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糯米炊饭

    朱姨想了?一晚上, 觉得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明?宝清。

    ‘可大?娘子又不是什么神仙,在蓝田县呢,她过去都?难, 还救二郎吗?告诉了?她, 她要没?招了?, 会不会真就辞官了??官, 她也是那?么难才当上的,大?娘子是念旧的,二娘又是心心念念想着她的, 往后她官做大?了?, 二娘到?底是她妹妹,说出去多有面子,可是女娘做官, 真能长久吗?’

    朱姨站在路口?, 不知是该往道?德坊去, 还是该去皇城门口?碰一碰明?宝清, 又或是出城去青槐乡上找她们。

    她犹豫着,思忖着,简直快要被自己搅疯了?。

    正这时?, 她瞧见了?一个黑衣人骑白马打自己身侧经过。

    严观将要去羽林卫, 手上不良帅的差事?尚需交接,昨日是最后一日, 长安县的不良帅与他关系也很好,闹着要请他吃酒, 他就带着升任上来的副帅一起赴宴, 眼下也是刚从永达坊的酒楼里出来。

    他正叮嘱着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转首一看?,蹙眉道?:“朱氏?什么事??”

    朱姨仔细瞧了?瞧他□□的白马,道?:“这是大?娘子的月光吗?我听说大?娘子射箭把它赢回来了?。”

    严观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这些时?日都?在跟副帅交接事?项,城中不能疾奔,绝影

    那?燥性子天冷了?也没?缓解太?多,而明?宝清这几日都?在城里城外的奔波,索性就换了?马,让绝影多撒撒欢,别整日做那?些下流相。

    “你?与大?娘子要好了??”朱姨又问。

    严观朝副帅一扬指,对方?先走了?。

    他不满地看?着朱姨,却注意到?她的表情很严肃,并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是。”

    听他这样说,朱姨松了?口?气,正想说出明?真瑜的事?,但又警觉道?:“证明?一下。”

    这就像是戏弄了?,严观的表情冷了?下来,朱姨忙道?:“我有事?要告诉大?娘子,你?若是她相好的,你?也可以帮把手,但不是的话,我也不能乱告诉你?。”

    严观探究地盯着朱姨,最终道?:“乌珠儿。”

    朱姨轻轻点了?点头,她反而还打量起严观来,上上下下瞧,心道?,‘还是大?娘子会挑,这肯定中用啊。’

    她这目光跟拣货似得,看?得严观很不自在,正要开口?时?朱姨又抢了?个先,道?:“下马来,找个僻静地方?说。”

    她一副有货能做主的样子,又有点鬼鬼祟祟的,严观还真是好奇了?,下马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角落里,就听朱姨道?:“有人不想叫大?娘子当官,恐怕会要明?二郎的命来警示她,前日里已经派了?人去蓝田县,但派去的人暂且还不会沾手,且还要看?大?娘子这两日会不会自己请辞,她若还是要做下去,蓝田县的人就要动手了?,而且保准做得没?有任何马脚。”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朱姨端详着严观的面色,就算掩饰得很好,朱姨也感觉出他着急了?。

    她迟疑了?一会,道?:“他就是个传话拿小?钱的人,不是他告诉我,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我不动他这根藤。”严观立刻道?。

    “工部司郑主事?手下的裘老八,大?概就是因为他跟在大?娘子一块做事?,所以让他给大?娘子传这个意思,他就是个小?人物,七拐八绕的,你?从他这边查不到?幕后的人。”

    朱姨说得很恳切,严观只是道?:“还有吗?”见她摇头便?急色匆匆的走了?。

    严观纵马来到?羽林卫的官署,这时?辰实在太?早了?一点,若不是手下两百人已经见过他了?,见他这么气势嚣张地闯进?来,恐怕一个个都?要飞出来拔刀了?。

    中侯下属两百人,其中校尉两人,各领一百人,队正二十人,各领十人,除此以外还有录事?两人,负责总录文簿。

    “严中侯,您来了?。”周校尉迎了?上来,恭敬道?。

    严观略一点头,道?:“录事?呈上来的记簿我已看?过,鹰隼猎犬舍的人手有些不足。眼下天渐冷了?,冬猎一事?又是咱们职责所在,眼下准备起来也不算早,让司农寺换些个熟悉鹰犬习性的奴隶来,我听闻有个叫明?真瑜的,如今在蓝田县的驿田里做事?,他驯鹰养犬很有一手,你?派些个人把他押回来做事?。”

    周校尉听他说得这样详细,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呢,当即道?:“属下这就去办。”

    其实明?真瑜从前不过是个爱引猧儿鹦鹉戏的纨绔公子,从前侯府那?几只鹦鹉倒被他养得油光水滑,彩羽缤纷,学起舌来活灵活现的,但鹰犬他可真是没?养过,在明?宝清跟前说起驯鹰养犬,也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增添一点男子气概。

    但眼下严观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把明真瑜提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管起来。

    在严观来之前,羽林军中侯一职空悬足有两月,上一任的中侯如今正在狱中,听起来不太?吉利。

    严观听那?位邹录事?所言,说是因为江都?徐少尹耗费两年查出来的那?个贪腐巨案,其中一个受贿的长史是上一任中侯的族叔,光他一人贿金就高达万两。

    而那?中侯也不仅仅是因为牵连而被贬,其中有一笔贿金是在他手头上消失的,如今京兆府和大?理寺正在审查。

    严观可没那心思去想自己的上一任是什么下场,他自己在这中侯的位置上也坐得不太?安稳。

    羽林军的中侯共有五人,他这个驻守在禁苑鹰坊里的中侯算是平日里是最清闲的,几乎只有冬猎那?两个月会忙一些。

    这一片草场是专门放鹰逐犬用的,眼下这时?节草浅兽肥,所以视野非常开阔,严观觉得如果不是那?桩子事?情,他应该会蛮喜欢这件差事?的。

    他仰头看?着暮秋时?分的天空,爽朗蓝透,可这一览无遗的天空中又似藏一双无形眼,总叫严观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钦天监订下了?今岁冬猎的日子,在冬月廿二,严观光是摸透这份新?差事?就耗进?去七八日的功夫,等他调理好了?手底下几个刺头、老油子,明?真瑜也被派去蓝田县的那?一只小?队给押回来了?。

    严观很是满意,当即就赏了?钱下去,替公家办事?还是替私家办事?是藏不住的,底下人又不是傻子,还不如干脆些给赏钱,好收买人心。

    尤其是快年下了?,谁家中没?有妻小?要照顾,谁不缺银钱呢?

    明?真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这几日人押回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听到?严观要录事?去司农寺办手续时?,他才惶惑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严观,见他转回脸,明?真瑜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动弹。

    严观也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只是先让人带他去梳洗,吃点东西。

    明?真瑜亦趋亦步地跟着一个录事?出去,忽然他顿住了?脚,侧眸看?向门外那?匹彩鞍白马。

    月光的额剌毛是左右两个旋,像一双翅膀,非常好记。

    明?真瑜有些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句,“月光?”

    月光肯定是不记得他,但又好奇这人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歪着大?大?的马脑袋,睁着大?大?的马眼睛,看?着明?真瑜,又喷了?喷响鼻。

    “是你?大?姐姐的马。”严观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明?真瑜吓得一哆嗦,只听他道?:“去吧。把自己收拾得利索些,我明?日带她来见你?。”

    明?真瑜怔了?很一会,颤着声音一边说着‘多谢中侯开恩’,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

    他的视线从牛皮皂靴上缓缓移上去,移到?腰胯、胸膛,终于是看?清了?严观的脸。

    ‘还好,不老不丑。’明?真瑜又赶紧低下头,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滑下来,几乎在他整张面孔上像火舌一样纵割而过,‘可大?姐姐为了?我,居然连人带马委身给这样的粗汉,这该多委屈她啊。’

    严观看?着明?真瑜佝偻的背影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小?子好像在腹诽着什么。

    明?宝清是和明?宝盈一起来的,禁苑不许外人随意出入,明?真瑜是贱籍,更是出不去。三人就在禁苑东门羽林军官署的偏室里见了?面。

    明?真瑜居然还高了?一点,瘦得可怕,像被狂风打过的柳树,只留下了?一根光杆。

    他昨日吃的肉全吐了?,今日不敢再吃,在姐妹的注视下小?口?小?口?喝着粥,咬一口?还温热的蒸笼饼。

    明?真瑜吃着吃着又哭起来,严观觉得他哭得有点太?频繁了?,脸上被泪水渍成一副干巴小?咸菜的样子,明?明?都?说了?让他收拾得利索些。

    “别往粥里兑盐了?,那?是甜粥。”严观说。

    明?宝清正伸手给明?真瑜擦眼泪,闻言睨了?严观一眼,道?:“也不许人家哭几声?”

    “哭哭,多哭几声。”严观说:“冬月我份例里会发一罐面脂,都?给他糊脸上,哭吧。”

    明?宝盈抿嘴忍笑,她不知道?严观原来还会这样逗明?宝清。

    明?宝清冲着严观面门扔过去一团东西,有拳头那?么大?,严观一接到?手里就笑了?,软软的烫烫的,用帕子裹牢了?,里头还有油纸,他一层一层展开来,糯米油香散了?满室。

    “小?妹做的糯米炊饭,你?还吃不得,等身子

    养壮一些,且有的吃呢。”明?宝清对傻愣愣的明?真瑜道?。

    明?真瑜瞥了?眼严观,那?人正吃着呢,炊出来的糯米饭是有些硬的,明?宝锦在中间塞了?一大?片两肥三瘦的红焖肉,肉汁就淋在糯米饭上,每一口?都?滑溜肥香,越嚼越是停不下来,稍觉得有些腻的时?候,脆萝卜和酸菜就冒出来了?。这一团糯米饭边剥边吃,最底下的是几块薄薄的脆骨肉,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吃得人意犹未尽。

    明?真瑜悄声问:“阿姐,他,同你?是真相好啊?”

    明?宝清正揩他额上几道?黑脏,揩了?几下揩不掉,才意识到?不是脏,是还没?掉的痂。

    她点了?点头,细细看?着明?真瑜这张脸,哪里还有半点浮夸油滑的公子气,因为瘦,原本被肥肉埋掉的五官倒是露出来了?,同明?真瑄也隐约有些兄弟相了?。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捞我。”明?真瑜捂着嘴说,可说完就见严观看?过来了?,他惊恐地瞪大?眼忙缩起脖子转过脸用手护着头,咬牙道?:“他耳朵那?么好使啊!?”

    明?宝清也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扯起来的都?是皮,她又心酸又好笑,道?:“你?以为你?多大?脸。”

    “这小?子过些时?日你?就要到?工部去,别再我这待了?。昨个去司农寺给这小?子过手续时?也要过小?弟了?,但说温泉山庄这几日只有给宫中送菜的时?候才可以出入,人更是要不走了?,我着人盯着小?弟,同他一起吃喝睡,应该无事?的。等开春了?,寻个由头把小?弟要来这边,也练练身骨架子。”

    严观吃得满意,叠好帕子往怀里塞了?,提壶倒了?两杯茶,递给明?宝清一杯,自己喝了?一杯。

    明?宝盈感激地望着严观,道?:“多谢中侯。”

    严观轻一点头。

    “多谢中侯。”明?真瑜也赔笑,这一笑,倒有些从前圆滑风流的模样了?。

    严观睨着他,勉强也点了?点头。

    “阿姐,什么叫要到?工部去?”

    明?真瑜搓着自己的脸,心里没?那?么难受了?,但目光落在明?宝清那?双手上,回忆着她方?才拧自己脸的触感,指腹分明?有茧子了?。

    明?宝清就简单提了?提这两年的事?,明?宝盈说起女学,讲了?讲自己的课业,还给他看?自己随身带着的几个火药竹筒。

    明?真瑜又是笑又是哭,眼泪实在有点多。

    “你?呢?”明?宝清问。

    “我?”明?真瑜想了?想,说:“种田、种田、种田、舂米,种田、种田、种田、舂米。”

    跟明?宝清所受的磨难不一样,甚至跟明?真瑄经历的嗟磨也不一样,明?真瑜的日子完全是无望的一种痛苦生活。

    第102章 国子监

    明宝盈已经两月没有回过?家了, 离女学那场考试只有三日,她很想考中,所以?整日在看书。

    这日见完明真瑜回来, 听他说这两年?除了种田和舂米就没干过?别的事了, 她心里也发酸, 更?想到明真瑶。

    虽知道明宝清使了银子, 明真瑶日子过?得肯定比明真瑜要?好?,看起来也远没有明真瑜这样骨瘦如柴,但明宝盈还是?心疼。

    可她的心疼林姨是?看不上眼的, 太少太薄, 非得明宝盈一整颗心都在油锅里炸才勉强可以?。

    禁苑里可以?纵马跑,绝影的躁动可以?发泄在追鹰逐狗上,所以?明宝清和严观换回了各自的马儿。

    明宝清和明宝盈回首再瞧了一眼门里的明真瑜, 见他吃饱喝足, 背脊好?似也挺了一点, 时不时还觑一眼站在他身侧的严观。

    严观抱臂倚在石墙上, 就那么看着明宝清。

    明宝清冲他挑了下眉毛,他就笑了。

    ‘啧,这姐夫罩着未必就比姐姐罩着差啊, 姐夫训我还得看姐姐脸色, 可姐姐训我不用看别人脸色啊!’

    明真瑜觉得自己可真机灵,严观目送明宝清远去, 才收回目光就见到明真瑜冲自己笑,笑容谄媚猥琐。

    “吃饱了?”

    “嗯呐!”

    “拿筐子拣粪去。”

    “啊?!”

    明宝清这两日在书苑里备课, 正在做一个示范教学仪器, 所以?夜里也住在书苑。

    书苑的先?生们各个都很有趣,见她做那个仪器也都很有兴趣, 闲时总是?过?来逛逛,给她搭把手。

    严观自从那日得了朱姨警示之后就非常紧张,知道明宝清夜里也能?住在书苑里,才算放下半颗心来。

    走皇城口大道上再经过?务本坊的时候,明宝清忽见务本坊里的人都在往一处涌。

    明宝盈看着那个方向,忽然大感不妙。

    “那是?国子监。”

    人都好?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明宝清和明宝盈牵着月光根本挤不进去,明宝盈道:“阿姐,你在这等等,我看看去。”

    “好?,小心些。”明宝清虽担心,但也想让明宝盈去看个明白,因?为她隐隐听到了那些呐喊声,很不妙。

    国子监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六门,今岁在学学生共计三千六百一二十名,全?是?儿郎。

    女学书苑三日后开?试,前三名可面见圣人,由其?亲点殿试,这个消息在女学中人人皆知,却成了那些学子口中‘偏颇鬼祟之举’。

    明宝清侧耳听了一会,听出他们在背《尚书·洪范》一文。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

    这是?箕子给周武王的治国方略,意为为政者应当处事公平,不可有偏私之举,应遵从先?王之正路而行,不要?因?为自身喜恶而谬赏恶人或者滥罚善人,只有不偏私,王道才会正直通畅,没有阿党,王道才会井然有序。

    明宝清越是?听下去,越感觉不妙,大大的不妙。

    她寻了个酒家想让沽酒的娘子替她看马,那娘子不解问?:“那是?在闹什么呢?你又?进去做什么?”

