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飞舞,阴风一吹,纸钱便呼啦啦散开一地,院子里黑漆漆的棺材还没停放进灵堂,一派兵荒马乱。
陈时越踏进院门的时候,眼前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正厅挂着一张遗像,两三供品,不知道是不是农村光线昏暗的原因,黑白照片上的老人咧嘴而笑,看上去略微有些诡异。
“老爷子死的可怜啊,临终了无儿无女,据说是死了几天才在卧室里面发现的,人都僵了。”
“嘘,死者为大。”
陈时越对耳畔的议论充耳不闻,径自点了一炷香,在牌位前拜了几拜:“太爷爷,您走好。”
“时越,你过来。”四叔在院门口喊他道。
陈时越应了一声,起身走过去。
严格意义上来讲,去世的陈老太爷与他没有直系的血缘关系,从小也说不上多亲近,但是四叔喊他回来的时候,陈时越还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路赶回了家乡。
实在是很久没回来了。
陈时越爸妈没的早,从小跟着姐姐陈雪竹长大,陈雪竹比他大个五六岁,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好不容易把他供完了高中。
却在陈时越上大学那年,出了车祸,至今躺在医院,是个植物人。
他跟家里这些亲戚从来不亲,也谈不上感情,但是四叔一家待他还是不错的,他这次回来,也是想看看四叔。
四叔比他印象里苍老很多,一步一拐的带着陈时越往前走,走到僻静处才斟酌着和他开口。
“时越,你也知道,老太爷一辈子命苦,膝下几个儿女都年纪轻轻走到他前头啦,也是年轻的时候造过孽,才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
陈时越不明所以,四叔突然给他说这个做什么?
“按理说,这下葬前停灵屋里要有子孙守夜,可你老太爷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你是他最近支系里唯一的男丁,能不能就可怜可怜他,给你老太爷守上一夜?”四叔脸色苍白,面颊上沟壑纵横。
陈时越没有多想,点点头:“行啊……不是等一下您就让我一个人守夜啊?”
四叔拧过脖子,扶着他的肩膀,枯瘦如柴的爪子一下一下的拨弄着陈时越的手臂:“最近村里不太平,可能是有点脏东西,你离家时间长,它们不认识你,你来守,最合适。”
陈时越一阵牙疼,心道老头子在二十一世纪活了这么长时间,思想素质怎么还跟刚从土里挖出来的一样,下乡扶贫清正愚昧工作刻不容缓。
“行,那您晚上好好睡觉,我给您看大门。”陈时越好声好气道。
地上的纸钱和落叶跌进泥泞里,断断续续的哭丧声从灵堂中传出来,可能是坐车时间太长了,陈时越这会头有点疼。
“老爷子命里带阴,你半夜如果碰到什么脏东西,千万不要出来。”
四叔嗓音低沉,很突兀的开口补了一句,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切记!不要出来!”
陈时越只当是他老人家的封建迷信,便敷衍的笑了笑,并没当回事:“好啦四叔,今晚早点睡,实在不行您给门上挂两个符纸,辟邪祛灾。”
四叔浑浊的老眼流露出一丝焦躁:“你别不当一回事。”
陈时越冲他四叔嘿嘿一笑,把老头子推着进了屋内:“好好好……”
院子里有人张罗着大家搭把手,把陈老太爷的棺材抬进去,陈时越安抚了一下他四叔,就过去帮忙了。
他刚将棺材抬起一个角,就感觉棺材格外的重,肩膀被棺材压得生疼,险些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嗷!”
身后有人帮忙搭了把手,才堪堪把棺材抬到了灵堂里。
陈时越心里惊异,心道老爷子营养这么好吗,百岁老人在他印象里都是干瘦而清癯的,而他肩上的棺材简直重的不正常。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陈时越气喘吁吁的从棺材边后退了一步,不由自主的裹紧了衣服,不知道怎么回事,院子里的气温比他刚来时要冷一些。
陈时越哆嗦着想回房间找个外套,却听门口一阵嘈杂。
门外来了两三个壮汉,嘴里嚷着让一让让一让,陈时越往后让了一下,只见几人拿着钉棺材的长钉和铁锤过来,扶正了棺材板就要打下去。
陈时越站在棺材旁边耳朵一动,出声道:“等等!”
几个大哥顿住动作看过来:“怎么个事?”
陈时越没说话,空气安静下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从棺材里侧发出来,就好像是……某种东西在一下一下的挠着棺材壁,声音细碎而沉闷,很像湿润的环境下,扣墙皮的声音。
整个场面十分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脸色发白,朝后退了一步,惊恐的看着棺材。
“这……这什么情况!”
