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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明烛天南

    1996年夏天, 六月、北京。

    胡同里的老榆钱树上阵阵蝉鸣,四月初刚开过春, 榆钱长得热闹,吃榆钱的日子拢共也就这么几天,过了这些日子,榆钱树就抽出了树叶,一眼望去绿油油的。

    今天这蝉鸣叫的让人莫名烦躁,空军大院那会还没有搬迁, 九几年的时候住的真是家属大院,还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条件,平房配着台阶, 走路都要注意着点儿。

    “恪宁!恪宁!”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叫唤, 叫唤的人没有得到响应, 脚步急切了一点,往院子里直冲。打头的一个个子明显高出一截,后面那个矮了半个头,跟在高个子后面“蹬蹬蹬”也往前跑,嘴里也叫唤着:“恪宁!恪宁!”

    正是十二岁的靳卫空和十岁的赵江川。这时候靳卫空还没有改名字, 还叫靳仰弛。

    偌大的一个房子,没有父母在,爹在部队忙的焦头烂额, 妈跟着文工团出差, 只剩下蒋恪宁一个人在家, 所以两口子合计了一下, 准备把蒋恪宁送到住在总后大院的爷爷奶奶哪儿去。

    从公主坟开始往西, 一字排开,直到玉泉路, 串联起了占了北京半边天的部队大院,再往西几步路,就是八一湖,老中央电视台就在隔壁。

    让蒋恪宁从空军大院去总后大院也不算太远,最主要的是有好几个月看不见爹妈,蒋恪宁从小没有离过爹妈,爷爷奶奶再疼,那也是隔着辈,说到底还是有点儿不习惯。

    这个决定做的很快,文工团出差演出的令一下,当天蒋父就做了决定,大手一挥,蒋恪宁就要卷铺盖换地方。

    他心里太郁闷了,觉得他爹他妈一点儿不关心他的身心健康,他都十岁了,怎么着也能够独当一面了!一个人住两个人又怎么不行了!

    再说,他爹又不是从部队不回来了!这事儿让蒋恪宁在床上躺着半天没想明白,打着滚翻来覆去,没一会额间就冒出了大汗,这会儿知道消停了。

    靳仰弛在门外叫他,最开始还是猫着腰掐着嗓子压低声音叫,一看他家里没人,人就活泛了起来,带着赵江川一下子就溜进了蒋恪宁家里,反正门没锁。而且这会儿的大院管的正严,时不时都有一队队警卫领着巡查。

    “干嘛呢你!”靳仰弛轻车熟路地摸进了蒋恪宁的房间,发现这小子躺在床上跟晒了十来天往外冒盐粒子的咸菜似的,躺在凉席上一动不动,床尾放着一个小风扇,呼呼呼地吹。他这幅模样实在不对劲,靳仰弛眉头一皱,探着脑袋过去盯着看了看。

    赵江川愣头愣脑,眼珠子一转直接伸手往他人中探了探。

    靳仰弛骂道:“睁着眼呢!人死了能眼珠子这么转吗!傻蛋!”

    赵江川讪讪收回手,然后往拉了一把椅子,往蒋恪宁床边一撂下,往上一坐,用脚踹了踹床沿:“干啥呢,恪宁。”

    躺在床上的蒋恪宁终于翻了个身,气呼呼地坐了起来挠了一把鸡窝头,撇了撇嘴:“我要去总后大院儿了!”

    靳仰弛奇了:“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总后的都贼有钱,知道那德产的巧克力吗,人一出手就是一整盒,随便吃。”

    “真的假的,恪宁,给我带两盒。”赵江川眼里放光。

    “真要那么好就好了,唉,我爸妈把我扔给我爷奶了,我要去住小两个月了,跟你俩都见不着了。”

    蒋恪宁唉声叹气,三人几乎从出生开始就在一个院子里,穿开裆裤的交情,靳仰弛六月份刚考完小升初,成绩还没出来呢,已经撒野一样玩疯了。

    “多大点事,到时候我跟川子找你去不就行了,就这么点路,骑自行车最多也就二十来分钟。”靳仰弛安慰人有一套功夫,手往蒋恪宁肩上一拍,瞅两眼他杂乱的鸡窝,道:“先带你去剪个头吧。”

    蒋恪宁揉了揉头发,耷拉着眼皮,听靳仰弛这么说心里确实好了点,叹了一口气:“好吧。”三个人并排出了门,靳仰弛作为大哥,临走之前还贴心的帮蒋恪宁锁上了门。

    下午五六点,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落下了,西边扯出一道道红霞,衬着带着金边的余晖,像丝带一样在天空飘着。赵江川用手戳了戳蒋恪宁,“恪宁,我跟你说,我之前去总后大院的时候去过旁边的陆军大院,里面可多小孩儿了,你到时候可不许忘了我们。”

    靳仰弛往他后脑勺上一拍,啐了一口:“我看你俩都笨,来回不到一个小时被你俩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该怎么玩儿还是怎么玩儿。”此时,已经马上脱离小学生队伍的靳仰弛显得格外有大哥风范,横位了三人小队里的领头羊,蒋赵二人对他十分信服。

    不过,大哥最近也遇到了一点儿问题。

    “但是恪宁走了,咱仨就少了一个人,那小子咱就少一个人治他了!”赵江川看向靳仰弛,咬了咬下唇。这会儿蒋恪宁才反应过来,靳仰弛找他应该是有要事相商的,他猛地抬起了头,“靳哥,那小子干嘛啦?”

    靳仰弛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意思:“那啥,那小子其实是个丫头。”

    “啥?!”蒋恪宁和赵江川傻了眼了,蒋恪宁难以置信:“你是说那个把我撂地上打的那死小子是个女孩儿?”

    赵江川没反应过来,反应过之后更是难以言喻,说起话来也磕磕绊绊,一双眼珠子快要掉下来:“那她战斗力这么强?”

    蒋恪宁反应过来了,问道:“哥你咋知道的。”

    靳仰弛脚步一顿,“别管了,那丫头现在跟我势同水火,碍于她是女孩咱们以后不能这么跟她这么打架了,得迂回一点。”

    “我同意。”蒋恪宁率先表态,赵江川紧随其后,三人小组决定暂时跟那个刚搬进来的丫头片子杨桢休战两个月,静待智囊蒋恪宁归来。

    “师傅,给剃短一点儿,板寸吧,就您给警卫员理的那个样。”走过一条宽阔的大道,三人站在才几平米大小的剃头铺子面前,小小的门面,收拾的很干净,别的繁琐的工具没有,一把剃头刀撑起这个小铺子十来年的招牌。

    蒋恪宁往那有些破了皮的椅子上一坐,师傅就上了手,不出五分钟剃出一颗精神奕奕的板寸头,衬得讲课宁都精神不少,一扫脸上的郁郁不乐。

    三兄弟刚迈出铺子,迎面就看见走来一个男孩,个子比三个都高,比最高的靳仰弛还高几厘米呢。

    这身影太熟悉了,蒋恪宁打眼一看就认出来了,这是靳仰弛的死对头,他和赵江川的阎王爷,半年前搬过来的杨桢,小名林林,跟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呢,跟他们仨的家就在前后排。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战斗力极强,特别会利用地形地势最会的就是出阴招。这会儿穿着短裤大短袖,手里拿着一根老冰棍,溜达着就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迎着阳光,蒋恪宁他们只能看见她微微眯起的眼睛,三个人这会儿都有点局促,之前不知道林林是女孩,现在知道了,莫名有点不太好意思。被女孩压着打,多丢份儿啊!

    其中最不自在地当属靳仰弛,杨桢看上去没有想宣战的意思,只是眯起那双大眼睛,像街头小混混一样两只手负在身后,不屑地眼神从三人面前扫视而过,她的挑衅这么直白,三个人跟看不见似的,让杨桢有些诧异,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赵江川咽了咽口水,看着杨桢手上往下滴着冰水的老冰棍有点馋,望着靳仰弛吸了吸鼻子:“哥,我想吃老冰棍。”

    靳仰弛一张脸黑如锅底。

    蒋恪宁漫不经心地将手抄在兜里,看向不远处的晚霞,心里想的是,要去总后大院了。

    三人最后在老牌坊那里散了伙,靳仰弛和赵江川被爹妈叫着回家吃晚饭,蒋恪宁裤兜了装了两张百元大钞和一把零钱,准备回家收拾收拾东西,等着爷爷奶奶拿着铺盖卷把他卷道总后大院去。

    真到了过去的时候,蒋恪宁其实没那么多怨言。虽说家庭幸福,但是爹妈太忙,蒋恪宁又早慧,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消化情绪,实在受不了就会跟大哥吐槽一下,好歹大两岁,大哥虽然成绩不好,但是一些道理蒋恪宁还是很受用的。

    爷爷奶奶疼蒋恪宁,给他单独收拾出来的房间比之前的家里的房间大了一倍,有爷爷亲手打的木头书桌,还有红双喜的立式电风扇,比自己抱着的小电风扇强多了。

    大夏天的,冰镇西瓜和老冰棍没少他的,最主要是家里藏书多,蒋恪宁有时候不出去玩的时候,经常能在房间书桌上趴着看书看一天。

    他的窗子正对着外面的绿化道,差不多十来米的距离。他一抬头就是几棵十几米高的大树,他的房间冬暖夏凉,尤其是夏天,一直都在荫凉底下。

    有的时候单纯趴在桌前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也挺有意思。

    七月出了头,还不到七月五,按道理来说这是正好刚放暑假的日子,蒋恪宁手边放了一盒铁罐的阿童木软糖,手下压着一本有些年代感的金庸的《白马啸西风》。

    封面水墨,是一个身形矫健容颜美丽的姑娘策着一匹白马的模样,他刚看到书里面李文秀与旧日里喜欢过的苏普和爱人阿曼重逢,风扇像扯着风箱一样呼呼直吹,他昏昏欲睡。

    一不小心,手肘碰到了旁边的铁皮盒子,盒子往地上一摔,“砰——”一声响,把蒋恪宁那点儿睡意给惊飞了,他揉了揉眼睛,将那本《白马啸西风》立了起来,正准备看书呢,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带着一只蜻蜓发夹的女孩从自己房间檐下走过,小心翼翼地躲在树荫底下往前走,看上去呆呆的,但是脸瓷白,漂亮。

