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雨
春雨
春祭后, 又是一次大朝会,王庭里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已经被刘枢驯化的七七八八,这个朝廷越来越按照她的意志办事了。
但还是没有郦壬臣的身影, 如此大的朝会,身为新任相国的郦壬臣竟然连续几次不来参加,看来是真的不想要这份仕途了。
刘枢的脾气却反常的宽容, 她只是笑叹一下,感慨道:
“朝廷没有郦卿,竟如空无一人一般啊。”
其他臣子听到这一句, 非但不敢生气,也只能诺诺附和。
亲政后的汉王虽然行政风格大变,但那股乖张的性情还是没变啊。况且, 他们当中也确实没有人能比郦壬臣办事更高效,更有能耐, 更足智多谋。
过几日,喜鹊报春,冰雪消融,朝廷拟定新一批的侯爵封号, 要呈报宗庙, 录入档案,就差郦相国的列侯名号还没定下来,宗正司拿不准,再次请示汉王。
“寡人赐给郦相的相国府,她搬进去了吗?”
闻喜道:“还没有。”
“那寡人下达的敕书呢?”
“相国大夫告病,还未及回复。”
刘枢苦笑, 默默自语道:“郦卿啊郦卿,你的事了了, 便再也起不来了么?连我也不管了吗?”
“拿笔墨帛书来。”刘枢突然命道:
“她既然不答,寡人就给她个爵号。”
当天晌午,一封汉王亲笔题名的帛书被送到了郦壬臣的院子门口。
郦壬臣只好迎旨,展开一看,上书三个大字——长宁侯。
郦壬臣身子一晃,天旋地转,那熟悉的淡黄色的帛书在她手里不住颤抖。
长宁侯……归氏长宁侯,那是她的家族曾被削去的爵号!而刘枢要将这个爵号重新还给她。
刘枢就这样干干脆脆的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郦壬臣: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可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郦壬臣的脑子被这三个字刺的阵阵发懵,心里诧异,又涌出了酸楚,原来王上早就知道她是谁了么?从什么时候起呢?她掩盖的这么好,谁都没有认出她来,连儿时见过面的符韬都没认出来,为什么从未见过面的刘枢能认出来呢?
这本来是郦壬臣打算掩藏一辈子的秘密。
“主人。”田姬扶住摇摇欲坠的郦壬臣,“您……您是不是要去见王上了呢?”
“让我想想……”
送帛书的闻喜这时说话了:“郦大夫,老奴恳请您见一见王上。”
郦壬臣和田姬都看向他。这个一直以来严格执行王宫意志,从不多吐一个字,活得像计时滴漏一样分毫不差的王宫大侍长,竟破天荒的表露了自己的私人情绪:
“算老奴的恳求吧,请您去看看王上。”闻喜嗓音染上一层难过,“王上的咳疾今岁老不好,总说……汉王宫太冷了。”
郦壬臣一怔,手里的绢帛悄然滑落,被草地上的残雪沾湿一角。
汉王宫太冷了啊……很多年前,那人就爱在她们秘密往来的信笺里这么写。
一瞬间,无数被郦壬臣刻意隐藏的记忆汹涌而至,塞满脑海。
—汉王宫太冷了……母亲和祖母都不在了,还有谁能陪着寡人呢?
—汉王宫太冷了……青霁可以来陪寡人吗?
—汉王宫太冷了……但是他们说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要寡人一辈子呆在这,寡人才不信,这里要真那么好,寡人怎么会早早没了父亲、母亲、祖母?
……
那是她们最天真烂漫的年纪,拥有两颗最纯洁赤诚的心。
郦壬臣弯腰捡起了被雪水沾湿的帛书,像从前那样仔仔细细收好。
* * *
翌日晚上,郦壬臣的身影出现在了王宫门口,她没有带随从,也不乘车,独身一人,穿着件春季的朝服,迈上护城河的木桥。
酉时的鼓声尾音缭绕,她站在暮色的余晖中,一领官服,一束玉带,一顶梁冠,萧萧而立,百官之首的仪态便有了。
长桥卧波,一排六架,结构坚固,形制优美。但六座桥居中的位置却都有一截明显的补漆,像是很久之前被齐齐截断拆毁过,后来又做了恢复的样子。
具体怎么回事,也没人知道,没人敢说,这是这座王宫里的秘密之一。汉王宫里的秘密太多了,何止一件,又有什么稀奇?
她准备去和司马门的掖门仆射知会一声,好叫放行,但等她走近庄严的汉阙脚下时,却看见大门已然洞开,她走进去的时候,卫尉们也一点不奇怪。
这些尉卫都是新选的良家子,比之从前那一批更整肃精神,看来已经被汉王规训得很好了。
她走了一阵,又走近南内门,进入这里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宫禁区域了,然而这座大门也是全然大开的,侍卫们也不做阻拦、没有询问。
巍峨重重的楼宇殿阁映入眼帘,很壮丽,也很有压迫感。郦壬臣心头浮起一层预感,她又快步走了一刻钟,穿过了大敞着的稚门和杜门。
一路畅通无阻……
这座森严的王宫好像在今晚专门为她洞开。
她的预感完全被证实了——那个人在等她。
意识到这一点,郦壬臣反而放慢了脚步。云幕暗淡,月光晦然,檐牙高啄的宫殿群宛如黑色的森林,使得整座王宫显得更加神秘,她忽然想起了那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你又可曾试过从从司马门外走进宣室殿?”
郦壬臣一瞬恍然。她脚下不停,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几道宫门,她最后站在了宣室殿脚下。
殿内灯火微明,哪怕离得很远,也能听到从里面偶尔传出的咳嗽声。
冬天过去了,可是这顽疾并没有随着春暖花开而暂时离开汉王。
郦壬臣鼓起一口勇气,迈上殿前的台阶,朝亮光的中殿走去,依然通行无阻。
闻喜守在殿门口,看到她身影,眼中闪过一抹亮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声道:“王上正在接见一位大夫,之后您就可以直接进去了。”
这么晚了,还在接见大夫?王上从亲政后都是这般日理万机吗?
询问的话默默藏在心里,她朝闻喜道了声谢。
同时,就听见殿内传出一句漫不经心的:
“寡人方才接见何人,相国大夫也有权知晓,闻喜,你忘了么?”
闻喜一惊,朝内瞟一眼,却见殿内空空,原本被接见的大夫早就从另一道门退走了。
“奴知错!”他赶紧赔罪,“下次定仔细禀告郦大夫。”
他打开了殿门,又看向郦壬臣,那意思是请她赶紧进去,这事才好翻篇。
郦壬臣走进去,身后的殿门被重新关上,抬眼看去,殿内只有汉王枢一人。
刘枢站在案前,手执竹卷,昳丽如玉,身姿如青松挺拔,听到响动,幽潭一般的眼睛望过来。
“你终于来了。”
两束目光交汇,仿佛都带着各自的心事。郦壬臣欲行礼,被刘枢抬手止住。
“王上怎知臣要来?”