    “太学的学生不让女学的学生考试做官,我妹妹在里头,我要?进去。”

    “啊?什么女学?女娘能?做官了?”那娘子什么也不懂,却推了明宝清递过?来的一串钱,道:“那你快去,我替你看着马就是?。”

    明宝清连声道谢,艰难挤进人群里。

    明宝盈此时不顾沿途被人咒骂推搡,已经到了最前面,从街口到国子监门里都跪着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像一窝被蜜糖吸引过?来的蚂蚁。

    他们面向皇城,高声诵念着‘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明宝盈看着他们身上的国子监学袍,她忽然觉得很恶心。

    这里其?实不足三千人,大约只有一千二百人左右。可若是?精锐一些的兵,一千二这个数目都可以?攻城了。

    这时候,人群忽然都动作一致地向后退去,明宝盈像沙滩上的一块礁石,突兀地点露了出来。

    她看着那些金吾卫列队前来,但并没有动手抓人,只是?将人群和这些太学学生都隔离了开?来。

    明宝盈迅速地掩到一处角落里,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圣人不用北衙军呢?只用了金吾卫?难道金吾卫上下都已经被圣人料理清楚了吗?’

    女学里大多同窗出身高门,明宝盈与她们在一处,朝堂上的消息不能说日日更?新,总也不至于太落后。

    而那些学生见来的是金吾卫,似乎也有些惊讶,但声势只是?略低了一瞬,很快又?激昂起来。

    明宝盈就掩在国子监门侧的石狮子后头,心道,‘在长安城中巡逻警戒本就是?金吾卫的分内之事,这么多人聚众,

    金吾卫会出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根本无法代?表圣人的态度。但若出现的是?千牛卫或羽林卫一干人等原本驻守在内宫禁苑的,那就不同了。’

    明宝盈仔细地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的学袍,大部分穿的都是?一件灰色的棉袍,而有少部分人穿的是?青色的棉袍。

    她心想着,‘从前林三郎在太学念书时,念的是?国子学,国子学只收三品及以?上要?员家的儿孙,或者王公贵族的儿孙,我记得林三郎穿的学袍是?纯白绣墨竹的,外罩纱衣,冬日还配氅衣。太学学生出身虽不及国子学,但也绝对优良,那些身着青袍的应该就是?太学学生了,不多啊。所以?说这里大多是?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的学生。他们都是?平民出身,除了自身本事,还很需要?点运气才能?有些仕途,否则就算念出来也只能?一辈子做末流小官小吏,顶上压着的全?是?贵人,邵家势微,邵阶平能?坐上少卿之位,虽少不得有宇文侍郎提拔,但也不是?全?无本事。褚大娘子看上他不能?算是?完全?没眼光。宇文家也落寞了几代?人,如今做了圣人的宠臣倒是?复兴了,提拔这些出身寻常寒微的人才,该是?圣人的意思,可也不容易做到。如此说来姐姐虽是?女娘,可在工部倒还算仕途有望,工部的陈尚书可以?说是?朝中仅有的纯粹寒门出身而身居尚书高位的官员了,可世上能?有几个陈镇?自先?帝登基起就有意开?恩科,让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可这些年?过?去了,朝堂依旧是?世家的朝堂。圣人登基也是?靠了高家、褚家、林家等世家支持。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圣人的确是?在做这样的事啊!’

    明宝盈想着想着,忽然满眼热泪,她闭了闭眼,感受着泪水滑过她的脸颊。

    她还想起孟容川信里的那些话,想到他为了建功立业去了陇右军中,多年?来尽心辅佐护鳞军的将帅。

    去岁冬日里护鳞军将军一封奏疏为军中三位官员请封,其?中两位都是?武职事,只有孟容川升任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

    孟容川是?十八岁中了举人,可那年?不知道为什么,连个外放做县官的缺都没有,孟容川在京中各个衙门里蹉跎了两年?,二十岁时拿主意去了陇右,他今年?二十八岁了,从九品的府兵曹参军事爬到正八品上录事参军事,一品半的位置,他爬了十年?,却也是?军中仅次于从六品长使的文官官职了。

    别说孟容川,就连明宝盈都很清楚,他是?举人出身,如果一直在陇右做文官的,一眼看到头的就是?长使的位置。

    而明宝盈,过?了年?正好?二十岁。

    她看着那些跪了满地的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灰色的棉袍,她其?实能?理解这些人,但她又?很恨他们,恨他们鼠目寸光,紫薇书苑的女娘不过?两百人,今冬有资格参加这次考试的,不过?五十人,能?考上的,就算十人好?了,那也只有十人啊。

    这假使的十个女娘能?让他们如此众志成城来反对,来抵抗,可为何又?对那些根本不需要?参试就能?考家族荣光的高门子弟视若无睹呢?

    就在明宝盈越想越痛心的时候,人声落了下去,她见金吾卫们散开?了一个缺口,外围的人群自动分出了一条路。

    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娘骑着一匹红马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圆领袍,挽了秀致的单髻,松松拽着缰绳,斜斜倚着身子,明宝盈看见她的瞬间?就想到了温先?生。

    “温如徽?!”地上站起一个人,震惊又?不甘地仰脸看着那女娘,看他的打扮应该不是?国子监的学生,而是?主簿或者录事。

    ‘温如徽?她是?圣人御笔!’明宝盈惊喜地望着她,只听她淡声道:“秦怀谦。”

    两人显然认识,但看那秦怀谦的表情,似乎还不只是?认识。

    “你这是?要?来抓我们的?”秦怀谦看着温如徽身后那些精兵,冷笑道:“是?否后悔自己生得早了?晚生几年?,自读那女学去,何必女扮男装来读太学。”

    那些跪着的学生似乎耳闻过?这件事,如今听是?真人来了,一个个探头探脑打量着温如徽,明宝盈隐约还听见什么‘荒淫’之类的字眼,叫她心里好?生愤恨。

    “知道你是?兔子胆,怕吓着你,都只带了八个人,别这么战战兢兢的。”温如徽笑时就不像温先?生了,温先?生不会流露出这种挑衅的表情来。

    秦怀谦气结,怒冲冲道:“那你来做什么?圣上不能?偏私至此,我们寒窗苦读多年?,她们才读了几年?女学?就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未免太轻易了些!”

    这时从国子监里面又?跑出一人来,应是?来看情况的,见到温如徽,那人神色一震,未等温如徽说话就再度振臂高呼起来。

    秦怀谦正等着温如徽的回答,不解地转身瞧着那些再度高声起来的同窗,再怎么做手势也叫他们停不下来。

    他们之中的某些人似乎并不想要?什么答复,想要?的只是?一场更?汹涌的风波。

    温如徽看着他们越嚷越得意,越叫越狂妄,始终平静似水,正当她想伸手叫人拿来圣旨的时候,忽然见一声尖锐的爆鸣,半空中一条赤红的烟龙不断飞升,气势恢宏。

    周围一下就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骇,温如徽一压手,示意身后被巨响激得下意识进入御敌状态的千牛卫别动。

    温如徽看着那个火药爆竹在高空中炸开?来,散下点点金光来,然后顺着那爆竹腾空的方向望去,她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娘朝她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在马前跪下,道:“恭请温御笔见示。”

    明宝盈身上萦绕着的那股硝烟味好?闻极了,温如徽笑了起来,觉得这火药比圣旨都要?来得好?。

    第103章 榜文

    明?宝清到了国子监门口的时?候, 人?都已经要散了,她看?见明?宝盈站在一匹红马前头,正与马上的人?说着什么?。

    王阿活见着那么?些千牛卫站在那, 刚想拽明?宝清回来, 就见马上的人?轻轻一挥手, 抬眸望了过来。

    ‘牛啊。’王阿活决定还是自己玩去吧。

    明?宝清先看?过明?宝盈身上齐整, 又看?向温如徽。

    “姐姐,这位是……

    “温如徽。”温如徽径直道?,“御笔毕竟不是什么?官位, 叫着好听罢了。司匠才是。”

    “开春咱们?一起参加科考, 到时?候得了功名,自然名正言顺。”明?宝盈转首对明?宝清解释说:“明?年圣上会开恩科,二月会有?礼部试, 四月有?殿试, 八月还有?贡试。方才给了那些太学学子两个?选择, 一是女学的私考改由长安、万年两县主持一场县试, 所有?女娘不论年纪都可以参加,县试过后就算是有?了秀才的功名。二是女学学生直接以学馆生徒的身份参加二月的礼部试。”

    “他们?选了第一种?”明?宝清道?。

    温如徽轻笑一声,道?:“当然。”

    明?宝清道?:“还是他们?的好处大, 就算咱们?紧赶着考到了秀才的功名, 二月的礼部试也只?有?举人?身份才可以参加,还得到了八月参加贡试才能得举人?的功名。后年还有?会礼部试吗?”

    “明?司匠是个?急性子啊。”温如徽道?, “后年没有?礼部试,但有?明?法?、明?字、明?算科可以考, 所有?女娘都可以考, 缓上两年是应该的,有?几?个?女娘认字?世上没有?那么?多天才, 该徐徐图之才是,要紧的是一榔头一榔头把女娘可以读书、科举这件事给砸实?在了。紫薇书苑边上会新开一个?梧桐书苑,是给小女娘开蒙的书塾。长安县则会新设两个?女学,都在蚕坊边上,由李娘子主持,也是一个?教得深,一个?算是蒙学。只?是先生还没有?招齐,很多女娘虽有?才华,却也要相夫教子,被家?事拖累

    不得抽身。明?司匠得空也可以去看?看?,不过我瞧着你很累的样子,这些时?日辛苦了吧,圣上有?看?你呈给工部的手稿札记。”

    明?宝清原本听得很专心,被末了一句弄得怔愣,回过神来忙道?:“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叫圣人?拨冗垂阅?”

    “你真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吗?”温如徽却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温如徽这才笑了起来,又听她道?:“我家?小妹在写?您的字帖,我上月给她新买的。”

    “哪本?谁家?印的?”温如徽身上这副很像温先生的做派褪去了一点,她似乎有?些小小害羞。

    “文心书肆。”明?宝清道?:“东市那家?。”

    “噢,那肯定是我那篇《兰赋》了,她也真是的。”温如徽与褚令意要好,褚令意比她还上心她的那些文稿,只?怕不能流芳百世。

    明?宝盈也看?过温如徽那篇《兰赋》,笑道?:“文好字也好,不是拍马屁。”

    温如徽点点头,笑容里有?属于少年的狂妄得意,道?:“我知?道?。”

    因她们?一直在交谈,所以秦怀谦只?能站在不远处等着。

    可等着等着,明?宝清和明?宝盈上了马,白马红马凑近脑袋彼此嗅了嗅,马上的人?又说了一会的话?,等终于没话?说了,明?宝清和温如徽一甩缰绳,干脆利落地就要走了。

    “温,温御笔!”秦怀谦连忙跑了过去,撞在千牛卫的枪上。

    温如徽微微偏首道?:“秦主簿?”

    她用极大的耐心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秦怀谦开口,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安万年两县将设县试供女娘科考的榜文贴了多日,但去试院报名的人?始终不多。

    这几?日下学后,明?宝盈得空就站在榜文边上,给每一个?不认识字的人?念。

    “这也太可笑了。”崔四和殷惜薇经过时?看?见她如此,嗤笑道?:“人?都不认识字,还会来考试?”

    殷惜薇却道?:“她不是还在给那位沽酒娘子介绍梧桐书苑吗?你瞧她身前有?个?小女娘,说不准会来念书。”

    崔四自讨没趣,瞧见一辆马车从道?上驶过来,道?:“诶,你家?的马车,是你阿兄要来接你了吧。”

    可那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殷初旭下了马车,朝明?宝盈走了过去,两人?不知?是说了什么?,殷初旭竟是让车夫先走,自己留了下来,同明?宝盈一起给众人?讲那榜文的意思。

    殷家?的马车朝书苑驶去,殷惜薇挑帘唤住了车夫,道?:“你在这里等阿兄,我坐崔娘子的车回去就是了。”

    崔四这时?才回神,道?:“你阿兄竟抛下你,同那明三在一处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叫抛下我?他今日没有与我说好要来接我的,只?是得空就来了。可能是他在太学念书,那日的事情他虽不在场,也想与明三娘解释一番吧。”殷惜薇平静地说。

    “与她解释什么?”崔四更为不解了,“就因为她撞上了太学闹事,就要同她解释?”

    殷惜薇不知?是想到什么?,唇角微微翕动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像是一个?幻觉。

    崔四没有?看?见她笑,只?看?见了殷初旭待明?宝盈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她讶异道?:“你阿兄不会喜欢明?三娘吧?!”

    殷惜薇沉默着看?向崔四,就在崔四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她开口了。

    “他喜欢明?三娘好些年了,小时?候回舅家?,有?时?候会在小姑姑院里碰见明?三娘,算辈分也是叫要姨母的,但阿兄只?肯叫姐姐。”殷惜薇坐在车角,神情阴郁地转过脸看?着崔四,“这事我只?说与你听了。”

    崔四嘴角抽了抽,道?:“不是我说,他们?俩一定没戏。从殷家?来看?,你阿耶不可能让你阿兄娶三娘,从明?三娘来看?,不,不还有?方家?,你娘的事膈应着么?,除非她与你姨母是假要好!”

    殷惜薇的眼?神好像一个?死人?,她平平板板地说:“我三姨母死了,可阿兄说,四姨母和五舅舅的四时?衣裳都是明?大娘和明?三娘在寄,她们?甚至还会寄豆豉。”

    那种她很久很久没有?吃过的方家?豆豉。

    崔四没有?想到明?宝清和明?宝盈这么?重情义,她默了一会,轻声道?:“惜薇,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开心,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你老是这样心思郁闷,身子会吃不住的。我自小生母就死了,嫡母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我,我不知?道?长这么?大又没了娘是什么?感觉,但她们?都说娘是世上待女儿最好的人?,我想你阿娘一定不想你为她难过这么?久。我与你在一处时?,从没有?见你笑过。”

    她们?二人?不过是搭伴的,并?不是自小的朋友。殷惜薇从前性子活泼浮躁,反而同崔四有?些像,但其实?崔四的浮躁有?六分是装的,而殷惜薇也不再是从前的殷惜薇。

    她知?道?崔四这话?很难得,是剖了自己心肝才说出来的,她心里触动又难受,简直像被人?一掌洞穿了心脏,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喉头腥甜一片,忍了很久才忍下呕意,艰难道?:“你知?道?左仆射吗?”

