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眼看谢璎脸色都气得发紫了,一边给旁边的心腹侍女使眼色,让她去找人通知还在上值的谢太傅,一边赶紧搀着谢璎,低声道:“我听那些戏文里,也有甚么崂山道士会定身法……”
谢璎恨道:“定身法!定是那女道士给我下了定身法!快去找父亲回来给我主持公道!”
张姨娘唯唯应声,门外的谢大小姐倒是笑了。
“也好,让妹妹定在这里,也让父亲瞧一瞧,长姐尚在门外不得进府,妹妹就转身不顾而去的模样。”
谢璎低头一看,发觉自己果然是脸朝着府内、背冲着门口的,很显然是把长姐撇下、自己无礼地要进府的样子。
她虽骄纵,心里也清楚,谢太傅虽然宠爱她,但他也指望着这个长女帮他解危济困,嫁给小侯爷,好让欺君之罪落不到谢家头上。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惩罚这个谢大小姐?
谢璎咬牙切齿,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恨恨道:“大开中门!都与我去迎接姐姐回府!”
另外一扇大门也吱呀而开。
谢璎依然动弹不得,扭着身子说话,腰间也甚痛,不由得快要气得落下泪来。
“……这样够了吧,姐姐!”她从齿缝间又挤出一句话来。
门外的谢大小姐终于眼眉一弯,露出一个有几分真切的笑意来。
“够了够了。”她笑道,“妹妹的诚意,我已尽知了。”
她的右手“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谢璎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双腿可以移动了。
但是她在原处僵硬了太久,乍然这么一松快下来,居然双膝一软,就要往地面上瘫倒。
还好张姨娘和她的丫鬟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不至于让她当众出丑。
谢璎心头暗恨,慢慢转过身去,眼看着那位谢府长女,大步跨过门槛,径直掠过两旁向她躬身行礼的仆婢,走到她的面前。
“我的院子可还留着呢,妹妹?”她眼眉弯弯,似乎笑得极其无害,和蔼地询问道。
谢璎:“……”
早在谢太傅决定接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赶着为她收拾出来了一个院子。而且为了将来赐婚,小侯爷颜面上好看,还是正院旁边的院子。
正院旁边一左一右两座跨院,左为尊,本是谢太傅为未来的长子留着的——当然他到现在也没个儿子,因此算是白留了。
右侧那座跨院,名唤“似玉阁”,当然就是谢璎的院子。
如今为了全小侯爷的颜面,谢太傅咬咬牙,吩咐把左跨院打开,收拾停当,迎接长女入住。
既然谢璎住的地方,取她名字的寓意,唤作“似玉阁”,那么谢琇所住的地方,也得有个好名字才行。
谢太傅虽然办差能力不济,不过诗文上的水平倒也不差,苦思冥想一阵子,为左跨院命名为“仰玉轩”。
按理说“琇”这个字的意思是“一种次于玉的美石”,但谢太傅也算给面子,没把院子的名字起成“次玉”,而是“仰玉”,这地位马上就显得不太一样了。
而且谢太傅亲自吩咐下去,底下人的办事能力也不弱,这才几天时间,谢琇到得左跨院门外,眼看写着“仰玉轩”的匾额都挂上了,而且黑漆金字,还是簇新的。
对于谢太傅这种态度,她还是满意的。
于是她很自然地进了仰玉轩,洗漱更衣后略歇息了一会儿。
……没错,她的歇息自然不是小憩。
还没走完认亲流程,现在就睡觉,太松懈了。
于是她命人去给她找本书过来。
要问大小姐想看甚么书?自然是记载这几年间京城大事的书了,不拘是传言、野史还是正史,她都感兴趣。
虽然说当朝正史这种书籍,别处暂时不易寻得,但谢太傅可是当朝太傅,他这里不可能没有相关的书籍。
若不是找五年前的邸报听上去有点不现实,太容易暴露她的真实目的,她甚至想叫人去找这些年的邸报合订本——如果有的话。
大小姐今日在府门口不轻不重地发了一顿雌威,如今老爷虽然暂时还没回家,但大小姐既然已经压服了二小姐和张姨娘,又小露了一手神通,府中上下便对其又敬又惧。
如今大小姐要看书,一声令下之后,很快就有人把书送了来。
谢琇一看,原是市井中一些闲话的集合,大约是什么专门收集流言的好事之徒或不第书生撰写的,名为《仙京笔记》,上头还标着第一卷第二卷。
打开一看,也尽是一些八卦传闻,但胜在笔触有趣,因此谢琇还是找到差不多的时间段,飞快地进行搜索。
她的阅读速度不慢,很快就找到了一则关于“月华郡主”的消息。
那则消息与其说是消息,不如说篇幅已经足以算得上是个故事了。
故事中对月华郡主斯人大为赞颂,甚至把她的一些捕风捉影的相关事迹都有些神话化了,甚么感天命而毅然牺牲自己,愿以身换取承王南归啦,甚么夜间偶得一梦,从中窥得天运,从此立志要刺杀北陵纳乌第汗,为大虞续命啦。
谢琇:“……”
……书中描述的这个人,好像压根就不是我。不确定,我再看看。
她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读那一大段一大段的溢美之词。
直到书中说,月华郡主以行刺北陵纳乌第汗、引发北陵内乱之功绩,获封“荣晖公主”之后,永徽帝下令于京城郊外的落雁山上,为荣晖公主营造衣冠冢。
谢琇讽刺似的勾起唇一笑。
假仁假义。
永徽帝不知道心里多巴不得承王就死在北陵,但为了自己孝悌友爱的好名声,还要拿一个年轻姑娘去把老迈又作死的承王换回来。
换就换吧,他还舍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于是拿别人家的姑娘填这个坑,还说什么“你原是‘天南教’右护法,想必身手不凡,足以自保;若换了旁人,说不定数月之间,便被那北陵蛮子磋磨致死,如此救人济世,也是你的一桩大功德了”。
谢琇心想,没想到吧,没想到我这个天南教右护法下线得更快!
