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七年十一月初九, 秦岭北麓。
金乌西坠, 天地间只余一缕金色余光。
骊山始皇陵前矗立着一座三层圆丘祀坛, 那座祀坛占地极广,最底层直径便有二十一丈,通体高达九丈, 建筑可谓是极尽精巧。只是,让人观之便觉毛骨悚然的是,这座祀坛的建造材料不是一般的五色土、汉白玉或是文叶青石,那一根根紧密贴靠在一起的白色棒状物, 分明是人类的骨骼。
即使以着特殊的方法使得这些骨骼洁如白玉,但靠近这座人骨祀坛的时候依旧能够嗅到那股血腥气。森森白骨仿佛裹挟着无数人的怨恨, 诅咒着踏上祀坛之上的人。
祀坛数十丈开外的地方,数万禁军严阵以待。而整个祀坛范围内, 唯有下令敕造这座白骨祀坛的隋帝杨广。
祀坛第三层直径为九丈, 白骨地面挖出深约两寸的凹槽, 对应着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这四个方位处各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青铜兽像。
东北方位的兽像羊身人面,面上无眼,腋下生目,又有虎齿人爪,正是凶兽饕餮。
东南方位的兽像形如巨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 即为凶兽混沌。
东南方位的兽像状如猛虎, 长毛人面, 猪口獠牙,即为凶兽梼杌。
西北方位的兽像状如猛虎,蝟毛有翼,即为凶兽穷奇。
这祀坛之上负责镇守四方的,正是传说中的四大凶兽。兽像狰狞又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这四凶兽就要活过来,择人而噬。
一身玄衣纁裳,头戴十二青珠冕旒的隋帝杨广则站在祀坛中央,他右手握着一把白骨匕首,锋利的刃尖慢慢划破左手的掌心,鲜血涌出,淅淅沥沥地淌入身前祀坛中央的青铜爵杯中。
鲜血渐渐盈满爵杯,鲜血满溢而出,顺势淌入爵杯下的凹槽里。鲜血落入凹槽中后瞬间拉成一条血线,慢慢涌向祀坛四方的凶兽青铜像。
掌心的刺痛无法改变杨广眉宇间桀骜之气以及他唇边勾着的那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他听着鲜血淅淅沥沥滴入青铜爵杯中的声音,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巨大陵寝和背后的骊山,落日的余晖下,这座骊山壮美巍峨,正如一头阖目假寐的巨龙。而始皇陵,正如巨龙颌下的那颗明珠。
祀坛上回荡着杨广的轻声自语:“且看着罢,始皇帝,嬴政。待得朕征服高句丽,踏平四方,自当功盖千秋,远胜你秦皇嬴政。”
他不会败,也不可能败
梦也不过是梦而已。
杨广用力地攥住自己那只受伤的左手,鲜血流淌得更快了。
只是,杨广嘴上虽然说得笃定,但他的目光却变得幽暗起来,充满了暴戾之气。
说到底,在召集天下兵马,即将攻打高句丽的节骨眼上,突然做了那样一个不吉利的梦。即使杨广不愿相信那些梦中预示,梦中的一幕幕也终究是给他心底留下一根刺。
三征高句丽皆败,这样的事情怎会出现在他杨广身上
还有
杨广眼神阴鸷地用那只没带伤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颈项,还有那被生生缢弑的痛苦。虽然梦境中他没能看清对他下手的人是谁,但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开始做这种梦的时候,他已征集隋军百万,准备下令兵分十二路,各自为战再于平壤会师。但那个见鬼梦境生生阻止了杨广下令,理智上,他拒绝相信那个荒谬梦境。但情感上,作为帝王,他总会相信一些上天给予的启示。
他下令大军原地整军练兵,隋朝推行的是府兵制,农时耕地,农闲练兵,但想要攻打高句丽,单凭府兵数量显然是不够的,因而他又募兵几十万。
比起训练有素的府兵,这些募来的新兵无疑是需要训练的。
杨广心有余虑,索性就以训练的名义暂缓出兵,只是如此会给当地百姓带来何等的麻烦,这就不在杨广考虑的范围内。
杨广被接连数日的噩梦所扰,当即下令召集有能方士觐见。能说出个所以然,杨广不吝赏赐。若是说不到他的心坎上,自然杀无赦。
杨广满心暴戾亟待发泄。
好在,前来觐见的一众方士之中,有一个倒是有点本事,亮的一手让杨广看重。他不提自己梦中种种,只要踏平高句丽万无一失之策。
梦中杨广三征高句丽失败,那他现实中便要踏平高句丽,令四夷臣服他大隋朝。
那方士便提出铸造屠龙剑。
以饱含怨恨而死的人骨建造祀坛,斩一条龙脉以汇聚龙气,锻造出一把无上宝剑。屠龙剑在手,杨广有龙脉之力加持,他自然能够斩杀高句丽这条伪龙。
杨广采纳了方士献策。
提起龙脉,杨广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骊山龙脉,秦始皇嬴政陵寝所在。
他一心想要创下无上功绩,超越秦皇汉武,而古往今来,谁人不知晓骊山这条龙脉。
杨广毫不犹豫地决定将祀坛建在骊山,准备斩骊山龙脉,锻造屠龙剑。
杨广垂眸看了一眼祀坛中央,屠龙剑的剑胚在祀坛建造的时候就埋在了祀坛的中间,待得杨广斩下龙脉,龙气便会汇聚到祀坛之上,进而融入那把屠龙剑中,为其开刃。