    崔四心底那点少女情丝被轻轻一拨,道?:“我知?道?,林外郎的六叔。”

    “他也是林家?庶房庶出的,可如今他的生母是郡夫人?,他的嫡母反而只?是县君,且也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殷惜薇轻声说。

    崔四愣了愣,道?:“我劝你呢,你怎么?反倒敦促起我来了?我怎么?敢跟左仆射相较。”

    “不敢说比肩,引以为榜样总可以吧?”殷惜薇说。

    崔四从窗缝里看?见明?宝盈在那卖力地同路边行人?介绍着几?日后的考试,介绍着梧桐书苑,简直像个?吆喝买卖的小贩,很不高?雅,很粗鄙,可她神采飞扬的,像是讲述着一件天底下最好的事。

    这的的确确是天底下最好的事啊。

    “嗯。”崔四轻轻应了一声,见殷惜薇也看?着窗外,不知?是在看?明?宝盈还是殷初旭,转过脸与崔四对视的时?候,她面上有?浅淡而哀愁的笑意。

    “你会来参加考试的吧?”殷惜薇问。

    崔四没有?回答,只?是问:“你呢?”

    “父亲不愿意,但他如今不怎么?管我了。我也无所谓的,但也没有?别的事做了。”殷惜薇说。

    崔四很羡慕,她不说话?的时?候,面上细微的神色反而更加真实?——惶恐、迷茫。

    “我大约是不能去的,祖父不允许。”她很落寞地说。

    “偷偷来,我去接你。”殷惜薇说。

    “可是要被发觉了,我可能就连女学也去不成了。”崔四畏惧地说,她又自我安慰起来,“我嫡姐那样的学识都荒废在家?中,我才学了这点皮毛,不去考也没什么?可惜的。”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明?宝盈也没办法?在榜文前头一遍遍给人?念了,但因为她前几?日的坚持,东市口的商家?和常来常往的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榜文的内容,有?人?问,他们?就七嘴八舌给说说。

    说着说着还会说多了,问问人?家?家?里有?没有?聪明?的小女娘,可以送去上学啊!

    束脩同寻常书塾一样,还包一餐饭,算起来是一样的,若是贫家?良才,还倒给赏钱。

    明?宝盈不知?道?这些事,她也不能分心去想。

    护卫们?只?觉她念书念得都快要魔怔了,除了必要的睡眠和饮食之外,她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念书上。

    她没有?回家?,反而是文无尽和蓝盼晓专门为她进了一次城。文无尽是与她探讨文章,讲述应试心得来的,而蓝盼晓是给她送冬衣来的。

    “听你大姐姐说你近来很刻苦,日日念书到很迟,眼?下夜里已经结霜了,你夜里念书千万不要受冻。”

    “去岁的冬衣都还可以穿,我已经不长个?了。”

    明?宝盈瞧着他们?一个?坐在边上细看?她的文章,一个?站在案几?侧正给她斟汤,像父母又像兄嫂。

    “新做的暖和,给你考试的时

    ?候穿。”

    明?宝盈接过那碗补汤,道?:“姐姐会把氅衣给我带进去。”

    “多备一件,总是没有?错的。”蓝盼晓看?着她喝汤,微微笑了起来,说:“这是小妹给你煎的,说是药饮,但全是甜味。你都喝了吧,你大姐姐前个?回家?的时?候喝过了。”

    明?宝盈喝得眼?睛里全是雾气,她垂着眼?,轻声道?:“冬月初八那日进试院,要考三日。”

    蓝盼晓点点头,柔声道?:“知?道?的,你顾好自己就是了,考完回家?过年。”

    明?宝盈没有?说话?,她应该问一问林姨怎么?样了,但她又不想问。

    林姨若是有?一两句好听的话?托蓝盼晓带过来,蓝盼晓肯定一字不漏的说了,显然林姨没有?。

    明?宝盈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去看?过明?真瑶了,而明?宝清也很忙,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文无尽和蓝盼晓陪着去的。

    蓝盼晓好像觉察了明?宝盈想要道?谢,只?温柔地说:“我知?道?的,一切为长远计。”

    第104章 供品

    明?宝清不在家?时, 明?宝锦都是与老苗姨一起睡,老人觉少,睡得早起得更早, 她起身时明?宝锦能稍稍醒醒神, 但还可以赖上?一会, 等老苗姨在烧上?水给明?宝锦搓把脸, 明?宝锦也就能精精神神地去上?学了。

    今日?明?宝锦是不用上?学的,但老苗姨却?起得更早了一点,她和明?宝锦讲定了, 要去十里乡上?的菩萨庙替明?宝盈祈福, 请神佛保佑她考试一切顺遂。

    老苗姨已经备好了要献给菩萨供品,一整只香喷喷的卤鹅,是明?宝清带回来的。还有一包肉厚核小的枣子, 是孟容川从陇右寄回来的。

    老苗姨还和明?宝锦一起炒了些花生、瓜子, 明?宝锦还很好奇, 问:“菩萨也喜欢嗑瓜子讲闲谈吗?”

    老苗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就只好替菩萨认了这无伤大雅的小癖好。

    蓝盼晓昨夜里还给蒸了两?笼屉的羊乳米糕,用栀子点了红,一方方漂漂亮亮的要去供奉。

    老苗姨醒来时还以为是自然醒, 但穿衣的时候她又听见?了一些动静。

    她起身推门开, 迎面而来的风实打实的冷了下来。

    ‘日?子过得真快啊,’老苗姨拢了拢衣襟, 心想着?,‘大家?伙虽忙, 可过年也能回来一块聚一聚了吧。’

    她正想着?, 就听见?厨房里又冒出一阵声响来。

    老苗姨缓步走过去,瞧见?林姨正在忙着?煮米煮蛋拣肉。

    米还不是米缸里寻常的糙米, 而是明?宝锦昨日?细碾过的精米。

    老苗姨本想说一句‘半句客气话没有,吃倒是不客气’,但想想又懒得讲了,拣起她抛在灶台上?的两?个蛋壳,捏碎了洒到?后头菜地里去了。

    饭菜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老苗姨操持的,但食材大多时候都不用她费心。

    虽说林姨不去豆腐坊了,卫二?嫂还是去,要什么样的豆腐都有。

    明?宝清回来的时候总不空手,明?宝锦和游飞也常跟在姜小郎身后捡漏。

    游飞昨日?从城中?回来时还带了整只羊腿,说是严观特意买给她们秋日?进补贴膘的,也是给明?真瑶的。

    肉是非常嫩的乳羊肉,已经炙熟了,洒满了香料,酥软脱骨。

    因为足足有整只羊腿,所以还剩了很多,老苗姨以为林姨往食盒里拣的是昨夜吃剩的羊腿肉,便也没有在意。

    她昨夜已经将羊骨都放进锅里煨汤了,羊油熬融,汤底一锅都是奶白白的,香气扑鼻。

    林姨在明?宝锦惯常用的那个单独小灶上?忙东忙西,老苗姨也不理她,自顾自揉着?面,面揉好了要醒一醒,揪出来的馎饦才能薄韧,不然一团团都是死的,就不好吃了。

    趁着?醒面的当口,老苗姨又去后头菜园里择波斯菜,打算下进羊汤里去吃。

    “吓死人了,你?站这门口做什么?”老苗姨抓着?一把菜,瞪着?拎着?食盒的林姨。

    林姨有些心虚,犹犹豫豫地道:“我得出门了。”

    “我又没不让你?去。”老苗姨瞅着?她,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就是屙屎也要找个搭伴的!”

    林姨被?她说得不高兴了,转身往堂屋外去,又是要进屋去找蓝盼晓。

    老苗姨没好气道:“阿曦在纸坊熬了一晚上?的,你?进去叫她做什么?你?一大早甩脸子给谁看?还不是用得着?我们!米、肉、蛋,哪样没有!?阿曦忙得团团转也还记着?初八的日?子,早都同黑蛋说好了,叫他?跟你?一起去!摆出这副丧气样给谁看!”

    老苗姨用抹布掸一掸身上?的粉,斜了林姨一眼,林姨闷声不作响,守着?食盒等黑蛋来,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苦的人。

    黑蛋过来的时候,明?宝锦也起来了,正在井边漱口。

    “一起吃羊汤馎饦啊。”明?宝锦笑着?说。

    黑蛋已经闻见?那股香气了,可见?林姨一脸急切地迎出来,倒不好意思往里进了。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啊。”老苗姨高声招呼着?黑蛋。

    她给几人盛了馎饦,自己却?不着?急吃,反而又烙了两?个香葱油饼,剖开塞满满一刀碎羊肉沫进去,用干净帕子包了,塞到?黑蛋怀里,道:“留着?道上?吃。”

    黑蛋心口热乎乎的,知道今日?跑这一趟肯定值了。

    明?宝锦夹起一块带着?骨头的羊腩,悄悄塞进老苗姨的碗里,这是最?好吃的一块,有肉有油,羊肉又是煮不老的,不给老苗姨吃给谁吃呢。

    她小口小口抿着?羊汤,膻味细微到仅仅能够让明宝锦尝得出这是羊,而鲜味却?浓郁非常,还有一股奶呼呼的香气。

    她吃得很慢,更想等老苗姨一块吃,于是就搁下碗筷,进了厨房去看那两?篮子的供品。

    老苗姨捞起打算让黑蛋带去路上?吃的蛋,见?明?宝锦蹲在篮子前一动不动,心里顿生不安,扔下笊篱走过来一瞧,气得拍大腿道:“你真是丧良心啊,那是我供菩萨的鹅!”

    篮子里的鹅缺了一条肥腿,再怎么皮光肉紧的,也是残缺了。

    林姨急着?走,也是怕被?老苗姨发觉了,但她心里并?不觉得有错,道:“再怎么殷实的人家?,半只卤鹅拿去供都够了。”

    老苗姨再翻下去,就见?样样供品她都抓了一大把走,十块乳糕只剩了四块,这数目多难听,气得老苗姨心口都疼了,指着?她道:“你?儿子吃得完吗?”

    “总要请他?师傅也吃些啊。”林姨垂着?眼绞着?帕子轻声说:“我也只有求他?多看顾三郎了。”

    黑蛋只以为老苗姨拜佛虔诚,不知道里头还有明?宝盈考试这一遭,小心翼翼打圆场道:“半只卤鹅也够的,菩萨不小气,您别气,小心气坏了身子。”

    老苗姨好日?子没过够,的确要小心身子。

    她缓缓坐了下来,明?宝锦着?急地给她揉胸口。

    老苗姨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又问黑蛋,“吃好了吗?”

    黑蛋已经连汤都喝光了,连忙点头。

    老苗姨点了两?下头,抬手跟赶苍蝇似得挥了两?下。

    黑蛋赶紧就跟林姨一块往外去,蓝盼晓听见?动静,匆匆穿好衣裳出来时,小驴车已经消失在篱笆墙外了。

    “诶,怎么不多睡一会。”老苗姨问。

    “睡够了,刚才是怎么了?不是叫了黑蛋送她去吗?”蓝盼晓猜测着?问。

    老苗姨摆摆手,道:“家?里有米有蛋有肉不知足,还拿了供品去。”

    明?宝锦吃完了自己那份馎饦,搬来小凳子站在灶台边,掀开帕子拿出一小团给蓝盼晓留好的面开始往汤锅里揪。

    “您可千万别生气,供品不够的话,等下您去孟家?借驴车,顺道问孟老夫人借一些吧。”蓝盼晓劝着?老苗姨。

    “唉,不生气,我怎么不生气,哪怕是替女儿多想一分也好。我也不说她什么,毕竟三郎是真苦。大娘子先前不是说想在城中?落脚吗?虽说这事儿不急,慢慢再看。可要让

    她知道了,心里又该恨一层,只说咱们只想着?进城享福了,抛下她儿子为奴为婢的。还有二?郎回来这事,也是谁都不敢告诉她。”老苗姨叹道。

    “元娘说,等开春天暖了,试试能不能把三郎要到?工部衙门里去,到?时候能见?的次数就多了,也算是在她眼皮底下。”蓝盼晓说。

    老苗姨点点头,摸摸蓝盼晓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歪头看向厨房里,努唇示意,“瞧,小四多像样了。你?吃了馎饦再去睡一会吧。”

    蓝盼晓看着?明?宝锦用笊篱推搅汤水的娴熟动作,笑道:“不累,今日?会有人来见?工,到?时候就没这么忙了。”

    “是要请些人的。”老苗姨说:“没得叫你?们那么累。”

    家?用固定的大头是文先生交给老苗姨的那些束脩和明?宝清的月俸,蓝盼晓绣帕子挣回来的也不少,但她都是换了布回来给众人做衣裳的,能攒下来的铜子都在一个罐里装着?,里头差不多有近千个钱。

    在乡上?住着?,吃喝其实不怎么花钱,陶家?每年的蓝草收割后,会根据收成给明?宝清送来四五百子的钱,至于明?宝清建了那么些水车,则由乡上?每年收粮后给三石谷子稍微意思一下。

    槽碾的钱有些难算清,散户来碾粮只需要留下一合粮就够了,大头是纸坊占掉的,眼下的大钱还没有见?到?。

    冬日?里炭窖也能挣一笔,零零总总算起来,她们这一家?子能在青槐乡上?过得很滋润了。

    若让老苗姨来说,她定然是懒得动弹了,就住在这,死在这也是很好的。

    但明?宝清则不一样,她当初不肯随了舅母王氏的意思嫁人,不肯离了长安再寻个地方安生,而是跟着?蓝盼晓落在青槐乡上?,是因为她心里总还惦念着?是要回去的,有朝一日?,回长安去。

    老苗姨被?困在侯府的时候,盼着?起码能葬在乡野里,但如今住在乡野里了,她又觉得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孩子们还愿意带着?她,她就觉得这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好。

    虽说明?宝清说了不急住进城里,只是成日?往返疲乏生出的一个念头而已。

    但老苗姨还是上?了心,她决定要省一点。

    ‘老婆子不能挣,难道还不能省吗?’老苗姨想着?,挎着?供品篮子牵着?明?宝锦去孟家?借驴车了。

    蓝盼晓去纸坊给文无尽送饭了,但屋里的炭盆还烧着?。

    卫小莲冬天很多时候都在蓝家?取暖,明?宝清、明?宝盈常给明?宝锦带书带玩具回来,都堆在两?个干干净净的小竹筐里,卫小莲每次来,老苗姨就会抬这两?个筐子出来给她。

    卫小莲今日?也是替蓝家?守着?门,她一边在背诗,一边守着?屋后正在烧炭的炭窑,弟弟如今大了些,能乖乖坐在那玩明?宝锦锉的几个小木球。

    蓝盼晓送饭回来时,正听见?她在背一首《游子吟》。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耳熟能详的歌颂母亲恩德的诗,只令蓝盼晓感到?一阵深深的怅惘。

    第105章 入考场

    试院开场的时辰是未时初刻, 明宝清送明宝盈在考场外?等着,月光背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炭盆被褥和吃食。

    集聚在这里的人?很多?,明宝盈逡巡一圈, 瞧见很多?不是女学的女娘也来考试, 心里宽慰了不少, 但又紧张起来。

    “三娘好像长高?了些。”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里, 明宝珊张望着,又对朱姨道:“小妹以后?不会也要比我高?了吧?”