    走过去的时候带了一阵小小的风,像薄荷一样清爽。

    蒋恪宁愣了愣,又是这个女孩?上次看见她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记住她是因为年纪似乎差不多大,但是几乎放假之后每天下午四点多都会从这里经过,太阳又晒,有时候脸被晒得泛起薄薄的红。

    路过好几天了,今天还是她头一次从蒋恪宁窗户口路过。

    她走的专心致志,都没有发现这窗户里面还有个人。

    蒋恪宁有点好奇,书也不看了,把纱窗一拉开,抻着脑袋探出窗外,遥遥一望,那女孩正好一转身走进了隔壁的巷子里。

    “宁宁,吃不吃西瓜?”奶奶戴着老花镜,在门外轻轻地敲着蒋恪宁的房门,他慢吞吞地将自己的脑袋缩了回来,纱窗一关,捡起地上的铁皮盒子,拖出长长的腔调:“吃——”

    出房间门之前关了风扇,爷爷中午回来的时候从食堂制冰机那边铲了点冰块,将西瓜冰了一两个小时,铁桶里的冰水冒着气,西瓜上手一摸,冰凉。

    蒋恪宁一口咬下去,汁水在他唇齿间爆开,瓜果香味混杂着那一嘴冰凉,一身暑气瞬间消弥。

    他坐在小马扎上,大刀阔斧地啃着西瓜,旁边的奶奶和爷爷也一人一块,立式的电扇嘎吱作响。蒋恪宁吃到一半又想起最近天天看见的女孩,抹了一把嘴,问了出来:“最近老从我们这儿路过的那女孩儿是谁,天天四五点路过。”

    奶奶想了想,似乎没想起来这个人,将目光转向了丈夫:“你看见过吗?”

    老头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略一点头:“似乎还真有这个事,最近常老师在教书法,开了个暑假班,那女孩估计就是过去上课的。”

    “你想不想去?刚开班没几天,你要是想去我跟你爷爷找常老师说一说?”奶奶还以为蒋恪宁也有点想法,现在已经开始琢磨着给他报班了。

    常老师跟蒋恪宁爷爷奶奶年纪相仿,不过儿女都已经迁居美国,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老伴在家里,加上他现在还在央美教国画,所以没事就会开班教课,家里热热闹闹的。

    “我不去!”蒋恪宁脱口而出,都放假了,再让他过去上学简直就是要命,不如天天在家写写暑假作业然后看看小说呢。

    蒋爷爷瞅了一眼蒋恪宁,“不去就不去吧,在家呆着也行,没事儿可以出去玩玩。”

    “你看见的那姑娘是不是长头发鹅蛋脸,长得白白的?”蒋爷爷将西瓜籽往垃圾桶里一吐,拿了两张纸擦了擦嘴。

    蒋恪宁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想着脑海里女孩的模样点了点头:“好像是。”

    “那就是林宪华家的。”奶奶盖棺定论。

    蒋恪宁对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还没见过真人,只知道跟爸爸估计是同事。原来刚刚那个小女孩是他家的。

    “那怎么在院子里玩的时候没见过她?”蒋恪宁有些好奇,拍了拍手,将西瓜皮递给了爷爷,又拿了一块冰西瓜,埋头苦吃。

    奶奶笑了笑:“能让你碰见嘛?人家小丫头是隔壁陆军大院的,不是来这儿上课你要是刚在院子里玩咋遇得到?”

    原来是这样,蒋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没事可以去陆军大院逛逛,那儿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多,就在隔壁,两步路就到了。”

    “行,改天我去看看。”蒋恪宁嘴上敷衍,实际上心里压根没想着过去,他还惦记着赵江川和靳仰弛来找他玩儿呢,惦记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来?

    总后大院其实没多少同龄人,很多都是才牙牙学语的小孩,话都说不利索,蒋恪宁跟他们玩啥呢?

    唉,蒋恪宁觉得没劲,吃完西瓜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又觉得睡不着,干脆又爬起来窝在椅子里看书,看着看着渐渐又入了神。

    不知不觉太阳落了山,窗外又一股风带过,蒋恪宁刚一抬头,那女孩又走了过去,手上拿着一迭用红色丝带绑住的宣纸。

    蒋恪宁揉了揉眼睛,低头将《白马啸西风》最后一段看了。

    “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蒋恪宁怅然若失地合上了书。

    彼时,蒋恪宁还无法理解李文秀的情绪,只是心中隐隐有些遗憾,他合上了书,蓦然间想起来刚刚爷爷和奶奶还没告诉他那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呢。

    第62章 明烛天南

    刚满十岁没多久的少年还是喜欢和朋友成群结伴, 但是让蒋恪宁有些烦恼的是,最近靳仰弛和赵江川都没什么时间。靳仰弛明年初中, 刚放假就被靳爸靳妈送去了补习班,不知道为什么,中间他又报了个拳击班,现在更加没时间来找蒋恪宁了。

    至于赵江川,每天在家被耳提面命地写暑假作业,也被爹妈拎着后脖颈去了补习班。只有蒋恪宁暂时还是个自由人。

    爷爷奶奶还没有退休, 到了这个位置之后越往后就是越身居要职,爷爷忙,只有奶奶每天管着蒋恪宁。说是管, 其实也放养。

    能有什么玩儿的呢?蒋恪宁把立式风扇往前挪了挪, 自己坐在小马扎上脸对着风口吹了一会, 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前写作业去了。

    不知道写了多久,蒋恪宁看了看桌角的闹钟,上面显示着五点过一刻,水蓝色的圆珠笔头抵着下巴,他远远望向绿化道, 今天那小女孩怎么还没来呢?

    他打开了纱窗,将脑袋探出去看了看,只有一片成荫的树还有绿化道上偶尔闲庭散步的小鸟,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蒋恪宁觉得有些奇怪, 正好奶奶在外面敲了敲门让他过去吃饭, 只好将这个念头放了下来。

    天气太热, 奶奶去食堂端了馒头和肉包, 配了几个凉菜和小炒,蒋恪宁吃得很快, 吃完之后一阵风似的就出了门。

    “宁宁!干嘛去?”奶奶在后面叫了一声,但这时候他已经跑出去几十米远,因此只能隐约听见男孩儿的响应:“出去溜达一圈!”

    跑到别人家墙头悄悄地趴着也算溜达嘛?蒋恪宁出了门,循着那个小丫头平时的路线找了过去,常老师家也是一个平房四合院,构造蒋恪宁门儿清,基本上都大同小异,他跟靳仰弛还有赵江川在一块最熟悉的就是翻墙刨坑。

    先是退到离墙一两米远的距离,然后助跑,使劲往上一跃,手就扣住了那个墙头,然后以做引体向上的姿势往上抻了抻,就这样,原本干干净净的墙头上多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常老师在西屋里教书法。

    以蒋恪宁的视角正好能看见满屋子的人,不算太多,大概七八个,坐在太师椅上穿着一身白色练功服的老头应该就是常老师。蒋恪宁不敢整个爬上墙头,只好双手抱着墙,然后在里面费劲寻找,那女孩很好认,白得像瓷娃娃一样,看上去有些不太健康。

    但是找了一圈都没有找见,蒋恪宁拧着眉正纳闷呢,底下突然间传来一阵敲打声,很轻地叩墙声。

    蒋恪宁被吓了一跳,视线往下慢慢一挪,眼中闯进一张青涩的小脸,看上去乖乖巧巧的,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

    这正是蒋恪宁之前看见的那个妹妹。

    她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蒋恪宁,蒋恪宁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小女孩看他不出声也没说话,敛眉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默默地画着自己本子上的画儿。

    蒋恪宁觉得这个女孩还挺奇怪,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合群,常老师为什么不管她呢?蒋恪宁心中更加好奇,往她那边挪了挪,那女孩听见动静也只是抬头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她一低头,蒋恪宁又看见了她那个蜻蜓发夹。

    年纪不大,画的画还挺好看,就是单纯的铅笔画,蒋恪宁觉得比赵江川天天在草稿本上画的龙珠里的动漫人物好看多了。常老师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树,主干擎天,亭亭如盖,将另一边天空的云朵遮了大半,连黄昏都只能看清一半。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恪宁都觉得自己胳膊上的肉稍微有些擦破了皮,他龇牙咧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疼,正准备下去,那小女孩正好有了动作,她合上了画册,蒋恪宁也就不动了。

    蒋恪宁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走进了练书法的屋子里,然后看见她跟常老师说了什么,蒋恪宁没由来的有些紧张,以为自己是被打小报告告状了,没想到那小女孩只是收拾了东西,直接离开了。

    看上去那常老师也没什么意见。

    蒋恪宁看她走出了常老师家还有些纳闷,一时间忘了自己还在墙上趴着。没过多大会儿,自己身下的墙又传来了一阵声音,蒋恪宁连忙低头,那小女孩正睁着一双大眼睛这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蒋恪宁连蹬腿都忘了,往下那么一掉,好在稳住了身形,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蒋恪宁比这个女孩实打实高了半个脑袋。两个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尴尬地揪着手指头,女孩眨了眨眼睛,将手上的画册递给蒋恪宁,声音低低的细细的,“你也想来常老师家学书法和画画吗?”