“这王宫虽大,但如今就算飞进来一只燕子,寡人也会马上知道的。”她放下竹卷,掀开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帘,漫步而来。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君王逆光站定,一袭王袍,宛如莅临人间的神祇,隐秘又高不可攀。
她问:“从司马门外到宣室殿,走了多久?”
郦壬臣道:“王上的宫殿广阔无边,臣走了很久。”
刘枢默道:“没错,这宫殿是太大了,那条路寡人走了整整九年。”
她朝郦壬臣又走了几步,两人不过三步之遥。从进门到现在,总是她在移动步子。
“寡人想你一定会来的。”刘枢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你是青霁,归青霁。”
郦壬臣眼皮一颤,她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唤她这个名字了,意外的令她陌生,她朝后退了一步,却被刘枢叫住:
“你要退到哪去呢?你不是来看我的吗?”
“臣……”
刘枢趁机又向前迈了一步,她们之间只剩一步距离,然后刘枢就没有再向前了,虽然她的内心早就激动的砰砰直跳,但是无论是顾及面子还是怕吓着郦壬臣,她都适可而止。
刘枢又笑一笑,语气轻松道:“来探望病人,也不带份礼物?还叫我好等一番呢。”
“臣带了礼物的。”郦壬臣默道。
“哦?”刘枢又是意外,又有点惊喜,伸手就要:“什么呀?”
“臣拟了一份沣都城三年的规划提案。”
刘枢一愣,随即大笑。
“……是份好礼,但不是寡人今晚想要的。”
虽然说着不想要,但接到手里时,刘枢还是第一时间展开来看,她在殿中来回踱步,边看边点头,一字不落地浏览一遍。
“知寡人者,郦卿也。写得很好!”
她将那封手书放在御案上,随后推开了内殿的门,朝郦壬臣招招手,“罢了,暂且不谈政事,来陪寡人喝杯茶吧。”
郦壬臣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刘枢进了内殿。这内殿她并不陌生,汉王假死,病发,群臣逼宫的那一天,她们就曾一起呆在这里。
刘枢拍拍手,宫人端上两盅安神茶,又井然有序的退出,刘枢不喜欢闲杂人等出现在她眼前。
茶汤香气馥郁,闻之使人心神放松,刘枢坐主位,郦壬臣侧位,她们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正经的仿佛一对平常的君臣,但谈话的地点和话题又超出君臣的范围。
“你知道吗?寡人当年就是在这张桌案上写的那些信笺。”刘枢指了指龙床旁边的漆木桌,“我每天晚上偷偷的写,等睡下的时候又念着你会给我怎样的答复。”
刘枢的眼神颇为怀念,她又咳嗽起来。
郦壬臣瞧了一眼她,表面没有回话,但是心中已经给出了回答:我又何尝不是呢?
很难说清她们当时那种青涩的感情是什么,友情也好,情窦初开也罢,十年后再想起来,很难不让人怀念万千。
刘枢饮了一口热茶,缓解了咳嗽,看向郦壬臣,“子冲那个家伙,当年还给我撒谎,让我一度以为归氏的女儿是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满脸疮印的女孩子。”
“啊?”郦壬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符将军竟那样说臣?”
真不厚道,亏得兄长归灿还把他当挚友呢。
“是啊。”刘枢笑道:“青霁如此品貌,恐怕那时想要与归氏联姻的大夫可不止一家呢。”
经过刘枢这几年的调查,知道许多九卿大夫当年都想和归氏牵点关系,貌似高傒也去归氏府邸谈过提亲的事情。
想到高氏,郦壬臣的神色黯然下去,道:“都是那东郭相士的一句预言惹的祸,不然的话……”
“这不怪你。”
刘枢轻轻说道,放下茶盏,开诚布公的道:
“我知道你为此自责,但这不怪你。以高氏的野心,与归氏总有一斗,谁阻止他,他就会陷害谁,这不是你的错误,更不是我们曾经的错。”
刘枢将坐垫向郦壬臣移动一步,直视着她。郦壬臣被这充满力量的语气感染了,她抬眼和她对视,就撞进了刘枢明亮坚定的目光里。
刘枢的眼中酝酿着某种情绪,低声道:“现在,你是不是觉得掀翻了高氏,你就如释重负了?没有牵挂了?甚至可以随时离去了?”
郦壬臣无言。
“难道上天让你活下来,就只是做这一件事的吗?难道你毕生所学的治世之才,也只用在这一件事上吗?”
刘枢又朝她挪了一* 步,莫名心悸,有千言万语在嘴边绕过一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其实不止想说这一句。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身为君王也有不敢说出来的话,真是恼人!
踟蹰片刻,她才道:
“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其他事呢?有没有想过……我呢?想过深宫里的寡人?想过我们曾经憧憬过的图景?”
郦壬臣心间一动,垂下眼,“臣已不敢去想。”
“不,你一定想过。”
既然鼓足勇气说出了第一句,刘枢心理包袱就没那么重了,虚无缥缈的脸面也不那么要紧了,她忽然笑了,又道:
“最起码,在你握着我手的那一晚,在这间寝殿里,你讲的那些话,都还证明你没有忘记。”
郦壬臣吃惊的抬头,恍然大悟,耳根不由自主地慢慢染上一层红晕,“您……您怎么会……”
原来刘枢是从那一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我都听到了。”刘枢语气很随意的说:“我只是假死加上被施加巫术昏迷过去,又不是真死了。”
“……”
“不过,那都不重要,”刘枢的眼眸深邃的看着她,狭长的凤目里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感情:
“无论你是谁,我也不会让你在那一晚出意外,我相信你也不会让我出意外的,我们天生就有默契,是不是?就像今晚,我猜到你会来,你果然来了,你大概也猜到我会等你,所以你进来的毫不犹豫,对不对?”
郦壬臣哑口无言,她简直没想到刘枢如此直接。
刘枢将身前几案移开,朝她招招手,笑道:“坐近些,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
郦壬臣踯躅了一瞬,还是朝她磨磨蹭蹭移了一步,刘枢却不太满意,“再近些。”
郦壬臣又移动一步,坐到了台阶下。谁料刘枢还是不满意,伸手直接朝身侧的位置一指,“坐到这来。”
见郦壬臣不动,刘枢一笑,“怎么?是要寡人下去陪你坐着?”
“……”
今晚两人相认后,刘枢几乎不在郦壬臣跟前称孤道寡,摆君王架子,这会儿说出这句话来,看来是有脾气了,若再不顺着她,后果估计很麻烦。
至于叫刘枢下来坐,那郦壬臣是绝对不敢的。她掂量了一下处境,无可奈何,提起袍角,起身坐到了刘枢身边。
还从来没有人坐到刘枢的身边过。
刘枢心里有些激动,但是她要忍住。她将一盏安神汤塞到郦壬臣手中,让她饮下压压惊,调笑道:“瞧你身板坐的这么直,当年你给我写回信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紧张兮兮吧?”
