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6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过重大、太过激烈紧张, 攫住了他的心神,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了,盛六郎因为反对张皇后对他下手,而被张后扣上了“悖逆”的罪名, 关押在宫中。

    他的目光闪了闪, 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

    谢大小姐是今日的最大功臣, 又是他的太子妃,等一下她的父亲谢太傅也会进宫,她若是侍立在侧,则更加证明他这个太子之位来得名正言顺、牢不可摧,还能即时间替他收伏那些老臣的忠心。

    毕竟, 谢大小姐是谢太傅的嫡长女,又有襄助夫君之功,对他的声名和形象具有很大的加成作用,也能补足他以“私生子”之身份而上位, 缺损的那种“嫡出正统”的感觉。

    国逢大难,立储以贤。但太子妃是重臣之女, 位居嫡长, 素有美名,睿智明理, 辅佐夫君, 正是完成他“未来明君,完美太子”这一形象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要的已经不止是名正言顺, 他还要众臣俯首、心悦诚服。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谢大小姐……不, 他的太子妃——就是他最好的装饰,能为他有所缺憾的形象增加闪闪金光, 补足他的最后一点弱势之处。

    从此,他就是一个没有弱点之人了。

    正像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所期许的那样。

    他一时间竟然生出了几分错觉,仿若自己终于登临绝顶,却四顾茫茫,只有云海雪涛,于天穹之间,渐远渐生。

    他将视线重新落到她脸上,竟有些茫然似的,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说你欲做人上之人,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啊……”

    谢大小姐脸色一变,似是有几分奇怪似的,拧起眉头狐疑地注视着他。

    “……你说什么?”

    她看起来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不敢置信。晏行云在那一瞬间,忽然深悔自己的一时失言。

    他猛地把脸转开了,只抬起右手,朝着她潦草而仓促地挥了挥。

    “……没什么。”他说,“你……你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可以应付……”

    他觉得这几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好,一点都不像是刚刚意气风发的自己,面对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君王时,依然能够气势凌人又从容不迫地说话的样子了。

    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他只能背过身去,听着她的脚步在这空荡荡的后殿之中逐渐远去,迈出了门槛,尔后渐渐消失。

    高方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看见他独自伫立在龙床之前,遂凑过来说:“奴才刚刚看到……太子妃她——”

    晏行云恍然回神,却把自己方才一瞬间的走神掩饰得很好,不动声色地说道:“哦,孤听说盛侍郎拒绝张后的毒计,不肯下手对孤不利,因此被张后软禁了起来……倒是个肯对孤忠心的人,所以叫吾妻去把他放出来。孤这里一时走不开,将来若有大事,盛侍郎倒是个还可以差遣的……”

    高方智笑道:“太子殿下仁义,又如此心细如发,想必那盛侍郎也是领情的……老奴方才在殿外遇上了太子妃娘娘,已告知了张后软禁盛侍郎的大致地点,想必太子妃娘娘很快就会回来了……”

    晏行云微微蹙着眉,一时间胸中意气风发、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等等诸般情绪,此刻都不知为何变得淡了许多;反而有一种苦涩之意,在唇齿间渐渐漫了上来,将胜利的甜美,都冲淡了一些些。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双手负于背后,慢慢转过身去,道:“走吧,去崇天殿。这里你要好生安排绝对可靠之人看守……伺候。”

    他换了个用词,但高方智已经心领神会。

    而且,新任太子殿下一上位,就继续允他随侍左右,入崇天殿议政,这当然也是太子殿下释出的一种善意的表达,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太子殿下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他当初选择晏小侯结盟,此举真是一笔再好不过的投资了……

    因此,他在背后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百般谋划,安排停当,也是应有之义。

    高方智的这点盘算,谢琇自然是不知道的。

    当然,她也不甚在意。

    方才她刚一出重光殿的殿门,就在外头碰上了高方智。

    这位早就跟小侯爷……不,太子殿下——勾连在一起的中官,现在虽然顶头上司换了一位,却愈加显得意气风发了。

    他一回头,刚好看到谢琇跨出殿门,便笑眯眯地上前,谦恭有礼地询问“太子妃娘娘”可有什么事。

    谢琇没空纠正他的称呼,径直询问他,张皇后把盛侍郎关押在了哪里。

    要说这宫中大事,应该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成为永徽帝面前的第一得意人。

    高方智果然回答她说,许是暂时关押在了冷宫。

    他说,宫中没有什么监牢,因为害怕不吉;若是需要关押什么人,一般宫人被禁足,都在自己的住处或谨行司的小黑屋。但盛侍郎可是朝廷命官,若是关去专门处罚犯错宫人的谨行司,是不妥当的。冷宫如今无人,又是个宽敞地方,许是会暂时让盛侍郎呆在那里。

    谢琇问明了冷宫在何处,便在宫道上狂奔而去。

    到了无人之处,她索性放开脚步,还用了轻功的本事,一路穿花拂叶,直冲那座名叫“鹤雪宫”的冷宫。

    鹤雪宫的位置并不算很偏僻,据说是前朝一位宠妃在得宠时的住所,但后来她在宫斗中失势而失宠,又因为对怀孕嫔妃下手而致其流产,皇帝一怒之下直接封了她所居的宫殿,便是这座“鹤雪宫”,将其幽禁至死。