    蒋恪宁瞪大了眼睛,原本以为她是那种很害羞很内向的女孩儿,骤然间听见她说话以及找自己的举动,又感觉似乎不是。他挠了挠头,将她手上的画册接了过来,一打眼就看见了上面工整隽秀的名字,他慢吞吞地照着字念了出来:“林——舒——昂——”

    小女孩点了点头。

    蒋恪宁笑了笑,拿起画册里的铅笔,在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蒋恪宁知道自己的字丑,没想到放在林舒昂旁边显得丑的清奇,但还是很大方地给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蒋恪宁,你看这个恪啊,一个竖心旁加一个‘各’,这个字学过吧,好记吧?”

    林舒昂皱着一张小脸凑在他旁边,看了好一阵,最后点了点头:“知道!”

    “咱俩以后就是朋友了哈!”蒋恪宁一个人的时候也颇有大哥风范,在总后大院终于有了一个玩伴,虽然看上去有些木讷了点,但是没事,蒋恪宁相信自己能带领自己的队伍走向光明。

    林舒昂认真地点了点头,俩人小拇指勾着小拇指完成了朋友认证仪式。

    只是林舒昂的话真的很少,小小的一个人,抱着大大的画册,时不时将唇抿的紧紧的,一条线似的,让蒋恪宁觉得她像瓷娃娃一样易碎和脆弱,但是她笔下的花花草草又那么有生命力,真纠结,这不是十岁的蒋恪宁能想明白的事。

    蒋恪宁觉得爷爷奶奶没认错人,估计林舒昂的爸爸就是林宪华,俩小孩并肩走着,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半,天还没黑,余晖映衬着灿烂的夕阳,蒋恪宁将林舒昂送回了家。

    陆军大院是真热闹,蒋恪宁看的瞠目结舌,从门口进去那个大牌坊开始,一路上就没少见。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还带着穿着尿不湿的小娃娃在有点高的亭子前的滑道上滑上滑下,几个男孩见了林舒昂也会扯着嗓子叫一声:“昂昂!”

    但是林舒昂很冷淡,只是转过头对他们微微颔首。

    自己的待遇看上去比别人好了不少,这样的想法一旦滋生,就让蒋恪宁挺直了腰板,一副为林舒昂保驾护航的模样。

    带着还是个胖娃娃的穆泽泽的周绪宁嘴角一撇,啧啧两声,长大之后那股子流氓劲儿在小时候已经尽显,他双手环臂,脚在地上点了点,扬起下巴看向以前以后的俩人,“这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还是个小学生的穆泽行已经有了以后沉稳的雏形,拧着眉看了好一会儿,才蹦出四个字:“有点眼熟。”

    “哎,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点儿。”周绪宁用手摸了摸嘴,俩人回想的这一会儿功夫,奶娃娃自己从滑道上溜了下来,上面还有水泥印子呢,不算太光滑,穆泽泽屁股卡了一下,直接顿住之后一个倒仰,摔了个大马趴。

    一瞬间嚎哭声大作,周绪宁和穆泽行手忙脚乱地开始哄孩子,好不容易等着小弟弟闭了嘴,周绪宁想起另一件事儿来,兄弟俩往地上直接一坐,发了问:“林江江跟邓阿姨走了,真不回来啦?”

    穆泽行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往上一扬,一个没留意,扑进了两个人眼睛里,周绪宁抓狂地踹了穆泽行好几脚,一阵闷哼声中穆泽行闷闷出声:“离婚了,好像就是爸爸妈妈再也不见面了。”

    周绪宁一声国粹,傻了眼了:“那以后昂昂咋办?”

    穆泽行摇了摇头:“我咋知道?”

    “你看这货走路是不是跟林江江一样欠揍?”周绪宁说的是蒋恪宁。

    穆泽行秒懂,“我也觉得,都装装的。”

    “是吧。”

    “没错。”

    不知道已经被暗中针对的蒋恪宁已经将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林舒昂安全送到了家,林舒昂站在楼道里看着蒋恪宁,蒋恪宁悄悄地打量着林舒昂的家,真大!

    在那个大家都住平房的年代里,林舒昂家虽然也在大院里但是已经住上了独栋的小楼房,看上去特别漂亮,二楼栏杆那里还有花花草草的枝叶,让蒋恪宁着实惊艳了一把。

    “你家就这儿是吧?我跟我爷爷奶奶住总后大院,你要是想找我玩儿你就去那儿,然后我要是找你玩我就来你楼下,咋样?”这就是靳仰弛之前跟蒋恪宁他们熟起来之后的约定,现在被他灵活运用到了林舒昂身上。

    她又恢复到那副不爱说话的模样,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只是磨磨蹭蹭的,不跟蒋恪宁说话也一直不上楼,直到蒋恪宁觉得天有点迟了,才出声提醒:“要不你先回家?”

    林舒昂看了一他一眼,那双沉静眸子古井无波,却莫名让人觉得带这些不情愿的情绪,好在林舒昂还是点了点头,上楼了。

    听见楼上门开的声音,蒋恪宁才舒了一口气,手抄在裤兜里,慢吞吞踱着步子回了家。

    ——

    “回来啦?”阿姨面容温和,看见林舒昂回来之后很是亲切,伸手想把她手上的东西拿下来,但是林舒昂以一种坚决地姿态将画册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拒绝了她。女人有些不太好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屋子里芳香扑鼻,她温声道:“先吃饭吧?”

    林舒昂顿了顿,长长的眼睫毛扑了扑,犹豫片刻之后点了头。她先回了房间,偌大的一个房间布置的很是温馨,以粉蓝色为主,时下最新颖的玩具还有裙子,几乎摆满了整个房间。

    林宪华自从跟邓沛颐离婚之后在部队的时间更多了,那边原本就有家属楼,林宪华不愿意带女儿受苦,干脆找了一个住家阿姨来照顾林舒昂,但是效果平平。

    果不其然,阿姨刚将米饭盛进碗里,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东西摔了的声音,她已经习以为常。

    刚住进来的时候就听雇主说过林舒昂情绪有些极端,原本很开朗活泼的一个小女孩,自从邓沛颐带着哥哥离开之后不吃不喝好几天,后来被送进医院打了好几天营养针,现在林宪华只能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但是他带不回邓沛颐和林江江。

    因此,他更多的选择了逃避。

    大概持续了四五分钟,摔打声小时之后林舒昂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平静地让人觉得害怕。阿姨给她用公筷加了几筷子菜,观察着林舒昂吃饭的状态,比起面食她更喜欢吃米饭一点,这可能是随了妈妈。

    最开始过来的时候,阿姨还会时常找话聊,但是林舒昂很闷很闷,到现在近半年了,林舒昂可能是觉得她并不是令妈妈离开的人,也放松了对她的敌意,偶尔也会对她说说话了。

    林宪华找的这位阿姨是通过朋友介绍的,开出的薪金很丰沃,因此她也尽自己的可能将林舒昂照顾的妥帖。

    “我今天碰见了一个人。”林舒昂拿着勺子小小地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自己的嘴里,小小一块,滑溜溜的,很好吃,或许是林舒昂今天心情还不错的缘故,她的主动搭话让阿姨都有些惊讶。

    “怎么啦?跟他说话了吗?”阿姨声音温柔。

    林舒昂点了点头,“他有些像哥哥。”话一出,就没了下文,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不高兴的事情,她抿了抿唇,呼吸也加重了一些。

    “再吃点鸡蛋,好吃阿姨明天还给你做?”阿姨赶紧转移话题,“最近天气有些热,要不要戴帽子去练书法?”

    “但是也不像。”林舒昂对阿姨的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说出了后面半句。

    老实说,直到现在林宪华他们也不知道林舒昂到底情绪有没有一点恢复,从最开始的极端和歇斯底里到现在的平静,很难判定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林宪华也很难面对曾经快乐的小女孩变成现在这样。

    “你们是朋友嘛?昂昂没事可以跟朋友多出去玩玩。”阿姨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想引导着她多出去走走,

    这次似乎有些效果,林舒昂怔了怔,还是点了点头。

    ——

    “你练书法不会不无聊嘛?不如我教你迭东西吧?”自从蒋恪宁和林舒昂成为朋友之后,蒋恪宁几乎每天都会在林舒昂练完书法之后拉着她到处玩,总后大院有健身器材,后面就是一个废弃的器材室,里面不脏,都是一些废弃的器械,这里就变成蒋恪宁带着林舒昂经常玩的地方。

    蒋恪宁手欠,在知道林舒昂有很多画废的纸张之后,就经常怂恿林舒昂将那些纸给他迭纸,什么小船、手枪简直不在话下,林舒昂眼巴巴地蹲在旁边看着他手指翻飞,这时候蒋恪宁会非常不好意思地找来干净的木板,让爱干净的林舒昂坐在上面。

    但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成天舞刀弄枪也不象话吧?尤其是蒋恪宁用那些纸加上胶带给她做了个金箍棒之后,他看着穿着花裙子的林舒昂拿着那根金箍棒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天晚上回去之后就请教了一下爷爷,第二天就迭了星星、千纸鹤还有蝴蝶和蜻蜓,简直是患者花样给林舒昂做迭纸。

    蒋恪宁看林舒昂在看见那些东西的时候眼睛都亮了,斗志更加昂扬:“你等着吧,你想要什么,你宁宁哥都能给你弄出来,还没有我不能弄出来的!”