主持这等屠龙之祀,唯有真龙天子可行。想要唤醒祀坛凶兽助威,杨广需以真龙之血催动祀坛,这是他人无法代替的事情,也是方士提及这个方法时犹豫不决的原因。
让天子流血,即使是杨广自己的选择,亦是大罪。
方士这个态度反而让杨广更加相信这个办法,他赦了方士无罪,并命他在骊山龙脉处加紧建造祀坛。祀坛的建造“材料”,随方士下令,他只要尽快得到屠龙剑,诛灭高句丽这条伪龙。
现在,终于到了开坛的时候了。
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屠龙剑,杨广便兴奋得眼珠发红,根本不在意掌心这点小伤。
当天地间最后一缕阳光泯灭在骊山之后时,凹槽里流淌的血线正好抵至四方凶兽的青铜像上。凶兽的身体沾染上鲜血的那一刻,幽深的光芒在兽像上闪过,本就栩栩如生的兽像就像是活过来一样,祀坛四方渐次响起了低低的兽吼声。
兽吼声由低到高,由几不可闻到震耳欲聋,杨广身在其中,本就失血过多,这会儿被兽吼声一震,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的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好在他及时抓住了身前祭台上的青铜爵杯,这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只是这一下,他手上的伤口撕扯得更大了,鲜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落入爵杯中,凹槽中原本那一条条细细的血线陡然粗壮了不少,而四方凶兽的身体上,黑雾蒸腾,在上方形成了狰狞兽像。
杨广急喘了两口气,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
骊山上空,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涌出,在空中汇聚成型,不过呼吸之间,一条长约百丈,有着驼头鹿角兔眼蛇颈蜃腹鹰爪,浑身覆盖着金色鳞片的巨兽出现在骊山的上空处。祂的身上萦绕着淡淡金光,在这日落月未升的时刻,偌大骊山竟亮如白昼。
竟是一条煌煌如曜日的五爪金龙。
金龙的头颅微动,长须无风而动。一双纯金色的眼瞳淡淡地俯视着下方的祀坛和一脸疯狂的杨广,眸光不悲不喜。
远处负责守卫祀坛的隋军护卫亲眼见到如此神异一幕,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压抑着颤抖的呼声。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有护卫扔掉了手中的枪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们不敢再看悬浮在骊山上空的五爪金龙,只颤抖地将额头用力地抵在地面上。
天地之威让他们颤抖,恐惧,以及发自内心地敬畏。
杨广紧紧盯着空中的五爪金龙,眼睛亮得骇人。他失去的血让他变得虚弱,几乎站不稳当,但他看到这条金色巨兽,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祀坛四角,已经凝聚出实体的四凶兽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天空之上的金龙,利齿间涎水直流,兽瞳中满是贪婪与渴望。
“去,快上”杨广没有注意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即将铸造出屠龙剑的兴奋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兴奋地大叫,虽然事实上,他现在发出的声音极为微弱,全然没有自己想象的中气十足。
“嗷”
四凶兽咆哮一声,猛地扑向天空中的金色巨龙,张开血盆大口,猛地咬住了巨龙的身躯。
巨龙身躯微微一颤,方才无悲无喜的金色眼瞳中似乎闪过了什么,祂巨大的头颅微动,金色的眼瞳淡淡地看向死死咬住自己身躯的凶兽。
与此同时,长安郊外,一个一身玄衣的中年男子眺望着骊山的方向。什么金光巨龙,什么凶兽可怖,在普通人的眼中,今天是罕见的无月之夜,随着金乌西坠,没有万家灯火的郊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在中年男子眼中,他却清楚地看到金色巨龙被四方凶兽扑咬的情景。
男人嘴角微翘,他的手中紧握一只黑色罗盘,罗盘的模样与骊山前的三层圆丘祀坛一模一样,完全就是缩小版的祀坛。而最上层的罗盘上,四角凶兽宛如活物一般,不住低吼咆哮。
“成了。”男人轻声自语,语气里是说不出的畅快之意,“姓杨的,你大隋坏我国国祚,吾便废你龙脉,让你中原永堕战火,不得安宁还有屠龙剑,嘿,屠龙剑可不是你这个昏君能够得到的东西。”
若是杨广在此,一定会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当日献策的方士。
斩龙脉,锻造屠龙剑的方法,他没有说谎,唯一被他轻描淡写忽略过去的是斩骊山龙脉的后果。
中原广沃,朝代更迭,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条龙脉,但骊山龙脉不同。