    谢琇到了鹤雪宫外面,发觉宫门紧闭。

    这却难不倒谢女侠。

    刚刚一张“九天风雷”符,将皇宫及附近的灵气消耗一空,如今那些仙术是不能再用了,但她从高武世界带来的武功,按照这个小世界的武力水平,打点折扣还是能用的。

    譬如她以前能够高来高去,但现在要翻墙就需要借助一点外力。

    比如说,墙边的一棵大树。

    冷宫倒也有冷宫的好处,就是这附近的花草树木久无人管,野蛮生长,甚至有一棵大树,树冠已经生长得快要越过鹤雪宫的宫墙。

    这就简单了。

    谢琇三下两下,借助树干上的几处凹凸,便飞身上了树。再小心翼翼地从树枝上慢慢过去,待得树枝有断裂之势时,她人也已经接近了宫墙;于是她往前提气一纵身,双手准确撑住了宫墙上缘,身影一扭一错,便合身越过墙头,向着墙内落了下去。

    她这一番操作,只激起树冠簌簌作响。但宫墙下方并未有人把守,她遂平平安安、不受干扰地落了地。

    她甫一落地,便游目四望,发觉这里是庭院的一角。

    庭院里原本应该种植着许多花树,但现在只有杂乱无章的枯败花木和半人高的野草。草丛中倒着大半只破碎的水缸,不远处竟然还有一座看上去快要倒塌的小小凉亭。

    谢琇往正殿的方向望去,发现台阶的隙缝间也都是丛生的野草,有明堂卫模样的几个人在那里守卫着。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花树、长草、破水缸等等一系列遮蔽物的遮挡,慢慢地弓着腰一点一点接近鹤雪宫正殿前的台阶。

    那几名明堂卫看样子并不知道此刻重光殿内已经变天,而且或许是觉得张皇后把控宫禁,并没有什么问题,因此看起来很是懈怠。虽然都手按着腰间剑柄,来回走动,但步伐都是懒洋洋的,走得也很慢,甚至许久不曾抬头往四周仔细观察一番。

    谢琇觑个空档,从树丛之后一跃而起!

    她身形如电,跃起之时便已拔剑出鞘,身在空中时,气机已经锁定了那几名明堂卫的其中之一。

    那人是这几人中最为警觉的一位。虽然应该不算是什么大内高手或暗卫死士,但谢琇觉得,越大的麻烦,还是越要先解决掉的好。

    方才在重光殿前,为了尽快解决问题而使用的“九天风雷”符驱动天地之威,使风云变色;但如今在这座鹤雪宫前,却是晴天丽日,湛湛明空,只有一道雪亮剑影,划破空气,凝结成不可逼视的寒意,直刺向前!

    被谢琇提前锁定的那人,甚至都没能撑过第三招。

    前两招过后,他在地上狼狈滚了几圈,持剑的右臂已然被刺中,鲜血淋漓,抬不起来了。双腿也一左一右被各刺一剑,虽不致命,但也无法站立。第三招若是再当头落下,他将绝无生路。

    那人倒也算是条汉子,眼见自己不敌,也不乞求对手饶命,只是阖目待死。

    但那划破苍穹的剑势如瀑一般倾泻下来,到得面前,忽而化为无形。

    剑尖悬停在距离他眉心数寸处。

    过了不知几息,他才慢慢睁开眼。

    “……虚招?”他沙哑地问道。

    谢琇没有料到他第一句话居然说的是这个,大约也是个武痴,绷着的面容不由得略微缓和了一点,但剑尖依然一动不动地凌空悬停在那里,直指他的眉心,喝问道:

    “盛侍郎在哪里?!”

    那人微微一怔。

    旁边几位刚刚已经被剑风扫过、连滚带爬躲避不迭的明堂卫,闻言却下意识齐齐转头望向鹤雪宫的正殿。

    谢琇:懂了,弦哥确实被关在里面。

    她略微一抖手腕,一股剑气忽而沿着剑锋,自剑柄直抵剑尖,“哧”的一声,在那人额心浅浅划下一道血痕。

    那血痕不深也不长,但极具威慑作用。

    第36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7

    因为那种对剑气的操控力, 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等闲武人或许这一抖腕,不是直接剑尖贯入前额,就是血痕划得过长;但谢琇这一下却完全将剑用得如臂使指,足见她的身手。

    那人眉心一痛, 等了片刻, 却也没有大量的鲜血流下来, 忖度了一下,便知道面前的年轻女子已然手下留情了许多,自己和这些弟兄们加在一起,只恐也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他还待犹豫,那女子已经又说道:“张后软禁圣上, 密谋杀害庄信侯世子,阴谋败露,已然与党羽一起被拿下!现今圣上已降旨,认回晏世子, 赐名‘李重云’,并封皇长子为太子, 监国摄政!盛侍郎简在帝心, 太子殿下亦心中有数,将来也定会多有倚重;姑念尔等乃是为妖后胁迫, 只要你们平安交出盛侍郎, 便一律不追究胁从之罪!”

    那被她用剑指着的男人顿了一下,慢慢说道:“……既如此, 我等便引贵人去殿中释放盛侍郎——或者,贵人是乐意在此处等候, 让我等兄弟将盛侍郎礼送出来?”

    这种选项在谢琇看来简直没什么可犹豫的。

    “你们引我去寻盛侍郎,然后允尔等自行离去, 余者不罪!”她喝道。

    她自然不怕在这里擅作主张赦免几个底层小弟。一来她这个候任太子妃,总该有这点权限;二来这几人的武功在她看来实属稀松平常,即便他们设下圈套请君入瓮,待她入殿便反锁殿门放火,以她和盛应弦两人之能,踢飞窗扇遁走,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那人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刀也弃于一旁不管,蹒跚着往鹤雪宫正殿走去。

    谢琇双目四下一扫,剩下那几人顿时一个激灵,也纷纷跟了上来,并且抢先走在前面引路。

    殿门深锁,但那几人快手快脚地拿钥匙将那把大铁锁打开,推开两侧门扇,十分识相地跑在前面。

    这倒是省了谢琇喝令他们的力气。

    不多时,东侧殿内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有开锁声、铁链落地声,再加上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盛应弦略带沙哑的声音,问“是谁来了”、“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径直往正殿这边走了过来。

    谢琇移开了剑,向那个眉心被划伤的男人一偏头,示意他可以滚了。

    那人慌忙向她一揖到地,口称“多谢贵人饶命之恩”,便急匆匆退了好几步,避在一旁。

    谢琇看他倒是还算讲义气,得了脱身之机,竟然还等着那几个同袍送盛应弦过来,便多看了他一眼,道:“今后用心当差,戴罪立功罢。只是眼睛放亮一些,莫要再忠心错了人!”

