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午后, 吃完午饭的凌宸如往常一样去办公室打卡。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领导规定的,连他们化妆师这种岗位都要实行坐班制,早上打卡、中午打卡、晚上也要打卡, 迟到就要扣钱,加班却没有补贴。

    之前还有一位空降的领导想要在他们单位推行日报、周报、月报制度,要精细化考量每个员工的kpi, 结果这个提议刚在员工大会上拿出来,就被其他几位领导夹枪带棒地怼了回去。

    平日里以老好人著称的宋主任, 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发火:“咱们是殡仪馆!一个殡仪馆居然搞什么员工日报周报月报,报什么,报死亡流水吗?是不是未来还要拉表格写ppt,然后让大家检讨一下这个月去世的人为什么没有上个月多?数字不好看,我们让每个员工出去杀几个人创收?”

    话糙理不糙,这话一出, 台下员工们笑倒一片。

    幸亏有宋主任力挽狂澜,那个狗屁日报制度胎死腹中,可惜打卡制度还是留存了下来。

    凌宸到了办公室后,打开电脑差看今日的工单。

    贺今朝自然也如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地飘在他身边,这边念叨两句, 那边念叨两句, 完全不在乎凌宸有没有在听。

    他俩现在已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贺今朝叭叭叭叭的乱说,凌宸嗯嗯嗯嗯的瞎听。

    “小凌,你昨晚睡觉时,我去网上查了这个郑霖霖的资料。有她以前的同学爆料, 她是单亲家庭,初中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 她一直跟她妈妈生活。”

    “她以前的经纪人姓王,在我们公司算是很底层的执行经纪,现在换到了陈戈——也就是我生前的经纪人手下。”

    “我还去她超话看过了,想找找有没有粉丝拍到她随身的手串、玉坠一类的东西,可是她太糊了,视频照片都很少,翻遍了也没有。”

    凌宸一边听一边收拾手头的东西,就在此时,他的工位前忽然探过来一道身影。

    “——凌宸,听说你要上电视了?”说话的人是同事岳姐。

    贺今朝立刻安静。

    凌宸收回注意力看向同事,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语气无波无澜,一点没有即将抛头露脸的激动:“宋主任说让我配合节目录制。”

    “这下好了,上了电视之后,咱们馆草肯定要出名了。”岳姐打趣道。

    凌宸手一抖:“馆草?”

    他是听错了吗?

    贺今朝挑眉:“小凌,你没听错,她确实在叫你馆草——”他忍不住笑,“——嗯,殡仪馆之草。”

    凌宸嘴角抽搐:“殡仪馆之草这个称呼我可当不起。”

    班草、院草、校草都很好听,殡仪馆之草听上去怎么那么奇怪,很像那句骂人话:你家坟头长草三米高。

    “这有什么当不起的?”另一位女同事杨姐也过来凑热闹,“你啊就是太谦虚的,我可记得很清楚,你当时入职的时候,好几个部门的女同事找借口来咱们部门看你呢,停灵间的门都要被踏破了,一会儿这个人来送粉底,一会儿那个人来借胶水……等等,看你的表情,凌宸,你不会没意识到吧?”

    凌宸:“……”

    他确实没发现。

    他们殡仪中心虽然年年对外招聘,但很少有年轻人入职。他作为这几年里为数不多的新入职大学生,刚一踏进单位大门,他的照片就传遍了“上班如上坟群”。

    那段时间,天天有隔壁部门的同事找借口来看他,凌宸还以为是他们工作不饱和,喜欢带薪摸鱼串门。

    不过后来大家发现凌宸这人寡言又孤僻,渐渐就收起了围观他的心思了。

    岳姐问:“这期节目什么时候播出啊?到时候我一定守在电视机前帮你增加收视率!”

    凌宸摇头:“不知道,我没问。”

    “你这人真是……”岳姐探口气,“你可是和女明星一起拍节目啊,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

    凌宸想,他还要怎么“激动”?他都快被女明星身边的鬼娃娃烦死了。

    和同事们敷衍寒暄了几句后,凌宸就以工作为由离开了办公室,他今日工单还是很多,上午下午都排满,而且傍晚还要加班——明日一早,关先生一家要给爱女送行,他今晚要为小女孩化妆。

    凌宸骑着他的小电驴直奔停灵间,某道半透明的身影坐在他后座,故意唤他:“馆草,你开慢点,我还没坐好。”

    “我是馆草,那你是什么?”凌宸语气凉凉地嘲讽他,“火葬场之草,简称场草?”

    贺今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行啊,我是草,你也是草,多般配。”

    “草!(一声)”凌宸拧下油门,没好气地说,“我看你是厚脸皮之草,赶快从我的后座滚下去,自己飞。”

    贺今朝自然是不肯把他尊贵的屁股从后车座上挪开半厘米的。

    一人一鬼嘀嘀咕咕地到了停灵间,照旧是凌宸进去工作,贺今朝在门口飘荡。

    停灵间有一排槐树,绿荫如盖;据说槐树能安魂镇宅,故而殡仪中心里的绿化多是古槐。贺今朝轻飘飘地飞上树枝,从松鼠洞里掏出他提前藏好的手机和充电宝,一边等凌宸工作,一边上网搜索消息。

    松鼠蠢笨,明明生在这种阴气聚集之地,却看不到他。每次贺今朝过来掏鼠洞,它们都吓得吱吱吱狂叫。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可爱的,”贺今朝拽拽它们的大毛尾巴,很是不理解,“大巫怎么就爱养这个。”

    幸亏这话没让胡亦知听到,若是胡亦知听到了,一定会大声告诉他:我养的是仓鼠,不是松鼠!

    贺今朝悠悠闲闲藏在树枝间,背靠大树,听着耳边树叶被风吹过时的沙沙声响。郁郁葱葱的冠盖挡住刺目的日光,偶尔有几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落在他面前。

    男人下意识收拢手指,想要握住那缕炙热的阳光。可是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掌心,又笔直地落在树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光斑。

    一缕缕的阳光,一道道的光斑,没有一束会为他停留。

    贺今朝握得越紧,就越握不住它。

    “……”

    贺今朝自嘲地笑了,对于“光”而言,他是不存在的,所以“光”才会毫不留情的抛弃他;对于这世界上大多的人事物来说,他亦是不存在的,他们看不到他,他们听不见他,他们自然也不会为他停留。

    但是——凌宸能够看到他,凌宸可以听到他,凌宸知晓他的存在。

    是凌宸,让他的“存在”有了意义。

    即使他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即使他的身体已经没了温度,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贺今朝时常思考,如果那天他在自己的遗体旁睁开眼后,却发现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到自己,那么如今的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可能,他会在寂寞中消逝吧。

    ……哦,也可能在寂寞中放飞自我,变成一个四处惹祸的恶毒帅鬼吧:)

    贺今朝倚在大树上,一边把玩着握不住的阳光,思绪不知不觉飞远。

    忽然,树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

    “师傅,对对,花放在那边……那几个亚克力看板放在这里……好的,在哪里签名收货?”

    郑霖霖穿着殡仪馆的制服快步走向遗体告别室,她指挥送货的师傅把面包车里的物品逐一搬运下来。

    在她身后,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扛着相机,安静有序地跟着她,记录下她在镜头前的每句话、每个动作。

    殡仪中心一共有八间遗体告别室,根据面积大小不同、装饰不同,租赁价格也不相同。这次在节目组的赞助下,关先生一家选择了一个中等面积的告别室,他们希望这里能够按照女儿生前的愿望,装饰成动画片里的样子。

    为此,郑霖霖加紧联系了花店和打印店,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设计出了动画主题相关的摆设,第二天就制作出来,摆到了灵堂内。

    树上的贺今朝悠闲地单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着树下的情形。

    他居高临下,对现场一览无余;在场的工作人员又不知道头顶有个“鬼”,站在树下偶尔闲聊几句,根本不知道全都被人听了去。

    “郑霖霖身边那个经纪人,是叫陈戈吧,他不是贺今朝的经纪人吗?”

    “本来咱们制片人想找贺今朝的,可是陈戈推了,说贺影帝从不接真人秀综艺。”

    “后来陈戈就把郑霖霖推过来的,这咖位也差太多了。”

    “虽然咖位小,但合作态度好啊!我听说制片人之前找了好几个艺人,都被各种理由拒绝了,说犯忌讳,毕竟娱乐圈的人最迷信。”

    “——她未来会成大明星的!”

    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双眼黝黑的小女孩紧紧牵着郑霖霖的裙摆,大声说,“贺今朝已经死了!”

    树上的贺今朝冷冷一笑,他本来以为这死小鬼被吓怕了不敢出来了,没想到今天又冒出头来。

    不过,那个小女鬼今天没有骑在郑霖霖肩头,而是牵着她的裙摆跟着她跑。郑霖霖个子高,步子迈的大,那小鬼两条小短腿不停捣腾,才勉强追上她。

    贺今朝本来以为这小鬼是来帮郑霖霖的,那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

    郑霖霖指挥搬运工把鲜花抬到灵堂,小鬼很不屑地“切~”了一声,伸手去抓花瓣,被她触摸过的花朵,居然有几株直接枯萎了,仿佛一瞬间就被抽干了水份,零落满地。

    郑霖霖亲自布置亚克力展板的位置,对照动画片逐一调整,小鬼就故意踢踹亚克力展板,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居然真的把亚克力展板搞断了一块。

    之后,不论郑霖霖在灵堂里做什么,那小鬼都要添乱。

    灯具乱闪、鲜花倾倒、摄影机突然断电……

    种种不同寻常的异象,让工作人员心里都打起了鼓。

    “这……怎么有点不对劲啊?我今早出来时三块电池都充满电的,储存卡也带了两块,结果现在电池全都没电了,储存卡也显示读取失败!”

    “灵堂里我放了四个跟拍小相机,刚才一看,黑屏了三个!”

    “那亚克力板我摸过,可厚了,结果,结果不知从哪里刮过来一阵风,把它刮倒了,裂了那么大一个口子!”

    “花刚搬下车的时候都挺新鲜的,这才半个小时不到,怎么枯了这么多?”

    工作人员的对话并没有刻意避开郑霖霖,郑霖霖很想装作听不到,但面前的种种异象,由不得她装傻。

    她想起接到这个工作以来,妈妈每晚打电话对她表达的担忧;但借机成名的想法,占据了她整个内心。

    没关系的。她暗暗咬住牙关,这只是一点点的小麻烦、一点点的小失误,不会影响到节目的拍摄。

    亚克力板是她没放好,才会摔坏;鲜花是因为太阳太过毒辣,才会逐渐失去活力。

    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正常进行,只要她顺利把这个节目拍完,那么她一定能凭借在节目中的优异表现,获得观众的喜爱。她在镜头前流了那么多的眼泪,难道还不值得一个热搜吗?

    郑霖霖悄悄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兜里,轻轻地摸了摸藏在衣兜深处的东西。

    那个东西柔软极了,虽然缝制的很粗糙,但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制作而成,自从把它带到身边,她的运气就渐渐变好,这次也一样,这个小东西一定会保佑她的。

    可她却不知道,她越是抚摸兜中的东西,她身边的女童就用越幽怨的眼神怒视着灵堂内的一切。

    “有意思。”

    树上,贺今朝自然没有错过郑霖霖把手伸进兜里的小动作。

    他推测,郑霖霖口袋中装着的必然是小女鬼栖身的物件。

    但他不理解的是,明明那个小女鬼此前一直在帮郑霖霖一步步实现成名的愿望,为什么又在这么关键的工作中,故意给她添麻烦?

    她的前后行为完全矛盾,完全是随心所欲的稚童,说变脸就变脸。

    就在此时,小女鬼的目光盯上了挂在墙上的遗像照片——相框外罩着一层白布,要等到明早告别仪式开始前才会揭开。

    她神色扭曲,漆黑的眼眸里盛满怨恨与嫉妒,如淬了毒的钉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张遗像。

    她想起昨天办公室里那对中年夫妻的哭声,想起她们爱女心切的眼神,一股埋在心底的恶念油然升腾。

    小女鬼一步步走近挂在墙上的遗像,一个恶毒的想法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如果——她让这幅遗像摔碎,那这场葬礼是不是就不用举办了?

    想到这个好方法,小女鬼拍着手咯咯大笑起来,童稚的笑声响彻整个灵堂,但除了贺今朝以外,无人听到。

    她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努力去拉拽挂在遗像上的白布。第一下她没有拉动,她又拉拽了第二下、第三下……

    “你们快看,照、照、照……”

    一位工作人员死死瞪大眼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只能颤抖地伸出手,指向灵堂上的照片。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惊人一幕!

    ——悬挂在灵堂正中的遗像照片,居然慢慢向旁边倾倒,就连挂在上面的那块白布也逐渐向下滑坠,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拖拽它!

    此起彼伏的倒吸气声在灵堂内外响起,贺今朝眼眸一凛,轻飘飘跃下大树,打算制止那故意作乱的小鬼。

    他刚一落地,小鬼就发现了一直藏身于大树的他。

    贺今朝挥了挥手,遗照立刻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震动起来,白布犹如拔河用的麻绳,一左一右向两侧展开。

    面对如此诡异的一幕,摄影师下意识地调转摄像头。贺今朝注意到摄影师的动作,心中念头杂乱,动作迟滞了一秒。

    正是这一秒差距,让那个毫无顾忌的小鬼找到了突破点。她口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声,原本矮小的身子突然猛地往上窜了几厘米,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长大了一岁,眼中更是有鬼火滚动。

    她猛地一用力,遗照从墙上坠落,重重砸向地面!

    所有人来不及反应,郑霖霖一声尖叫,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然而,她预料之中的相框碎裂声并未响起。

    ——一只骨肉匀停的手,牢牢抓住了遗照。

    “风这么大,差点把照片吹掉了。”

    青年不知何时从旁边的停灵室走了出来,脸上的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眸。他面色平静地把差点滑落的白布重新盖在遗照上,连一丁点边缘都没有露。

    他双手捧好遗照,眸光淡淡地扫过郑霖霖和灵堂内外的一众工作人员,最终又低垂下头。

    众人以为他是不喜欢被摄像机拍摄,却不知道他低头时,目光落在了身边那个满脸狰狞、目眦欲裂的小鬼脸上。

    “遗照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放在我这里吧。”凌宸语气平静,“省得再、出、差、错。”

    第22章

    凌宸怀抱遗照, 快步走回了停灵间。房间门咔嗒一声反锁,他来不及松口气,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就穿过门板, 轻飘飘落在他身边。

    “小凌,幸亏你及时赶到。”贺今朝心有余悸,“要是真让遗照掉地上, 今天就没办法收场了。”

    “你知道就好。”凌宸把遗照小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盖好白布。

    他刚刚把前面几组客人送到家属身边,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休息一会儿,就听到灵堂那边一阵喧闹。他平常从来不会凑热闹,但今天情况特殊,他才临时决定出去看看,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顺利救场。

    凌宸转过身,抱胸倚在桌边, 抬头看向贺今朝:“大影帝,你怎么回事,你一个成年人还搞不定一个小鬼?”

    贺今朝发现,凌宸每次想数落自己的时候就会阴阳怪气地叫他“大影帝”,好好的一个称呼都快被凌宸喊成贬义词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事确实是贺今朝理亏。

    见贺今朝闭口不言, 凌宸挺意外的:“你不打算反驳两句?”

    “没什么好反驳的, 这事确实是我的问题。”贺今朝:“我当时正和那个小丫头抢遗照,没想到摄影机突然对准了我们的方向,我就——”

    凌宸懂了:“你怕做得太明显被人发现,就收手了?”

    “那倒不是。”贺今朝坦诚, “我就是职业病犯了,想用上镜最好看的那半边脸面对镜头。”

    凌宸:“……”

    他真想一杵子把贺今朝捅进火化炉里。

    现在遗照已经被他们抢到手, 灵堂那边暂时安静下来,贺今朝飘出去又观察了一会儿,见到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和郑霖霖正在摆放之前“被风刮倒”的鲜花和摆件。

    节目看似恢复了正常录制,只不过气氛十分压抑,有人小声议论刚刚的那阵“怪风”,但是很快就被节目导演喝止了。

    贺今朝回来向凌宸转述现场情况:“节目继续录制,郑霖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在镜头前努力表现自己。”

    “那个小鬼呢?”凌宸问。

    “又消失了。”贺今朝挑眉,“刚才和我斗了一场,她应该消耗了不少力气,估计躲回去哭鼻子了吧。”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凌宸还是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凌宸分析:“她的行为太反常了,明明这个工作郑霖霖这么重视,她却故意搞破坏,这很矛盾。”

    “确实。”贺今朝同意,“虽然她年纪小,但智商看上去并不低,不能随随便便用孩子心性来解释。”

    明天上午就要举办遗体告别仪式了,今晚凌宸会加班为关先生的女儿化妆,那小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很有可能在晚上出来作祟。

    凌宸和贺今朝都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若是再次动手,绝对不止刚刚那番“小打小闹”了。

    “今晚我留下来陪你。”贺今朝说,凌宸下意识想要拒绝,男人打断他的话,“先不要拒绝,我知道你化妆的时候不想让别人看到逝者的样子,我会背过身不看。但是我绝对不可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凌宸啧了一声:“真当我小朋友啊?还需要你陪。”

    “可你本来就是小朋友啊。”

    凌宸:“?”

    贺今朝问:“我比你大几岁?”

    凌宸莫名其妙,还是回答:“五岁啊。”

    贺今朝:“我十五岁拍第一步电影的时候,你才读小学四年级,你不是小朋友那谁是?”

    凌宸哭笑不得:“大哥,哪儿有你这么算的啊。照你的意思,我就算活到九十五岁,在你眼里也是小朋友呗?”

    “那倒不会。”贺今朝道,“等你活到九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重新投胎七十年了,那时候咱们就是陌生人了。”

    凌宸:“……”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要说什么,又很快咬住了唇。

    贺今朝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打破沉默:“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这个话题太沉重了?”男人云淡风轻地笑笑,“再过八十天我就要离开了,这件事不是你我早就知道了吗?”

    他们的相遇像是共同启封了一本日历,只不过,这本日历上印着的全是倒数日期。每过一天,他们就要撕下一页,当第一百页被撕下时,就代表着他们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

    贺今朝故意问:“还是说——小凌,你已经提前开始舍不得了?”

    “……那倒不是。”凌宸终于开口,“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凌宸:“我很好奇——你怎么能这么自信,觉得下辈子还能投胎成人啊?”

    贺今朝:“……”

    凌宸:“我看你这幅烦人样子,最适合投胎成鹦鹉,每天对着镜子喊‘镜子镜子谁是世界上最帅的鹦鹉’,镜子如果说出别的鹦鹉的名字,你就嘎巴一下气死。这样的话,七十年够你投胎七十次了。”

    贺今朝听后笑了:“你放心,我要是投胎成鹦鹉,第一件事就是叼着毒苹果来找你。”

    两人正吵得激烈,忽然停灵间门外响起“咚咚咚”三声敲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和谐”氛围。

    凌宸扬声问:“谁啊?”

    意外的,门外传来一道女声:“凌哥,是我,郑霖霖。”

    “……”凌宸和贺今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警惕。

    贺今朝向凌宸点了点头,说:“没关系,有我。”

    于是凌宸在制服上抹了抹汗湿的掌心,然后打开了停灵间的大门。

    为了保证遗体状态完好,停灵间总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开始温度极低的空调,凌宸早已适应了这个温度,但显然门外的郑霖霖没有做好准备。门刚一拉开,刺骨的冷风就顺着门缝涌了出去,郑霖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双手抱住手臂:“啊,这里好冷啊……”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说话的这一秒,原本静默的贺今朝猛地冲向她,右手食指的指甲徒然变得锋利细长,笔直地刺向她的眼睛——又在距离她的眼睛仅有0.1公分的位置停下。

    “哦?即使这样都不出来保护你的主人吗,小鬼?”贺今朝饶有兴味地问。

    “……”无人应答。

    郑霖霖丝毫不知道她与危险擦肩而过,她看向面前的凌宸,语气诚恳:“凌哥,刚才太匆忙忘记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节目就要出大纰漏了。”

    凌宸淡然回答:“在你们看来这是节目,与我而言,把客人体面的送走是我的责任。”

    一旁的贺今朝收回手,绕着郑霖霖飞了一圈,停在她的身边,略弯下腰,看向她左侧衣袋:“小鬼,我知道你藏在里面。让我猜猜你是个什么东西?护身符,钥匙扣,总不会是手机链吧?”

    可不管贺今朝如何用语言激将,那小鬼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丝毫回应。贺今朝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把那个“护身符”从郑霖霖兜里拽出来,结果他刚一用力——

    “啪。”一支口红掉了出来。

    再用力——

    “啪。”一包纸巾。

    再再用力——

    “啪。”一支眼药水。

    郑霖霖“哎呀”一声:“怎么东西都掉出来了!”

    站在对面目睹一切的凌宸眼皮跳了跳:“是不是衣兜漏了?”

    趁着郑霖霖蹲下去捡东西的时候,凌宸用口型无声的喝止贺今朝:“你是猫吗?见到什么东西都要扒拉两下推到地上?”

    贺今朝无辜极了:“我明明感觉到那个‘护身符’在她衣兜里,但就是拿不出来。”

    “那就别拿了!”凌宸用手在脖子上一抹,无声道,“你给我老实点儿!”

    结果他的手还没来记得放下,捡完东西的郑霖霖刚好抬头,看到了这一幕。

    凌宸:“……”

    郑霖霖:“呃,凌哥你在跳新疆舞?”

    凌宸嘴角抽搐:“……”

    倒是一旁的贺今朝意外笑出声:“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小姑娘这么幽默。”

    郑霖霖见凌宸迟迟不回话,颇有些尴尬地说:“抱歉,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凌宸撇了眼笑得停不下来的贺今朝,又看向郑霖霖:“恭喜你,确实被你活跃成功了。”

    郑霖霖:“?”