“那怎么会。”郦壬臣立马反驳,“臣不是那样胆小之人。只是当年还不太懂得天恩难测的道理。”
“天恩难测?”刘枢默默重复了一遍,她想去握住郦壬臣的手,但听到这一句,又缩回来,思索片刻道:“这话没错。但凡事总有例外。”
“现在我来告诉你那个秘密吧。”刘枢凝神看着郦壬臣,“你还记得我说过君王之爱与普通人不同吗?”
“臣记得。”那是刘枢在观星台说的话,郦壬臣慢慢放松下来。
刘枢看向窗外的月亮,春天的夜晚带着湿漉漉的潮气飘进殿内,她缓缓道:
“普通人的喜爱,只想着和对方永远呆在一处便是莫大的幸福了,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但君王的喜爱却不能效仿此道,当年是我不懂,终于酿成大祸……”
郦壬臣端详她流露出落寞之色的侧脸,心里也跟着沉下去,“请王上不要这么想,您方才还劝解臣,说一切都不是臣的错,可您为何自己仍想不开呢?”
刘枢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一双柔软的眸子,那眸中的温润像春天的雨水,抚平了她的落寞,让人不禁想沉浸其中。
刘枢轻叹一口气,道:“母后说过,君王的一切感情都要与常人不同。这么多年,我一遍一遍去回想当年的事,总是不知所措,不知所为。直到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直到我确定你就是归霁的那一天,我终于明白,君王之爱应该是怎样的。”
她声音不大,却坚定不移,同时轻轻握住了郦壬臣的手,郦壬臣颤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刘枢道:“为王者,如果真的喜爱一个人,与其保护她,不如让她拥有自保的能力,让她做任何想做的事,让她万众瞩目,让她威望非凡,让所有人都不能轻视她、伤害她,包括我自己也不能!”
是了,这便是刘枢爱人的方式了,也是她埋在心底的一个秘密。
“青霁,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做我们想做的事情吧。”刘枢轻轻抚上了那张清秀如画的脸,“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必害怕了。”
窗外下起了细雨,润物无声,这话过分的温柔,郦壬臣的湿泪也悄然滑落。
其实就在昨天,她也终于认清了自己,她在这世上并非了无牵挂的,不然也不会踏进这里。
眼前的人一直是她不敢深想的牵挂,只是她没料到,对方也想了自己很多年。
绵绵的细雨从天上飘下,像一串串珍珠一样滴在窗前,月亮被薄薄的云层遮盖,只露出羞怯的一角,刘枢又咳嗽起来。
“王上受寒了,臣为您关上窗户吧。”郦壬臣起身合住了两面的窗子,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见刘枢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她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王上怎么这样看臣?”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起了母后。”
刘枢又拉住她柔软的手,继续道:“你看这内殿如此广大,是为了衬托君王的气派才这样规划的,其实一个人哪里需要住这么大的屋子?你再看这龙床如此宽敞,用料如此奢侈,也是为了凸显君王的高贵才这样建造的,其实一个人睡觉哪里需要这么大的床榻?”
刘枢的语气有一丝孤寂,“寡人……我小的时候其实很怕黑,也很怕一个人呆在这望不见头的屋子里,更怕一个人睡在这样一张空旷的床榻上。我对母后说,床帐放下来的时候像鬼影,孩儿睡不着,希望她能陪我,但是母后却说国君哪有和母亲睡在一起的道理?”
郦壬臣微微启唇,欲言又止。刘枢继续说:“我又悄悄和乳母宫女说,想要她们夜里陪着我,她们却一个个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那是滔天大罪,说她们没有资格。我那时候很困惑,为什么大家都说我是最尊贵的人,却总是留我一个孤单害怕呢?”
那是郦壬臣所不能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的童年,但仅仅听着这些话,她的心中也浮起一抹不忍,“王上那时候几岁呢?”
“大概是两岁吧。”刘枢道:“从记事起,我便一个人呆在这里了。”
郦壬臣了然,怪不得刘枢的信中总问她想不想来陪她,仿佛这是顶顶重要的问题。这些在郦壬臣的童年里从来不缺的东西,却是刘枢从未得到过的,哪怕是一句关怀呢,哪怕是随手关上窗子呢。
她正想的出神间,一双热乎乎的手又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吃了一惊,下意识想抽回来。“王上?”
刘枢笑了笑,笑她的拘谨,无奈叹道:“哎,你真是冷心的女子,外面雨下那么大,你难道还要回去吗?”
郦壬臣这下算彻底回过味来了,原来刘枢方才罗里吧嗦说那么一堆,又是讲故事,又是露惨,就是……就是想留人的意思啊。
郦壬臣不禁莞尔,“王上,臣原以为您无论做什么事都刚硬独断、不容置喙的。”
刘枢一愣,也笑道:“不错,寡人向来如此,但你总是例外的。”
你总是例外的。
郦壬臣一时不敢直视那双带有温情的眼睛,她咬了咬唇,避开目光,刘枢趁她发怔,长臂一伸,捞了一把,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郦壬臣就坐进了刘枢怀里。
“王上!”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熟练到把两人都惊呆了。
“啊……你别那么惊讶……”刘枢憋出一句解释:“我可没有这样抱过别人,你要相信我。”
“……”
刘枢低头去看怀里的人,那张极有韵味的脸庞在微明的灯烛下显得朦胧而美丽,愈发动人,颤动的睫毛显示着她的紧张。
刘枢忽然笑了,“我原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郦大夫胆量大得很呢,没想到也会有胆小的时候?”