    林舒昂抵着脑袋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好一会,抬头对蒋恪宁笑了笑,笑得蒋恪宁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林舒昂能笑已经很不错了,最开始认识的时候像个小苦萝卜一样,整天苦着一张脸。

    “我想要风筝!我想放风筝!”昨天回去的时候,看见小周哥和泽行哥带着小奶娃泽泽放风筝,林舒昂心里特别羡慕,但是又不好意思过去玩,他们似乎也没有看见林舒昂,想了想林舒昂还是回了家。

    以前都是林江江带着她放风筝,虽然林舒昂经常跟林江江吵架,但是林江江像蒋恪宁一样,什么都带着她玩儿。

    一想到这些,林舒昂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哭,哭到第二天顶着一张通红的眼睛写暑假作业,小学二年级的作业也不是很难,但是总有题目她不会,越写眼睛越红,见到蒋恪宁的时候就是盯着一双兔子眼。

    蒋恪宁以为是她被爸爸妈妈训了,一听见她想放风筝,本着好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蒋恪宁拍了拍胸脯,“行,明天就给你弄!”

    “真的吗?”林舒昂眼里泛着光亮,里面满是期待。

    蒋恪宁一脚踩上横亘在地面上的大木头柱子,一手拍拍胸脯,“真的!”

    林舒昂倏地就笑了:“谢谢你,宁宁哥。”声音甜甜的,让蒋恪宁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当然了,蒋恪宁在怎么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能无师自通学扎风筝嘛?不能,于是他晚上扒饭的时候求助了一下爷爷奶奶,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一晚上学会,干脆撂了明牌:“爷爷奶奶,我明天想带我朋友回来玩儿,我俩想放风筝,做个风筝,行不?”

    蒋奶奶目光透过老花镜和蒋爷爷一对视,嘴角的笑都压不住:“交到朋友啦?”

    蒋恪宁矜持吃饭,故作镇定:“没错。”

    “空军大院的?”爷爷接了话。

    “嗯。”蒋恪宁面上不显,心里都要急死了,生怕爷爷奶奶拒绝,但是呢,蒋恪宁的爷爷奶奶就爱看蒋恪宁这个别扭劲儿。

    不过还是点到为止,爷爷奶奶对于蒋恪宁交朋友这件事还是很开心的,知道这孩子朋友都在家那边,这边有了朋友以后也能多过来转转,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孙子,都很疼他惦记他。

    “明天正好在家休息,你带你朋友过来吧,我叫你们做风筝。”爷爷声音沉沉,坐下了决定,蒋恪宁心中激动,表面上还在装着小大人:“谢谢爷爷。”

    第二天,万里无云,正好是休息日,林舒昂没有去学书法,所以五点钟的时候蒋恪宁就跑到了林舒昂家楼下候着了。

    “我跟你说,等会带你去我家,我爷爷奶奶帮咱俩一块做风筝,他们人很好,你别紧张。”蒋恪宁走在她旁边,因为要放风筝,林舒昂特地换了一身短裤短袖,林舒昂手紧紧握着,还是看得出有些紧张的。

    两人一边走,蒋恪宁一边安抚她。

    快走到门亭的时候,蒋恪宁又瞄见了那两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带昂昂干嘛去呢?”周绪宁摸着下巴,有些阴谋论。

    穆泽行看了两眼:“这小子是靳仰弛他们一伙的,贼tm机灵,肚子里光坏点子,上次把小张哥他们都给整了。”他认出来了,原本他们经常三个人在一块,现在只剩蒋恪宁一个人,穆泽行最开始都没认出。

    周绪宁一惊,心说哥几个虽然跟昂昂妹妹接触不太多,总不能让她被别的院的拐走吧?他摩拳擦掌:“得治治这小子。”

    穆泽行看一眼周绪宁弱鸡的身板,再看看蒋恪宁那大高个,把他往后拉了拉:“别急别急,观望观望。”

    “那好吧。”周绪宁点了点头,只是看蒋恪宁的眼神仍然恶狠狠。

    蒋恪宁真是奇了怪了,这俩人怎么跟有病似的,盯自己跟林舒昂一路了,他不跟傻子计较,轻飘飘地一个眼神都没给。

    “来啦来啦?先喝点水,歇会儿,爷爷先去拿材料,你们在这里先喝水。”蒋奶奶和蔼可亲,难怪蒋恪宁一进门都没看见爷爷身影,还以为半路爽约,原来是因为去拿东西了。不错,蒋恪宁心情大好,拉着林舒昂坐在自己旁边,喝着奶奶弄的口味比较清爽的小饮料。

    林舒昂还是有些拘谨的,对着蒋恪宁的奶奶叫了一声:“奶奶好。”等着蒋爷爷拿着一堆东西出来之后上去帮了一把手,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好。”

    自己的小伙伴这么有礼貌,蒋恪宁也很骄傲,和爷爷一起将风筝纸平铺在了桌子上,转头问林舒昂:“你想做什么形状的风筝?”

    林舒昂凝神想了想,声音脆脆的:“蝴蝶!”

    “好!那就做蝴蝶!”蒋恪宁还没等爷爷发话,擅自就应了下来,看的蒋爷爷蒋奶奶一愣一愣的,“你会画蝴蝶吗?”爷爷一手按在纸张上,转过身语气和蔼地问着林舒昂。小老头知道林舒昂在常老师那里画画,而且底子很不错。

    果不其然,林舒昂没有藏拙,点了点头。

    “那你就负责画一只蝴蝶,爷爷和哥哥糊纸好不好?”蒋爷爷哄着林舒昂。

    “好。”林舒昂乖乖巧巧,领了活就在一边画起来了。

    蒋奶奶在旁边开西瓜,将它们冰镇起来,充当俩孩子出去玩的小零食。

    穿堂风飘然而过,蒋爷爷和蒋恪宁认真地将林舒昂画好的纸张在竹签上用浆糊糊好,林舒昂拿着一根毛笔,时不时蘸着颜料,在已经糊好的风筝上写写画画,奶奶则站在爷爷身边,笑眯眯地指出风筝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差不多快到七点,忙活了近一个多小时终于大功告成。

    蒋恪宁手里拿着一只花花绿绿的蝴蝶,拉着林舒昂的手蹬着自行车带她到玉渊潭公园也就是八一湖那边放风筝,林舒昂坐在自行车后座,一手拿着蝴蝶风筝,一手抓着蒋恪宁的短袖后摆。

    自行车穿过一阵阵风,那风将蒋恪宁的短袖吹的鼓起来,林舒昂的裙摆也被吹成鱼尾形状,风筝破风,震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啸,天空的白云被染成了金色,车轮碾在水泥地上,扬起一阵阵尘灰。

    第63章 明烛天南

    “我要上学了, 你也要上学了。”蒋恪宁从背后掏出一盒巧克力,德产的, 然后往林舒昂面前一递:“这个给你,我以后再回来找你玩。”林舒昂在常老师家的兴趣班早就已经结束,但两个人早就成了玩伴,小两个月时间几乎都在一块。

    两个被放养的孩子玩到了一起,埋头钻营一些有趣好玩的东西。林舒昂爱画画,蒋恪宁每次都让她画喜欢的东西, 然后再试着看能不能用迭纸做出来,日复一日,两个人都有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昨天爷爷说学校下了通知, 最近两天就要回学校报名, 今年他就是六年级了, 用老一辈的话说就是到了一个关键的时期,蒋恪宁不太担心,因为自己的成绩一直都还算够用。知道要回空军大院,连夜想着给林舒昂送什么东西,想来想去翻箱底找出了一盒巧克力。

    林舒昂也要上学了, 昨天阿姨给她收拾了书包,今天就有些心不在焉,正好蒋恪宁又提了这一茬。

    “谢谢你, 宁宁哥。”林舒昂接过了巧克力, 心情还是郁郁, 两个人一起坐在公园里的草地上, 一股淡淡的忧愁在两个加起来拢共不到20岁的小孩中间萦绕。

    “又要做作业了, 我讨厌做作业。”林舒昂往后一仰,躺在草地上, 跟最开始蒋恪宁看见的那个安静的小姑娘大相径庭。

    今天是个阴天,入了秋,但是北京的天气还是有些热,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这俩人躺在草地上一个赛一个的愁。蒋恪宁叹了一口气,将旁边的草拔了好几根,叼在嘴里:“我也不想写作业,每次放学回家还有额外的作业,头疼。”

    “明年就要学英语了,不想学。”林舒昂也学着他的模样,在地上拔了两根草,没叼嘴里,用手一点点揪断,小脸皱成一团,很是嫌弃。

    “我明年就要上初中了,那题更难。”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到太阳落了山,蒋奶奶骑着自行车来接俩小孩回家吃饭,才消停。

    “不吃了奶奶,我回家吃,跟家里说好了的。”林舒昂咧嘴一笑,从随身带着的粉色小背包里掏出一盒点心:“这是我和阿姨一起做的,给奶奶和爷爷吃。”最近一段时间,林舒昂不仅脸上笑容多了,性格逐渐回到了以前的模样,就连身体也慢慢好了起来,小小的白皙的小手将点心盒子递给了蒋奶奶,小小的草帽戴在头顶,显得她格外可爱。

    蒋奶奶对她简直喜欢的不得了,没有推辞就收下来了:“谢谢昂昂,有时间多到奶奶这里来玩儿呀。”奶奶慈爱地揉了揉林舒昂的脑袋,旁边的蒋恪宁瞪大了眼睛,“我咋没有?”说完,眼睛还故意往她那个小背包里看了看,里面还装着自己给她的巧克力呢,德国产的!