……要不是时空管理局当初的召回时限到了,我非得在北陵搞搞新事业,拉帮结派,连消带打,然后以太后之尊挥军攻下中京,要你这庸君为我牵马坠蹬才行!
然后你若要议和的话,就得把你那心腹爱将盛指挥使献出来,给我这北陵太后做个入幕之宾——算了。
她收起自己已经飘得没边的妄想,继续翻着那本《仙京笔记》,然后手下翻页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她面露愕然之色,目光落在那一页的记载之上。
“……其后,荣晖公主墓便生出许多传说,惜哉全无答案。如当日是谁在墓前遗下双雁,为何哀歌起而风雪至,哀歌终而风雪歇;在山下与众人交谈之帝使其人究竟是谁,又为何闻哀歌而至潸然泪下,终不可知。”
她久久地凝视着这段话,最终伸出手来,轻轻地摩挲书页上印着的“双雁”二字。
是吗,你还记得啊,弦哥。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多么遗憾,是要以这样的身份再次与你相见。
但是,崔女士说得没错。她的确希望,来这里执行任务的人,就是她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即使比她更优秀的人,也不会比她更适合这个世界了。
谢琇不得不暂时移开视线,深呼吸了数次,才慢慢地看下去。
然后,她看到了另一段自己感兴趣的文字。
“永徽三十五年十月十二,帝遣使持节以祭荣晖公主。上命礼部尚书谢华遥为正使,中官高方智、云川卫指挥使盛应弦为副使,余下诸人,因人数众多,余未能尽述。”
谢琇的指尖在书页上顿了一下。
是吗。
谢华遥,不就是如今的谢太傅吗。
看来,她这位便宜老爹,还曾经给她上过坟啊?
她还未及多想,就听到外头有人来请她去老爷的书房,说老爷已经赶回来了。
谢琇合上手中的书。
就先去探一下这位便宜老爹的底细吧。
毕竟,作为朝中吉祥物,按理说本应是个庸碌之辈,但居然还能这么步步高升的人,必有特别之处。
谢琇到了谢太傅的书房。自有长随为她推开房门,再施礼退下。
于是,她看到了这位五年前曾经担任正使、替她上过坟的便宜老爹。
确实,谢华遥看起来就是一脸庸碌之色,诸如权臣标配的“双目有神”啦、“目露精光”啦、“鹰视狼顾”啦、“目若鹰隼”啦、“一脸精明”或“一脸锐利之色”啦,甚至是大文化人该有的书香气或儒雅气质,他身上统统都没有。
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稍微有点脑子的贾政那种类型。有些志大才疏之感,外形倒是有几分书生意气、仙风道骨,但细看过去,目光并不精明,而是透着一股呆意与愚钝感。
这人不是真的靠了些什么背景上的位,就是隐藏得够好。
不过,想来也是,永徽帝那种平庸之君,总不能让自己身边环绕的都是聪明人,反衬得他自己格外愚拙。因此,“三公”这种重臣,拿几个爱溜须拍马的小人或貌似精明、实则愚钝的蠢人来充数,也很正常。
不如说,这就是永徽帝为数不多的智慧之一。
搞些人才在较低的位置上替他干活,维持这个国家的正常运行;再在他们头上压一些智慧最多跟他自己持平的呆钝之辈。
这样的话,底下的人才一般都往往有些傲气,不愿与这些浊世蠢辈为伍;但皇帝自己,也不会被这些重臣串通一气或上下一心欺瞒过去,还能有机会不时地向底下“被上头尸位素餐的愚蠢上司们压制”的人才们施恩,这就形成一种诡异的平衡,就能让他坐稳这个皇位。
谢琇觉得自己得再探探这个便宜老爹的虚实。
于是她向着谢太傅施了一礼,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