    “四娘长不太高?的,她娘就小小一团的, 瞧着像只雪兔子。”朱姨随口道:“你们几?个?的身量都高?不过你们大姐姐的, 夫人?就是高?挑个?子,却?是软心肠。”

    明宝珊隔着老远瞧着明宝清给明宝盈系大氅的衣带,又看着明宝盈牵着明宝清的手?, 依偎着她说话。

    明宝珊心里酸酸的, 却?也觉得暖暖的, 像是她自己也在那里。

    “姐姐快回去?吧。”明宝盈松了手?, 道。

    今日明宝清早起去?工部点了卯,又忙了好一阵才掐着时辰折回书苑来接明宝盈的。

    “等你进去?吧。”明宝清说。

    “我都在这了,还能丢了?你快去?吧。别误了事情。”明宝盈笑了起来, “瞧, 束香也来了。”

    明宝清转首看去?,就见周束香正从马车上下?来, 身后?家仆也是替她大包小包拿着东西。

    “那好,我先去?了, 你安心考试, 什么都不要想,三日后?我来接你。”明宝清见她得了伴, 这才放下?心来,利落地翻身上马,往工部衙门里去?了。

    朱姨见明宝清姿态潇洒,一身浅青的庸常官袍被她穿得俊逸洒脱,见明宝盈呼朋引伴的,又是大好前程在握,她心里五味杂陈,偷偷觑了明宝珊一眼?。

    明宝珊眼?里当然有?羡慕,但侧眸看朱姨的时候,眸中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怨恨她的意思,反而握了握她的手?,道:“阿娘站不住了?要回去?吗?”

    朱姨鼻头一酸,道:“人?已?经在这了,你大姐姐忙得脚不沾地,就由咱们送三娘进去?吧。”

    明宝珊也是这么想的,自然高?兴了。

    她们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试院的大门才敞开,但并?不是一窝蜂让人?进去?的,报一个?名字进一个?人?,进人?还要搜身看没有?夹带的,不过搜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搜物,女的搜人?。

    明宝盈看他们的衣着同严观官服很像,应该都是羽林卫的人?。

    她正想着,就听见了周束香的名字。

    “我先进去?了。”周束香道。

    明宝盈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走进去?。

    边上的女娘一个?接一个?进去?了,也有?不少点了名字却?没到场的女娘。

    秦臻来得迟,好像路上有?些不顺,她下?马车时慌得脸都白了,刚到就被点了名字,匆匆忙忙进去?了,只来得及同明宝盈对了一眼?。

    ‘温御笔是在长安县的试院里应试。’

    明宝盈想着这事的时候,崔四娘这三个?字被叫了第?二回,第?三回,如果还没有?人?来,这名字就要划掉了。

    殷惜薇刚巧是上一个?进门去?的,也皱着眉看着外?面?。

    明宝盈心里竟然也替崔四娘紧张起来,但就在那书吏要提笔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颤声道:“在这里!”

    明宝盈四下?看了一圈,竟是没找到说话的人?,等那个?穿着布衣一步步走上台阶的女娘抬起头的时候,她才认出来是崔四。

    崔四穿着的明显是下?人?的衣服,而且什么都没有?带。

    “我备了两份!”

    殷惜薇这样激动而鲜活的样子明宝盈很久没有?见到了,她移开目光,又看着崔四娘有?些脱力地从她身边走过,一个?不稳竟是跌在阶上。

    明宝盈下?意识伸手?去?搀她,崔四娘子也抬眸看她,这么冷的天,她满脸是汗,嘴唇因为大口喘气而苍白干裂。

    ‘竟是一路跑过来的吗?’明宝盈心想着,但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崔四娘被查验过后?,下?一个?就是明宝盈了。

    明宝盈早早就在了,拎起书箱和小包袱就走了过去?。

    明宝珊远远看着她,甚至探出了半个?身子去?看她,这时身侧被人?狠狠一撞,明宝珊猛地被推搡进了朱姨怀里。

    朱姨眼?睛还没转过来就开骂,“要死啊你!不长眼?的夯货!”

    骂了一句她倒愣了,指着撞了明宝珊那人?,结结巴巴道:“诶,诶。”

    明宝珊也没想到林姨来了,但想想也应该的,送女儿进考场天经地义。

    可怎么来得这么迟?莫不是从闹市过来,所以车马被堵路上了?

    明宝珊正做着无谓的猜想,就见是林姨跑了过去?,被衙役们一挡,吓得一个?大哆嗦,瘫软在地上冲着台阶上的人哭嚷道:“三娘,你弟弟,你弟弟要毁了!你快救救他啊!”

    朱姨和明宝珊都是一惊,很多?事情她们还不知

    道,所以听得不明白,但就算听不明白,下?意识也觉得林姨不应该在这个关头阻拦明宝盈,毕竟家里还有?别人?,还有?明宝清、蓝盼晓她们。

    明宝盈一只脚已?经在试院里了,她看着林姨那挣扎焦急的样子,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念头竟然是为什么她不能被早些念到名字呢?

    这念头藏在她心里,旁人?听不见,但她的犹豫和迟疑已?经让旁人?窥见了她刻薄寡恩的内心。

    ‘岂不是会落下?一个?不孝不悌的名声?’她心里当然也有?对明真瑶的担忧,但她更坦诚地直面?了自己的私心考量,无奈地收回了脚,转过了身子。

    “你已?经过查验,如若离开,参考资格立刻作废。”身侧,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

    明宝盈顿住了。

    林姨也看出了她的踌躇,她挤了挤眼?睛里的泪,原本哀极无措的表情下?像是即将要隆起一场爆炸,她的眼?睛愤怒地鼓了起来,牙关紧咬着,胸膛起伏着,如果不是有?衙役,她一定会冲上来撕扯明宝盈,恨不得挖出她的心肝。

    明宝盈知道林姨会这样做,她从来都知道。

    这时,两个?令明宝盈很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简直如神兵天降般。

    她们一左一右架起了林姨,将她拖后?几?步。

    明宝珊朝明宝盈挥挥手?,道:“三妹你进去?吧,我陪着林姨!”

    明宝盈咽下?一口唾沫,洇开干涩咽喉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疼痛。

    “去?找大姐姐。”明宝盈说。

    明宝珊和朱姨一个?劲冲她点头,同时还很费劲地拽着林姨。

    “三娘你这个?黑……

    有?了明宝珊和朱姨拦阻林姨,她反倒愈发挣扎起来,很是愤怒不已?,失望透顶,嘴里的话也多?起来,口不择言要骂时,腰窝软处挨了朱姨重重一拧,直接痛得她没了声音。

    朱姨最知道林姨懦弱又自私的性情,冲明宝盈叫道:“你别担心,好好考试,我们可盼着你的好消息呢。”

    这一瞬间,明宝盈连点头的心力都没有?了,她转身往试院里去?,正对上殷惜薇和崔四娘神色复杂的面?孔。

    崔四娘今日像是做了一件大事,如明宝盈一样心力憔悴,她面?带哀色地嗤笑了一声,道:“原来有?娘,也不一定是好事。”

    若是在平日里听见这句话,那一定是崔四娘在讥讽明宝盈无疑。

    但眼?下?听来,明宝盈却?并?没有?品味出这番意思,她只觉得崔四娘也很难过。

    “定神。”褚蕴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她,她的目光在崔四娘和明宝盈身上格外?定了定,道:“我们不要枉费圣人?和先辈们一番苦心。”

    朱姨和明宝珊把林姨拦下?之后?其实也无措,林姨缓过那一阵痛,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们两个?,眼?睛里那股子怨气看得明宝珊几?乎悚然。

    试院大门关闭之后?,人?群也散开了,黑蛋牵着驴车根本进不来,这时候才跟过来,还以为林姨没闹出什么来,松了一口气,道:“是不是三娘子进去?考试了没跟上?我就说直接去?衙门口找大娘子好了。”

    这一年来,黑蛋除去?农忙那一阵,大多?时候都跟着明宝清在领工部的差事,这两日是家中盖屋,所以才回去?了,去?工部衙门,他可谓是熟门熟路的,不明白林姨为什么这么犟。

    “她是三郎一母同胞的姐姐!”林姨捂着心口倒下?去?,明宝珊和朱姨只得又去?扶她,“三郎要被拉进宫里,要做,要……

    她说不出那个?词来,黑蛋也一脸难色,对明宝珊道:“说可能是要做小内侍。”

    明宝珊也是一惊,朱姨惊得龇牙又耸肩,听林姨又痛声道:“而她居然还有?心思考试?她简直是狼心狗肺啊!”

    “你叫了三娘子去?又能怎么样,那还不是她陪着你一起找大娘子去?嘛!”黑蛋倒是头脑清醒,很无奈地说:“我陪着你去?不一样?你又何?必扰乱她的心思!”

    “这倒是。”朱姨嘀咕着。

    林姨自觉被明宝盈伤透了心,坐在驴车上一声也不响。

    黑蛋知道了明宝珊和朱姨是明家出去?另住的一对母女,别的倒也不好奇,载着她们几?人?往皇城去?。

    没有?明宝清的领路,黑蛋是进不去?的,只是掏干净了兜请人?去?里头把明宝清叫出来。

    那监门卫接了钱也不动弹,努努嘴说:“呶,刚走一盏茶的功夫,门都没进。”

    朱姨低声骂道:“呵!这钱挣得比他卖尻子还容易啊!”

    林姨又哀哀哭泣起来,明宝珊听得心烦,就道:“哭什么?!你刚才要别拐弯去?找三娘的话,哪里会错过大姐姐!?”

    这话正是朱姨想说的,见女儿与自己一门心思,朱姨有?些自得,睨了眼?林姨,又觉得她怪可怜的,就道:“要不去?禁苑南门找羽林卫的官署,寻严中侯?”

    羽林卫的官署近处守卫森严,黑蛋从前做役夫的时候最怕这种有?刀的官兵了,即便对着严观,也还是战战兢兢的,更何?况这些个?完全没交情可言的羽林卫官兵了。

    林姨嘴上密密麻麻不断话,既是埋怨明宝盈,又担心明真瑶,又怂着黑蛋快去?探消息,自己却?是没那个?勇气上前的。

    朱姨瞧着黑蛋瑟缩的样子,索性就自己摸了钱,又堆出笑脸上前去?同那个?驻守在外?的羽林卫打交道。

    羽林卫肃着脸听了朱姨的话,并?没有?离开原位,只是叫了个?奴才去?找人?。

    朱姨老老实实站在那等着,她瞧着一个?人?急急跑了出来,但看身形并?不是严观,高?高?瘦瘦,很陌生,陌生到都跑到她眼?跟前,喊她朱姨了,她还是一脸的困惑懵懂。

    “你,你哪位啊?”朱姨问出口,就见那人?‘嘻嘻’一笑,笑容倒是熟悉了,“二郎啊?!”

    严观其实着人?告诉过朱姨了,但是因为明真瑜面?貌大改,朱姨愣是没有?认出来。

    见他笑容干瘪,满身狗毛,闻起来还一股鸡圈味,朱姨心头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

    “您,您别哭啊,如今我跟着姐夫混,日子可比从前好多?了!”明真瑜忙道,抬眼?瞧见明宝珊和林姨,他更欢喜了,叫道:“二妹、林姨,你们都好啊!”

    林姨像看一个?鬼一样看着明真瑜,忽然抖着身子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第106章 小南口

    严观也不在禁苑, 冬月廿二狩礼,他带着人马去景山的狩猎场上提前熟悉演练了。

    这下?,几个小的面面相觑, 都不敢看林姨的反应。

    林姨踉踉跄跄走到明真瑜跟前, 推了他一下?, 似乎确认他是实在的, 而非魂魄。

    “你?大?姐姐可真疼你?,这么大?的本事,原来要个人这么简单, 就算在蓝田县也不在话下?, 可怜我儿……

    “可怜我儿,可怜我儿,天底下?就你?有?儿子?!”朱姨怪模怪样地学林姨说话, 嗤道:“成天只会这两句, 元娘真这么手眼通天的, 大?郎还会在陇右吃沙子?, 二郎还一身鸡毛狗尿味?”

    明真瑜揪起?自?己?身上衣服闻了闻,林姨还想?说什么,朱姨一摆手, 差点挥到她脸上。

    “可闭嘴吧。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到头?来我事儿还没听明白。三郎在温泉庄子?上当差,你?每月初八去瞧他, 今儿去了就说人不在庄子?上了,给什么说法了吗?”

    林姨憋得直掉眼泪, 黑蛋道:“给的说法就是宫里新?进的小内侍不够, 就看名册调了一批外边的奴才回去。”

    “什么时候的事?”朱姨又紧着问。

    “昨个。”黑蛋说。

    “昨个?”明真瑜重复了一下?,思量道:“昨个的话, 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

    “这话怎么说?”明宝珊忙问。

    “温泉庄子?里有?能报消息的人啊,大?姐姐才回了工部又走,不是说她门都没进吗?”明真瑜道。

    明宝清的确已经?知道了。

    严观应该给了那个小管事不少?钱,所以他才会找去了严宅,又听了吴叔的指点辗转又来蹲守明

    宝清,说起?明真瑶被带回宫的事,他还一脸歉疚,连连保证自?己?在司农寺是下?了功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真瑶还是上了选内侍的册子?。

    明宝清没心?思听他啰嗦,只飞快想?着,‘内侍省在宫城里,阿活、阿季都进不去,秋秋有?身孕,拿这事去求她,王爷不会允许。难道要去找林千衡帮忙吗?六舅舅有?没有?人脉能帮一把呢?若是拿契书与二舅舅交换,他有?法子?救阿瑶出来吗?只怕是肉包子?打狗,呵。萧娘子?,她今日有?去试院吗?她,应当没有?去吧?’

