤盛出来有一会儿了,已经不算热。
开始它并不担心金溟有被烫到,但是很快它就发现了不对劲。
把竹筒递给金溟,海玉卿轻声问:“还喝吗?”
金溟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像是没有听到它的话。
白翅膀温柔地覆过来,挡住了金溟的视线, 他沿着充斥眼底的白色抬起头,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神采。
好像他忽然间,死掉了。
“好疼。”他说,很平静地说。
如果没有听清他的话,这样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在说“没事”。
“烫到了?肚子疼?”
海玉卿顿时慌了,抬起翅膀看了看金溟的肚子,撒掉的鱼汤已经全部流下去了,连味道都没留下。
“哪里疼?”海玉卿不知所措。
“啊,”金溟仿佛是才回过神,“没有, 不烫。”
他坐直身子, 像是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拿起那只空了的竹筒就到石锅旁, 转头问:“你还要喝汤?”
“我?”海玉卿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那只自己的竹筒,错愕道。
“哦, ”金溟也看到了那只竹筒,他仿佛诧异了一瞬,又解释道,“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鱼。”
说完他就用石勺把锅里的鱼分成段,舀了一勺倒进海玉卿的竹筒里,接着又舀了一勺,递给穿山甲。
穿山甲把手里的竹筒伸过来,接下鱼肉,给了金溟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这个山洞就一眼所见这么大,它刚才连条缝都没找到,根本藏不下任何东西。这让它的怀疑有所动摇。
所以它刚才冒险说出那个词,其实是想要试探一下金溟。
结果没有让它失望,金溟的表现简直是把心虚写在了脸上。
果然是他偷的。
不过穿山甲心里还是十分诧异,西边丢的竟然是培养皿。或者说,培养皿竟然真的在中部。
老虎没漏一点口风,谁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连银角也未必确定。这本来只是它从惊天动地的阵仗里猜测的。
但它现在找到了贼,贼的反应让它确定了这个推测。
可是金雕既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冒险留在这里?
现在老虎反应过来开始采取行动,金雕再想要带着培养皿安全离开,并不容易了。
“你知道‘培养皿’?”穿山甲看了看围在金溟身旁满眼都是他的海玉卿,不动声色地问。
穿山甲心里暗暗盘算,海玉卿现在完全被金溟洗脑了,是他的狂热分子。它此刻必须保持镇定,不然别说把消息送到西边,恐怕连它自己也出不去这个山洞。
石勺哐当一声磕在锅沿上,登时崩出一个豁口。
海玉卿觉得眼前有微微的金光一闪一闪,它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金溟在发抖。
白翅膀轻轻搭在金溟的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而可靠的陪伴。
“这种石头太脆了,”金溟把勺子从锅里捡起来,故作轻松道,“不能偷懒,下次还是得换硬一点的石头做。”
“嗯,换硬一点的石头,我去找。”海玉卿道,“还要好看的,这个石头颜色不好看,也没有花纹。”
金溟紧抿的嘴角忍不住慢慢勾起来。
他喜欢听海玉卿说话,喜欢它的逻辑方式,也,喜欢它。
很喜欢啊。
“干什么用的……”金溟坐下来,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鱼汤,鱼肉已经烂进汤里,这一口浓稠而充实。海玉卿就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这让他更加踏实,于是他终于能镇定地说出那个让他不由自主产生恐惧的词——
“培养皿?”
是的,他对这个词恐惧,但其实是他的身体对这个词恐惧。
这个不含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名称词汇让他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难受的情绪,这种也许是命运所系的绝望情绪在心底猛然出现,强烈而沉重,霎时转化为一种身体能够感受得到的痛苦。
又或者,是他的身体先感觉到痛苦,继而他的心里才开始绝望。
但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变成金雕的第一天,他做人时的记忆就像是被浸在水里泡发了,一天多过一天,一段又一段的混乱地跳出来,有时候甚至他自己都理不清准确的时间顺序。
到了此刻,他感觉已经想起了大部分记忆,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仍然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说,对他影响很大的事。
然而那些失落的记忆并不会让他觉得自己不完整。相反,他心底隐隐希望,永远不要靠近真相。
这时他才恍惚明白,爱上海玉卿,是他生命里必然会发生的事。
而且,为什么自然界的动物会有培养皿这种在人类实验室才存在的东西?
这其实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只有老虎才知道。”穿山甲气定神闲道。
难怪金雕得手了还不走,原来是不会用。但是他到底把培养皿藏哪儿了?银角快把中部翻过来了,那么大个东西,根本不可能藏得住,金雕落网是早晚的事。
“好喝。”海玉卿咂了口加了鱼肉的汤,欢快地插嘴,“你熬的汤,真棒。”
“……”穿山甲附和道,“啊,是,你真会熬汤。”
真会熬迷魂汤。
穿山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海玉卿一眼,好好的和恐·怖·分·子搅和到一块!
它去告密容易,但还得想办法把海玉卿择出去。
“找不到,老虎会一直清杀其他动物?”金溟摸了摸海玉卿的头以示回应,继续问道:“它用那个干什么?”
老虎在做实验,培养什么?
先入为主的坏印象让金溟不自觉联想到些恐怖实验室的故事。
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念,再次被刷新。
感觉这些不同寻常的动物,比他还像人类。
“他不用,谁也不能用。”穿山甲话锋一转,“其实……。”
“?”金溟立刻竖起耳朵,但穿山甲却没再说下去。
穿山甲三两口把鱼吃完,又仰着脖把竹筒倒扣在嘴上,十分珍惜地吸溜完最后一滴汤。
满足地叹了口气后,它才接着说道:“其实,我也许会用。如果把培养皿给我看看的话……”
“??”金溟看着穿山甲充满暗示的眼神,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它说的话。
“哦。”金溟顿了顿,诚恳地说,“但我没有培养皿。”
“啊,是,”穿山甲眯着眼看他,“我没说你有。”
别这么心虚。
“……”
金溟闭了嘴,感觉穿山甲铁了心想对他罗织罪行。
穿山甲感觉金雕对它还是不够信任,继续道:“那天你做的那个陷阱,是我填上的,之后我又去了西边跟银角说了这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如果知道,肯定不会去告密。”
穿山甲用更诚恳的眼睛看着金溟,这诚意够了吧。
金溟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前头和他猜的差不多。至于后面这一句,他转头看了看专心啜汤的海玉卿,心想,真不真的,得掂量掂量。
“然后我就被扣下挖土挖到昨天晚上,挖出一个空壳子,什么都没有了。”穿山甲自嘲地笑了一下,“这倒让我暂时排除了嫌疑。不然我肯定是银角第一个要抓的。”
“为什么会第一个抓你?”金溟顺着穿山甲的话往下问。
穿山甲愿意往外倒信息,金溟自然是愿意听。
“因为我不是中部的,”穿山甲凑过来,压低了声,“我是北方的。”
“哦。”金溟本来配合着穿山甲的动作也把头凑了过去,听完这一句,他又把脖子直起来,表现出一丝失望。
这句话他都听麻了。
但穿山甲为了表诚意,立刻又说下去:“北方来的很多,只有我过得如履薄冰,因为我父母、祖父都是北方的激进派,他们要防着我。”
穿山甲说到“激进派”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控制的厌恶。
“……”金溟终于听到一个关于北方的信息,不禁来了精神。
但是——动物之间有种族争斗他知道,为什么会有派系争斗?
那厌恶一闪而过,穿山甲重新带上诚恳的面具,对金溟挑了挑眉,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说:“你知道,激进派一直想重启培养皿,对此研究颇多,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但多少记得一些。如果还有能研究出用法的,也就是我了。”
金溟,“……我不知道。”
什么就“你知道”?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的,他能知道个屁。
“……”穿山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觉出从金雕这里是无从下手了,它再次看向海玉卿,使了个眼色。
海玉卿一言不发,神色有些恍惚,并没有看到穿山甲的暗示。
穿山甲咬了咬牙,站起来,道:“所以我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我该走了。”
金溟叫住它,“你想留在中部吗?”
他必须得说点剖心的话了,用八根脚趾头想也知道穿山甲出了门转头就要去罗织罪行,检举揭发。
穿山甲的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
金溟接着说,“我很喜欢这里,玉卿也很喜欢这里,我们会一直留下来,守护中部。”
穿山甲眼里的错愕继续放大,像是被阴影笼罩住了。
“你要留在这里!”它忽然很激动,“这绝对不行,你不能违反约定。”
金雕没有走,原来是根本不想走!
“什么约定?”金溟又捕捉到一个新的词汇。
“你休想破坏中部!”穿山甲暴怒起来,不再虚与委蛇,转头冲向洞口。
金溟还打算着好好再跟穿山甲聊下去,根本没料到它会有如此反应,正要张口喊海玉卿拦住它,就见白影一晃,海玉卿已经抢先飞了过去,一爪便抓住了穿山甲的要害,没留一点余地。
海玉卿把穿山甲抵在石壁上,白色的爪子慢慢收紧,它冷冰冰地开口,眼里没有任何温度,“你说,激进派?”
第62章 误会
“如果你是想去西边, 我劝你三思。”
金溟气定神闲地站起来,慢慢踱步过来。
有海玉卿这样的速度在身边,穿山甲就算是会遁地术也休想跑掉。
不过这次海玉卿反应是真够快, 他连个眼色都没来得及打, 它就已经知道该怎样行动了。
但海玉卿盘问的方向显然有点偏了, 激进派的事是要问,但那应该不是重点。
“首先我没有偷培养皿,也根本不知道那个东西。其次,”金溟顿了顿, “如果我被抓了,百口莫辩, 我就说一切都是由你主使,到时候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不管穿山甲说的激进派是真是假, 但有一点金溟可以肯定,穿山甲在中部混得不太好,西边的确对它另眼相待,不然它也不会受着海玉卿庇护还要通过告密手段来向西边谄媚示好。
穿山甲的胆子不大,金溟盘算得明明白白,得先恐吓一番,再好好盘问。穿山甲肯定知道很多秘密,必须把它敲打老实了。
但又做得不能太难看,海玉卿和穿山甲好像是很有交情的。
金溟用尽了做鸟加做人的全部心眼, 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耍无赖的办法。
他调整好表情,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肯定会胡乱攀咬的流氓无赖。
“老虎现在摆明了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你说它会……”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 抬起眼帘,然后顿住了。
穿山甲什么也说不出, 它被海玉卿扼住喉咙,连咳都咳不出来。
它的脸憋得胀红,身体几次试图卷起来,但又被海玉卿更用力地按住。
穿山甲被完全钉在石壁上,只能用眼睛怔怔地看着海玉卿,身体的缺氧让它的瞳孔开始涣散,眼前的一切慢慢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但那一双充满仇恨的黑眼睛,却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
虽然它们平时并没有太热切的接触,一个昼伏夜出,一个夜伏昼出,但它一直生活在海玉卿的领地里,生活了五年。
对它来说,五年转瞬即过,但以一只鸟类的寿命来说,五年的时间已经是生命里很大一部分了。
即便知道是金雕偷了培养皿,穿山甲仍能镇定地留下来与之周旋,因为它以为,就算已经鬼迷心窍的海玉卿会帮金雕扣下它,但至少,不会真的杀了它。
“老……大……”穿山甲从喉咙的缝隙里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然而那只为它挡过很多危险的玉色爪子,此刻却扼住它的咽喉,越收越紧。
“玉卿,松开,不用抓这么紧,快松开!”
金溟看到穿山甲的躯干四肢都已经开始软下来,并不是单纯被制服住的样子。
海玉卿浑身都在颤抖,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扼住穿山甲脖子的那只爪子上。
“海玉卿!”金溟吼道,“松开!”