骊山龙脉是整个中原大地最古老的龙脉,这条龙脉是中原大地的脊柱,一旦脊柱被斩,纵是四肢健全,这命也快到头了。而且,这条龙脉还是众龙脉之皇,祂存在一天,其他龙脉便拱卫其侧,奉其为王。一旦被毁,其他龙脉便会争斗不休。
而他有屠龙剑在手,不仅能够复国,还能斩龙成圣,白日飞升。
一想到那个前景,方士便忍不住嘿笑两声,手握法诀,目光紧盯手中罗盘。
还有杨广带去骊山的那一万护卫,他也没准备放过,一并殉了四凶兽便是。他这些小动作做得小心,骊山外还设下了隐匿的阵法,所有人都以为隋帝是去祭祀始皇帝,哪里想得到他将主意打到骊山龙脉上。
古往今来,想要借龙脉之力成事的不计其数,但成功的基本没有。不过,他不同,他是得了先辈传承,是有大造化的,此番自然能够成功。
方士一边喃喃念咒,一边伸手拨动罗盘,想要解决骊山上那一万护卫,增加四凶兽的凶戾之气。然而,就在这时,他手中的罗盘却卡住了。
方士:“”
方士一愣,旋即大惊。
不是卡住,而是
骊山之上,有着一双璀璨金眸的五爪金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一脸癫狂的杨广,目光一瞥,复又看向那四只死死咬住龙躯半晌却连一点鳞片都没能咬开的凶兽,眼瞳中闪过了人性化的嘲讽。
祂张口,长吟一声,身上金色龙鳞陡然燃起了金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那四只胆大包天的凶兽。而在凶兽被吞噬的那一刻,祀坛四角处的青铜凶兽像同时发出“咔拉”的声响,栩栩如生的凶兽青铜像瞬间碎裂开来。
愚蠢。
杨广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平淡而威严。
长安郊外,手持罗盘的方士陡然发出一声惨叫,金色的火焰自罗盘而起,一瞬间吞没了方士。即使他拼了命地甩开了那只罗盘,沾在他身上的金色火焰却没有就此熄灭,而是有条不紊地将他和那只被甩飞出去的罗盘一并烧成灰烬。
此时此刻,杨广就是再自信也意识到自己是失败了。他在心中疯狂地诅咒那个献策的方士,他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那便是方士献出的斩龙脉之法有瑕疵。
他看着悬浮在眼前的金色巨龙,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朕、朕乃是真龙天子,你不能伤朕”杨广色厉内荏地喝道,然而,刚喊了两声,他眼前就阵阵发黑,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身体。他连忙扶住身前祭台,以愤怒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你对朕做了什么”
“愚蠢。”
这一次,那个平淡而威严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杨广耳边响起。
下一刻,杨广就看到了世上最难以置信的景象。
骊山上空金色巨龙的身躯瞬间变得模糊起来,祂复又变回了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但那些光芒却没有回归骊山之中,而是汇聚到了杨广的面前。
不过须臾之间,金光渐渐散去,一个一身玄衣纁裳,头戴十二白珠冕旒的青年站在杨广的面前。青年有着盛极的容颜,一双清冷凤眸中是与方才金色巨龙如出一辙的金色竖瞳。
杨广呆住了,旋即便是恼怒。
大隋朝只有一位皇帝,便是他杨广眼前这个纵是龙脉化形,他也没有资格穿这身玄冕。
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张口便想要怒斥,然而,在对上那双金色竖瞳后,杨广却清清楚楚地看清了竖瞳中映出来自己的模样。
龙脉眼瞳中倒映着的,是一张皮下血肉被抽干殆尽的脸。
杨广的手一抖,他下意识低下头,却见到自己露出袍袖的双手异常枯瘦,完完全全就是皮包骨的状态。
显然,为了驱动凶兽祀坛,杨广失去的并不是他所以为的些许鲜血,而是几乎全部的血肉与生机。
“不,这不可能”杨广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身体颤抖起来,“朕、朕是天子,朕是千古一帝,朕注定要超越秦皇汉武,朕一定是你你这个妖孽,你究竟对朕做了什么”
杨广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抬脚扑向龙脉,只还没能迈开步子,无力的双腿便无法支撑他的身体,整个人踉跄倒地。“咔嚓”两声,那是骨骼断裂开来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朕不可能败”
龙脉化形的帝王目光淡漠,抬脚从杨广身侧走过。
当祂幻化出来的靴履真正踏在地面上的时候,他身后的白骨祀坛轰然倒塌,径自淹没了强弩之末的杨广。白骨上几成实体的怨气猛地扑向杨广,扼住他的喉咙,撕咬他的躯体,分食他的灵魂,瞬间就将杨广最后的生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