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老丈田里的菜芽都已经长出来了,马上就好分畦栽苗的,如果要播种的话,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即就要到田里去的。
但蓝盼晓实在是个锄头也没拿过的,拿了这些种子后,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些什么,反倒坐在门槛上直发愣。
朱姨本就觉得蓝盼晓用鸡蛋换丝线白帕做绣件的事儿不靠谱,走过来本要张嘴讥讽几句,却见还多了四尾鱼。
“晚上煮鱼汤喝?这鱼都豁口了,肯定活不了了。”朱姨咽了口唾沫,又道:“趁着还鲜灵就杀了吧,等死了混了一股子腥臭,咱们又没有姜葱去腥!”
她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蓝盼晓有些头疼,就道:“那你拎去杀了罢。”
朱姨却是一缩,拎着裙摆的手一甩,道:“我哪会杀鱼啊!我端去叫三娘杀!她反正在灶台上拾掇惯了。”
明宝锦原本蹲在边上玩鱼儿,鱼儿被朱姨端走了,她也没得玩了。
屋里林姨在‘哼哼唧唧’唱曲儿,伴着昏沉沉的天色,女子有些疯癫的唱腔听起来分外的阴冷,和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掌声,显得有些诡异。
这一点微妙的森然对于明宝锦这个年岁的小孩来说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她扶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望进去,一见屋里两个癫人,又缩回了脑袋,转首看了蓝盼晓一眼。
蓝盼晓正皱眉倚在门槛上,时不时叹上一口气,她心里装着柴米油盐,是属于俗世的烦闷。
明宝锦看了她一眼,心里定了定,往西厢房去。
夜里的油灯都很省着点,更别提白天了,就算天昏昏的,也不可能点灯。
明宝锦不知道,其实这时候能落一场雨是最好的,因为育苗要水,移苗也要水,生根要水,长叶也要水。
苗姨冲她曳了曳手,笑起来的时候,嘴里牙齿也是七零八落的。
真是奇怪,小青鸟的缺牙让人觉得可爱鲜活,可老苗姨的缺齿,却只人觉得腐朽衰败。
明宝锦谨慎地走了过去,胳膊被一把攥住,老苗姨枯柴般的手在她脸蛋上摸了摸,笑着说:“你还真是个命里带食的,怎么出去一趟,又有鱼儿了?”
她的手很糙,但出奇地暖和,明宝锦歪脖蹭了蹭被她摸得发痒的脸,道:“是小青鸟送我的。”
林姨痴痴疯疯的样子除了吓到明宝锦之外,也令她的女儿明宝盈很不安,再加上朱姨总是说要把苗老姨赶出去,这让明宝盈更警惕担忧,生怕什么时候就轮到林姨了,所以这几日都在忙前忙后,希望自己多做一点,大家就能看在她的份上多包容林姨。
烧烧灶,煮煮汤饼粥水都无妨,可杀鱼这种事她怎么做得了?
朱姨撇下四尾鱼叫她来杀的时候,明宝盈正满手黑灰,再怎么好脾气的人,也有些忍不了了。
“我不杀,谁要吃谁杀!”她终于是嚷了一句,声音也并不高。
朱姨有些诧异地转身看她,呵道:“嚷嚷什么?叫你杀个鱼怎么叫得像杀鸡?”
这是个顶顶小的院子,虽有几道门,但都敞着,虽有一条夹弄,但隔得都不远。
院里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但却没人出声,因在这节骨眼上,谁帮腔谁就得去杀鱼了。
蓝盼晓长叹了一口气,就见明宝锦从屋里走了出来,搓着手笑眯眯道:“母亲,原来种子要洗洗澡的,茄瓜的种子要这样多搓搓,搓得没有沫子了才能种。”
蓝盼晓正想问明宝锦是怎么知道的,却见她又往外院厨房去了。
明宝盈正在灶间垂泪,见明宝锦扶着门框迈进来,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可她眼泪还没有擦好,忽听见什么玩意砸在地上的闷响,转身一瞧,鱼在地上弓了一下身,不动了。
蓝盼晓跟过来的时候,明宝锦已经在摔第二条了。
盆里水浅,鱼也不大,明宝锦就抓住头尾举起来那么一砸,鱼就砸昏在地上了。
小小一人,心思单纯,她不管什么罪孽,也不怕什么脏污,要吃鱼就要杀鱼。
从前有下人人帮着杀,如今没有,就自己杀,又不是没手。
屋里屋外的两人惭愧得不行,等明宝锦摔到第三条的时候,可能是没力气了,鱼儿脱了手,落在地上也没死,弓着背蹦到蓝盼晓脚边。
她怔了一下,抓起鱼就往地上一砸,就这么简单。
