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琇弯起眉眼,将火上烤好的那只野兔撕下兔腿,用油纸垫了,直接递到薛三郎的手里。
“尝尝?”
薛三郎一怔,道了一声谢,接下那两条兔腿,小心翼翼地啃了一口。
谢琇看他吃得这么文静,甚是难得,不由得眉眼弯弯地多看了一会儿。
趁他瞎,多多看他!
否则他复明了以后,大概就不给看了……看了还得想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
谢琇在火堆旁托着腮,就这么看着薛三郎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那两条兔腿都啃完了。
她把那张油纸拿回来,将烤好的野兔肉撕成一条条的,每一条上都用削尖的小棍戳好,再拿回去交给他。
薛三郎目不能视,左手里托着沉甸甸一个油纸包,略微有些犹豫。
谢琇笑了,道了一声“事急从权,得罪了”,就毫无预兆地忽然握起他的右手。
薛三郎的右手剧烈颤抖了一下,连带着身躯都一起抖了一下,差点把他左手里的那个油纸包抖掉在地上。
谢琇“哎呀”地脱口叫了一声,飞快地出手垫在他的左手底下,连油纸包带他的左手,一并囫囵个儿地握在自己的掌心。
薛三郎:……!!!
这下子他双手全都受制于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冠,整个人都僵硬了。
谢琇这才意识到,对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言,男女有别,即使事急从权,这么毫无预兆地握小手手还是有点太富有冲击力了。
她讪讪地笑了一下,道:“我在兔肉上插了许多签子……怕你看不到,就带你感受一下,莫要摸错了地方,又伤了手……”
说着,她硬着头皮,果真把薛三郎的右手牵过去,握住他的手指,强行让他去摸了摸油纸包里排列整齐的一排签子。
薛三郎:“……”
他看起来很想说一句“这等事叮嘱在下一声即可,不必如此”,但好像又忍住了,只简短地说了一声“有劳道长费心”。
连“某不胜感激”这种套话都没有说。
呀,可能是气得狠了。谢琇心想。
她笑了笑,松开手坐到一旁去,开始处理第二只野兔。
她其实不喜欢吃兔兔,包袱里也带了干粮,但薛三郎一个大男人,只吃一只兔兔说不定也不饱,何况当她找到“谢琇”做好的陷阱的时候,里头就已经有两只野兔了。
抱着一只也是吃,两只也是吃的观点,她这才把两只都一齐带了回来。
反正包袱里有调料,现在不用,难道还要原样带回太傅府给他们添个菜当见面礼吗。
谢琇烤上了第二只野兔,洞中的香气更浓厚了。
她就着这种香气,咔吱咔吱地啃烤馒头片。
薛三郎:“……”
这位道长,怎么吃起东西来动静这么大,像只松鼠。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暂时也不太适应这种眼前都是黑暗,做什么都很笨拙的生活。
虽然刚刚她突然握住他的手,结结实实地把他吓了一大跳,但不得不说,她的考虑很周到。兔肉撕成条插上签子,让他吃起来毫无滞碍,十分方便。
而且兔肉的确烤得很香。
他吃完之后,居然还有点饥饿。
按理说他负了这么重的伤,除了外伤之外,双眼也看不见了,应该根本吃不下饭才对,但这位女冠把他照顾得实在太好了,他居然一连吃掉了两只野兔。
并且,在两只烤野兔之间,她还体贴地递上一只水囊让他喝水。
别问,问就是外头黑衣人身上找到的。
那群追杀他的黑衣人现在听上去简直像个宝库,身上什么都有。
吃饱喝足,伤势和鏖战带来的疲劳终于一涌而上。
薛三郎听到她温声说:“三郎君若是累了,可以先睡。今晚就由我来守夜。”
薛三郎还想推辞几句。
结果她笑道:“负伤之人理应得到优待,毕竟你是刚刚才拼了命啊。”
薛三郎猛地一怔。
他从未这么想过。也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他拼命办差,自然时常会有负伤的时候。他能够自己裹伤的时候不会假手于人,重伤到了自己裹伤不便的时候,可能下属也会代劳;但他们最多只会挑起大拇指说“大人真英雄,真汉子”,却没有人温言说“你已经拼了命,理应得到一切的优待”。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生命中,只有短短的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受过什么伤,过得很是快活。
……或许是因为,那一段短暂的时光里,总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去冲锋陷阵,把他珍重和保护得很好吧。
一思及此,他的心头涌起了一股不散的惆怅。
薛三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过来的时候,他感到火堆已经熄灭了,因为那种火焰舔上木柴发出的毕毕剥剥声已经消失了。
他侧耳聆听了一阵子,意识到那位定云道长似乎也在睡觉,还没有醒。
因为距离他不远之处,有一道略沉的鼻息,一呼一吸,极有规律。
薛三郎本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这一下却不敢行动了,生怕自己视力不便,胡乱走动的话万一碰到那位道长就糟了,只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可是躺久了骨头和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他试着换个姿势,却忘记了自己侧腰上还有一道伤口,一下子牵扯到了,实在太痛,他忍不住从喉间吭地一下,发出一声疼痛的鼻音。
紧接着,他就听到不远处的她有了动静。
她在几息之后就扬起了声音,声线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的余波。
“薛三郎君?你怎么了?”