“陈四爷!四爷快来啊,老爷子没死透!”立刻有人回过神来去喊四叔。
四叔面色一沉,大步走过来,却在棺材跟前顿住了脚步,他环顾四周,满院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掀开棺材盖,去看看什么情况。
陈时越过去扶着他,自己上前一步,低声道:“四叔,我去看看。”
四叔点头示意了一下,面色惨白如雪。
陈时越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拽着棺材盖一用力,棺材盖不动分毫,陈时越额头却已经出了汗。
他此时心如擂鼓,正要继续用力时,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只修长而筋骨分明的手,苍白而漂亮的外形,力量感十足,握着棺材盖的边沿,和他一起用力一推。
棺材盖瞬间被推出去半尺,陈老太爷蜡黄的遗容暴露在空气中,众人登时呼啦啦的围上来。
陈四叔见到来人连忙喊了句:“先生,您可算来了。”
陈时越退后两步,擦了把汗,然后才回过神来,仔细将眼前刚才帮他推棺材的人打量了一番。
这是个过分英俊的年轻人,黑色夹克衬着冷白的肤色,长裤修身而笔挺,身形颀长,往院子里一站,莫名有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感,扎眼的厉害。
陈时越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以为这是哪个前来祭拜的远房亲戚。
那年轻人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四叔站在原地不要动,然后自己走到棺材旁边,若有若无的瞥了陈时越一眼,陈时越很有眼色的退开半步。
他垂眼打量了陈老太爷片刻,然后忽地伸手下去,在棺材里摸了一圈。
“哎你什么人啊,手乱摸什么呢!”村中的小年轻怒喝制止。
“陈阳,住嘴!”四叔回身警告道。
那小年轻悻悻的放低了声音:“叔,他那不是不尊重死人吗。”
陈四叔阴沉着脸没理他,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棺材边上的年轻人,只见他继续在里面摸索了一圈,然后忽地轻轻一笑,直起身来,手上拎着个半掌大的大耗子。
“诺,就是它在里面捣乱。”年轻人把耗子捉着给众人晃了一眼,然后放到地上,任由它一溜烟蹿没了影。
棺材里怎么会有耗子,负责入殓的小辈果真是不上心到了极致,这种错误也能犯,众人议论纷纷,小年轻脸上微微有些红,没说话径直出门去了。
那年轻人也不以为意,对着四叔一昂下巴:“里边说。”
然后他四叔迎了上来,把众人都赶去了院子里,转向年轻人时的神情明显一喜:“先生!您可总算是来了,快往里面请,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傅,傅云。”年轻人漫不经心道:“时候不早了,带我看看吧。”
四叔连连应声:“好嘞。”
两人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傅云在陈老太爷的遗像前站定了脚步,然后伸手一捻案上的香灰,仔细在指尖碾磨了几下。
四叔神情紧张的看着他的神色。
半晌,傅云轻轻一点头:“没事,今晚都回去睡吧,我在灵堂看着就好。”
四叔大喜,像是松了一口气:“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先生,这是我侄子。”四叔把陈时越拽到傅云眼前,殷勤道:“今晚他也跟着守灵,您不嫌弃的话跟他挤挤,晚上也好有个伴。”
傅云把陈时越看了一眼,简短道:“我都行。”
天色渐晚,院子里前来吊唁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完了,只剩下陈时越和傅云留在灵堂里。
周遭光线昏暗,风声呼啸,袭卷过猎猎白幡,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陈老太爷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家底的,不知怎的到了晚年穷的叮当响,偌大个院子,门前立了一棵芭蕉树,树旁一口水井,其余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树影婆娑,远远看过去好像幢幢鬼影,在凄风中摇曳。
那个叫傅云的帅哥坐在石阶上,屈起一条长腿,蹙眉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什么,陈时越想了想,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你刚刚怎么知道,里面是老鼠?”陈时越好奇道:“一抓就出来了,好厉害!”
傅云眨眨眼睛,微微一笑:“我养猫,跟猫学的。”
陈时越:“……”
不想回答也不用这么胡扯。
“行吧,你家猫还挺厉害。”陈时越道:“我们进去吧,大晚上的呆在灵堂,有点吓人。”
傅云收了手机,惊讶道:“你怕鬼啊?”