    但是她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凌宸笑啊。

    这时,节目组的后勤人员过来通知他们晚餐送到了。

    别看出镜的嘉宾只有郑霖霖一人,但整个节目组前前后后有将近二十个人,为了方便节目录制,他们就不去食堂和其他员工凑热闹了,而是每天由单位食堂的师傅们骑三轮车给他们送餐。

    每一份餐食都装进饭盒里,二十个人,足足有十九个饭盒。

    “怎么只有十九个?”凌宸多嘴问了一句。

    郑霖霖的助理赶忙说:“凌哥,我们霖霖姐有自己的晚餐。”

    一边说着,助理一边从装盒饭的保温箱的最底层掏出来最后一个小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只切片西红柿、一只劈成四半的生青椒和一瓶灰褐色的灌装在矿泉水瓶里的诡异液体。

    然后,郑霖霖在凌宸的瞩目中,拿起那只生青椒啃了一口,又拧开水杯喝了一口。

    凌宸问她喝的是什么。

    郑霖霖笑着回答:“这是苦瓜和羽衣甘蓝混合的蔬菜汁,味道还蛮清爽的,凌哥你要尝尝吗?”

    凌宸赶快拒绝了。他觉得郑霖霖和宋主任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宋主任喜欢用各种诡异虫子泡酒,而郑霖霖能面不改色地喝下混合蔬菜汁,他俩可以交流一下制作魔药的方法。

    凌宸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给贺今朝看:“请小鬼的人都要给小鬼上贡,她不会给小鬼也上贡这些东西吧。”

    贺今朝一本正经说地:“听说断碳会让人情绪不稳定——那个小鬼突然发疯砸灵堂就能理解了。”

    这些自然是玩笑话,凌宸吃东西时,一直在暗中观察郑霖霖,但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和身边人谈笑自如,实在不想是那种走偏门的家伙。

    忽然,一旁的导演兼制片人陈导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旁边接了电话,隐约传来“嗯,好的,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嗯嗯,不用急,你们路上小心”的应答。

    挂断电话后,陈导告诉在场所有人:“我刚才接到了关夫人的电话,灵车已经从医院出发了,路上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

    听到这番话,原本还算和乐的气氛蓦然沉静了下来。

    一片寂静,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再过一个半小时,他们就要见到这次节目录制的“主人公”,那位年仅八岁就遗憾夭折的小女孩了。

    面对手里的盒饭,大家都失去了胃口,尤其是几个结婚有孩子的工作人员,更是感同身受般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大家打起精神来,”陈导拍拍手鼓舞士气,“我知道大家心情很不好,这次选题对于我们这个节目来说确实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关先生、关夫人是信任咱们,才同意咱们用相机记录下他们和爱女的最后告别,咱们一定不要辜负他们的信任。还有,小凌同志,”她突然转向凌宸,“这次辛苦你配合我们了。”

    凌宸“嗯”了一声,慢吞吞放下盒饭:“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

    陈导说:“宋主任说你经验丰富,我……哎,不瞒你说,我到了这个岁数,确实参加过几次葬礼,但都是长辈、再不济也是年纪比我大一些的朋友或者同事。小朋友的葬礼我是第一次参加,我们大部分同事也都是第一次参加,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对、或者犯了忌讳,还请你及时提醒我们。”

    郑霖霖也赶忙站起身:“凌哥,还请你多多指教,哪里需要我做事,千万不要客气。”

    凌宸点点头应下了。

    借着这个话题,在场的工作人员渐渐议论开了。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关家两口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是呢,独生女,所以孩子没了才这么难过。”

    “我看他们好像年纪不大,有没有四十岁啊?”

    “没有,就是太操劳了,显得年纪大,其实夫妻俩才三十多岁。”

    “那还挺年轻的,可以再生一个。”

    “是呢,确实可以再生一个……”

    听到这番议论,一旁的贺今朝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他们在说什么?刚走了一个孩子,就说要再生一个,这又不是养狗,丢了一只再养一只?不,就算养狗也没这么冷酷的!”

    他本以为凌宸会赞同自己的观点,没想到凌宸摇了摇头,低声告诉他:“你不懂。”

    贺今朝意外极了:“小凌,你不会也赞同他们吧?用一个新的生命去替代另一个?那第二个孩子算什么啊?”

    凌宸抬眸看向飘在半空中的男人,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我确实不赞同,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复杂至极的生物。父母送走孩子,和孩子送走父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伤。

    “送走父母,像是砍掉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你亲手摘下过它的果实,也亲眼见过它郁郁葱葱的样子。你享受了它的庇荫,即使它枯死了,你也不会忘记在树下乘凉的感觉。

    “但是送走孩子,是把一颗还未长成的树直接挖走。你幻想过无数次鸟儿在上面筑巢的样子,可是你再也等不来鸟儿到来的春天了。那个树坑永远留在那里,即使填平了你也会记得。只有重新栽下一颗新的植物,再看它逐渐长大,为它捉虫施肥,你才会觉得满足。”

    “你以为他们只是种下一颗新的树吗,不是,他们是种下了对未来的希望。”

    贺今朝哑然失语。

    他想说什么,但忽然意识到,在凌宸面前说得越多,越暴露他的幼稚。

    这种幼稚不是年龄上的,而是阅历上的。

    凌宸见过太多的眼泪、痛苦与告别,他总是表现得很淡定,这不是麻木,而是对死亡与新生的尊重。

    见贺今朝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凌宸低下头继续吃手里的盒饭。与其他食不知味的工作人员不同,他早就学会了排解死亡带来的负面情绪。

    工作人员们的话题,也从关家夫妻转向了下一个。

    “说实话,多生几个孩子还是有好处的。我老婆就是兄妹三个人,我丈母娘住院了,三个人可以轮流换班去照顾。”

    “我觉得还是生一个好,我儿子现在初二,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操心他一个就够了,要是再来一个,我真得气死。”

    “像我这种不生的才好!我有我的猫就够了。”

    大家笑起来,气氛逐渐缓和。

    “说起来,”陈导把话题抛给许久没说话的郑霖霖,“霖霖,你家几个孩子啊?你是独生女吗?”

    郑霖霖停顿了一下,半晌才说:“我是独生女,不过……我本应有一个妹妹。”

    她的声音不算大,但“本应”两个字一出,周围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娱乐圈里的人都喜欢听八卦,尤其是和明星有关的八卦。

    贺今朝也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抬起了头——他清晰地感应到,那个原本深藏在郑霖霖衣兜里的神秘物件,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他转向凌宸:“你看到了吗?”

    凌宸点了点头。

    他能看到,郑霖霖的左侧衣兜微微散发着一种光芒,不是明亮的温暖的光芒,而是——一片浓得像墨一般的黑光。

    在场的所有人毫无所觉。郑霖霖坐在那里,面前放着她的减脂蔬菜餐,语气是一种任谁都听得出来的刻意的云淡风轻:“我爸一门心思就想要男孩,后来我妈怀了第二个孩子,他特意去找人看了一下,发现又是女孩,他就强烈要求把我妹给打了,如果不打就离婚。整个家里,好像只有我和妈妈期待着妹妹的到来。”

    “……”

    “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几乎每天都是争吵。突然有一天,我妈告诉我,我以后没有爸爸,也没有妹妹了。”

    “……”

    有个男工作人员下意识说了一句:“啊?为什么打了又离了啊?”

    在他看来,既然打了,那以后夫妻俩还能磕磕绊绊的过下去;既然离了,那第二个孩子完全可以独自抚养。

    他这话刚一出口,就被周围的女工作人员们同时瞪了一眼:“想不明白就闭嘴,这里不是你们男人说话的地方。”

    在场的女工作人员目光同情地看向郑霖霖,她们透过她,可以看到郑霖霖母亲当初面对的困境与抉择。

    “总之就是这样,”郑霖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她的笑容很僵硬、很刻意,好似她在人群中用最大的声音讲完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可以从她的灵魂中被抽离走了,她的树坑就可以被填满了。“我是独生女,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顺带一提,我的姓也是后来改的。”

    她说话时,手中的叉子一直在无意识地戳动盘中的生西红柿,西红柿丰沛的汁水顺着盘子边缘流淌,沾湿了她的手指,猛然一看仿佛鲜血。

    助理赶忙给她递了纸巾,让她擦拭手指。

    但是在贺今朝和凌宸眼中,他们根本无暇注意她手上的血红脏污——因为,她已经被那团黑光吞没了。

    第23章

    太阳缓缓向着地平线坠落, 这座身处于山坳间的殡仪馆,也即将迎来黑夜。

    车轮辗过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运送遗体的灵车缓缓地停在了灵堂前。

    双眼通红的关夫人最先被丈夫搀扶了下来, 她步伐虚软,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丈夫肩膀,想来在车上已经流尽了泪水。

    灵车后门打开, 一只尺寸小巧的木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气氛变得格外肃静,摄影师扛起摄像机, 镜头没有对焦在木棺上,而是克制地落在了灵车车头那朵黄色绸布花上。机器一丝不苟地记录下现场的一切,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看客们的遗憾……

    几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负责抬棺,凌宸提前守在停灵间的大门旁,指引他们把木棺放在正中的推床上。

    有人小声说:“好轻啊。”

    另一人说:“毕竟是小孩子。”

    是啊,毕竟是个小孩子。

    凌宸侧头看去, 除了他之外,没人看到在那只棺材旁,还有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在托扶着棺材。

    这是贺今朝能为这个逝去的小女孩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郑霖霖搀扶着关夫人走近停灵间,缠绕在她身上的黑光迟迟没有褪去,像是一团凝固在半空的雾。凌宸和贺今朝知道,它只是暂时安静, 它在蓄力, 等待着随时向他们发动攻击。

    郑霖霖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浑然未觉,她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口小小的棺木上。

    在把棺材推进停灵间后,凌宸以“停灵间太小”为由,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入。

    “关先生, 关太太,您二位商量一下谁来为令嫒换公主裙。我是男性, 不方便。”

    夫妻俩商量之后,关先生怕妻子触景生情,决定自己为女儿换衣服,至于关夫人就在外面休息。

    郑霖霖自告奋勇地举起手:“用不用我来帮忙?我不带拍摄设备。我是女生,女生给女生换裙子更方便。”

    “不行。”凌宸冷淡极了,“你听不明白我的话吗?除了家属以外,谁都不行。”

    郑霖霖不屈不挠:“那我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情需要跑腿可以叫我。”

    “不用。”凌宸回答,“你离我远一点,就是最大的帮忙了。”

    “……”郑霖霖被刺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面子,“小凌哥,请问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打扰到你了?”

    凌宸没回答,他深深地看了郑霖霖一眼,然后关上了停灵间的大门。

    郑霖霖尴尬地愣在原地,她的助理赶忙过来安慰她:“霖霖姐,你别往心里去,我一直就觉得那个凌宸性格特别怪。你看这几天,他连笑都没笑过一次,明明长得那么好看,却总是冷脸对人。”

    郑霖霖勉强打起精神:“做这行的,可能都有些‘个性’吧。”

    屋内,凌宸退到一旁,把棺旁的空间让给关先生。

    贺今朝飘到凌宸身边,主动背对棺材,与他并肩而站。

    贺今朝虽然看不到关先生的动作,但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在小小的停灵间内回荡。

    沉重的棺材盖被推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黄色裹尸袋。

    袋子上的拉链一节节下滑,每下滑几厘米,男人的动作就越慢。小小的一个布袋才有多大?可他光是拉开它,就耗费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一鼓作气把拉链拉到了低端,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道小小的身影。

    然后,再无动作。

    贺今朝听不到声音,只能问身边的凌宸:“关先生在做什么?”

    凌宸不方便说话,只能示意贺今朝摊开手掌,然后以指尖为笔,在他的掌心写下三个字。

    ——【他在哭】。

    那位父亲,在为年幼女儿的夭折无声恸哭。

    眼泪汇聚成河,可它们换不来女儿的重生。

    不知哭了多久,关先生才重重吸了下鼻子,提起衣襟潦草地擦了一下眼泪,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大包里,取出了为女儿特地购买的公主裙和假发。

    关先生给女儿换衣服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因为女儿去世后一直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她浑身冰冷僵硬,无法像生前一样弯曲手臂,当他为她换装时,忙得手忙脚乱,最后不得不把裙子和鞋子都剪开一点,才能为她换好。

    当忙完这一切,关先生出了满头大汗,但他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他一遍遍理顺女儿的裙摆,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低声道:“云妹儿,乖些,爸爸先去外面等你。”

    他转身看向凌宸,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忽然弯下腰,郑重地向他鞠了一躬。

    “我家云妹儿……就拜托你了。”

    凌宸避开了他的鞠躬,认真回应:“请放心吧。我会让她的公主梦实现的。”

    关先生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停灵间,屋外的休息区,关夫人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恹恹地同郑霖霖说话。

    见丈夫走出来,关夫人赶忙站起身问:“怎么样?”

    关先生回答:“正合身。”

    关夫人终于舒了口气,轻声道:“合身就好、合身就好……”

    那条公主裙,她跑了几家商店才买到,她当时在货架上看中了一条适合女儿的尺码,导购一边结账一边问她:“您孩子多大了啊?”

    关夫人回答八岁。

    导购说:“八岁?可这条裙子是适合五岁小朋友的尺码,您要不要换一件大的?”

    关夫人不知要如何回应。

    她的云妹儿,本来可以像同龄人一样健康茁壮的长大,但她现在是如此瘦小,衣服小小的,鞋小小的,就连棺材都要用小小的尺码。

    想着想着,关夫人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霖霖赶忙给关夫人递纸巾,刚才,关夫人给她讲了许许多多女儿的事情。

    她知道,这个女孩子叫关筱云,家人叫她云妹儿,朋友们叫她小云。云妹儿今年八岁,在学校表现优异、性格活泼开朗,可是在一年前的某天,她突然晕倒,紧急送医后确诊了某种有“儿童癌症”之称的恶疾。

    在刚确诊时,关家夫妻并未一蹶不振,两人充满信心,认为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定能让女儿恢复健康。他们掏出积蓄,积极配合医院的各种疗法,学校也热心捐款,云妹儿的同班同学还一起组队探望她、为她打气。

    那段时间,云妹儿精神头十足,甚至主动要求在病房里学习,大声朗读课文,她很好强地表示,等到她病好后还要回去上课。

    一家人互相鼓励,坚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是等啊等啊,却只等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云妹儿很快就没力气翻书了,她原本漂亮的小辫子也因为多次化疗而掉光,她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就躺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说想回家。

    孩子可以哭,但是妈妈不能哭。

    关夫人强撑冷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云妹儿,等到你病情稳定咱们就回家。爸爸妈妈会带你去公园,这次我们都不加班了,一起看你最喜欢的公主。再给你养只宠物,你不是一直羡慕同学家有小狗吗,妈妈让你选你喜欢的,比熊犬好不好?”

    可是啊,云妹儿直到最后闭上眼睛,也没能再次躺进自己的小床,没能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公主,也没能挑选一只属于她的小狗。

    “我很后悔,”关夫人气若游丝,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郑霖霖的胳臂,抽泣着说,“我总想着‘以后’‘以后’,我为什么不早些实现她的愿望呢?”

    郑霖霖的胳臂被她攥出了深深的红印,可郑霖霖并没有觉得疼,因为她脑中思绪翩跹。

    云妹儿虽然年幼夭折,但她短暂的八年人生中,全是在爱里浸泡着的。父母恩爱,家人齐心,同学友善……即使她生了重病,大家也没觉得她是拖累,她走后,爸妈还想尽办法想要实现她生前做公主的愿望。

    郑霖霖想,若是妹妹当初能够生下来的话,应该和云妹儿差不多大。她应该也会成为被大家喜欢的小姑娘,在学校成绩优异,能跳舞会弹琴,她也会惦记着周末去游乐园,也会缠着自己要看公主动画片。

    云妹儿早逝,可她拥有了所有人的爱;而妹妹没有见过一天阳光,也未曾拥有朋友、家人,更别提一段美好的童年。

    这么比起来,她的妹妹不是比云妹儿要可怜百倍、千倍、万倍吗?

    这么比起来,云妹儿真的太幸福了!她凭什么拥有如此爱她的父母,明明家境一般,她的爸妈却想尽办法让她活下去,负债累累,也没后悔生下她。

    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啊?

    凭什么自己的妹妹连出生的权力都被剥夺了啊?

    ——等等!

    郑霖霖拼命甩了甩头,猛地抱住了刺痛的脑袋。

    她是怎么了,怎么从云妹儿的病逝想到自己妹妹的事情上去了?痛苦的人生不是被比较出来的,而是客观存在的。但是那些恶毒的念头却像是毒蛇一样,钻进了郑霖霖的脑海,让她的心中充满怨怼与痛苦。

    她嫉妒,嫉妒极了,郑霖霖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嫉妒一个已经去世的小女孩。

    郑霖霖的脑袋昏昏沉沉,太阳穴却刺痛,那种痛苦,像是有凿子在一下一下往她的大脑里钻。她最近时不时会觉得肩颈痛、头痛,但她只当是自己劳累过度,这是头一次,她痛到都站不稳了。

    摄像机后的工作人员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陈导问:“霖霖,你没事吧?你的眼睛看起来很红。”

    郑霖霖心里惦记着工作,她打起精神摇摇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勉强笑着:“没事……可能是今天太热,中暑了吧。”

    中暑?众人抬头看向天空,现在太阳都落山了,月亮晃悠悠爬上夜空,这怎么会中暑啊?

    若凌宸和贺今朝能够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就会明白缘由——原本围绕着郑霖霖的那阵黑烟,已经染上了一丝又一丝的血色。

    ……

    停灵间内,凌宸拿出化妆刷,开始为云妹儿化妆。

    凌宸在得知云妹儿的病情后,对她的遗体情况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亲眼看到她后,他才发现她的遗体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她太瘦了,明明已经八岁,但她看起来勉强只有四十斤,胳臂细的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折断。她的脸颊重重凹陷进去,头发已经掉光,露在外面的手背、脚背上全是吊瓶针留下的痕迹,青紫色的淤血叠在一起,手脚上的血管几乎要被扎烂了。

    凌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粉底遮盖她身上的淤血,再想办法撑起她凹陷的脸颊。

    当他在忙碌时,贺今朝也没有闲着。凌宸的余光中,居然看到贺今朝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叠小纸包,只见他把纸包依次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沿着停灵间的边角洒了一整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指挥着盒子里的东西漂浮出来,稳妥地黏在挂在墙壁的遗照上。

    最后,他又又变出来一个透明小瓶子,他飘到凌宸面前,示意凌宸把手伸出来,他要把瓶中淡如水的液体洒在凌宸手上。

    凌宸没那么好指挥,语气很有些不信任:“你这纸包、盒子、瓶子都是哪里来的,别在我这里搞这种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

    贺今朝却说:“怎么能说是乱七八糟的封建迷信呢?这是大巫给的。”

    “能在家里供奉初音未来的家伙,能给什么好东西?”凌宸更不信了,“我刚才可都看到了,你纸包里装着小颗粒,盒子里是一堆浅黄色的怪毛,还有这个小瓶子……怎么闻起来一股骚味?”

    贺今朝顾左右而言他:“你说话也太难听了,这明明是纯天然的。”

    “纯天然?”凌宸重复起这几个字,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颗粒、遗照上黏着的怪毛、还有瓶中的液体,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球状身影,“等等,这些不会是小柴柴丸的什么东西吧?”

    “唔……”

    “大影帝,别给我演戏。”凌宸怒极反笑:“在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之间,我劝你老实交代。”

    眼看凌宸真的要发火,贺今朝只能和盘托出他和胡亦知的商议:

    因为他们都无法估计郑霖霖身边的小鬼会带来多大威胁,于是胡亦知特地寄来了小柴柴丸的粪便、尿液和脱落的毛毛,让贺今朝把它们播撒在停灵间四周,能形成一个初级的抵御法阵。

    “你是不是被胡亦知洗脑了?”凌宸扶住额头,“我不想当着客人的面和你吵架,但你觉得仓鼠的排泄物,真能抵御恶鬼?”

    “小柴柴丸可不是一般的仓鼠。”贺今朝反问,“小凌,你应该听过‘五家仙’吧?”

    所谓“五家仙”,是民间传说里五种具有法力的小动物,很多神婆会供奉五家仙,以获取神力。

    五家仙,即狐狸、黄鼠狼、刺猬、蛇和老鼠。

    贺今朝抬了抬手指,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自动播放了几段来自大巫的语音消息。

    【“狐狸是保护动物,黄鼠狼放屁太臭,刺猬不够可爱,蛇我也不喜欢……于是我决定养仓鼠。反正仓鼠老鼠都是鼠,差不了太多。”】

    【“小柴柴丸是一只了不起的小仓鼠,每天要跑滚轮三百圈,侧翻两百次,打洞八十个。那天他们能在人海茫茫中找到你们,不就说明它鼠眼识珠?”】

    【“贺先生,我把我精心采集的小柴柴丸副产品寄给你,你可这样这样这样使用,安全便捷无任何副作用!”】

    【“对了,你别忘记你之前答应我的,要在我的直播间里——”】

    最后一段话还没说完,就被贺今朝掐断了。

    凌宸:“等等,你给我把语音放完,胡亦知那神棍用这些破玩意儿从你这个冤大头手里坑了什么东西?”

    短短几分钟,“大巫”降级成“神棍”,贺今朝也被冠上了“冤大头”的标签。

    贺今朝辩驳:“不算‘坑’,我们只是朋友之间互助。”

    凌宸:“所以他果然从你这里坑了不少东西。让我猜猜是什么——他不会让你给他在他那个只有五十个人的直播间里刷火箭吧?”

    “那倒不是。”贺今朝说了实话,“他让我给他刷一百个嘉年华。”

    顺带一提,一个嘉年华等于一百个火箭。

    光是在心里算了一下这笔钱,凌宸就觉得心脏突突直跳:“贺今朝,你要庆幸你死的早——你这种人要是顺利活到六十岁,我就去你家门口卖保健品,把你这辈子赚的钱都骗走。”

    好吧,凌宸承认他就是对贺今朝的钱很有占有欲!毕竟他们都说好了,贺今朝死透后,他的钱全被凌宸继承。

    所以贺今朝的钱已经不止是他自己的钱了,是他们两人的“共有财产”,贺今朝拿他们的“共有财产”献给神棍,不如留给自己当厕纸。

    凌宸懒得搭理脑子短路的贺今朝,当然更不会允许贺今朝把仓鼠的尿液涂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脏死了。

    他重新回到棺材前,收拢心神,专心致志地为小女孩上妆。

    他一旦沉浸在工作中,时间的流逝与耳边的噪音就再也无法打扰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凌宸最后一笔落下,他才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在他面前,一名年幼的女孩沉睡在棺木之中,她身着长裙,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发尾微卷,透着一丝俏皮;女孩双眸紧闭,脸庞圆润,唇瓣透着淡淡的血色;交叠的双手轻轻放在小腹,皮肤洁白细腻,甚至连指甲都做了装饰……

    不论谁来看,都会认为这是一位沉睡中的公主,待她好梦苏醒,她就会挥舞起她的魔杖,开启下一场宇宙大冒险。

    这样的她,应该会让她的父母稍稍感到慰藉吧?