    “宁宁哥我以后给你。”林舒昂说话慢慢地,扯了扯蒋恪宁的袖子,他难道真的跟小妹妹一般见识?再说,林舒昂说了也有他的份。

    “我跟阿姨刚做出来一份呢。”林舒昂解释道。

    “好好好,那我等你下次吧。”蒋恪宁得意地摆了摆手,眉毛扬的高高的,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奶奶在旁边莞尔一笑。

    蒋恪宁把林舒昂送到了陆军大院门口,这一段路林舒昂走的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汗,她挥了挥白嫩的小手:“宁宁哥你回家吃饭吧,我也回家吃饭啦!”

    “成!”蒋恪宁在牌坊底下坐着,坐在水泥砌的台阶上,看着林舒昂背着小背包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远。

    第2天,蒋恪宁回了空军大院,靳仰弛和赵江川一溜烟功夫就跑到了蒋恪宁这,被蒋恪宁不待见地白了好几眼:“你们都说找我玩儿,人呢!”他语气愤愤,往床上一坐,目光在两个小马扎上坐着的两个人身上扫来扫去,对他们不义气的行为深恶痛绝!

    “哎,不是,我俩上补习班来着,每天被爹妈看着,院子大门都走不出啊!”两人鬼哭狼嚎,假装抹泪,靳仰弛也失去了自己的大哥风范。

    正哭诉着呢,蒋恪宁房间大门被一脚踹开,进来一个圆领白T恤,穿着不规则行形状的格子短裙,脚上踩着一双高帮帆布鞋,来势汹汹:“哟呵,回来了啊?小宁子。”杨桢嘴角一勾,那股子混不吝的气质浑然天成,倚在门边像只笑面虎。

    蒋恪宁用眼神示意靳仰弛,或者直接忽略,蒋恪宁瞬间心如死灰。在他没在的小两个月,局势已经极限反转,现在的杨桢头发也长起来了,俨然一副大姐大模样,蒋恪宁像鹌鹑一样低下了头:“回来了。”

    他莫名有点思念远在陆军大院的林舒昂了。

    每个片区学校都都固定的,大院更是这样,几个院子按照街道一划,有时候毗邻着的两个院子上的学校可能距离差了很大一截,蒋恪宁跟林舒昂本来住的也不算太近,上学的学校更加不一样了。

    蒋恪宁再次见到林舒昂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冬初。那会儿还没有放寒假,但是天气已经渐渐冷了起来,蒋恪宁就成了大院里头一个受害者,荣得感冒。靳仰弛和赵江川接连好几天都不敢跟他走一块,生怕给自己传染了。

    蒋恪宁天天围着一个大围巾戴着口罩,把自己捂得跟北极熊似的,爹妈眼见不行了,抽时间把孩子往医院里送,结果一查,都快烧成肺炎了,许友昀不干了,觉得自己没尽到当妈的责任,请了假把蒋恪宁按在医院里,让他住了一个周的院,自己也照顾了一个周。

    照理说这跟林舒昂没什么关系,但是巧就巧在蒋恪宁所在的住院部楼下不到一百米就是二小的操场,每天七点半准备看一群小豆丁在操场跑操。蒋恪宁每天就倚在栏杆边上打发时间边看书边看她们上体育课。

    有一天看着看着就看见一个跑步慢吞吞在后面吊车尾的小豆丁,蒋恪宁定睛一看,那不林舒昂嘛?瞬间心思就活络了起来,趁着许友昀晚上回家做饭的功夫就换了一身北极熊装扮,跑到林舒昂学校门口蹲着。

    蒋恪宁也是后知后觉,林舒昂这学校就在家附近啊,走路都不到五百米,他怎么给忽略了呢?

    林舒昂还是照常,大书包左边放着一个小水壶,书包里反正除了作业什么都装,刚入冬呢,就带上了挂脖的毛绒手套,围巾也围了一圈,要不说蒋恪宁跟林舒昂是一对好朋友呢,装扮都差不多,蒋恪宁就是看她像个迷你版北极熊才给认出来的。

    但是今天林舒昂心情不佳,刘老师说她作业做得不好,要返工重做,还要让家长签字。林舒昂糊弄不过去,连放学回家都垂头丧气的。林舒昂长得白,但是不耐冻,一吹风就通红,蒋恪宁在身后跟着她,她走两步,他走一步,都快走到牌坊口了,林舒昂都愣是没发现。

    蒋恪宁将下巴埋进围巾里,蹭了蹭,然后晃悠着走到林舒昂身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帽子,没动静。

    再拉一下,还是没动静。

    蒋恪宁啧一声,觉得这丫头是不是冻傻了?

    再准备拉的时候,林舒昂倏地转过了头,瞪着一双大眼睛,质问他道:“你干嘛!”

    蒋恪宁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林舒昂看了他好几眼,觉得眼熟,见他没说话就转过了身,又觉得不太对劲,转过头又看两眼。蒋恪宁觉得她真逗,还挺有意思的。

    再等她转过来的时候,蒋恪宁把自己的口罩一拉,林舒昂目瞪口呆,都有些结巴了:“宁、宁宁哥?!”一瞬间语气变得惊喜。

    蒋恪宁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

    不远处,跟在俩人身后的周绪宁和穆泽行踢了踢路上的石头子儿,都有些纳闷:“那男的谁?”

    穆泽行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像蒋恪宁,你看看?”穆泽行是搬过来的,学校还在另一边,正好就是靳仰弛一届,每天晚上和周绪宁一块回家。

    “嘶,好像有点,但是他不是几个月没出现了吗?”周绪宁挠挠下巴。

    穆泽行撇了撇嘴:“因为他回去上学去了。”

    周绪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最近林舒昂已经跟他们走得比以前近了,加上大院里阳盛阴衰,哥几个对林舒昂更好了,以前林舒昂跟着林江江,那就不说了,现在一个人玩儿,他们当然有义务带着她了,只是中间跑出个蒋恪宁是怎么回事?

    后面俩人的小九九前面一高一矮压根都没注意到,两人叙着旧,就跟刚分开一天一样,蒋恪宁跟她说着学校里的趣事,逗得林舒昂一愣一愣的。

    等到快送林舒昂到楼下,蒋恪宁也该回去了,许友昀差不多过来送饭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有时间再来找你玩!”

    “嗳——”林舒昂拉了拉蒋恪宁的手,没让他那么快走,“上次说给你送东西,一直没给你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林舒昂说这话时还有些委屈,在她的视角看来,蒋恪宁不住这里了,以后就再也联系不到了。

    “好好!”蒋恪宁连声应下,将帽檐往下压了压,在楼道里等着林舒昂下楼。

    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看上去还挺精致的。蒋恪宁都有些犹豫,但是看着林舒昂期待的眼神,还是将盒子揣进了衣兜里。

    林舒昂思索了片刻,问蒋恪宁道:“你寒假还过来嘛?”

    这个蒋恪宁真有点不清楚了,但是一想到靳仰弛和赵江川上次的行径,再加上现在靳仰弛跟杨桢走的还挺近,俩人又是一个学校,蒋恪宁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多方思量之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舒昂漾起一抹开心的笑。

    事实证明,蒋恪宁想的没错,果不其然蒋父蒋母有事,于是蒋恪宁这次自觉地收拾了东西来了爷爷奶奶家。刚过来没两天就在林舒昂门口等着了,那会儿林舒昂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呢。

    周绪宁和穆泽行在外面打雪仗,准备叫林舒昂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出来玩,走到楼下就看见蒋恪宁在那儿跺着脚等人,一呼一吸之间,白气氤氲。

    “那谁,你在这儿干嘛呢?”周绪宁扯着嗓子对蒋恪宁叫了一声。

    都深冬了,蒋恪宁还戴了一个护耳,周绪宁说什么他只听见一半,剩下听的模模糊糊的,转过身手踹在上衣兜里,问道:“你说什么?”

    周绪宁憋屈死了,扯着嗓子又是一句:“你在干嘛?!”

    “我等昂昂。”蒋恪宁道。

    “呸!”周绪宁在心里啐了一口,昂昂也是你叫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大院的人干嘛来我们这儿?你自己没有朋友吗?周绪宁鼻腔哼出两道气,没搭理他,仰着头就是一声:“舒昂!下来玩儿!”

    蒋恪宁自顾自地踩着地上的雪,留着周绪宁和穆泽行大眼瞪小眼。

    没过多大会,林舒昂的窗门开了,冒出一颗披散着柔顺头发还穿着毛绒睡衣的林舒昂:“外面有点冷。”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一眼看见了底下的蒋恪宁,眼睛瞬间亮晶晶的。

    周绪宁看这丫头眼睛就黏在蒋恪宁身上,冷哼一声,拉着穆泽行离开了。

    寒假的乐子比暑假的乐子少了很多,但是北京的雪下的频繁,只是玩雪就已经够让人兴奋的了。虽说第一次撞面有些不太愉快,但到底还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只需要一问一答:“一起玩儿吗?”“玩!”就又能玩到一块儿去了。

    蒋恪宁莫名就又多了好几个小伙伴,总之在陆军大院他是彻底混熟了脸,林舒昂冬天穿的像个胖娃娃,很少有她能参与的活动,阿姨怕她冷,几乎都是全副武装。

    在他们寒假即将结束的时候,蒋恪宁的好兄弟赵江川和靳仰弛终于“抽”出时间来总后大院来瞧一瞧这个被他们忽略了小半个月的兄弟了。谁知道摸着找到了蒋爷爷蒋奶奶的家,结果人不在,一问,原来是约着和朋友们去八一湖打雪仗去了。

    靳仰弛和赵江川那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再说,蒋恪宁怎么狼心狗肺,他们冒着大学过来找他来了,怎么还不在家!二人气呼呼的,刚到八一湖就看见四五个差不多大的男孩聚在一块滚雪球,滚的差不多有半人高。

    蒋恪宁在中间戴着一个雷锋帽,冻的只吸溜鼻涕,林舒昂就在一边坐在蒋恪宁他们给她用雪做的凳子上,看着他们弄。

    靳仰弛在一边看了好一会,觉得有点意思,用手作喇叭状吼了一声:“蒋恪宁!”