海玉卿缓缓转过头,看向金溟,用一双充血的眼睛。
“玉卿。”
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气,海玉卿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幽火在燃烧,但这团火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样子。
“嘭”的一声,穿山甲瘫软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穿山甲后背被地面凸起的石头狠狠膈了一下,才把憋住的一口气顺过来。充满氧气的空气一乍进入刚刚被挤压到变形的气管里,又激起一阵呛咳。
海玉卿被金溟推倒在地上,立刻展开翅膀翻身飞起来,山洞不太高,它瞬间便把自己升到最高的位置,金溟知道,这是俯冲的前奏。
穿山甲边咳边翻过身来,直到氧气灌满四肢,它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后怕起来。
但它还没缓过劲儿,后脖颈便感受到一种更加恐怖的凉意。
金溟张开翅膀,挡在海玉卿和穿山甲中间。
然而飞起来的海玉卿就像一阵无形的飓风,直接从金溟头顶掠过,眨眼便冲到了他身后,它在高处调转方向,再次朝穿山甲俯冲过来。
“玉卿,你要干什么。”金溟的翅膀足够把穿山甲挡住,海玉卿凶狠的攻击找不到落脚点,只能再次从他的翅膀上掠过。
金溟抬起一只爪子,又犹豫起来,而头顶的海玉卿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偏过方向寻到缝隙,再次俯冲过来。金溟咬了咬牙,把被吓得缩成一团一动也动不了的穿山甲踢向洞口的方向。
放了还可以再抓,但死了就真的活不了了。
“闪开。”海玉卿的俯冲屡次无果,终于把怒火转向金溟。
“你先下来,说清楚。”金溟瞟了一眼已经滚到洞口的穿山甲,那个铁球没有方向地打着转,穿山甲仍不敢露出头来。
瀑布附近全是石头地,洞口到能挖得动土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而穿山甲仅靠四条小短腿,连五米都跑不出就会被海玉卿抓住。
而被失去理智的海玉卿再次抓住,会是什么下场,它刚才已经领教过了。
现在绝不是跑路的好时机。
“说清楚了,我不拦你。”金溟仰着脖,把翅膀展开到最大,对着海玉卿的姿势像拥抱,也挡住了它飞向洞口的路,“你先不要冲动。”
海玉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尖喙紧紧抿着,一言不发,蓄势待发的攻势没有任何缓和。
金溟大脑飞速回忆着刚才的对话,到底是哪一句刺激了海玉卿。
“它不是激进派。”金溟喊道,“那是它父母,和它无关。”
不停扇动的白翅膀明显有一瞬间的凝滞。
“让我先把它……”金溟的眼睛飞速地旋转了一圈,看到角落里捆柴火的藤蔓,“我先把它绑起来,我们问清楚再做决定好不好?”
海玉卿看着金溟,那双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蒙蒙的悲伤,暂时浇灭了怒火。
白翅膀缓缓收起来,海玉卿落在地上,不再是攻击的状态。
金溟侧着往石壁挪了两步,捡起藤蔓,穿山甲立刻把两只前爪伸过来,看上去十分配合。
藤蔓很长,金溟用爪子抓住一头,另一头拴着穿山甲。他走到海玉卿身边,问:“你和激进派有仇?”
海玉卿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只白色的小鸟孤零零地站在山洞深处,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紧覆在身上的羽毛让它看上去更加小小一只,双翅的肌肉微微颤动,紧紧贴在身上。
这一刻,金溟觉得眼前的海玉卿像极了无助时的人类,只能箍紧了双臂抱住自己。
“这里没有激进派。”金溟抱住它,轻声安慰。
“怕。”良久,海玉卿闷声道。
金溟感觉胸膛有热热的液体流过,“玉卿不怕了,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没有激进派。”
“爸爸死了,激进派杀了他。”海玉卿把头扎在金色的羽毛里,断断续续道,“还要杀掉妈妈和我……”
“我不会飞……”
“妈妈扔掉我……”
“妈妈说,往南,有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海玉卿哭得泣不成声,“我以为我找到了,”它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为什么还有激进派?”
“没有激进派。”金溟用坚定的眼神回应它,“它的父母是,但它不是,这不一样,玉卿。”
而且如果这个词是金溟作为人类所理解的字面意思,那就是一个派系,并非哪个个体,是不是穿山甲的父母迫害了海玉卿的父母还两说。
“不一样?”海玉卿眨掉眼里的泪,露出一丝迷茫。
“你说的激进派都有谁,有没有穿山甲?”金溟提示它。
海玉卿摇了摇头,它不知道。连“激进派”这三个字都是朦朦胧胧听来的,它那时还太小,谁也不会跟它讲这些。
“那我们先问清楚……”金溟转过头,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洞口。
良久,他低下头,看到缠在自己爪子上的藤蔓依旧紧绷着,他又抬起头,顺着藤蔓看到一块被拴住的石头。
穿山甲跑了!
“追。”金溟冲出去,四野望去已没有一丝痕迹,但他立刻做了决定,对已经飞到半空上的海玉卿喊道,“往西边找。”
金溟不确定穿山甲之前有没有听清他的恐吓,但如果穿山甲以为海玉卿是真的要杀它,那它更加会铤而走险去西边告密。
与其坐以待毙等西边来抓他们,不如干脆直接到老虎跟前当面对质。当然,如果能在穿山甲告密前把它抓回来更好。
海玉卿闻声转头朝西边林子射出去,但它飞出一段距离后又慢下来,扭头看到金溟扇着翅膀晃晃悠悠跟过来,才又加快了速度。
不知是不是因为精神紧张,身体反倒灵活了,这次飞起来金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努力之下竟也勉强能跟上海玉卿。
眼看已深入密林,金溟感觉已隐约能听到鹰唳声,间杂着低沉的虎啸声,他刚要喊住海玉卿,就见它猛然俯冲下去——它发现了穿山甲。
而地上的穿山甲也立刻发现了海玉卿,这是野生动物的生存本能。它立刻拼命朝前奔去,大喊道:“是金雕!东西是金雕偷的。”
林子里枝杈横斜,十分妨碍极速飞行,海玉卿左斜右翻,眼看就要抓住穿山甲了,忽然斜地里飞出一只大鵟,贴着地掠过,把大喊大叫的穿山甲一爪提了起来。
大鵟抓了穿山甲,躲开海玉卿的攻击,立刻朝来的方向退了回去。
金溟跟着落下来,就看见大鵟身后站着一只——巨大的东北虎。
地球上最大的猫科动物!
而眼前这一只,显然是壮年期的公虎,也就是说,是最大中的最大。
“东西是金雕偷的!”穿山甲从大鵟爪下滚到地上,它扑到东北虎脚下,在巨大的毛爪子下小得像块石子,“就是这只金雕。”
金溟来不及想中部为什么会有一只东北虎,他把海玉卿拉到身后,在东北虎不怒自威的震慑下哆哆嗦嗦道:“这是个误会,不是我……”
东北虎抬起眼睛,看着金溟,陵厉雄健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抓住他!”
顷刻间,四面八方,羽翅遮天蔽日,扑向金溟。
第63章 审问
东北虎雄厚威严的声音难以自控地流露出兴奋的味道, 此情此景非常像个嗜血的变态。
从它号令群鹰的地位,金溟立刻判断出眼前这只东北虎就是那位只闻其声不见其虎的中部暴·君。
但是华南虎的哥哥为什么会是一只东北虎!
不过现在这个科属问题已经不重要了——金溟此刻才觉出自己的天真,这个不讲道理的东北虎显然并不会给他对质的机会。
攀咬的话是用来恐吓穿山甲的, 若他果真被抓了打杀, 带着穿山甲垫背也没有任何意义。
“跑。”金溟推着海玉卿, 以鸟生最快的速度展开翅膀,迅速起飞。
他刚飞过树梢,耳边忽然响起海玉卿尖锐的唳声。
海玉卿翻身撞开了他,紧接着他才看到一道银灰色的光擦着他的翼角呼啸而过。
那道光越过去之后又迅速折回, 这时金溟才看清那是一只壮硕的成年角雕。其实角雕的速度并没有海玉卿快,但显然它更熟悉森林里的地势, 巨大的翅膀在繁盛的树木之间反转腾挪,丝毫不成为阻碍。
金溟眼睁睁地看着它又要冲向自己, 却根本躲不开。
而海玉卿已经被左侧打配合的几只鹰纠缠住,几次突围却被隔得越来越远。
“别伤到他!”
令金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解救他的竟然是那只话都没听完就发号施令要抓住他的东北虎。
炮弹般冲过来的角雕闻声立刻偏了偏方向,擦着金溟的右翅飞过去,翻身一脚把他从半空中踹了下去。
海玉卿立刻放弃缠斗,俯冲下来,它飞的比坠落的金溟更快,转瞬就飞到他的身下,试图托住金溟的坠势, 让他再度飞起来。
空中的角雕跟着飞下来, 它踩着金溟,用自己的体重和翅膀扇动的压力一路把叠在一起的两只鸟压到了东北虎脚下。
即将摔在地上时, 金溟把海玉裹进自己的翅膀里,不过角雕并没有再用力, 只是虚虚踩着,让他只能趴在地上无法起来。
“银角,快松开。”
距离很近,但东北虎并不像刚才那样稳得不动如山,而是一步跃了过来,声音也没有初见时的那般威仪,甚至有些慌张。
金溟的脑袋侧趴在地上,看到巨大的爪子擦着他的羽毛落在眼前,掀起的尘土扑进眼里,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视线受阻后听力异常敏感,他贴在地上的那只耳朵感受到地面因猛然承受了巨大体重而发出的震动,而另一只耳朵则听到因刚刚的打斗掉落的断枝被巨物碾碎而发出的不能承受的“咔咔”声,让金溟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样一只爪子如果再往前一点,他的头骨一定也会发出同样的声音。
角雕的爪子从金溟身上挪开,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东北虎俯下身,把脸凑到金溟的眼前,粗壮的身体做出这样一个动作,看上去有些小心翼翼。
“你没事吧?”声音也非常小心翼翼。
猫科又粗又硬的胡须像细针一样戳着金溟的脸,麻麻痒痒的。
金溟没办法再装死,他眨了眨眼,从地上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怀里的海玉卿猛然蹿出来,一口啄在东北虎的鼻子上。
金溟废了吃奶的劲儿,才把就要整个鸟扑到东北虎身上去的海玉卿按住。
祖宗,还没东北虎的一只腿粗,也敢上?
“我没偷东西。”金溟抢先喊道。
“嗯。”东北虎伸出舌头舔了舔被海玉卿啄出血的鼻子,这样的动作让它看上去显得有些呆。
“你不要紧张。”听上去更和善了,简直人畜无害。
“……”金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路数,他盯着东北虎,缓慢地点了点头。又暗暗捏了捏躁动的海玉卿,示意它先不要冲动。
这样围了他们一圈的鹰瞵虎视,肯定是跑不掉了,显而易见也打不过。
好鸟不吃眼前亏。
“没受伤吧,能站起来吗?”东北虎殷殷关切,甚至伸出一只大爪子,像是要搀扶金溟,“刚才我太激动,没说清楚。”
“没受伤,”金溟哪儿敢让这样一只比他脸还大的爪子碰到自己,他立刻麻利地爬起来,“能站。”
但是东北虎激动什么?
林子里万籁俱寂,在场的所有动物都一动不动,数不清的鹰眼虎目像聚光灯似的在金溟和东北虎之间默默扫来扫去,看上去,都有点懵。
东北虎就这么站在金溟面前,黄黑相间的虎脸好像在微笑,大概是想缓和一下这种对峙的气氛,但金溟很想哭。
眼都不敢眨一下的金溟听到近旁有树枝发出一声轻轻的震颤,鹰类坚硬的爪腹擦过粗粝的树皮,一片娇弱的新生叶子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直到那片叶子完全落在地上,东北虎开口,“金雕?”
