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宫寝殿中寂静一片, 只余紫檀木拔步床上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仿佛落针也可闻一般。
他紧抿了唇,目光晦涩难辨,稳坐皇位这么多年,自然不是个傻的,她随口说出的话一下子就直击重点了。
沈焕前世只有两个闺女,他长女的姐妹,前世不就是那个毒妇沈岚
赵仙仙身子轻轻颤了下, 潋滟波光的眼眸中满是惊恐不安, 嗫嚅道:“谁跟谁臣妾方才是说前世沈岑与姐妹针锋相对,想不到如今与兰丫头相处得倒是好”
皇帝稳坐皇位数十年,自然不是个蠢的, 一下子就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隐瞒, 一口气堵在心口, 但也不忍心用自己平日里手段来套她的话,只能自己私下让人再好好探查一番。
他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 无奈地低低笑道:“原来是这样啊。”
赵仙仙猛点头,心里有些打鼓,又瞥了一眼他的神色, 以为他信了, 心下一定, 唇角偷偷得意地翘了一下。
皇帝自然没有错过她这俏皮的小表情, 只觉得可爱到了极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不由自主地垂首亲她的发顶。
又眼含缱绻地笑道:“仙仙前世不是喜欢吃那番邦辣椒做的菜朕先前命人在沿海一带查找,终于在一艘与海外货通的商船上找到了,种子兴许明日就能到了。”
“当真”赵仙仙喜上眉梢,抱着他的手臂摇了几下,娇声道:“终于能吃上辣的火锅了虽说御书房变着花样地做锅底,可臣妾心里一直惦记着辣椒的味道呢。”
看她一脸兴奋的样子,皇帝也是心情大好:“嗯,底下人说极容易栽种,在温暖且时常能照到阳光的位置,每日浇水即可。”
半天都得不到应答,他俯首一瞧,怀里的娇人儿双目微阖,眼皮子沉甸甸的。
凝视了她慵懒娇美的睡颜良久,皇帝暗叹了一声,又浅尝辄止地在她脸上落下几个吻,才揽着她一同入睡了。
翌日清晨,赵仙仙坐在梳妆台前,流云在身后帮她挽着发髻。
她在发饰匣子里翻来翻去,挑了件翡翠头面,放在发髻旁比了比,觉得与身上的桔红色方领琵琶袖对襟衫不相配,又换了支赤金缠丝珠花钗,觉得还算满意,递给了身后的流云。
流云小心轻柔地将这珠花钗斜插在梳好的朝云近香髻上,笑问:“娘娘许久没仔细点妆过了,今日可要点妆”
她想了想,颔首同意了,又自己翻开另一个专门放耳饰的匣子,挑了对金丝玉耳坠出来自己戴上。
这时清云脚步轻快地小跑进来,语气隐隐带着欣喜:“娘娘,方公公求见,说是拿了什么种子,您可要见见”
“快让他进来,本宫这就去见”赵仙仙眼睛一亮,想不到这辣椒种子一大早就送来了。
也不让流云继续给她上妆了,直接就起身往前头的正殿走去。
方福贵和端着托盘的宫人,见人来了,恭敬地弯腰行礼:“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仙仙洋溢着喜气,也不坐下了,直接走上前去,笑道:“方公公快免礼,种子快呈过来给本宫瞧瞧。”
方福贵急忙从身后的宫人手里接过那托盘,给她瞧:“娘娘,这便是辣椒种子了,您看想在什么地方种”
“有这么多种子啊,本宫还以为只有几颗了。”她瞧见托盘里一大把种子,略微有些吃惊。
方福贵不卑不亢笑道:“奴才听说这玩意儿好种得很,沿海那边找到后这辣椒后,就先种了试试,所以送来时才有这么多种子。”
赵仙仙捻起几颗种子来玩,想了想,才道:“留这几颗在露华宫,本宫自己种着玩罢,其余的送去暖棚里种下,让人好生看养。”
皇帝登基以后,下令将宫内空地都开辟为菜地园圃,栽种应时蔬菜。为了冬日里也能吃上新鲜的蔬果,还建了几处暖棚。
原先那些世家大族还背地里笑话他泥腿子出身,穿上龙袍还不忘种地,后来这些这些菜地确实给皇宫节省了不少开支,才没人再敢提起。
虽说他有阴鸷乖戾的一面,宠起赵仙仙来毫无底线,但在其他方面也绝对算得上是个克勤克俭的帝王。
方福贵将托盘递回给身后的宫人:“是,奴才这就将剩余的种子送到暖棚那头去。”随后便也就笑着告退了。
在一旁候着的清云,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她心里忍不住生了些气恼,平日里“清云姐姐、清云姐姐”地喊个不停,方才给他使了几个眼色,他都好像没看到似的,怎么都不理会。
“清云你这丫头怎么了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赵仙仙坐在主位上,不解地问。
又捻起放在桌面那碟冬瓜蓉糕咬了一小口,觉得甜得有些头皮发麻,就立刻放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里头的九曲红梅,好解解腻。
