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星匆匆去见了邀月。
果不其然, 当他来到邀月院内后方的密谷时,邀月已经从冰冷的铺瀑布中起身,撩开半湿的头发, 开始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怜星到了,便顺手替他递了原方才搁在岩石上的衣服, 同时道:“李家第三子也来了。”
邀月穿衣的手略顿了一瞬,他冷声道:“我记得你先前同我说, 来的只有李寻欢的妻子林诗音。”
怜星同样不太痛快,他道:“枫娘带来了。似乎是李寻欢所托,她需得照顾。”
邀月穿上了內衫, 他瞥了怜星一眼,开口道:“以我对你的了解, 单凭这一点, 你不至于会寻不到别的法子阻他进谷。”
怜星说:“这小子阴险。”
他很少会在人前、哪怕是邀月面前暴露出内心阴暗的一面,可此刻他确实是对李琦厌恶极了。
怜星看向邀月道:“我被他反将了一子,落子错了地方, 若不让他入谷,枫娘怕是要跟着他走。”
邀月闻言,似是觉得好奇, 他甚至嘴角有了笑意, 对怜星说:“你也有被算计的时候?我以为你算无遗策。”
怜星低眸道:“那哥哥怎么看这件事?”
邀月套上了外袍,他没什么情绪道:“李家第三子算不上什么可看的东西, 你看他做什么?”
怜星眼眸微动, 他瞧着邀月:“你的明玉功大成了?”
邀月没有回答, 却是说:“就算你现在杀了这个李家老三,也没人能来让你偿命!”
怜星眼里隐有笑意,他看着邀月说:“这可不行,枫娘现在要保他的命,而我答应了。”他又看了一眼邀月,慢条斯理道:“我们说好的。”
邀月性格冷傲,最恨被人摆弄。可如今怜星这么对他说话,他竟也忍下了。
怜星见邀月没有发怒,便知道他是答应了。他见邀月要离开也没有追上,只是站在原地对邀月轻声道:“这会儿功夫,枫娘也该安顿好林诗音了。数日奔波,就算她再习惯这般日子,也需要坐下喝杯茶解乏。”
邀月大步离开,竟像是丝毫未听见怜星的话。怜星倒也不在意,邀月离开后,他依然待在密谷之内。夕阳渐渐隐没,他伸出左手抓住了最后一丝余光。那点余光印刻在他的手指上,温柔又宽容地将他与常人不一样的冰冷指尖吞含,好似连那点丑恶都成了能够被接受的“美”。
怜星猛地攥住了夕阳。
他抓得太过用力,甚至连自己的掌心都能感到刺痛。
可夕阳依然在。
夕阳和煦地笼着他整只畸形的手。
怜星足足看了约有一刻钟,久的快要连这谷中的鸟鸣都要再听不见。他终于又缓缓放了手。
夕阳一点点的从他的指尖逝去,星暮渐降,他将左手再次藏进了一层又一层的宽厚袖中。
风秋回到屋子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星垂了。
李琦不知道发什么脾气,离开了李园他就像是被解开了枷锁,原本风秋在李园瞥见的那些隐藏在乖巧表现下的东西,一个接着一个都迫不及待地要出来透气——在林诗音面前还好,离了林诗音,风秋差点以为自己带出来的“李家三少”在中途被掉了包。
——这哪里还是书香门第的李园公子,简直是个混世魔王!
把李琦拖回林诗音的院子几乎差点耗尽了风秋引以为傲的耐心,她甚至琢磨着,不然还是带着李琦离开移花宫算了。他这么个不服天地的脾气,待在移花宫里头,碰上怜星还有活路,要是一个不小心碰上邀月——
风秋沉默地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刀——几年前她还有自信从邀月手下救人,但这几天算着邀月闭关的次数,她现在真的没有足够的自信。
话又说回来了,谁让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偏要这个时候决斗呢!如果燕南天没有去南海,如今还在中原,风秋又哪里需要头疼这些。李琦这个孩子,她没自信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教训好他,大哥还不行吗?
这天下没有男人能在见了燕南天的剑后不低头!
风秋有些愤愤,可一时愤愤后,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斗的时间虽然在前头,可龙啸云和李园这事情,发生的却实在是巧了。龙啸云入关三年,怎么偏就在这两人约了决斗后才与李寻欢扯上了关系?