    凌宸舒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化妆工具,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的酸疼。刚刚为了修补肤色以及填充凹陷的脸颊,他保持着弯腰工作的动作足足几个小时,现在光是动一动,就觉得腰要断掉了。

    “嘶……”他一手撑着推床,一手揉腰,下一秒,原本靠墙角摆放的椅子便出现在他身后,椅子之上还提前摆好了一个柔软的坐垫。

    凌宸抬眸看向墙角的身影,也不知在他工作时,贺今朝就这样注视了自己多久。

    他扶着腰轻轻坐到椅子上,后背靠在椅背上,当即舒服得舒了口气。

    “辛苦了。”贺今朝体贴地招来水瓶,就差送到凌宸嘴边喂他了。

    凌宸喝了一口润润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居然十二点了?”

    没想到,他不知不觉居然画了这么久。

    门外早已没有任何声音,贺今朝告诉凌宸,一个小时前,节目组正式收工,不论是关家夫妻、工作人员还是郑霖霖全部都离开了。

    “郑霖霖也走了?”凌宸十分意外,“那个小鬼居然肯走?”

    贺今朝一脸凝重:“千真万确。她走的时候,我特地飞出去看了一眼,郑霖霖确实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太怪了。

    凌宸看向房间里摆放的遗照,遗照暂时用白布遮盖,上面还黏了几缕小柴柴丸的毛。他们本以为今晚会是那小鬼动手的最佳时机,谨慎地防了又防,没想到小鬼居然没下手??

    女孩安详地躺在棺木中,并不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动荡。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凌宸谨慎极了,“今晚我还是在停灵间吧,就当值班……呼……”话没说完,他就打了个大哈欠。

    “不如你休息一会儿?”贺今朝看向他,“你太辛苦了,先在桌上眯一会儿,我来守夜。”

    他们正在商量着守夜问题,突然间,停灵间的大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两人同时收声,彼此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

    门内迟迟无应答,门外人又一次敲响了门。

    咚咚咚,咚咚咚。

    贺今朝向凌宸微微点了点头,凌宸扬声问:“是谁?”

    “是我。”门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凌宸啊,你画完妆了吗,我来给你送夜宵。”

    凌宸一愣:“主任?”

    没错,门外的人正是宋主任。

    凌宸赶忙起身,扶着腰去给宋主任开门。他先谨慎地打开一个门缝,小心翼翼地看去——嗯,门外人确确实实是宋主任,头顶稀疏,身材矮胖,皮带扣得极高,不管多热的天都要穿他的“行政黑夹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编里编气的味道。

    宋主任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里面装着的是他傍晚从食堂打包的夜宵。

    见凌宸一脸警惕地冒出头来,宋主任有些惊讶:“你怎么了?”

    凌宸收回目光,打开大门:“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您这么晚会来。”

    “这不是看你辛苦,过来慰问一下。”宋主任说,“顺便和你聊一聊明天拍摄的事情。”

    凌宸嗯了一声,让开大门:“您进来吧。”

    “我就不进去了。”宋主任婉拒,“你刚化完妆,家属还没看,我提前看,这不合规矩,咱们去外面谈吧。”

    凌宸揉了揉酸痛的后腰,不愿意多走几步:“还是您进来吧。”

    他确实不愿意让无关人等看到客人的容貌,但宋主任不是别人,是工作相关的领导,所以不算是破坏自己的规矩。

    “咱们还是出去谈吧。”宋主任再次重申,“你工作这么久了,你不想出来走走放松一下吗?”

    “……”凌宸眉头微蹙,敏锐地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看看屋内的遗照与躺在那里的客人,再转过身来看向面前的宋主任,喉头不免有些发紧,“主任,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叫我出门?”

    面前的宋主任微微停顿了半秒,若不是凌宸一直在时刻关注他的表情,几乎察觉不到这半秒的不自然。

    “凌宸,你在说什么?”中年男人憨厚地笑了起来,眼神和蔼,如同一位毫无城府的长辈,“我只是——”

    “——你只是,踏不进来吧?”贺今朝的身影突然闪现在凌宸面前,以自身为盾,隔开了凌宸与那位举止奇怪的“宋主任”。

    “什……”

    贺今朝的手指点了点他们脚下,只见停灵间大门周围洒了一圈黑色的小小颗粒,它们太小了,小得容易被忽略,但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当“宋主任”出现后,这些小颗粒居然默默滚到了一起,铸成了一道脆弱却不可忽视的防线。

    正是这道防线,阻挡了“宋主任”踏进停灵间的脚步。

    “小鬼,”贺今朝轻蔑地勾起唇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宋主任”,眼眸渐渐染上血色的烟霞,“你的宿主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小朋友装大人是很容易露馅的吗?”

    第24章 (修+新增500字)

    贺今朝一语道破了小鬼的身份, 只见“宋主任”脸色大变,眼球猛地往上一翻,眼眶里渗出浓烟, 那浓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蔓延,完全包裹住“宋主任”!几秒之后,那浓烟又顺着口鼻耳褪去, 露出了郑霖霖的本来面貌。

    不,那已经不是“郑霖霖”本人了。

    她整个眼眶一片漆黑, 唇色苍白,脸上青色红色血管迸发,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几乎无法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很明显,她已经被那个小鬼“上身”了!

    望着面前几无人形的郑霖霖,凌宸脑海中同时闪过两个念头——

    这小鬼比他想象中的本事大多了!

    小柴柴丸的屎粒粒居然真的可以挡鬼!

    他都不知道到底哪件事情让他更惊讶了。

    “郑霖霖”口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声声刺耳,宛如破旧风箱被拉动,凌宸努力去听,勉强辨认出她在说:“凭什么……她凭什么……我没有的,她凭什么拥有……”

    谁?“郑霖霖”口中怨恨的“她”究竟是谁?

    “你给我滚开!!”“郑霖霖”目眦欲裂,恶狠狠地扑向凌宸, 想要把他推开。

    关键时刻, 贺今朝猛地一抬手臂,原本靠外墙摆放的一组花圈立刻飞来,重重撞向“郑霖霖”的后背!

    若是平常,以花圈飞来的力度, 年轻女孩至少要被撞出去两三米;可现在小鬼上了她的身体,她居然只是些微踉跄几步, 除了衣衫变得更凌乱以外,几乎毫发无伤。

    而那只花圈,已经在她脚下四分五裂。

    ——小鬼比想象中要强得多。

    月亮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遮挡,除了停灵室外昏黄的路灯外,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光亮。

    贺今朝把凌宸推回屋内,面色是从未见过的严肃:“小凌,你安心待在屋里。里面有小柴柴丸的味道,只要她突破不了那一圈封锁,你就能保证安全。”

    “那你呢?”

    “我?”贺今朝轻轻一笑,他本就英俊,笑起来时眼尾绽开一抹浅浅的桃花褶,但凌宸现在已经无暇欣赏他的美貌,“鬼的事情自然由鬼来处理。小朋友调皮捣蛋,大晚上不睡觉,我去教教她。”

    他说得越轻松,凌宸心底就越发慌,毕竟任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被小鬼上身的“郑霖霖”绝对不是好打发的对象。

    他下意识想要拉住贺今朝的手,却忘了贺今朝现在是灵体状态,他根本握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贺今朝的手掌从自己的手心抽走。

    “你小心——”凌宸的话还没说完,停灵间的大门就在他面前重重关上。

    凌宸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沉重的碰撞声,再通过那些碰撞声去脑补贺今朝所面临的问题。

    贺今朝会受伤吗?不会吗?

    如果纯论能力,凌宸相信贺今朝不至于被一个走偏门的小鬼伤到;但小鬼侵占了郑霖霖的身体,贺今朝投鼠忌器,自然不会下狠手,肯定有所顾虑。

    思绪纷扰,凌宸收紧手掌,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之中。

    在半个多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坚信唯物主义的普通打工人,只不过是工作性质有些特殊;但是自从那个夜晚他遇到贺今朝的灵魂后,他和他的命运就被一根线紧紧相连在一起。

    不行,现在他不能乱。

    凌宸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在这里干巴巴地等着,得想办法帮一帮贺今朝。

    可他赤手空拳,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凌宸的目光在小小的停灵间里搜寻着,他转了几圈,抄起拖把,又尴尬放下。这房间太小了,一眼望尽,除了云妹儿的那口小棺材以外,只剩下墙角的柜子、和墙上的遗照。

    白布遮住遗照,空调风吹动白布,上面黏着的鼠毛微微晃动。

    鼠毛……鼠毛!

    凌宸突然意识到,虽然他帮不了贺今朝什么,但大巫可以啊!

    他立刻给胡亦知拨通了视频电话。

    在等待接通的滴滴声里,凌宸从未觉得这几秒钟会过得如此漫长。

    “啊诺,凌宸森叁,”视频接通,胡亦知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屏幕那端,“你怎么和贺今朝一样,一声招呼不打就打电话?咱们就不能安静躺列吗?”

    凌宸飞速打断他的话:“小鬼上了郑霖霖的身体,贺今朝正在对付她,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胡亦知的眼睛猛地睁大:“啊??”

    凌宸:“我们已经把你给的小柴柴丸的东西都洒在屋里了,小鬼暂时进不来,但我们不能只防御,你有没有什么进攻的手段?”

    胡亦知被他话中的信息量冲晕了,脱口而出:“什么,那些屎粒粒真有用啊?”

    “…………”凌宸瞬间明白过来,顿时气血上涌,“胡!亦!知!你骗钱之前有没有一点公德心啊?”

    他气得要挂断电话,胡亦知赶忙拦下他:“哥哥哥,我真不是骗钱……我是从我外婆留下的日记里看到五家仙的排泄物能克阴,正巧贺先生需要一些,我就寄给了他。我第一次炼化那玩意儿,对使用效果不确定……”

    胡亦知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屏幕这边的凌宸几乎要冲进手机里撕碎他了。

    胡亦知:“我我我我将功补过行不行?”他赶忙说,“凌哥,你能不能让我看看现在的战况啊?我好有针对性地提出一些建议。”

    他年纪明明比凌宸大几岁,但伏小做低,怂的不得了。

    实在没有办法,凌宸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所在的停灵间四面无窗,只有顶端有一个小小的透气扇,凌宸把柜子推到透气扇下,身手灵活地攀上去,把手机镜头对准了外面。

    外面一片狼藉,大树倾倒、花坛散乱,不远处的灵堂甚至连门牌都砸在地上摔碎了。若不是灵堂大门紧锁,恐怕里面提前布置好的鲜花也要被撕碎了。

    “郑霖霖”重重摔倒在废墟之中,一只只沉重的花圈压在她身上,让她暂时动弹不得。她抬头望向浮在半空中的贺今朝,手上、腿上全是细碎的伤口,眼里印满了不甘与愤恨。

    贺今朝双眸充斥血色,时常挂着笑容的脸上只剩下满满的冷意。看在郑霖霖曾经和他合作过的份上,他下手时留了几分情面,不想伤她太重。可是这小鬼完全不顾宿主的安危,打不过就用牙咬、用手抓,完全是小孩撒泼的打法。

    “贺叔叔,你为什么要阻拦我?”“郑霖霖”声音尖利稚嫩,犹如公共交通上的顽童不分场合的尖叫声,“我们都是鬼,你不帮我,为什么要帮一个死掉的人?”

    “我不是帮云妹儿。”贺今朝语气冷淡,“但云妹儿是小凌的‘客人’,你在这里作乱,就是给小凌惹麻烦。”

    “我不管!”“郑霖霖”继续尖叫,她拼命挣扎,原本压在身上的花圈也被她的怪力所撼动,她的指甲几乎要裂开了,血液顺着十指流淌,鲜血淋漓。“放我进去,我要毁了她!”

    “她?”贺今朝追问,“你说的‘她’莫不是云妹儿?你认识她?”

    “呸,我干嘛要认识她?!”“郑霖霖”怪叫,“我恨她,我恨她!”

    贺今朝怒极反笑:“你恨一个你不认识的人?恨她什么?”

    “我恨她什么?我恨她的一切!!”“郑霖霖”高声嘶吼,“她死都死了,凭什么她的父母给她办葬礼?凭什么这么多摄像机这么多人围着她转?凭什么大家要哭?!我恨她!我恨她!”

    她的话颠三倒四,除了恨就是恨。浓烈的恨意如有实质,在她的每个字里流淌。

    贺今朝居高临下地望着“郑霖霖”,心中琴弦一动,有个猜测隐隐浮上了心头。

    另一边,凌宸举着手机趴在换气窗上,紧张地望着贺今朝与“郑霖霖”的对峙。

    因为手机无法捕捉贺今朝的身影,凌宸只能把画面聚焦在郑霖霖身上。晃动的屏幕里,郑霖霖嘶吼的样子触目惊心,脖子上青筋暴露,早已没了白日镜头前的娴静优雅。

    凌宸见过太多生死之事,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我明白了!云妹儿生前有父母宠爱,死后也有这么多人为她的葬礼操持,但是小鬼年纪小小就夭折,不能投胎,还被困在宿主身边,只能帮助宿主实现愿望,所以她嫉妒云妹儿拥有的爱。”

    想到这里,他回身望了一眼身后。

    小小的棺材里,穿着公主裙的云妹儿静静躺在那里,除了胸口没有呼吸以外,她真的好像一位陷入沉睡中的公主。

    当所有人都为了她的离去而感到惋惜悲伤时,原来也会有人在嫉妒她的死亡。

    凌宸说完这番话,本以为能得到胡亦知的肯定,没想到屏幕那端一片寂静:“……”

    “?”凌宸问,“大巫,你还在吗?”

    胡亦知恍然惊醒:“在、在。”

    凌宸:“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胡亦知:“听到了,听到了。”

    “你听到了,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的想法是……”胡亦知状似梦游,迷迷糊糊地说,“……你们怎么从来没提到过,这个郑霖霖长得好、好漂亮啊……”

    凌宸无语至极,他实在不知道胡亦知怎么从郑霖霖那张狰狞的脸上看出来漂亮的。

    好在胡亦知的梦游状态没持续太久,听筒里很快传来胡亦知的话:“哥,我看他们战斗这么久,你这里都没有被波及到,说明我炼化的神丹还是很有效的!”

    凌宸:“神丹?你说仓鼠屎?”

    “呃,没必要说得这么粗俗嘛……”

    凌宸呵呵两声:“我就是粗俗的人,说不出什么高雅的话来。”

    胡亦知拼命把话题拉回来:“我当时除了神丹以外,不是还给了贺先生一瓶神水吗?”

    “你是说那瓶仓鼠尿?”

    “咳咳咳咳咳。总之,那瓶神水可以作为保命的攻击手段,如果郑霖霖闯进来,你可以把它泼到她身上,至少能拖延一点时间!”

    凌宸眉头一蹙:“闯进来?你刚刚还说有仓鼠屎在,她闯不进来的。”

    “我这叫未雨绸缪——”

    胡亦知话音未落,场外的对峙突然发生了惊天逆转。“郑霖霖”假装示弱,趁贺今朝不备,她突然暴起,推开了身上压着的沉重的花圈,向着一旁逃窜。

    紧接着,“郑霖霖”瞄准旁边停靠的一辆代步车,迅速跳了上去。

    屏幕那端的胡亦知:“啊!她要跑了!快看啊,鬼居然还会骑小电驴!”

    凌宸:“不用你说,谁都看得出来。”

    胡亦知困惑:“可这里怎么会有一台小电驴?”

    凌宸头疼欲裂:“因为那是我的小电驴!那是!我的!小电驴!!”

    在凌宸话音落下的下一秒,贺今朝使用他的能力出手争夺那辆小电车,没想到“郑霖霖”只是虚晃一招,在贺今朝出手之际,她迅速从电动车上跳下就地一滚,失控的电动车直直撞向停灵间的大门。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停灵间的门就这样被撞开了。

    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罢了。

    夜色滚滚涌入停灵间,黑光吹散门口那道用小柴柴丸的粪便组成的脆弱防线,直抵棺木之前。

    见到这一幕,凌宸脱口而出:“胡亦知!你可真是个‘巫鸦嘴’!”

    “郑霖霖”面露得色,迅速闯入房间内,贺今朝反应不及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向着棺中人伸出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凌宸从储物柜上一跃而下,如泰山压顶般直接扑倒在“郑霖霖”身上。

    “啊啊啊!”凌宸手中的手机传来一声惊叫,“凌哥你不要从这么高的地方直接往下跳,我恐高!”

    可惜胡亦知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就飞出去撞到了墙角,这下他可是彻底安静了。

    凌宸专心致志地对抗“郑霖霖”,“郑霖霖”没想到凌宸会从天而降,被他撞得头昏脑涨。凌宸四肢并用,狠狠锁住她的身体,他这时候也不顾及什么男女之别了,因为这时候的“郑霖霖”已经没了什么人形,变成了一团被恨意操纵的机器。

    凌宸一边努力压制她,一边叫“郑霖霖”的名字:“郑霖霖、郑霖霖,你醒一醒!!你就这么甘心被一个小鬼当容器??你再不醒来,这个小鬼就要把你的事业都毁了!”

    可不管他再怎么叫,都没在“郑霖霖”脸上看到一点清醒之色。

    “没用的。”“郑霖霖”语气奚落,“姐姐已经睡着了,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即使知道了,她对我也不会有戒心的。”

    她猛地一用力,就把凌宸从身上踹了下去,然后利落翻身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关节发出一声“咔嗒”轻响。

    贺今朝飞速飘到凌宸身边,着急地问:“你怎么样?”

    凌宸顾不上回答,他高举右手,攥紧掌心里的东西,看向“郑霖霖”,大声质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不离开郑霖霖吗?”

    他右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小东西,那是一团用不同颜色的布缝制而成的正方体,里面填充了豆子与棉花——正是每个小朋友在童年时期都玩过的“沙包”。

    刚才凌宸和“郑霖霖”缠斗时,想到贺今朝说过小鬼的“本体”就在她的口袋里贴身放着,于是他趁乱把它掏了出来。

    只不过他们都没想到,这个小鬼的集聚物居然会是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沙包。

    它的手工非常蹩脚,针脚全都露在外面,不过,制成沙包的每一片布料都是不同的,有些细腻柔软如婴儿包衣,有些厚实粗糙如学生校服。也不知制作这个沙包的人,花费了多少精力去收集这些不同的布料。

    一般来讲,小沙包里填充的应该是棉花、沙子或者豆类,但是凌宸从掌中的小沙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盒子,被埋藏在小沙包的核心深处。

    在看清凌宸手里的小沙包的那一刻,“郑霖霖”果然面色大变,嘶吼出声:“你还给我!!”

    贺今朝踏前一步挡住凌宸,冷声喝道:“你从郑霖霖身上滚下来,否则——”

    否则——凌宸举起另一只手上的小玻璃瓶,那是一个和风油精大小差不多的瓶子,里面装着淡如水的液体。没错,那正是胡亦知之前提到过的“神水”(aka仓鼠尿)。凌宸庆幸,之前贺今朝想要往他身上洒这“神水”时,他没同意,而是把“神水”保存下来了。

    虽然“郑霖霖”不知道那瓶水是什么东西,但里面的液体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足以让她忌惮。

    见她迟迟未动,凌宸一咬牙,干脆把瓶里的神水浇了上去!

    当第一滴液体落到沙包之时,沙包仿佛被那液体侵蚀了一样,直接融化了一个角!

    ——“快停下!!我出来、我现在就出来!”

    只见滚滚黑烟顺着“郑霖霖”的五窍迅速涌出,在她头顶凝结成一道小小的身影,“郑霖霖”浑身颤抖,忽然四肢一软,整个人脱力向着地上摔去。

    贺今朝赶忙招手唤来旁边的布单,铺在她身下,才没让她直挺挺地摔个头破血流。

    小鬼落在地上,先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失去意识的郑霖霖,接着又专向贺今朝与凌宸,她使性子般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说:“讨厌的大人,你们把沙包还给我!”

    “‘讨厌的大人’?那你算什么?”贺今朝眯起眼睛,“无法无天四处捣乱的小鬼?”

    凌宸冷脸攥着手里的沙包,沙包的一个角已经被神水“吃”掉了,里面的沙粒稀稀拉拉地往下掉,很快就在他们脚下汇聚成一小摊。

    “小鬼,你要搞清楚,云妹儿是云妹儿,你是你。你嫉妒怨恨另外一个死去的女孩,这根本没有道理。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你,你就去恨谁,你不要把你的怨恨强加到无辜的人身上。”

    “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谁害死我,我就去恨谁……”小鬼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越来越大,“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大道理一套又一套的大人了!!你们永远有苦衷,永远有理由,只有我被抛下了!!”

    她神色癫狂,身上的黑烟突然扩大又突然缩小,连带着她的身形也不停变换。

    有时,她是三四岁的稚童;有时,她是七八岁的女孩;有时她穿着婴儿包衣蹒跚学步;有时她又背着书包好似要去上学……

    “你们这些讨厌的大人都不懂我!只有姐姐懂我!!只有姐姐爱我!!!”她一边尖叫着,一边向着凌宸飞扑而来。

    贺今朝挡在凌宸身前,伸手一扫,便有皑皑雾气护住凌宸,凌宸也不知道这是贺今朝“升级”的第几个“功能”。浑身黑烟的小鬼重重撞上贺今朝的防御,每次撞击时,她身上的黑烟都会一震,有不少黑烟就在这撞击之下一次又一次的逸散开,明明是那么小的一个孩童,这时却不惜以命相搏。

    看着那些逸散的黑烟,隐隐的,凌宸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侧头往棺木的方向一瞧,顿时心里一紧——那些逸散的黑烟居然悄悄凝聚在了云妹儿的棺木上空!