    赵江川有样学样,“蒋恪宁!”

    湖前面几个男孩儿齐刷刷回过头,林舒昂也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然后声音脆脆地叫了一声:“蒋恪宁,你朋友来了。”说话语调还慢吞吞的,在外人面前她基本上不叫蒋恪宁“宁宁哥”,这称呼一般都是有求于人或者撒娇的时候才说,蒋恪宁之前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林舒昂笑得一脸狡黠,让人觉得可爱。

    “靳哥!川子!过来一块儿玩!”蒋恪宁蹦起来,双手挥舞着,天地间一片雪白,只有他们几个小黑点在移动。

    靳仰弛和赵江川大驾光临,一群男孩子琢磨着应该怎么玩,光滚雪球多没意思啊,这时候陆军大院一个小男孩出了声,提议道:“不如我们打雪仗吧,分两组,就跟打羽毛球似的。”

    “那不是互相砸嘛?”

    “哎,互相砸也有意思嘛!看谁被砸得最多谁就输。”

    “成啊,来!”

    “来!”

    后来一数加上林舒昂正好四个四个一队,林舒昂脱了小背心只剩下一件袄,跟在蒋恪宁身后充当辅助,一声哨响登时场上就是一阵热血沸腾。

    尤其是一群大小伙子,使不完的牛劲,打着打着就打成混战了,就差直接撸袖子往上干了。最开始蒋恪宁还能护住林舒昂,越到后面就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到最后就是雪球乱飞,林舒昂笨拙地闪闪躲躲。

    后来战场越来越靠近八一湖,林舒昂也跟着大部队转移了一下。她刚准备歇一口气,迎面就砸来一个大雪球,林舒昂心里一惊,往旁边一闪躲,谁料到一脚踩上了一个雪疙瘩?林舒昂陡然间身子一偏一个趔趄就被绊倒了,那儿又微微有一个下坡的幅度,林舒昂就不受控制的滚了下去,一时间呼吸都有些困难,原以为马上就要止住了,谁知道脑袋直挺挺地摔在了湖面上已经结冻的石块上。

    “咕咚——”一声,林舒昂落了水。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蒋恪宁,他脸色一白,看见在湖里冻的脸僵紫的林舒昂瞬间慌了神,尤其她额头还有一点红,蒋恪宁鼻涕眼泪瞬间一起下来了,他抹了一把,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了下去。

    深冬,那湖水多凉啊,上面还覆盖了一层冰,就这块稍微薄一点,他身上的衣服沾了水极其厚重,拉着林舒昂更是费劲。后面一群人也肉眼可见的慌了神,靳仰弛赵江川还有周绪宁纷纷跑到旁边帮忙,还有机灵的已经跑回家打了120。

    中国邮电部早在1996年就规定了急救电话是120,这群子弟都被家长要求记住了拨号号码,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救护车过来的时候蒋恪宁浑身都快冻僵了,他看着那担架将已经冻僵到脸上意思血色也无的林舒昂拉走,心里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如同刀割,等到他挣扎着起身的时候,正好父亲的副手开着车过来了,具体说了什么,蒋恪宁耳边嗡鸣,一句也没听清,旁边靳仰弛有些于心不忍。

    “让他先缓缓吧,郑叔。”

    郑文启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蒋恪宁浑身湿透,赶紧上车拿了干毛巾,蒋恪宁犹如提线木偶一般,被郑文启接走了。

    这一走,蒋恪宁错过了林舒昂苏醒,也错过了林舒昂那一声“宁宁哥”,十六年的阴差阳错,至此开始。

    第64章 明烛天南

    林舒昂醒过来的时候外面雪已经停了很久, 她的额头被白色的绷带裹着,从她的方向往外看过去, 一片白茫茫,雾凇沆瀣,窗子开了一半,上面雾蒙蒙一层,就像白色的灰一样。

    林舒昂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是怎么突然间来到了医院也不知道。她刚醒来的时候身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医生, 看上去很是儒雅,还有一位则是一个干练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看上去有几分威严, 让林舒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林宪华看着林舒昂看自己时迷茫又瑟缩的眼神心中抽痛, 拳头攥紧又脱力了一般松开, 心里充斥着内疚。

    “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刚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过一晚上记忆就会慢慢复苏。”林宪华看着林舒昂睡着之后出了病房,医生紧随其后,将一些要件叮嘱了一遍。

    林宪华听得认真, 但是对于林舒昂的情况还是有些担心,“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略一思忖:“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情,具体什么事还要看她自己的恢复情况。如果说恢复得好, 什么都不会忘记。”

    林宪华点了点头, 医生颔首致意后拿着病例册回了办公室, 只剩林宪华一个人站在门口, 透过隔离的玻璃窗看着里面酣然入睡的林舒昂。林宪华查清了前因后果, 事实确凿这就是一场意外,住家的阿姨很是自责主动请辞, 林宪华没有拒绝,在她临走的时候多结了三个月工资。

    让林宪华心一瞬间被一只手狠狠抓紧然后又拽下来扔下去的是林舒昂睡醒后,睁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接着林舒昂看着林宪华问道:“妈妈和哥哥呢?”

    妈妈和哥哥呢?林宪华该怎么回答?他嘴唇翕动,张开又合上,手按在她病床上的扶手上青筋只冒,林舒昂眼里充满疑惑,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始终不说话。良久之后,林宪华才温声哄着她:“妈妈去上班了,哥哥在上补习班呢,明天就来看你了。”林宪华骗她骗的还算有点逻辑,至少还记得这是寒假,林江江放了假。

    林舒昂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

    林宪华去端了营养餐,看着林舒昂吃完哄完她睡觉才将门带上出了病房,第一件事就是跟邓沛颐打电话,跨国电话根本打不通,林江江的住家电话倒是打通了,打通之后连夜给他定了票让他过来。

    林江江一点怨言也无。

    凌晨三四点,林宪华双眼通红,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也是这个晚上他下定决心,从此以后林舒昂所有的吃穿用度,所有的上学生活事宜统统由他经手。工作再累也有下班的时候,实在不行那就上班的时候累点,早点下班回家陪舒昂。

    半夜的时候林舒昂醒了一次,是被父亲压抑的哭声吵醒的,她生病以来本来就睡眠充足,半夜醒来也不算稀奇。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很足,干部病房环境很好,又安静,因此那压抑的哭声显得格外突兀。

    她悄悄地下了床,下床的幅度有些微的大,带着她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倒叙了一口凉气,光着脚踩在了实木地板上,不算太凉。

    如果说刚醒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么现在的她已经记起来了绝大部分事情,其中就包括父母离婚,结合父亲压抑的哭声,她大概明白了什么。林舒昂踮着脚在门口看了看,下意识想伸手开门去安慰父亲,想了想转身回了床上,窝在被子里一双眼看着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林江江果然来了,风尘仆仆,那种累简直肉眼可见。林舒昂眼睛湿漉漉的,只看一眼林宪华,林宪华就懂了意思,留着兄妹俩说话。彼时林江江也才十二岁十三岁,听见林舒昂落水失忆的事就已经慌张的不行,见到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更是鼻尖一酸。

    林舒昂往左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空位,“哥哥,你上来。”

    林江江苦笑,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哥哥身上脏。”

    林舒昂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只是一个动作,却让她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个名字,林舒昂下意识地低声呢喃,叫了一声:“宁宁哥?”她眼前一片空白,只觉得头痛,而林江江也只听见了最后的一个“哥”字,没有反应过来林舒昂在说什么。

    “怎么了?”林江江俯身,检查了一下她的额头,很快林舒昂就摇了摇头,“没事,哥你上来吧。”

    刚刚的事情,连林舒昂都有些说不清,她迷迷糊糊地搂住了林江江的脖颈,躺在他怀里,终于觉得安心,也终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原来还有机会见到。

    林舒昂落水的事没有隐瞒,很快大院里几乎都传遍了这件事,孩子们被勒令不许再去八一湖边上玩,其中周绪宁和穆泽行更是在家挨了一顿批。

    “舒昂多小一点儿,你们就带着她去?咱们院子里好不容易有个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你们也愣是没给看住?周绪宁!昂昂掉下去的时候你干嘛呢?睁俩大眼珠子发呆呢?!”

    “甭管了,赶明你就带着果篮去看昂昂去!”

    周绪宁挨了一顿削,心里也没有不痛快,都惦记着林舒昂的病呢。而且经此一役,他也彻底明白了林舒昂父母离婚代表着什么,她以后就只有爸爸了,你看生病了都只有林江江回来,天可怜见。

    本来就想去看,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被自己亲妈一骂,第二天就拉着穆泽行去了病房。刚进门就看见院子里之前经常被用来比较还比不过的林江江坐在她窗前给她削苹果,周绪宁在外面看了一会,有些犹豫:“林江江看见我俩会不会想揍我俩?”

    穆泽行不满意了,鼻孔朝天瞪大了眼睛:“凭啥?”

