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产生了这一体认的同时,他的眼前忽然又是一花。
玄舒猝不及防,身躯摇晃了几下。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身旁说话,由模糊而渐渐清晰。
“……已经没有了!不可能再有了……”
玄舒:……?
他猛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然是在——魔界!
面前的土地干枯龟裂,寸草不生。天空中永恒翻滚着黑雾与阴霾,不见天日。
他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一点难以呼吸。
他忍不住猛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里这才清明起来。
而他身旁的那个声音依然在冰冷而平静地说着:
“……本尊统领魔族,自是心中有数。佛子欲得大道,道途之上,即使作为踏脚石,亦不是这些低等魔族能够充任的。否则佛子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你游走世间多年,想必作过恶的低等魔族也斩杀了不少,它们身上所累积起来的功德,即使全部都加起来,又能有多少?”
玄舒:!
他怔了一瞬,尔后慢慢转过脸去。
一个黑衣男子就站在他身旁不远之处,面容平静地眺望着远处,这样说道。
那男子身材高大,肤色苍白,虽然只露出了一个侧脸,也看得出他的五官线条深刻。
虽然他自称为魔尊,但他的气场里竟没有多少邪气或作恶的黑气,反而有一种睥睨天下、高高在上的冷酷气场,倒不像那些低等的魔族魔将们那样令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厌烦,而是令人一眼望去便生出几分忌惮之意来。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但很奇怪的是,他站在此处,与正道的代表人物——佛子相对话,却丝毫没有散发出任何杀气或威胁之意。
他很危险,但与此同时,他无意在此大开杀戒,亦无意与佛子为敌。
这是玄舒对他的第一印象。
玄舒心里有点奇怪,不知自己被拉入这个新的幻景里,却只见到了魔尊,又是何故。
迄今为止,他所遭遇的幻景,每一幕都与谢九有关。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逐渐冷沉了下来,心想为何新的幻景里会出现魔尊这个新人物?难道……魔尊与谢九之间,也有甚么“前缘”不成?
这个念头不起还好,一旦从他的心底冒起来,他就感觉心脏一阵绞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直接按进了什么又苦又涩的汁子里,反复拧了一千次似的。
玄舒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他此刻是面对着那位魔尊的,因此对方也看到了他脸色的变化。
魔尊挑了挑眉,表情里开始带上了一丝不耐。
“怎么?想明白了没有?本尊没空慢慢开解你们这些正道人士。”
他的语气冰冷。
“目前为止,你已经斩杀了九十九位魔将及地位更高的魔族了。”
“……若不是看在鹭起的面子上,本尊是不会容你至此的。”
玄舒:“……”
他的脑子里还在飞快地分析和处理着魔尊这两句话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就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
“浮舟,怎么了?莫要与佛子争吵。”
玄舒看到魔尊眉间一展,之前的那点不耐飞快地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他转过身去,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笑意。
“鹭起,你来了。”他的声音柔和下来。
“我并未与佛子争吵,我只是将目前的情势说与他听……说到底,我已看在你的面上让步了许多次,并未插手佛子所做之事,但他也不能得寸进尺,将我魔界诸人赶尽杀绝吧。”
玄舒:“……”
他无言地同样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位风姿凛然的女修朝着他们走过来。
那女修穿着一件竹青色的衣衫,腰间坠着一柄剑,眉目间很有一些英气,中和了她秾丽的容颜,使得她看上去颇有几分剑修的气质。
但当她走过来,先是朝着魔尊安抚地笑了笑之后,就转向了玄舒,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道:
“浮舟毕竟是魔尊,有时脾气不太好,佛子见谅。”
玄舒心想,你的语气里可一点真的希望我“见谅”的诚意都没有。
但是他也不会直白到就这么说出口,遂立掌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个回答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万能的。每当他不想真的回答对方的话、或者回答不出来的时候,他都可以这么处理,然后任凭对方自己解读。
自然,女剑修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微微一笑,道:
“但是,浮舟所言,确也是事实。那‘斩百魔作恶’的条件,每一位被你斩杀的作恶魔族,都须得是有一定地位、身手、重要性的,这样你才能够在每个作恶魔族的身上获取所需的功德。你是不能拿低等魔族来充数的……更何况低等魔族,本事也同样低微,能做多大的恶呢——哦,我不是说那样就是对的,他们同样也该受到惩罚,但是……为了飞升得道的话,积累的功绩定需更大,也不该着落在低等魔族身上得来。”
玄舒:“……”
不知何故,这位女剑修待他极有耐心,说了这么长一番话,几乎是详细地解释了“他”为何与魔尊在此起争执的事情。
这样的话,即使他还不了解前因后果,也能从中猜到,“他”在这里若要飞升得道,条件是“斩百魔作恶”——也就是斩杀一百名作恶的魔族。
并且,这一百名作恶的魔族还必须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须得身手不错,有一定的重要性,还得作恶多端、为害一方,这样才能让他积累起足够的功德,满足那个飞升得道的条件。
可是,听魔尊的语气,“佛子”似乎已经斩杀了九十九名满足条件的魔族,但第一百名却怎么也找不出来,而放眼整个魔界,满足条件的恶魔已然全部都死于佛子之手了。
因此,魔尊在警告“他”不要将目标放到那些低等魔族身上,因为杀了也不一定有用?