清云眼睛倏地睁大,赶紧朝着主位福身:“娘娘恕罪,奴婢一时有些恍惚了。”
赵仙仙本也没在意,还关切地看了她一眼:“无妨,你若是哪里不舒服便退下罢,左右还有不少人伺候着呢,也不缺你一个,身子骨要紧。”
前世流云早早地被她打发走了,可清云是一直陪在身边的,而且又为了陪伴自己终身未嫁,她心里自然待她是不同的。
“谢娘娘关心,奴婢没有哪儿不舒服。”清云努力勾起一抹笑,又道:“娘娘这种子想种在哪儿不如奴婢去花房寻个花盆过来罢”
赵仙仙沉吟片刻,想起这辣椒要种在温暖又能照到阳光的位置,不如就放在殿内的窗台,殿内烧着地龙自然是温暖如春,窗台边也是日日能照到日头的。
“嗯,你去取两个小巧些的花盆,本宫要放在窗台上种,等入春了再移到庭院里。”
清云得了吩咐,就手脚利索地告退,往花房那头去了。
流云这时也识趣地笑道:“清云那丫头向来就是这般冒冒失失的,多亏了娘娘是个心善的,不与她计较。”
顿了顿又道:“对了娘娘,偏殿那头传话过来,说公主皇子们都醒了,娘娘可要移驾过去”
“嗯,过去罢。”她放下茶杯,款款起身走出了正殿,日头直接洒落在她的身上。
冬日的阳光并不毒辣,反而暖洋洋的,让人身上的每一处都感到舒适,她都顾不上仪态了,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
进了偏殿,就瞧见大皇子和小兰儿面对面坐在榻上,颇为认真地玩着纸牌。这些纸牌上画着各式各样的花草动物,用来给他们启蒙的。
赵仙仙从乳母手里接过了小公主,俯首亲了亲她,暗暗感叹小娃娃长得真快,不过一夜未见,好像又长大了些。
小公主刚刚吃饱喝足了,又见着自己最爱的母后,心情正好着呢,伸着小手不停地摸着自己母后的脸,嘴角两侧的小梨涡时不时露出来。
她生得白白嫩嫩的,如今越长开五官越发秀气了,眉毛弯而细,睫毛浓密纤长,像把小扇子一样,身上还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
跟小公主玩了好一会儿后,将她放在罗汉床上,让她与小皇子并列躺着,两个一起逗着玩儿。
小皇子最近得到的关注多了些,虽然还是时常拧着眉,但稍微一逗,他也会像哥哥姐姐一样咯咯笑了。
两个孩子还小,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的,才刚到晌午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让乳母将她们抱回去后,她走到殿外瞧了一眼,又走到软榻边坐下。
“母后带你们俩去荡秋千好不好”她和颜悦色地提议道,然后一手揽着大皇子,一手揽着小兰儿。
虽说外头有些冷,但难得这几日都是艳阳天,不好好玩玩,之后再下雪他们也没得出殿外玩耍了。
“秋千”小兰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赵仙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秋千呢。
“好”大皇子兴高采烈地回答,之前赵仙仙曾教过他什么是秋千,他这小脑瓜竟还记着没忘。
赵仙仙柔和一笑,牵着两个小人儿往殿外走去。
露华宫庭院是架了一座秋千的,皇帝一直惦念着从前她在赵家村时总爱到村头的老榕树下荡秋千,所以翻修露华宫时,第一时间让底下人做了这个精美的黄檀木秋千。
赵仙仙抱着小兰儿和大皇子坐上去,叮嘱他们要抓紧扶手后,走到后面轻轻推动秋千。
两个孩子还是第一次荡秋千,满眼兴奋好奇,发出一阵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娘娘坐,兰儿推”小兰儿喜滋滋地喊着,想跳下秋千,却又有些胆怯,伸着胳膊让赵仙仙抱她下来。
大皇子也学着她要下来,然后两个孩子拉着赵仙仙坐上了秋千,他们则走到后面去要推她。
只不过他们生的矮小,力气也不大,其实还是一旁候着的宫人帮忙推动的。
“仙仙这是在做什么”陈嫃那柔婉的声音传来,她远远地就看见坐在秋千上的赵仙仙了。
其实秋千荡得缓慢,许是因为跟两个孩子玩得兴奋,赵仙仙那肤白胜雪的脸颊染上了红霞,明仁杏眼亮晶晶的,笑容明媚,好似春日里怒放的花儿一般。
大皇子听见声音就伸出小脑袋来看,发现是疼爱自己的陈姨,连母后都不管了,直接就跟个小炮筒一样冲上去抱着她,仰着脑袋用稚嫩的嗓音喊着“姨姨、姨姨”。
陈嫃被他这一声声的喊得心里一阵柔软,颇为艰难地将他抱起来,掐他的胖脸蛋,揶揄道:“再过几天陈姨就真的抱不动陆儿了。”
大皇子知道她是说自己胖,但他不仅不害羞,一副憨状可掬的模样,咧嘴笑得牙齿都全露出来了。
“陈姐姐来了今个儿天好,我还正好想让人去请你来呢。”赵仙仙笑盈盈道,她伸手抱起小兰儿一起坐在秋千上,让后面的宫人推她俩。