    “我们没第一时间冲过去救昂昂。”周绪宁声音有点小,穆泽行这么一听也有些忐忑,要知道之前林江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有一个蒋恪宁能压一压他的风头。

    俩人还没盘算好,门就开了,两个人傻了眼,面前站着去了江南之后身上已经隐隐有些老成气质的林江江。

    “来看昂昂的?”他眼睛还扫了一眼他们手上的果篮,“破费了,进来吧。”他这种还算比较客气的态度,让两人更加呆愣,跟在林江江身后就进了房间,房间里暖洋洋的。

    林舒昂半躺半坐着,面前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盘切块的苹果,上面插满了牙签。周绪宁在心里嘀咕着,原来林江江当哥哥的时候是这么宠溺。林舒昂小小一个人在床上一坐显得更加娇小,生病之后又瘦了不少,周绪宁看着也是有些心疼。

    林舒昂笑眯眯的,在看见周绪宁和穆泽行之后眼前一亮,总觉得隐隐要想起来之前落水的事情,她真的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人,可是她怎么想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再用点力,头就痛得不行,今天看见周绪宁和穆泽行,自己的记忆似乎有几分松动。

    周绪宁站在她床前也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好久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他就看见林舒昂对着他笑弯了眼睛,在他下定决心安慰林舒昂的时候,林舒昂突然吭了声,歪着头对周绪宁试探般地叫了一声:“宁宁哥?”

    “啊?”周绪宁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声,可是林舒昂一直都是叫的小周哥,这样的称呼似乎从来没对着他叫过。周绪宁正纳闷,林舒昂已然松了一口气,望着周绪宁甜甜一笑。周绪宁被她得笑感染,一时间也没有想太多,给她掖了掖被角,转头时发现林江江对他眼神都柔和了不少,心中大石落地,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照顾好林舒昂。

    也就是这一刻,让十六年后的周绪宁辗转反侧,原来一直以来冒名顶替,代替蒋恪宁在她生命中存在了这么多年。

    ——

    “她怎么样了?”蒋恪宁从老屋里悄悄地退了·出来,拉着父亲的秘书郑文启走到了一旁。原来当时郑文启过来接他是正好母亲老家出了事,自己的常年瘫痪在床的外公去世了。

    蒋恪宁连夜回了乡下,为外公守灵。

    一时间太多时间夹杂在一起,蒋恪宁对于林舒昂只能是有心无力。现在已经安葬了,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北京,蒋恪宁终于抽了空,找到刚从北京过来的郑文启问林舒昂。

    “林小姐一切安好,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医生说状态不错。”郑文启知道这件事后一直持续关注着,将蒋恪宁送到之后回了北京,这件事他特地还去问了问。

    蒋恪宁叮嘱他不要告诉蒋父,郑文启也没有透露。

    蒋恪宁松了一口气,郑文启却微皱了眉头:“不过林家似乎在找其他的医生,林小姐似乎有些后遗症,有些事不太记得了,所以想找找看有没有医生能够治疗,到现在仍然是没有头绪。”

    心情刚好点的蒋恪宁被这一句话砸了个正着,相当于一盆冷水泼到了自己刚热乎的心上,他诧异地一抬头,望着郑文启惊呼出声:“什么?!”

    “但也不用太担心,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好在郑文启及时稳住了蒋恪宁,让蒋恪宁最多也只是心有余悸,人健康就好,忘了?忘了就忘了吧,但是如果正好忘记了他呢?蒋恪宁心中一凉。

    他才十岁,还不到十一岁,哪里知道喜欢不喜欢,只是玩了这么久,真要是把他忘了,也够蒋恪宁难受的,毕竟他最好的朋友除了大院那仨就是林舒昂了。

    但命运就是这样,你怕什么它来什么,等蒋恪宁刚回大院,还来不及见自己的好兄弟,就直接冲到了医院。郑文启帮他打听好了病房,他过去也很简单,郑文奇在楼下等着他,兴冲冲地过去的,蒋恪宁觉得林舒昂见到他肯定很开心。

    他挑了一个没人的时候,进去的时候房间只有林舒昂,她正低着头画画,连房间里来了个人也不知道。蒋恪宁看见她完好无损地坐在病床上更是高兴,轻声唤了一声:“林舒昂。”

    林舒昂抬头了,下一刻蒋恪宁浑身热血似乎开始凝固了,因为林舒昂一抬头,望着他,那眼里满是陌生。

    林舒昂觉得他很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见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礼貌地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来看我的吗?我现在已经好起来了。”眼神认真,只是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蒋恪宁呼吸一窒,看着林舒昂开心的笑内心却难受得不行,随便扯了扯慌仓皇出逃,蒋恪宁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狼狈过。

    他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打开水回来的林江江,林江江看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天奇了怪出现在这儿了,也有人生病了?林江江左右看了看,没什么认识的人啊。

    看着蒋恪宁脸色苍白,有些狼狈,他有些好奇,将手中热水往他面前递了递,“喝水吗?”

    结果蒋恪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好一会,让他都有些感到恶寒,准备收回手的时候,蒋恪宁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

    林江江心说学霸就是学霸,说话都这么冷漠。

    他自己端着水朝林舒昂病房走去,走到一半,脚步狠狠一顿,他突然想起来蒋恪宁的名字里也有个宁。

    第65章 明烛天南

    越不在意就会越浮现, 越觉得不经意就会越刻骨铭心。

    2000年,SARS还没有爆发, 林舒昂12岁小学毕业,蒋恪宁14岁正上初二。按照片区的划分,两人照理说不该再碰见,距离1996年已经四年,蒋恪宁记忆中却还是有这林舒昂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倔强,不相信她会忘了跟自己这么好的自己, 以前拉过勾明明成为了一辈子的朋友,结果一场意外怎么偏偏忘记了他?不得不说对于这件事蒋恪宁心中是有些埋怨的,对着靳仰弛和赵江川抱怨了很多次。

    那时候靳仰弛已经高一, 对于蒋恪宁的反常看在眼里, 默默琢磨着, 没有吭声。

    “王霄棋今天毕业,秦阿姨说要收到过去看他们毕业表演,一块儿去看看呗?”靳仰弛一个仰跳,少年抽条,刚上高一就窜上了一米八, 刚进高中就进了篮球队成为主力,回了家也是经常哥仨一块打篮球。

    蒋恪宁助跑起跃,伸手一个盖帽没盖住, 靳仰弛嘿嘿一笑, 刚笑了两声被身后赵江川十分流氓地偷袭了一招, 捂着屁股破口大骂:“川子, 爷干死你丫的!能不能有点竞争意识!”

    赵江川啐他一口, 他发育缓慢,初二还是个一六五的小个, 掀起眼皮看了看靳仰弛,故意学着电视剧里娘娘腔的调子:“人家娇弱~”

    “我要吐了。”兄弟二人还没出声,后面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杨桢踩着一双白球鞋,短裤配着大白t,手上拿着几瓶冰水,迎面走来给兄弟三人一人一瓶扔了过去。

    “谢了。”

    “谢谢姐。”

    “谢谢姐。”

    “你们要去看王霄棋毕业啊?凑热闹真是哪哪儿少不了你们。”她拧开自己的冰水,灌了一口,目光飘向了靳仰弛,靳仰弛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看着蒋恪宁那心不在焉的劲儿,敷衍了两句:“去吧,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赵江川投篮,一个没站稳歪倒在了地上,前年还是泥巴地,今年刚铺的水泥,屁股往地上一摔,疼的他龇牙咧嘴,“什么时候过去玩,跟秦姨一块?”

    “我们自己去吧,我知道路。”蒋恪宁突然间出了声,打了几个小时篮球累得够呛,冰水喝了一半,另一半从额头直接往下淋,水顺着就滑到了脖颈,不同于14岁的赵江川还带着幼稚,他已经到了变声期,个子也猛窜了一截,比起以前轮廓也硬朗了不少。

    “行行行,那一块先去吧。”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过去凑凑热闹还挺有意思,尤其那边小吃摊多,杨桢将外套往自己肩上一搭,后面紧跟着就是兄弟仨。

    蒋恪宁在这四年里其实也见过林舒昂,没事的时候自己会骑自行车过去晃一圈,有时候能遇见有时候不能遇见,说到底就是心里不相信,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晃悠了这么久,也没见林舒昂认出过自己,蒋恪宁都有点灰心丧气了。

    四个人走的浩浩荡荡,因为毕业典礼欢迎外来人员参加,四人进去的很轻易,秦姨就在最前面手里拿着塑料花儿挥着,让人不注意到都不太可能。

    “哎,那不是迟迟吗?”彭方迟也是他们院子里的小孩,比他们小了两岁,平时也不太在一块儿玩,杨桢一眼就在舞台上那红红绿绿的小孩里看见了她。

    蒋恪宁看过去,可不是嘛?在往旁边一看,穿得像朵向日葵一样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林舒昂?

    “她怎么被画了个大花脸?”蒋恪宁笑弯了腰,靳仰弛也看见了彭方迟旁边的姑娘,笑了笑,“你这个小青梅这么一看还怪搞笑,看着还挺阳光。”

    “是吧,我刚认识她那会还是个闷葫芦,在常老师那······”蒋恪宁接了话茬,一不留神又开始像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杨桢和靳仰弛就抱臂看着他笑,赵江川还在那里看跳舞,蒋恪宁突然就不说话了,他想起来林舒昂把他忘了。

    蒋恪宁撇了撇嘴。

    转头再看舞台上的林舒昂,穿着向日葵装扮的裙子,扬着大笑脸,跟着歌声踩着舞步。

    “请把你的歌带回我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

    蒋恪宁这么望过去,林舒昂嘴一直也没停,和歌词正好能够对上,蒋恪宁觉得林舒昂变得更活泼了,但又觉得好像和自己在一块的时候一样。

    像这样的表演后面还有好几场,一行人看的有些犯困,想着去找点乐子,干脆就在小学的篮球场玩开了。元贝有些颓丧的蒋恪宁一扫颓势,在场上杀的对面人高马大的小学生片甲不留,引来小学生的忿忿不平,赵江川也忿忿不平。

    因为他的身高,被分到了和两个小学生一个组,杨桢蒋恪宁还有靳仰弛一个组,因此他暴躁地反抗,然后,失败。

    蒋恪宁看着赵江川的样觉得实在搞笑,乐到一半脚往旁边的架子腿上一绊,摔在了地上,膝盖蹭伤了好一块。

    “弄点水过来给他洗洗先,小卖部有创可贴没,买一个!”杨桢是发号施令的那一个,蒋恪宁的膝盖蹭破了一块皮,刚让他在地上坐稳,血就沁了出来,眼见着越沁越多。

    觉得他们有点眼熟拉着好友在旁边看了好一会的彭方迟似乎认出了杨桢,拉着林舒昂就小跑了过去,挨个打着招呼:“林林姐,靳哥,江川哥,恪宁哥。”

    蒋恪宁不经意地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林舒昂那双正看向他的眸子,林舒昂眼中有些疑惑但碍于人多还是没有说,彭方迟看了看蒋恪宁的腿,拉拉林舒昂的手,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林舒昂从向日葵舞台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创可贴:“给你用这个。”

    语气就像是对陌生人一样,但是带着关心,蒋恪宁忍着鼻酸将创可贴接了过来,没再看她一眼,他怕自己再看就忍不住问她,都过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把我记起来?