    没人能想到,这小鬼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有勇无谋只会乱发脾气,她居然也会声东击西!

    黑烟凝聚成一股又一股,顺着云妹儿的五窍涌入。突然间,原本沉睡在那里的女孩猛地坐起了身,缓缓睁开了已经无神的双眼。

    “云妹儿”的眼睛一片暗淡,如缺氧的鱼,映照不出任何颜色,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尖啸,伸出苍白的两只手撕扯起身上的公主裙。

    她嫉妒,她怨恨,她要毁掉这个葬礼,她要让这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孩狼狈的离开,她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得到!!

    贺今朝面色一肃,两手合拢,皑皑白气瞬间包围住了面前的小鬼分-身,画地为牢,牢牢把她桎梏住,甚至一步步压缩起她的生存空间。

    另一边,凌宸快步冲向棺材,跳上推车,用尽浑身力气想要按住发狂的“云妹儿”。

    明明“云妹儿”身材瘦小,可是力气大的惊人,他用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她压制在棺内。可是不等他松一口气,“云妹儿”突然张开嘴,向着凌宸的肩膀狠狠咬下——

    “小凌!!”贺今朝分了一半心在凌宸这里,见凌宸遇险,他立刻手指一勾,瞬间有东西从旁边敞开的化妆包里飞了出来,精准地堵住了“云妹儿”的嘴。

    凌宸差点被“咬”到,冷汗出了一身。

    明明刚才还是灵异频道,怎么这就跳到丧尸频道了啊!要是被“云妹儿”咬一口,他不会感染什么丧尸病毒吧,他去医院治病都解释不清楚啊!

    直到这时,他才有暇关注贺今朝用的什么东西堵住“云妹儿”的嘴。

    定睛一看,他发现居然是他非常熟悉的东西——美妆蛋。

    “云妹儿”一张嘴咬人,贺今朝就塞进去一个;再一张嘴,又塞进去一个。

    凌宸:“……”

    怎么不能算是一物多用呢。

    两人齐心,暂时把小鬼(x2)压制住,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怎么才能把它消灭干净。

    贺今朝说:“不如趁云妹儿火化的时候,直接把小鬼也烧了吧。”

    “你开什么玩笑?”凌宸立刻否决了这个答案,“明天早上还有遗体告别仪式,她现在在云妹儿的身体里,你觉得关先生关夫人看到他们的女儿‘活’过来,会是什么想法?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又是什么想法?《一往无前的劳动者》爆改《走近科学》?”

    贺今朝:“对了,那个沙包呢?直接把沙包剪烂,里面的东西送到大巫那里,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提起胡亦知,凌宸就觉得头疼,他还没告诉贺今朝关于胡亦知有多不靠谱的事情呢。

    他十分怀疑,即使把沙包交给胡亦知,胡亦知唯一的处理办法就是让小柴柴丸把它当球踢。

    凌宸伸手掏出兜里的沙包,结果一下子没拿住,沙包从他的手里跌落,顺着地面滚出去好远,里面的细沙也随之流淌出一条蜿蜒的路线。

    沙包滚啊滚啊,就这么滚到了房间的角落,轻轻撞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属于一个年轻的女郎,只不过她的手上、胳臂上全是细碎的伤口,指甲也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血迹。

    她动了动手指,原本趴在地上的她,渐渐从昏迷之中苏醒了过来。

    她疲惫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滚到自己手边的沙包。

    凌宸:“!!!”

    他怎么忘了,郑霖霖还在这房间里呢!

    郑霖霖茫然地从地上坐起来,看向了房间内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凌宸?”

    凌宸:“呃,啊,那个……”

    这时的他正拿着一条绳子,考虑要怎么绑住“云妹儿”。

    而本应该死亡的“云妹儿”,此刻双眼泛黑,口中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四肢乱动,完完全全就是一副“诈尸”的样子。

    凌宸不知要作何解释,他该告诉郑霖霖吗,现在“云妹儿”身体里的就是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小鬼?

    不等他开口,郑霖霖起身望向棺材里的“云妹儿”,目光里没有一点惊讶或者惧怕,而是带着三分试探与七分怀念——

    “露露?”她轻声唤她,“是你吗,妹妹?”

    第25章

    郑霖霖觉得, 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半年前,她陪妈妈去庙里上香,这是自从妈妈离婚以后, 多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妈妈每年都会为未出世的妹妹点一盏长明灯,以祈求她能投胎到更幸福的人家。

    “我对不起你妹妹。”妈妈总是这么说,“我想离婚, 只能放弃她。”

    郑霖霖知道,妈妈这番话只是为了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导致妈妈放弃妹妹的原因有许多, 夫妻感情破裂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理由。

    那时候郑霖霖还在上学,家庭巨变,她又正值青春期,妈妈离婚后独自抚养她,母女俩生活得捉襟见肘。郑妈妈需要很多钱很多精力去保护郑霖霖的身心健康,不得已才放弃了腹中的第二个女儿 。

    所以郑霖霖想, 如果真有一个人要对妹妹的离开负责,那应该是自己吧。

    那天,她陪妈妈去庙里给妹妹点完长明灯后,妈妈忽然在回程的车上告诉她:“其实,我一直保留着你妹妹的一小截脐带。产妇是不能留下引产的胎儿的,我求了医生好久, 医生才偷偷留给我一截。”

    郑霖霖有些惊讶。

    妈妈移开视线, 看向窗外,声音有些哽咽:“我把它在长明灯里供奉了多年,师父劝我,把她强留下来没有意义, 要让你妹妹入土为安。”

    恰好此时,车子行驶到拥堵路段, 现在是放学时间,前面正有一所小学,整个街道都被来接孩子的家长们堵得水泄不通。

    一位母亲在校门口翘首以盼,她手里举着一支糖葫芦,等见到女儿身影了,她立刻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笑着唤女儿名字。

    小姑娘如一只乳燕,张开手臂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叽叽喳喳地同她分享今日在学校的见闻,小嘴巴一边要说话、一边要吃零食,真是忙得不得了。

    她的母亲弯下腰,体贴地为她擦拭嘴角的糖霜,笑盈盈地牵起她的手,就这样走远了。

    车里,郑妈妈的目光落在那对渐行渐远的母女身上,轻声道:“若你妹妹还在,也要读小学了呢。”

    郑霖霖想起那个连一面都未见过的妹妹,想到她们曾共同住过这世上最温暖的小房子里,她就心底发酸。

    郑妈妈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截灰黑色的、已经完全干硬的东西。郑霖霖知道,那就是妹妹的脐带。

    “我……实在不忍心再送走她一次。”郑妈妈强忍住眼泪,“霖霖,我把她交给你了,你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你妹妹离开吧。”

    郑霖霖收紧手掌,牢牢握住那个小瓶子,明明瓶子里不任何温度,可她却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小瓶子烫伤了。

    刚收到瓶子时,郑霖霖确实想要尊重妈妈的意见,让妹妹入土为安。但不知为何,在某种复杂的心思下,她偷偷把“她”留在了身边。

    她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一阵子,她时常幻想,如果妹妹还活着,那么她会给妹妹买漂亮的裙子、为她扎好看的头发。如果妹妹还活着,会不会像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当明星的姐姐呢。如果妹妹还活着,她们姐妹俩一定会在被窝里偷偷倾诉彼此的心事……

    郑霖霖亲手缝了一个小小沙包,是小孩子们都爱玩的那种,做工不算精致,但她想妹妹应该不会嫌弃。她幻想着妹妹的模样,选了从婴儿时期到小学生的衣服布料,用它们组装成沙包,然后把装着妹妹脐带的小瓶子藏了进去。

    她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上,就像妹妹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郑霖霖偶尔会向“妹妹”倾诉心事,全和她的工作有关。娱乐圈里根本没有友情,她的很多话不能说给别人听,只能烂在心里;但自从有了“妹妹”后,她那些无从发泄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倾听者。

    她会吐槽随意删减小演员戏份的编剧;抱怨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商务爸爸;担忧自己的星途黯淡,可能出头无望……

    “我要是能有贺今朝老师那么红、不,我要是有贺今朝老师十分之一红就好了!”郑霖霖不止一次对“妹妹”说,“我和他拍过一次戏,虽然我只是一个只有几句台词的小角色,但那一次可真是让我见识到影帝的排场了!他的通告日程表永远是最好的时间,不像我们这种小演员,永远只能排在第一场或者最后一场;每次他到片场后,所有人都会站起来向他问好,就连总板着脸的导演也会和颜悦色地和他讨论剧本;投资商排着队来剧组请他吃饭……哎,我什么时候能成为大明星呢?这样所有人都不会瞧不起我了。”

    这种类似的抱怨她在心里想过许多次,等到真说出口后,她才觉得浑身畅快了起来。

    最神奇的是,她在说出这些话之后,她的运气渐渐好了起来。她居然接到了女主剧本,居然捡漏成为了热门综艺的嘉宾,居然被分配到了贺今朝的经纪人手下!

    她想,这些好运,全都是“妹妹”带给她的。

    偶尔,她还会在梦里见到“妹妹”——有时候是三四岁的样子,有时候是七八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她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可惜,她不能同妹妹说话,也不能摸一摸妹妹。每次郑霖霖只要伸出手,妹妹就会化成一道黑烟,从她的手心里溜走了。

    从梦中惊醒后,郑霖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忧心。

    她想,妹妹会不会怪自己呢,她没有让她入土为安,而是强留在自己身边陪伴。

    不过,这些事情她只能在心里想想,绝对不敢说给妈妈听的。

    前阵子,她接了一档热门综艺,来深山老林里的殡仪中心录制。来之前妈妈非常担心她,觉得在这种地方拍节目不吉利,可是郑霖霖亲身体验下来,觉得一切都好,丧葬只是一份再正常不过的工作而已。

    唯一的问题是——和他搭档的小凌师傅总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他。那眼神里充满警惕,仿佛她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在他面前爆炸。

    凭心而论,小凌师傅长得赏心悦目,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伙伴,可他性格太冷了,好像和所有人之间都隔了一层,若不是为了拍摄节目,她猜凌宸根本不会和她多说一句话。

    昨天她一直忙于给云妹儿布置灵堂,后来又自告奋勇想帮凌宸给云妹儿换衣服,结果被他冷淡拒绝。

    郑霖霖碰了个软钉子,更不明白为什么凌宸会对自己有这么强的戒心了。

    不过,她昨天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不知道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怎么回事,她布置灵堂时,脑海里总是响起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吵得她心烦意乱;后来关先生和爱人一起送云妹儿的棺材抵达殡仪馆,关夫人哭得走不动路,她听到对方的哭声,只觉得更烦躁,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巴,让她不要再哭了。

    制片人叮嘱她,今晚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开工录制节目,郑霖霖确实很累了,在回程的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怪异至极的梦。

    梦里,她忽然有了超能力,一下子能窜上树,一下子又能踢翻路边沉重的铁箱。就当她沉浸在突如其来的能力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道幼童的哭声。

    她转过身,看到幼小的妹妹站在路中央,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里滚落。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一边把手边的玩具毫无道理地扔出去;她就像一个得不到关注的熊孩子,不知道如何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需求、听到自己的声音,只能通过向外攻击搞破坏,来获得关注。

    郑霖霖好想抱抱她啊,想帮妹妹擦掉眼泪,让她安静下来。

    她想告诉她,一味的哭闹得不到尊重,只能伤害周遭的人。

    哭声如海浪,一声声灌入她的耳朵,就这样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疼。

    腿也疼,胳臂也疼,脑袋也疼,郑霖霖一度怀疑自己睡觉的这几个小时里舍命和哥斯拉大战一场,成功保护了地球。

    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柔软的物体,她下意识握紧了它,意识到这是她从来不离身的沙包。

    她强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撑起身体,扶着墙勉力站了起来。但是当她抬头后,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呼吸停滞了一秒——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停灵间?为什么凌宸会一脸警惕地瞪着棺材里的云妹儿?为什么本应该去世的云妹儿双目泛黑,四肢僵直颤抖?

    郑霖霖没想到,她居然亲眼看到诈尸在自己面前发生,那些从小到大看到过的鬼怪故事几乎同时在脑海中迸发。

    郑霖霖以为自己会尖叫、会颤抖、会害怕,可是她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棺材中那个身穿公主裙的女童,她莫名从那张狰狞变形的脸上,看到了一抹割舍不掉的熟悉。

    “露露?”她声带颤抖,听到自己轻声唤出这个名字,“是你吗,妹妹?”

    ——那个寄居在“云妹儿”体内的躁动灵魂,就这样停住了;而被贺今朝困住的另一半鬼影,也像是融化一般,逐渐融入进“云妹儿”的体内。

    ……

    现在的情况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刚才,凌宸和贺今朝还和小鬼斗得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凌宸手里举着绳子,正考虑要怎么捆住“云妹儿”,哪想到郑霖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醒来,而且她还直接叫出了云妹儿体内小鬼的名字!

    ——原来她叫露露。

    贺今朝与凌宸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贺今朝语气无奈:“之前我就怀疑,这个小鬼是郑霖霖那个早夭的妹妹,没想到真的是她。”

    凌宸摇了摇头,冷酷至极:“一码事归一码事,她早夭确实可怜,但这不代表她能四处捣乱。”

    他们的目光又投向了这对姐妹身上。

    在被叫出名字后,“露露”身体一震,原本奋力撕扯裙摆的手突然泄力。她仿佛被一盆水迎头浇下,原本沸腾的恨意被那声呼唤声熄灭,脑袋下意识转向了姐姐的方向,被黑色烟雾填充的眼眶里满是愕然无措。

    幸亏她使用的这幅身体提前被凌宸装扮过,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乱地抬起双手捂住了那双诡异的眼睛,不愿意让姐姐看到自己这幅恶鬼作祟的恐怖模样。

    小鬼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几乎是在用行动承认她就是郑霖霖口中的“露露”了。

    见状,郑霖霖又向着她的方向走近一步,几乎要被惊喜冲昏了头脑:“露露……?真的是你?”

    难道她还在梦中吗,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妹妹居然借着别人的身体来到了她面前?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指甲陷入肉里,疼痛不似作假。

    在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的之后,她立刻想要冲到棺木前,伸手触碰那个身穿公主裙的女孩;但她刚迈出一步,就有一道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郑小姐,不要再靠近了。”凌宸脸色肃穆,“你现在碰她,很有可能让她借机回到你的身上。”

    “什么?”郑霖霖茫然地看向凌宸,凌宸明明说的是中文,可她迟滞的大脑怎么听不懂了?“什么叫回到我身上?”

    “你还没有发现吗?”凌宸说,“这段时间,你的妹妹一直在‘跟’着你。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头痛、肩颈痛、晚上失眠多梦?这都是因为你妹妹一直坐在你的肩膀上。”

    “坐在我的肩膀上?”郑霖霖讶异地张开嘴,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

    一个看不见的人如影随形,即使这个人是她早就夭折的妹妹,她还是会忍不住战栗。

    注意到郑霖霖的恐惧神色,藏在云妹儿身上的小鬼僵硬地转过头,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忘了这具身体已经死去多时,声带已经无法再承担发声的功能,即使她张开了嘴巴,也只能勉强地发出“啊,啊”的声音,让场面变得更为可怖起来。

    一时间,郑霖霖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拉扯着,一半是人类对于鬼魂的惧怕,另一半是刻在骨子里的姐妹深情。

    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四周狼藉一片的环境,她讶异地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今朝冷笑一声:“你的好妹妹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借你的身体大闹灵堂,想毁掉云妹儿的葬礼!”

    听到他的话,小鬼立刻向着贺今朝的方向呲牙咧嘴,恨不得扑上来咬他一口。贺今朝当机立断抬起手,警告她:“你确定要当着你姐姐的面和我动手?让她亲眼看到你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小鬼毕竟是个孩子,她确实嫉妒云妹儿,但她更无法承受被姐姐害怕的事实。

    “好了。”凌宸打断两人,抬头给了贺今朝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多大年纪,她才多大年纪?你打不过她,难道要靠吵架赢过她?”

    “小凌,你怎么平白污人清白!”贺今朝俊美的脸上半是委屈半是震惊,“谁说我打不过她了?要不是她一会儿附身郑霖霖,一会儿附身云妹儿,我也不会束手束脚,打得这么艰难。”

    小鬼听了,喉咙里发出一阵赫赫的嘲笑声,嗓音沙哑犹如被劈开的木料,仿佛在说:老男人,略略略!

    偏偏在此时,郑霖霖颤抖着举起手,小声道:“请问,我能说句话吗?”

    凌宸:“你说。”

    郑霖霖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一会儿看向霸占着云妹儿身体的妹妹,一会儿看向凌宸。

    她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问:“请问,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凌宸:“……”

    郑霖霖:“这,这里是还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吗?”

    凌宸和贺今朝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来,郑霖霖原本是见不到鬼的!如果不是小鬼钻进了云妹儿的身体,她根本看不到她,更别提看到贺今朝了。

    所以,刚才他们几人之间的对话,郑霖霖根本听不到贺今朝说什么,只能看到凌宸在和虚空中的某个东西对话。

    在她的印象里向来话少又阴沉的凌宸,在面对那个看不见的“人”时,居然语气鲜活很多。

    郑霖霖紧张到颤抖,凌宸甚至怀疑,如果自己真的告诉她,这个房间里除了她妹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鬼”的话,恐怕她真的会当场晕过去。

    最主要的是,凌宸要如何告诉郑霖霖,在她面前的不仅是一个普通鬼,而是贺今朝这个大牌鬼呢?贺今朝的死讯一直没有对外公布,不论是他的粉丝,还是他曾经合作过的艺人,都以为他只是闭关休息去了。

    正当凌宸语塞之际,摆放在停灵间角落的一台智能音箱忽然发出了声音。

    “尊敬的女士你好,我是凌先生的智能生活助理,小朝小朝。”

    “人家不是鬼,人家是最新科技的人工智能呦!”

    那道声音直接调用了音箱内置的语音系统,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凌宸:“……”

    不用说,这绝对是贺今朝的手笔。他能操纵一切电子产品,干脆让智能音响替他发声,装模作样。

    可是这样拙劣的谎言,真的能骗过郑霖霖吗……

    “原来是人工智能!”郑霖霖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鬼啊。”

    凌宸:“……”

    贺今朝冲他眨眨眼:“小凌,我聪明吧?”

    凌宸抖了抖嘴角,心想不是贺今朝有多聪明,而是郑霖霖太傻了。

    小鬼很不满贺今朝和凌宸就这样欺骗自己的姐姐,她龇牙咧嘴,嘴里发出阵阵低吼。凌宸立刻扬起手里的绳子,警告她:“你老实些,你不想被绑起来吧?”

    郑霖霖顿时心疼,想要阻止他:“凌哥,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贺今朝让智能音响替他回答,“你妹妹就是个混世魔王,她今晚做下的事,我这里可有监控录像,你想不想看看?”

    一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强的威胁力,把整个灵堂闹的天翻地覆,贺今朝说话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他调动了院子里的监控摄像头,把录下的内容播放给郑霖霖看,当郑霖霖看到视频中的“自己”身手矫健,又是空翻、又是上树、又是骑小电驴撞门后,她震惊地久久合不拢嘴巴。

    “这……真的是我做的?啊不对,这真的是露露做的?”郑霖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出这句话后,郑霖霖后知后觉地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新闻里常见的熊孩子父母没什么区别。

    面对孩子惹下的大麻烦,第一反应是“不会吧,我家宝宝向来很乖的”,第二反应是“是不是有人欺负了她,她才反抗的”,等到前两条路行不通了,才肯不甘不愿地认下孩子做的错事。

    “那就要问她自己了。”凌宸转向藏在云妹儿身体里的小鬼,“你之前认识云妹儿吗,为什么要破坏她的葬礼?”

    “……”小鬼埋下头,倔强地不发一语。

    当她低头时,她头上的金色假发滑落,露出因为化疗后一片空荡的头皮;脖颈瘦削,嶙峋的颈骨从单薄的皮肤下凸显出来,让人看了就心里发酸。

    在这个瞬间,这两个身世苦楚的女童似乎合二为一了。

    郑霖霖有些急切,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妹妹,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

    忽然,一个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郑霖霖声音颤抖,强忍住心中的酸涩,问:“露露,你是不是很讨厌姐姐啊?”

    “……”

    “如果不是我拖累了妈妈,你本来有机会出生的。”郑霖霖喃喃自语,“所以,你怪我,想搞砸我的工作,对吗?”

    “……”

    “对不起,我知道这声道歉太轻飘飘了,根本没办法弥补你缺失的人生。但我确实不知道还能怎么补偿你了。”她苦笑着伸出手,想摸摸妹妹的脸颊,又怕吓到她,只能讷讷地收回手,“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但这场葬礼是属于云妹儿的,是她和她父母告别的最后一场仪式,你能不能从她的身体里离开呢?之后你要怎么报复我,我都没有怨言。”

    郑霖霖说这话时,忍不住哽咽。她想起妈妈的眼泪,想起庙里那一盏盏长明灯,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

    棺材里的小鬼终于有了反应。她漆黑的眼球转向郑霖霖,急迫地抬起两只胳臂,向着姐姐的方向伸去,努力长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响,然而云妹儿的遗体非常僵硬,她做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一种和活人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见到如此可怖的一幕,郑霖霖没有退缩,反而主动又踏前一步。

    “你是想和姐姐说什么话吗?”郑霖霖努力想要辨认,可云妹儿的声带已经无法发声了,郑霖霖再怎么听都听不清。

    见到这一幕,贺今朝忍不住开口:“你误会了,你妹妹想告诉你,她不怪你。”

    郑霖霖一愣,目光看向贺今朝……身后的智能音响:“你能听懂她的话?”

    “没错。”贺今朝淡定自若地回答,“我的系统内置了数百种语言,包括鬼怪的话,我都能听懂。”

    凌宸:“咳咳。”

    贺今朝:“你妹妹刚才说,她破坏云妹儿葬礼的原因不是因为怪你,而是因为嫉妒。”

    郑霖霖的注意力立刻落在那两个字上:“嫉妒?嫉妒谁?”