郦壬臣羞的脸颊都红了,“臣自然不及王上,胆大泼天。”她想站起来,却被刘枢一把按住,抱得更紧。
“你的身子骨真凉,我帮你暖暖。”
“……”
是不是做君王的脸皮都这么厚啊。
半晌不言。
郦壬臣瞧了瞧刘枢紧绷的下颌,明白了原来紧张的不只有自己一人。
世人都说汉王枢心肠冷硬,冷漠无情,但郦壬臣现在知道了,那些说法都不对。刘枢的手掌是热的,胸膛是暖的,怀抱是温柔的……刘枢也会有紧张无措的时候,也具有丰富细腻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刘枢鼓起勇气,抱着她站起来,慢慢放到柔软的榻上,修长的手指开始解郦壬臣帽冠上的系带,然后在她光滑白皙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郦壬臣内心慌了一瞬,但没有拒绝。
刘枢抱住了她,在她耳边道:
“你放心好了,再胆大的事,我也接得住。”
金丝罗帐被放下来,床榻边围拢了层层纱帐,洒落摇曳,窗外的雨水也如丝绸般铺洒开,笼罩了万物,细腻的春潮渗透进夜幕的每个角落,浸润了万物,也敲动了人心。
这一夜,刘枢感觉自己像拥抱了一场温柔的春雨,她终于将自己的月亮揽入怀中。
第102章 大事(二更)
大事(二更)
天还没亮, 郦壬臣习惯性地睁开了眼,平日卯时点卯,她通常在寅时就会起来, 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窗外的雨停了,灯烛早已熄灭,黑蒙蒙一片。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沉香和草药香混合的味道, 这是刘枢身上的味道。郦壬臣发懵的脑袋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猛地一个激灵。
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
她完全清醒了,惊讶于自己竟然一夜无梦?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事。她想坐起来,却立马感到身体像散架了一样酸痛。
她叹了口气, 羞于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脸又不由自主的红了。
左思右想。
不行,还是得起来。
身旁的刘枢还睡得正香, 郦壬臣艰难的爬下床,尽量不吵醒那人。她的衬袍在不远处, 她迈步够了一把,就立马感觉腰酸背痛,比在彭城连夜修坝都累。
“嘶……”
没控制住,膝盖一软直接坐到了地毯上。
她瞟了一眼榻上的人, 还好没醒, 披了衬袍,继续起来找衣服,东捡一件,西捡一件,绕着床榻一圈全是她们缠在一处的衣服,一面捡, 一面脸更红。她一层一层理出来穿上,又在阶下寻到了散落的靴履。
可是最后死活都找不到自己的大带和官印去哪了, 转了好几圈,打眼朝榻上一看,就见一截腰带正压在刘枢胳膊底下……这……郦壬臣又可耻的害羞了,只好悄悄伸手去拽。
轻轻地拽……拽……拽……
“哗啦”一声,整条腰带掉下来,上面挂着的玉组佩和地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分外响亮。
榻上的人不舒服的皱了皱眉,翻了个身,郦壬臣屏住呼吸不敢再动,生怕刘枢这时候醒来,那就尴尬死了。
一丝光亮隔着窗户纸透进来,快到卯时了,没时间了,郦壬臣拿了腰带,悄悄离去。
* * *
刘枢也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待她在卯时的钟声中醒来时,胸口仿佛还涌动着甜丝丝的滋味,愉快的心情像初生的朝阳。然而,等她看见空空如也的床榻的时候,心情又一下子从高空摔落到谷底。
“人呢!”大清早的,君王的怒意就传遍了宣室殿。
“人呢!!”
昨夜殿外值班的侍女隔着门请安,小声赔罪道:“王上息怒,郦……郦大夫一个时辰前便出宫去了。”
刘枢不敢置信,大清早一声不响就溜了,这叫什么事?难道昨晚的甜言蜜语都是做梦?
“她是自己要走的吗?”
“是。”
刘枢:“……”
整个早晨,国君的脸都拉得老长,满身散发着怨妇情绪,宫人们战战兢兢,生怕再惹怒了她。
刘枢处理政务的时候也摔摔打打的,见了不满意的奏疏就直接丢到一边,心里生闷气,气不过,又开始点人:“起居注大夫何在?!”
记录起居注的女官走进来,知道王上要查起居注,硬着头皮呈上了。起居注涉及宫闱私密,只有君王本人和部分史官可以查看,其余人则一律没有权限。
刘枢直接翻到昨天那一卷,里面详细记录着君王一天的言行,例如,见过什么臣下,去过什么地方,何时进的膳食,何时就寝……都清清楚楚记录在册,为以后修撰史书提供客观的证据。
当然,如果有人在宣室殿过夜,或是国君临幸某殿某人,也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关于这方面的信息从前一直都是一片空白的,直到昨夜……
君王和丞相一起过夜,这种爆炸性事件的记录难度真是太难为起居注大夫了。可是又不能不记,记了又不能有损君王和相国的面子与形象。
于是,刘枢就在末尾读到了这么一条极具“春秋笔法”的句子:
“长宁侯相国大夫郦壬臣觐见王上于宣室殿,某时进,某时出……期间,有秽杂之声……”
秽杂,乃不纯洁之意。
刘枢脸都绿了。
“咳咳咳……”她指着竹卷,皮笑肉不笑,“起居注大夫,你来给寡人解释解释,嗯?”
起居注大夫磕头如捣蒜,“王上恕罪,臣……臣这就去改。”
“改?”刘枢的脸沉下去,这下真的有点生气了,“这就是你做史官的操守吗?你可听过齐史三弑的典故?”
所谓齐史三弑,是说百年前齐国有个国君要求史官修改对自己祖先不利的记录,齐史不从,国君怒而杀之,换个了史官上来,还是不从,再杀之,再换,再杀,直到群臣不满,民怨沸腾,齐国国君终于放弃篡改记录的念头。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千百年,成为象征史官操守的典范。
可是眼前这个起居注大夫,一见君王脸色不好,就要任意删改起居注,连最基本的争取和辩解都没有一句,全凭主子脸色做事,这样的史官可不是刘枢想要的。
起居注大夫六神无主,摸不清汉王的意思,只能求饶。
汉王又问:“你看着面生,之前的起居注女官呢?”
那大夫道:“之前的左大夫……已经被您派去沣都书室做誊抄的杂活了。”
她心想王上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了。
经这么一提醒,刘枢也隐约想起来了,去年膏粱殿的那一次,自己好像是一气之下罚了左史正。
她挥挥袖子,叫起居注大夫下去了,埋头继续批阅奏疏,不一会儿又翻到了昨夜郦壬臣给她的那封规划纲要,展开又看了一遍,睹物思人,面上阴晴不定的,忍一时越想越有怨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道:
“宣郦相来一趟宣室殿!要快!”
郦壬臣正在内府处理政务,接到传令很快便来了。
俩人的表情都有点僵硬,刘枢站起来,叫所有人都出去,殿内只剩她俩,她一把扶住就要拜下去的郦壬臣,道:
“郦相是失忆了吗?如此镇静,搞得寡人要以为昨天一晚上都在做梦了!”
提到“昨天一晚上”,郦壬臣的脸上显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破绽,低声道:“那王上想要臣怎么做呢?难道等天亮了和您一起出门吗?”
“你……”刘枢被她一噎,刚想顶回去,却见她面容疲倦,一副精神不佳的样子,于是立马又心软了,叹了口气,拉着她坐下来,道:“你考虑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而且……而且……”
而且醒来见不到你,让我很不舒服!
要面子的刘枢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刘枢的举止也不好过于亲密,她松开郦壬臣的手,退一步,从袖子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东西,“当啷”一声扔在案上,脆响。
郦壬臣一瞧,脸唰的红了,那是她早上死活找不着的……官印……
刘枢似笑非笑,“郦相走的可真匆忙啊。什么意思?留个信物,提醒寡人今晚再续前缘?”