而明宝盈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止住的泪意又汹涌起来。
蓝盼晓知道她心里委屈,张口想要宽慰她,可自己心里也委屈,一张嘴眼泪先掉下来了,陪着哭了一阵,就也算了。
“快抓点灶灰洗洗手去,”蓝盼晓对明宝锦道,“诶,扒拉外边的,小心别烫到了。”
见她去搓手了,蓝盼晓捡了鱼儿直起身,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倒是机灵,也不知她从前在府里是怎么养的,又提点我孵小鸡,又教我泡种子呢。”
明宝盈平了几分气,一边笨拙地用菜刀给鱼儿开腹,皱着眉忍着恶心恐惧伸手进去扯鱼脏,一边道:“旁的我倒不清楚,只是她那个傅母,都快把她的月例银子给吃空了。”
同是明侯的女儿,嫡出和庶出的自然不能一概而谈,而有娘的和没娘的也境遇不同。
“如今知道了这些也无用。”蓝盼晓道。
明宝锦蹲在水井棚架边洗手,水桶里的水被她洗完了,她抬手捂在鼻尖上嗅了嗅,总觉得还是有股子鱼腥。
她走了一会神,瞥见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破缸,蹲着一点点挪了过去,伸手揭掉上头掩着的一张草盖。
缸底隐藏着明宝清的那只价值百银的墨彩金鱼,觉察到光亮,稍稍晃了一下尾,让涟漪在水面晃荡着。
“小鱼儿,你别怕。”明宝锦照老苗姨说的那样摔死了鱼,不至于愧疚、后悔,只是有点淡淡的,很快就会消散的怅然。
晚膳时的鱼儿分了两碟,一碟里只有一条最大的,抹了盐巴,还放了一点红糖进去焖烧,另外三条做了汤,因为没油的关系,毫无香浓滋味,就像一碗浮殍死尸汤。
“您这什么意思啊?”明宝珊嘀咕着。
本来朱姨把烧鱼放在了她跟前的,蓝盼晓落座后却又挪开了,只把鱼汤挪过去。
“四娘带回来的鱼,四娘砸死的,三娘剖腹剜脏,所以她们吃好些。”蓝盼晓自己也只喝那无油少盐的鱼汤。
“至于么?”明宝珊有些要哭的意思,用帕子擦着眼角。
明宝清看了她一眼,又轻声对蓝盼晓道:“母亲,到底是一家子姐妹。”
蓝盼晓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鱼肉,叹道:“元娘说的是,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一家子姐妹,是不该这样,可有些活计也不能指着三娘一个人做,她还要分心照顾林姨,撑不住的。”
桌上一默,蓝盼晓继续道:“再者,坐吃山空不是法子,总要想几个挣钱的法子,多做些绣件,田头空着也是空着,反正种子是现成的,种些赖活的瓜果也好。”
“你不会要我们挥锄头挑大粪吧!”朱姨惊叫起来,听到大粪两个字,明宝清就把筷子搁下了。
“不然你来安排?”蓝盼晓看向朱姨,明宝清也觉得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正要说话,就听朱姨忙不迭道,“真是笑话了,贵人抬抬手我们就能活得滋润了,你却要我们侯府的女儿去挑粪,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挑粪这件事实在太具有震慑力了,震得明宝清连话都塞住了。
朱姨乘胜追击,一个劲地说:“粪还得沃,沃熟了一坑的热汤,一坑的蛆,就跟那米粒似得一拱一拱,还能沿着边爬到脚面上来了,去挑那玩意还得踩稳了,万一要是……
“够了!”明宝清实在受不住,抛下碗筷回屋去了。
朱姨见自己的话奏效了,心满意足地捞起一条鱼,细细抿刺嚼吃起来。
满桌人的胃口都倒完了,始作俑者倒是半点没受影响。
明宝锦把鱼肉往汁里蘸一蘸,口重点好下饭,她扒拉了一口,瞧着朱姨大快朵颐,半点没受影响的样子,觉得她才是个顶顶适合挑大粪的人。
“朱姨,你今早上在厕室那样久,是屙不出吗?”
明宝锦这忽然一问令朱姨心头微跳,幸好还不她用什么说辞来搪塞,蓝盼晓已经发话,“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这些。
朱姨这两日争食抢饭到令人有些诧异生厌的地步,她甚至连明宝珊的饭都多挖一勺来吃,入夜后还去偷油喝。
看得出,从前住在这的文先生也生活得很俭朴,房中点灯用的桐油还算澄清,点了也无太多烟呛。
可灶台上用的反而是混了黄芥籽和胡麻一起榨的油,味道有点发涩发麻,且只有一点点在坛里,朱姨喝了两口众人都没发现。
靠着这样吃喝,她有惊无险地得了一把金珠银豆傍身,算是这院里最富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