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柯良缘楞了一下, 下意识地抬头望了过去，然后眼眸里骤然闪过几分喜悦, 部长竟然亲自来了——！
生命安全终于有了保障！
柯良缘十分激动，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看到部长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 他走的极慢，但是在黑暗之中，竟然有一种凛然的架势。
柯良缘很少看到部长会有这样的架势，那个男人从来都是冷傲的、沉默的、不动声色的，上一次见到那个男人这般气势的时候, 好像还在……
……还在一百年前。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特殊部的成员，只是一只无所事事、又厌恶人类、整日胡闹的小狐狸。
柯良缘的眼眸中陡然闪过一抹怀念。
“那你认为，受到伤害之后, 是伤害别人的理由吗？”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的声音很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轻描淡写之间，又有一种不同的味道，“那些被怨灵的怨气所沾染的嫖客, 罪该致死吗？”
“她们每一个人都非常可怜, 这一点我承认，这里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那些穷凶极恶的垃圾所变成现在这般模样的，但是更有一部分人, 是因为他们的父母。”
“那些嫖客是伤害她们的人吗？”
“不是。”
男人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洛三千，那一双深黑的眸子里面仿佛有什么在跃动，波诡云谲一般，他静静地问道：“对于那些嫖客来说，这不过是一场交易，她们付出身体，他们付出金钱，他们的行为在道德上值得诟病，在法律上也有一些触犯，但是他们真的该死吗？”
“怨灵以人的快乐和希望为食，它们的日常就是吞噬人的快乐和希望，让人处于倒霉、痛苦、伤感、难过、绝望等等负面情绪之中，你觉得在场的人，处于最痛苦最绝望最无法自拔的时刻里，有多少是因为那个怨灵呢？”
“她们死气沉沉，她们阴郁沉默，她们在白天一坐就是一个白天，她们就像没有生气的木偶一样，你真的觉得，她们这样的生活，愉快吗？”
“她们需要的是光，是善意，是温柔，是真诚，是将她们从深渊中拉出来的力量，而不是让她们一直沉迷于深渊之下，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周围的那些眼睛已然沉默、安静、弥漫着死气，仿佛刚刚洛三千所说的不是她们一般，仿佛现在这个男人所说的与她们无关，
连呼吸都那么轻，仿佛都让人感觉不到一般，
她们站在那里，每个人手中还握着尖锐的武器，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战士一般，她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生物的命令一般，只要有了命令，她们就可以不顾一切，
……她们不在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们也不在乎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们不在乎她们自己，也不在乎旁人，
男人的目光扫过这些姑娘，眼里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这些人……真的没有受到怨灵的控制和驱使吗？
“那他们被怨灵纠.缠，有一些人不过是日日夜夜做噩梦而已，有一些人则是日日夜夜倒霉不断，有一些人被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困扰，一直精神不济，最后开车的时候一个晃神就发生了车祸，甚至带走了许多更无辜的人的生命，那些人就该死吗？”
“一场车祸，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两个人，在现在这种独生子女当道的世界里，毁掉的更是几个家庭。”
“司机是一个，车里的乘客是一个，有的时候可能都不是一个乘客；而另一个车子里，也有一个司机，可能还有乘客、朋友、同事、亲人。”
“一场车祸，至少毁掉两个家庭，这些人就应该被毁去吗？”
“这里的人，是无辜的，那些因为她们而死去的人，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
“这位小姐，你觉得这个怨灵，应不应该被消灭呢？”
男人定定地望着洛三千，仿佛在期待着洛三千给出他什么答案一般，他的眼眸之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没有，但是周身却弥漫着一种近乎于恐怖的气息，让柯良缘颇有几分心惊胆战，
洛三千沉默良久，然后抬头看向了男人，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畏不避，眼眸里仿佛有什么热烈的火焰在燃烧，