    明宝清并不确定,但她不想?留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挥鞭子?就往小南门去了。

    当明真瑜说出‘大?姐姐没准已经?知道了’这句话的时候,明宝清正好迈进永昌坊的小南口。

    永昌坊毗邻皇城、宫城,坊中有?朝中不少?官员的宅邸,但小南口其实是一个‘待漏之处’,也就是朝房。

    官员们晨起?要去上朝,或者是去各个官署上值,但皇城门、宫城门还没有?开的时候,他们就等在小南口的朝房里,所以这附近轻易不会有?什么宅邸。

    因此?即便萧奇兰的宅邸没有?悬挂匾额,明宝清还是没废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一则是小南口的宅邸本来就少?,二则是因为那宅门口的家丁看起?来就像羽林卫。

    片刻后,一个婢女来引明宝清进去,萧奇兰果?然没有?去试院。

    她,不必去。

    那宅子?并不大?,但很深纵,一个门洞一个门洞地走,宅子?里造景很妙,连漏下?的光影都是设计过的,但明宝清没有?心?思欣赏。

    婢女带她跨进了一处屋子?,那不是堂屋,看方位和陈设,应该是主人家起?居的房间。

    帷帐后,那人斜倚榻上,正在闲下?一局棋玩,身姿举止,肖似圣人。

    明宝清想?到这一层上,下?意识低垂了脑袋。婢女从?两旁将帷帐撩起?,明宝清看见红木的脚踏和华丽的裙摆。

    “姐姐来了,可惜来得迟了,桂花如今不鲜了,只留下?一些糖渍的。”

    说话时萧奇兰没有?看她,似乎很专注那局棋。

    棋盘上棋子?白黑皆如冻冰,全是琉璃做的,落子?清清脆脆,夏日里听着消暑,冬日里听着却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

    她一子?一子?地下?,像是冰层一寸一寸裂。

    明宝清刚要开口,萧奇兰又笑道:“我知道姐姐是忙人,没事也不会来找我,讲吧。”

    但凡是个人就有?软肋,除非一根根都藏起?来。

    明宝清敛着目光,缓声道:“我小弟原先在温泉庄子?上做活,可昨个被拉去宫中,说是内侍不够,要他去。萧娘子?有?没有?法子?可以将我弟弟从?内侍省要出来。”

    萧奇兰抬眸看着明宝清,又睇了身侧婢女一眼,问:“为什么明娘子?会想到来寻我来解决这件事呢?”

    明宝清余光看着那婢女走出去,决定开门见山,“我以为,萧娘子?与圣人关系亲密。”

    “何种关系呢?”萧奇兰又问。

    “斗胆猜想?,总该是血亲。”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朝她行了一个躬身交臂的大?礼。

    过了很一会,萧奇兰站起?身走了过来,轻轻抬了抬她的胳膊。

    “如果?我帮了明娘子?这一遭,那么你?就是欠我两份情了,不知道将来要怎么还给我?”

    明宝清道:“但凡我能替萧娘子?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不知还有一份情是什么时候欠下的?”

    萧奇兰看着明宝清一笑,忽然转了话头?,道:“其实三娘比你?更适合做官。”

    “那么幸而三娘年华正好,圣人春秋鼎盛,她的前程海阔天空。”明宝清斟酌道。

    “是啊。”萧奇兰说着一拽明宝清的腕子?,将她也带到榻上坐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转而替自?己?斟茶时,萧奇兰施施然道:“我可以救你?弟弟出来,但条件是,你?需得杀了严中侯。”

    明宝清端着茶盏的手还是稳的,摇晃的只是她的心?神?。

    她不明白这两件事是怎么关联到一起?的,定了定神?才道:“萧娘子?为何要杀严中侯?”

    “不可以吗?”萧奇兰不答反问,抬眸看向?明宝清,明宝清也看她,目光不躲不闪。

    “兄弟重要,还是情郎重要?”萧奇兰又问。

    明宝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这口热茶喝进去,呼出来的气却反而是冷的。

    “就算不是杀严中侯,只是杀任何一个清白无辜的人,都不可以。”

    “那么不清白不无辜就可以了?”萧奇兰见明宝清认真思量,然后说‘也许’,就笑问:“为什么?”

    明宝清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就轻轻摇了摇头?,问:“严中侯可有?什么地方开罪萧娘子?了?”

    “没有?。”萧奇兰干脆道。

    明宝清默了一会,又问:“我早先欠萧娘子?的人情,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严中侯原先的去处不好,在圣人面前提了一句,荆统领就提拔他去羽林卫了。”

    萧奇兰说得随意,片刻后却听明宝清轻轻开口问:“严观有?什么值得圣人在意的地方吗?”

    “明娘子?何以这样问?”萧奇兰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又笑问:“他自?己?与你?说什么了?”

    “很少?,我也没有?问。”明宝清道。

    “明娘子?不好奇?”萧奇兰笑道:“全然不怕他那些未知的阴霾会再度给你?,你?的家人带来灭顶之灾?”

    明宝清一下?被戳中了痛处,脸色都白了,缓缓点了点头?,道:“从?前愚钝,被一时情爱所以迷,但现在怕了,多谢娘子?指点,还望您能再指一条活路给我。”

    这个回答似乎在萧奇兰意料之外,她抿了下?唇,道:“倒也不必这样说。”

    明宝清抬眸看她,目光里冒出一丝丝探究。

    萧奇兰知道自?己?说岔了话,故作镇定高深地说:“到底是陈年旧事了。”

    但就是这么几个字,也够有?意思了。

    明宝清暗道,‘如果?圣人在射红场上对于严观的试炼是为了判断那个皇室中人是不是死在他手里的,那么圣人如今应该有?把握了,即便没有?把握又怎样,圣人要谁死,还需要寻什么由头?来说服自?己?吗?杀就杀了。可她没有?要了严观的性命,反而提拔他去了羽林卫。那圣人要判断的是什么事?羽林卫啊,细想?想?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有?意思的差使,管祭祀仪仗,狩猎鹰犬。管狩礼?难道严观杀的是……

    想?到这,明宝清下?意识抬手掩面,就听萧奇兰轻笑一声道:“三娘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不动声色的,不像你?。”

    “也没有?吧。”明宝清放下?手。

    “那是她对你?不设防。”萧奇兰说着,饶有?兴致问:“想?到了?”

    明宝清脖颈后的筋在一抽一抽地疼,她摇了摇头?,道:“没有?。”

    “无趣,明明想?到了又不说,”萧奇兰拈着茶盖在盏沿上划圈,瓷片摩挲发出的声响令明宝清莫名有?些战栗,“不就是杀了晋王为母报仇嘛。”

    明宝清猛地抬眸看萧奇兰,见她笑容舒展,还眨眼道:“这可谓,大?功一件。”

    萧奇兰的话还没有?完,她伸手虚点了明宝清一下?,道:“你?也帮忙了,记得吗?论起?来,你?与他的缘分开始得还真早。”

    明宝清记得,她当然记得,原来她和严观是两个配合那般默契的凶手。

    “后悔吗?”萧奇兰轻声问:“如果?晋王没死的话,明家如今一定更上一层楼。”

    明宝清沉默着,她想?起?自?己?在那夜

    与严观说的话,她记得自?己?说,‘从?前的日子?是好,但我跳出来之后再回看,其实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好’。

    她虽然还是这么认为的,却一时间不能接受是自?己?杀了晋王,让明家遭受那样的祸事。而严观对此?一清二楚,却是只字未提。

    “不。”明宝清竭力平复情绪,艰难吐出一个字。

    萧奇兰看得出她不好受,也看得出她在掩饰压抑,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九五至尊这个位置又不是靠运气就能坐上的,尤其是先帝子?嗣众多,其中不乏佼佼者,圣人是女儿身,她坐上龙椅势必要比那些太子?、王爷更困难,但圣人还是做到了,我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运筹帷幄,但我知道,即便晋王不是死在狩猎场上,总也会死在别处。”

    萧奇兰本想?说‘你?好大?的胆子?’,却见明宝清眼眶微红,神?色坚毅地道:“所以我是顺应天道,拥立明主,我不后悔。”

    萧奇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良久,久到茶水一丝热气也无,久到新?炊的软糯桂花糕都变得干硬。

    起?先退出去的那个婢女又折了回来,俯身在萧奇兰耳边说了些什么,萧奇兰朝明宝清示意了一下?,那婢女就对明宝清道:“这事儿是内侍省拿的主意,秋日里那一拨本本要进宫的内侍笼统一二十八人,但因为官署里也缺奴才,所以就被司农寺令要去了五十八个人。进内侍省的才七十人,阉后又死了五人,一共六十五人,教养了几个月,能称得上好苗子?的也就六七个吧。这七八个里,养到能去御前伺候行走的,有?三四个都算不错了。圣人登基后倚重尚宫局和北衙军,内侍省那几个大?太监眼瞧着后继无人,前个又是被司农寺截了人的,就管司农寺要了簿册,着意挑些小奴才去教养。”

    ‘如此?说来,内侍省是事出有?因,而真正的因由是在司农寺这边。’

    明宝清想?了一想?,就听萧奇兰道:“我会把你?弟弟要到我府上来,留着做个小侍从?,不会苛待他的。”

    “多谢。”虽然不知往后会如何,但不管怎么说,明宝清来的目的达成了。

    明宝清谨慎地等待着,再没有?听见萧奇兰说什么要她杀严观的事了,仿佛方才所言,只是个笑话。

    她起?身又要朝萧奇兰行大?礼,萧奇兰只是挥袖,道:“罢了,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话,明宝清真不好接下?去多说什么,退下?时萧奇兰却又叫住她。

    “冬月廿二田狩礼,姐姐跟着一道去吧。”

    第107章 木构飞鸟仪

    明宝清进?出萧奇兰的府邸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但出来时她觉得天都黑了。

    她仰脸看了好?一会,才?发觉是灰云聚集,要?下雪了, 那就意?味着严观要?在野地里过几个?雪夜了。

    狩礼的地点并不一定, 也?是依据圣人的喜好?再经过钦天监判断而定, 但无非就是鸣犊泉、北原、西原这几个?地方, 以及景山。

    景山上一次被选为狩礼所?在地是九年前,明宝清那年十四岁,严观那年十七岁。

    明宝清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十七岁的严观, 他揣着一颗杀心, 肯定把自己藏得很好?,藏在山崖的缝隙里,藏在的草木的枝丫里, 那恨意?这样浓烈, 经年不散, 直到裹挟着箭矢, 直直扎断了晋王的颈骨,让他狼狈地从?马上跌下。

    明真瑄说,晋王当下并没有死, 而是挣扎了三两天才?死透的。

    ‘那岂不是和严观的阿娘一样死法?’

    明宝清想着, 想起严观的眼睛,担着差事时, 他的目光严肃而凶戾,但看向她的时候总是静悠悠, 即便情欲上涌, 令他的目光沸腾如烧,明宝清也?不担心他会伤到她。

    唯有大仇得报, 心池才?能?享有本质的平静。

    而十一岁的严观在明宝清记忆里也?是一团模糊,她只记得那个?男孩那么瘦,那么小,简直是一只路边的野狗。

    他跪在母亲身?边时蜷成一团,身?上沾满了他母亲的血,像刚刚被分娩出来的小兽,正在替他难产而亡的母亲哭丧。

    不过,严观又好?像没有哭,他的颤抖是因?为愤怒。

    那个?大帐的主人显然是晋王,他死在严观箭下,更死于他自己的傲慢和残忍。

    明宝清实在不能?说严观做错,她甚至应该替他欢呼,如果某日游飞也?一箭洞穿了邵阶平的心脏,而且如严观这般全身?而退,那么明宝清也?会微笑。

    ‘可他全身?而退了吗?’明宝清忍不住想,‘圣人把他挪到那个?位置上,究竟是要?做什么呢?旁观他的惴惴不安吗?令他终日生活在惶恐中吗?’

    站在明家的废墟上,明宝清是不是应该恨严观呢。

    她咂摸了许久,却并没有在自己对他的感觉里品味出恨意?,只是不满。

    难道真是被情爱击溃了头脑,所?以不恨他,反而在担心他?明宝清不知道,她心里很不好?受。

    明宝珊她们在皇城门口等到明宝清时,她满脸郁色,神情冰冷,看着扑到马侧抓着她脚腕哭泣的林姨皱了皱眉。

    “已托了人将小弟要?到宫外贵人家中去伺候了,不会进?宫做内侍。”

    朱姨讪讪附和道:“那就好?,那就好?。”

    明宝清抬眸看向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朱姨低下头,悄悄拽明宝珊的衣角,示意?想回去了。

    明宝珊仰脸看着明宝清,快步走到马侧,轻声道:“阿姐,你怎么了?”

    林姨还在另一旁不停追问,‘真的吗’‘哪家的贵人’‘我?想去看三郎’云云。

    偏偏这贵人‘名不正言不顺’不好?提她,她的家宅也?不像温泉庄子那么好?进?。

    明宝清看了明宝珊一眼,转首对林姨道:“既是贵人,求她出手相助已经僭越,实在不好?去登门烦扰,你只消知道三郎如今安然无恙就好?了。”

    这话落在林姨耳中,像是敷衍。

    她收了泪,小声却紧紧追问道:“大娘子,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救三郎?我?为什么不能?见他?二郎和三郎是一样的,他都能?在禁苑里跑进?跑出的,三郎为什么不行?”

    明宝清头痛得很,不想多解释什么,她越是不想说话,林姨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坐实了。

    “你没见大姐姐很累吗?她既说三郎没事就没事!”明宝珊忍不住斥道。

    朱姨在旁吐舌,偷眼看林姨那被噎了一嘴的样子,有些想笑。

    明宝清垂眸看着明宝珊,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道:“瘦了。”

    明宝珊咬着唇看她,眼睛通红,只一个?劲摇头。

    “你们今日怎么陪着林姨?”明宝清问。

    “我?和阿娘也?去看三妹进?试院了。”明宝珊觑了林姨上驴车的背影,道:“遇上了林姨,三妹险些没能?进?去。”

    明宝清差不多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轻声道:“我?替三娘谢谢你。”

    明宝珊抿了下唇,道:“阿姐跟我?说这样生分的话,心里还是恼我?吗?”