    “当然是嫉妒云妹儿。”话说到这里,凌宸也明白过来。作为一个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成年人,当他俯身看向那个小女孩时,她心中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变得清晰可见。“她嫉妒云妹儿——‘活着’。”

    云妹儿虽然已经离开了,但她曾经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上;即使她因为重病去世,但是她的家人、朋友、同学老师也会永远记住她,会让她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

    可是露露与她相反,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她在母亲腹中就结束了生命,只能以一抹幽魂的方式弥留在世间。如果不是她曾经在长明灯里被供养了几年,她应该早早就消散了。

    所以,露露嫉妒云妹儿,嫉妒所有人对她的在意和爱,嫉妒就连自己的姐姐也要操办云妹儿的葬礼。

    在凌宸一语道破小鬼的心思之后,小鬼的脸色几经变化。她恼怒地瞪着凌宸,痛苦如有实质紧紧缠绕着她。

    她先是愤怒、不甘,仿佛被当众掀开了遮羞布;接着她痛苦、疯狂,她只想通过嚎哭来收割所有人的愧疚,即使她明知道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眼看小鬼已经一脚踏上了失控的边缘,贺今朝立刻抬起手,凌宸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拽住一样,让他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

    “小凌,小心!”

    贺今朝护住他,面容严肃。凌宸也下意识攥紧了兜里所剩无几的“神水”,若小鬼再有什么异动,他这次会毫不留情地把神水泼到她身上。

    就在两人警戒之时,一道身影却与他们擦肩而过——郑霖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棺木,出乎意料地伸出双手,抱住了棺木中的女童。

    “……”

    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小鬼口中如同砂纸般的哭嚎声瞬间消失,她怔怔地扭过头,不顾全身骨节发出的摩擦声,呆呆地看向抱住自己的年轻女人。

    小鬼知道,现在的自己非常可怕。即使她拥有了云妹儿的身体,画了漂亮的妆,穿上了漂亮的公主裙,她依旧是一个鬼,她漆黑的眼睛干瘪无神,像是一潭黑泥,倒影不出来任何倒影。

    但是抱住她的郑霖霖,双臂是那样用力。

    刚被郑霖霖抱住时,露露下意识想要挣扎,但她只动了一下,就被郑霖霖整个人拉住了怀中。

    郑霖霖不在乎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不在乎妹妹冰冷的身体,她在乎的,只有露露心底的寂寞。

    “没关系,哭闹、争吵、嫉妒、怨恨都没关系,小朋友是有特权的,你可以尽情抱怨,尽情撒娇。都没有关系。”郑霖霖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坚定,“露露,姐姐在这里,姐姐会陪着你。”

    郑霖霖紧紧地把妹妹抱在怀中,感受着妹妹冰冷的肌肤紧贴着她自己。怀中的身体微微颤抖,刚开始她以为是妹妹在颤抖,后来才发现,其实是自己控制不住激动的身体。

    露露无法说话,那就她来表达;露露无法落泪,那就她来哭泣;露露无法被人看到,那就她来记住她在这世间做过的每一件事。

    “……姐……”在她怀中,女童张开嘴,艰难地用干涸僵硬的声带,勉强吐出几个破裂的文字,“姐姐……对……不起……”

    郑霖霖惊喜地睁大眼睛,低头看向怀中女孩的面庞。

    稚嫩苍白的小脸扬起一抹混杂着懊悔的笑,漆黑的眼瞳里渐渐染上了人性的色彩。

    与此同时,郑霖霖手中攥着的小沙包也发出了一层浅浅的光。

    旁边的凌宸看着眼前的一幕,轻声问贺今朝:“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贺今朝“嗯”了一声:“那小鬼……露露身上的黑光好像淡了许多。”

    与之前阴气森森的样子不同,原本萦绕在女童身边的黑烟一寸寸减淡,不是像之前那样逸散,而是逐渐从黑色变成了浅一点的灰色。与之相对的,贺今朝身体一直在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贺今朝饶有兴致地开玩笑:“咱们算不算目睹了电视剧里反派黑化又被治愈的全过程?”

    凌宸瞥了他一眼:“谁是反派?咱们两个成年人打一个小朋友,说不定在观众心里,咱们才算是反派。”

    “明明是正义路人教训熊孩子。”贺今朝纠正他,“如果不是咱们及时出手,这灵堂还不得被露露掀翻了?”

    凌宸叹口气,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一片狼藉:“……你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和被掀翻了有什么区别吗?”

    ……

    “——所以,凌宸,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咱们园区里发生了一场局部地区微小地震,而且地震的地方就是在停灵室四周?”

    太阳尚未从山坳之中爬到天际,只有地平线处透着一股朦朦胧胧的亮光。

    为了今天的拍摄任务,宋主任几乎一宿没睡好觉,一想到这期节目播出后他们殡仪中心的“优秀示范单位”的宝座就跑不了了,他兴奋得天还未亮就抵达了单位,结果迎接他的是停灵室外的满地狼藉。

    宋主任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看凌宸吭哧吭哧地扛着铁锹,把乱糟糟的花坛重新填好。

    宋主任:“而且好巧不巧,你的小电瓶车也因为地震原因自己开动了,还撞上了停灵间的大门?”

    凌宸眼睛都没眨一下:“对。不过您放心,客人没受影响。我已经给云妹儿化好妆了(其实是又补了一遍妆),小姑娘漂漂亮亮的,最后一程绝对不留遗憾。”

    实际上,是贺今朝在操纵铁锹修整花坛,结果刚好被进门的宋主任看到,凌宸当机立断扑上去抢过了铁锹,才没让贺今朝存在的事情穿帮。

    宋主任越想越不对,狐疑地说:“我去查查监控。”

    一旁的贺今朝立刻打了个响指,突然间,一道鸟屎从天而降,准确地糊在了监控摄像头前。

    凌宸:“真不巧,摄像头脏了,昨天什么都没拍到。”

    宋主任:“……嗯…………”

    宋主任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审视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得力下属身上。凌宸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淡定地任由他看。

    凌宸的心理素质相当不错,即使这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在领导面前也没露出一点破绽。

    就是地震了,怎么了?

    就是小电瓶车恰好把停灵间撞坏了,又怎么了?

    就在宋主任抱头思考之际,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灵堂的大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

    郑霖霖蹑手蹑脚地从灵堂里溜出来,她右边的衣兜里还散发着一道淡淡的光,一个由光芒组成的三四岁的女童紧紧跟在她身边,学着姐姐的动作,偷感十足。

    郑霖霖小心绕过宋主任的身后,没有惊动他。

    倒是她身边的女童停下脚步,对着半空挥了挥手:“贺叔叔,对不起,这段时间我给你和凌叔叔添麻烦了。”

    贺今朝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小豆丁,叹了口气说:“小朋友,你还是早点投胎吧。娱乐圈很复杂,你可以帮你姐姐一次两次,但长久以往,会折你姐姐的寿。你现在为她拿到的资源,都是在透支她的未来。”

    女童脸上露出一丝后怕的神色,看来她把贺今朝的话听进去了。

    “贺叔叔,那你为什么不投胎呢?”女童好奇地问,“你留在凌叔叔身边是为什么啊?”

    “……”听到这个问题,贺今朝一怔,回身望向了身后。

    身后不远处,凌宸还在和宋主任玩“睁眼说瞎话”的游戏。

    宋主任双手举在半空,胡乱摆动,十分夸张:“凌宸,你听听你说得像话吗?你说地震就地震,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不行,我得去看看……”

    一边说,他一边要转身。

    凌宸当机立断扶住他的肩膀:“主任,您这是不信任我吗?我兢兢业业在单位工作这么多年,每天定时打卡、无偿加班、努力值夜班,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昨晚我通宵一晚给云妹儿化妆,今早又努力赶工,没想到不仅没得到您的表扬,还被你质疑。”

    宋主任:“我不是……”

    “主任!您真是太让我这个老员工心寒了!”凌宸装模作样地说。

    凌宸的演技算不上好,但他为了给郑霖霖的撤退拖延时间,他还是强拉着宋主任,不允许他转身或者回头。

    看到凌宸如此“努力”的模样,贺今朝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男人转过身,弯腰看向自己面前的小姑娘,想了想,他干脆蹲下来,第一次与她视线平视。

    “贺叔叔留在这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贺今朝伸手摸了摸女童鸦黑的头发,“待我把事情解决完毕,我就要离开你的凌叔叔了。”

    ——距离他们分别倒计时,还剩下七十五天。

    第26章

    宋主任打电话临时摇人, 叫来七八个员工帮忙整理院子,终于赶在节目组到来之前,把乱七八糟的环境收拾整齐了。

    昨晚负责值班的同事一边搬砖, 一边嘀嘀咕咕:“昨晚这里地震了?不对啊,我就睡在值班室啊,我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啊?”

    另一位同事用胳臂肘怼他一下, 压低声音道:“闭嘴干活儿吧你!你听不见动静是好事——你别忘了这是殡仪馆,就算大半夜你听到这边有动静, 你敢出来吗?”

    值班同事语塞。

    他抬头望了一眼仍旧一脸淡定的凌宸,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敬佩:据说小凌师傅昨晚熬了一通宵,一直呆在停灵间,给灵堂守门。自从凌宸入职以来,每次同事有夜班找他换班,他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真不愧是大学生,见识多、胆子大。

    其他同事怎么想,凌宸完全不知道,他现在早就困得要爆炸了。

    昨夜,小鬼在姐姐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从云妹儿的身体里离开, 重新回到姐姐为她制作的小沙包内。只不过, 云妹儿原本的妆容被她弄花了,凌宸抓紧时间给云妹儿补了妆,重新编了头发、涂了指甲,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云妹儿最喜欢的动画片名叫“星星公主”, 在动画片原作里,星星公主有着一头金灿灿的长发, 脸颊上有两片桃心形状的腮红。她是一个勇敢、无畏、乐观的外星小公主。

    在凌宸为云妹儿涂抹桃心腮红时,贺今朝飘在一旁,静静看他工作。

    贺今朝问他:“云妹儿应该是你接手过的最年轻的客人吧。”

    没想到答案出乎了贺今朝的意料。

    “很可惜,并不是。”凌宸淡声回复了几个字,没有过多解释。

    有些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为意外离开,凌宸每次为他们整理遗容时,都会感叹世事难料。

    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定在上午九点,节目组的陈导昨天告知他们会提前一个小时过来架设录像设备;只不过,比陈导来得更早的是云妹儿的家人——

    当凌宸在停灵间外,看到穿着华丽宫廷风格、带着夸张彩色假发的关先生和关太太时,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我去看了云妹儿喜欢的那个动画片。”关夫人眼底满是血色,脸色苍白,很明显昨晚一夜没睡。她头顶的银色长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灰蓝色的长裙垂落下来,她知道周围人都在看向他们夫妻俩,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自言自语地解释道,“在动画片里,星星公主的爸爸妈妈就是这样打扮的。”

    关先生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国王制服,头顶的金色卷发和脸颊边贴着的金色长胡子,和云妹儿的假发颜色一模一样。

    这个中年人脸上带着些许尴尬,浑身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服装。

    为了这套衣服,妻子昨晚和他争吵了很久。他认为葬礼应该肃穆、庄重,女儿可以打扮,但他们必须穿黑色正装;可妻子却坚持,希望让这场道别仪式像是一场快乐的聚会,让女儿幸福的离开,不留遗憾。

    “真是太夸张了。”中年男人顶着周围人的目光,再次劝说妻子,“一会儿亲戚就要来了,看到咱们这样子他们会怎么想?别忘了节目组还要摄影,到时候放到电视上播放,全国观众都会笑话我们的。”

    关夫人没有一丝动摇,她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是我的女儿死了,不是他们的女儿死了,我为什么要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你若是不想穿,你就把衣服脱下来。”

    关先生嘀咕着:“我不是不想穿,就是……”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夸张的服装,最终还是妥协了,“算了,你说得对,最后一程了,怎么也要让云妹儿开开心心的走。”

    夫妻俩就这样穿着夸张的衣裙走向了灵堂,凌宸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就在此时,身边响起了贺今朝的声音。

    “真不愧是月之女王啊。”

    凌宸大惑不解:“什么?”

    贺今朝指了指关夫人的长裙:“我说的是她——月之女王,星星公主的母亲。”他停顿了几秒,又开口,“在动画片里,那个国家一直都是女王掌权,星星公主就是月之女王的下一任继承者。”

    送别星星公主的不是国王与他的王后,而是女王和她的王夫。

    凌宸回忆起在办公室里第一次见到关先生一家时,那时候关先生瞻前顾后,不肯答应电视台,是关夫人当机立断抢过钢笔,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关夫人看似由眼泪铸成,其实在关键大事上,每次都是她当机立断,做出对女儿最好的选择。果然是爱女之心,为之深远。

    “云妹儿一定很敬佩她。”贺今朝抬头看向灵堂的方向,“就像星星公主爱月之女王。”

    凌宸没有说话,也注视着那对夫妻互相搀扶着离开的背影。

    过了许久,凌宸忽然说:“没想到你会看小姑娘爱看的动画片。”

    贺今朝眨眨眼,娇羞地说:“小凌哥哥,人家确实是个小姑娘呢。”

    凌宸:“……严肃点儿。”

    贺今朝瞬间变脸,只见他一本正经地说:“云妹儿是你的客人,我这是替你了解客户需求——小凌,我这个贤内助足够贴心吧?”

    凌宸差点被口水呛死,没忍住刀了他一眼:“你怎么又开始随地大小演了?”

    “真不是演。”贺今朝飞到他身边,逼他看向自己,“不信你问我几个问题,我把那个动画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呢,所有剧情和人物我都背的下来。”

    “我又不是网络大爹,没那么喜欢考考你。”凌宸绕过他,走向停灵间,“好了,我的贤内助,我要把云妹儿推过去了,你过来搭把手吧。”

    ……

    八点刚过,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和关家的亲戚们都陆陆续续抵达了。

    当亲戚们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关先生关太太时,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他们私下悄悄议论,像是一群嗡嗡嗡的苍蝇,吵得人心烦。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这么严肃的场合,打扮成什么样子?”

    “他们给云妹儿也打扮成这样了,说云妹儿喜欢一个动画片里的公主,他们就让化妆师给她戴上假发、穿上公主裙。”

    “看到没有,那边还有摄像机呢。小孩子死了,还让电视台的人来拍,也不知道给了他们夫妻俩多少钱……”

    话还没说完,摄像机就扫了过来,他们顾忌面子,赶快收声散开,那些嚼舌根的事情不敢再做了。

    郑霖霖站在摄像机后,正安静听着导演和她讲接下来的拍摄重点。

    “霖霖,”导演讲到一半,忽然停下,“你的眼睛很红,昨晚没休息好?”

    郑霖霖摇摇头:“没事的,陈导,我就是……想到云妹儿的去世,心情有些沉重。”

    导演理解地点点头。“你这么年轻,肯定也没参加过葬礼,尤其是这么小孩子的葬礼,心里难受也是应该的。等拍摄结束,你再好好休息吧。”

    “好的。”郑霖霖嗯了一声,“陈导,我现在凌哥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你去吧。”导演同意了。

    郑霖霖走向凌宸,青年手里拿着一筐白色的胸花,每来一位亲属,就把胸花递过去,并附上一句“请节哀”。

    见郑霖霖走过来,凌宸也给她递了一朵。

    两人相顾无言,眼睛里的血丝都是熬夜留下的痕迹。

    “凌哥,”郑霖霖手里捏着那朵小白花,压低声音问,“昨晚不是我做梦吧?”

    凌宸掀了掀眼皮,问她:“你指的是哪部分?是你飞身上树,还是开小电瓶车撞坏大门,还是最后抱着你妹妹痛哭,结果你的眼泪把云妹儿脸上的妆都弄花了的事情?很遗憾,这些都不是做梦。”

    郑霖霖浑身一激灵,尴尬道:“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凌宸淡淡地嗯了一声。

    为了遮掩腿上胳臂上的伤口,郑霖霖今天特地穿了长衫长裤,一身纯黑色的工作服板正肃穆。一道小小的身影牵着她的衣角,大半个身子躲在她身后,只探出一颗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望着凌宸和他身边的贺今朝。

    小脑袋伸出去看一眼,又缩回去;又伸出来看一眼,这次不缩回去了,反而故作硬气地挺起胸膛,黑洞洞的眼睛里露出三份心虚来。

    贺今朝眉头一挑:“小鬼头,你怎么又冒出来了?”

    小鬼一听,顿时呜哩哇啦地怪叫:“我有名字,我叫露露!我不叫小鬼头!”

    凌宸也看向郑霖霖,语气有些不赞同:“为什么你把你妹妹又带过来了?”

    他可没忘记昨天小鬼“黑化”后把灵堂搅得天翻地覆的样子,虽然现在她重新恢复了小女孩的童真模样,但她要是再“黑化”一次,在摄像机和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谁能控制得了她?

    郑霖霖看不到露露的身影,但她知道露露就在自己身边。她伸手摸了摸衣兜里的小沙包,低声说:“我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给我妹妹也办一个葬礼?”

    这个请求出乎了凌宸的意料:什么啊?”

    他给人办过很多次葬礼,但是从来没有给鬼办过啊。

    而且在人的葬礼上,人已经“死”了,所以办完后能直接推进炉子火化;可是小鬼是“活”的,总不能给她办完葬礼,直接给她烧了吧,这又不是烤鸭!

    就在此时,郑霖霖兜里的手机响了一声。

    她掏出来一看,发现一个未知电话号码给她发来了几条信息。

    @感觉尸体暖暖的:我是凌先生的人工智能助手小朝小朝,我猜您要找的是:专业驱鬼人员/物理超度专家/五家仙供养者/赛博算命先驱/现代社会最后一个大巫。

    郑霖霖一愣:“啊,怎么给我介绍这么多人啊。”

    @感觉尸体暖暖的:……就一个。

    @感觉尸体暖暖的:分享名片-@狐一只

    @感觉尸体暖暖的:具体收费标准请私信咨询他

    郑霖霖收下了那张电子名片,感谢地对凌宸说:“谢谢你凌哥,你的人工智能管家果然好智能,他是GPT吗?”

    凌宸抽了抽嘴角:“他不是GPT,他是HJZ。”

    郑霖霖:“啊?”

    凌宸:“别在意,我开玩笑的。”

    郑霖霖心想,这哪叫玩笑啊,这完全就是把26个字母洒地上,随机挑了三个出来吧。HJZ……HJZ……这能组成什么词啊?

    ……

    九点整,云妹儿的葬礼正式开始。

    刚才还聚在一起三三两两的人群瞬间沉寂,摄像机后,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屏住呼吸,用镜头追逐着每一位参加葬礼的来宾。

    除了关家的亲属以外,曾经教过云妹儿的班主任老师也代表学校参加了这次葬礼,并且在葬礼上发表了一段感人肺腑的发言。

    整个灵堂被布置得充满梦幻色彩——色彩缤纷的鲜花组成一颗颗小星球,它们错落有致地围绕在棺木旁,拱卫着棺中沉睡着的女童。

    金发披散在她的肩头,水蓝色的长裙包裹住她瘦弱的身体,她面色红润,浓密的睫毛轻轻合拢,仿佛陷入了一场好眠。

    关先生掀开了遗照上的遮布,白色的厚布落下,露出照片中那个开朗笑着的女孩。一般而言,遗照都是黑白色的证件照,可这张照片却特地选了一张生活照。

    照片里,云妹儿坐在滑梯的最高处,双手举着高高的,阳光从她的掌心漏下来,披散在她的身上。女孩换掉的门牙还没长出来,她一边“漏风”地笑着,一边开心地向着镜头挥着手。

    在看到这张照片时,所有参加告别仪式的成年人都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撇过头,掩饰泛红的眼眶。

    穿着一身女王长裙的关夫人抬头望向照片里的女儿,这张照片是她老公拍摄的,直到现在,她还能记得快门按下那一刻的场景——当时,她就守在滑梯下,女儿高举双手,勇敢地从滑梯最顶端冲了下来,落入了她的怀抱。

    云妹儿是那样轻、那样小,刚刚好可以填满她的胸膛。

    关夫人原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可当她站在灵堂中,看着被鲜花包围着的女儿时,两行热泪还是不由自主地冲出了眼眶。

    若这世界上真的有魔法,为什么她的女儿必须忍受疾病的痛苦呢?若这世界上真的有童话,那她的小公主应该已经飞向另一个星球了吧?

    关夫人步伐蹒跚地走到棺木旁,眼神温柔地看向躺在那里的女儿。

    在云妹儿的弥留之际,她一直陪护在医院里,她亲眼见证女儿是如何急速消瘦,瘦到脸颊凹陷,手骨嶙峋;可是现在,躺在她面前的女孩脸颊圆润、面色微微泛红,这一幕她曾幻想过许多次——

    ——仿佛,这是某个再稀松寻常不过的周末,她会推开女儿的卧室门,掀开她的被子,拍拍她的小屁股,哄她:“云妹儿,该起床了,太阳要晒屁股了。”

    然后,女儿就会睁开眼睛,嘟起小嘴,和她嘟嘟囔囔地撒娇。

    可这稀松寻常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

    关夫人清楚地明白,是那位姓凌的遗体化妆师帮助自己实现了愿望,让女儿恢复了往日的容貌。

    关夫人的泪水一滴滴砸在女儿的脸上,她不是嚎哭,不是痛苦,而是无声的一滴滴流眼泪,丧女之痛将会永远留在她的心间。

    这世间没有一个母亲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去。

    关先生紧紧扶住哭得已经瘫软的妻子,在她耳边安慰:“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能哭,哭了的话云妹儿就舍不得走了。咱们要给她办一场大party,她是公主,你是女王,我们要快快乐乐的唱歌,让她能在咱们的笑声中没有遗憾的离开。”

    话虽如此,但谁又能笑得出来呢?

    关夫人的泪水感染了灵堂内的每个人,就连站在摄像机后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也忍不住湿了眼角。

    郑琳琳触景生情,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手伸进衣兜里,悄悄摸了摸小沙包。凌宸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也随之落在了她的身后——等等!那小鬼呢?!

    凌宸眼神一凛,立刻抬起头四处张望。

    结果让他汗毛倒竖的一幕发生了——那小鬼不知道何时溜进了灵堂里,双手扒在棺材边缘,正努力伸长脖子看向睡在里面的云妹儿!