    那人连连作揖,道:“贵人点拨,小的已尽知了……不知贵人名衔为何?若上边问起,小的也好有话回禀——”

    谢琇情知他是想要个保障,便道:“吾乃谢太傅之长女。”

    那人一愣,脑子里似乎火速搜寻着与“谢太傅长女”相对的人名和资料;几息之后,他脸色陡变,惊呼出声。

    “那……那不就是——太子妃娘娘亲至吗?!”

    他喊得声音都劈了岔。

    而在他身后,一行人的脚步声倏然一停。

    一个略带沙哑、却十分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太子妃……娘娘?!”

    谢琇:!!!

    是弦哥!

    她猛地转过身去,瞳孔却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赫然睁大了。

    ……因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那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然不像是从前任何一次她见到他时的那般身姿俊挺,高大英武,而是佝偻着背,面色晦暗,由一左一右两个明堂卫在旁边架着,才勉勉强强站得直身体!

    谢琇:!!!

    她脱口而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的语气里充满怒意,浑身的威压再不限制,一瞬间排山倒海般倾泻向面前诸人,气势凌然,有若霜雪。

    那几位明堂卫几乎是一瞬间就回想起了她方才在鹤雪宫殿前,如何在三招之内,就制服了他们中间武艺最好的那名校尉,并且若不是她手下留情,早已取其性命的情景。

    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心下悚然,那架着盛应弦的其中一人急忙开口:

    “太子妃娘娘容禀——”

    他太急于辩白和撇清自己,便没有注意到,自己架着的那位刑部左侍郎,闻言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盛、盛侍郎无大碍……这、这只是因为将他关押于此处时,皇后恐他身手不凡,将、将小的们全部击退后逃离……因此下令,给他灌了——”

    他正吞吞吐吐,深恐自己说出给盛侍郎灌下的药物,太子妃盛怒之下,依然要斩杀自己出气;便听见身旁的盛侍郎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然嘶哑,但语气却很平静,细听之下,还带着一丝微微的安抚意味。

    “我无事。”他道,“只是一点……软筋散之类的寻常药物,等一段时间药性过去便好了……”

    可是他面前的太子妃娘娘很显然闻言愈发愤怒了。

    他注意到她右手纤长的五指慢慢收紧,握紧了剑柄。

    他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小折梅不是那种肆意多造杀孽之人,但今日这一遭,他这副……这副不争气的样子教她看见了,心疼之下,免不了会发作出来。更何况这几名明堂卫就是当时按住他双臂,迫他服药之人,以小折梅恩怨分明的性子,定是要处罚他们的。

    他倒不觉得小折梅这样做不对,而是……他现在浑身无力,帮不得小折梅;而鹤雪宫又地处偏僻,一时半会儿也不见有其他人来。

    若无人相帮,小折梅欲在此处罚那几名明堂卫,免不了要动武。而当上太子妃的第一天就对明堂卫动私刑,这名声难道很好听?

    他叹息了一声,终究忍着一点羞耻,又开口了。

    “……我无事。”他低声道,“且让这几人退下罢。不怪他们,是张皇后下的死命令,若是他们不想也丢了性命,便只好听令行事……”

    新任太子妃娘娘闻言,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

    那几人皆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但好在太子妃似乎把盛侍郎的话挺了进去,恨声道:“滚!若下次再助纣为虐,休怪我不客气!”

    那几人唯唯连声,架着盛应弦的两人还左右望了一眼,不知该把盛侍郎如何处置才好。

    盛应弦看出他们的窘迫,再看看这鹤雪宫正殿的明间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坐卧之处,便想出声让他们再把自己扶回次间中去。

    他刚刚就被锁在次间里,知道那里好歹窗下有张长榻,可以坐卧。

    但在他出声之前,太子妃便看了过来,冷冷道:“那边不是有椅子吗?愣着作甚?”

    盛应弦一怔。

    那几名明堂卫也愣住。

    因为太子妃娘娘所指的,正是明间里摆着的唯一一张椅子——一张陈旧的紫檀木大扶手椅。

    那张大扶手椅虽旧,上边的颜色年深日久都褪了些,但整张椅子都雕着极为精美的荷花荷叶纹样,一看就是昔年宫中的甚么贵人所坐。

    再联想一下鹤雪宫曾经是前朝宠妃的宫殿,便可以轻易猜到,这张大扶手椅,即使是作为御榻,也是完全足够的。

    那几名明堂卫一时都踌躇了。

    盛应弦也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小折梅。

    但太子妃行若无事,还横过来一眼,语气里的温度也下降了三分。

    “怎么?如今这里,我说了不算?”

    这句话里半含威势,那几人陡然一惊,再无犹豫。

    “太子妃娘娘所说,我等自当遵从……”他们一边赔笑,一边脚下飞快地把盛侍郎架了过去,往那张紫檀木荷花纹大扶手椅上一放。

    他们走得飞快,盛应弦服下药物之后尚在浑身无力之间,腿脚移动困难,几乎是被那几人架着脚不沾地。

    被放在椅子上之后,他也无力坐直,顺势就向后半倚在了椅背上。

    太子妃喝道:“此间事已了,今后若再行不轨事,莫怪我不留情面!管好你们的嘴,退下!”