“……嗯。”金溟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这只东北虎粗旷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捏,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怎么会?”东北虎忽然动起来,仍旧是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它围着金溟来回踱步,上下打量,啧啧道:“你刚才飞得很不错,身体挺好?”
“……”金溟咽了口唾沫,机械地点点头,“挺好。”
按照寒暄的惯例,他应该回赞一下东北虎,或者至少问候一句“你身体也挺好?”
但这也太不对头了……
金溟问不出口,只能继续沉默。
一团阴影盖下来,金溟觉得自己顿时矮了半截。
他的确是矮了,毛爪子覆在他的头上,很轻,没什么重量,但他的腿弯还是打着颤,要不是海玉卿在怀里撑着他,说不定他已经直接跪地上了。
“你觉得有哪儿不舒服吗?”东北虎很不放心的样子,毛爪子从他头顶拂过,又去按他的肩膀、翅膀、后背……每一下都很轻,甚至不敢真的落在金溟身上,仿佛在摸一个满是裂痕的易碎品。
金溟忍不住捂了捂越跳越快的心脏,心道,哪儿都不太舒服,可能需要你离我远一点才能好。
就放松了这么一下,一直被他按住的海玉卿就又冲了出去,一嘴啄在东北虎的肉垫上。
站起来还不到东北虎脖子的海玉卿气势汹汹地横在金溟与东北虎之间,死死盯着那只摸过金溟的虎爪。
金溟当场就吓懵了。
“……”东北虎显然也有点意外,它低下头,微微歪着,看着海玉卿的白爪子,“你是那只海东青?”
厚实的肉垫上被啄出一道红痕,格外显眼,但东北虎并不恼怒,反倒有些欣慰,它的确是在微笑,赞许道:“很有野性。”
翕动的尖喙发出恫吓的低唳声,海玉卿是在警告东北虎不要再靠近金溟。
“你们怎么在一块儿?”东北虎的声音充满疑惑,转头看向蹲在树枝上的角雕。
突然被cue到的角雕有点不知所措,在树梢上横挪了两步,它还没来得及开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蛇鹫喊道:“玉卿找的配偶。”
“!”东北虎还抬着那只被海玉卿啄了一口的爪子,它没站稳似的,膝盖猛然跪了一下,虎眼瞪成一种要吃人的模样,但瞪的还是角雕,“配偶!”
“……”银角也瞪大了眼,很无辜的样子,“前几天发生的,一点小事,就没跟你说。”
“!”东北虎烦躁地来回踱步,不知是跟谁生气,仰着脖吼道:“你说这是小事!”
金溟悄悄把海玉卿拉回来,虽然还是很害怕,但更加觉得这只东北虎有点大病。
管天管地,还要管鸟谈恋爱?
角雕可能也是这个感觉,它耸了耸肩,“不是你说的,别的事都别来烦你。”
“……”东北虎终于停下来,它没有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天生的王者威仪。
“你是一只金雕?”东北虎又问,这次显然严肃起来。
“嗯……”金溟依旧盯着东北虎,没敢低头看看自己。
但他肯定是只金雕,不傻的都能看出来。
难道东北虎想强调,金雕和海东青不是同一个品种,中部还有不能跨物种谈恋爱的规矩?
等会儿,金溟忍不住低下头,看着一身白羽的海玉卿——海东青?白爪子的海东青?
“你……”东北虎又开始踱步,低着头,两道眉毛紧紧拧着,仿佛很纠结,想了很久,才接着说,“怎么称呼?”
“……”金溟忍不住腹诽,这么官方的寒暄,张口就来的话,还需要纠结这么久吗?
他老老实实回答:“金溟。”
也许他应该回问一下东北虎的名字,但他依旧选择了沉默。
不太敢动。
“你的名字?”东北虎怔了怔,转向旁边一脸凶狠看上去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海玉卿,“谁给你取的?”
“……”对话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但金溟不敢不回答,“我爸。”
“你爸?”东北虎又把眼睛瞪圆了,问,“你多大?”
“我……”金溟顿了顿,这是个好问题,他多大?
金雕三岁成年,那他——
“四岁。”金溟肯定地回答。
“四岁?”东北虎嗓子都劈了,像是惊讶的,“你四岁?”
“也可能……五岁?”金溟拖着海玉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尽量让自己远离这个忽然变得一惊一乍的东北虎。
但是它惊讶什么,难道年龄说小了?
不过动物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应该很正常,海玉卿不是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
但是这个问话的流程,姓名、年龄,下一个是不是该问籍贯了?
东北虎是在审问他吗?
果然,东北虎跟着金溟往前迈了一步,急切地问道:“你从哪儿来?”
金溟微微转了转眼珠,天上地下,满眼都是各色猛禽猛兽,越围越多,这次和蜜獾那次的审问不同,他一句也不能答错,更不能撒谎。
“我之前摔了一下,以前的事有点不记得了。”金溟含糊道。
金溟默默捋着时间线,在心里反复衡量哪些可以说,哪些不能说,哪些不得不说。
他是地震那天在林子里撞上的海玉卿,而东北虎家的祖坟正是那天塌的,之后便确定了培养皿的丢失,难道真的是金雕偷了培养皿,逃窜的时候慌不择路才撞上了海玉卿?
金溟忽然开始慌起来。
有一种信念崩塌的感觉——
难道,穿山甲真没冤枉他?
苍天,他一辈子老老实实做人,连跟针都不昧,怎么会穿到一个贼身上!金雕现在是一死百了了,留给他这么一个烂摊子。
可是金雕能把培养皿藏到哪儿?
金雕没事闲得为什么要偷培养皿!
这真的不关他的事啊。
第64章 荣幸
“不记得了?”
东北虎比听到金溟说自己四岁时看上去镇定多了, 它沉默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而又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这句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话经过它慎重的内在思考, 是十分合理的。
金溟那口气提在嗓子眼不敢松, 生怕东北虎继续盘问他是怎么摔的, 在哪里摔的。
一只成年鸟能把自己摔失忆,这本身就足够可疑,而且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培养皿丢失的那天出现在林子里。
东北虎粗旷的五官快速抽动了一下,接着又紧紧绷住, 它清了清嗓子,才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严肃威仪。
但不受控制的声调仍是暴露了努力想要憋住的笑意, 官方的言辞让它说得有点不够正经,“挺好, 挺好,中部欢迎你。”
如果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按照字面意思,这句话便是正式确定了金溟在中部的合法身份。
金溟把嘴角扯开,僵硬地接受了这个诡异的欢迎。
可是……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缩在树下的穿山甲。
东北虎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你刚才大喊大叫些什么?”
金溟再次感受到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压迫感,这是中部掌权者的威严,并且,语气里恐吓的意味明显。
显然穿山甲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圆溜溜的小眼睛在东北虎与金溟之间闪烁地来回跳动, 它试探地回答, “金雕,金雕……”
金溟站在东北虎的侧边, 看不见它此刻的表情,但他越过东北虎能看到穿山甲的眼神越来越恐慌。
“金雕, 想吃我。”穿山甲说完,瘫软在地上,喘了一大口气,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压了许久,让它不能呼吸。
东北虎转过头,仍旧是如沐春风地微笑,“穿山甲没什么肉的,这几天吃的不好吗?”
它不等金溟回答,抬头看向蹲在树上的角雕,“这几天大家都累坏了,我请大家吃……吃牛肉怎么样?”
最后一句问的是金溟,明确地表达出宴请的上宾是谁。
金溟迟疑地点点头。
他并不想被邀请,但老虎要请客……
虎爪一扬,“银角,去抓两头野牛,抓头肉嫩点的。”
哦,金溟在心里纠正自己,是角雕要请客。
“……”角雕没动,在树上沉默地蹲了半分钟,才展开翅膀飞走了。
周围的猛禽有一小部分跟在角雕身后,大概是去帮它抓野牛。
剩下的猛禽猛兽也各自肃静而有序地散落进密林深处,不再围观。
穿山甲仍旧瘫在树底下,没力气动弹的模样,但它的眼睛死死盯在金溟身上,要把他看穿似的。
金溟不自在地侧过身,避开穿山甲的目光。
现在中部最防备他的动物,倒成了穿山甲。
东北虎仿佛没有察觉,笑得眯起眼,和蔼可亲地问:“你才来中部,对这里还不熟悉吧,我带你四处逛逛?”
金溟看了一眼海玉卿,点点头。
东北虎走在前面,像是在引路。它的体型大过金溟几倍,走起来就像一堵移动的巨墙,轻易便遮挡住金溟一半的视线。
直到走出很远,金溟再回过头,刚才那棵树下空空如也,瘫软在地上的穿山甲已经不知所踪。
金溟记得,刚才在蛇鹫身旁看到了蜜獾,此刻它俩也不见了。
“累吗?”东北虎体贴入微,邀请道,“你可以坐在我背上。”
“不累。”金溟立刻摇头,甚至又往外迈开了半步。
今天就是累死,他也不敢把东北虎当坐骑呀。
海玉卿不耐烦走路,它很满意金溟表现出的自我约束,但仍旧警告似的瞪着东北虎一眼,才拍着翅膀飞起来,跟着金溟的步伐在他头顶慢慢盘旋。
“除了记忆,还有哪里有问题吗?”东北虎又问,它提示道,“身体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金溟刚想摇头,又停下来,“你会看病?”
从外在看,他和一只正常的金雕无异。
但东北虎已经问了数遍,它格外关注他的身体状况,这也许并不是无话可说的强行寒暄。
“真有问题?”东北虎拧着眉,声音很轻,仿佛是怕大声一点就会把金溟震碎。
“没有问题。”金溟还是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会间歇性地失去控制,虽然时间很短暂,但这仍是一个可以致命的隐患。
东北虎敌友未明,交浅不适合言深。
这是人生教训。
“你现在住哪儿,吃的怎么样?”东北虎识趣儿地没再深问,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关切的模样让金溟恍惚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们以前认识吗?”金溟忍不住问出口。
东北虎笑着摇摇头,说:“能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
仿佛没能早点认识金溟,是它此生最大的遗憾。
金溟忽然发现,东北虎对他的态度,一直很——恭敬。
他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词呢?
金溟不禁在心里自嘲道,一个连黑卷尾都敢踩在他头上的笨鸟,竟然会觉得东北虎对他的客气是恭敬。
这也许只是掌权者的涵养而已,他做人时“有幸”见过不少中枢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万生命的生死去由只在一笑之中。
但这些人无一不是温文尔雅,即便是在无人之处,对着他这种为人唾弃的囚犯,也能永远保持着彬彬有礼、和蔼亲切。
金溟忽然停下来,愣在原地。
时近正午,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高悬在头顶的太阳会用最大的温柔包裹住每一个直立的物体,让他们脚下没有一丝阴影。
闪着金光的羽毛每一根都沐浴在阳光里,但金溟的意识有一瞬间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
狭小的空间里三面是高墙,而眼前的那一面,是铁栏。
金溟低下头,看到一双人类的手。那双手上,带着一副手铐。
——
他是一个,罪犯。
那不是赤道基地。
他的确被赤道基地扣押了很多年,但他们只是把他的活动范围限制在研究所里,甚至在那个资源匮乏的年代里,还竭尽所能给了他高于很多人的舒适待遇。
金溟愣怔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仿佛那副手铐仍旧扣在他的双翅上。
他不是个聪明的人,没有能力去犯罪。他连说个谎话都要打哆嗦,更没胆子去犯罪。
可是,怎么会被带上了手铐?
