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闲挑开窗帘,探头看向前方,只是前方马车进了门没有停。
两辆车一前一后同走过一小段路,前车靠边停下。刘山只得也停下,姜闲便看见前方车里下来一个年轻男子,估摸身高比自己要矮上一头,相貌和昨晚见过的贾金燕有八分相似,一眼就能认出必是姜贵。
姜贵却完全没有回家的喜悦之情,全身布满凝重气息,眼中甚至带着些许戾色,疾步往前走,旁边的小厮都得小跑才跟得上他。
姜闲顺着他前方望去,是主院。
待前方车辆继续走,刘山才能再次催马前进,一路回到姜闲住的小院。这个小院在边角上,挨着府内的行车道,从这个角度说倒是方便,出门可以马车直接通行,不用在府内绕着圈子走路。
姜闲进屋歇了一会儿,有个小丫头过来,低眉顺眼地站在门边,说“夫人问大公子吃过饭没有”。云雁接到姜闲示意,回了句“在外面吃过”,小丫头就直接走了。
云雁忍不住抱怨:“二公子回家,就不说叫他过来拜见兄长了,夫人甚至不请郎君过去,让他问候一下郎君。”
刘山听见,不由得笑着摇头:“云雁啊,你还是想得简单。”
云雁一愣,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刘山指点:“二公子这个时候到,应该是一直赶路回来,没有用过饭,这时候正要吃饭。你以为刚才那个小丫头是来干什么的,府里那位夫人哪是在意郎君有没有吃过饭。
“她叫人来问,若是郎君过去了,那正好兄弟两个见一面认个脸。饭桌上,当着父母的面,不多正式,二公子就算对郎君不那么有礼也无妨。若是郎君不去,更好,日后说起来就有郎君先拒绝这个由头。”
云雁听得眉头都渐渐皱在一起:“这么弯弯绕绕……”
又转向姜闲:“郎君,你不想见二公子?”
姜闲笑笑:“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我何必去碍眼。总会有打交道的时候,不着急。”
两辆马车前后脚回府,贾金燕必然知情。她没有明着叫姜闲过去,意思也是不想主动见。而以姜闲这个“被留在家乡十五年”之人的视角来看,不愿意去见被宠爱着长大的弟弟,更是人之常情。
现下一动不如一静。如果姜贵没有复生,那姜闲的确是不用着急。如果姜贵是复生的,那最着急的该是姜贵,姜闲等着看他反应就好。
姜闲气定神闲地吩咐云雁:“我要看书,多点两支烛,不用省,反正很快就会有一大笔聘礼进账。”
云雁拿出蜡烛,却是一边点一边叹气:“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等郎君成了婚,也不知道会如何。”
姜闲:“你年纪轻轻,别操那么多心。等成了婚,说不定情况能比在这里还好些。”
云雁满脸诧异:“啊?”
倒是在一旁收拾药材的刘山接话:“郎君可是听陈公子提到那条流言。”
姜闲点下头。
云雁连忙转头问:“什么流言,我怎么什么都没听说。”
刘山:“你不是陪着郎君,就是在忙事情,我是在马车上等着时听到,才顺便打听个清楚。
“说是开阳侯前几个月回乡给荣家太夫人贺寿,然后在回京的路上见到一位公子,便情根深种、难以自拔,马上书信给长公主和驸马过来操办婚事。”
云雁惊得张大嘴:“他见过郎君?!什么时候?在哪里?”
刘山:“我也奇怪,就找人旁敲侧击地问。但流言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我想来想去,也没觉得哪个能对得上。
“能确定的只有,这些流言在京里已经传了好些日子。长公主和驸马一回京,大家都等着办婚事,想看看能迷倒开阳侯的公子究竟长什么样。”
云雁听得迷糊:“那……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刘山:“谁知道呢。”
姜闲翻过一页书,淡淡道:“他见没见过我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他对我‘用情至深’。”
云雁渐渐转过了弯:“所以,等郎君过去了,他至少得做个表面样子?”
不过刚说完,他又换了个操心方向:“可是,内宅手段那么多……”
刘山打断他:“你能想到,郎君还能想不到吗。你就别操那么多心,听郎君吩咐便好。现在先过来帮帮我,这三样我有点分不清。”
云雁只得压下担心,过去帮忙收拾药材。
姜闲轻笑着摇摇头。
云雁说的危险当然有,但那条流言还透露出一点——他和开阳侯有“合作”的可能。至于能不能达成“合作”,现在操心也没有用,只能到时见机行事。
这时,刘山又小声问:“郎君,那我还要现在就找房子吗?”