    那几人脸色一变,连连点头哈腰,半弓着背飞快地走了。

    谢琇持剑站在门边,直到那几个人的脚步声仓皇去了,听也听不见,她才转过身来。

    一眼就看到此刻似是浑身脱力,几乎半个人都滑靠在大扶手椅内,若是没有那三面式围屏,就要彻底倒下去的……盛侍郎。

    谢琇:“……”

    啊,可恶,看起来有点美味的样子。

    她虽然与盛六郎相识已久,但盛六郎总是一副器宇轩昂、正气凛凛,身姿俊挺,嵚崎历落,若琨玉秋霜之相,在她面前即使再狼狈、再难过,甚至曾经假扮为店家送货的小伙计,但从来没有这么……娇弱无力过。

    此刻他半倚在椅背上,大半个身子都深深窝在椅中,一副身娇体软的姿态,让她一望之下,而生歹意。

    谢琇也的确顺从着那种突然涌现的坏心眼,拎着长剑,慢慢地走向那张大扶手椅之前。

    她停在那张椅子前,垂下视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盛侍郎。

    他虽然身体尚被软筋散一类的药物所控而体虚乏力,但神智是极为清醒的。此刻他也掀动眼帘,双眼极为明亮地仰视着她,轻声唤她:“……折梅。”

    第36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8

    谢琇微微翘起唇角, 温和地应道:“弦哥。”

    这个称呼似乎有一瞬间令他震动。他的胸膛急剧起伏了数下,又道:“现今……你已是太子妃了吗。”

    谢琇注视着他的脸,答道:“确切地说,是晏行云变成了‘李重云’, 拿到了封他为太子的圣旨。”

    言外之意, 那道圣旨之中, 可没同时封她做“太子妃”。

    但这点微薄的抚慰之意,并不能真正安慰到盛侍郎。

    他仰视着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因为向后仰靠着椅背而抬起的脖颈,线条显得修长美丽,有若垂死的天鹅, 将头往后仰靠在了岸边,徒劳而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小片天空,似是期待着有谁来救他似的。

    “折梅,已经是我触及不到之人了……”他叹息道。

    谢琇居高临下地俯望着他。在他的视角看来, 她背光而立,面容因此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下一刻, 她就一扬手, 抛掉了手中的长剑。

    长剑落在地上,发出“当啷啷”的脆响。

    尔后, 她猝然俯下.身来, 左手撑在他身后倚靠的椅背上。

    她的一缕长发落下来,在他的眼前飘动, 不时似有若无地碰触到他的脸颊和鼻尖,带来一阵难言的痒意。

    盛应弦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

    而她的语声里竟似带上了一抹笑意。

    “弦哥这是……在吃醋吗。”

    盛应弦:!

    他微微一怔, 片刻之后,心头涌起了一股复杂的酸涩之意, 还带着一点微微的灰心丧气之感。可是他被她的身影牢牢笼罩住,他甚至连转开脸都做不到,只得垂下了视线,语气里似有黯然。

    “我……我曾经想过……倘若有一天,你与他若只是同盟,是否……可以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与他和离……”

    谢琇:……?!

    呵,真没想到啊,正道的光盛应弦,竟然还有过这样的念头?!

    她因为想到了这里,便没有立时答话。

    而在他看来,她低垂着脸,却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她的真正想法。

    他的心为之一悸,随即就紧缩着疼痛起来。

    他……他内心最黑暗的想法被她知道了。她会怎么看待他?觉得去掉了那层光风霁月的外壳之后,他也只不过是个一心谋夺他人之妻的小人?……

    他这么想着,心虚了起来,嘴唇微颤着,觉得自己在她灼灼的注视下丑陋不堪,无所遁形。

    可是既然他已经对她坦白了,便要永远对她坦白下去。

    “可是……这世间或许可以有……和离的世子夫人,却不可能有……义绝的太子妃——”他艰难地说道,觉得一颗心都被绞拧了起来,浸泡在苦汁子中,满口都是涩意。

    “我的期盼,是否永远只能是……只能是……”

    他几乎痛苦得说不下去了,嘴唇翕动着,这一句最后剩下的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无法吐出口。

    然而,“一个妄想”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黑。

    确切地说,是身影一晃。

    因为撑在他上方、身影几乎能够覆盖住他半身的小折梅,忽而毫无预兆地俯下.身来,右手一下子覆住他的喉间,食中二指的指尖则抵住他的下颌,几乎是生生将他固定在那里,嘴唇则准确无误地覆在了他的唇上!

    盛应弦:!?

    他浑身一颤,因着这个不在预期之中的吻而震栗昏乱了。

    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像是要发着抖,好像只能贴近面前唯一的热源,才能得活;但他的身躯又因为药力而毫无一点力气,只能愣愣地仰靠在那里,在她的掌握之下,随着她的唇齿而悸动,而起舞——

    啊,这种感觉是多么新奇啊。

    仿佛整个人、整颗心,都落入了同一个人的掌控之中,一切悲欢、忧惧、渴望与喜悦,以及那些不可为人言说的隐秘心绪,都被她操控于股掌之间,被她看得分明,也被她温柔地接纳。

    她是唯一能够占据他整颗心的人,是他全心全意仰望与追逐的天女,是在他窗下背着《西洲曲》的小姑娘,是他几番魂梦交织之中,烙在心上、刻入骨髓,永难忘怀的那个人。

    而他那位曾在湖上乘舟采莲、踏波起舞的天女,此刻却正沉溺于折磨他的新游戏之中,乐此不疲。

    她的右手覆盖在他的喉咙和颈子上,手指一下一下扫着他颈间格外敏.感的皮肤,掌心却正好覆在他的喉结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按着那里,简直要令他有一点窒息。