东北虎感觉到金溟没跟上,它回过头,看到金溟站在温暖的阳光里,却浑身发着抖,“怎么了,你冷?”
东北虎慌张地抬起爪子,又怕自己手太重,不敢落下。它转过身,以金溟为中心把身体弯成一个半圆,仿佛是要挡住并不存在的风,又卷起长长的毛尾巴,轻轻偎在金溟身上,试图给他取暖。
在高处盘旋的海玉卿立刻落下来,白色的爪子狠狠抓住刚搭在金溟身上的虎尾。东北虎吃痛地皱眉,却咬着牙一动不动,依旧偎着发抖的金溟。
“玉卿。”沉溺在记忆片段中的金溟被海玉卿的低唳声叫醒,他喝止道。
海玉卿又朝东北虎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才松开了爪子,就像是刚听到金溟的喊声。
它冒着冷气似的落在金溟和东北虎之间。
东北虎没心思和海玉卿计较,它探着头,嘴里的热气都喷到了金溟脸上,“你刚才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
它对金溟的关心,丝毫看不出作假。
好像,也不值得作假。
金溟心想,他这样一只一无是处的金雕,甚至连肉都不够有嚼劲儿,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值得被算计的价值。
“你相信东西不是我偷的?”金溟问。
“当然。”东北虎答,甚至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语气听上去给予了金溟最大的信任。
“为什么?我们并不认识。”金溟感觉自己有些感动,还有些内疚。
他之前毫无依据,却一直恶意揣测东北虎,其实东北虎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蛮不讲理、嗜血残暴。
东北虎看着金溟,直到确定他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才笑出来,“因为,我没丢东西。”
“?”金溟没控制好惊讶的表情,更没控制好眼里一闪而过的某种眼神,某种看变态的眼神。
东北虎是在玩弄大家吗?
可是穿山甲说从昨夜到现在,许多反抗的动物直接被杀了。
“中部太平太久了,”东北虎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解释道,“偶尔也该找个理由,敲打敲打。”
“这只是你的游戏?”
“你可以叫它‘手段’。”东北虎纠正道,面不改色,甚至有一点期待表扬的得意。
金溟感觉自己的眉毛在抖动,这是他愤怒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他很少会愤怒。
跳动的眉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东北虎在他眼中形成的具象开始恍惚。他仿佛从这只四脚着地的动物身上,看到了一些让他害怕的东西。
一些让他害怕的两脚动物身上才有的东西。
“厌恶?”东北虎读出了金溟眼中的情绪,好像有些受伤,但它仍旧温和地解释,“我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你会理解的。”
“我不理解。”金溟大声地反驳。
他的胆子一向不大,但愤怒让他忘记了害怕,忘记了他吼的是一只在地面上一爪子就可以碾碎他的东北虎。
“你会支持我的。”东北虎的口气很笃定。
“把对生命的轻视粉饰成‘手段’,”金溟气极反笑,“恕我不敢苟同。”
虎虎生风的眼睛耷拉成一种无辜的椭圆,东北虎垂着头,像个被老师教训的小学生,心里明明不太服气,又不得不蹲在这里等着老师把训诫的话说完。
“我没有轻视生命。”东北虎忍不住小声反驳,很委屈。
“‘尊重每一个生命’,是我毕生的信念。”
第65章 天真
海玉卿转过头, 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溟,它再次从金溟愤怒的脸上感受到那种没有见过的神情。
只是它没有词汇可以来形容奇怪的这种神情——一种既可以出现在一张孤独寂寥的脸上,又可以伴随着愤怒激动而生的神情。
但正是这样的神情, 让金溟在它眼里变得与众不同, 独一无二。
海玉卿歪着头, 不禁看得出了神。
“每一个生命?”金溟喃喃重复。
“是,”虎眼闪烁着炽热而期待的光芒,东北虎的脸上有一种庄严的光辉,仿佛在守护某种誓言。它一字一句重复, “‘尊重每一个生命’。”
这样的语气加神态,让金溟恍惚觉得东北虎是在跟他对接头暗号。
金溟低下头, 眉毛不自觉皱在一起,他判断不出东北虎的意图, 答错了会怎样?
从刚才鹰群的令行禁止和穿山甲的栗栗危惧,明显看得出东北虎不是一个会对其他动物很宽容的老虎,至少表面上极具威严,而心里更是神谟庙筭,它对任何动物充满距离感都不足为奇。
但东北虎对他的态度,很亲近,甚至可以说有点狂热。
可是他们明明不认识,这热情实在是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吗?”东北虎等了一会儿,看不到金溟的回应, 终于忍不住, 有些局促地问。
金溟忽然反应过来,东北虎也许不是在对暗号, 是在暗示此处应有掌声——东北虎想得到夸赞。
东北虎平时也是这样浮夸的性格吗?
金溟低下头,向海玉卿求证。
海玉卿困惑地摇了摇头, 它和东北虎根本不熟,话都没说过一句。
金溟并不想迎合东北虎的暗示,他质问道:“每一个生命,包括那些被抓起来、被肆意杀掉的动物吗?”
“没有差别的尊重吗?”
东北虎的声音好似有些失望。
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赞许。
“尊重本身就是消弭差别。”金溟道。
东北虎静静地看着金溟,有些索然,“原来这果真是你真实的想法。”
紧接着,它猛然站起来,有些激动,仿佛憋了几辈子的话终于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你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吗?这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太阳稍微偏离了正上,东北虎抬起爪子,在金溟脚下投射出一条细细的阴影,“任何事都有其对立面,有阳光必然有阴影,差别是永恒存在的,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除。如果光与暗再无界限,那世界岂非进入了混沌。”
“……”金溟眨了眨眼。
感觉很厉害的样子,但是……东北虎到底想说什么?
“‘没有限度和约束的行为,必将走向毁灭’,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那么‘尊重每一个生命’,自然也该有其限度。”
东北虎像是在很认真地和金溟进行思想交流,没有一点恐吓的意味。
“……”但金溟被它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话,的确像是他说的。
但这是他之前腹诽东北虎时说的,难道他当时心里想着,就自言自语说了出来?可是东北虎又是怎么知道的?
金溟不禁吸了口凉气,他本来还在思考中部在东北虎的统治下实行的是封建制度还是奴隶制度——他抬头看了看不时略过天空俯视万物的鹰队,像极了无处不在的监控——原来竟是极权主义。
难怪大家都谈虎色变,东北虎不止是控制动物的行为,它还要监控思想。
一阵微风吹过,吹得金溟透心凉。
东北虎迎着风神清气爽地抖了抖毛,它把金溟的沉默当成了赞同,口若悬河,意气风发,“风从很远的地方来,也许它最初只是来自于一只蝴蝶的翅膀震动。养育数万生命的河流波澜壮阔,它的源头却只有一拳之大。”
东北虎得意道:“你站在源头,想象不到那条细流已经成了怎样一条浩浩汤汤的巨流。”
虽然听不太懂,但金溟仍努力尝试和东北虎沟通,“百川灌河才能形成巨流,并非只靠一个单薄的源头。”
民心四散的暴政终究会走向凋零。
“是的,我们努力了很久。”东北虎感概道。
金溟,“……”
好像不是在夸你。
虽然不知道东北虎怎么理解的,但它看上去有些心满意足。
然后它用一种得到赞许后的谦虚态度饱含深情地回望了金溟一眼,“但也不能否认源头的重要,从无到有,才是最伟大的一步跨越。如果没有最初的引导,流进泥沼的水只会成为污水,流进沙漠的水只能蒸发消逝。”
东北虎是把自己比作从无到有的开创者吗?
金溟反驳道,“河流由水汇聚而成,那不是排列组合,一旦形成就没有先后顺序,每一滴水都是同一滴水,都同样重要。”
“这只是你的空想,无法立足于现实,”东北虎摇摇头,“拿掉一滴水,河流仍然存在,甚至会更加清澈。”
“不管是成为污水还是蒸发,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河流存在的意义并不一定是清澈。”金溟继续反驳,虽然他觉得和一只老虎谈论事物存在的合理性,非常奇怪。
“这是你性格上的软弱之处。”东北虎道。
金溟,“……”
怎么说着说着还人身攻击?
但东北虎立刻又接着说,其实更像是在安慰自己:“谁都有不完美的地方,我能接受你也有不成熟的部分。我们现在能面对面交流,已经是个值得感激的奇迹。”
金溟,“……”
谢谢你?
“我们今后有时间慢慢互相了解,不急于一时。”东北虎缓了一口气,微笑道,“你这几天去过哪里,对中部现在的样子满意吗?”
“你会放了那些被抓的动物吗?”金溟问。
他对中部的一切都非常满意,除了东北虎的独断专行。
“会。”东北虎点点头,“但不是现在。”
它心情不错,耐心解释道:“现在立刻停下来,他们会猜测与你有关,这对你没有好处。”
“你也会放了穿山甲吗?”金溟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东北虎坐在地上仍旧比金雕的体型高出许多,它低下头,打量着金溟,反问道:“如果我真的丢了东西,他刚才的诬陷也许已经让你陷入险境。”
它从金溟的语气里听到的是关心和担忧,并不是期待它对穿山甲做出惩罚。
“但我现在没有。”
“它只是为了自保。”金溟道,“它的胆子有点小,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他现在相信穿山甲在山洞中说的话都是真的,至少它在中部活得如履薄冰这句话是真的。
即便穿山甲差点害了他,但它一心守护中部,没有伤害任何其他动物。它的诬陷紧紧针对于想要“破坏中部”的金雕,就连差点掐死它的海玉卿,它都未曾攀咬。
但刚才,没有一只动物站出来维护它。
这让金溟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同身受的悲伤。
东北虎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爪子继续往前走,任由金溟留在原地,“他会受到应有的教训。”
“它诬陷的是我,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对你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金溟紧追两步。
“真正的无私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即便很多地方我并不认同,但我依然很尊敬您,”东北虎停下来,看着金溟,怒其不争似的,“可是没有力量支持的仁慈,只会被称为软弱,没有原则的无私是纵容犯罪。难道你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东北虎这句话用了敬辞,它仍旧对金溟很客气,但和刚才的态度好像不太一样了。
就像是,从梦幻回到现实,狂热渐渐平息下来了。
“那你的原则是什么?”金溟不甘示弱道,“是它们是否服从于你吗?”
“他们服从的是真理、是定论。”东北虎恹恹地回答,好像已经失去了和金溟争论的兴趣。
金溟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能尽量把东北虎的整个形象收进眼里,“什么是真理?”
“太阳东升西落,鱼在水里游,鸟在天上飞。”东北虎抬头看了看天空,“四季更替,万物有序。自然规律就是真理。”
“那你在做什么?”金溟问,不无讽刺。
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只畏畏缩缩的白头海雕,还有时刻处在担惊受怕中的穿山甲。因为东北虎所谓的“敲打”,它们已不像是生活在自然规律中的动物。
“你不必试探我,”东北虎道,“我在做你想做的事。”
“?”金溟讶然道,“我想做的事?”
他想做什么,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守护自然规律,”东北虎前肢下屈,把自己的身体压低到金溟不必仰视的高度,“我将为此奉献全部。”
金溟,“……”
他和海玉卿悄悄对视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神中达到共识——这只老虎有点大病。
自然规律需要它守护吗?而且,确定是守护,不是破坏吗?
东北虎抬起头,看到金溟满脸困惑的神情,它坐起来,跟着困惑。
紧接着它拍了拍脑门,“你刚才说,你才五岁?”