    “当然不是,姐姐是在夸你,一条鱼又算什么,别再想了。”明宝清一句话就挑出了明宝珊心中的刺。

    明宝珊伏在她腿上哭了起来,朱姨埋着头,瑟瑟缩缩走到明宝珊身?边,期期艾艾道:“万般都是我?的不是。”

    明宝清俯身?摸着明宝珊的肩头,道:“损人利己的事我?容忍得了一回,不代表我?可以容忍第二回。”

    朱姨讷讷的,但明宝清又说:“不过你肯告知二郎的事,我?很感念。”

    “阿姐,这也?是应该做的,二哥不是阿娘的儿子,难道还不是我?的哥哥吗?”

    明宝珊一句话就把朱姨的功劳抹杀了,明宝清看着朱姨在边上嚅唇暗骂,失笑道:“只是夸夸而已。”

    “不必的!”明宝珊摸了摸月光的鬃毛,听明宝清问:“还住在道德坊吗?”

    明宝珊连连点头,道:“阿姐是不是常去蚕坊?就近来家里休息吧。家中只有阿娘和我?,还有一个?婢子,再没有

    别人了。”

    “好?。”明宝清说。

    明宝珊立刻就笑起来,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道:“阿姐这可是答应我?了。”

    “等蓝阿姐和文先生把乡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许还会进?城来来住。”

    “真的?”明宝珊又道:“我?那院子太小了,阿姐若看好?了院子,我?就把我?这院子卖了,咱们……

    朱姨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还好?明宝清说:“再说吧,主要?是合适的宅院不好?找,或许可以租,也?或许,还未定呢。”

    林姨坐在驴车里,听不太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见明宝珊依依不舍地和朱姨一道走了,然后只明宝清走了过来,让黑蛋送她回去。

    明宝清自己则像个?没事人一样回了工部衙门,林姨扒着车窗看了很久,明宝清都没有回头,这让她觉得自己和明真瑶都是被明宝清抛掉的累赘。

    明宝清这日夜里没有回青槐乡,也?没有去明宝珊的小院里住,她去了紫薇书苑,坐在自己做的木构飞鸟仪前发呆。

    木片做的飞鸟其实是鹤,头颈纤长,翼翅宽大而善飞,羽毛是黑白的,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入水墨画。

    明宝清造了九十九只鹤,每只手掌那么大,翅膀和身?体都有细细的铜丝牵引支撑着,那一束束铜丝最终汇聚到基座下的一个?水车上,那水车与更漏壶相连,每满一个?时辰过,顶端蓄水足够时,水车自转,所?有的鹤都会同时开始上下飞舞,扇动翅膀,同时基座下的一排编钟会被铜锤轻敲,而编钟因?震荡而产生长久的回声会随着鹤翅的凝滞而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时辰的到来。

    温先生起初似乎没想到明宝清会做这样一个?清妙的仪器,群鸟飞飞纤巧灵动,编钟声色深沉浑厚,这是天地之?别,时光流泻,但后来她又笑了笑,说:“不错。”

    明宝清坐在蒲团上,抱膝看着那群冻在月光里的鹤,脑海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顿一顿,不用转过身?去就知道是温先生来了。

    “用过晚膳了吗?”温先生问。

    明宝清起身?去给温先生拿蒲团,说:“多谢先生关怀,我?不饿。”

    她正要?给温先生斟茶,温先生轻摇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

    明宝清坐下时恰好?是戌正,只听得水泄而下,木轮转动,编钟声荡漾开来,这群鹤鸟在冬夜的月色里翩翩起舞,木翅扇动时发出轻轻的脆响,令人的眼睛都觉得一凉。

    温先生别开脸,却看着那些鹤落在墙壁上的影子。

    “你阿娘从?前做过一只小小的木猫,可以放在手上把玩,意?蕴和你这水车鹤鸟也?很相似。”

    明宝清看着温先生,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对象,“我?阿娘做的,木猫?”

    “嗯,她自己刻的,那是一块雷击木,所?以颜色黢黑,刻出来的猫儿也?是只没有杂色的小黑猫。那小黑猫的瞳孔是金绿碧玺,长长的尾巴高高翘着,像是随时都要?一晃。而且那猫儿的瞳孔会变,正午时是一条线,午夜时却浑圆。”温先生看着明宝清讶异的神色,道:“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机关被她藏在了猫儿体内,如果要?研究明白的话,就要?破坏掉。她那时又卖关子,不肯轻易告诉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黑色的木头小猫,我?,我?甚至不知道阿娘会,会刻东西。”

    明宝清觉得从?前的一切都愈发荒诞,岑嫣柔在她跟前连刻刀都没有拿过,看着明宝清做那些小玩意?的时候,她只是温柔地笑。

    “很早之?前了,她十五六岁时做的,那个?小猫是一件礼物,送出去了,你当然没见过了。”温先生看出明宝清心里有事,就问:“你今日怎么了?”

    明宝清知道自己不该说的,可温先生的神色那么沉静,像是一口可以吐露心事的古井,再加上她这样随意?而亲近地谈起岑嫣柔,这让明宝清有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只是发现明府的覆灭,我?亦有不小的责任。”

    “真的吗?”温先生平静地问。

    “不过,要?推脱也?是能?推脱的。”明宝清苦笑了一声。

    “那伤怀一夜就差不多了,我?全族倾覆就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还不是能?吃能?睡。”温先生肯定是改过姓氏了,明宝清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温姓的大族,“如今就剩了我?、如徽,还有几个?远亲吧。”

    明宝清不敢随意?问什么,只听温先生道:“明源是自寻死路,你做女儿的哭一哭,算是尽了今生父女缘分,旁的就罢了。”

    明宝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连名带姓毫不客气地叫明侯了,忍不住道:“温先生与我?父母很熟悉吗?”

    “年少时我?住京中,同你阿娘相熟,她嫁人时我?回家去了,直到她去世?我?才?回京,至于明源那个?混账,他不熟悉我?。”温先生蛮不客气地说:“别的都可以像你阿娘,感情上优柔寡断这一点可别像她。”

    明宝清被温先生这话说得一愣,温先生见状微微眯眼,道:“真是感情上的事?那大可不必了。”

    “他,”明宝清迟疑了一下,道:“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外因?。”

    “外因??”温先生似是想到了什么,道:“难不成他也?是身?份太低,配不上你呢?”

    “哪还有这个?说法?”明宝清隐晦地说:“只是他也?有些瓜葛在里头。”

    温先生所?知道的肯定比明宝清要?多,她甚至好?像都猜到了‘他’是谁,站起身?柱一柱拐杖,道:“感情还不深的话,就断了吧。”

    第108章 猎获

    雪下了四五天, 停了几?天,又下了三?两天,又停了。所以冬月廿二, 是个白雪皑皑, 又晴朗明亮的日子。

    严观这?些时日都在景山的猎场里?树旗, 从猎场两翼起开始树旗, 将缺口留在南面,还要设鼓接驾。

    他毕竟是才当上了羽林卫中侯,也不是没有人想给他使绊子, 奈何这?景山他太熟悉了, 有些容易遗漏的地方他都不用别人来点拨,反而他自己?还能给别的羽林卫队伍提提醒。

    严观都没想过?要藏一下,他都被剥光了, 哪里?还有遮掩的必要呢。

    狩礼的差事很繁杂, 又是样样要紧的, 稍有差错就要连累担责, 但严观还是常常想起明宝清。

    他在每一个枝丫缝隙里?想她,在每一声雪落须臾里?想她,夜里?林风鬼祟, 帐子里?昏昏沉沉的, 映着守夜士兵的篝火光亮,在闪闪烁烁, 摇摇晃晃的晦暗光芒里?,远处虎豹豺狼的吼声阴恻恻的, 存着待猎的鹿兔并不会叫, 但它们偶尔会撞一下栅栏,发出一些声响。

    这?不是个好睡的夜晚, 尤其是心里?还揣着她。

    狩礼的前日,明真瑜跟着禁苑里?那些鹰犬来了景山,有些王公?大?臣有熟悉喜欢的鹰犬,这?会在册子上标明,等明日开猎时就把那些鹰或犬给对方送过?去?。

    明真瑜挺老实的,踏踏实实埋头干活,也不太仗着严观就偷懒耍滑,忙了好一阵才跑过?来同严观说?,明宝清明日也会来。

    严观心头一跳,却是担心起来。

    “这?次狩礼足有五日,她也待满五日吗?”

    明真瑜也只听明宝清这?么一说?,嚅嗫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您担心啊?没事儿呀,这?地界不都是您说?了算么。”

    严观瞧着他脑袋上顶着的几?根鹰羽,只道:“围场驻守并不都归我?管。”

    他只钳得住这?一批一批待驱进猎场去?的畜生而已。

    明真瑜愣一愣,神色里?也冒出几?分惴惴不安。

    “你自己?小?心,忙起来的时候我?顾得不你。”严观道:“往人前送鹰送犬的事就让别人去?吧,省得遇上旧相?识,白挨一顿奚落。”

    明真瑜这?才觉出严观心细如发,不由得连连点头。

    次日天拂晓,猎场的兵将便都一个个仪容整肃起来,千牛卫的人马进了南口,在道两旁驻守着。

    严观带着一个副手和十人小?队等在岔路上,待人马进入狩

    猎场,兵部侍郎宣读过?田狩令后?,狩猎开始,他需得替圣人提前驱开猛兽。

    萧世?颖入场时鼓声震天如雷,她身着一身黢黑的轻薄铠甲,肩头上立着的鹰隼却通体雪白,唯有两爪、喙勾和双瞳是黑的,严观观其身姿便知她精于骑射。

    萧世?颖身侧没有猎犬,但有一只姿态矫健的猎豹。

    这?只站在她肩头的鹰隼是单独留在内宫养的,严观之前从未见过?。

    严观要不远不近地跟在萧世?颖侧边,根本没有机会去?寻明宝清的踪迹,且圣人入场后?还有王公?贵族,然后?才轮到一些小?官,可她却出现得很早,落在萧奇兰的马后?,做一副护卫打扮,很是低调。

    明宝清的目光望了过?来,她淡淡扫了严观一眼,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就别开了眸子,再没有看他一眼。

    一捧雪从枝头坠下,正?掉在严观头上,雪碎顺着甲胄的缝隙融进了他的后?颈,细细碎碎的冰寒之意像针一样扎了进来。

    严观感到一阵莫大?的惶恐,金鳞池的亭子里?,他光身换干衣时不惶恐;听到调令被改成负责狩礼的羽林卫时,他也不惶恐;重又站在这?景山的时候,他还是不惶恐。

    只有现在,明宝清的漠然让他整个人都感到了一种震悚,他终于要从长久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一个与她形同陌路的现实。

    萧奇兰瞥见严观一甩缰绳先出发去?驱兽开路了,他刚才望着明宝清时的眼神变化,简直就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被抽了精魄,驭马转身时动作虽利落,可从他背上掉下来的碎雪像一堆虚妄的泡沫,很快散了个干净。

    萧奇兰转身看明宝清,就见她似乎猜到萧奇兰会看她,已经把脸抹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泄露。

    萧奇兰无言地转回首,心道,‘不至于吧,说?断就断?比翻书还简单。’

    她压下心底的些微懊恼,把目光望向猎场,她听见萧世?颖射出了第一箭,这?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开始了。

    南面的围场里?没有太大?的凶兽,所以很多文官和女眷都在此处狩猎,有些人不善骑射,就到营帐处休息去?了。

    高家的女娘各个习武,一到猎场上去?,争强好胜的性子就冒了出来,拾猎的仆从都有些不够用了。

    明宝清没有随从可以拾猎获,也没有调教?好的鹰隼,她每每射中了猎物还得自己下马去捡,很多猎获还不翼而飞,只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想来是被谁家仆从拾了去?,给自家主子添砖加瓦了。这事儿太常见了,明宝清没有在意。

    冬日林间天色暗得早,明宝清已经算回来迟了,萧奇兰身边的护卫正要出来寻她,见她回来了就返身回了帐内,并不管她接下来是要进帐还是要去往别处。

    明宝清把自己?的猎获往萧奇兰帐前的旗帜下一扔,一扫眼不远处的旗帜下高高的猎获堆上躺着只一箭贯耳的兔子,她顺着兔子往后?瞧了一眼,就见崔三?从帐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目光相?对,明宝清点一点头,崔三?也回以一笑。

    “把这?兔子给明娘子拿回去?。”崔三?轻声道。

    仆从猫着腰就把兔子给拿了过?来,明宝清往边上的林子走?了过?去?,崔三?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跟了过?来。

    进了林子后?,明宝清才一伸手,崔三?就牵住了她三?根指,提裙小?心走?上那块明宝清绕过?的凸石,然后?俏皮地轻轻跃下。

    “我?听三?娘说?,你开春就要成亲了?”

    崔三?一笑,道:“三?娘子在紫薇书苑里?,消息可真灵通啊。”

    两人来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明宝清背着弓箭,不由自主往树干上一倚。

    崔三?拈帕站得端正?,道:“姐姐是累了?”

    她们其实同年,不过?明宝清比崔三?大?了两个月而已。

    明宝清靠在树,笑道:“我?这?是站没站相?。”

    崔三?轻轻摇头,道:“姐姐你还好吗?我?今日瞧着你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明宝清心中愁肠百结,郁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理?了理?,有些艰难地开口道:“领了工部的差事后?,朝中有许多人看我?很不顺眼,着人隐晦威胁我?,说?要拿二郎开刀。这?传话?的小?吏是二娘生母朱氏如今的一个相?好,说?是露水情缘,但相?处久了,总也有情分。阿姨从小?吏那套问出来许多细节,我?们才知道事情这?样严峻,快马加鞭救了二郎回来。”

    崔三?专注地听着,明宝清默了很一会,才道:“而后?那小?吏好几?日没来当差了,工部里?年前差事忙碌,谁也抽不出空去?找他。倒是朱氏去?了,才知道他死了。说?是夜里?睡觉烧炭没给门窗留缝,闷死的。朱氏很伤心,她不相?信,所以她报了官,可也无用。”

    长安县的不良帅因着严观的缘故对这?件案子还是很上心的,但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什么显著疑点,只听朱姨说?,裘老八家的后?窗窗纸是烂的,一直懒得糊,可那夜偏偏糊好了,却是用寻常书写用的纸张糊的,根本不耐用,推两下就烂了。

    裘老八这?人一回家就懒懒散散的,但他要是想做了,必定是一丝不苟的,才不会费了力气又弄了一摊子烂事!