    “折梅……”在她的唇齿嬉戏之中,他艰难地唤她。

    “嗯?”她似乎却很乐在其中,一边啃咬着他,一边身躯还一再往前倾来,一点点接近他的胸膛,攀上他的双腿,再跪坐在那里,引得他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得不说得明白一点,好提醒她。

    “这……这恐是……前朝留下的……呃……御榻……”他为难地、断断续续地说着,最后那个词出口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负疚感混合着羞耻之心,全部都涌了上来,让他的良心都发痛了。

    他只差没有明白对她说“这张椅子应该是先帝爷的宝座,你怎么能在这上面压着我做坏事呢”。

    天哪,他好可爱。

    谢琇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想看也对。当朝太子妃在上任的第一天,就在先帝御榻上逼勒国之重臣就范,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

    一定是尊贵的VIP们喜闻乐见的香香梗!

    她虽然暂时停下了进攻,唇却没有离开多少,说话的时候,嘴唇还会似有若无地滑过盛侍郎的唇上,一下一下地,逗引得他更是涨红了脸,整个人像是烫得要着火了。

    “弦哥,”她贴近他,低声说道。

    “我在刑部大狱里,独自一人击退了好几名张后派去杀我与晏长定的死士。”

    她感到他的气息沉凝下来,闷闷地“嗯”了一声,像是在愤怒,又像是心疼,更像是在难过。

    她暂且不管他的心境,径自道:

    “一路冲到宫门口,从宫门上埋伏的无数弓箭手开始,激战了许多次,直到冲进‘重光门’,却发现那里布置着至少两千人……”

    他的气息变沉重了。谢琇察觉到他好像想要稍微抬一抬手,来抚摸她的脸,但药效尚未过去,他的右手只是微微一抬,抬升了不足三寸,复又重重地落回了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琇把自己的脸稍微后撤了一点,这样她便能看清楚盛应弦的整张脸。

    她的右手慢慢往上攀升,最后落在他的脸颊上,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我急于来找你,害怕张后不仁,已对你下了狠手……于是引动天雷,抽空皇宫及附近的全部灵力,将那两千人转瞬间一齐放倒……”

    她听到他惊异万分地倒抽了一口气。

    “……弦哥,会觉得我手段太残酷吗。”她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道。

    他的表情好像很震惊,继而柔和下来,仰望着她的那双黑眸里,溢满了怜惜的柔情。

    “……折梅没有错。”他终于哑声说道。

    谢琇笑了。

    瞧,他这不是就忘掉了在御榻上被压倒,究竟是不是大不敬的事吗。

    她紧盯着他的双眼,继续不动声色、但步步进逼地问道: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弦哥觉得都是对的吗。”

    他的眸光晃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有点难以回答——毕竟她从前作为“拜月使傅垂玉”的时候,由于人设所限,也的确是做过一些普遍意义上的助纣为虐之事,在人物的背景资料里就明晃晃地写着“傅垂玉”少年时曾经作为“天南教”数一数二的高手,刺杀过某某人之类的——

    但是最终,他的眸光还是执着地、明澈地盯着她,似是要深深看进她灵魂的最深处去。

    “折梅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正当原因的……”他一字一字地说。

    “倘若折梅错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我为你做得不够,逼迫着你不得不那样做……”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鼻翼翕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伤情之事。

    “如从前,为秦定鼎那老儿所迫,行刺朝廷命官……”

    “是我早早离家求学,留你一人在盛家村中孤苦无依……那些人来了,你又如何反抗?”

    他的长睫微微翕动数次,眼中浮起了一丝伤感的温柔。

    “我做得不够好,让命运将你逼迫至此……”

    “折梅,和残酷的命运搏斗求生的姿态,并没有错。”

    谢琇:……!

    她唇边那一丝好整以暇地微笑的弧度,慢慢地消失了。

    ……这就是正道之光盛六郎吗。

    他并不盲目地说“你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说“那是因为我没有做好,让命运逼迫你做了不好的事”。

    不讳言对错,不抗拒丑陋,不畏惧命运……

    他是在说,是命运将他们塑造成如今日一般的两个人。而无论是对是错,是远是近,是好是坏……小折梅永远都是盛六郎心头的那个人。

    谢琇猛然凑近盛应弦的脸。

    她收回了那只撑住椅背的左手,将自己的重心完全靠向他的身躯;她的双手牢牢捧住他的脸,鼻尖碰着他的鼻尖。

    她食中二指的指腹,在他的脸颊上缓慢地滑动着,所过之处,皆带起一丝痕痒。

    “……弦哥,”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

    “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并不是我……你会如何?”

    盛应弦微微一怔。

    可是她没有再给他深入思索的机会。

    她低下了头来,径直叩开了他的齿关,深深地吻住他。

    第36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09

    他半靠在椅子里, 而她跪坐其上,因着他浑身没什么力气,坐也坐不直,这个姿势之下, 她即使跪坐, 还是要比他高出一截;于是她深深地俯首, 双手捧着他的两颊,肩背的蝴蝶骨因着这个动作而微微凸起,有若身后生出的双翼,推动着她一直往前,贴近他的身躯, 深入他的灵魂——

    她的嘴唇也有如蹁跹的蝴蝶,离开了他的唇上之后,向下移去,一下一下, 轻点在他的下颌、颈上、喉结上、锁骨上……

    盛应弦觉得自己开始呼吸不畅,心脏跳得又快又杂乱无章, 胸腔鼓胀, 腰腹却又因为紧张而绷住。

    ……不对,他如何会有力气长时间绷住腰腹?!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药效似乎过去了。

    他试着移动右手。果然, 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一寸, 两寸……

    高过了双腿,越过了腰腹, 最后——

    轻轻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紧贴着她蝴蝶骨的下方, 一点点,轻轻地抚摸着。

    而他的左手仿佛也恢复了力量,落在她的腰间,像是要替她稳住重心。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片刻之后,贴靠过来,轻轻蹭了蹭,犹如一只忽然变得粘人的猫儿,又是轻俏,又是敏捷,试探着向他又接近了许多,想要看一看他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盛应弦一瞬间就屏住了呼吸。

    她……她还真的敢这么做啊!