    凌宸心思猛转,他低声问贺今朝:“小鬼什么时候跑过去的?她要是捣乱,那咱们……”

    哪想到贺今朝做了个嘘的手势,微笑着提醒他:“稍安勿躁。”

    凌宸又转回头去看向棺材旁——只见小鬼努力伸长短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云妹儿的额头。粗粗的指尖顺着她的脸颊下滑,小胖手挽起她金色的长发,她水蓝色的长裙,最终停在了女孩的手掌旁。

    “云姐姐,对不起。”小鬼细声细气地说,“我不该用你的身体捣乱的。”

    沉睡在棺中的女孩无法回答。

    “我也不该说你笨,说你死后不能变成鬼。”

    “是我错了。”

    “我是个坏孩子,我因为嫉妒你所以想要破坏你的葬礼,但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这么自私。”

    “你的妈妈很爱你,我的姐姐也很爱我。”

    “姐姐说,过段时间会给我举办葬礼,到时候我也要离开了……”

    “等我死了之后,我就去找你玩,咱们下辈子一起投胎好吗?咱们一起当公主,去外星球探险。”

    “云姐姐,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答应啦。那咱们拉钩吧!”

    露露的童言稚语,在场只有两个人能听到。露露努力勾起小手指,去勾云妹儿僵硬的手指,就这样自顾自许下了约定。

    凌宸微微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云妹儿如果知道露露用她身体做过的“坏事”,会不会原谅这个同龄的小鬼;可能不原谅,也可能原谅。

    毕竟小朋友们的友情是最捉摸不透的,上一秒还是仇敌,下一秒又成了好闺蜜。

    “我就说吧,”贺今朝笑着安慰凌宸,“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总是这幅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实在是让人看了手痒想揍他。

    凌宸望着男人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身影,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了贺今朝的葬礼。

    在那场秘密举行的葬礼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没人顾得上悲伤,自然也没有人为贺今朝落泪。

    凌宸好像一直忘记问,贺今朝看到自己的葬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毛茸茸的身影从树枝上跳下,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跃进了灵堂。

    那是一只神气活现的玳瑁猫——正是被贺今朝赐名叫“贺黛眉”的那只。

    殡仪中心建在深山,野猫、野鸟众多,园区里经常能看到它们自由行走。这只猫咪突然出现在葬礼上,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轰走。

    那只漂亮的野猫完全不怕人,它迈着猫步,昂首挺胸走进灵堂,四条腿轻轻一跃,就这么直接跃进了棺材中,踩在了云妹儿的长裙上!

    四周惊呼声响起,关家夫妻都被吓到一怔。

    节目组导演立刻对场记说:“你把猫逮出去吧,别影响了葬礼。”

    场记正要动手,一旁的宋主任忽然说:“等等!你们看那只猫嘴里叼着什么?”

    众人一听,立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只猫儿就卧在云妹儿的裙摆上,一双玻璃珠似的圆眼睛盯着关家夫妻看了许久,忽然低下脑袋,嘴巴一张,吐出来一颗小小的石头。

    那颗石头的形状非常特殊。

    ——是星星的模样。

    “哇——”站在棺旁的小鬼第一个反应过来,“——是星星诶!是星星公主的印记!”

    关夫人表情一片空白,她呆呆地望着落在自己面前的星星石头,不知不觉忘记了哭泣。过了许久,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整个身体抖得不能自己,她颤抖着捡起那颗石头,小小一颗石头几乎有千斤之重。

    她收紧五指,把那颗石子藏在掌心,感受着石头上留下的余温。

    这余温,究竟是猫的,还是女儿的?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只不过在这次眼泪流尽后,她的嘴角镌刻着一抹再也无法磨灭的释然与笑意。

    ……

    “贺今朝,你说实话,是你让猫儿送去那颗石头的吗?”

    “怎么会是我呢?这明明是星星公主从另一颗星球发来的旨意。”

    第27章

    云妹儿的葬礼结束后, 节目的录制也伴着泪水抵达了尾声。

    但对于殡仪中心的工作人员来说,这只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同样的葬礼、同样的仪式、同样的告别, 他们还要经历许许多多遍,不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都要继续下去。

    节目组离开那天, 陈导告诉宋主任,她回去就会督促剪辑, 争取半个月之后在电视台播出。

    她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老宋,我相信这期节目播出后,观众们一定会非常喜欢、非常感动的。你可要做好准备,你的上级部门估计会好好表扬你们的。”

    宋主任一听,连连摆手:“陈导,作为殡葬行业的从业者, 我们不想靠综艺节目出名,只想给大家展现出这个行业最普通最真实的一面。如果能让观众们摘下对这个行业的有色眼镜,用平常心看待我们、看待死亡,那就不枉我们的付出了。”

    陈导大受感动:“好好好,宋主任,是我狭隘了。”

    待陈导一走, 宋主任立刻原形毕露, 他兴高采烈地连发十条朋友圈,并且在工作群里@所有人,通知大家半个月后的周五晚上一定要守在电视机前看综艺,不仅自己要看, 还要让家人朋友一起看!

    @天道酬勤-老宋:呵呵、各位同事们[玫瑰花]、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天道酬勤-老宋:下下周五晚8点、、《一往无前的劳动者》殡仪中心特辑、正式播出、、

    @天道酬勤-老宋:大家记得收看[抱拳]

    @天道酬勤-老宋:看完之后每个人都要在朋友圈、、发布一篇观后感、字数不用太多、、但一定要真情实意、五百字就够[握手]

    同事们纷纷在工作群里接龙,回复“111”“收到”“保证完整任务”“玫瑰花/鼓掌/握手/大拇指/OK/抱拳”。

    与此同时, “上班如上坟群”里群聊如瀑布一样唰唰狂泄。

    潜伏在吐槽群里的贺今朝给凌宸实时转播:“你的同事们正在群里骂宋主任,说他又在发癫,周末本来就忙,还让所有人写观后感,真是没事找事。”

    凌宸兴趣缺缺:“哦。”

    贺今朝见他一脸不在意,加倍怂恿他:“你不想一起骂几句吗?我可以拉你进群。”

    “不必了。”凌宸打了声哈欠,“我就是挺好奇的,你之前说这个吐槽群里,我们单位大部分同事都在?”

    “对,我看了一下人数,至少有八成人在。”

    “那这八成同事里,难道没人会截图吗?”

    “……”

    “他们在群里说闲话,万一聊天记录被流传出去了怎么办?”凌宸撑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退一万步说,就算群里的人都是伟大的地-下-党员,没人会背叛工农组织,不当无-产-阶-级的叛徒。但换个思路——既然连你这个非编制人员都能潜伏进去,那宋主任有没有可能换号进群呢?”

    贺今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小凌,你讲的这个恐怖故事,可比死亡可怕多了。”

    凌宸给了他一个眼色,那表情仿佛在说:小朝同志,事业单位的门道,你可有得学呢。

    ……

    节目组离开前,郑霖霖本来想和凌宸当面告别,可惜凌宸今日工单很多,他忙着给客人们化妆,无暇送行,郑霖霖只能在微信上和他说了句感谢。

    当凌宸结束今天工作走出停灵间时,太阳摇摇欲坠挂在天边。

    天气太热他没什么胃口,他去园区小超市买了几包泡面和面包牛奶,打算回宿舍一边吹空调一边吃。

    青年提着打包盒走在园区的小路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看起来形单影只分外寂寞。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实他身边还有另一道身影相伴。

    那道身影总是念个不停,话题十分钟能变八个。从国际局势到娱乐圈热搜,从电子游戏到修驴蹄,也不知道贺今朝是不是有八只眼睛三张嘴巴,怎么能同时关注这么多东西、说那么多话。

    凌宸第无数次想,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错把一个自恋话痨认成高冷男神。

    走着走着,只听路边草丛传来一声细声细气的“喵”~

    贺今朝的话语一顿,看向路边:“哎呀,又见面了。”

    草丛里:“喵喵!”

    贺今朝抬头望天,伸手遮住阳光:“今天天气是有点热呢。”

    “喵喵喵……”

    “这么可怜呀,别着急,你先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凌宸一脸惊疑地打断他:“等等,你能听懂猫说话?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像我这样的天才什么学不会?”男人自信一笑,“再说,多学一门外语总没错。”

    他嘬嘬嘬地把猫儿哄出了草丛,果然是个熟面孔——正是那只花不溜秋的玳瑁猫,只不过,那只玳瑁猫身后还跟着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小白猫湿漉漉的,眼圈糊满了眼屎。玳瑁猫一边忙着给它舔毛上的水,一边抽空给自己舔两口,一大一小两只猫无精打采地蹲在那里,身下晕开一整片水迹。

    “咦?”贺今朝问玳瑁猫,“黛眉,这是你的孩子吗?”

    凌宸没好气地说:“你是色盲吗?那是一只白猫。”

    玳瑁猫:“喵~”

    贺今朝哦了一声:“原来是你在鱼池里捡到的小猫,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我早说那不可能是它的孩子了!”凌宸的话音一转,”等等,什么鱼池?不会是宋主任专门申请经费建的那个鱼池吧?”

    宋主任每天早上都会去池子里清点鱼苗数量,因为最近一周少了两条鱼,他连续在工作群里@食堂好几次,问食堂师傅是不是把鱼抓走炖了。

    哪想到那些可怜的鱼是命丧猫儿之爪。

    玳瑁猫:“喵~”

    贺今朝一脸可惜:“原来你做过绝育手术,不能怀宝宝了。”

    玳瑁猫:“喵~”

    贺今朝点点头:“原来你是公猫,你就算不绝育也不能怀宝宝。”

    凌宸越听越觉得奇怪:“等等,它就喵了一下,你怎么能听出来这么多意思的?”

    贺今朝坦然作答:“因为都是我瞎编的啊。”

    “……?”

    “小凌,你怎么这么可爱?我是鬼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听懂动物在说什么啊。”贺今朝一副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模样,他心情大好,眼尾的桃花褶藏满了笑意,“我的演技是不是很优秀,又把你唬住了。”

    凌宸哪想到自己千防万防,居然又被贺今朝摆了一道。凌宸气得拳头硬了,提起拳头对着空气邦邦打了两拳。

    “你在做什么?”贺今朝轻飘飘往后退了几步,好心提醒他,“你这样是打不到我的。”

    “我知道,”凌宸恶狠狠道,“我这是在锤平你周围的空气,这样你就被打成压缩包了。”

    贺今朝:“……”

    瞧着孩子气的,都开始说胡话了。

    一大一小两只猫儿见他们自顾自地聊起来,着急地喵喵叫。

    贺今朝生怕再逗下去,凌宸真跟他翻脸,于是顺势转移话题:“它们一直在叫,好像是饿了。”

    凌宸没好气地问:“也是你听出来的?”

    “是我眼睛看出来的。”贺今朝指了指小猫干瘪的肚皮,“估计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小猫应该还没有断奶,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和它的妈妈走散的,总之它现在成了玳瑁猫的“小弟”。这只大玳瑁猫时常在园区里溜达,同事们看到了经常给它喂小零食,食堂大叔也会给它留些剩饭剩菜,整只猫被养得油光水滑,围脖厚实极了,一身的“蒜瓣毛”。可惜大猫能吃的东西,这小奶猫吃不得,所以大猫才带着小猫过来碰瓷。

    刚巧,凌宸手里刚从小超市里买了两盒牛奶,他往掌心里倒了一点,小奶猫立刻扑上来不停地舔。

    软软的小舌头还带着刺,划过凌宸的掌心,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

    本来他还担心小奶猫不会“舔”奶只会“嘬”奶,估计是饿的狠了,小猫两只前爪抱着他的手掌不肯撒爪,舔完了就喵喵叫,凌宸赶忙又倒了一些出来。

    “这么小的猫,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贺今朝目光怜悯地看着它,“小凌,不如我们——”

    凌宸心中拉起警报:“停,你给我闭嘴。”

    贺今朝状若未闻:“——把它收养了吧!”

    凌宸气笑了:“行,看来你学会了猫语,就听不懂人话了。”

    贺今朝努力游说凌宸收养那只可怜的小白猫,凌宸努力装作根本没听到。

    见状,贺今朝干脆蹲下来,和那一大一小两只猫并排蹲在一起,六只眼睛一起眼巴巴地瞅着他。

    那么大个子的男人,故意抱着膝盖缩小身体,完全是一只巨型猫猫。凌宸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他头顶长出来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和一根四处乱晃的尾巴。

    不行不行不行!凌宸狠心转过头,告诉自己绝对不能中这种美男计……额不对,美猫计……也不对,总之,凌宸绝对不可能被这种下三滥的低级招式迷惑的!

    凌宸板着脸说:“贺今朝,你脑子拎拎清楚,养猫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把它捡回家了,谁来照顾它?多了一个家庭成员,可不只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情。”

    “那确实。”贺今朝点点头,“毕竟猫不会用筷子。”

    凌宸幽幽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幽默。”

    贺今朝对他发射wink光波:“小凌你别担心,和我在一起久了,你也会变得很幽默。”

    “我不想变得幽默。”凌宸侧头躲过了他的wink光波,“我只想变得富有。”

    贺今朝单手托腮,那双深邃的眼眸满含笑意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云淡风轻地开口:“放心吧,等我真消失的那一天,你不仅可以继承我的富有,也可以继承我的幽默。”

    男人用轻松的口吻说出了这个极为残酷的话题,凌宸怔了一秒,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心口有些发紧,像是……一不小心舔了一口酸涩的柠檬。

    不过,还不等凌宸消化掉这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

    在脚步声响起时,凌宸明显注意到,在他对面的贺今朝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那是旧友重逢时才有的表情。

    与此同时,凌宸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凌宸条件反射地转身站起来,原本蹲在他手边的两只猫咪警惕地叫了两声,连奶都顾不得喝,迅速藏在了他的鞋后。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几步之遥的位置。他衣着简单,外貌很不起眼,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板虽然挺拔,但神色有些萎靡。

    “抱歉,打扰你喂小猫了。”经纪人歉意地对凌宸说,“你就是凌宸吧?你好,我是郑霖霖的经纪人,我姓陈,陈戈。”

    凌宸终于认出了他——这个名叫陈戈的中年男人,不仅是郑霖霖现在的经纪人,也是贺今朝曾经的经纪人。

    想到这里,凌宸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身旁那道半透明的身影。

    陈戈说:“今天拍摄结束,我来接郑霖霖回剧组。霖霖说在这里拍摄时,受到了你的很多照顾,所以我特地过来和您打声招呼。还有——”他停顿了许久,见四下无人,只有凌宸和两只猫儿,他才压低声音说,“——那晚帮贺……化妆的人,就是你吧?”

    中间省略的字说得很模糊,但凌宸一下子就听懂了。

    凌宸微微点了点头:“是我。”

    陈戈听到凌宸的肯定,脸上浮现出几分苦涩的笑意:“之前送郑霖霖来时,我就觉得你有些眼熟。那晚事情发生的太仓促了,我没来记得和您说声谢谢。”

    提起那晚贺今朝的秘密葬礼,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凌宸回答:“没什么好谢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戈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逝者其实正在他身旁注视着他。

    贺今朝抿了抿唇,他望着瘦到脸颊凹陷的经纪人,喃喃道:“陈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意外离世,这件事不仅对他们公司影响巨大,对他的经纪人更是一场难以面对的沉重打击。在娱乐圈里,经纪人和艺人的关系不是单纯的“同事”或者“上下级”,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友。

    贺今朝性格难搞,自傲自我,在镜头前他有多招人喜欢,在镜头后就有多让人头疼,陈戈就像他的老师、他的兄长,一直为他保驾护航。

    在工作中,陈戈勤勤恳恳宛如老黄牛,虽然不如其他经纪人油滑、“耐撕”,但他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帮贺今朝拿资源,陪他在顶峰扎根。

    像贺今朝这种年少成名的演员,很多人“出道即巅峰”,之后一路下滑;正是有陈戈在,贺今朝才能站稳脚步,傲视群雄。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陈戈瘦了至少十斤,整个人虽然不至于形销骨立,但看起来气色很差。

    想到曾经并肩作战的往事,贺今朝心情复杂,他叹了口气,说:“小凌,你帮我问候他几句。”

    于是凌宸鹦鹉学舌:“陈先生,您最近还好吗?好像瘦了很多,您要注意身体。”

    陈戈苦笑:“谈不上好还是不好。突然发生那种事,想不瘦都难啊。”

    在贺今朝去世后,他大受打击,本想直接辞职,但老板不放人,说要他配合营造出贺今朝还在世的假象。后来,陈戈又被硬塞了郑霖霖这个小艺人,他现在分心两边,就瘦得更快了。

    他今天来接郑霖霖回城,听到她提起凌宸,于是临时起意决定来看看这位遗体化妆师,当面表达一下感谢。

    没想到,他刚好撞见凌宸一边喂猫,一边自言自语碎碎念。

    陈戈的目光看向凌宸脚边的那两只乖巧的猫儿,怅然道:“其实贺今朝也很喜欢猫,只是一直没机会养。”

    凌宸心里一动,看向旁边那道半透明的人影。

    凌宸问:“他为什么没养?我看很多明星都会养宠物。”

    “他说自己每次拍戏,进组就要好几个月,拍戏前要闭关研究剧本、拍戏后又要跑宣传,没时间陪伴小猫,怕猫咪在他家里太寂寞太孤单,他不能给它幸福。”陈戈聊起那位感性的老朋友,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这人心思细腻得很,就连养一只猫也要代入猫的立场。没办法,这就是艺术家的通病。”

    凌宸嘴角颤抖,忍不住提高音量重复那几个字:“他?‘艺术家’?”

    贺今朝立刻骄傲的昂首挺胸:“对,没错,我,‘艺术家’!”

    陈戈点头:“他在表演上的天赋有目共睹,拿过的影帝奖杯不止十座。若不是他还年轻,等到再过十几二十年,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句‘表演艺术家’。我们时常开玩笑,若二十年后还有《艺术人生》之类的节目,他一定能被邀请,说不定还会出几本影帝心路自传。”

    凌宸:“……”

    他现在心情复杂——作为一个影迷粉丝,他承认贺今朝的演技还算可以(咳咳咳);可是作为一个每天被这个戏精鬼频繁骚扰的无辜群众,他觉得贺今朝德艺双不馨,文体都不开花。

    陈戈没有注意到凌宸一言难尽的表情,他依旧沉浸在对贺今朝的缅怀之中。贺今朝的死亡消息被强压下来,他平时没办法和任何人闲谈纾解,若不是这次遇到凌宸,他真不知还能和谁倾诉。

    闲话点到为止,陈戈看了眼腕间的手表:“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凌宸,谢谢你——不止为郑霖霖的事情,更是为贺今朝的事情,谢谢你能送他最后一程。”

    说完,陈戈点点头打算离开。

    “等等,”凌宸忽然叫住他,“陈先生,我还有个问题。”

    贺今朝没想到凌宸居然会主动叫人,他认识凌宸这么久,从没见过凌宸有好奇心这种东西。

    陈戈停步:“什么问题?”

    凌宸咬了咬牙,终于说出口:“可能这个问题会有些冒昧——我想知道,贺今朝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贺今朝,可是贺今朝回答“他不记得了”。贺今朝丧失了那一整天的记忆,他变成鬼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凌宸。

    凌宸并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但此事关乎贺今朝,他不得不问。

    这个话题一出,贺今朝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惊讶。

    陈戈:“……”

    他表情复杂地盯着凌宸许久,眼神沉沉,像是在评估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因为好奇?因为想多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因为想卖给狗仔?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不。”凌宸缓缓吐出一口气,郑重道,“——因为我是他的影迷,我喜欢他很久了。”

    “……”

    “呃,不是‘那种’喜欢,我说的是正常的喜欢!”

    “……”

    “请别误会。我是影迷对演员的喜欢,纯粹出于欣赏!对演技的欣赏,不是肉-体的欣赏!”

    “……”

    “……算了,陈先生,你当我没问过吧。”

    凌宸大感头疼,余光里,他看到贺今朝一脸高深莫测,一副“果然这世界上没人能逃脱我的魅力”的得意模样。

    糟了,又让这个自恋鬼爽到了。

    凌宸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

    他匆匆提起袋子想溜,两只猫儿却窜到他身前,挡住了他离开的脚步。

    他用鞋子顶了顶它们,想把它们推开,但是猫儿却把它的鞋当成了玩具,扑上来咬他的鞋带,害得他差点绊倒。

    就在凌宸手忙脚乱之际,陈戈忽然开口了。

    “——心脏问题。”

    “什么?”凌宸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想问贺今朝怎么去世的吗?这就是答案。”

    陈戈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那晚我提前和他约好,去他家找他聊后面的工作。可是我到了他家门外,不论是打电话还是敲门都无人应答。我以为他睡着了,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锁……他倒在客厅的沙发旁,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我把他紧急送往医院后,医生告诉我们他完全没有心跳了,瞳孔散开,脑电波也消失了。医生诊断,是因为心脏骤停。”

    陈戈是第一个发现贺今朝遗体的人。这一个月里,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回到了那一晚。那一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镌刻在他的记忆里,让他直到现在都怀疑,这一切都是一场荒唐而漫长的梦境。

    凌宸:“所以——贺今朝有心脏病?”

    “是的。”陈戈语气沉重,“之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

    “喵喵喵!”贺今朝忍不住破口大骂,“我喵喵也不知道我喵喵有心脏病啊!”

    第28章

    生前老友再相遇, 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贺今朝居然是因为心脏病去世的!

    这个答案不光让凌宸意外,就连贺今朝这个当事人都想不明白。

    晚上回到家里,两人面对面坐在宿舍里复盘。

    哦, 准确来说,是凌宸坐在家徒四壁的客厅里面唯一一把椅子上,贺今朝坐在对面的空气里。

    “我明明每年按时体检、有空就去健身房, 心肺功能非常好……而且我这么年轻,我怎么会心猝死?”贺今朝努力去想, 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心脏停跳。

    凌宸反应平平:“心猝死是很常见的疾病,别以为只有老年人才会有。我这个月的客人里,就有两个年轻人是因为心脏骤停去世的。”

    贺今朝:“哦?”

