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少锦对听到“你比端王顺眼多了”之后的记忆,其实并不清晰。
那句话就像最后一阵风,哪怕轻微,哪怕被扇起的心火仅仅蹿高了一点点,也足以烧掉他一直紧绷的、岌岌可危的最后那丝理智。
在荣少锦糊成一片的脑子里,只有些许零碎的深刻片段,镶嵌在记忆之海当中。
他记得姜闲就如同一块微凉的白玉,一触之下,滑润得令人爱不释手。哪怕渐渐泛起淡红,带着光泽的莹白也是印象中难以磨灭的底色。以及触碰时那舒适的凉意,更让他想一刻不离地紧紧相贴。
他也记得姜闲的眉眼。蹙起的眉头好似在他心头打了个结,箍着他急跳的心,也让他从未有过地感受到心脏跳动时竟伴随着隐隐疼痛。而当那对长眉偶尔舒展,他的心也克制不住地跟着雀跃。
还有那双眼。眼尾绯红一片,眼里不断地蓄起水雾,乌亮的眼睛就像水下的黑珍珠。眼中还倒映着自己,更让他完全移不开目光。偶尔那双眼微微睁大,水珠滚落出来,他都忍不住凑过去吮进口中。
以及姜闲细碎的低泣声,每一声低泣钻进耳里,都像是落下一片羽毛在心尖刮划,那痒意矛盾地又痛苦又愉快。他记不清姜闲说过些什么,但自己好像下意识在遵从,听到夸奖时就快乐得难以言喻。
荣少锦最后的印象,是周围翻江倒海的熔岩,和脑中炸开一次又一次的烟火。
○●
荣少锦清醒过来之时,纸窗透进外面微薄的光,显然时辰已经不早。
怀中传来实实在在抱着个人的感觉,他一时没敢动弹,只稍稍转动眼睛。先看见的,是床前方的桌上,蜡烛已经燃尽,自动熄灭。
他模糊地记起,似乎陷入沉睡前瞥过一眼烛光。当时烛台里还剩着一点点蜡烛头,小小的火苗在轻轻摇摆。
这么想来,他应该没睡多久。
但无论是身体还是头脑,此时不仅不疲惫,甚至还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可一想到这畅快的由来,心头又不免罩上一层阴影。
荣少锦慢慢将视线拉回,突然看到床前地面堆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旁边还滚落着一个倾倒的小小罐子。瞬间,他又隐隐闻到一阵淡淡花香。
那罐子是姜闲的,原本装着几乎满罐的抹手脂膏。现在空了,昨晚他最后一回刮了个干净,就随手扔到一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碰掉下地。
香味、触感、记忆瞬间涌上,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荣少锦赶紧闭上眼睛,不管什么经文都抓过来没头没尾地默念上几句。
平复好心跳,他再睁开眼,做好心理建设,才慢慢低头看向怀中。
披散的黑发下,是一张绝美的容颜,轻颤的睫毛有种令人忍不住疼惜的脆弱。
薄被盖过了肩膀,但颈脖还是白皙得发亮。只是,也更衬出其上的痕迹刺痛双目。
光是脖子上的印记就已经落差交叠,简直不敢想象被子下又会怎样。
荣少锦深吸口气,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在议亲的人,马上就要办婚书了,而且昨晚对方也没有拒绝。
然而,他越是强制头脑清醒冷静,越是能清楚感知到怀中之人。
先前,他们甚至是直接累得睡过去……
荣少锦再次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想向后方挪动。
只是,两人如此亲密地相贴,即使他动作放得再轻,也免不了惊动到另一个人。
姜闲的呼吸节奏变了。荣少锦一抬眼,就见他睫毛的颤动也在加大,显然马上要醒过来。
荣少锦内心挣扎片刻,在姜闲睁眼的瞬间,终于还是推开怀中的人,自己往后挪开一点。
姜闲睁眼的那一刻,眉头跟着蹙在一起。荣少锦看得心头一颤,心疼和心虚再次翻涌而上。
不过,随着姜闲眼中的惺忪退去,那双形状优美的长眉也跟着舒展开。
姜闲抬眼看来。
