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华院后, 祁湛没有给楚妧准备毛笔,而是让刘嬷嬷拿了支炭笔过来。
楚妧拿着炭笔, 脑中思绪一个劲儿的转。
他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为什么给自己拿炭笔呢?
楚妧心里七上八下的,悄悄抬头看了祁湛一眼,他目光淡然的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让她用炭笔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楚妧放下心, 拿着炭笔在纸上画起来。
她许久未曾画过画了,如今一拿起炭笔, 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画了少年脖颈间的饰物不说,还不忘画上衣领与肩膀, 末了还在重点处打上阴影和明暗交界线,笔触细腻的连那布料的质感都画出来了,倒看的祁湛有些发懵。
楚妧画完了衣领,还觉得有些不过瘾,她正要将少年当时的动作神态也一并画出来时,祁湛忽然握住了楚妧被炭笔染的黑乎乎的小手,压着嗓子道:“你观察的倒挺仔细。”
楚妧敏锐的嗅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干笑一声,忙道:“没、没有, 就看了一眼, 我……我想象着画的。”
祁湛用指尖在她黑亮的掌心中轻轻挠了一下, 低声问:“这种画法,妧妧和谁学的?”
楚妧稳住心神,脸不红心不跳的编了个慌:“跟一位周游四海的老师学的, 听说是别国的画法。”她语声顿了顿,忙转移了话题,笑着问:“不好看吗?”
“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所以就总拿着炭笔画,炭笔用久了,毛笔反倒不会用了,一拿起来就手抖的厉害,连字都写不好了。”
楚妧倒是合情合理的解释了一句。
祁湛垂眸凝视着她,她的脸颊在晚霞中泛着淡淡的红,若不仔细瞧,还瞧不出来,那卷翘的睫毛也一颤一颤的,她的内心显然不如外表这般淡定。
爱说谎的小兔子。
祁湛微微一笑,从笔架上拿了支长峰狼毫给她,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中,带着她细细在宣纸右下角勾勒起来:“你手放松些,就不会一直抖了。”
楚妧也想放松一些,可祁湛掌心那层薄薄的茧摩擦着她的手背,鼻翼间的气息轻拂着她的耳廓,她鬓角处的碎发在她脸颊上挠啊挠的,挠的她脸痒痒的,心也痒痒的,那笔尖便一直颤啊颤的,若不是祁湛抓着,线条早就飞到天边去了。
祁湛笑了笑,轻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楚妧抓着笔杆的小手不由得一缩,笔尖险些在纸上晕出一道墨痕,可很快就被祁湛轻描淡写的带过去了。
祁湛压着嗓子道:“妧妧怎么这么紧张?嗯?”
楚妧红着脸道:“教、教我写字的老师说要力透纸背,所以笔要抓紧一些。”
祁湛轻笑一声,突然松开了手,那笔杆便“啪”的一声直直倒下去了。
“力透纸背?”他问。
楚妧在他眼中看到了戏谑般的笑意,忽地伸出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那冷白的肤色上顿时多了几道黑乎乎的指印。
祁湛一怔,楚妧动作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一溜烟跑到了门前,笑脸盈盈的对祁湛道:“不理你了,我去洗澡了。”
说完,那身形一转,里屋门就严严实实的掩上了。
祁湛看着从里面落下的门栓,忽地笑了一下。
洗完了岂不正好?
她还能一直躲在里屋不出来不成?
祁湛转过身去,用手帕擦了下脸上的指痕,站在桌前细细查看起楚妧画的饰物来。
楚妧说只看到一个角,还就真的只画了一个角。
不过由于她的画法特殊,倒是将饰物衣服上突起的形状也一并画出来了。
祁湛拿起笔,沿着那饰物的一角,缓缓勾勒了一笔,一个弯弯的月牙儿便跃然于纸上。
是狼牙。
他见过这个饰物。
三年前平坊一战,嵬名查哥脖子上戴的就是这个。他还清楚的记得,狼牙末端绑着的三股红色丝线。
与少年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北高族人崇尚武力,沙漠中凶猛的狼便是他们的图腾,这狼牙项链便是力量与勇敢的象征,自然不是人人可以佩戴的。
少年丢木圈的那一下,便可知道少年的武功不弱,现在想来,少年开始那番西域话,是故意说来迷惑他的。
若不是楚妧看的仔细,他险些就将少年当成帮朋友出气的西域客商了。
如今两国正在交战,祁灏前几天才从前线传回捷报,少年在这个节骨眼上,带着一批人潜入大邺是想做什么呢?
祁湛沉思半晌,写了一封信让傅翌传到前线去。
少年回到客栈中,站在镜子前左瞅瞅右瞅瞅的,看着身上色彩鲜艳的异族服饰,剑眉微皱,低声道:“这西域衣服确实不太好看,你说我要不要换一身?”
野利荣捂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幽幽道:“少主该不会觉得大邺世子那身好看吧?”
少年也不遮掩,点了点头,道:“对,我就觉得他那身好看,你说我也买一身如何?”