“这位先生，你这是一场驳论，”洛三千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只是声音中透着几分凉意，在凉风阵阵阴风瑟瑟的小巷里，只让柯良缘忍不住打颤，“会导致她们来到这里的，难道不就是您背后的一切吗？”
“我想，这些人……或者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从那些恐怖的地方出来，第一时间都会选择报警或者举报，”
“但是，有用吗？”
洛三千定定地看着那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问道：“您说，有用吗？”
“有用的话，她们也不会在这里了。”
“在那些大山深处偏僻的村落里，民风彪悍异常，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穷山恶水多刁民。”
“所以地方警察管不了，地方人不愿意去管，怕惹事上身，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集体保持沉默。”
“很久之前，我还听过一个传言，一个姑娘被拐，家里在当地还算有些势力的，于是找啊找，找了大半年，终于找到了女儿的下落，但是那边不肯放人，给多少都不肯放人，最后在当地政府警官层层包围护送之下，上山带走了女儿，也只带走了女儿。”
“那么多被拐走的女大学生第一时间冲出来求救，但是得到的只是撇开的脸，然后被惊怒交加的男人们拽了回去，另有人上前来说这娘们犯病了。”
“于是那些人就笑哈哈地说好好治病别出来吓人，一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谁不想要光明正大地活？谁不想要幸福健康快乐？这些人之中，有多少曾经前途光明的小姑娘？又有多少曾经心怀梦想脚踏实地的小姑娘？她们就不想活回去吗？她们就不想找到曾经的自己吗？”
“她们想！”
“但是她们没有机会！”
洛三千的声音微微拔高，竟然有一种掷地有声一般的感觉，她目光紧紧地凝视着男人，眼眸之中的感情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她们想要活下来，怎么那么难呢？”
“她们也想要像以前一样啊，心怀梦想脚踏实地，真诚善良坚强勇敢，谁不想要这样的美好品质添加到自己身上呢？”
“但是没有人……没有人给她们这个机会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又愿意走上这样的绝路呢？你以为她们不知道怨灵会给她们带来什么样的结局吗？你以为她们不会知道长时间被怨气笼罩她们渐渐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但是这些……比起那些可怕的过去，以及重新被抓回去的可怕猜想来说，都太轻松了……”
洛三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扭头看向一个姑娘，目光之中竭尽温柔，但是那个姑娘却没有半分反应，只安静地站在那里，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把长刀，无人可以看出她的表情，也没有人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
“她们也想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她们也不想做那些阴沟里的耗子，但是谁给她们活下来的可能了呢？谁给她们希望了呢？”
“没有人。”
“那除了这样，继续艰难地保护自己之外，她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继续活下去吗？”
“没有了。”
洛三千扭头看向那个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觉得，你觉得这些姑娘，该怎么办呢？”
“自杀吗？”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柯良缘都以为部长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男人低笑道：“你是在狡辩。”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的问题。”
“从头到尾，你也没有正面应对过我的问题，她们是可怜，但是那些因她们而死的无辜群众，难道不可怜吗？”
“你说她们想要活下去，那些人就不想要活下去吗？”
“那些人又犯了什么错，又为什么其罪当死呢？”
“可是这位先生，你也没有回答过我的问题，”洛三千淡淡道，“如果有人可以提供给她们保护，如果有人可以让那些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有人能给她们一点点希望，如果有人能给她们一点帮助支持，她们也不会去寻求什么怨灵的庇护。”
“难道不正是因为她们得不到庇护，那些犯下罪恶的人得不到惩处，那些庞大的利益链条至今依然存在着，她们才只能去寻求怨灵的庇护吗？”
“因为她们没有别的路啊，她们只有这一条路，她们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普通人，有几十条可以选择的路，但是她们，从来都无路可走。”
“再去要求她们真善美，不是太苛刻了吗？”