陈时越一噎,诚恳道:“有点阴森。”
傅云站起来,笑道:“行,回房。”
两人在屋子附近转了一圈,只找到两个房间,一个是陈老太爷去世的那间,另一个早已上了锁,锁都落灰了,看着尘封已久。
“你四叔让你守灵没给你安排房间?”傅云难以置信道。
陈时越摇摇头:“没……”
“那好办,我们俩在棺材边打地铺,正好一边一个。”傅云抱臂道。
“那怎么行?”陈时越毛骨悚然,想也不想反驳回去:“我现在出去找四叔回来!”
他刚迈出去一步,身后落锁的那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时越生生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从门里出来,目光浑浊而空洞的看着他们俩。
“来客人了……”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低低念叨着:“这里很久都没有生人来了……”
“你们,是来找夫人的吧。”老妇人嗓音好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极为沙哑低沉,她慢吞吞的让开身子:“进来,进来……”
傅云给陈时越递了个眼色,自己便毫不客气的径直进门,随口道了句谢:“多谢,那我们今夜先住这儿了。”
陈时越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想明白这个老太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刚刚他看的千真万确那间房门是锁上的,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铁索,从外面锁上,里面根本打不开的。
锁上落灰,一看就很久没人动过了。
这老太太怎么从里面打开锁出来的?
陈时越见傅云进去了,自己没办法,只好也跟着进房间去。
房间很小,就一张床,床前一个梳妆台,看着是个姑娘的闺房,案前一根红烛,被头顶的白炽灯照着,隐隐红光散射在光影中。
“这是夫人的房间,夫人出远门去了,你们先歇息吧。”老妇人颤巍巍的扶着门把手,低声道。
“我姓吴,他们都喊我吴妈,夜里有事喊我便是。”
傅云欠身相送:“麻烦您了。”
陈时越没想太多,全身蓦地放松下来,他坐了十几个小时车,骨头早就累的要散架了,此时好不容易有个床,当下就往上一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傅云神色有些为难:“这床……”
陈时越睁开眼睛,往里面挪了挪,对傅云坦然道:“来嘛,挤得下。”
傅云:“……”
最终两人还是蜷缩着身子在小床上挤着睡下了。
陈时越神经大条,并不觉得跟个陌生人躺在一起有什么不妥,一翻身就昏沉沉睡着了,他实在是累的有点睁不开眼睛。
半夜三更,窗外传来几下飞鸟掠过的扑棱之声。
陈时越迷迷瞪瞪的忽然想上厕所,他一侧眼,看见傅云合着眼皮,神色安详的睡着。
陈时越轻手轻脚的下床推门,走到院子里,身后陈老太爷的棺材默立在黑暗中,芭蕉树上传来沙沙的响动。
他去茅房解了手,回来时步履匆匆,本想赶紧回房间去。
“咯吱……咯吱……”
那是井口方向传出的声音,陈时越疑惑的回头,井口附近空无一人。
“咯吱,咯吱……”声音更大了些。
陈时越背后一阵冷汗,他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中邪了似的,就想看清楚井里面有什么东西。
井口黑洞洞的,陈时越刚要探头看下去,忽的后脖颈一凉,被人硬生生从井口拽了下来那人手劲极大,陈时越被他扯的连着踉跄了好几步。
陈时越惊魂未定,只见傅云站在他身侧,清隽面容上神色微冷,不由分说的把他从井口揪了回来。
“你干什么?”陈时越惊怒道。
傅云不说话,往井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改白日里温柔和煦的模样,冷冰冰道:“你家里人没教过你,一人不进庙,二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吗?”
陈时越被他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随即没好气的反驳道:“二人不观井,我就一个人!再说那里有动静,我就是想去看一下。”
傅云顿了顿,低声问道:“你怎么能确定,刚才就你一个人?”
这句话让陈时越活生生出了一身白毛汗,他下意识往棺材那里看去。
胸膛剧烈起伏的喘着气,半晌说不出来话。
“回去睡觉!”傅云不耐道。
陈时越躺回床上以后就睡不着了,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傅云躺在他身侧闭着眼睛,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
傅云的五官生的极好,骨相优美,鼻梁挺而高,薄唇抿着,月光透过窗户纸洒在他脸上,在他眼窝附近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时越的目光漫无目的的游走,他看向窗外,忽的一怔,紧接着一把推醒傅云,面露惊恐。
傅云睁开眼睛,皱着眉心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觉也是一愣。
只见刚才安顿他们的吴妈,佝偻着身躯,在院子里一点一点的挪动着脚步,走到井口的时候,便整个人僵直着身子,直挺挺的“咕咚”一声,投进了井里。
陈时越险些嚎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