按他们原定的计划,是想寻一处不起眼的小屋,作为最后的退路。哪怕京城房价高,买不起也得租一间。若是碰到实在避不过的危险,能够有个地方藏身。
不过现在情况变得有点复杂。长公主那边肯定盯着姜家,往下端王那边不知会不会按着剧情走,也有盯上姜家的可能。那刘山的举动就会显得突兀,完全违背他们悄悄找地方的初衷。
姜闲思索片刻,才说:“不要明着找,你先把京中逛熟悉,留意着就好。切不可急躁,免得引起旁人怀疑。”
刘山神色变得郑重:“郎君放心,我必会小心谨慎。”
姜闲想了想,又叮嘱一句:“主院和姜贵的院子,你们也想办法留意一下动静。不用省着钱,该花就花。”
云雁和刘山对视一眼,都认真点点头。
○●
姜闲打听到大致情况,心里有了些底。
加上姜贵回来,他不想让姜贵感觉有异,第二日就好好在屋里休息,只等着两个心腹随从探听消息。
云雁和刘山一个聪明伶俐一个老成持重,中午果然打听回不少事。不过,姜闲细细捋过,只有两条线索算是有价值。
一是昨晚姜德见过姜贵之后,转去了一个妾室那里,而姜贵则在主院和贾金燕谈了许久。
二是姜贵今日一早就出了门,还连最信重的小厮都没带。
下午时分,突然有个仆人过来传姜德的话,有贵客上门,叫姜闲到前面待客。
姜闲让云雁伺候着净面洗手,理理头发,跟着仆人往前方厅堂走去。
云雁机灵,拉着那仆人的手,将扣在手中的几枚铜板塞过去,笑问:“叔可知道,前面来的是哪位贵客?”
那仆人躬躬身,露出个笑容:“是礼部的高员外郎。大公子不用慌,就是见个面而已,没什么紧要事。”
姜闲颔首,仔细想了想,记起这位高员外郎是谁。
昨天他和陈甫聊天时,特意打听过静宁长公主和荣驸马的亲友圈子,礼部员外郎高修就在其中。他的母亲和先皇后是亲姐妹,他就是静宁的表弟,两家人算得上是关系亲密。
因此很明显,高修今天会来拜访,就是静宁的意思。婚事需要媒人,两家不好直接商量,高修便是充当这个角色。现在姜德把姜闲叫出去,也是特意让那边相看一下姜闲。
姜闲心中已然明白缘由,却是装傻问道:“姜侍郎是只叫了我吗,有没有叫上二公子?”
仆人一愣,不过很快回道:“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管家只让小的来叫大公子。”
姜闲看他嘴严不说,没强求,继续往前走。
不过,倒是说人人到。
在快到厅堂的时候,姜贵突然匆匆赶过来,拦在三人面前。
他冲领路的仆人摆摆手:“没你事了,走吧。”
仆人虽然有些纠结,但也不敢怎么样,躬身应声是,转身离开。
姜贵对着姜闲微微拱下手:“兄长,多年不见了。”
姜闲点个头,还不动声色地仔细嗅嗅——姜贵身上带着一股很淡的药味。
姜贵:“我听父亲说,兄长现在身体不太好?”
这个家的情况怎么样,大家都清楚,又没外人,姜闲都嫌装兄友弟恭累得慌。
姜闲:“有话直说。”
姜贵:“外面那位贵客我知道一些,是个很能说的人,兴致上来了就时常一聊一个时辰。兄长身体不好,若是后面支撑不住,让贵客见笑就不好了。”
姜闲:“所以呢?”
姜贵:“所以,我陪父亲招待客人便好,兄长就回去好好休息吧。这一路过来坐那么多天马车,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过来的。”
姜闲盯着眼前那双藏着暗光的眼睛,心中已经明白——这个姜贵,是复生而来的那个。
姜贵见姜闲没接话,心中着急,干脆挑明了说:“婚事的事,爹应该跟你说了。前面那客人就是来给你做媒,你要去见了人家,人家看着满意,你可就跑不掉了。你不会真想嫁人做男妻吧。”
这话实在说得不客气,云雁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姜闲还是一派从容,不过他懒得这里和姜贵吵,也就顺着他的话说:“行,那你去应付,我回去休息了。”
说完,带着云雁转身。
刚走没两步,姜闲就听见身后姜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身一看,果然见姜贵匆忙地走向厅堂。
姜闲站在原地等过片刻,直到姜贵绕过墙看不见身影了,才跟着也向厅堂走。
云雁诧异地问:“郎君还要过去?”
姜闲:“见机行事。”
主仆两人一路走到厅堂后,以姜闲的耳力,已经能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两人寻了个隐蔽点的地方站住,姜闲对云雁使个眼色。云雁会意,退开一些向四周张望,帮着看有没有人过来。
姜闲凝神细听。
可能解释自己不便出去的原因先前已经说过,现在听上去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客套话。
姜闲听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突然听见有仆人进客厅禀报:“郎主,端王来访。”
听得出来,姜德和高修都很吃惊。但端王都来了,他们只能起身出去迎,在场的姜贵自然也是一同。
姜闲露出个微妙的神色——按着那个梦里的书中内容,现在还没到端王见到自己的时候。难道是因为他昨日出了门,就那么巧给端王看见了?