男人静静地凝视着洛三千，洛三千同样也安静地凝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那种力道与火花让人胆颤，
柯良缘瑟瑟发抖地抱紧自己，怎么办，部长要是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打起来了可怎么办？自己有帮哪一边？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帮部长，但是……
……他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还是不行吗？
洛三千微微皱起了眉，唇角微微一动，男人微微闭起了眼睛，双唇微启，正要说话的时候，他们听见了一个开门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几乎轻不可闻，但是一直都在注意着动静的洛三千和男人却在顷刻间微微一动，然后一起扭头看了过去，
……他们都听见了这个声音。
在他们扭头看过去的那一瞬间，有一束灯光亮了起来。
那些人，第一次这么完整地出现在他们几个人的眼前，只一眼，柯良缘就不免心惊肉跳。
那些姑娘的脸色十分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唇角一丝血色也没有，只有一双眼睛，又沉又亮，
柯良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些姑娘的眼神，只感觉在灯光下，那些穿着极为相似的姑娘站在那里，动作、表情、模样都有着说不出的相似，她们的手中都握着长刀，上面锈迹斑斑，看起来就更显得渗人无比。
柯良缘胆战心惊地望向洛三千和部长，发现刚刚还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已经动作一致地向那个打开的大门走去，柯良缘一瞬间就跳了过去，生怕那两个人将自己落下，
这里……实在是太渗人了。
柯良缘一点一点地向前走，路过那些姑娘的时候，只能听到非常轻微的呼吸声，那些握着长刀的手更是惨白异常，青色的血管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一瞬间，柯良缘都觉得这些姑娘不像人，而像是……什么行尸走肉一般。
柯良缘紧紧地跟着洛三千和男人，进了那个门，就更感觉阴风阵阵，柯良缘只感觉自己背后发凉，身上起了一连串的小疙瘩，如果不是碍于形象，他真的都想直接扑到部长身上求带走，
比这更惨烈的情景，柯良缘不是没见过，那些邪妖为了修炼什么邪术，经常血流成河，或者弄出一批一批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就是血池肉林柯良缘都见过，真的活尸他也见过不少，却没有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发寒，
因为那些活尸，都是尸体，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尸体，是死物，但是眼前这些人类，都是活人，
被堂堂逼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大活人。
只想想，柯良缘就觉得心惊肉跳。
到底是经历过什么噩梦地狱，才能被逼成这个模样呢？
而且，她们并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或者修炼邪术的那些弱智逼成这个样子的，而是……被人，
被与她们一样的人类逼成这样的，而其中那些下手的人，有让人同情怜悯的老人、孕妇等等需要帮助的弱者，她们不过是一时心善；更有生她们养她们的父母亲人，这些让她们轻易放下警惕的人；
柯良缘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些人，
……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家庭中出生的啊！
洛三千和男人镇定自若地向前走，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登对，竟然有一种并肩作战的感觉，根本就看不出两个人刚刚那么争锋相对，
柯良缘心里陡然闪过一个念头，
……刚刚这两个家伙，不会是故意的？
房间里的灯陡然亮了起来，柯良缘差点直接叫出来，然后，客厅的地板剧烈地晃动，最后那些板子似乎在转移一般，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动，最后缓缓打开了一条通道，里面极为黑暗，什么都看不清，
哪怕是柯良缘的狐妖之眼，也完全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部长和洛三千，但是那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惊讶的模样，只是在下去的前一秒，他听到部长淡淡道：“我是莫子恒，特殊部部长。”
洛三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紧接着，便涌现出一股浓浓的笑意，她轻轻道：“我是洛三千。”
洛三千……男人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