即使荣少锦刚才往后挪开,可床和被子就这么大,此时两人依旧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姜闲微微牵动唇角,先轻轻咳了两声清嗓子,才开口:“开阳侯。”
只是,嗓音还是沙哑,而且倦怠又慵懒。
荣少锦不自觉地舔舔犬齿,微微张口,却感觉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得又闭上嘴巴。
姜闲突然抬手,掩着嘴打个呵欠,眼中又蓄起一点薄薄的水雾。
荣少锦顿时觉得喉间一阵干渴,连忙移开目光,余光却忍不住时刻关注。
姜闲仿佛完全不在意,抹着眼角小声说:“可以麻烦你帮我倒杯水吗,我好渴。”
荣少锦也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应过一声“嗯”,就要揭被起身。
只是,刚一动弹,肌肤相触的感觉就提醒了他,被下的两人还是坦诚相见的状态。
荣少锦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僵住,一时间就被子是揭也不是,不揭也不是。
姜闲眼眸转动,立刻了然于心,闭上双眼:“我再盹一下,你拿水过来了叫我。”
不过,话中那隐隐的笑意实在是过于明显,似乎连藏都没想藏。
荣少锦感觉脸上开始发烫。
但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动作飞快地翻身下床,从那堆衣服里挑出自己的,胡乱套上。再快步走到桌旁,拎起茶壶掂掂,取个杯子倒好满满一杯,拿回床边。
荣少锦:“水。”
姜闲重新睁眼,慢慢撑起身,从被子里拱出来。
薄被滑下,乌发也滑下,现出他痕迹交叠的肩头和前胸。
荣少锦手中的水都泼出一小半,赶忙蹲身随手搁下杯子,抓起一件姜闲的衣服,胡乱给他裹在身上,又立起枕头让他靠好,再扯过被子尽量给他盖高些。
姜闲拥着被坐着,眉头立刻蹙了蹙,不过目光只盯着地上的水杯。
荣少锦把水杯送来,姜闲接过一仰头。
他喝得太急,一两滴水从嘴角漏下,沿着下巴滑到脖颈,又汇聚在锁骨。
荣少锦目光跟随着那水滴,喉结克制不住地滚动一下。
姜闲喝过水,吁了口气。
荣少锦伸手接过杯子:“还要吗?”
声音不自觉地轻柔。
姜闲没客气,对他点头。
荣少锦干脆提来茶壶,站在床边给姜闲倒茶。
姜闲喝下三杯,才表示不再要。
荣少锦转而将壶口对着嘴,咕噜咕噜灌完剩下的。
他将茶壶茶杯放回桌上,捡起地上姜闲的衣物递过去,用目光示意下床边帷帐:“我放下帷帐,你在床里穿。自己能穿吗?”
姜闲却有些苦恼:“可以是可以,但是身上黏黏的,直接穿衣服好难受。”
荣少锦这次感觉耳根和脖子在迅速发烫,再次深吸几口气,飘移的目光瞟到盆架,才想到怎么接话:“盆里有水,如果你不介意我昨晚泼过脸……还是我叫你小厮去找小二要新的水……”
姜闲看着他通红的耳朵,突然感觉身上的不舒服都减轻不少,再次掩不住笑意地说:“现在还有什么好介意。”
荣少锦感觉心脏似乎漏跳了一拍,耳朵的烫意在往脸上蔓延。
他没敢细看姜闲的表情,赶紧端起盆架上的水盆放到床里,再扯下两边帷帐。
隔着一层不算多厚的帷帐,荣少锦都能清楚地听见里面布料的声音,以及布巾沾水的哗啦声。
他尽量克制着不去想象,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接下来要处理的一些事情上。
没过多久,帷帐被拉开,姜闲抬腿下床。
站起身时,他身形晃了一下。荣少锦连忙伸手把人扶稳,又很快松开手。
姜闲看他一眼,慢慢走到盆架边,拿起架上摆的梳子,再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对着镜子梳头。
荣少锦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看他似乎没有特别难受的样子,才说出刚才理清的头绪:“昨日我娘就进宫求赐婚圣旨了。聘礼已经备好,一会儿我回了家就拿着圣旨去你家下定。”
姜闲诧异地转头看他:“圣旨?”