“没……”郦壬臣飞速拿了,飞速收起来,耳根红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刘枢适可而止,不再逗她,坐下道:“我已经想过了,喜爱一个人,便要堂堂正正去喜爱,所以……”
“你准备好做我大汉的王后了吗?”
郦壬臣被这一问惊得直接站起来,“您怎么突然……这么说?”
刘枢神色淡定道:“不突然吧?在我的心里,早在十年前便只有你一个王后了。”
郦壬臣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她有点受不住刘枢这样的直接。这人,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来了……
但是想想拐弯抹角也从来不是汉王的风格。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心绪,回道:“臣觉得……眼下王上刚刚亲政,根基不稳,还有许多事情要打扫干净,外朝假意臣服,实则虎视眈眈,如果此时您突然公布臣的身份,再贸然立后,恐怕于朝局稳定不利。”
她分析完这么一堆,刘枢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你怎么能语气刻板的好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
“……”
刘枢有点怄气的在原地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想了想,其实郦壬臣说的不无道理,而且,以她现在列侯加相国的身份也能更好的自保,施展政策也更上下通达。
她一边踱步一边叹气,还是心里过不去一个坎,为什么大夫和大夫之间可以缔结婚约,各国王室之间也可以缔结婚约,但是王室与大夫就不可以呢?天下的规矩到底是谁定的?
见刘枢一直在转圈圈,郦壬臣放缓了语气,柔声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王上要争千秋,而非争一时。”
争千秋,而不争一时
刘枢停下步子,深深的看着她,“你说的大事,和我想的是一件吗?”
郦壬臣不言,从袖笼里抽出一封竹简,刘枢接过去,浏览一遍,眉头就皱起来了,“楚国发动大军攻打陈国,欲侵夺中原?”
“是的。”郦壬臣道:“齐王于作为中原霸主已经发布盟令,要求各国随她一同抵抗楚军,各国借兵、借粮、借道,尽力而为,敢有不从,按盟誓处置。”
刘枢收起简书,思索半晌,道:
“楚军北上,虽侵犯的是陈国,但唇亡齿寒,我汉国焉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还有盟会在先,不可违义。但要借兵是不可能的,寡人刚收回王权,符氏倚老卖老,居功自大,国内政局又不稳,此时借兵出去,无异于焚林而田,偷取一时,后必无复!”
在政治敏感度方面,刘枢的嗅觉远超常人,她不假思索的就做出这样的判断,连郦壬臣也感到惊奇,问道:“那依王上的意思,我们如何答复齐王?”
刘枢道:“借道也不可能,汉国距楚国甚远,无道可借,那么就只有借粮。”
郦壬臣问:“可是我们没有余粮。”
“怎么没有,去年不是丰收年么?”
“虽然如此,但是此次处置高氏一案,王上为了安抚众臣与宗室,又拨出去很多赏赐与封地,国库里的存粮,都是要分给这些人的。”
刘枢一笑,悠然坐回王位,“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些事,忙了一早上?也不想想离开我,我伤不伤心?”
“……王上!”郦壬臣的脸都憋红了,又急又无奈,“您……您能不能先谈正事?”
刘枢摆出一副更伤心的样子,道:“哦,你竟然觉得我们的事是无关紧要的闲事吗?”
“……”郦壬臣简直无言以对,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汉王脾气如此刁钻呢?
“罢了。”刘枢笑她的窘然,“借粮之事,你尽管去办,只要齐王要求的粮食不超过余粮的一半,就都答应她,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唯。”郦壬臣答应道,她又想了想自己在殿中呆了挺久,就这么出去恐怕引人狐疑,便道:“王上召臣来,可还有别的事?”
刘枢一眼就知道她的顾虑,笑道:“当然有。”随后拍了拍手,叫宫人们进来。
“寡人写一道王命,着你去办。”刘枢取一排新竹简来,提笔要写,但毛笔搁了太久,笔上墨已经干了。
“臣为王上研磨。”郦壬臣走上前,却被刘枢抬手止住。
刘枢看向那几个宫人,冷声道:“王宫里连研磨的人都没有了吗?一个个睁着眼看相国大夫做这种事?”
闻喜在门外听到,麻利地走上来,“王上息怒,老奴给您添墨,怎敢劳烦尊贵的相国。”
刘枢道:“去抽派几个宫人,以后郦相入宫来,身边要配专门的随行文书,出宫,要配四匹马规格的车驾,马匹从寡人的马厩里去挑选。”
“喏。”众人应道,同时各自心里都多了一道警醒,汉王竟然将侍奉国君的宫人派给大夫去用,这种破例的事情,以前从未有过,可见郦相国在王廷中的重量,绝非其他大夫能比。
刘枢写好了王命,交给郦壬臣,她看了一遍,却道:“王上确定要重新启用左文大夫为史正吗?”
“是啊,怎么?”
郦壬臣道:“这位左大夫不久前已辞官去了。”
那是郦壬臣上任丞相以来接手的第一道工作,所以记得还比较清楚。
刘枢一愣,“为什么?”
“臣也问过她,她说若不能治史,做官便没有意义了,不如挂印而去,壮游天下,以记世道变迁。”
刘枢听后,久而不语。
第103章 战争和联姻
战争和联姻
齐王于继位后的第二年, 应当是她王权生涯中又一个高光时刻,她率领齐、鲁、郑、申四国联军抵达宛丘城,这是陈国与楚国接壤的边境小邑, 也是楚国发起战争的主战场。
齐、鲁两国各出十万精兵,郑国出五万雇佣兵,申国只有一万步兵, 加上陈国仅剩的两万步兵,合计十八万,号称三十万大军, 依次列阵,抵抗楚军。
汉国借粮,蔡国借道, 使这支联军拥有充足的补给线和侦察线。
楚王敖糜率二十万亲军,号称四十万, 临兵丹水,欲渡河攻取宛丘城,在此之前他已经将陈国的梁城与株野城收入囊中。
他站在江边,对这场战役信心满满, 得知齐王率救兵来, 也丝毫不畏惧,“传旨,不谷要给齐王写一封信。”
他一边口述,旁边的记录官便按他的意思拟好了一封书信,大意是:
“姜于背信弃义,妄为王女!先前, 不谷见她落魄,遂收留了她, 又派重甲骑兵护送她回到齐国,她成为齐王后,却不感念我大楚恩德,竟然私结联盟,防范不谷,哼哼,她们中原人,便是这样讲礼的吗?如今大楚要夷平陈国,看她能怎么办!”
齐王姜于收到这封以上训下的口气的书信后,不怒反笑,将书信递给军士们看,还笑道:“楚王说这天下霸主的位子应该由楚国来坐,让孤乖乖退位,诸位意下如何啊?”