……那个继任的叶夫人？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心里陡然有几分不快。
“刚刚那些话……”男人有些含糊地说道，“……不是我的意思。”
“你别……嗯……”
男人似乎说不下去了，一扭头就向前快走了几步，洛三千看着他的背影，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这家伙，怎么这么可爱呢？
她还没感谢他配合她呢，他还着急地解释？
……这小笨蛋，也太可爱了一点？
洛三千没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男人似乎是听到了她的笑声，耳根渐渐地红了起来，但是步子却慢了一下。
洛三千含笑看着男人的背影。
怨不得这般默契。
怨不得不过是一个眼神，这个家伙就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然后顺势配合她，
洛三千和莫子恒刚刚的对话，都是故意的，不过是引来那个怨灵而已，
这怨灵养育庇护这么多姑娘，尽全力去保护她们，并没有对她们动任何手脚，因为这些姑娘受怨灵怨气的影响而行将就木一般，怨灵还自发地远离她们，虽然并没有什么用，但是如果怨灵没有远离这些姑娘，或许展现在他们眼前的，就不是灵魂完整的人了，
怨灵汲取人的快乐、希望、幸福，即使是一个幸福健康快乐美满的人，在与怨灵的接触之下，也会渐渐变得麻木、痛苦、绝望，更不用说本来就心存绝望与痛苦的这些姑娘们，她们极易被怨灵所同化，
而至今，她们都没有被怨灵同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怨灵根本不想要同化她们，要知道，怨灵本来就以同化这些人类、让她们沦为自己的“奴隶”为本能，而不想同化她们的怨灵，真是闻所未闻，怨灵不想要同化这些姑娘，难道还真的想要保护这些姑娘吗？
有句话叫作，褪.去了所有不可能的猜测，那么剩下的那一个，就一定是正确的，
哪怕这个猜测再荒谬，它都是正确的，
譬如现在，
有死去的人怨气凝聚而成的怨灵去保护人类，听起来多么荒谬而不可置信？但是这偏偏，是唯一可以解释通的可能。
那个怨灵，就是在保护这些人类。
所以，洛三千才决定试一试，在这种怨气满布的地方，除非每一块土地一点一点地探查封印，要不然根本找不到怨灵所在的地方，
就像刚刚这客厅所发生的一切一样，这些房子下必然有一个极大的法阵，将这些房子都联系在一起，可以随时进行替换和转移，如果一旦发生什么，怨灵可以第一时间赶到，而如果他们想要在这些地方找到怨灵，怨灵也可以第一时间逃跑，然后在这么多土地房屋之间来回徘徊，
除非她们每调查一个地方就封印一个地方，最后才能找到怨灵，但是这无疑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真不是什么好做的事情，尤其是他们现在只有三个人，小狐妖还是个半吊子，每个人的任务就很重了。
所以洛三千，才打算这么试一试，让怨灵自己现身，如果怨灵真的想要保护这些姑娘们的话，它必然得采取别的办法，否则加以时日，哪怕怨灵一直注意着躲避着这些姑娘，也迟早会把这些姑娘同化，
怨灵不想要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必须另寻出路。
洛三千既然打算让试探怨灵，就必须找一个搭档陪她唱双簧，但是小狐妖……不仅没那个脑子，还被吓傻了，
迫于无奈之下，洛三千只能选择了这个男人，在她将目光转向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就在等待男人能不能看懂她的意思，
其实希望渺茫，毕竟只是个陌生人，没想到男人竟然看懂了，还配合着将这出双簧唱了下去，洛三千都感觉非常惊奇，
莫子恒……吗？
你是不是……那个他呢？
洛三千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些许期待。
几个人终于走到了怨灵所在的地方，那是巨大的法阵的一角，在地下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芒，
“你们不是想要见我吗？见到我，又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少女般娇俏的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但是他们并没有找到那个怨灵的所在地，少女轻笑的声音洒满了整个房间，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们怎么还不说话呢？是在找我吗？可惜啊……”
那声音拖了长长的调子，尾音竟然带了几分残忍的味道，洛三千认认真真诚恳无比地说道：“这倒没有。”
“就是突然有些饿了。”
“你这个阵法看起来还挺像披萨的，要不然一会我们去吃披萨夜宵？”
怨灵：“……”
柯良缘：“……”
莫子恒点了点头，认认真真道：“好啊。”
“我知道有一家披萨店很好吃，就在我们单位旁边，二十四小时开门，过去还有优惠。”
怨灵：“……”
沉默了几秒，在那两个人聊起披萨之前，怨灵斩钉截铁道：“人类，我不信任你们。”
空气里一片寂静，等了半分钟也没听到怨灵继续说话，洛三千友善道：“……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