荣少锦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下了圣旨,武敏吉那边就翻不出浪。”
姜闲点点头,心中不由得想——难怪昨天姜贵这么急,大概就是听说了赐婚这事,没计划周全也要强硬实施。
荣少锦顿了下,又问:“礼单你看过吗,有没有什么想加的。”
姜闲自然是没看过的,但他也不在乎那些,只应道:“很周全了。”
荣少锦就没再问,直到姜闲梳好头。看他没把头发束起,只是松松地系在身后,和系得紧的衣领一同遮住脖子上的痕迹,心中不觉舒了口气。
姜闲撑着桌面缓缓起身,转身对荣少锦颔首:“那我就先回家了。”
荣少锦脱口接一句:“我送你。”
姜闲笑着轻摇下头:“不必。还没成婚,我们这样一块出去,也不太好。就是……”
他目光转向下着帷帐的床榻:“床给弄得乱了点……”
荣少锦跟着看过去,又转开目光,咳上一声,说道:“我会处理妥当。这里是赌坊,来的人都一心扑在赌桌上,不会有人多注意旁人。”
姜闲:“那就麻烦开阳侯。”
说完,转身慢慢走向房门。
荣少锦见他步子实在迈得太小,到底没忍住,两步凑过去,低声道:“我给你找点药,回头给你送过去。”
姜闲抬眼看他,发现他已经连脸都红了一层,心下颇为好笑,回道:“谢谢你有心,不过不用了,我略懂药理,可以自己配。没什么事,歇两天也就能缓过来。”
荣少锦顶着滚烫的脸愣了片刻,才依稀想起,昨晚姜闲的确说过闻到自己身上有药味。
姜闲观察着他的神色,大概猜得到他想起什么,提醒说:“你中的药……”
荣少锦眼中闪过一抹狠戾:“我自然会查!”
姜闲不再多说,道声告辞,在荣少锦拉开的门中慢慢走出去。
*
赌坊没有关门的时候,前头厅堂还在传来喧哗之声。现在日头高挂,客房这一片倒是少见人影。
云雁和刘山住的房间就在隔壁,姜闲转个弯过去,拍拍门。
门立刻打开,露出两张焦急的脸。
云雁迅速跳出门,双手抓着姜闲上上下下打量,看到自家公子除了脸色憔悴点,似乎没什么大事,悬着的心才落下一半。
他瞥一眼隔壁已经关上的房门,着急地开口:“郎君,你……”
姜闲却抬手截下他的话,吩咐刘山去套车回家。
云雁只得忍耐下来,扶着姜闲往外走,在赌坊门口等着刘山驾车过来。
等上了马车,姜闲才说:“坐垫厚些。”
云雁连忙拉过一个软枕垫上去,扶着姜闲坐好,又特意开小窗叮嘱刘山:“刘叔走稳些。”
随后就一直小心地扶着姜闲,眼中满是担心,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郎君,你们真的……”
姜闲靠着软枕和云雁,闭目养神,随口应一声“嗯”。
接着好一会儿没听见云雁再说话,不由得睁眼看看。
就看见云雁满脸的不忿与难过。
姜闲笑起来,伸手捏捏云雁的脸:“我和他马上就要成婚,这种事总免不了。”
从思考“合作”的那一刻起,姜闲就已经有了这种准备。毕竟容貌也是他的一大优势,自然该合理利用起来。包括昨晚,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在那基础上赌一把。
既然荣少锦是崔七,那上一次短短的接触就能看出,显然并不是京中盛传那样的纨绔。而以静宁长公主和襄侯夫妇的行事作风,跟端王相比,更偏向正派一些。
那么,如果在荣少锦遇险这种关键时刻帮个忙,应该能多争取到他们一家的好感。若是再能让荣少锦对自己有点愧疚,就更有利于今后的行事。
现在看来,他赌运不错。
姜闲拍拍云雁的手:“没什么事,回去你给我烧锅热水,我泡个药浴,再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了。”
云雁点点头,却还是嘟囔:“可是,就算成婚,也不一定……表面夫妻又不少见。郎君这么受苦,我都为你不值。”
姜闲听得表情有些微妙:“倒也……没多受苦……”
云雁一愣:“啊?”
姜闲斟酌着说:“这种事情嘛,有苦也有乐。现在是生疏些,以后多教教就好。”
云雁傻乎乎地眨巴着眼。
姜闲再次捏捏他的脸:“说不明白。等你长大了,有了想成婚的人,自己体会去吧。”
说完,重新闭上眼睛养神。
嘴角却不自觉地松缓。
先前听说荣家的家风是不纳妾,开阳侯断袖名声那么盛,后院却空无一人。他还当只是刻意对外传的好名声,哪知道,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