郦渊说道:“楚王包藏祸心,觊觎我中原沃土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没有收留过您,他依然会发动这场战争。他在信中振振有词,将错误都推到我们齐国身上,只是为了找个理所应当的借口罢了。”
群臣皆附和。
于是姜于回了一封信给楚王,表示:
“当初孤曾答应您,若两国交战,齐国绝不率先发动进攻,如今您已经进攻中原,孤按兵不动,若您继续向前,孤便代替中原给予反击。何来背信弃义一说呢?”
敖糜气的把信笺斩为两段。
大战一触即发。
这场战争足足持续了一个月,所谓哀兵必胜,骄兵必败,四国联军怀着恐惧的心理,抱着死战的决心,自然比楚军更有凝聚力。
联军处于丹水上游北岸,楚军处于下游南岸,宛丘城又天然具有易守难攻的优势,楚军此前已经连续作战两月,此番又是采取仰攻的形势,苦战不下,只好在月中休战。
齐王听从智囊团的建议,一鼓作气,乘胜渡江,逼攻楚军,楚军勉力抵抗,双方又在江边鏖战十日。
古语云,兵马之重,在于粮草,楚军并非农业大国,离开国都又太久,十日后,粮草尽绝,溃散而去。
而联军那边则粮草充足,靠着汉国源源不断的粮食补给,加上蔡国便捷迅速的运粮通道,联军始终保持旺盛的作战力。
等到楚王军溃散,齐王欲趁机夺下陈国失去的梁城与株野城,却被郦渊拦住,他道:“穷寇莫追,楚国蛮湿,水系复杂,大王还是不要深入为好。”
齐王于虽然意犹未尽,但依然听从了郦渊的建议,班师回营。
她将剩余的汉国粮食全都大手大脚的分发给各国军队,那些都不是自家的粮食,姜于才不心疼。
天下皆知,楚军勇猛无敌,无人能胜,这回姜于却带领联军取得大捷,不仅再一次提高威望,她内心的野望也在迅速膨胀。
随后姜于又在陈国国都翟城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四国贵族功勋齐聚一堂,大肆庆祝,酒肉营山,饕殄盛宴,依然都用的汉国送来的食物。
这场大胜仗虽然没有夺回陈国失去的城池,但好在将楚军赶回了丹江那头,齐王于的盟主地位又一次得到巩固,能击退军力强悍的楚军,使她自此更加一呼百应,诸国宾服。
郦渊却在这种声色犬马的气氛中嗅到了一丝危险,虽说这次齐军打得不错,但这样的战争,如果由从前的大将军晏阳来指挥,只需半个月便足矣,现下却打了一个月,消耗的军饷又何止十倍于从前,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
再说汉国方面,为联军提供了那么强大的粮草支援,但得到的好处却少得可怜,那么如果还有下一次战争,汉国还会如此积极的供应粮草吗?
这些问题都是埋在盛世欢歌下的隐疾,郦渊居安思危,心里盘算着等回到齐国后,要找齐王于好好谈谈这些事。
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 * *
齐王于在两个月后回到了国都淄城,鲁国立马又献上了联姻的表书,齐王于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就答应下来,发国书准备迎娶鲁公之女为王后。
一国之君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被突然决定了,齐王于的举动堪称草率,群臣惊诧,倒不是说这桩国婚不合适,只是未免太草率了些。
郦渊明白这就是姜于的做事风格,不做则已,一做便是雷霆之速。
就像她从前夺取王位的那次一样,她前一瞬还懒懒散散、迷迷糊糊的,后一瞬便像换了个人,如闪电般施行了一系列策略,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王冠。
这是姜于独有的过人之处。她不是草率,也不是没有思考,相反,也许她想的比任何人都多。
仲夏,鲁国的送亲仪仗吹吹打打进了淄城,齐王姜于一身紫袍华服,却并不出城迎接,而是留在齐王宫内等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次鲁国对齐国的攀附。
王宫各处张灯结彩,直到子时,鲁公之女姚苣才乘坐王后之辇进入梧宫,进去之后的礼仪并没有她想象的复杂,甚至没有礼赞官的参与,她直接就在金栖殿见到了姜于。
看着眼前大大咧咧坐在殿中的姜于,姚苣大吃一惊,震惊和戒心霎时席卷了她的全身。
真是毫无礼制可言啊,姚苣在心里想着,她从辇上下来后就不敢说话。
姜于笑了笑,道:“王后一路辛苦,孤就免去了繁复的典礼。”
姚苣回过神来,朝齐王于行礼,有些狼狈,口中道:“谢王上。”
同时在心里琢磨,恐怕齐王只是不想那么麻烦,那么大* 费周章而已,毕竟对于她这样附属国来的翁主来说,在宗主国面前没有任何话语权可言,鲁国那边也只是把她抬进齐王宫就算交差了,谁敢去管齐国这边的礼仪呢?
“您想要臣怎样侍奉您呢?”姚苣恭敬的说道。
“侍奉?”姜于冷笑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的父亲便只教你这些吗?”
姜于看出姚苣不是盘发戴冠的发型,而是扎发,便知道她没有入仕,就问:“王后心思灵巧,不痴不呆,你的父亲怎么不教你入仕呢?”
姚苣听她一口一个“王后”的叫着,颇不习惯,低头道:“父亲说臣有两位兄长入仕便足够,不需要臣再学习政事了。”
“愚蠢的老古董!”姜于毫不客气的点评起作为自己长辈的鲁公。
她走过来,和姚苣并肩站在殿门口,道:“坐吧。”
姚苣四下看看,坐?往哪坐?庭院中只有几棵树,哪有座椅?
姜于不管她,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门槛上了。
姚苣:“……”
她只好也跟着坐在门槛上,好在这殿前门槛够长,她们一人坐一边,谁也不碍着谁。
谁能想到天下盟主、齐国国君的婚礼竟然是这样子的?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就像姜于这个人一样。
“王后不必在意这些小节,在齐王宫,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忘记鲁国那一套烦人的礼仪吧。”
姜于抬头望望夜色渐浓的天,又道:“你曾救过孤一命,孤对你印象不错,在天下诸国之中,鲁国也是比较合适的联姻对象,所以……只要你不触犯界限,孤不会为难你的。”
这是一场妥妥的政治联姻,没什么好说的,姚苣也很明白,就问:
“那您的界限是?”
姜于冷笑一声,转眼看她,“这点把戏就不必在孤跟前装啦,鲁公让你来齐国,恐怕也是想要你当个暗通消息的间谍吧?想要摸清孤的底细?他是真不怕孤杀了你啊。”
姚苣吃惊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双手,一个字不敢说,怎么来齐国第一天,哦不,第一晚,就露陷了呢?
她不禁又看了看齐王姜于,虽然姜于相貌和去年没什么差别,但眼中的锋芒和冷静显然胜过从前。
姚苣想到她话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这一年来听到的有关姜于的传闻,终于相信了。
她垂下眼,放弃抵抗,“您所猜不错,那您怎么还不杀了我呢?”