“应该是,”金溟立刻又开始心虚,他重复地强调,“我记不清了,可能是五岁。”
他真的很不擅长说谎,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显示着做贼心虚。
“跟我说实话,你记得的部分里,你是几岁?”东北虎重新找回耐心,它调整了语气,让自己听上去是一个可以和小朋友有效沟通的和蔼的老虎。
一双铜铃似的虎眼贴过来,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金溟那张因为撒谎而满是不自在的脸,让他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六岁?”金溟咬咬牙,又往上加了一岁。
金雕看上去很老吗,到底说几岁才对?他说的是金雕的估测年龄,这应该不算撒谎。
“真的只有六岁?”东北虎的声音谈不上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你说的很多事记不清了。”它看着手足无措的金溟,扑哧笑出来,“六岁,难怪还如此天真。”
第66章 英雄
“六岁就六岁吧。”东北虎站起来, 它抖抖屁股上的土,围着金溟又转了一圈,再次走到他面前时, 态度忽然变得——十分慈爱。
东北虎像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了, 欲言又止, 抓耳挠腮,最后憋出一句:“想骑大老虎吗?”
“……”金溟不知道东北虎反复无常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那条柔软蜷曲显示出邀请意味的大尾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东北虎啊, 猫科动物的顶配。这对毛绒控来说,可以算是终极诱惑了。
“那你能放了穿山甲吗?”金溟趁机问道。
东北虎坐下来, 那条大尾巴就跟着落下,软软地搭在圆圆润润并拢在一起的毛爪子上。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认真思考, 它看着金溟,虎眼渐渐弯起来,看上去竟然有些慈眉善目,“如果今天他受到惩罚,你会自责,觉得是你连累了他?”
“不是。”金溟摇摇头。
“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东北虎皱眉,做出一个表示不解的表情,给人一种它好像是以为增加些表情语言会更容易跟金溟沟通的感觉。
“那是为什么?任何行为都有其内在动机,能告诉我驱动你坚持的原因是什么?”
东北虎的态度的确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它刚才的言语表达欲更强, 像是在极力让金溟了解它, 而现在它仿佛更想认真了解金溟,并且充满了耐心。
“我只是觉得, 它没有做错什么,就不该因此受到惩罚。”金溟道。
“你……”东北虎差点又要生气, 它仰头深吸了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暴走的冲动压下去,才又低下头,看着对它来说个头儿算不得大的金溟。
它不太擅长做出和颜悦色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是哄骗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黑心皇后,“他诬陷你,你被欺负了还觉得他没有做错?你这样软弱退让是换不来尊重的,只会被更加肆无忌惮地欺负。”
“我没有觉得被欺负,”金溟弱弱地反驳,“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并不是故意要欺负我……”
东北虎又开始烦躁地踱步,它越说声音越大,根本听不见金溟在说什么,“你爸爸难道没教过你被欺负了要打回去吗?他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温吞性格,活得如此窝囊,你是傻子吗,就不会生气?”
金溟“……”
为什么要cue他爸爸?难道东北虎觉得人人的家教都是暴力解决一切吗?
金溟会生气,而且现在就有点生气,他不想再和这只动不动就人身攻击的东北虎继续说话了。
但他从东北虎的语气中听出些别的意味——
“你,认识我爸爸?”
“不认识,但据我所知,他是一个永不退缩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英雄。”
东北虎上扬的眼神里有难以掩盖的对力量的崇敬,但它说完这句话,低头看向金溟时,金溟又看出另一层意思——“你却像个狗熊。”
不过这也解开了金溟的疑惑,难怪东北虎从一开始对他就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托了金雕爸爸的福。
金雕的爸爸是一只能让东北虎尊敬的鹰。
金溟悄悄摸了摸身上泛着金光的羽毛,有点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爸爸。
他的爸爸也是一个英雄,人类的英雄。
末世是一个宣扬英雄主义的时代,现代军事受到绝对的野蛮实力碾压,在随时会来的死亡笼罩之下,法度和暴力已经失去威慑性,处处充斥着难以稳定的躁动和狂热。
为了种群的存续和稳定发展,人类聚集地极其依赖具有强悍战斗力和精神凝聚力的个体。
他的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个体,最早适应变异灾害,获得人类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
永不退缩,为种群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类战士,人人敬仰崇拜的英雄。
他曾是英雄之子。
曾经是……
“你的父亲是一个让人尊敬的战士。”
“如果他还活着,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想来也会很失望。”
“未来人们会如何议论你的父亲?他为人类利益奉献了全部,却因你染上污点。”
“……”
不同的声音,远的近的,熟悉的陌生的,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漫过胸口、鼻腔,交织成一张让人无法呼吸的网,把金溟紧紧笼罩其中。
金溟觉得难以呼吸,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想要打开咽喉,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身体,可他似乎是使错了力,翅膀越收越紧,变形的气腔彻底阻绝了氧气。
金溟的脸憋得胀红,耳朵里的嗡鸣声就像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有什么东西靠过来。
金溟浑身紧绷起来,他不知方向地往后缩,惊恐地想要远离任何靠近他的东西。
窒息让濒死的身体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因缺氧而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团白色被他狠狠甩了出去。
但很快那团白色的光晕又涌了过来,紧紧裹住他,任由他如何摔打推搡也无法甩脱。
他朝四面八方地狠狠撞去,但不管撞向哪个方向,浑身的力气都像是化进了一团棉花里。只有柔软包裹着他,感受不到一丝反弹的撞击力。
密密麻麻的嗡鸣中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说着什么。
缺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有些听不懂那个声音所说的话,但他本能地分辨出,在一片刀子般的声音中,那是个让他感觉到安全的声音。
有一股极大的力气试图掰开他紧紧扼在自己喉咙上的翅膀,但耳边那个温柔的声音忽然拔高,像一种尖锐的警报声,凶狠地警告着那个靠近他的力气。
金溟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他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好像跌在了冷硬的地上,又好像倚在一团松软的云上。那团云若即若离,贴在他身上时是柔软的,离开他时是锋利的。
浑厚的啸声随着一阵劲风扫过来。
像所有强风过境时的天空一样,挡在他面前的那朵云忽然间便被吹散了。
金溟怅惘地闭上眼,渐渐陷入缺氧的黑暗中。
耳中的嗡鸣声达到一定程度便成了一种让人可以忽视的无声背景。
黑暗是没有边际的,所有的声音和光亮退潮般消散。
金溟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放逐到了永恒的空间里,既不上浮,也不会下沉。
只是一直睡下去。
一声凄厉的尖唳打破了凝固的永恒,金溟猛然睁开眼。
空气重新涌进肺里,经过声带时发出一种沙哑的震动。
“玉卿。”
金溟睁开眼,他焦急地寻找那团白色的光晕,但氧气经过半个内循环才不急不缓地送到充血的眼中。
黑暗渐渐退却,金溟看到一团凌乱的白羽毛,几根羽毛折断了,露出中空的羽管。视线再往上,他看到了海玉卿,白色的翅膀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被一只厚重的毛爪子踩住。
“放开它。”
金溟的手脚因为缺氧还有些僵硬,但他的身体仿佛是受到另一种内动力的支配。东北虎离他很近,不到一翅之距,暗金色的翅膀几乎是眨眼间便扇在了那只踩住海玉卿的虎爪上。
东北虎的体型大出金雕几倍,一只虎爪几乎与金雕的脖子一样粗。然而东北虎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四脚离地,被狠狠地拍飞出去。
它的背脊撞在粗壮的树干上,滑落到地上时,它感受到紧贴着的那棵一人不能环抱的大树发出断裂的声音。
刚才海玉卿和东北虎的打斗声引来了还在捕猎的银角,它带着鹰群飞回来,看到一棵冠如伞盖的树訇然陷落。
东北虎从倒下的树冠中狼狈地爬出来,它茫然地看向四周,仿佛是还没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直到它的目光扫到脱力倒在地上的金溟,才大叫起来,“快去看看他。”
银角落下来,落在东北虎面前,它还来不及张口询问,便被东北虎呕出的血溅了一脸。
“我没事。”东北虎用前肢撑着自己,连嘴角的血都顾不得擦,“快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银角,“……”
没事?
“你发什么呆,”东北虎脊背火辣辣的,疼得它呲牙咧嘴,一时站不起来,但它还有力气拍了银角一巴掌,“快去。”
“没死透。”银角微微俯身,用爪子把脸朝地的金溟翻过来,“补一刀?”
金溟已经半晕过去,但他翅膀紧绷着,保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
“……”东北虎一口血差点咯进气管里,它声音都扭曲了,“你敢!”
东北虎听到金溟没事,才大喘了一口气,语气跟着缓下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银角的声音有些调侃的意味,“谁啊,能把你打成这样?”
金溟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了,他屏住气,把所有的意识集中到胸前,直到感受到怀中的那个呼吸平稳匀长,那口气才松下来。
他听到东北虎压低的声音——“他就是……”
晕眩带来的耳鸣声骤然响起,金溟彻底晕死过去。
第67章 花豹
金溟猛然睁开眼, 窒息感的余味让他不由自主张大嘴巴,贪婪地把新鲜的空气塞满整个肺里。
空气里有一丝甜腻腻热乎乎的味道,有些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味道。
金溟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 随即又在刚刚醒来的懵然状态中失了神。
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睛, 想要把精力集中起来,但又不知道该集中到哪里。咽喉处仍残留着火辣辣的感觉,于是金溟尝试动了动声带,但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扑过来, 几乎是砸进他怀里的。金溟把眼睛往下转,看到一片白色的羽毛,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喊出的声音是“玉卿”。
金溟立刻把海玉卿从他身上扶起来,他又不敢呼吸了。
“你怎么样?”僵硬的声带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 金溟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一只白翅膀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无力地垂在身侧,是之前折断过的右翅,金溟伸出翅膀,隔着一段距离,不敢触碰。
“你怎么样?”海玉卿把侧脸贴在金溟胸前,反问道。
“就说没事,这回放心了吧。”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
金溟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洞口站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逆着光,中间还隔着一架类似屏风作用的竹架子, 他在稀疏的隔栅之间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花豹。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山洞里, 身下铺着整张的动物皮毛,不止一层, 触感十分密实厚重。而盖在他身上的是另一种皮毛,柔软细腻, 轻若无物。
金溟朝花豹颔首,身体轻微挪动了一下,盖着的皮毛微微下滑,贴在他身上的那一面触感同样柔软。
他暗暗捻了捻,发现这一张并非整皮,而是编织而成的绒毯。
金溟用一只翅膀按在身后想要站起来,却没按结实,翅膀下暄软的凸起滑动了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一张卷成筒状的皮毛,这样的形状摆在这个位置,那它的名字应该叫——枕头。
“好了,现在可以看看你了吧。”花豹走进来,把一把十分干净光滑、一眼便知是细细打磨过的的细木棍放在山洞中央位置的一张木头桩子上。
金溟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去,旋即直勾勾地看着那张木桌。
他毫不迟疑地想到这样一个功能性的命名,因为这张木桩摆在那里,显而易见的功能就是桌子,也因为它两侧各摆了两张更小更矮打磨得更加圆润平滑的木桩,那自然应该叫——椅子。
金溟不禁重新打量起这个山洞。
靠近台子旁的那面最平整的石壁上立着一个木架,有四层高,最上面一层并排摆了一列藤制编筐,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下面一层是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竹筒,全部密封着,朝外的一面被划出一些貌似有规律可循的记号。
金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在看清楚那些记号只是些简单的横竖撇捺、三角圆圈,而不是文字后,说不上是不是失望,总之那口紧张的气慢慢松了下来。
他没来得及再往下面一层看,就听花豹道:“玉卿,让我看看你的翅膀。”
海玉卿仍旧贴在金溟身上,把脸埋在黑褐色的羽毛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金溟收回目光,轻轻晃了晃它,哄道:“玉卿乖,看看翅膀,别让我担心。”
海玉卿很委屈,“你也,别让我担心。”
“我……”金溟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海玉卿抬起头,黑亮亮的眼睛蒙着水光。
这是一句很肯定的话,但没有强硬的质问语气,也没有谴责,只是很委屈。
“其实……”金溟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他想说死亡有很多种办法,但其实一个生命是不可能真的掐死自己的,而且他也没有想掐死自己。
可是海玉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是静静的哀伤。
他忽然很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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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一声,扭曲的翅膀在花豹娴熟的动作下归了正。
“慢慢抬一下,不要用力。”花豹蹲坐在海玉卿面前,轻轻按着它的右肩,手法颇有专业护理的意思。
海玉卿依言慢慢抬起翅膀,金溟紧张地不自觉伸出翅膀在下面虚虚拖着,生怕那条翅膀会失控摔下来似的。
“嗯,没事了,这几天少用力。”花豹擦了擦爪子,很轻松的模样。它伸展了下柔软的身躯,扶着木架半立起来,用毛爪子把最上层的一个藤筐勾了下来。
金溟看到筐子里放着几团麻绳,搓得很细很光滑。
花豹扯出几段麻线,把散在台子上的细木棍仔细绑起来,又一并放回到藤筐里。
“骨头没断,用不着固定。”花豹扭过头,对上直愣愣盯着它的金溟,解释道。
原来那些木棍是拿来给断骨做固定的。
“它翅膀之前折断过,才刚好,没有影响吗?”金溟不太放心,花豹的手法很让人信任,但它过于轻松的态度并不能安抚病患家属的担忧。
“折断过?”花豹惊讶道。它立刻扔下藤筐一步跃过来,重新检查海玉卿的翅膀。但它检查了很久,像是没有找到断裂的地方,后来干脆直接按着两只翅膀,一条骨头一条骨头的反复对比。
“多久前?”