薛三郎咬牙忍过那一波疼痛,才沉声道:“无事。……不小心牵动了一下伤口。”
她“啊呀”了一声,急忙坐直,道:“没有再崩开吧?”
薛三郎摸了摸,感觉似乎还好,便道:“应该没有……”
结果身边有一阵微风拂面,是她走过来时带起的微小气流。
“我看看。”她道。
薛三郎十分尴尬,下意识用手又拽了拽身上那件不合身的道袍,说:“在下已确认了,真的没有……”
“哦。”她好像也突然察觉到了他的尴尬,立刻转身走开。不多时,她又回来了,将一叠衣服放在他的头边,道:“你的衣服已经烤干啦。我出去找水洗漱一下,你身上也该换个药了。”
薛三郎抿唇应下,听着她走了出去,这才摸索着起身,一点点解开身上的布条。
……其实还是扯裂了一点,不过幸好没有影响到裹伤的布条,还可以重复利用。
他在那一叠衣物旁边还摸到了金创药瓶子,心中一叹。
这位女冠,真的心细如发……而且还处事从容,不管什么样的场面都能十分自然地应对过去。
此人绝非池中物矣。
但他现在双目全盲,不得不仰赖于她的照顾,倒是不好打探一二。
待得她过一阵子回来了,还递给他水囊和烤馍片,他还是问了一句:“此地……距离京城还有多远?”
那女冠道:“大约还有一百多里。”
薛三郎思忖着,这个距离正是不远不近,应当还是太平府地界,但也不知此地距离哪座城镇较近。
更何况,刑部在京城之外可没有分舵,也没有分号,到各地办案都还要依赖当地的衙门、官吏和捕快。现在送信到附近的城镇衙门,说不定也不比直接回京来得快。
若是自己没有视力不便的问题,只有那些外伤是难不倒他的,自当直接回京。可眼下却是让他举棋不定起来。
这位女冠是山上道观里的人,又是女子,拿钱请她帮忙雇一辆马车回京,或许是个办法,但马车走不快,他路上至少还要颠簸两天,视力不便的情况下,万一那些黑衣人再至,他未必还能保有之前的敏锐度和洞察力,而且他战斗力也要减半。
但请她替他送信回京,好像也不太妥当。
人家好好一位女冠,在山上道观里清修,和他素昧平生,就要劳她跑这么一趟京城,也着实辛苦。
……可若是在这山上藏好,等属下来救呢?
他一想到昨天已全数折在半路上的那十几位下属,内心就涌起了一阵悲痛与怒火。
对方来者不善,根本就是想把他截杀在京城之外!
他已不惜此身,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已查到的线索不过是冰山一角。若不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的话,长此以往,朝堂迟早会被他们逐渐侵袭蛀空!
他想得入神,双手紧握成拳,牙咬得格格响。
这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其实……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女冠说道。
薛三郎:……?
他意外地挑起眉,却也很快把自己的思绪暂且抛到了一边,说道:“道长请讲。”
定云道长说:“大人昨日曾说,你是……刑部捕快?”
薛三郎:“……正是。”
定云道长似乎放心似的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我若有恩于你,可否和你换取一点回报?”
薛三郎:?!
他愣了一下,问道:“何种回报?”
定云道长说:“我昨日不是说过,我出生不久,就被抱至山上道观?”
薛三郎:“嗯。”
定云道长:“……事实上,是因为我出生不久,母亲就过世了。”
薛三郎:“呃……请节哀……”
定云道长:“……我怀疑家母死因有疑点。”
薛三郎:!!!
定云道长就像是没有看到他的震惊之色一样,继续道:“因此,我昨日下山采买,买了一些山上道观用不着的东西,就是为了下山做准备。”
薛三郎:“……下山?!”
定云道长说:“是的。我本居京城,只因家母过世、家父后母不慈,才将我形如放逐一般驱逐到山上道观,说我命格大凶,须得清修方可……但我不信。”
薛三郎:“……”
定云道长:“如今我已修习略有小成,道观生活虽然清苦,但家师却颇有神通。道家那些收妖画符的本事,我也学了不少。”
薛三郎:“呃……收妖……画符?!”
他的声音里有一点难以置信,只怕是觉得她学的这点本事,全是招摇撞骗的把戏吧。
谢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