虽然他还是觉得,只要作恶的话,不论等级高低,大小魔族都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魔尊毕竟是魔族之主,两人立场相悖,能跟他站在这里好声好气地说话就已经不容易了,对方为自己手下统治的子民多说两句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之事。
而且,依照面前这两人所言,佛子已然能够推测出,女剑修“鹭起”与魔尊“浮舟”,似是一对爱侣。
虽然他们两人并没有黏黏糊糊地搂搂抱抱,甚至也没有并肩站在一起,作出任何亲密之态来,但他们的言语里透着那样一股亲近信赖之情,即使是不通世情的佛子,也能体会得到几分。
佛子放缓了一点神色。
但他还是想不通,女剑修鹭起与魔尊浮舟二人,会与谢九之间有何连系。
上一个幻景里,另一位女修乃是谢九的小师妹。
难道这个幻景里出现的女修或魔尊,也是谢九的什么友人不成?
玄舒想得微微拧起双眉。
这女修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位剑修。难道合欢宗还能教出剑修来吗?
又或者,谢九就这么神通广大,令人轻易能够心生亲近之意,就连堂堂魔尊,也能与她结为好友?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到嗡的一声响。
他一抬眼,发现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鸟,陡然从天空之中直降下来,径直飞向魔尊浮舟的面前。
浮舟一抬手,那只小黑鸟就停在他的指尖,张口便发出一段人声来。
“报——合欢宗女修谢琇,于‘夙渊’现身,意图不明!”
玄舒:!!!
他震愕地望向那只小黑鸟,但在口吐人言之后,那只小黑鸟便化作一股黑雾袅袅而散。
他再看向魔尊浮舟,只见对方的眉头皱得死紧。
“这是怎么一回事?”浮舟沉声道,转向那位女剑修鹭起。
“你师妹跑去‘夙渊’做什么?”
玄舒:……?!
原来,鹭起真的也是合欢宗弟子?还是谢九的师姐?!
鹭起的表情比浮舟好不了多少,眉目间还添了一层深沉的担忧。
“我……我也不知。”她语调急促地说道。
“可是……九师妹做事,一定有她的缘故……她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亦不会意气用事……”
她喃喃着,忽而表情坚毅起来。
“我得去看看!对,我一定要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魔尊浮舟叹了一口气。
“那就去吧。”他说,又将视线投向佛子。
“你听到了,我们两人要去‘夙渊’找谢九。”他冷冷道。
“佛子呢?你是置之不理,还是跟我们一道去?”
不知为何,玄舒感觉浮舟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嘲讽意味。
他忽然胸臆间涌上来一股怒气。
“贫僧自是与你们二人一道前往。”他忍着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结果话一出口,对面那两人都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什么?你竟然真的要去?”鹭起脱口道。
浮舟冷笑了一声。
“真难得。佛子的这点良心可不易得呢。”他这一次不再掩饰自己的嘲讽。
玄舒:“……”
他冷冷扫了魔尊浮舟一眼,最后勉强向着那位谢九的师姐鹭起一颔首。
“鹭起施主打算何时动身?”他问道。
鹭起还没有说话,魔尊浮舟就在一旁冷冷说道:“她姓秦。”
鹭起:“……浮舟,莫要无礼。佛子并无他意……”
浮舟冷哼了一声。
“突然唤得那么亲切,不知是何意。”他虽然没有直接指出他嘲讽的对象是谁,但句句意有所指。
“从前不见他对谢九假以辞色,现今倒是生出了几分良心来……也不知事到如今,还有没有用。”
秦鹭起有点恼怒。
“浮舟!”她沉声喝道,“莫要胡说!九师妹一定没有事……至于佛子,此事了结后,早晚是要飞升上界的,到时候又与九师妹何干?”
魔尊浮舟被她呵斥了,竟然也没有气恼,而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也对,一段孽缘而已。”他道。
玄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