    凌宸:“其中一个是程序员,他总是加班赶项目,就这样倒在了工作岗位上,办葬礼的时候家属、公司代表、和保险公司三方打起来了, 后来我们报了警才解决。你虽然不是程序员,但你是不是经常熬夜拍戏、背剧本,所以晨昏颠倒日夜不分?”

    贺今朝一下子被踩中了痛脚,他的作息实在和健康没关系,拍戏时熬大夜是常态,跑电影宣传时一周跑十城也很正常。难不成真是因为平常工作太忙, 才埋下了隐患?

    他尴尬地转移话题:“那剩下一个是什么原因?”

    “家属说是看球, 一气之下就——”

    “他看的是什么球,能把自己气成这样?”

    “国足。”

    贺今朝:“……”

    这死得可是太没必要了。

    凌宸突发奇想:“你经纪人不是说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沙发边吗?你会不会也是看了什么比赛,结果就——”

    “——完全不可能。”贺今朝打断他,“我从来不关注任何体育比赛。在不拍戏的空余时间, 我最喜欢的放松方式是刷网上的小动物视频,比如大熊猫坐秋千、金毛犬取快递、布偶猫吃播……”

    “我知道了。”凌宸恍然大悟, “所以你是在看小动物视频的时候,被萌‘死’的吧。”

    贺今朝:“……”

    他哭笑不得,明知道凌宸在胡说八道,却没办法反驳。

    ……

    接下来的几日,凌宸敏锐地察觉出,贺今朝颇有些心神不宁,就连喂猫时他都时不时会走神。

    凌宸明白,任何人得知了自己的死因后,都不可能一笑置之的。

    园区里的流浪猫不少,有几位女同事心善,每人筹了点儿钱,买了几个猫窝摆在办公楼后面,哪想到猫儿看不上,就喜欢睡废弃纸箱,时不时还要在纸箱上磨磨爪子。食堂师傅会把厨余剩饭分给它们,几只猫都被养得肥肥胖胖,油光水滑。

    唯有那只小白猫因为月龄太小吃不了厨余剩饭,贺今朝特地在网上买了奶粉奶瓶喂它。

    只不过,小奶猫警惕性很高,平时藏得严严实实的,只有要喝奶时才窜出来。而且它每喝一口奶,都要扭头看一眼玳瑁猫,生怕玳瑁猫扔下它独自跑了。

    它好像把玳瑁猫认作了男妈妈,跌跌撞撞跟在它身后,玳瑁猫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

    凌宸好几次看到玳瑁猫呲溜一下窜上树,小奶猫急得在树下喵嗷喵嗷的叫,先是卖惨再是卖乖,叫得玳瑁猫不得不跳下树衔它。

    贺今朝操纵着半空中的奶瓶,晃了晃,说:“心机猫。”

    凌宸对此持相反意见:“不能说它有心机吧,它这么小就没了妈妈,好不容易遇到一只大猫,肯定会使劲浑身解数缠着大猫。”

    贺今朝摇头:“我没说小猫有心机,我说的是大猫——它捡了小猫,明明可以一直把它带在自己身边,却总是故意抛下小猫,等到小猫着急地四处找它,它才慢悠悠出来,这不就是享受小猫对它的依赖吗?”

    “你对大猫的道德要求太高了。”凌宸说,“它们就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大猫又不欠小猫的,它已经做得很好了。”

    男人没说话,但是任谁都能看出他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

    凌宸莫名其妙,这明明说得是猫与猫,贺今朝又在那儿一个人生什么闷气呢。

    要不然他经纪人说他是“艺术家的脾气”呢,脑回路奇奇怪怪的。

    凌宸正要细问,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凌宸放下奶瓶,掏出手机一看,发现是大巫给他发来的消息。

    @狐一只:阿里嘎多!

    @狐一只:感谢两位咪为我介绍的单主,扩列顺利,圆满发车!

    凌宸读了半天,明明每个字都是中文,他居然一个字都看不懂。

    凌宸把手机递给贺今朝看,问他:“胡亦知说的是二次元的语言吗?你给我翻译成现代汉语。”

    贺今朝看都不看,直接把头扭到左边去。

    于是凌宸又把手机往他左边递,结果贺今朝又唰一下把脑袋拧向右边。

    凌宸眼中怀疑,如果他把手机递到贺今朝正对面,这个幼稚鬼会把脑袋直接一百八十度大回环转到身后去。

    “啧,”凌宸不耐烦地警告他,“我不是大猫,我不吃你这套啊。”

    贺今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脑袋转回来,撇了一眼胡亦知发来的文字,解释:“大巫说,感谢咱们给他介绍郑霖霖,他接了这份工作,他已经顺利把她妹妹‘送走’了。”

    回忆起那个“熊劲儿”十足的小姑娘,凌宸心情还挺唏嘘的,她是他见过的唯二的鬼,既有可恶的地方,也有可怜可爱之处。这个对他笑过哭过的小鬼,最终还是要离开人世间,投入到轮回之中,不知下辈子再见时,她还能想起他们,想起她的姐姐吗?

    凌宸想了想,在微信上敲打。

    @00:你怎么送走露露的?不涉及商业机密的话,能给我们讲讲吗?

    @狐一只:这也不算什么机密。

    @狐一只:我让郑霖霖带着她妹妹回到了医院,就是她妈妈做流产手术的地方。

    @狐一只:对于鬼来说,死亡之地对他们有着特殊意义。

    @狐一只:不是总有那种民间怪谈,淹死的鬼会潜伏在池塘,车祸而死的鬼会徘徊在十字路口……其实都是有一定道理的。

    @狐一只:具体的事情涉及单主隐私,我不便透露。

    @狐一只:但是郑霖霖带她回医院后,她回忆起了她“死亡”那天,妈妈在病床上的眼泪、和对她说过的话。

    @狐一只:然后……她就释然了。

    凌宸恍然,手指像是有意识一样,打下了一串字。

    @00:所有死亡的鬼,回到自己死亡的地方,都会触发回忆吗?

    @狐一只:不一定,但试试总没错。

    贺今朝漂浮在一旁,清楚地看到了凌宸打下的这串话。

    他意识到什么,惊喜地望向凌宸。

    “小凌,你是不是……”

    凌宸立刻否认:“我不是。”

    贺今朝换了种问法:“那小凌,你有没有……”

    凌宸斩钉截铁:“我没有。”

    “好的,你不是,你没有。”贺今朝轻笑,心情一扫刚才的阴鸷,再次变得阳光明媚起来,“是我是,是我有——小凌,我太想回到我死亡的地方再去看一眼了,说不定我能回忆起什么。”

    就算他真的是因为看小动物视频萌“死”的,他也想要知道自己看得究竟是哪一个。

    贺今朝表情诚恳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凌宸想,贺今朝真是太狡猾了,他永远知道他什么样子最有魅力,他会刻意摆出一副忧郁的表情,用那双深邃的眸子忧愁地看向自己,在那样的美貌攻击下,没有任何人可以抵御超过十秒。

    “小凌,”男人说,“你能陪我回家吗,回到我死亡的地方?”

    凌宸转开视线,收起手机,装作思考的样子,其实在和心中的天平负隅对抗:“你说得轻巧。你家在哪个位置?距离这里有多远?我们这是深山老林,出去一趟不容易,我哪有这个时间。”

    “我刚刚登录你们办公系统查过了。”贺今朝打了一声响指,“你本年还有三天带薪年假没有休,加上去年遗留下的五天,你一共有七天长假。说起来,咱们认识快一个月,我发现你好像从来没有休过假,除了夜班调休以外,你每天都在上班。小凌,你难道不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吗?”

    “我不想。上班令我快乐,工作令我充实,赚钱令我满足……不对,你怎么知道我的系统密码!”凌宸立刻说,“年假不是我嘴皮子一碰就能请的,我要先在办公后台提交休假申请——”

    贺今朝又打了第二声响指:“ok,已经替你提交了。”

    “!!”凌宸震惊地睁大眼睛,“贺今朝,你怎么不经我同意,这么自作主张?呵,就算你提交了也没什么用,这种超过三天的长假,需要我们组长先审批,然后是处长审批,就这样一层层审批上去,最后宋主任那边通过,我才能请假,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卡住,我的请假都会被驳回。就算顺利,这一套流程下来,没有一个星期根本通过不了。”

    “放心吧。”贺今朝微微一笑,摩挲着手指,一副颇感无聊的模样,“所有人都已经审批通过了。说起来,你们的电子办公后台真是连一点防御都没有,很轻松就能控制呢,真是毫无挑战性。”

    凌宸:“……等等,你刚才打响指,是代表你入侵了领导们的电子办公后台,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吧?”

    贺今朝笑出声:“我又不是灭霸。”

    凌宸心想,你这招偷天换日的功夫,可比灭霸可怕多了。

    凌宸手里的手机又响了一声,一条系统弹窗出现在屏幕上。

    【系统消息】

    凌宸(殡仪部——入殓化妆师——工号00354),年假审批已通过。

    亲爱的同事,明天开始,你就可以享受你好久没有享受过的年假了。

    【退订请回复T】

    @00:T

    @殡仪小助手:恭喜,您已经成功订阅一年服务。

    @殡仪小助手:回复1可进行mbti测试,回复2可进行玄学测试,回复3可进行星盘测试,回复4可知道命定的恋人在哪个方位。

    @00:……

    这个什么鬼助手,不会是贺今朝的小号吧?

    第29章

    凌宸就这样拥有了一段长假, 同事都对此羡慕不已。

    “你的请假申请好顺利。”同一个部门的岳姐说,“我结婚的时候想多请几天,领导都不批假, 说等我下次结婚再请。呸呸呸,真是乌鸦嘴!”

    凌宸安慰她:“没关系,请不下来的假都留给领导, 这样他下次办葬礼的时候可以多请几天。”

    岳姐喜笑颜开:“真不愧是文化人,这小嘴儿真像抹了蜜。”

    如此这般, 凌宸背着一个双肩背包离开了深山里的殡仪中心,踏上了前往贺今朝家的路。

    在摇晃的大巴车上,凌宸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贺今朝的住所不在本市。

    “我住在‘阿这亚’。”贺今朝告诉他,“我在那边有一套度假公寓,那个周末我本来想去海边放松休息, 没想到——”

    没想到就永远休息了。

    阿这亚地区是隔壁市有名的海滨度假区,距离京城很近,很多明星都在那里买房暂住。

    意外发生后,经纪公司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兜了个圈子把贺今朝的遗体送往另一座城市的殡仪馆,一路甩开有可能跟车的狗仔, 反侦察水平实在够高。

    凌宸早就听过阿这亚度假区的大名,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乘上贺今朝的东风,去那里转一圈。

    阿这亚地区距离市区较远,凌宸大巴转高铁,高铁转摆渡车, 颠簸了一整天才终于抵达。

    他们到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山,凌宸做事向来先紧后松, 他行李都来不及放下,就打算先去贺今朝家一探究竟。

    “别这么急,”贺今朝喊住他,“现在是白天,安保太严。阿这亚的高端住宅区进出要有门禁卡,上楼坐电梯也要刷脸,就算我能修改监控录像,白天进去也太显眼了,还是等半夜没人的时候再说吧。”

    凌宸背着包包站在路边,两只手傻傻拽着背包带子,茫然问:“那现在去哪儿?总不能就在这里站着等天黑吧。”

    “找个地方休息。”贺今朝说,“阳光沙滩大椰子,这里多得是可以玩的地方。”

    “你确定不是阳光沙滩伽椰子?”凌宸兴致缺缺,“我宁可在空调房里玩手机,也不想在岸上暴晒,这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条脱水的咸鱼干。”

    贺今朝哭笑不得:“难道你所有的休假日都是在玩手机吗?”

    “也不全是,”凌宸摇摇头:“除了玩手机以外,我还会补觉。上班已经够辛苦了,好不容易有假期,谁都不能让我离开我的床。”

    贺今朝追问:“那你读大学的时候呢?寒暑假你总要去旅游的吧?”

    “我要打工。”凌宸脱口而出,“我要还助学贷款,还要赚下一学年的生活费,哪有什么时间出门旅游。”

    “……”贺今朝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透露的意思,“你读书的钱是自己赚的?你父母不会是……”

    “放心,他们还活得好好的,他们有更孝顺更贴心的儿子,不需要我这个碍眼的家伙。”提起早已决裂的亲人,凌宸语气平静,毫无波澜,“这世上和父母关系差的人不止我一个,你就当我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不见悲伤,亦不见怨恨。凌宸懒得回忆在成长中经历的种种不公,父母对弟弟的偏袒与对他的疏远早已深埋在他童年的每一个瞬间。

    于凌宸而言,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像是一团结块的猫砂,既然臭不可闻,不如趁早扔进垃圾桶,省得影响心情。

    贺今朝识趣得不再追问。

    人人都有过去,他不需要知道曾经的凌宸经历过什么,只要珍惜现在的凌宸就够了。

    想到这里,贺今朝开口:“既然你从来没有体验过假期,那么今天,就让我来带你体验一次吧。”他向着凌宸的方向伸出手,诚挚邀约,“关掉所有的电子设备,什么也不想,谁也不用联系……小凌,咱们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无所事事。”

    凌宸原以为自己会拒绝的,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轻轻搭入了贺今朝的掌心。

    “……好。”凌宸想,他一直在轨道上不停地奔跑,也是时候慢下来看看站台上的风景了。

    ……

    傍晚时分,正是阿这亚海滩最热闹的时候。恋人们手牵手行走在海滩边,冰凉的浪花一朵朵地撞向礁石,又很快褪去;小朋友们你追我赶,围着小丑挑选着不同花色的气球,他们的父母含笑站在不远处,提醒他们跑得慢些;再往远看,在阿这亚标志性的教堂前,有不少打扮漂亮的女孩在拍照留念,若是男朋友拍得太差,少不得被女友数落一顿。

    凌宸逆着人流慢慢走着,他没有走进那些网红打卡店,而是按照贺今朝的指引,走向了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

    小酒馆远离主干道,此处礁石嶙峋,少有客人;店头挂着铜铸招牌,依稀可见“本杰明小酒馆”几个花体英文,店面不算大,但处处装饰都富有巧思,扑面而来浓浓的南法风情。

    厚重的吧台旁,有一整面墙的葡萄酒与佐餐火腿、奶酪,店里只有两个服务生和一位老板兼酒保,皆是高鼻深目的欧洲人长相。

    不仅如此,吧台上还卧着一只英短猫,浑身丰润,正专心致志地舔爪子。

    凌宸环顾四周,没想到贺今朝居然带他来了一家外国人开的店。

    一见到那只猫,贺今朝就轻飘飘地飘过去,点了点猫咪的额头:“本杰明,熟客登门,你还不快点来接待?”

    原来叫本杰明的不是店长,而是猫。

    很可惜,这只外国猫没有墓园猫的通灵本事,它抖了抖耳朵,抬起头左右张望一圈,却根本找不到触碰它的家伙,它只能困惑地喵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弯下腰、翘起一条肥硕的后腿,开始努力的……舔菊花。

    贺今朝抖了抖嘴角。

    凌宸忍不住想笑:“在这只肥猫眼中,你这个熟客的重要程度可比不上它清洁自己的屁屁”。

    贺今朝叹气:“哎,这么一比,外面的猫果然不如贺黛眉好。”

    凌宸煽风点火:“你就不怕你回到殡仪馆后,玳瑁猫闻到你身上其他的猫味儿,它会吃醋啊?”

    “呵。”贺今朝回答,“平时它没少向别人的同事要零食,我还没质问它身上为什么有别的人味儿,它怎么能问我身上为什么有别的猫味儿呢?”

    “……真是双标的人类。”

    “提醒一下,我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贺今朝一脸坦然,“我是鬼。”

    小酒馆位置不多,只有六张小桌,贺今朝最喜欢的一张桌子藏在拐角处,从那里可以直接望到窗外的一片海,又不用担心被其他人过多关注。

    只可惜他们今天到时,那张桌子提前被摆上了一张“已预订”的小牌子。贺今朝有些可惜,凌宸倒是无所谓,随便找了旁边的座位坐下。

    服务生拿来菜单,密密麻麻全是英文。这家店是典型的Bistro(法式小酒馆),不提供正餐,仅提供各类葡萄酒和佐酒小食,如奶酪、火腿,当然,那些奶酪与火腿也是凌宸闻所未闻的品种。

    贺今朝落座在他对面:“差点忘了问你,小凌,你以前喝过葡萄酒吗?”

    “你现在问确实太晚了,”凌宸对着看不懂的菜单翻来翻去,“我这条土狗上次喝葡萄酒,还是在必胜客。”

    “……必胜客有葡萄酒?”

    凌宸耸耸肩:“我自己从超市买的,反正都是西餐嘛,谁说吃披萨不能喝了?”

    实话实说,凌宸确实没进过这么“洋气”的地方,但他向来不为自己的“没见识”感到羞耻。这世上值得体验的东西千千万,他只有一双眼睛两条腿,能踏足的山川有限,能欣赏的风景不多,若他把时间都浪费在内耗上,反而会耽误他去感受。

    他不就是没喝过洋酒配奶酪吗,外国人也没吃过胡辣汤配肉夹馍啊。

    贺今朝靠在椅背中,眼神温柔地看着他,说:“小凌,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把我最喜欢的小酒馆介绍给你。若你吃不惯,我还知道一家卖小馄饨的,咱们可以去续摊。”

    “我不挑食,单位食堂我连续吃了三年都没腻。先让我尝尝这家再说。”凌宸掏出手机找到翻译软件,打算拍照翻译菜单上的文字。

    “不用这么麻烦。”贺今朝手指轻轻一点他的手机屏幕,一行字浮现在屏幕上:“小凌,你把这个拿去给服务生看。”

    凌宸:“这是什么?”

    贺今朝告诉他:“这是我上次没有喝完的酒,我没有这个口福了,刚好可以请你尝尝,佐酒的小食让他们帮忙搭配就好。”

    他这么一说,凌宸便叫来服务生,把手机文档交给他看。

    金发碧眼的服务生看完之后,一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您是贺先生的朋友?这是他存在这里的酒。”

    凌宸:“……”

    敢情服务生会说中文啊。

    “是的,他说上次没喝完,让我报他的名字就好。”

    服务生点点头表示收到,步伐轻快地离去。

    凌宸这才转向方桌对面的贺今朝,压低声音骂他:“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服务生会中文?”

    贺今朝:“我故意的,就是想看你惊讶的样子。”

    这故意使坏却毫不心虚的样子,确实像猫。

    凌宸手痒极了:“等酒端上桌,你看我会不会用酒泼你。”

    “这可不行。”贺今朝赶忙说,“这酒很难得,是这家店老板认识的酒庄出产的,若我不是熟客,连这一瓶都买不到。”

    “既然这么珍贵,就这么轻易拿出来给别人喝吗?”凌宸好奇,“我只是说了酒名,为什么那个服务生就知道我是你的朋友?”

    贺今朝回答:“因为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除了你以外,我从没带任何人来过,自然也不会有人假借我的名字来这里蹭酒喝。”

    “这么看来,能被大影帝亲自介绍这家小酒馆,属实是我的荣幸了。”

    “你说错了。”男人笑着,眼尾的桃花褶浅浅散开,如夜色般温柔,“你能陪我来我生前喜欢的地方,明明是我的荣幸。”

    天色已晚,远处浪声涛涛,暗蓝色的夜幕一层层压下来,又被浪声送进小酒馆里。小酒馆内灯光昏暗,桌上白烛摇曳,贺今朝的侧脸在灯火中忽明忽暗,唯有眼底跳跃的光芒清晰可见。

    凌宸心里微微一动,像是被那光芒灼伤一般,匆匆移开了视线。

    好在这股让他口干舌燥的安静氛围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服务生就送来了半瓶酒与一盘佐餐小食。

    新鲜蜜瓜被切成一口大小,裹上片得薄薄的熏制火腿;三种萨拉米香肠与蓝纹奶酪间隔排列,刀工极佳;旁边小碟内还有一把剥好的干果与橄榄。

    他们没让服务员帮忙倒酒,一切交由贺今朝掌控。

    趁无人注意,贺今朝指尖轻敲桌子,那瓶葡萄酒便从冰桶里慢慢飘起来,只听“啵”的一声轻响,木塞掉落,瓶身倾斜,酒液丝滑地倒入凌宸面前的玻璃杯中。

    淡黄色的酒液犹如今晚的月色,清透而宁静。

    凌宸原以为贺今朝存在这里的是红葡萄酒,哪想到居然是白葡萄酒。

    “这种酒叫做Gewürztraminer,原产于法国,中文名很好听,叫琼瑶浆。”贺今朝介绍,“它带有非常独特的荔枝香气,你闻闻看。”

    凌宸好奇地捧起那杯酒,送到自己鼻间轻嗅。

    果不其然,清爽的荔枝味道扑面而来,仿佛置身于郁郁葱葱的果园之中。

    他尝试地喝了一口,入口柔滑,甜味盖住葡萄本身的酸味,酒味虽然鲜明,但不会呛喉,有点像……

    “小甜水。”凌宸评价,“没想到你会喜欢这种。”

    他又喝了一口,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喝酒,倒像是在喝某种饮料。

    贺今朝坦然接受他的点评:“别小看它。虽然甜,其实酒精度数并不低,对于不常喝酒的人来说,两杯就会让你飘飘然了……等等,你慢点喝!”

    贺今朝不过一个没留神,凌宸已经飞快地喝完第一杯,然后拿起酒瓶给自己倒第二杯了。

    “如牛饮水,”贺今朝心疼地嘀咕,“这么好的酒给你喝,真是浪费。”

    “你说什么?”凌宸耳朵尖,立刻刀了他一眼。

    贺今朝赶忙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我说你喜欢喝就多喝些。不过你别光顾着喝,也吃点小吃,否则容易醉的。”

    凌宸不以为意,小甜水而已,又不是二锅头、伏特加,又怎么会醉呢?