野利荣撇了撇嘴,十分诚实道:“人家那是人长的好看,根本不是什么衣服好看。”
少年轻哼一声,转头望着野利荣,道:“我长得就不好看?”
野利荣被他锐利的眼神一触,马上换了副神色,笑道:“好看,好看,少主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大邺世子今天穿的那身着实太简单了些,与少主气质不符。”
少年轻声一笑,对着身旁的小厮吩咐道:“那就买上一件淡青色的云锦直裰长衫来,再加一件鸦青羽缎的对襟褂子,要快。”
小厮收了银子便跑了出去,野利荣看着少年深邃的眉眼,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少主这长相,若是穿中原衣裳,恐会暴露身份。”
“怕什么。”少年拿了块雪花糕放在嘴里,丝丝甜甜的味道好吃的他眼睛都眯了起来,微笑道:“祁湛的夫人方才瞧着我的狼牙链看了半天,没准祁湛早就发现了。”
野利荣面色一变,道:“那少主打算如何应对?”
“如今怀王和大邺皇帝斗的厉害,又正值年关,他哪有空管我呀。他就算知道我是北高人,想要猜我身份也得费一番功夫,等他知道了我是谁,我们早把事情办完了,他又能把我怎么样?”
野利荣还是不大放心,小声提醒道:“那少主也得快些行动才是。”
“大靖那边的使臣也快回国了,我们不必着急。”
说到这里,少年忽然笑出声,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和亲有个屁用呀,娶了个最受宠的公主,一不留神就得受大靖皇帝猜忌,我们不妨先看一出好戏。”
野利荣先前已经将大邺皇宫的消息探听了一二,对那次宴席的事也略有耳闻,听少年这样说,一颗心才稍稍放下,连声附和道:“还是少主逍遥自在,不会被旁人所束缚。”
少年看着指尖白莹莹的雪花糕,忽地笑了一声,轻声道:“我倒是想被束缚。”
野利荣没明白少年什么意思,正欲问话,可少年已经转过了脸去,将雪花糕一块接一块的送入嘴里,小半盘雪花糕不一会儿就见了底,他望着那光滑的白瓷盘面,幽幽道:“大邺的糕点果真不错,比北高的要好吃的多。”
顿了顿,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浅茶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浅浅笑意,叹息般的说了一声:“大邺的姑娘也很漂亮。”
祁泓先前改过的书信很快就传到了大靖皇宫里。
楚衡正与胡贵妃用着晚膳,一听书信到了,忙放下银箸命太监呈了上来,看着信封上的字迹,幽幽一叹,道:“这又是世子写的,也不知妧妧怎么了,都嫁去大靖半年了,也不亲笔写封书信回来,怕不是把我这皇兄忘了。”
胡贵妃浅浅一笑,忙递了杯茶给楚衡,安慰道:“便是妧妧口述,世子提笔,才更能体现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呐,皇上就不用过于担心了,还是先看看妧妧说了什么吧。”
楚衡点点头,将信封拆开,这次的信倒没有像前几次一样让楚妧转述祁湛代笔,完全是由祁湛一人书写的。
楚衡心里虽有些不快,可看着信上详细的写着楚妧的饮食起居,心知她在大邺一切安好,没受什么苦,一颗心便稍稍放下,正要把信收好,却忽然看到了那信末尾加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墨迹与其它地方的不甚相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加上去的。
语句也颇为婉转,说楚妧身子虚弱,吃些大补的汤药也不见起色,旁敲侧击的问楚妧幼时有没有害过什么病症,全然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
楚衡刚刚缓和的面色瞬间就冷冽了下来,将信往桌子上一丢,连喝了三杯茶也没消掉心里的火。
这倒把胡贵妃吓了一跳,犹豫半晌,还是小心翼翼的拿起了桌上的信封,看到信上最后一行字时心里一紧,面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她和楚衡都知道楚妧的身子是不弱的。
可是祁湛却在信上这么说,显然是在怀疑楚妧生不出子嗣来。
王侯贵族最重子嗣,祁湛又是嫡子,楚妧的肚子如果迟迟没有动静,那她在大邺的日子,自然不是顺心遂意的。
胡贵妃知道楚衡是舍不得楚妧受一点委屈的,见楚衡目光冰冷的样子,连忙劝道:“世子也只是问一下而已,代表不了什么,皇上先别着急。”
楚衡冷哼一声,猛地将杯子扣在了桌上,厉声道:“他还怀疑起妧妧了?妧妧自幼在朕身边长大,能有什么问题!他怎么不说是他自己的问题?!”
胡贵妃忙又倒了一杯茶水给楚衡,劝慰道:“皇上别说气话,丁侍郎还有几天便回来了,他对妧妧情深义重,肯定是见不得妧妧受苦的,到时候皇上把他召进宫来询问一番,不就知道妧妧在大邺过的到底如何了吗?”
楚衡又抿了口茶水,那微涩的滋味从口腔一直淌到了胃里,他沉默了半晌,才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身边的大太监吩咐道:“传朕口谕,让丁正文快马加鞭赶紧回来,别在路上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