风秋觉得自己似乎隐隐抓住了一根线,如果能将这根线抓住用力一抽,或许便能瞧见不得了的事情。可她还没有将事情想清楚,便先被邀月吓了一跳。
邀月在她住的院子里。
按理说,这么些年下来了,风秋听声辩位的功夫练得也还可以——人只要没死,都会有呼吸声,只不过是内力深厚的人呼吸绵长,一时难以辨出罢了——可风秋却半点没有听出自己的屋中竟然有人,还是她的眼睛瞧见了邀月的白衣,才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邀月坐在她院中的石桌边,正面无表情地沏一杯茶。
他长得俊美,便是毫无表情,倒也在月色下显得飘然若仙,指尖执起碧玉茶具的那一刻,倒是显得他的手指比这碧玉的茶具还要更似由玉石雕就。
邀月半点都没有要隐藏自己的意思,沏茶的声音清晰可闻。
但风秋确实没有察觉到有人,甚至等她亲眼瞧见邀月了,花了十足的心思去听,方才听见了他浅不可闻的呼吸声。
风秋:……这人的内功到底练到什么程度了。
风秋见邀月专注沏茶,犹豫片刻,想着自己现在还在借着别人的地盘,也就相当识趣地先打了招呼。
风秋:“邀月师兄,晚上好呀。”
邀月沏好了一杯茶,他用两指将茶杯端起轻抿了一口——他皱起眉头,似是极其不满意这茶的味道,将这辛辛苦苦沏的茶直接倒进了一旁的盆景里!
风秋:……
风秋发誓她的眼睛也很好,邀月那一口绝对都没沾到茶水!他都没喝到倒什么茶,这明明不是嫌弃茶不好,是在嫌弃她!
风秋不想触邀月的霉头,而移花宫又这么大,到哪儿找不到休息睡觉的地方呢?
风秋见邀月依然专注着他的茶,便悄悄的转过了身,打算溜走。
可她还没有走出一步,屋中传来辨不出喜怒的声音。
邀月道:“你不进屋来喝杯茶?”
风秋:“……这大晚上的喝茶啊?”
她话没有说完,只是觉得夜空中月亮莫名其妙暗下了,求生的本能让她即刻道,“——也挺好的!”
风秋两三步走了回去,端起邀月面前还没来得及倒掉的最后一盏茶一口饮尽,喝完后有些讶异的眨了眨眼:“好香。”
邀月看了她一眼,将剩下的所有茶连同茶叶全部倒进盆景里头去了。甚至连茶末都没留下。
风秋看着他的动作,问“这是什么茶”的话也就全卡在喉咙里了,没敢问出声。
直到邀月把茶都丢尽了,方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大约是风秋的表情太过委屈,他在略顿了一瞬后,开口说:“你觉得这茶不错?”
风秋点头:“茶水虽冷,茶香不散——”她还顺便夸了邀月,“手艺真好!”
邀月瞧着风秋嘴角微微翘了翘,他慢声道:“本是好茶,但时间过了太久,再怎么努力,都会变得难以入口。”
“茶香冷涩,茶水苦凝。”邀月道,“师妹以为呢?”
风秋谨慎道:“我觉得都还可以啊,冷茶也有冷茶的味道。”她又看了邀月没什么表情的一眼,又道:“……不然,师兄再泡壶热的,我喝一点,区别一下?”
邀月:“……”
邀月的眉间攀上了复杂的情绪,他盯着风秋,风秋被他盯的不自在,又说:“我也懂一点茶道,不然我给师兄泡一杯?”
邀月:“……”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捏着玉杯的手指,将东西推给了风秋,可有可无地点了头。
不知为什么,在他点头的那一刻,风秋莫名觉得他好像又不那么生气了。
风秋:……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人生气莫名其妙,不生气更莫名其妙。
邀月带来的东西很全,风秋用煮好的泉水清洗了原本的茶具,也没去管邀月到底带来的是什么茶,取了差不多的量便搁进了紫砂壶里头——她的茶艺是花大的妻子一手教的,甭管泡出来的茶味道怎么样,样子绝对是一等一的赏心悦目,步骤标准。
按照这位嫂嫂的话来说:“只要茶水的温度不错,顺着步骤做下来再怎么都不会难喝。只消没有难喝到难以下咽,谁能对着我们枫娘这张脸说不好喝?”
“所以似是茶道这样的技能,对枫娘而言,有形就足够用了。”
风秋虽不算很赞同这样的说法,但她对茶没什么兴趣,能学简单一点自然是好,也不会追着让自己当真精于此道了。所以当她将捏起茶壶在邀月面前的茶杯中倒下了泛着淡金色的茶水时,提醒了一句:“味道可能一般,不如师兄的好。”
邀月瞧着淡金色的茶水跌落碧玉的茶杯之中,倒是从喉间笑了一声:“从枫娘的动作来看,到瞧不出半点不好的地方。”
风秋见邀月完全不生气了,倒也松了口气,打趣了一句:“可也不就表象好看了么?”
邀月捏起玉杯,盯着风秋慢慢饮尽了杯中的茶,说:“倒也不只是表象。”
风秋:“?”