    “折梅……这……真的不——”他艰难地试着说服她。

    他虽然也想拥抱她,然而这不是什么好时机。

    鹤雪宫虽然冷僻无人,太子妃的能力,却已为人所知。以她的能力而言,来这里救个人,并不需要长达一两个时辰都消失不见。

    倘若……倘若什么人起了疑心,只要随便派个人来此,就可以看到——!

    他并不惧怕将他心悦于她的这个秘密暴露出去,但他担心这对她有碍。

    他不想看到她因此被人诟病、怨恨、嘲讽或讨伐。他心目中那个最好最好的姑娘,就应该一直光辉耀目,站在高处,为人所尊敬。

    为此,他爱她如恋人,却可以事她如忠臣。

    “折梅……”他艰难地喘息着,还竭力维持着一腔忠直的样子,意欲劝谏她暂时停手。

    “今日……还有无数大事要做……你……我……”

    他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

    她好像终于稍微体恤到了一点他的两难,于是她暂且停了下来,那张原本含笑的面容就悬在他的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今日?”她冷淡地反问道,“今日又如何?”

    盛应弦敏锐地察觉到小折梅似乎有些生气。他不由得下意识偏过头去,视线本想稍微躲避一下她灼灼的目光,无意中越过她的身躯,却一下子就看到鹤雪宫半敞的殿门,脑袋里立即就嗡嗡直响,感到了一阵昏眩。

    ……他刚刚浑身无力,被药效裹挟,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殿门居然还是半开的!

    这般模样……怎么能教别人看到?!

    他焦急起来,试图说服她。

    “朝中还有要事需议定……立太子也是件大事……还不知圣上圣躬如何……张后若被拿下,后宫诸事,你若懒怠去管,至少也应托付个妥当人代为管理……”

    他一样样替她数着后续事宜,每一件似乎都迫在眉睫,比“在此纵情”重要一些,应该放在前面处理。

    “还有,北陵……”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被她伸过手来,毫不留情地捏住了脸颊。

    她捏脸颊的方式非常幼稚,双手的掌心压在他的两颊之上,然后同时往中间一挤。

    盛应弦:“唔……!”

    小折梅面无表情地宣布:“我打了半天的怪,还一生积德行善,如今这样,都是我应得的。”

    盛应弦一阵茫然。

    “……怪?”

    还有,如今这样……到底是怎样?

    小折梅的话让他陷入了一阵迷茫。

    他只好温言软语地劝慰她。

    “不……不是说这样不行,”他强忍着一阵羞耻心的侵袭,脸色潮红着,竭力要维持板正的神态,试图跟她先说说正事。

    “而是……以后……有空……再来做……也不晚。”

    他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说完,觉得自己的羞耻度已经上升到了极限,体温都快要把自己烫熟了。

    “如今……该做的,还是稳固朝局……北陵大军已到了太平府外,若再进逼,将直抵中京城下……”

    说起正事来,他便愈说愈是流畅了。

    “圣上不擅兵事,张后居心不良……之前已经拖延了许久,导致时局已经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谢琇听着听着,眉头就是一挑。

    都到了这种地步,盛六郎还有心思惦记着国家大事,该说真真不愧是盛六郎吗?

    她垂头望着他,看到他气喘吁吁,头发都有一些散乱了,官袍的领口不知何时已经大敞开来,里头的白色中衣领口亦是歪歪斜斜。

    他的俊容上泛起明显的潮红,若是再衬上官袍的紫色与中衣的雪白,便是一幅色彩缤纷的好风景。

    她紧盯着他胸口那衣衫微分之处,充满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今天这一出并不在她的预期之中,她刚才含怒而来,也只是为了尽快救出他而已,但经历了几番艰难战斗之后,居然还能领到这样的福利,也算是好好抚慰了她的一番辛苦。

    罢了,今天的确不是该如此纵情的好时机。

    晏行云这个太子,简直明晃晃写着“得位不正”。倘若他能率领京城军民打赢中京保卫战,这个位子应该就能坐稳了,即使永徽帝真能奇迹般恢复视事——不过她猜晏行云应该不会给这位便宜父皇这个机会了——也不可能动摇晏行云这个太子在中京保卫战期间积累下的威名。

    但是,倘若他失手,或被什么人算计,输掉了这一战……

    说不定小世界都会崩了,还提什么将来,什么大位?

    生活不易,谢琇叹气。

    她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又抚了抚盛侍郎那张泛红而热烫的英俊脸庞,万分不舍地慢吞吞欠身,从那张前朝御榻上爬了下来。

    当然,这一路上她又故意挤挤挨挨,惹得盛侍郎倒抽了几口气,脸上红潮更盛三分,便不消再说了。

    她立于那张紫檀木大扶手椅旁,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发皱的衣衫,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

    剑鞘刚才被她丢在了殿外,此刻她只能明晃晃地倒提着那样兵器,剑刃上甚至还沾着稍早前在战斗中染上的点点血迹,站在那里,俯望着喘息未定的盛侍郎。

    “弦哥可需要帮忙?”她想了一想,还是体贴地问了一句。

    然而盛侍郎却闻言变色。

    他那张英挺俊朗的脸上,红潮瞬间从额头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和颈子上,狼狈不堪地撇过头去,说话甚至都结巴了一下。

    “不……不用了。”他的声线听起来竟似比刚刚更哑了三分。

    “给……给我一点时间,等等就好……”

    谢琇:?