    自斟自饮哪里过瘾。想了想,凌宸又招手叫来服务生:“麻烦再给我一个酒杯。”

    凌宸把送来的新酒杯放到贺今朝面前,然后在男人惊讶的表情中,为他斟了一杯。

    清透的酒液落入杯中,留恋地从杯壁上缓缓滑下,在杯底化为一滩涟漪。

    “好吧,贺今朝,我承认你推荐的地方不错,吹吹海风喝喝酒,确实和躺在床上玩手机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休息方式。谢谢你请我和你私藏的Ge……呃,好难发音。”凌宸实在念不来那么复杂的长单词,不过他也不在意。

    他端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晃了晃,然后主动撞向贺今朝面前的那杯。

    两只玻璃杯相撞,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Cheers,”青年明明没有醉,但说话时尾音却轻飘飘,“敬月亮,敬免费的酒,敬今晚的秘密行动。”

    月色在双方的酒杯里涌动,夜色在彼此的眉眼间传递。

    “Cheers,”贺今朝回以笑容,“敬死亡,敬意外的相遇,敬这段难得的假期。”

    第30章

    他们一边吹着海风, 一边品尝着美酒小食,漫无目的的浪费这一晚的时光。

    不知不觉间,那瓶白葡萄酒见了底, 凌宸咂了咂嘴,嘀咕道:“这就没了?”

    贺今朝无奈:“哪有你这样喝酒的?酒是要慢慢品的,我一杯还没喝完, 剩下的都进了你的肚子,你可真是不客气。”

    “我还用和你客气?”凌宸理直气壮, “你蹭我宿舍蹭我电瓶车的时候,你也没和我客气呢。”

    他用叉子去插蜜瓜火腿,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食物组合在一起,本以为会很古怪、格格不入,哪想到蜜瓜的清甜与火腿的咸香恰到好处地融汇在一起,在他的舌尖跳跃。

    “第一个发现蜜瓜和火腿都一起吃的厨师, 真是天才。”凌宸嚼嚼嚼,“我以后再也不质疑我们食堂的师傅用月饼炒香肠了。”

    他抬起手,唤服务生再上一瓶酒。服务生拿酒单让他选,他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英文,他看又看不懂,干脆手随便一指:“就它了。”

    待服务生走后, 贺今朝嘴角一抬:“长相思。”

    “什么长相思?”

    “你点的酒, Sauvignon Blanc,中文翻译为‘长相思’,是一种酸度很高、口感清爽的夏日酒。”贺今朝笑盈盈地说,“很适合小情侣们在约会时喝。”

    凌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可惜了, 这张桌子旁可没有小情侣。”

    长相思上桌后,凌宸爽快给自己倒了半杯, 又给贺今朝倒上。

    贺今朝从大巫那里学到了享受食物的小法术,他可以把食物的味道提取出来,“捏”成一个小球,送进嘴里品尝。他平日里就是这样“捏”咖啡的,今晚改“捏”葡萄酒。

    凌宸懒散地靠在椅背中,看贺今朝把那颗泛着光芒的小球送到嘴边,轻轻一咬,小球就滚入了男人的唇齿之间;凌宸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移开视线,端起面前酒杯,闷头喝了一大口。

    相思浸润唇瓣,淹没舌尖。

    “酸。”凌宸的脸皱起来,“这酒怎么这么酸啊?”

    “刚才还嘲笑我喝小甜水,现在喝别的酒,你又嫌弃酸了。”贺今朝打趣他,“可能对于小情侣来说,爱情就是这个味道的吧。”

    小酒馆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的来、陆陆续续的走,好在凌宸和贺今朝的桌子藏在一排绿植后,并不显眼,所以才没人看到凌宸一直对着半空碎碎念。

    贺今朝觉得凌宸或许是醉了,虽然他的眼神清醒,脸色也没有发红,可是青年的话明显变多了,甚至还主动讲起了和父母决裂时的往事。

    贺今朝安安静静地听着,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听众;当凌宸又要倒酒时,他才出手制止他把自己灌醉。

    “少喝些。”贺今朝提醒他,“今晚还有‘特殊行动’。”

    凌宸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他起身想去厕所,结果刚一站起来,身子就摇晃了几下。

    他赶忙双手撑住桌沿,站稳身体,有些懊恼:“真是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不如结账吧。”见状,贺今朝说,“咱们去吹吹海风,清醒一下。”

    凌宸欣然同意。

    现在刚好是小酒馆的高峰时间段,店里唯二的两位服务生都忙得团团转。

    凌宸的目光在酒馆里搜寻了一番,恰好看到其中一位服务生带领三位新客人走向了他们旁边的那一桌。

    那张桌子是贺今朝最喜欢的“熟客位”,可惜今天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被预订走了。贺今朝不免多看了订那桌的客人几眼。

    三位客人年纪很小,大约十七八岁,最多不超过二十岁。他们打扮的很青涩,神色混杂着惊喜与迷茫,看样子这几个小朋友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坐下后,几人推推让让,对着天书一样的酒水单发呆。

    “好贵啊,”其中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小声和同伴说,“而且都是酒,居然没有吃的。”

    “这是酒馆,当然是来喝酒的。”唯一的一位男生说,“是你们说要来打卡偶像同款,我才带你们来这家店的。”

    “真不愧是我老公常来的店,好有品位!好chill!”另一位短发女生还没喝酒呢,就有些微醺了,“你们随便点吧,别忘了点他最喜欢吃的小食拼盘!我先打卡拍照。”

    只见短头发的女生翻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陆陆续续拿出来一堆东西。

    光是巴掌大的棉花娃娃就有六个,在小桌上排成一长排,每个娃娃都穿着不同的衣服,精致又可爱。

    不仅如此,她还掏出一个狮子模样的毛绒卡套,里面放着一张精美的小卡,摆放在了娃娃阵的c位。

    凌宸虽然有些醉了,但还没醉到看不清东西的地方。

    他一眼就认出那张小卡的主人是谁——就坐在自己对面!

    可真是巧,原来是贺今朝的粉丝来打卡偶像同款小酒馆。他们不仅点餐,还带来了棉花娃娃和小卡。

    凌宸向贺今朝抬了抬下巴,用口型揶揄他:“大明星,你真是红透半边天~”

    但奇异的,贺今朝的表情十分严肃。

    男人眉头微蹙,看向隔壁的三位粉丝,仔细去听他们的聊天内容。

    见状,凌宸也察觉出气氛不对,问他怎么了。

    “小凌,除了你之外,这家酒馆我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贺今朝沉声说,“他们三个人是从哪里知道这家酒馆,甚至连我喜欢坐在什么位置、点什么餐都知道?”

    凌宸:“……”他瞬间反应过来,“是私生粉?”

    贺今朝神色肃穆,他摇摇头:“还不能盖章确定。总之,他们这种打探我私生活的行为,我很不喜欢。”

    因为这三个人的出现,贺今朝一扫刚才的惬意,兴致全无。

    正巧服务生给凌宸送来了结账单,凌宸付款后就和贺今朝一同离开了。

    临走前,凌宸转过头,看了那三个坐在窗前的小粉丝。

    凌宸并不怀疑他们对贺今朝的爱:他们千里迢迢赶来海边,走进这家不知名的小酒馆,带着贺今朝的玩偶、小卡,坐在贺今朝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他们以为窥探偶像的私生活,可以拉近和偶像的距离;却不知道他们喜欢的明星本人就坐在他们身边,对他们的越界行为深恶痛绝。

    ……

    凌宸和贺今朝走出酒馆,沿着海岸线并肩散步。他们逆着人群,漫无方向的走着,偶尔会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手工小摊位。

    夜色如墨,一弯弦月挂在天际,潮汐翻涌,浪花撞碎在礁石上。

    有海鸥徘徊在沙滩边,若有哪个游客手里拿着零食玩具,它们就会找准时机,猛地俯冲下来,精准“打劫”,标准的强盗做派。

    夜风送来游客们对这群海盗的咒骂声,各个地区的方言在这里交汇,骂过笑过,烟火气满满。

    在夜色的包围之中,凌宸身上的躁气被一点点吹散了。

    贺今朝问他:“你酒醒了吗?”

    凌宸反问:“那你气消了吗?”

    贺今朝一愣,无奈道:“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还说没有生气呢?”

    凌宸忽然伸出手指点向贺今朝的眉间。他们彼此都清楚,他是无法触碰到他的,可凌宸还是伸出了手,指尖轻轻停在了贺今朝的额头位置。带着人体温度的手指与毫无温度的灵体接触,像是一只小鸟撞向了一片云。

    “刚才你在酒馆里,眉毛都要打结了。今晚月色不美吗?不过几个私生粉而已,不值得放在心里。”

    贺今朝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握住凌宸的手,然而只能轻飘飘地穿过去。

    “你说得对,”贺今朝望向面前的年轻人,轻声道,“月色很美,确实不用在意其他。”

    清白干净的月色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可惜月光洒下后,只能在沙滩上拖出一道影子。

    凌宸望着沙滩上自己的倒影,想了想,他蹲下-身,用沙子浇上海水,捏了一只丑兮兮的“沙堆小人”。

    然后他又捡来贝壳,给沙堆小人安上眼口鼻。

    “你怎么突然这么有童心?”贺今朝调侃,“就是你的手艺差了点,这个小人做得好抽象。”

    “什么抽象,你眉毛下面的两个洞是用来喘气的吗?”凌宸往自己的大作身上又糊了一层沙子,严重抗议,“这做得多传神啊,这明明就是你!”

    “……我?”贺今朝左看右看,也没从这丑沙堆小人身上看出几分相似。

    “我做不了棉花娃娃,倒是能给你做个沙子娃娃。”凌宸蹲在那丑丑的沙堆小人身边,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笑意盈盈,“快看!——贺今朝,现在你也有影子了。”

    贺今朝哑然失语。

    月光下,凌宸与沙堆小人并肩而坐,贺今朝站在沙堆小人旁,任由月光给他们二人勾勒出两道清晰的倒影。

    在这一刻,贺今朝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忽然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凌宸,却见凌宸闭上双眼,张开手臂,正肆意地拥抱海风。

    年轻人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他脸颊耳尖都有些泛红,那是尚未散尽的酒精在他血液里跃动。

    贺今朝想,原来今晚喝醉的人不止是凌宸,还有自己。

    ……

    他们在海边又吹了许久的风,直到凌宸身上的酒气散尽,时钟跨过十二点,他们才从海边离开。

    园区里几乎没有人了,他们避开人群,悄悄溜达了贺今朝所购买的高级公寓楼下。

    整座滨海度假区里,类似的高级公寓仅有几栋,户主非富即贵,明星、商贾、政要……每个人身份拎出来都让普通人咂舌。

    当然,这样的公寓安保必定严格,光是进入小区就要经过数道关卡,乘电梯上楼还要刷脸。

    不过这些电子玩意儿,在贺今朝的能力面前都不堪一击。

    趁着夜色,贺今朝指挥凌宸潜入了小区内,一切顺利。

    没想到的是,当凌宸刷开最后一道门禁,踏入公寓楼时,却见到电梯间外居然还有别人在!

    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穿着随意悠闲。她手里牵着一只肥嘟嘟的柯基犬,见凌宸走进来,她颇有些警惕地看向了他。

    为了方便行动,凌宸提前戴上了口罩和棒球帽,只露出一双眼睛。深夜打扮成这样,在外人眼中确实“心怀不轨”。

    贺今朝也没有料到,都这么晚了,居然还能在楼道里遇到其他人。

    这个突发情况让凌宸心里一慌,他故作淡定,站在距离那只狗几步之遥的地方,压低了棒球帽的帽檐,刻意避开了那位女士的视线。

    恰好电梯到了,两人一狗一鬼同时走进电梯间。

    电梯需要刷脸才能抵达固定楼层,那位女士费力抱起狗,把狗举到镜头前,系统滴滴一声,显示“八楼”——原来这家业主没有使用“人脸识别”,而是“狗脸识别”。

    若电梯里没有那位女士在,贺今朝有的是办法让电梯直接运行。但当着她的面,凌宸只能做戏做全套,他无奈地摘下了帽子和口罩,面无表情看向摄像头。

    贺今朝操纵电梯,屏幕上立刻弹出“十五楼”的提示。

    这栋高级公寓楼一共只有十五层,贺今朝的房子位于最顶层,风景独好。

    凌宸“刷脸”完毕,正要戴上帽子口罩,余光中发现那位女士居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

    她的目光太鲜明,凌宸总不能装作看不到。

    凌宸冷淡地问:“您有什么事吗?”

    “小伙子,你看着有些面生啊?”女士看向电梯上的指示楼层,“我记得十五层是贺先生家?”

    毕竟都是同一栋楼的住户,哪层住了明星大家都心知肚明。

    凌宸“嗯”了一声,对答如流:“我是贺老师的助理。贺老师让我来取一套西装,明天拍广告要穿。”

    “啊,你是他的助理?”女士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长得这么俊俏,我还以为你也是他们公司的艺人呢。”

    “您太客气了。”凌宸敷衍极了,重新把口罩带上。

    好在电梯运行的很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电梯就停在了八楼,那位女士牵着狗走出电梯,临走时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内的凌宸,那眼神透着一丝怀疑与古怪。

    待电梯门重新合拢,凌宸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软了下来,短短一分钟,他的后背就出了一层薄汗。

    他靠在电梯墙上,压低声音问:“我没露馅儿吧?不会引起她的怀疑吧?”

    贺今朝心里也有些打鼓:“应该没有吧……我记得住在八楼的是一家茶叶商人,刚才那位应该是女主人。我之前见过她两次,感觉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性格。”

    “希望如此。”凌宸感叹,“我真怕她一个电话叫来保安,把我给抓走。”

    贺今朝可以修改监控摄像,却没办法修改人类的记忆。若那位女士警惕心太强,凌宸确实有暴-露的风险。

    算了,还是速战速决。

    电梯终于停靠在十五层,凌宸步出电梯,电梯门正对面便是贺今朝家的大门。

    这间高级公寓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私密性极强。贺今朝把这套房子当做度假公寓,每个地方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宛如巨龙布置自己的巢穴。

    凌宸刚步入门厅,头顶的感应灯就自动开启,一盏盏氛围灯沿着天花板的方向向四周延伸点亮,与此同时,客厅落地玻璃前的窗帘向两侧滑开,无边海景映入眼帘,他们立于云端之巅,俯瞰整片海洋。

    一眼望去,通顶的书柜,转角的雕塑,墙上的挂画,手钩的羊毛地毯还有极具简约美的家具沙发……屋里的摆设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奢华。

    凌宸虽然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真的站在这里时,心中还是产生了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他侧头看向贺今朝,甚至怀疑这一个月的相遇都是一场梦。

    “家”代表着一个人最私密的空间。

    凌宸从不觉得单位宿舍是“家”,也不觉得父母和弟弟的房子是“家”,他从小唯一的梦想就是买一套房子、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凌宸从没想过,他在拥有自己的家之前,居然会率先踏入贺今朝的家中,他很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任何文字都无法形容现在的感受。

    贺今朝没有注意到凌宸脸上的怔愣,他兴致勃勃地领着凌宸,为他介绍家中的点点滴滴。

    墙上的水彩画,是他资助的希望小学的学生亲手绘制的;地上的毛毯,是他去中亚旅行时千里迢迢扛回来的;沙发是某某大师设计的;书柜里的绝版书,是他一本本收集的,甚至翻开还能看到书页上的批注。

    因为贺今朝是独居,这套房子只有一间主卧,除此之外,其他房间都被改造成了书房、健身房、影音房,甚至还有一间宽敞的排练厅,四周裹上了收音海绵,还有一整面墙的镜子,可以纠正表情和动作。

    凌宸站在空荡敞亮的排练厅里,忍不住酸溜溜说:“大影帝,让你蜗居在我的宿舍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了。”

    “其实我很好养活的。”贺今朝却说,“再大的房子能住,再小的宿舍也能住。要是哪天你辞职不干了,没地方可以住,那么你给我找个保温杯,我也能将就。你若是想找我,你就摸一摸保温杯,喊:‘小朝小朝,你在吗?’我听到了之后就会从保温杯里钻出来,说:‘我在。’”

    凌宸被他逗笑了:“难道不是你从保温杯里钻出来,让我实现三个愿望吗?”

    “那样也行。”贺今朝爽快地说,“你把三个愿望提前想好,到时候我逐一帮你实现。”

    他们又回到了客厅,按照经纪人陈哥所言,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房子已经提前打扫过,地面一尘不染,连鞋印都看不到。

    贺今朝死得太突然,茶几上甚至还放着一本没看完的书,男人怀念地摸了摸封面上的标题,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读完它。

    “现在回到‘事发地’了,你对这里有什么印象吗?”凌宸问,“有没有什么记忆突然进入你的脑海?”

    贺今朝半透明的身影在沙发旁踱步,从左踱到右,又从右踱到左,最后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凌宸指向地毯:“要不然你躺下吧,陈哥不是说你倒在沙发旁吗,你就躺在这里,代入一下场景?你是演员,反正你演戏也要代入的;现在你就代入一下自己,幻想一下你要是下一秒就死了,你要怎么办?”

    贺今朝哭笑不得,但他实在不忍扫凌宸的兴,还是乖乖地躺在了地毯上,闭上双眼感受死亡临近的脚步。

    三分钟后。

    贺今朝:“我有感觉了。”

    凌宸期待地问:“什么感觉?”

    贺今朝:“想睡觉的感觉。”

    凌宸:“……”

    贺今朝无辜地睁开眼,眼巴巴地瞅向坐在沙发上的凌宸:“这地毯真的很软,你要不要也躺下试试?”

    凌宸呵呵:“我看你真的很欠揍,我要不要揍你一下试试?”

    贺今朝无辜道:“大巫都说了,不是所有的灵魂回到死亡之地都会想起来的。”

    凌宸觉得自己就跟皇上身边的小太监似的,明明皇上都驾崩了,他还一心惦记着帮圣上分忧。太医都说了皇上死于心脏骤停,他还瞎操什么心啊!真是没事找事。

    算了,就当是陪皇上来行宫避暑吧,阳光沙滩伽椰子,这趟海边之行不算亏。

    凌宸没再去管贺今朝,起身在客厅里走走看看。忽然,他注意到客厅角落的雕塑后,好像有一道不起眼的暗门。那道暗门没有把手,边框完美地融入到装潢里,若不是他一直盯着背景墙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好奇地上手一推,暗门咔嗒一声打开。

    意外的,里面居然是一间小小的储物间,面积和衣柜差不多大,墙上搭着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应急物品:照明灯、防毒面具、药品、速降绳、压缩食品、水、帐篷……

    凌宸震惊:“你怎么还有一间储藏室!”

    贺今朝这时已经从地毯上飘起来,得意洋洋地飘到凌宸身边,炫耀似地开口:“这是我的‘丧尸小屋’,若是哪天爆发丧尸潮,我可以躲在这里,保证安全。”

    “丧尸潮?”凌宸不可思议地问,“你是在发烧还是在发癫?”

    “小凌,我这叫未雨绸缪。”贺今朝一脸无辜,“既然我都能变成鬼了,谁说丧尸不会存在呢?”

    凌宸觉得他一嘴歪理邪说,偏偏又无法反驳。

    就在此时,贺今朝突然神色一肃,目光迅速转向大门的方向,眼底满是警惕神色。

    “有人来了。”

    凌宸一愣:“你确定?”

    贺今朝点了点头:“三个人。我在摄像头里看到他们了,他们正在电梯里,电梯运行目的楼层就是十五层。而且……三个人都穿着保安制服,拿着物业门禁卡。”

    这深更半夜,怎么会突然有保安来贺今朝家,而且偏偏三个人都穿着保安制服!

    电光火石间,凌宸想起了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那位女业主。

    靠,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凌宸想,一定是自己露馅了,女业主越想越不放心,才会叫安保上门查看。

    若他留在这里,一定会暴-露身份。

    来不及细想,凌宸立刻推开储藏室的暗门,闪身躲了进去。贺今朝紧随其后,与凌宸一同挤进了窄小的储藏室内。

    在进去之前,贺今朝挥一挥手,关闭了屋内的所有电源,整个大厅重回黑暗。

    储藏室狭小而逼仄,在剥夺了一切光源后,人类的感观在黑暗中被成倍放大,变得愈加鲜明。这里没有通风设备,凌宸的后背抵住货架,滚烫的汗水沿着额头滴落,又顺着脖颈汇入衣领。

    汗水让他觉得有些痒,他动了动身体,想要摆脱那种痒意。

    “别动,”贺今朝贴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他,“小心不要被发现。”

    他没有体温,更没有呼吸,但是在这一刻,凌宸仿佛能感受到男人说话时喷洒在自己耳垂上的气息。

    那些被海风消解的醉意,好像又在他的血液里沸腾了起来。

    下一秒,电梯间传来一声鸣响,电梯门向两侧轻轻滑开,电梯里的灯光争先恐后地闯入黑暗的门厅中。这种高级公寓都配备有私人管家,他们手里有权限极高的门禁卡,可以刷入每一间私宅。

    三名保安手持电筒,迈步走进。刺目的光线一扫而过,藏在储藏室里的凌宸立刻屏住呼吸。

    “先别开灯,咱们四处检查一下。”为首的保安开口,声音意外地非常年轻。

    凌乱的脚步声在客厅内响起。

    隔着一扇门,凌宸看不到他们的动作,只能听他们的脚步声,辨别他们在哪里。

    那三名保安检查了各个房间,在确定都没有人后,才重新汇集在客厅中。

    “确定没人吧?”第一名保安说,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要是撞到正主,那咱们就要被挂了。”

    储藏室内,凌宸和贺今朝同时互望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正主”?“被挂”?这种词怎么会从一个保安的口中说出?

    下一秒,第二位保安开口——居然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哎呀别那么小心,物业经理说贺今朝都一个月没回来了,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第三位保安也开口了,居然还是一个年轻女孩!而且她的语音语调都极其熟悉。

    “你们快看我在老公的卧室里找到了什么,啊啊啊啊是他的衬衫,还有他用过的浴巾!”

    “……”储藏室内,凌宸抬眸看向面前半透明的身影,微微抬眉,用口型重复那两个字,“‘老公’?”

    贺今朝心想,这可不是他幻想中的凌宸叫“老公”的场景。

    好吧。

    他们现在都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了——他们绝对不是“保安”,而是那三名在酒馆里遇到的私生粉。

    贺今朝本来以为,他们干得最出格的事情,不过是尾随他去酒馆打卡,哪想到这三个私生粉都打卡打到他家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