    朱姨这?话?没有说?服长安县的不良帅,却让明宝清听进去?了,她与裘老八这?人共事过?,他的确是这?种作风。

    但,又能怎么样呢?

    “姐姐。”崔三?轻声唤她,说?:“他也不全无辜。”

    “可罪不至死,”明宝清叹了口气,道:“他受钱的连累,也受我?们的连累。他真真只是个动嘴皮子的小?人物而已。杀他,既是办事不力的下场,也是给我?们看的。”

    她心里?并不太顾惜裘老八,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朱姨。

    明宝珊以为朱姨这?人在男女之事上只享快活,浑无心肝的,却不想她大?哭大?呕了一夜,憔悴极了。

    “这?样的事,只怕不会绝迹。”崔三?望着明宝清,眼底有深深的绝望,“圣人登基已成事实,但……

    明宝清对她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话?。

    崔三?遂不再言,只看明宝清欲言又止,就道:“姐姐想我?问什么?”

    “想问你好不好,又想替我?三?妹问你四妹妹好不好,但问来问去?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你不高兴了。”明宝清说?。

    崔三?只是看她,她张了张口,好像是觉得要说?的话?太烫,就先说?了几?句闲谈来凉一凉。

    “姐姐这?身打扮好利落,我?瞧见月光了,要是还能像从前那样带着我?跑一圈就好了。”

    “走?呀。”明宝清顿时站直了身子。

    崔三?摇摇头道:“父亲睡着了我?才出来的,等下还要回去?呢。”

    “你大?姐姐呢?”明宝清问。

    “祖父如今愈发离不开大?姐姐的伺候了,”崔三?的目光愈发沉郁哀愁,她轻声道:“四娘她被禁足了,祖父非常生气,甚至要下令断食断水,我?跪了一夜才求祖父松口,每日一个蒸饼一碗水。可四妹的院子还是谁也进不去?,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但每天的饭送进去?她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听见七妹的讥笑声,说?碗亮得像狗舔过?,还说?等放了榜,她倒要看看四妹能得个什么名头,不自量力。”

    崔三?沉默了很久,又说?:“母亲曾说?四妹色厉内荏,如今想想,却是假象。倒是七妹愈发刁蛮跋扈,不知日后?会养成怎样的心性。”

    明宝清想说?这?崔七很该教?训了,可又想到崔家并不是崔三?能做主的地方。

    “扬州倒是个好地方。”明宝清觉得这?话?无力,崔三?却笑了起来,只那笑容十分苦涩,“扬州刺史李真是李娘子的亲侄,我?真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替我?议这?门亲?李娘子那样恨崔家,那李真若算个人,他就不该应下这?门婚,可他应下了,那就连个良人都不算,还算良配吗?”

    明宝清自从三?娘口中听到崔三?的婚事后?,她在书苑借宿时偶遇到李娘子,也刻意提起她的侄儿。不知李娘子是否洞悉了她的意图,对此事倒很健谈。

    原来李娘子与这?位侄儿多年来都有联系,他一路求学都受李娘子的扶持。可明宝清一想,李娘子那时境遇不好,那扶持只能是来自圣人。

    “这?婚事是谁提议做媒?”明宝清问。

    “祖父的门生吧。”崔三?拭了一下泪,轻道。

    明宝清决定不说?出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她只怕多说?生变故,但她觉得李真未必就是个烂桃子。

    明宝清握着崔三?的手细细看她,这?几?日过?后?,只怕再也不能见她了。

    崔三?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凑了过?来,明宝清微微倾身迁就她。

    崔三?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轻声道:“我?有一回在街面上瞧见里?你和

    三?娘了,三?娘那时正?这?样与你撒娇。我?好羡慕,羡慕三?娘有阿姐可以撒娇,可直到四妹被禁在那院子里?了,我?才意识到,我?也是那个做姐姐的人呐。我?这?个姐姐其实一直都在忽略四妹积年累月的痛苦,漠视她身为庶出的无助和彷徨,可往后?想要弥补,却来不及了。”

    明宝清展臂抱住她,摸了摸她的发,道:“你不是已经在弥补了吗?你家中父母叔伯那么多,各个是长辈,长辈之上,还有权势那样大?的祖辈,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成为他们的附庸甚至帮凶,身不由己?。”

    明宝清这?话?让崔三?想到她的大?姐姐,她几?乎成了祖父的眼耳,崔三?打了个寒噤,被明宝清更抱紧了些。

    “很多时候只有瓦解了父辈的权柄,才能看见真正?我?们是什么样的。”

    明宝清很有感触地说?,崔三?并不全懂,但明宝清想,她会懂的。

    她站在原地,看崔三?一步步走?进营地里?。

    营地里?燃起了篝火,一团团橘灿灿的,明宝清想到明真瑄那个对于月亮的比喻,心道,‘这?才像无数怪物的独眼。’

    篝火明明暗暗,让明宝清又想起温先生说?的那只眼睛会变的黑猫。

    崔三?在旗帜旁顿足,好像在看那些猎获,她又微微侧首,想再看一眼明宝清。

    但就算不论距离,此时明宝清在暗处,她在亮处,已经是瞧不见了。

    营帐的布帘把她吞了进去?,明宝清听见身后?有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来人不想吓到她。

    明宝清没有转身,而那人的脚步声也停了很久。

    直到他无措的声音在这?密密的山林里?响起,像是一只迷失在山林里?的猎犬,迫切地叼着铁链在嗅闻主人的气息。

    “我?,我?惹你生气了是吗?”

    第109章 祭礼

    营地里?的家仆家将都开始在篝火边做饭烤肉了, 食物?的香气渐渐飘摇起来,但在这林子里?,冰雪和草植的气味还是?占了上风, 如屏障一般, 隔做两边。

    明宝清在黛青的夜色里?转过身, 只见到严观一双惘然的眼。

    昨日知道明宝清会来, 他早起蹲在溪边刮了那把不成样子的胡须,眼下冒出一层泛青的,绒刺刺的, 是?她最喜欢的程度。

    严观试探着, 又走近了半步,道:“我?哪里?做不好,你告诉我?, 好不好?”

    “你我?这两日都没?有见面?, 你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明宝清说?着, 下意识后踱。

    像是?明宝清身后是?深渊悬崖或致命陷阱, 严观被她后退的这一步惊到了,紧紧黏了上去。

    这附近大约是?人气足,又有篝火, 雪滴滴答答开始化, 林子里?开始下起一场凌乱的雪雨,每一滴都冰寒刺骨。

    “没?有生气吗?可我?觉得你不高兴了。”严观绕着明宝清打转。

    四周都是?黑洞洞的, 明宝清分?辨不出那些黑暗里?是?否有藏着耳目,于是?她靠近了严观, 搂住他的脖颈, 把唇贴在他耳畔。

    在不安的狂喜中,严观立刻收紧了手臂, 可他那颗悬吊着的心还没?有回落,就听明宝清说?:“回去好好当差吧,这景山若是?再出点什么?事,也太不吉利了,恐怕要封山做法事,到时候也影响附近的百姓民生。”

    说?完,她就松开了手,可严观不松手,他反而搂得更紧,明宝清甚至能轻易感觉到他的心脏在狂跳。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只是?觉得,”迟来的解释是?没?必要的,严观恳切地道:“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保证什么?都不再瞒着你了。”

    明宝清其实没?有因为他的隐瞒而生气,这种事情知道了反而是?负担。

    可晋王这事太复杂,她原本以为严观说?的皇亲只是?某个不得宠的亲王、郡王一类,可能是?犯了某个案子而不能诛杀,所以被严观暗中杀了。

    圣人登基前后,或诛或驱的皇亲太多,恐也不会去计较了。

    但没?想到,他杀的居然是?晋王。

    射死晋王的那支箭当然不可能是?凭空生出来的,大多数的人都认为那是?太子的手笔,甚至在圣人给太子的谥文中也暗示了这一点,所以明宝清真想不到会是?严观所为。

    晋王是?圣人登顶的障碍不假,可圣人与晋王乃是?同?父同?母,心底真没?有一丝不满吗?

    虽说?看圣人目前对于严观的处置,似乎并不想要他的性?命,但在明宝清看来,又处处透着诡异。

    严观虽不似明侯那般有野心,想争权,但很多事情由不得他自?己。

    明宝清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从明侯的烂摊子里?爬出来,不能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挂在别人身上。

    血亲不可斩断,姻缘也是?禁锢,而她和严观,还没?有成婚。

    “先当好差事。”明宝清心里?已经打算与严观了断,但眼下不是?时机,还要稳住他,“确保这景山狩礼这几日安然无恙。”

    她在他怀里?动了动,耳垂脖颈处被他的胡须磨得发烫。

    过了很一会,严观缓缓松开了手,他垂眸看着她,眼底闪着一点光,眨眼的时候那点光掉了下来,像是?一滴寻常的滚烫雪水。

    严观迅速低头,他大概觉得天?太黑了,明宝清肯定没?看见,所以片刻后又抬首看着她。

    明宝清觉得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知道她的话有所保留,而更令他锥心的还在后头。

    “好。”严观低声说?:“我?回去守夜了,你自?己要小心。”

    “嗯。”明宝清看着他转身,一步步朝林子那边走去,而就在明宝清收回视线的瞬间?,严观忽然快步折返回来,明宝清还未反应过来,便撞进他的怀中。

    他的唇上沾了点雪沫,带给明宝清的凉意是?短促的,立刻融成一片软软的温烫。

    守夜巡视是?很容易走神的,严观总习惯嚼点什么?,薄荷橘皮,丁香花椒,明宝清猜测严观这几日嚼了不少的柳枝,这味道留在他唇舌上,鲜明的草植气息,清冽得几乎像是?在闻雪,有种苦香气,泛着微微的涩。

    明宝清很难不回应他这个吻,唇舌交缠的时候她感觉严观的怀抱都变得柔软了,含吮时也不那么?慌乱而强硬了。

    他大概很天?真地认为明宝清因为这个吻而扭转了心意,直到他重新在林间?浓淡不一的黑里?寻到明宝清的眼睛。

    只是?对了这么?一眼,他整个人又难过了起来。

    明宝清有些惊奇,因为严观显然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她。

    ‘算起来,我?与他在一起的时日也不长,一年都没?到,怎么?像是?用情很深的样子?’

    可当下问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这一次明宝清先转身走了,留下严观一个人站在那,看着她消失在光里?。

    接下来三日的狩礼除了某些个废物自己摔了马之类的小事以外都没?什么?大风波,明宝清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旁观,她寻了个机会悄悄带崔三去坡上跑了一跑,远远瞧见那数千精兵追猎的场景,红尘漫天?,白日蒙蒙,犬吠鹰鸣,风声陡紧。

    这场围猎差不多进行了一个时辰,等到烟尘回落,人马朝营地这边来的时候,明宝清才?隐约看出她们是?戴着幞头,身着胡服和薄甲的女兵。

    “圣人这支军队,该是?在闺中时就养着了吧?”明宝清问。

    “嗯,圣人的骑射都是?先皇手把手教的,先皇性?子多疑,所以对于儿子很有忌惮之心,多有打压之举,反倒是?对于圣人这个女儿颇为宠爱,蓄养兵将这种事若是?放在皇子

    身上,绝对是?死罪,但先皇甚至专门拨了一笔钱让圣人去养兵。”崔三轻声说?。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明宝清看着半空中低掠而过的阴云,是?由鹰隼展翅而组成的,那些长吻瘦腰的长腿猎犬在草地上奔驰着。

    崔三也看着那些鹰犬,道:“就连圣人身边用来逐猎的那只猎豹,都是?先皇早年间?驯化的那只野豹的后代。”

    “那豹子我?见着了,比狗还听话。”明宝清回忆着那只猎豹飞跃时的优美身姿,忍不住感慨道:“有了这像狗的大猫儿,难怪圣人不养犬。”

    “是?了。”崔三轻声道:“姐姐,咱们走吧。祭祀过后,就该回城了。”

    狩礼的祭祀用的自?然是?猎物?,这猎物?要品相好,一箭射破了相绝对不行,但可以用来做成干肉献祭。

    猎获的大兽每日都会被收走,但一些小兽可以留着。

    明宝清从前的猎获都是?下人打理,这次倒是?跟萧奇兰的护卫学了不少剥皮沥血的法子。

    那十?来只兔子和野鸡就那么?简单熏了熏,挂在月光背上,是?明宝清准备带回去的战利品。

    祭天?祭地祭先祖的大祭礼过后,明宝清本要跟着随行大小官员一并退下,可萧奇兰的护卫们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羽林军也退下了一部分?,但严观还在不远处,警惕而专注地看着高台上的萧世颖,时不时巡视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祭祀场上空荡了很多,裸露的黄土比植被要多,在明宝清看起来,这个祭祀场更像是?一个得了斑秃的发顶。

    不过一些高官和近臣还在这里?,安王这几日也随侍在萧世颖身侧,此时正往祭祀台侧走去,似乎是?要搀扶萧世颖下来。

    祭台上的香柱高耸入云,他们姐弟二人同?时转首回望,看着那青烟散在半空中。

    萧世颖忽道:“朕昨夜梦见三兄了。”

    亲王看向萧世颖,立刻道:“也不奇怪,今日是?三兄的忌日。”

    “是?啊。”萧世颖似有所感,道:“另布置一些祭品,祭拜一下他吧。”

    圣令传了下来,领命的是?严观。

    他这个羽林卫的中侯本来就是?负责狩礼祭祀的,方才?那些事项就是?他着人准备的,眼下要另设一个小些的祭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那些奴仆比他还要熟悉细则。

    “这是?给晋王的祭礼,严中侯亲自?去备吧。”女官看着严观,徐徐说?。

    严观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唇,没?多大反应,只道:“是?。”

    素白的绸缎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盖住了那乌漆漆的长案,山风一刮,阴恻恻的,天?空沉沉悬在严观头顶,又是?有些要落雪的意思了。

    祭拜晋王这件事有些尴尬,他虽不似太子那般是?帝王手书认定的罪人,但因为他算是?枉死,枉死是?不吉利的,尤其是?成年之后的枉死,就格外有种冤戾的感觉。

    所以往常在祭祀晋王的时候,总是?伴随着超度的水路道场,还从没?有过像这样单纯的祭祀。

    明宝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退下,刚动了一动,就见严观忽然抬眸四下逡巡着,他的幞头软巾在之前的围猎中散掉了还没?来得及扎回去,所以只用黑布简单的束着,但还是?习惯性?的将黑布捆在额前绕了一圈。

    ‘这装束若是?换成白色的,就是?戴孝了。’

    明宝清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冒出这个荒谬的念头来,她怔怔看着严观乌黑的碎发与黄纸焚烧后的余烬一起在风中浮动着。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他害怕吗?还是?在重温大仇得报的快意?’