    她迷茫了一霎,忽而悟了。

    她的视线忍不住往下移了一点。

    盛应弦:!!!

    他一瞬间就明白,她应当是猜到了其中的关窍。

    他顿时羞愤欲死,一骨碌就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扯官袍的前襟,掩饰似的整理来整理去,却总也调整不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谢琇:“……”

    她的左手藏在身侧盛应弦看不到的地方,猛掐自己的大腿,这才勉强把一波笑意忍了下去,没有出声。

    “咳,”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把剑鞘丢在殿外了……我先去寻回来,弦哥等一下若整理好了,便直接出去找我吧。”

    盛应弦:“……”

    他勉勉强强从喉咙里“嗯”了一声,当作回答,现在只想胡乱地把这要命的小娘子敷衍出去,莫要再在他眼前逗留,将他的窘状尽收眼底!

    他眼前人影一晃,是她已大步走出殿门,果真没有回过头来再看他。

    虽然方才他羞恼难当,不由得盼着她先出去、给他一点整理自己的空间,但此刻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却又盯着空荡荡的殿门口,难得地发起了呆来。

    刚才也有那么一时半刻,他陷溺于意乱情迷之中,仿佛忘记了一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艰难险阻,忘记了他们中间曾经被迫分离的那五年,忘记了如今虽然他们都重新身处于同一座城之中、同一方天空之下,但彼此的身份已经形成了一道鸿沟,将他们愈隔愈远,直至这一刻,几乎迢迢不可飞渡。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慢慢紧握成拳,揉皱了掌下的那一片衣襟。

    仿佛在辽远的记忆之中,正有一位眉眼飞扬、身形灵动的小娘子,撑着一叶莲舟,从藕花深处荡来,长篙一挑,便将一颗绣球遥遥向着他抛过来,眉目含笑里,含着深深的期许。

    当绣球落进他怀中的那一刻,湖上有人正在唱着一支采莲曲。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第36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0

    自从晏行云被认回, 还在后宫养病的永徽帝承认了他身为“皇长子”的身份,并立他为太子,命他监国之后,新太子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

    首先, 他宣布了刑部和大理寺对“仁王遇袭案”的调查结果。

    ……竟是张皇后和仁王, 眼看仁王在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之后声望江河日下, 而相对地,晏行云这颗彼时的“遗珠”却贤名日渐远播,故此铤而走险,一手策划了“仁王遇袭案”,想陷害皇长子入罪, 这样一来圣上就只能立仁王为太子了!

    所幸圣上并没有被蒙蔽而酿成大祸,在北陵大军推进至太平府外、气急攻心而病倒之后,在病榻上痛定思痛,终于想清楚了这其中关窍, 急命吏部侍郎石永明等人奉口谕去刑部大牢迎请皇长子入宫。

    而张皇后不甘心阴谋暴露、就此失败,意图封闭宫禁、关押重臣, 强迫朝臣推举仁王为太子。

    幸好皇长子夫妇及时赶到, 率领忠心的勤王之师,解除了圣上之危, 剪灭了张后叛乱。

    如今北陵大军已压至太平府边界一线, 而太平府境内多平原、少山地,即使有山, 也多是小山丘,几乎无险可守。

    新太子虽贤明, 又有收服人心的手腕与处理政务的能力,但一时间亦是忙得有些焦头烂额。

    晏行云将后宫诸事暂且托付于钟贵妃署理, 被张皇后压了许多年的钟贵妃很是喜悦。

    由于北陵大军迫近中京,永徽帝又沉疴不起,新太子的册封仪式被迫推后了。自然,太子妃的正式册封也就没有下来。

    不过,新太子伉俪很快就从庄信侯府搬入了东宫,这固然是晏行云为了让自己的太子头衔看起来更名正言顺、无可挑战一点,但这也使得谢琇有点气闷。

    ……无他,现在她要出个宫都不太方便了,虽然晏行云给了她一块腰牌,但出个门还要在家里先走两三里地的感觉,实在有点糟糕。

    而且,钟贵妃深知自己手中的权力是从谁那里得来,非常懂得处事进退之道,宫务方面的事情,稍微大一点的,就要主动拿来东宫和谢琇商量决定。

    谢琇:“……”

    我不是来宫斗的,我们格局打开一点,我是来打中京保卫战的啊!

    而且在宫里呆了一阵子之后,她的直觉也渐渐地让她对一些重要人物产生了一些自己的判断。

    这个世界的NPC资料也很缺乏,譬如钟贵妃,在原作中只不过是几段话的篇幅。但谢琇和她接触得多了,才发现她也是个聪明人,至少比杜贵妃聪明得多,才会在张皇后与杜贵妃的夹缝之间一直平安生存至今,并且看起来将会变成笑到最后的那一位。

    但是那位一早就与晏小侯有勾连的中官高方智,给谢琇留下的印象却不是很好。

    虽然谢琇对中官这一类型并没有什么偏见——除非是轮到去那些历史同人小世界里,碰到历史上盖棺定论为祸一时的权阉,才会产生本能的厌恶——然而这位在原作里权势最大的中官高方智,却令她同样产生了一种直觉上的防备与不喜。