花豹的语气听上去很严肃,这让金溟有点慌张。他立刻道:“七天前,地震那天。”
“确定骨头是真的折断了吗?”花豹拧着眉,它沉思了片刻,换了种更利于沟通的温和语气,有一种幼儿园老师的感觉,“你可能分不清楚,像刚才那种情况,只是关节脱臼,复位之后很快就能完好如初。”
金溟低头看着海玉卿的翅膀,轻声附和道:“可能是我弄错了。”
花豹不认为海玉卿的断骨可以在七天之内恢复如初,不留痕迹。按照正常的认知,这的确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却是他亲眼所见。
不正常的到底是花豹的认知,还是海玉卿的恢复能力?
不管怎样,只要海玉卿的翅膀没事就好。
花豹也松了口气,它再次回到架子旁,蹲下来从第二层拿了什么东西,然后走向洞口。
第二层的架子上摆着一些木制品和竹制品,如果按照人类的认知习惯,那种形状大小的东西应该叫做碗筷汤匙,但这已经不能让金溟再惊讶了。他的目光跟着花豹看向洞口,那里的东西强势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洞口处有一堆整齐的石头,式样让金溟想起虎啸天垒的灶台,虽然从他这面并不能看到灶口,但它的确应该是个灶台。
因为上面正坐着一个形状像深锅的石头器皿,看不见火焰,但石锅与石盖的缝隙处溢出些白色的水蒸气,凝神去听,能听到开水的咕噜声和燃烧的哔剥声。
金溟不知道里面熬了什么,但他吸着鼻子仔细闻了闻香甜的空气,大约能猜得出来。
花豹掀开石盖,咕噜声瞬间放大,洞内香飘四溢。
“正好可以喝了。”花豹半立在灶台旁,一只爪子拈着一个长木棍,另一只爪子握住一个竹筒。金溟从它背后望过去,看不太清楚,但那是一个很明确的舀汤动作。
两只冒着白气的竹筒摆在桌上,花豹又从木架的最下面一层拿来一只木桶倒扣在地上充当临时椅子,一豹一雕一海东青,围坐在桌前。
这是金溟穿成金雕以来,第一次坐在椅子上,把吃的放在桌子上进食。
如果对面不是货真价实的一只花豹,他几乎以为自己还是个人,还生活在人类社会。
面对花豹殷勤的招呼,金溟只能沉默地看着竹筒里的东西——一种散发出甜腻的奶香味的诡异液体。
他闭上眼又闻了闻,气味是很容易唤起记忆的东西,当下的气味唤起他对牛奶的记忆,是加了糖的鲜牛奶。
但是当金溟再睁开眼来,很难把眼前这种紫红色的粘稠液体和白白的牛奶联系起来。
“这是羊奶,比牛奶膻一点,所以要多煮会儿。”花豹看着一动不动的两只鸟,解释道,“加了甜菜,很好喝的。”
甜菜?
这是一个从字面就很容易理解的名词,甜的菜。虽然它在人类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并不高,但如果是它加工后的另一个名字,应该没人会不知道——白糖。
红糖是甘蔗加工而得,白糖便是甜菜加工的产物。
中部不是甘蔗适宜生存的环境,但甜菜应该是盛产的。
“你先尝尝,如果实在喝不来,”花豹没有把为难的情绪表达出来,只是顿了顿,又说,“再去弄牛奶来。牛奶是爱喝的吧?”
不管是羊奶还是牛奶,在人类社会都是稀松平常的东西,但如果是野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可能有哺乳期的羊站在那儿等人给它挤奶,而且,更加不可能会让一只花豹来给它挤奶。
换句话说,在这原始丛林里,想吃羊肉不算难事,想喝羊奶,真的很难。
而牛的体型更是大出羊几倍。
不管是花豹还是东北虎,想要成功猎到一头成年野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哺乳期的动物战斗力更加不可想象。
拿羊奶来招待他们,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行为了,更遑论牛奶。
金溟立刻抱起竹筒,啄了一口紫红色的热羊奶,甜菜的分量掌握得很恰当,正能遮住膻味,又不过甜。如果花豹不是常熬羊奶喝,那它一定是厨艺极好,才能有这样的把握。
“很好喝。”金溟发自肺腑地赞叹,呼出的气都带着一股让人满足的香甜。
“嗯,那就好。”花豹松了口气,它转过头,笑眯眯地招呼海玉卿,“玉卿也喝,这很难得的。”
羊奶在花豹这儿也是稀罕物。
金溟心想,他一直以为虎啸天的厨艺已经是超乎寻常,原来这里倒是很多的动物都擅长加工吃食。
第68章 观察
海玉卿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碗羊奶, 只有浅浅一层,分量比金溟那碗少出许多,根本喝不到什么, 充其量就是花豹所说的, 尝尝味儿。
“鸟的肠胃乳糖不耐受, 不能喝奶,”花豹带着歉意的微笑解释道,“只能稍微尝这一点点哦,不然容易生病的。”
金溟啜着热乎乎的羊奶, 眯着眼点头附和。
鸟类不是哺乳动物,从小到大的食谱里都没有奶这种东西, 肠道天生缺乏、也完全不需要能消化乳糖的酶。
花豹说的一点也没错。
“没有其他好吃的东西,”花豹又给金溟添了第二碗羊奶, 有些懊恼似的,好像羊奶是它唯一能拿出来哄孩子的零嘴儿,语气也是那种哄孩子的话,“多喝点奶,身体会壮实一些。”
这两句话乍一听上去都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是前后脚连在一起,而且对象同样是鸟类的话。
虽然羊奶很好喝很难得,但金溟也不敢再多喝了。
花豹这双标的表现让他坐立不安,难道是什么暗示?
就算现在金雕身体里住着一个人类的灵魂, 但也不可能让鸟类的身体产生乳糖酶。
除非花豹觉得他的身体构造和海玉卿不一样。
金溟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翅膀和羽毛, 在花豹眼里海玉卿是一只鸟,难道他不是一只鸟吗?
他现在是不是不应该表现出对奶制品接受良好的模样?
“你平时都吃些什么?”见金溟慢慢停下来, 对羊奶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花豹便继续问道。
“?”金溟抬起头, 疑惑地看着花豹。
“我是怕你吃不惯,”花豹看出金溟的探究,它把目光转向海玉卿,似乎是想向金溟表示出自己的友好很单纯,“牛肉是吃得惯的吧,玉卿应该也很少能捕到野牛,今天我们有口福,银角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抓到一头野牛,晚饭大家都有牛肉吃。”
但它还是忍不住又问金溟,“你还有别的爱吃的吗?”
有种很想投其所好的意思。
很明显,花豹和海玉卿是早先就熟识的——先姑且不论海玉卿一个飞禽为什么它的朋友都是走兽——但花豹的羊奶是特意给他准备的,所有显而易见的殷勤也都是对他的。
金溟可以把这些招待单纯地理解为这是他作为海玉卿的配偶而得到的友谊,但其中如人饮水的细微差别,虽然不能一一言明,但已足以让他无法忽视那种感觉——即便没有海玉卿,花豹也会同样如此招待他。
“我不挑食,捕到什么吃什么就好。”金溟说的很随和。
其实他想吃馒头烧饼窝窝头,大包子、小馄饨,素三鲜、胡萝卜、白菜粉条、茴香苗……
每天这么大鱼大肉,再纯天然也吃够了。毕竟人类是杂食性动物,不是肉食性动物。
但这明显不该是金雕的食谱,他就是想吃也不能跟花豹说。虽然他不知道花豹是怎么弄来的羊奶,但它应该弄不来大米面粉玉米棒子吧……
其实金溟心里有点不确定,如果说花豹现在拿给他一瓶冰镇可乐——他看了看满山洞充斥着人类气息的陈设——想来也应该不太值得震惊。
“这几天,都是玉卿捕食给你吃?”花豹失色道,它脸上有一点惊讶,更多的则是心疼。
金溟迟疑地点点头,他觉得花豹的语气不像是心疼海玉卿养了个吃软饭的配偶。
“吃苦了。”花豹叹了口气,语气很自责。
虽然金溟确实是忍饥挨冻茹毛饮血还被海玉卿家暴了好几天,这段经历不管是对一个人来说,还是一只鸟来说,说句吃苦了也不太过分。
但花豹的反应给他一种——他吃海玉卿捕来的食物,是一件很不正常且值得同情的事的感觉。
鉴于花豹本身就带着众多奇怪之处,所以他一时难以分辨不正常的到底是谁。
“没有……”金溟摆摆翅膀,想说他没吃苦。毕竟这是他和海玉卿的私事,其中细节没必要拿出来具体解释。
但他才开口,就被海玉卿突然打断:“我以后不会让他再挨饿的,我以后会抓好多好吃的猎物给他。”
声音颇大,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花豹转头看向海玉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你喜欢吃什么,我现在就去抓!”海玉卿愈发羞愤,花豹懵然的目光在它看来是一种赤·裸裸的嘲讽。它猛然站起来,对着金溟指天发誓似的,“不会让你吃苦。”
“……”花豹恍然大悟般抻直了脖子,它明白了海玉卿生气的原因——金溟现在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值得心疼,这就是海玉卿作为配偶的屈辱。
而且它刚刚无意间还提到过海玉卿不擅长抓野牛,野牛上千斤的体型连东北虎都得掂量掂量,这话是陈述事实算不得嘲讽,但紧接着再加上这句吃苦,已经足够挑战海玉卿的自尊心了。
这个情绪很好解读,但花豹的瞳孔却倏忽放大,仿佛是被自己的理解惊到了。
金溟把暴走边缘的海玉卿拉到身边,按着肩膀让它坐下。
海玉卿满脸心虚听不得人说的模样有一种让人想要继续欺负它一下的可爱,金溟便假意板起脸来,严肃道:“抓什么,不记得刚才说的,这几天少用力气。”
海玉卿顿时泄了气,脖子耷拉进两只微微耸起的翅膀里,看上去整个鸟都萎了。
仿佛在忍受极致的屈辱。
“没有吃苦,”金溟摸了摸那个萎掉的白脑袋,舍不得再欺负这只思维单纯的小鸟,他凑过去耳语道,“今天的鱼又肥又鲜,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
海玉卿抬起头,那双灵动的黑眼睛会说话,在问他,“真的?”