姜于道:“杀了你,谁做齐王后呢?你父亲还会再派一个间谍来的。”
姚苣静默了片刻,说到底,还是她比较好控制吧。
夏夜里传出蛐蛐的声音,远处的荷花池中也有零星的蛙声传来,四下里很安静。
姚苣永远不会告诉姜于,去年的这时候,小公孙姜勉就藏在她那里,她那时还天真的告诉那孩子不要害怕,他的姑母会接他回去的,最后,她就亲眼看着鲁公秘密处决了那个孩子,而鲁公说……那是新齐王姜于的意思。
姚苣一直不敢相信那是姜于会下达的命令,直到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直到姜于坐上天下霸主的宝座,直到联军出其不意的击退楚军,直到今天她再次见到姜于,她才信了。
不拘小节,冷酷无情,却又看起来感情丰富,这是姚苣对姜于的最终印象。
姚苣不得不承认,在她还不了解姜于的时候,她为她的美丽风流而心动过,也为她真心实意的担心过,现在想来,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情愫罢了……
借着联姻,鲁公派她来时刻打探姜于的动向,而她却在第一天就暴露了。
姜于可不知道姚苣心里在想什么,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语气却说出内涵最重的话:
“总之,苣翁主,哦不,应该是王后,一切都拜托你了,事关齐国与鲁国的和睦。你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吧?”
见姚苣闷着不说话,姜于笑道:“怎么不答应孤呢?难道还没放弃?想趁孤熟睡时下手直接杀掉孤吗?”
姚苣赶紧道:“臣没有那种想法!”
她朝周围瞥了一眼,突然很奇怪为什么齐王的寝宫周围一个宫人都没有呢?
姜于一眼看穿她的疑问,就道:“孤不喜欢和人睡觉的时候有闲人打搅。”
姚苣脸刷的红了,终于意识到现在是她们的婚礼之夜,虽然她们年纪相仿,但姜于显然要比她成熟很多。
姜于很随意的坐在门槛上,不会因为君王的身份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她看来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只有在偶尔的场合才用到。
她突然朝姚苣挪了挪,问道:“你能一生陪伴在孤身边吗?”
姚苣又吃了一惊,抿了抿嘴唇,姜于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即使不笑也仿佛含情,姚苣意识到,眼前的人总能左右他人的情绪。
“如您所说,臣是来做您的正室的。”
“小聪明!”姜于摇了摇头,“那么身为正室,应怎样做?”
姚苣道:“协助王上,管理内庭。”
“你倒很大度。”姜于道:“那就不要喜欢上孤。”
姚苣的心头刺了一下,“什么?”
“不要喜欢孤。”姜于理所应当的说:“我们分别做好国君和王后的职责就好了,可以有感情,但不要有喜欢。”
说着,不等姚苣反应过来,姜于便站起来走进殿内,拿出了一只酒樽和一壶美酒,“我们一起饮了这杯酒,就当是约定好了,王后。”
她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大口饮下,然后再次斟满,递给姚苣,姚苣也饮下了。
姜于关上门,迈进殿中,自顾自解下外袍,扔在衣架上,一点也不羞涩,朝姚苣敞开手臂,道:
“好了,不讲废话了,孤要困死了,来者是客,这种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吧,想怎样便怎样吧。”
姚苣又被她惊的一呆,什么叫“这种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
姜于见她像木桩一样一动不动,也惊讶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都二十多岁了,还狗屁不通?”
鲁国的王室活得如此寡淡嘛……
当她后来发现姚苣果然在“夜生活”方面一无所知时,不禁好笑。
姚苣害羞的脖子都红了,难为情的靠进她怀里,立马获得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姜于甜丝丝的话语绕在耳畔,使她也没那么紧张了,甚至生出晕头转向的朦胧醉意来,榻边的烛光也仿佛变成了绚丽的烟花,散落在眼前。
姜于的风流性情发挥了充分作用,在榻上脾气好的也不像话,实话讲,她在这方面的天赋远超做君王的天赋。
天已黑尽,殿中一片阑珊,只听到风吹落叶的声音。
第104章 重整军马(二更)
重整军马(二更)
丹水战役后的秋季, 齐国再一次召集诸国举行盟会,作为有实力的霸主,一年举行一次盟会不算太频繁。
这一次的盟会地点选在了齐国本土的梁丘城, 史称“梁丘之会”。
按照老惯例,上一次参加“鄄城之盟”的诸国国君也应该继续参会,但是汉国以路途遥远加上国内收成不好为由, 只派出了使团来参会,汉王枢并没亲自前来。
“收成不好”这个理由给的很妙,齐王于从中嗅出了一丝不乐意的情绪, 谁叫她浪费了太多粮草呢?她也不好说什么,便不追究了。
作为战败国的楚国,这次也要参会, 表示战败国对胜利国的臣服。若楚国不来,便是敢做不敢当, 耍赖账,引人笑话。
于是这一次盟会举办的更加轰轰烈烈,经费开支不计其数,骁勇善战的楚国愿意臣服于齐国霸主, 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抬升齐国的地位了。
要问当今天下最引人瞩目的国君是谁, 那必然是齐王无疑。
* * *
汉国今岁的收成确实不如往年,计算完收支以后,能够余下来分给功臣的奖赏少得可怜,刘枢决定从全国豪杰游侠的手中先榨一笔,那些称霸一方的豪杰地头蛇,她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彭城的娄烦, 雒城的藏霸,下丕城的郭栋……数不胜数的土霸王, 是该清理清理了。
她一边思量着怎样颁布举措,一边广开言路,征召四方贤士,一道选拔人才的王命也就这样送达汉国的每个角落:
“盖闻王者莫高于天,皆待贤士而成名。今天下贤者智能,隐于乡野市井,何也?患在人主不交故也。今寡人以天之灵,定有汉土,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士大夫有特能者,不问出身,寡人必尊显之!
相国郦壬臣下侍中大夫,侍中大夫下列侯,京兆尹下郡守,郡守下城邑,其有意称明德者,必身劝,为之驾,遣送相国府,布告天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改编自《高帝求贤诏》)
王命一下,一时间群情激昂,各路人物被大批遴选上来,供沣都挑拣。
汉国的诏令也慢慢传到周边的几个国家去,不少郑国和蔡国的投机分子也跃跃欲试,要来汉国露一手,或捞一笔。
刘枢每日都要翻阅一批遴选上来的名单,看看这些自称贤能之人的水平。
“这些所谓的能人,真真假假,何其杂乱。”刘枢叹道,“郦卿,你觉得呢?”
“臣以为真正的人才不会被庸庸之辈埋没,就如黄金不会被碎铜掩盖一样。”郦壬臣道:“只要多多检测他们,总会挑选出合适的贤才。”
“你说得对,可是你推荐上来的那个郑人,寡人却不能现在就用。”刘枢意有所指道。
郦壬臣吃了一惊,“为何呢?”难道刘枢还有什么顾虑吗?