    严观的神色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略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听风声,又像是?躲开一片飘到他鼻尖上的灰烬。

    “严中侯,”他身侧的内侍压低声音提醒他,道:“黄纸余烬不能躲的!”

    严观其实知道这一点,教他的人是?严九兴。

    那时候,他在给阿娘烧纸钱,腾空而起的灰烬太烫了,他眼睛被烟和泪熏得酸痛无比,躲避是?下意识的动作,但严九兴说?,不要躲,那可能是?阿娘想要碰一碰他。

    所以严观不想挨到那片余烬。

    除了鹿、鹑、兔、野鸡等野物?之外,居然还有眼珠青白的鲤鱼奉上。

    严观忍不住在心底轻嗤,退到一旁侧边站定,可能是?因为他走动时带乱了气浪,所以有一部分?灰烬一直黏着他,在他望向明宝清的时候,视野里?也糊着那些轻飘飘的黑灰。

    那夜,严观跪在林地里?,用雪水搓了几次脸之后就彻底想明白了她忽然冷淡的原因。

    他不怪她,一点都不,她那样聪明,吃一堑当然会长一智。

    可要怎么?办呢?回到从前那样,只是?躲在暗处窥视她似乎也可以过一辈子,他原本也就是?那么?打算的。

    但真回得去吗?万一她另有了情郎,严观觉得自?己肯定会嫉恨发狂的。

    他胡思乱想时,觉察到安王瞟了他一眼,严观没?有理会,他又不在乎这些人。

    安王上前进香后,本该轮到林期诚了,但萧世颖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那准备让林期诚上前的内侍差点要了吞了自?己的舌头。

    “兰儿,你也去进香。”

    第110章 皇室玉器

    萧奇兰即便?有所准备, 但真被叫出来了,心头?也?大为震动。

    “陛下。”

    萧奇兰才走过去一步,就见崔老匹夫家的小匹夫崔机上前一步, 躬身道:“安王殿下祭拜兄长理所当然, 我?等臣子叩拜晋德太子是为臣本分,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以什么身份祭拜晋德太子呢?”

    ‘晋德太子’是萧世颖给晋王的追封, 只要?是人死?了,就算给个太上皇的称呼,她都无所谓。

    “自然拜她舅舅了。”萧世颖含笑道。

    崔机并不意外, 少许的讶异是因为萧世颖这么简单就承认了。

    “皇家血脉不可混淆, 陛下您……

    “是不是我?的孩子,我?会不清楚?”萧世颖还?站在高台上,睥睨众人, “这就是身为女儿身的好处, 无需筑高墙, 无需锁深宫,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血脉一体,无从混淆。”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 可不愿服这个道理的人, 就算是当着他们面生下来的,也?会质疑。

    “她可有皇家玉器?”崔机问。

    萧氏皇族每个皇子皇女出生时都会造一件玉器, 玉器的形制不一定,但上面一定刻了生辰八字与宫造的铭文。

    安王和晋王的玉器都是一块玉璧, 而太子的玉器是一块玉琮, 萧世颖的玉器则是一对玉珑。

    但,外孙、外孙女是没有玉器的, 看萧奇兰的年岁,应当是在先皇还?在时出生的,先皇怎么可能开库给她做玉器?更?别说?还?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即便?血脉无疑,但是否正统却很值得商榷。

    “当然。”萧世颖道。

    明宝清不敢直面圣颜,但她目之所及处,人人惊诧,连安王都很明显吃了一惊。

    萧奇兰背对着明宝清,却是侧对着严观。

    严观对这些?皇家的事情厌恶透顶,明宝清若不要?他了,这羽林卫他才不想当,要?杀要?剐随便?好了。

    他偷眼去看明宝清,却见萧奇兰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点而过。

    她的脸还?很稚嫩,但的的确确和萧世颖有很多相似之处,就连眼神也?很像,淡淡的,又很有力。

    严观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个关头?还?有闲心看他,也?直直看了回去。

    萧奇兰单手绕到颈后?,扯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

    ,那红绳上系着的是一块古朴的玉玦,从玉的颜色和质地上来看,无疑就是皇室做玉器会用的料子。

    安王把那块玉玦拿在手里,甚至都不用看铭文就能肯定了这是真的,而且是先皇那朝所制,因为那唯一一个制器老玉匠已经去世了,他的徒弟虽继承了衣钵,但多少会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而且玦,乃半玉也?,环形有缺,也?很符合先皇的喜好。

    先皇给给女儿、孙女等人赐玉器时,除了首饰一类玉器的,就是这种形制有缺的。

    萧世颖的玉珑已经算是非常贵重的祭祀求雨玉器了,但玉珑本身也?是半弧,并不完满。

    崔机不敢置信看着内侍呈在盘中的玉玦,先皇就算再怎么宠爱萧世颖,也?不至于给她的孩子赐萧姓和皇族玉器。

    他伸手想去拿那个玉玦,内侍却是一退,随后?将玉珏翻了过来,让崔机看背面的生辰年月和铭文,非但没有任何破绽,甚至还?隐隐印证了萧世颖说?自己?登基乃先皇的遗愿这种荒谬的说?法,否则怎么会爱屋及乌到给她的私生女制皇家玉器!?

    “既是连先皇都知晓的血脉,圣人为何不早替其正名?”林期诚开口道。

    若是早早证明,势必要?说?出父系一脉,有了父系一脉,萧奇兰哪里还?姓萧呢?

    但眼下萧世颖乃天子,谁敢问她萧奇兰的父亲是谁?

    “左仆射何必明知故问。”萧世颖睨了林期诚一眼,却不是敲打的意思。

    林期诚低了低头?,道:“既如?此,那太庙祭祖的事情也?该替皇女……

    “左仆射未免太心急了些?!”崔机厉声道。

    在他看来,女娘不过是血脉延续的容器而已,男子精血才是真正的传承所在。

    萧世颖窃国?上位,膝下无子嗣,势必要?从旁支里择选,各家推选的只会是儿郎,不会是女娘!到时候回归正统还?好说?,哪里会轮到一个生父不明的萧奇兰?

    早先知道萧世颖有个私生女是一回事,她恬不知耻的承认了又是另一回事,摆到明面上,试图让天下人承认更?是另外一回事!

    留下的全是股肱之臣,不过有些?是先帝的重臣,并不都跟萧世颖一条心。

    严观听着他们吵吵嚷嚷,也?是聒噪如?菜市,再怎么高贵的王爷皇子乃至圣人,一箭射过去也?有血花迸溅,没有钢筋铁骨,有的只是一副寻常血肉皮囊。

    那头?自顾自争执,而这边的祭礼居然在继续。

    萧奇兰根本就像是没听见那些?大臣对她的质疑,她用香露净了净手,拈着三根线香缓步走上前时,她对着祭台拜了三拜,一挽袖正打算倾身往香炉里插香时,那些?争执的声音静了静。

    严观在这突然的安静中听到风声微微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搅了进来,乱了这山风原本的走势。

    而萧奇兰只觉一个黑影快速扑了过来,将她扔在了蒲团上,那支堪比枪长的重箭直插进地里,把她的一角裙摆钉得死?死?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祭礼场上顿生骚乱,安王下意识藏掩在台下,但很快回过神来高声急呼。

    “护驾!”

    而萧世颖身侧的护卫已经全部到位,立盾以护持,一层一层就像茴子白切开的横面,谁都看不见萧世颖的一缕头?发,更?无从猜测她此刻的神色。

    明宝清已经在风声乱掉的瞬间就矮身掩在树后?,她看见细细的箭雨密密而下,而严观将蒲团连着萧奇兰一脚踢进了香案底下,她那层素纱的裙摆直接裂开,扯掉了一大片,扎在箭头?下边,不论是远看还?是近看,都像一支立在晋王祭台前的败旗。

    他一把扯掉香案上绸布用来做武器,这比刀要?更?趁手一些?,寻常箭矢被旋转的软布一裹搅就泄了力道,而那种重箭的射出频次根本没那么快。

    萧奇兰的护卫们各个训练有素,已经摆开应敌的阵仗,一击未中,再想杀萧奇兰就有些?困难了。

    严观见她们已经可以应付,本想去找明宝清,但没料那重箭竟连发数次,严观挥刀砍落一根,被箭矢上的力道震得虎口发麻。

    ‘比第一只重箭的力道大多了?射手有神力不成?’严观根本来不及细想,又有第二支、第三支相继袭来。

    重箭的力道可以扎透香案,伤到底下的萧奇兰,所以严观脱不开身。

    明宝清眼睁睁看着严观被重箭所困,反手取下自己?的长梢弓,拔出三支箭搭上,对准那半空中将有可能伤到严观的寻常箭矢,将它们一一射落。

    射箭时自然不好蹲着,明宝清站起身来,一心替严观尽可能扫除伤害,却没有觉察到有一支乱箭正向她袭来。

    明宝清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可那箭却被对面飞来的一支箭射落在地,明宝清下意识看去,就望见林期诚的一双眼,眼底的担忧似乎并不是冲着场上乱糟糟的局面,而是对于明宝清。

    明宝清稍一分心时,严观也?因她的遇险而分了心,听得一个护卫冲他喊‘小心’,他猛然回神躲过一支箭,但左臂反中了一支流箭,剜骨般疼痛。

    萧奇兰也?听见了这声‘小心’,她侧目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了下来,浮在泥上,沁进她撕裂的裙摆里。

    香案随之一晃,似乎是严观在上头?微微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

    萧奇兰有片刻的晃神,她听见崔机的惨叫声,听见有人惊呼,外头?乱糟糟的一团,但在这四面透风的香案底下,她似乎是安全的。

    这场刺王杀驾收场很快,林间有响箭腾空,绯红烟雾像一束晚霞。

    萧世颖毫发无损地从菜心里剥出来时,连衣摆都没有皱一丝。

    “兰儿可有伤到?崔侍郎如?何了?”萧世颖很是关切地问。

    萧奇兰正快步朝她走过来,萧世颖看见她背后?跟着胳膊上扎着支箭的严观,他不知死?活地没有赶紧跪下谢罪,竟是还?伸手去摸明宝清脸颊和胳膊,以确认她无事。

    “崔侍郎他,血流不止,只怕撑不到回城了。左仆射左腿上有些?擦伤,太仆寺卿跌断了手骨,瞿侍郎受惊过度,已然昏迷。”

    侍从回来禀报,萧世颖痛惜地皱了皱眉,道:“请齐太医替左仆射疗伤。”

    荆统领骑快马而来,下马上前对萧世颖耳语了几句。

    萧世颖轻嗤一声,道:“摞了头?颅,给朕的六叔送去,不,还?是先送去崔府,以慰崔尚书年迈失子的痛苦。”

    萧世颖瞧着不远处的严观伸手企图去生拔那支箭,只实在太痛,而且牵扯血肉感觉有异,这才放弃了。

    她又淡淡道:“让长宁押车,就把她捆在头?颅堆上送回豫州,没到地方?不许死?了。”

    “是,陛下、殿下,虽然逆贼已经被擒获,但只怕有漏网之鱼,咱们还?是先离开吧。”荆统领说?。

    萧奇兰其实知道今日可能会有异变,也?知道萧世颖做了准备,可凡事有万一,重箭太狠戾了,是人都会害怕。

    她侧眸看严观,但先见到了明宝清担忧而埋怨的面孔,她十分严肃地推了严观一把,示意他去谢罪。

    身为羽林卫中侯,即便?林间的驻守不是他的差事,他又救萧奇兰有功,但功过能不能相抵,都还?要?看萧世颖的意思。

    严观跪下低头?的时候,萧世颖和萧奇兰在簇拥下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有个护卫折返回来对严观说?:“先回禁苑,殿下为你请了医官。”

    “多谢殿下。”严观说?话的声音听不出痛苦,但怎么会不痛呢,他鬓角里全是冷汗,顺着下颌往流淌,别人一瞥看不出来,但明宝清碰一碰,就摸了一手的湿。

    回城时,严观不能骑马了,所以他们占了原本要?拉猎获的一辆车。

    入城时已然宵禁,街道上除了巡城的金吾卫就没有别人了。

    明宝清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时辰的长安城,空寂而晦暗,还?很冷。

    崔三的恸哭声还?在她耳畔驱之不散,令这长安城好似一座鬼蜮。

    这车上别的都还?好,就是一股血腥味,这让严观闻起来几乎像是一个锈住的铁人。

    他半个时辰之前就睡着了,就睡在明宝清膝上,他好像睡得很深,一直都没醒。

    明宝清时不时就摸一摸他的脸,按一按他的脉,试一试他的心跳,探一探他的呼吸。

    她怕他死?了。

    明宝清心里一冒出这个念头?,就像是心尖上被人用指甲盖狠狠掐下去那么一小块,惊人的痛!

    禁苑里的一处庑房已经备下了干净衣物和热汤,因为是倒钩箭头?,所以只能割开血肉取箭,动手之前医官先给他灌了一碗麻药,说?:“这麻药的药力泄了之后?不会头?昏脑涨,但就是容易致幻,也?就一晚上。他有些?什么怪异举止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不会是暴躁的那种,你且宽心。”

    明宝清看着她割肉取箭,止血缝针的利落样?子,心的确是宽了一些?。

    但医官走后?,她转首看向床榻上的严观,他陷在一床粗笨而厚重的棉被里,像是掉进了烂泥里,有种正在拼命挣扎的感觉。

    明宝清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在床侧坐下,可怎么坐都不舒服,于是就顺着床沿侧躺着,她贴着严观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把手指搭在他的颈脉上,合上眼,就打算这么睡了。

    明宝清以为自己?睡不着,但可能是太累了,几乎是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她醒过来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

    四周还?是黑沉沉的,她听见严观哑着嗓子发出一阵叹息。

    明宝清以为严观在说?梦话,所以微微撑起身子,想看他的情况时,却对上了一双貌似很清醒的眼。

    她有些?迷糊地问:“睡够了?怎么这时候醒了?”

    黑暗中明宝清只能看见严观眼珠里那点子碎碎的光芒,模糊感知到他的目光里有种莫名的惊诧好奇。

    明宝清又稍稍直起身来,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甚至因为汗湿而发凉。

    严观很轻地笑了一声,但不知道为什么,笑声听起来有些?怅然。

    他又把手举到明宝清脸边,好像是想摸一摸她,又不知道为什么又微微一偏,只是用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

    严观的动作太轻了,只有几个指节碰到明宝清的脸颊,彷佛明宝清是映在水里的月亮,是一缕无风都会散的青烟,是一个将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