既期待又忐忑。
“玉卿是我见过的最会捕猎的隼……”金溟想到东北虎所说的话,立刻改口道,“最会捕猎的海东青,最会飞的海东青,最漂亮的海东青。”
以前他当海玉卿听不懂说话时,什么不知羞耻的赞美之词没说过,现在不过是张口就来而已,已经毫无心里负担。
不过他还是稍稍压低了声音,毕竟还有外豹在——第一次谈恋爱,脸皮再厚也总是有一丢丢害羞的。
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还再问他,“真的?”
既暗戳戳地得意,又觉得应当收敛些。害羞的小眼神冲着金溟扭捏了一会儿,又挑着眼尾趾高气扬地瞟向花豹。
“……”花豹无意接下这个挑衅,它把头转到一边,死盯着空置的角落,谁也不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震惊。
“玉卿的确是一只很漂亮的鸟,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是不是?”花豹自说自话似的,不知道想解释给谁听。
金溟不禁皱了皱眉,花豹的语气里不含恶意,但用词让他听了心里头不舒服。
可是他又不能说“海玉卿不是东西”……
金溟正在琢磨如何反驳,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那点不可言喻的细微差别渐渐明晰起来。
花豹从言语到行动,全在把海玉卿和他区别对待——一个是鸟,另一个是……
金溟握紧了海玉卿的翅膀,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猜测惊得无法做出反应。
“中部有很多漂亮的动物,等以后我慢慢带你看,你一定会都很喜欢的。”花豹道。
“……”海玉卿起先还点头,忽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花豹,用眼神质问它——这是什么骚操作?
金溟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它,示意稍安勿躁。
银角猎来的野牛有花豹的一份,他不知道海玉卿和花豹的关系如何,但目前看来花豹也并没有对海玉卿多有偏向。
花豹不太关注海玉卿的情绪,或者说,它感受到了,但刻意让自己忽略掉,又或者说,它此刻有更需要关注的东西。
“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如果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不要客气。”
“?”这回金溟都按不住了,海玉卿扑腾站起来,拉着他就朝洞口走去,“不需要。”
不想和花豹玩了。
然而在地面上花豹比海东青更灵活,四条腿轻轻一跃便堵住了海玉卿的去路。
“玉卿,”花豹的语气依旧很温和,不像是警告,它陈述事实般,“他不能跟你走,你也带不走他。”
海玉卿顺着花豹的目光看向洞口,耳朵动了动,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回去。
金溟知道海玉卿只是思维简单,但对危险的嗅觉异常灵敏。他探着头想看看洞外有什么,但花豹依旧堵在前面,理由充分地劝道:“你晕倒的原因还没找到,留在我这里方便观察。”
观察?
还是软禁?
金溟只好也一言不发地默默坐回去。
但他很快找到花豹话里的破绽,试探道:“玉卿也需要留下来观察吗?”
“当然不需要。”花豹充满歉意,“你不必紧张,我也只是为你的安全着想,绝无恶意。”
至少他们两个中还有一个是自由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金溟道:“谢谢,麻烦你了。”
花豹不禁一愣,似乎是没料到金溟如此好说话。
笑眯眯的豹脸上流露出一种慈母的憧憬神色,花豹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似的,干脆拿起金溟的空碗,走到灶边,难以自抑地自言自语道:“原来从小就这么乖,还这么有礼貌,这样的小孩就是生一打也愿意养啊。”
金溟正要拒绝花豹再给他盛羊奶,就听到一个更兴奋的声音,几乎是从洞口冲进来的,“什么,你愿意生小孩?”
这个声音倒不陌生。
竹碗和竹筒撞在一起,清脆的和沉闷的声响中,两只黑黄相间但花纹并不相同的毛茸茸身影滚在地上。
第69章 地牢
一只是黑黄相间斑点纹, 另一只则是黑黄相间条形纹——虎啸天把花豹扑倒在地,一脸满足地眯着眼,边蹭边嗲声嗲气地喊:“老婆~”
肉麻的语气让金溟顿时生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这样的腔调倒是有点熟悉, 像是在哪儿听过。可是仅有的几次接触, 他确定自己没听过虎啸天用这种语气说话。
金溟很快便联想起来海玉卿之前冲他撒娇的语气——原来是跟虎啸天学的。
他立刻挺直肩膀,挡住海玉卿敏而好学专心致志的视线。海玉卿模仿能力很强,但这种学习就大可不必了。
只不过……华南虎的老婆,为什么是一只花豹?
这两个品种怎么会搞到一起, 真的没有生殖隔离吗?
像是听到了金溟的心理活动,下一刻, 虎啸天就兴奋地再次问道:“生小孩?”
花豹板着脸,一脚把虎啸天踹开, 轻盈地弹跳起来,呵斥道:“做梦。”
“哦。”虎啸天受挫般耷拉下毛茸茸的虎头,垂头丧气地立在原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溟想安慰它,不用气馁,华南虎和花豹的遗传基因根本就不匹配,虽然不知道这俩品种是怎么产生感情的,但就算花豹答应,它俩应该也生不出小孩。
“去了这么久?”花豹抖了抖被虎啸天压扁的毛, 性感的豹纹长尾巴蜷曲着轻轻卷了卷虎啸天的胡子。
金溟看得眼馋心热, 小豹子的毛尾巴,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而且花豹这样妖娆而不自知的动作,实在很让人血脉喷张。
“给你做了杯橙汁。”虎啸天才想起来似的, 把掉在地上的几个竹筒捡起来,拿着其中一个献宝般递给花豹,“那批橙子贮存到现在,不太新鲜了,榨出来汁不够浓,就没往里面放冰块,做好了在冰窖里凉了会儿,现在喝正好。”
橙汁?
冰窖……
虎啸天说的不是冰箱,这都只能算常规吃惊。
金溟再次陷入沉思,放空的目光便没有挪开,仍旧盯着不住轻点虎脸的豹纹毛尾巴,直到感觉到脸颊被什么东西轻轻拱了拱,他才看到眼底的那一团白乎乎的影子。
海玉卿伸着翅膀,艰难地只把翅尖的羽毛挓起来,似乎是想勾住金溟脸颊上的羽毛,但同样的动作由一只扁毛来完成未免显得笨拙。
金溟被海玉卿拱得脸颊发痒,他忍着笑把白翅膀拉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不再去看花豹。
“玉卿,”金溟叹了口气,轻声说,“不需要模仿,做你自己就好。”
海玉卿温顺地任由金溟抚摸,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金溟还想说什么,就见花豹和虎啸天一块走了过来。
虎啸天将几只密封的竹筒摆在桌上,还有刚才盛羊奶的那个碗。此刻碗里面盛着两只煮熟的蛋,雪白的蛋壳上有裂开的纹路。比鸡蛋小些,圆嘟嘟的,形状像鸽子蛋,但又比鸽子蛋大一些,大约是哪种野鸡蛋,应该是刚才放进羊奶里一块儿煮熟的。
“喜欢喝羊奶?”虎啸天道,“花花担心你不爱喝,非得让我再去给你做点小孩子爱喝的。”
它朝那几个罐子努了努嘴,“但这是凉的,刚喝了热羊奶,还是别喝这个了。现在你这么矜贵,一会儿闹肚子我可承担不起。”
虎啸天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对金溟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谈不上敌意,但也绝非友善。
金溟没说什么,海玉卿却不太乐意,冲着虎啸天发出警告的低唳声。
“你还是省省吧,他现在可用不着你护着。”虎啸天嘲讽道,话里有话似的,“有你伤心的时候。”
花豹轻轻踹了它一脚,嗔怪道:“闲得慌就做饭去。”
虎啸天又瞪了金溟一眼,才转头朝洞外走去,背影瞧着忿忿的,气不平似的。
坐牢还有虎啸天管伙食,这牢做的算得上滋润。
金溟目送虎大厨离开,忍不住想今天会有什么好吃的牢饭,就听花豹解释道:“做饭油烟大,在别处,等会儿做好了我们再过去,要是饿了就先吃个煮蛋垫垫。”
它又对海玉卿招呼道:“这个玉卿也可以吃,不过你应该不喜欢吃这种,和生的口感有些不同。”
原来有专门的厨房,还是与起居室分离的。
金溟再次打量了一眼灶台,才觉出那个位置大有讲究,更像是寒冷时节供洞中取暖用的,兼而做些煮水等没有油烟味道的灶间操作。
“我可以出去?”金溟后知后觉地惊讶道。
“当然可以,”花豹温和地笑道,“又不是在坐牢,想出去知会一声就好。”
不是坐牢吗?
金溟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
知会一声就能出狱吗?那刚才又何必多此一举威胁海玉卿。
很快金溟便明白了花豹口中的“知会一声”是什么意思。
金溟抬头看着紧挨着他头顶盘旋的鹰群,像个巨大的移动遮阳伞,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在半空中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缓慢移动。
海玉卿垂着头走在金溟身边,以它的飞行速度和身体灵活度,想要冲出鹰群自己跑掉不成问题,但诚如花豹所言,它带不走金溟。
金溟现在搞不清楚它们是只想囚禁他,还是因为囚不住海玉卿所以拿他来限制海玉卿。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一样。他跑不掉,海玉卿也不会单独离开。
鹰群里没有见到银角,也没有看到东北虎。
金溟本想找机会私下跟海玉卿商量,但花豹跟得紧,挤在中间生怕他们有什么亲昵举动似的,别说悄悄话,连打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花豹又温柔得不像个监狱长,倒像是幼儿园生活老师,生怕金溟渴了饿了不知道说似的,事无巨细地嘘寒问暖。
其实说他现在是被听银角和东北虎号令的鹰群监禁更为准确,只不过借了花豹和虎啸天的地方而已。
只是东北虎为什么突然翻了脸,难道之前的平易近人都是跟他玩虚的?
看来他在东北虎那儿并没有洗脱嫌疑。
“我还要观察多久?”金溟对目前的困境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花豹并不是他的敌人,“这是东北虎的命令吗?”
“晕倒前,你是想起什么了吗?”花豹反问道。
“没有。”金溟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速度快得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根本没有思考。
花豹看出金溟的隐瞒,它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金溟追问。
“他们现在是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但如果你能想起什么,事情也许就好解决了。”花豹忽然往前跳了一步,站在一个土丘上,道:“到了。”
金溟停住脚,这才恍惚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食味道,并不强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到鼻间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连方向都难以分辨。
花豹从土丘上跳下去,金溟和海玉卿从侧面绕到土丘背后,便看到一个狭小的通往地下的洞口。
洞口边的蔓草轻轻摇曳,显示出洞内良好的通风布局。细长的叶片干净得发亮,没有常年沾染油烟的痕迹,金溟刚才闻到的油烟味并不是从这个洞口传出来的。
洞口设计得很巧妙,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构造,但金溟猜想里面的空间小不了。因为花豹屈着前肢钻进洞里,立刻便能调转过头来,露着毛茸茸的大脑袋招呼他们钻进去。
金溟看了看四散在周围树梢上的鹰群,没有鹰紧盯着他,但没一个方向是没有控防的,他只好认命地跟着钻进去。
刚进入黑暗的那一瞬间的失明,让金溟很难不产生一种地下组织接头的感觉。
紧接着视线明朗起来,几块闪着淡淡荧光的萤石镶嵌在甬道两侧,但最主要的光源来自于两盏嵌在墙上的油灯。
不是电灯已不足以让他震惊。
金溟站稳后,回过身扶住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海玉卿。这个地洞比刚才的山洞构造更加复杂,进来了就连海玉卿也难以跑掉,他此刻有些后悔让海玉卿跟来。
“玉卿,要不……”
海玉卿本来是侧着耳朵认真听金溟讲话,但这样的语气一开口便能猜出金溟想说什么。它不肯再听下去,一把推开金溟,从他身侧挤过去,疾走两步跟上花豹,生怕金溟要把它推出去似的。
金溟无奈地跟上来,把海玉卿拉到住,“又不是什么好事,跑这么快干什么。”
谁家会把厨房安在地下?