她们所说的郑国人,正是被誉为范卓公的天下第一富商——卓寮。
早在四国联军与楚国的战役打响时,卓寮便悄悄来到了汉地,作为一个商贾,她的危机直觉异于常人的灵敏。
她来到汉国,不是为了做生意,更不是为了寻找新产业,她已经看出贸易在未来挣不到什么好处,于是计划早早抽身,这个天下永远是属于士大夫阶级的。
借助郦壬臣这个跳板,她要离开郑国,在汉国扎下根来,为表诚意,她甚至献出全部身家,只为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
卓寮曾经对郦壬臣有恩,而郦壬臣也曾邀请过卓寮,于是郦壬臣欣然向王廷引荐了她。
但是刘枢却迟迟不启用卓寮。
“寡人现在不用她,不代表永远不用她。”刘枢解释道:“只不过还没到用她的时机。”
郦壬臣问:“那您认为合适的时机在什么时候呢?”
刘枢笑道:“像卓寮那般天下闻名的巨贾,连寡人也听过她的名字。这就像一匹骏马要换一个新的主人,新主人首先并不会把它带到旷野上驰骋,而是先将它带到新的马厩。”
郦壬臣微微一愣,“臣明白了。”
* * *
虽然高氏毒瘤已被剜去,但汉国二十多年来形成的弊政已然根深蒂固,刘枢计划逐步展开一次彻底的革新,一场从头到脚的改制。选拔贤才只是第一步。
革新将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团体,因此一切都要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然而就在汉国渐渐拉开革新的序幕的时候,金风送寒,一股肃杀之风再一次从丹江之南吹来……
十一月初八,在“梁丘之会”刚刚举行完的三个月后,楚王敖糜重新整顿军马,兴师北上。
中原诸国大为惶恐,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楚王敖糜的愤怒和冲动,想来是上一回输给联军,又在盟会上向齐国称臣,叫楚国颜面尽失,所以只能暂时忍耐。
敖糜不是输不起,但他一定要快速赢回来。
楚国想要北上的意图从未停止,仅仅一个盟会的誓约怎能束缚住敖糜的野心?
消息传到淄城,齐王姜于还没来得及摆平恢复民生的一大摊子事情,又不得不再次召集各路人马举兵反击。
大部分人都认为楚国会顺着上次的路线继续攻击陈国边境,姜于也就派兵在陈国沿线驻守。
二十日,楚国抵达丹江边,开始攻城。
姜于写信斥责楚王道:“汝三月前还信誓旦旦的与我们歃血为盟,今日又背弃誓言,图为天下笑尔,看来楚王的信用还不如齐国的一个小小村长。”
楚王颇为无赖的回道:“能被几句写在竹片上的小小誓言捆住手脚的也只有你们中原人了,这难道不是愚蠢吗?楚国虽战败一次,但不妨碍这一次的胜利。不谷有敝甲十万,欲以观中原之政!”
中原诸国这次终于意识到,楚国在敖糜的十几年统治下,已经拥有了巨大的军事实力,否则怎么经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战争?怎么能在三个月内就恢复了元气,轻轻松松再次调动十万大军?!
敖糜在信中的口气好似胜券在握,姜于感到奇怪,不过她很快便明白了。
二十三日,一封加急军报送至齐王于的营帐——申国艮城沦陷,国都平阳告急!
联军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原来楚国攻陈只是佯攻,敖糜这次真正的目标是——申国。
姜于来不及多想,立即连夜派一将军领兵驰援申国,申国方圆不足二百里,只有十余城,若不及时营救,立即便有亡国之危!
“粮草,我们还要更多的粮草!”姜于清点完前线的补给,对郦渊道:“叫汉国拨更多的粮草来。”
郦渊道:“王上,您难道没有发觉,汉国借来的粮草越来越少了吗?”
姜于眼前一黑,内心感到一丝慌张。
催粮的盟主令如雪片一样一封接一封传到沣都。一个月后,丹江前线上飘起细细碎碎的初雪,河面即将结冰,两千石粮草也被运到了联军前线。
姜于问汉使:“怎么才两千石?”
汉使面不改色道:“这是汉国送来的最后一批粮食。”
姜于怒道:“为何!汉王也要背弃盟约吗?”
汉使道:“寡君说,加上上一次借出的粮食,汉国已为拒楚大业借出万石军粮。”
“那又如何?”
“这已是足够支持两次战争的数量。”使臣正色道:“所以,盟主您还要再叫寡君支持您什么呢?”
姜于这算是闹明白了,汉国真的不打算再送粮食过来了,她的语气变得很危险:“你敢和孤这样讲话,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没想到那使臣听到这一句后,眼中不仅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一抹兴奋的光,“幸不辱命,死又何妨?”
姜于为使臣的表现感到奇怪,“你在汉国是几级爵位?出身何种世家?”
使臣道:“小臣没有受封,并无爵位,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草莽小卒尔。”
姜于奇怪道:“各国外交使臣历来都选自高门大族,精于辞令,举止有度,汉王怎么会派一个身份低微的黔首出使?”
使臣不卑不亢道:“小臣虽然现在没有爵位,家世也并不显赫,但若您杀了小臣,小臣便会有爵位了,小臣的族人也会在汉国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门第。”
姜于一愣,说不出话来。
汉国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和其他诸国开始不一样了……
但是她不会因此而手软,虽然是自己挥霍粮草在先,但汉国不听命于霸主也是事实,她必要采取些举措,给予威慑。
姜于叫人将使臣捆起来,待推出去斩首前,又问:“你们汉国人一向如此吗?”
那使臣依然临危不惧,道:“实不相瞒,小臣也并非汉国人,小臣祖籍在平阳。”
“什么?你是申国人?”姜于吃惊道:“你的母国就要被楚国灭亡,汉国不给粮草,你却替汉国说话?”
使臣道:“申国受到战火,那是楚国的错,与汉国无关。况且……小臣为什么要为申国国君说话呢?小臣在申国二十余年,岌岌无名,抱负无门,去汉国不满一岁,荣登大任,造福黎民,小臣要为谁说话,不是一目了然吗?”
在场诸人都为这个使臣的从容淡定而惊骇。
直到使臣的脑袋被砍下来,姜于还记得那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申君以众人待我,我则以众人报之;汉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使臣的人头在雪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鲜红的血迹染遍了营帐前的白雪。
这个使臣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君王的嘱托,换来了无上的荣誉、尊贵的袭爵、门第的兴盛。
齐王姜于扫视一眼营帐周围的臣子们,他们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生怕下一刀轮到自己头上。他们看起来服服帖帖,仿佛姜于指向哪里,他们便会听话的打向哪里。
从前的姜于很满意这个状态,但如今,从那汉使的身上,她渐渐感到这是一种假象。
她轻叹一声,返回营帐,“夫为君驭下者,孤不若汉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