另外,姜贵这一世就想避开端王。可他刚才主动去见静宁长公主的媒人,却撞到端王来府,还避不开。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后悔刚才的举动。
前方吵嘈了好一会儿,加入一道青年的声音,应该就是端王武敏吉了。
主客重新入座,武敏吉开口说:“姜侍郎,孤刚听说了你马上要升工部尚书的消息。恭喜啊。”
姜德自然连声应谢。
姜闲这才知道,看来姜德用自己去换的,就是这个尚书之位。
武敏吉话锋一转,第二句就直接进了正题:“前几日,我让人在城外找个贼人,这事姜侍郎该知道的吧。”
姜德估计还想不到他话中的意思,犹豫着回:“略有耳闻……”
武敏吉:“碰巧,遇到了进京的姜大公子。他们回来说与孤,孤就想来见见这位大公子。”
这话一出,厅中就突然安静下来。
姜闲都能想象出里面的气氛。
武敏吉是个什么样的人,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么一句话,姜德和高修哪里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姜德声音中明显着急得语无伦次:“这个……下官是接了犬子进京……犬子身体不太好,进京来调养……”
武敏吉的声音里带着轻笑地刻意重复:“‘身体不好’。”
姜德声音更虚:“是是是……他赶路多日,累着了,现在还起不得身,正、正是因此,犬子现在躺在床上见不了客……”
他甚至开始口不择言:“就连高员外郎来访,下官也只能让次子相陪待客,实在是长子起不了身……”
武敏吉声音里带上点好奇:“这位是二公子?怎么一直低着头呢。”
姜贵紧张的声音跟着响起:“端王殿下威严太盛,小子不敢直视……”
片刻之后,武敏吉声音里有点索然无味,又对姜德说:“你大儿子既然来京将养,孤府上有好大夫,孤唤人过来给他看看。”
姜德大惊:“不不不……不敢劳烦殿下为犬子操心……”
高修忍不住插话道:“端王殿下,我就是来给姜侍郎介绍大夫的。我们这边已经谈好了,就先让我介绍的大夫为大公子看诊吧。”
武敏吉轻哼一声:“看病哪还有嫌大夫多的。何况,你介绍的大夫也没在这里,孤的人可是立刻能叫来。”
高修明显并不怵武敏吉,只不卑不亢地回:“有本事的大夫事多,自然不是随叫随到。华大夫那边还有病人,我与他约了明日,他忙完也就过来了。”
一声“华大夫”出口,连武敏吉都没立刻接话,可见这位大夫在京里应该名声很大。
姜闲一边仔细听着,一边有点诧异——感觉静宁长公主那边和端王之间关系不怎么样。不过,静宁的表弟敢于硬顶一个王,也能看得出来,长公主一方并不比端王弱势。
有了高修的插手,最终姜德还是顶住了武敏吉的压力。
武敏吉后面的声音虽然有些不悦,但没有到气愤的程度。大概也是看透了姜德,知道只要避开长公主的人,还是可以拿捏住他。
于是武敏吉没有过多纠缠,起身离开。
他走之后,高修也告辞离去。
姜闲趁着前方送客,带着云雁悄无声息地回小院。
*
高修离开姜家后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长公主府。
他刚被领进花厅,荣家三人也进到厅中。
双方熟悉,静宁连招呼都省去了,直接问:“如何,见到姜闲了吗?”
事实上,在她的预想中,这其实就是招呼语——她完全没想过会见不到人。
但高修摇了摇头:“说是一路车马疲劳,累得还起不来床。”
荣家三人都吃了一惊。
荣少锦回想一下前几日见到的姜闲,心中更是奇怪——虽然看着是有些体弱,但也不至于到累得起不来床的地步吧。
但,还有更让他们吃惊的。
高修紧接着说:“也幸好是人没出来。刚才端王也去了姜家,直接说要见姜大公子。”
接着就把武敏吉去姜家的事仔细说了一遍,听得荣家三人纷纷皱起眉。
静宁冷哼一声:“陛下真是把武敏吉那小子宠得无法无天了!那日我请陛下赐婚,可是在他面前说的。他明明知道,还要横插一杠子!”
高修轻叹口气:“表姊,你们还是赶紧下定,免得夜长梦多。端王那个脾气,经常行事不管不顾的。”
静宁却犹豫地看向荣少锦:“没见着人,我总担心华泽县那边的消息不准确……请了圣旨可就改不了人了,若找来个不顺眼或是不省心的,大小也是个麻烦……”
荣长生提议:“刚才不是说介绍华大夫去诊病,不如这就让少锦走一趟,劳烦华大夫今晚去一回姜家。诊病总能见得到人。”
静宁:“这倒是个法子,他看人也准……”
荣少锦却笑道:“不用麻烦华大夫,娘明日就去请旨吧。人我见过。”
荣长生和静宁又是一惊:“你见过?”
这事不方便当着高修的面说,荣少锦只含糊道:“嗯,他进城的时候我碰巧见过,顺眼,瞧着脾气还挺好。”
静宁和荣长生对视一眼,见儿子都不反对,便点头:“行,明日我就进宫请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