倒是越走越像地牢。但他已经如此配合了,不至于还要把他骗进地牢关起来吧。
海玉卿一言不发跟他拧劲儿,两只鸟在两步一弯的甬道里挤来挤去,都要抢着走在前面。
“玉卿,听话。”金溟加重了语气。
“不听。”海玉卿生气道。
金溟一时语塞,正在纠结要不要干脆直接把海玉卿骂走,就听见一个很委屈的声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幽幽传来,“你说的,‘永远’……”
“我……我是为你好。”金溟硬下心来,冷声道:“别再跟着我,它们不是要抓你。”
“那你怎么不问,我觉得什么才是好。”海玉卿用力地甩开金溟,它大概是想生气,却在音调绷到最高时哽咽起来,“被扔掉,就不好!”
“我会飞了,不会拖累你。”海玉卿索性不再强撑,语气近乎乞求。
“我不是要扔掉你。”金溟终究还是硬不下来心,他叹了口气,把海玉卿揽进怀里,“好,玉卿不走,咱们在一块。”
第70章 合金
“你们!”花豹一声尖叫, 吓得金溟一哆嗦,跟被捉奸在床似的,差点条件反射地把怀里的海玉卿推开。
花豹本来走在前面引路, 见两只鸟没跟上, 返回头就看到眼前这一幕——金溟觉得他们是可怜的苦命鸳鸯, 但看花豹的反应,大约觉得这是少儿不宜。
“分开!”花豹气急败坏道,它重新挤到他俩中间,本就不算宽敞的甬道顿时更加逼仄。
金溟被挤得脸都贴在了墙上, 喙尖儿勾了一嘴的土。他不得不松开海玉卿,用两只翅膀抵住墙面才把自己撑起来。
此刻花豹和它之前优雅的模样相比, 可以说是极度失态,就因为他跟海玉卿脸对脸凑到一块悄悄说了两句私房话?
难道它以为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就能完成串供的行动?
花豹未免也太高看他俩了。
金溟老老实实和海玉卿分开走, 这次他走在最前面,海玉卿落在最后,花豹像划开银河的王母娘娘般气势汹汹地站在中间。
海玉卿几次伸长了翅膀想要碰一碰金溟,都被花豹无情地挡开。
七拐八绕了数不清几次,金溟隐约听到细碎的铁器霹雳乓啷声,像极了古代电视剧里拷问犯人的地牢才有的特色声音,再一转弯,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焦肉的味道让金溟不自觉想到滚烫的刑具烙在肉上的感觉。
金溟顿时觉得两个腿弯儿都在打颤, 一步也走不动了。
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行吗?
大可不必走这些流程。
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待的呢。
问什么他都招。
金溟扶着墙, 哭丧着脸,花豹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立刻把墙扶得更结实,张嘴就想马上交代。
上喙嗑在下喙上,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又被花豹推了一下。
金溟趔趄着不由自主往前迈了一步,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宽敞的大厅一目了然,按照功能划分成两个部分。
还真是个厨房。
左边是就餐区,一张大木桌摆在正中,一条长长的竹片桌旗上随意地摆着两只鲜花,一盘不同颜色大小的浆果组成的水果拼盘,将气氛烘托得野趣盎然。
靠墙有一面柜子,担负餐边柜的功能,上面摆着各色规制的杯碗盘碟,除了之前见过的那种竹制和木制的,还有一些是陶土制成的,烧制得凹凸不平,成色很新,看上去像是刚做的尝试。
右边是制餐区,一面墙根儿堆着食材杂物,连着一张操作台,另一面墙则是各色灶台,有三五个,上面架着大小不一的石锅和石板,甚至还有一个土坯烤炉。
烤炉里吊着两条锁链,一条链子上正挂着一只烤出淡淡焦黄的鸭子,晶莹的肥油不时滴落进半燃的松木上,发出香气扑鼻的“噗嗤”声。
刚才让金溟浮想联翩的铁链声便是来自此处。
但此刻他冷静下来才想起来思考,铁器是划时代的东西,而且在人类发展史上,铁器占据了极为重要的地位。从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铁器时代,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几千年。
青铜冶炼是发展铁器的基础,在这一领域人类用了四个世纪的时间来探索才成功提炼出铁,而后更是历经无数次的试验才将铁的纯度提高到可以日常使用的程度。
他没在别处看到任何青铜的制品,反而石制的工具更多。直接从石器时代过渡到铁器时代,以一个正常人类的认知,显然在冶炼技术上并不现实。
连人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些五指分化程度不高的动物。
金溟的目光落在烤炉里的鸭子上便再也挪不开,脚下不自觉地朝烤炉紧走了两步。
“不是吃牛肉吗,怎么又烤上鸭子了?”花豹看着被烤鸭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金溟,问道:“你喜欢吃烤鸭?”
金溟敷衍地“嗯”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轻咳了两声来掩饰尴尬,假装好奇道,“这是怎么吊起来的?”
“别跟我说你没见过挂炉烤鸭。”虎啸天今天见到金溟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逮着机会就要呛他。
“……”金溟的确见过挂炉烤鸭,很小的时候约莫还吃过呢,但金雕也应该见过吗?
金溟被呛得无话可说,干脆不再掩饰,直接凑到炉边近距离去看那两条铁链。
细看之下,不禁面色一变。
亮白的金属色泽反射着跳动的火光,照着金溟那双瞳孔难以自控地放到最大的眼睛。
如果说铁链已经不能让他惊讶,那……不锈钢确实能让他失色。
金溟看了看烧制得粗制滥造的陶器,也许在机缘巧合下虎啸天冶炼出来了一点铁器,这种几率可能比中彩票还要难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那不锈钢呢?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金溟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拉家常,但他根本控制不住难掩的震惊。
虎啸天看着金溟,淡淡道:“捡的。”
金溟深吸了口气,“从哪儿捡的?”
虎啸天拿起插在炉炭里的挑火棍,拨弄着两条不锈钢链,“怎么,眼熟?”
链条相撞,发出金属独有的清脆声音。离近了金溟才分辨出,这声响不同于一般的不锈钢声音。
他一把夺过虎啸天手中的木棍,伸进炉子里把晃动的链条挑起来。用翅膀抓握不太牢固,但他很轻松便将链条挑了起来,两条臂粗的金属链条竟然比他手中的细木棍还轻。
不是不锈钢,是一种轻合金。
金溟不懂冶炼,但他看过类似的材质在他的时代里被发明出来后的获奖新闻。而眼前的链条,看上去比他所知的现代材料更为精进。
用在器械上的金属,并非越轻越好,越是庞大的东西,越需要重量来固定自身。
但是在末世,重量型的防御设备已经无法抵御超自然的能量,人类卫戍转而依赖变异人种时,重工业的发展应时代需求变为轻而坚固。
“往北走,这东西……”
虎啸天调侃似的声音在金溟耳边响起,他抬起眼帘,看着一张一合的嘴巴上抖动的胡须,尖尖的虎牙时隐时现,发出的声音似乎也跟着时远时近。
金溟分辨不出自己是眼睛花了,还是耳朵失灵了,他努力睁大了眼,似乎以为这样能帮助自己听清虎啸天的话,但在他耳中响起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新材料已经全面用于军事武装,在最近一次保卫战中,我们的战士伤亡率下降53%。最近变异人种数量上的要求有所减轻,上面对试验进度催得没那么紧了,你如果想要休息,我可以帮你递交申请。”
变异人种?
试验?
木棍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带着火星滚过金溟的脚趾。
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被撞击的声音吸引,金溟机械地低下头,看见迸溅的火星又落在地上,就像流星划进黑暗的夜空,转瞬,只剩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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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检查不出原因……”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很沮丧。
金溟感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鼻间萦绕着淡淡的香味,软床轻轻摇晃着,带来充满安全感的包裹,让他想一直沉睡下去。
“总之,一切顺其自然,不要再刺激他。”女人的声音严厉起来。
好像是他认识的人。
金溟仍旧懒懒地闭着眼,他似乎只不过是抬了抬舌头,紧接着一股浪潮般的酸痛从舌根开始,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彻底醒过来。
“你醒了。”海玉卿哽咽沙哑的声音里有一丝绝望的麻木。见金溟望过来,努力堆起一张笑脸。
平日里晶莹黑亮的眼睛此刻红彤彤的,就嵌在那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上。
“哭什么。”金溟抬起翅膀蹭了蹭海玉卿的脸颊,笑道,“我太笨了,平地都站不稳,摔了一跤而已。”
海玉卿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它低了头,就着金溟的姿势轻轻磨蹭,似乎是怕仅仅抬起翅膀的动作就累坏了他。
“你醒了。”花豹听到动静,从甬道里冲进来,眼睛同样红彤彤的。
它手足无措地围着金溟绕了半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饿了吗,咱们吃饭吧。”
虎啸天仿佛是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不仅不敢再阴阳怪气,连个屁都没敢放,撸起虎毛冲到灶台旁,霹雳乓啷埋头做饭。似乎搞出的声音越大,越显得他卖力且无辜。
“先吃点水果,”花豹抓起一把浆果一股脑塞给金溟,语无伦次地没话找话,“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
“你有维生素吗?”金溟捧着那把蓝蓝紫紫的浆果,问道。
“……”花豹动作一滞,“没有……你要吃那个吗?多吃点水果蔬菜,也是一样的。”
维生素是人和动物代谢中必不可少的有机化合物,但它并不独立存在,人类通过现代科技将其从水果蔬菜中提取出来,命名为维生素。
这是人类独有的文化。
花豹没有,但是它知道什么是维生素。
“饭做好了吗,需要帮忙吗?”金溟不再看不知所措的花豹,转头问虎啸天。
“肉都好了,我再炒个青菜就齐活了。”虎啸天忙得热火朝天,顾不得回头,在热油滋滋声中好声好气地回答金溟。
金溟倒了谢,没再多客气,捻起一颗浆果,递到海玉卿嘴边,絮絮叨叨的,“平时不能只吃肉,有水果的季节也要吃点水果,这样羽毛会更亮,更好看。你尝尝,水果也是甜的,和蜂蜜一样好吃。”
墨色的尖喙微微张着,那颗红得发紫的浆果含在其中,久久不肯咽下去。
金溟轻轻抬了抬它的下巴,咕咚一声,雪白的脖颈隐现出一个圆润的凸起,又缓缓滑下。
“你要扔掉我吗?”海玉卿问。
它上一次听到这样嘱咐的语气,是在被扔下悬崖前。
又一颗浆果递过来,海玉卿偏头躲开,执着地看着他。
红得发紫的浆果和那双泛红的黑眼睛僵持着,最终,金溟收回抬酸了的翅膀,将那一把浆果一颗一颗放回果盘中,专注而仔细。
最后一颗浆果放上去,又晃晃悠悠滚下来,震散了仔细堆成尖角的浆果山。
金溟低头看着溃不成军的果盘,幽幽道:“海东青本来就不吃水果,不爱吃就算了,我不该勉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