陈嫃瞧她玩得起劲,心里觉得好笑,抱着大皇子上前去:“正好也该用午膳了,回去了罢”
“饿了。”大皇子一听午膳这个词,就用小胖手摸摸自己鼓起的肚子。
“既然陆儿饿了,那咱们就先不玩了。”赵仙仙抱着小兰儿起身,与她们一起往正殿走去。
一路上小兰儿有些怏怏不乐的,赵仙仙点点她的小鼻子,柔声问:“兰儿是不是还想玩秋千”
“秋千”她小嘴微微撅着,眼里满是不舍,但又十分乖巧,不哭也不闹。
“兰儿乖,先用过午膳,秋千什么时候玩都成。”陈嫃也跟着哄了几句。
只不过她们几个用过午膳后,也没有再去荡秋千了。
小兰儿和大皇子这两个小人儿玩了整个上午,都困倦极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秋千,乳母才刚抱上手,还没回到偏殿,直接就呼呼大睡了。
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正殿里,只剩下赵仙仙陈嫃和一众宫人。
赵仙仙明艳动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拍了拍陈嫃的胳膊,叹道:“陈姐姐,仿佛昨日我还怀着陆儿呢,如今一眨眼他都这么大了。”
又见陈嫃不应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带着几分玩味地打趣道:“陈姐姐在想什么莫不是看上了谁家儿郎了”
却想不到,她这随口一问的话,还真的说中了。
陈嫃顿时双颊染上红晕,略有些扭捏地说:“仙仙,我有件事想向你求一道懿旨”
赵仙仙的眼睛眨巴两下,还有些茫然,愣愣地问:“什么懿旨”
“嗯,就是那个”陈嫃抿抿唇,最终还是开口了,“仙仙你给我和苏太医赐婚罢。”
“什么苏太医”赵仙仙脑袋“嗡”的一声,惊得打翻了桌上的茶杯,直接洒在自己的云锦双襕马面裙上。
好在这茶水已经搁了好一会儿了,只是温热而已,并没有烫到她。
陈嫃慌张地站起来,扶着她回内殿更衣,一边亲自解她的马面裙,一边语重心长道:“怎的这般咋咋呼呼的,平日里也要仔细些才是。”
赵仙仙听着她念叨自己,脸上讪讪的,好奇地询问:“陈姐姐,怎么是苏太医我还以为是”
陈嫃很少同她提过这些事,只有一次提过不喜贺仲钦。
但赵仙仙还是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她与贺仲钦会凑成一对儿的,毕竟前世贺仲钦为了她终身未娶,倒是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个苏太医出来。
不过仔细一想,贺仲钦痴情确实是痴情,可那暴躁的性子一看就是不能好好过日子。
“那陈姐姐是与苏太医说好了是吗”她又急切地追问道。
陈嫃想起那个呆子,听到自己答应他的话时欣喜若狂的模样,脸上悄悄泛着红。
帮赵仙仙换上新的褶裙后,才施施然站起身来,低声软语道:“嗯,已经说好了,原本他打算到县主府提亲,可我府上也没个长辈的,心想还不如求仙仙你赐婚,这样也正式些。”
听了这话,赵仙仙才放心了些,挽着她的手臂笑道:“那我先恭喜陈姐姐喜得良婿了,一会儿就让人去拟旨给你们赐婚。”
“谢皇后娘娘。”陈嫃满脸喜意,对她默契地对视一眼后,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向她福身行礼。
。。
时光荏苒,秋去冬来,一转眼就过了六年了。
这日皇帝难得休沐,不必上早朝,自然要在露华宫赖到午膳过后再过去昭明宫的。
用过早膳后,他坐在金丝楠木软榻上,将赵仙仙圈在怀里,与她甜蜜地耳鬓厮磨着。
“陛下,虽说才四月末,可是天儿最近越来越热了,玖儿她们的夏装也改备好了”赵仙仙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不停地嘀咕着。
向来稳重的流云,突然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神色慌乱:“娘娘,大皇子不知道怎么了,一醒来就与小皇子小公主吵了起来,现在两位皇子扭打成一团了。”
赵仙仙颇有些震惊,这三兄妹向来感情好,便是争吵也不过是哭几声,从来没有打过架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一开始吵什么本宫这就去瞧瞧。”她赶紧挣开皇帝的怀抱,站起身来,理好裙摆就往偏殿走去。
而被她留在软榻上的皇帝,嘴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几下,暗骂这几个烦人精,连自己的休沐日都不放过,然后也起身跟着一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