邀月微微垂下了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在月光下似墨玉一般,他避开了风秋的视线,像怕是她见到他此刻的神情。
邀月点了点石桌,对风秋道:“再沏一杯。”
风秋:?
行。
沏茶风秋而言也不是什么体力活,她的袖口便先前洗茶具的泉水有些沾湿,便不得不挽起来些。白玉的颜色从手腕一路蜿蜒至指尖,最后停顿在碧绿的色泽上。邀月瞧见碧绿的茶盏中淡金色摇曳生辉,而金色之上又是极白的指尖与淡粉色的甲盖。有一两根长发在主人倾身夹起茶盏的时候飘下,乌木一般的黑色轻佻地跳过那淡金色中的一抹银灰,分毫未染,却让人想要将其坠进这金色里。
邀月眼神微暗,而风秋这次一次给他倒足了全部的茶盏,笑眯眯地说:“师兄你随便喝,我管够。”
邀月闻言,低低嗤笑了声。
他端起茶却不喝了,只说:“追杀李园的是断魂谷?”
风秋知道断魂谷的厉害,也有些心虚,她坐在了邀月的对面,对邀月说:“是。正因如此,我才特意来拜托了师兄。”她又笑了笑,“这天底下,神侯府都未必能让断魂谷退步三舍,但移花宫却可以对吧?”
邀月倒是笑了,他看了一眼风秋。风秋本以为他要如怜星一般提出交换条件之类的事了,毕竟断魂谷是个极大的麻烦,即便是移花宫,面对这种量级的麻烦,向金风细雨楼多提些要求也在情理之中。
风秋做足了准备。
可邀月仅是唇齿抵着碧绿的茶盏,看着她忽道:“要不要我替你杀了断魂谷的主人?”
风秋:“……?”
邀月微微眯起了眼,风秋的表情似乎取悦了他,他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一口杯中液体,杯中圆月摇碎乱成了一团。他捏着茶盏,凝视着风秋,不轻不慢地对她说:“藏在移花宫并不能保证李园的万全,如果你想,我可以直接帮你杀了他们。”
“你只要轻轻点头。”
邀月搁下茶盏,一手撑着半脸,嘴角切实地微微扬起。正因是他真切的笑了,又是在月色下,风秋恍惚以为自己瞧见了这世上最能蛊惑人心的月中仙子。
邀月道:“——我就帮你杀了他。”
风秋:“……”
风秋回过神,惊诧道:“不行!”
邀月的笑意敛起,他冷声道:“不行?”
风秋道:“我也是知道规矩的,诛杀断魂谷是件多麻烦事情我心里有数,这代价我没法替我师父答应下来。更何况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更没道理累你去替我搏命。”
邀月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看着风秋说:“你觉得我在替你搏命?”
风秋莫名:“无敌公子的功夫怕是四大名捕齐上才能稳胜,若是与他单打独斗,便是四大名捕中年纪最长的追命也未必能轻易得手。虽然我不清楚师兄你想拿这事换什么,但我一换不起,二也不希望你去玉石俱焚。”
移花宫树敌极多。若是邀月因为决斗无敌公子而重伤,很难说前任宫主身亡之际,众人逼宫绣玉谷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苏梦枕这段时间身体又不太好,风秋实在是不想让他再为移花宫的事情头疼。
“玉石俱焚。”邀月念着风秋的话,他道,“你觉得我与断魂谷的货色是一路?”
风秋立刻:“那当然不是,师兄你要好看的多!”
邀月看着风秋,那点怒气根本出不来。但他也懒得去解释他若是要杀断魂谷远到不了搏命的地步——他觉得风秋怕他死的样子莫名令人欢愉。
所以他甚至微微笑了笑。
邀月心情好,便也觉得李家暂入移花宫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他正欲再问,忽捻起桌上玉杯头也不回的飞掷了出去!
风秋后知后觉的回头,只听一声闷哼,受了伤的李琦出现在院门后。
他冷冷瞧了院中端坐着的邀月一眼,擦去了指缝间因解那一盏而崩裂的血。
那一盏所含的掌力着实厉害,便是李琦用了十分的力气去接,也免不得五指崩裂的结果。
他的右手几乎要成血手,流下的血根本一时半刻都擦不去。
李琦冷漠的瞧了一眼,竟然便不再去管了。
邀月坐在院中饮完了冷下的茶,看也未看李琦道:“都道李园乃是清流世家,这样人家出来的子弟,竟然不懂得男女有防的道理吗?”
风秋压根没去管邀月说了什么,她被李琦的血手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风秋:完了,我要怎么和大李交代。
风秋:不对,没事,这里是移花宫,人只要还有一口气都能活过来的神奇地方!
风秋厉声道:“你大半夜干什么呢!手,手,把手快给我师兄看看!他治内伤江湖一绝!”
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