    “谢谢。”他声音低低的。

    在靳仰弛买回矿泉水后简单的给他消了消毒,俩人架着蒋恪宁回了大院,走到一半的时候蒋恪宁过了头,他看见林舒昂笑的一脸灿烂,就像向日葵一样,昂扬向上。

    此后三年,二人再也没有交集。

    直到——

    2002年,SARS在南方爆发,2003年开始在北方蔓延,北京一些地方开始沦陷。

    此时蒋恪宁高二,十一中紧急停课,而林舒昂所在的初中部因为有人感染而全校进行隔离。

    杨桢和靳仰弛大学都在北京,现在已经放了假,北京全市封控,召集志愿者,统一发放隔离服到各个隔离区发放物资配合医院的救治,他们是报名的第一波人,蒋恪宁紧随其后,许友昀和蒋父当时被封控在外地,蒋恪宁自己给自己做了主。

    说来也巧,后来穿着白色防护服被分配的隔离点正好就是林舒昂所在的十中初中部,那时候林舒昂15岁,正初三。

    SARS来势汹汹,但凡有一点症状的都被带到另外的地方进行封控,林舒昂和彭方迟属于有点幸运的那一波,没有症状,也没有其他异常,但是怕病毒有潜伏期,因此他们这一类另外在一个区域。

    宿舍住不下,多放了几张行军床,书本都在脚边,一个月后就是中考,即使在宿舍里大家都在认真学习,或者说用学习来对抗那种疫情来临的恐慌。

    林舒昂突然开始有些难受是在一天夜里,林宪华怕女儿出事特地给她买了一个小灵通,她有些晕乎也有点想吐,症状刚一出现她就按照医护人员之前的指示先出了宿舍门跟室友暂时分开。

    出去的时候天很黑,高悬着零零碎碎的星子,黑夜的沉静完看不出白天人们提心吊胆情绪的蔓延。林舒昂慌,但是保持着镇定,先是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林宪华让她在原地等着,自己安排人过来带她隔离。

    这里大多都是干部子弟,谁出事了都不好交代。林舒昂听爸爸的话,老老实实在二楼栏杆那里站着。

    蒋恪宁平时除了绑住医护人员发放物资以及发放药物还要执勤,单日巡校,每个人负责一块区域。所以当蒋恪宁在女生宿舍楼下巡视的时候,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现在不是8岁,也不是12岁,她现在15岁,距离他们最开始认识已经过了她人生的一半的时间,但是蒋恪宁还是把她认了出来。

    平时扎成马尾的长发披散在脑后,严重有些担忧,甚至身体在小幅度的颤抖。蒋恪宁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仰着头看向她,身子包裹在厚重的防护服中,戴着隔离面罩声音微沉:“同学,你是不舒服吗?”

    林舒昂犹豫了一下,在胸前握着小灵通的手微微一紧,咬了咬唇:“我、我有点难受。”

    蒋恪宁也是一怔,旋即让她先下楼,“我去找一套隔离服带你去隔离间,你现在先下楼,等我。”

    他语速极快,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林舒昂以为他是在担心她成为了传染源,其实不是。蒋恪宁记得医生的话,有些人有症状并非就一定是被传染了,反而过度暴露在具有传染源的地方有可能感染,蒋恪宁跑到消毒房拿了一套衣服,马不停蹄地回去找林舒昂。

    “你穿上这套防护服,我带你去隔离,没事,别怕。”不知道为什么,林舒昂的心在这一瞬间镇定了下来,按照面前这个人的指示一步一步,很快就穿上了衣服。只是她很犹豫,爸爸说让她在原地等,但是她现在······

    蒋恪宁看见了她手中的手机,猜到了她的犹豫:“没事,你家里人过来都会在门房登记,到时候我会过去说一声,他们过来没这么快。”没错,现在的北京城重重封锁,尤其这里又是疫区。

    林舒昂重重地点了点头,在蒋恪宁的帮助下换上了防护服,跟着他到了用来做单间隔离的职工宿舍。

    “你现在这里待着,我给你拿隔离物资。”蒋恪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照实说了:“你可能需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你自己可以吗?”

    林舒昂在只身出来的时候就猜到了这个结果,让父亲把自己接回去是不可能的,疫情面前没有特权,林舒昂咬了咬唇,点头答应了。

    只是——

    “哎——”林舒昂叫住了准备去给她拿物资的蒋恪宁,蒋恪宁心中一跳,其实隐隐有些期待,但是林舒昂指示摇了摇头,想说的话在喉间滚了两遍,仍然没有说出口,最后只能抿了抿唇看向蒋恪宁:“你注意安全。”

    蒋恪宁定定地盯着她,良久后倏地笑了,“好。”

    看着蒋恪宁的身影消失在月光里,林舒昂愣怔地坐在床上,上面只有一块木板子,坐上去有些硌,她想问可不可以帮她把书和画板一起拿过来,后来想了想,现在人力屋里资源都紧缺,自己的要求有些过于无理,还是算了。

    林宪华速度很快,疫情相关他没有假手他人,自己开着车过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改制,车上挂着明晃晃的军牌,一路上通行无阻,来到门口的时候在和保安胶着,毕竟是疫区,出了问题谁都耽误不起。

    就在林宪华快要发火的时候,蒋恪宁过来了。那身防护服下是热汗淋漓,他跟林舒昂说完就来了校门口,怕的就是林宪华找人找不到。

    “叔叔,我是蒋恪宁。”他一出声就让林宪华停了动作,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他小时候名声不显,越长大就越让人惊讶,不光是成绩,就连精气神都甩开其他人一截,对于蒋恪宁林宪华也是很喜欢的:“你在这里做志愿者?”

    “是,刚刚我碰见了舒昂,已经把她带到隔离单间了,您有些什么需要给她的东西转交给我就行。”蒋恪宁言简意赅,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全部。

    林宪华点了点头,只是,“你认识昂昂?”

    蒋恪宁一顿,带着沉重面罩的他抬起眸子看向林宪华,“以前在总后大院的时候和她在一起玩过。”他隐瞒了林舒昂失忆之前和他的过往,只是轻描淡写带了一笔。果然林宪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谢谢你了,舒昂身体不算太好,麻烦帮忙多照顾一下,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转告我,我来安排。”林宪华说话很客气。

    蒋恪宁点了点头:“好。”

    东西太多,蒋恪宁找了一个小推车,将它消完毒之后装上了给林舒昂送过去的东西。像这样的事原本是可以找别人来帮忙一起安排的,但是一碰到林舒昂,蒋恪宁只想亲力亲为,先是上报再是安排,加上蒋恪宁身份特殊,上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无非就是他自己多累一点。

    他上去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了,空荡的职工宿舍里只有林舒昂一个人,她脱下了防护服,穿着一身睡衣安静地靠在床边的铁架栏杆上睡了过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蒋恪宁才有时间也静下来,默默地打量她。

    淡蓝色的碎花长裙显得她格外娴静,即使多年不见蒋恪宁也知道她跟这两个字挨不上边,但是今天的月光衬在她身上让她显得格外美好。蒋恪宁蹲在她半米远的地方,穿着厚重防护服就像一只笨拙的熊,看着她睫毛微颤,也看着她梦中轻轻呓语,虽然看上去仍然青涩稚嫩,但那张脸已经渐渐脱去稚气,有了以后的轮廓。

    一只蜘蛛悄悄地伏在了林舒昂的床板上,伺机而动,却被蒋恪宁捕捉,他伸手一探,正好惊醒沉沉睡去的少女,她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与蒋恪宁那一双沉沉的眼眸径直对上,她惊慌失措,他却怦然心动。

    “是蜘蛛,没事,正好你醒了,我给你铺床。”蒋恪宁语气淡淡的,将那捉住蜘蛛的手藏在身后,看见林舒昂点头之后才有所行动。

    林舒昂看着他动作熟练地铺床收拾,心中对志愿者的好感蹭蹭上升,以为每一个都是像蒋恪宁一样这样细致入微,其实只有蒋恪宁,也只有她,但是林舒昂不知道。

    封控的时候见面很少,蒋恪宁很忙,但有时间还是会去照看林舒昂,有时候是三天一次,有时候是两天一次,忙的时候就是五天一次,所以两个人见面其实不怎么多,林舒昂也不太分得清每次过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林宪华最后还是帮她弄来了学习数据,很多次蒋恪宁过来的时候,都看见林舒昂在认真学习。

    2003年六月,中考如期举行,林舒昂解除了封控,蒋恪宁依然以志愿者身份在疫区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