    他虽然对待谢琇一直是恭恭敬敬的,但他给她的感觉依然有一种阴冷之感,仿若深藏在阴影里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猛然扑出,狠狠咬下一口。

    而他的那种恭敬,仿佛也仅仅只是一种他的保护色而已。他在谢琇这位“太子妃”面前折腰,用那种合乎礼仪的恭敬,来遮掩他内心对她的睥睨与轻蔑。

    对这位极得永徽帝欢心与信任的权监来说,二十年未能踏入中京城一步的谢大小姐,实则就如同他脚下的可怜虫,匍匐于泥地上,倘若没有那桩意外的悔婚替嫁,就会一辈子沉陷于泥淖里。

    然而她又因为那一次替嫁之事,一步登天,成为庄信侯世子夫人——他所选定的盟友的正妻。这就代表着,她从尘埃里的野草,变成了宝座上的金玉,身份将会压他一头,成为他必须尊敬的人。

    这让他非常不快。

    他与谢大小姐之间并无私人恩怨。他不快的原因,纯粹就是因为,他认为她不值得受到他这样的尊重与恭敬的对待。

    即使她拥有不凡的身手,依然不能改变她长于乡野的事实。她在京城的贵女之中连好名声都没有,更不要提是否表现出色,是否拥有不凡的地位,父亲是否位高权重、是否得力……

    而在他的一番评估之后,他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而他虽然在她面前表现得谦卑恭敬,但他的那种结论也清晰地传达给了她——

    简而言之,就是四个大字——“她不值得”。

    高方智似乎认为,现在晏行云是太子殿下了,而谢大小姐的家世应该有一点不够看了,性格也并非最佳。

    他好像觉得,太子殿下即将拥有天下、富有四海,是时候该过河拆桥,换一位更出色、更适合他的淑女作配了。

    谢琇倒没觉得多么被冒犯,而是饶有趣味地想着,竟然能看得出她虚伪的演技、和掩饰在那种不走心演技背后的真正性格,这人不愧是原作第一权监!

    她倒是不害怕晏行云会真的这么做。

    原作中的一番大男主小侯爷,若是这么轻易就被一个权监所支配和控制的话,他不如不要在这里混了。

    不过,谢琇也的确有一点疑问。

    那就是——在原作之中,北陵大军南侵的速度,简直太快了。

    虽然被关在刑部大狱之中不见天日多时,但根据谢琇的计算,大约在十月上旬末,北陵破白城关,再然后便是一路连下十城。

    这其间虽然小侯爷和她都被关在刑部大狱之中,但满打满算至今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如何便能打到太平府附近?!

    当然,假如对标一下历史的话,谢琇记得历史上的瓦剌打算进攻北京时,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北京城下;但那已经是明军经过了八月的“土木堡之变”以及之后的一系列败战的各种消耗之后的结果。

    ……但是,大虞各地守军防御,竟废弛至此?!二十几天的时间,就能让他们直取太平府?

    谢琇在心里反复推演了多时,甚至还悄悄研究过东宫书房里的那一幅大虞疆域图,最后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若无人暗中通风报信的话,北陵南侵绝无可能如此顺利。

    但谢琇没有证据。

    “北陵密探”的传言,这些年来一直陆陆续续都有,隔个几年就会冒出来一回;甚至之前被大理寺打回刑部、险些让盛应弦再受一遍责难和处罚的“蟠楼案”,背后似乎也有北陵密探的影子。

    然而,“蟠楼案”的余波就这么不明不白、没头没脑地平息之后,中京城里近来似乎也没有过“北陵暗探”的新报告了。

    所以,谢琇一点都想不到,朝中还有谁能潜通北陵,暗中送出什么重要情报。

    是谁这么痛恨大虞?或者说……是谁希望北陵南下,搅动朝堂,趁机浑水摸鱼?!

    潜结北陵之人,若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搅乱朝堂,趁机从中渔利的话,那此事必然与眼下朝中最大的一件事——立储——有关。

    而立储一事,不过只有两派相争。

    若从北陵动兵的开始日期来计算的话,九月到十月初这一段时间,按理说占据上风的是小侯爷这一派。当时仁王因为“永固寺大琉璃塔坍塌”一事,被攻讦为“天命不属”,小侯爷一时风头无两。

    那么,难道是张皇后与仁王这一派的人搞出来的?

    如果结合北陵破白城关、庄信侯晏尚春阵亡一事来看,打击的是小侯爷。

    晏行云对外本就顶着“遗珠皇长子”这样的头衔,而庄信侯晏尚春是他的养父,还是戍边大将,麾下军队必定会更拥护晏行云。

    但白城关破,负责守卫白城关的广信军也必定元气大伤,对于晏行云来说,是至为沉重的打击。

    谢琇狐疑地想,勾连蛮族,这么大的罪名,张皇后和仁王也不怕将来一旦被爆出来,自己是不是担得住?

    真就无知者无畏吗?!

    但如今,张皇后和仁王已失势被软禁,晏行云正式上位,已有了数日时间,想必晏行云也一定采取了一些措施去稳固太平府边境一线的防御,为何北陵大军南下的速度依然不见减缓半分?!

    难道是……朝中那潜结北陵之人,早早便已将沿路各城镇的防御布置及其它情报,送给了蛮族?!

    还是说……那人也暗中期盼着北陵大军打到中京城下,而新太子束手无策,应对失据,这样倘若朝臣对新太子的信心和耐心渐渐消磨干净的话,张皇后和仁王便有机会翻盘?!

    ……不行。

    谢琇想,她好歹得跟晏行云谈一下自己的这个推断。

    当然,晏小侯……不,太子殿下精明敏锐,说不定自己也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这并不妨碍她作为盟友,也要好好替他操一下这个心。

    毕竟她的任务难点就在“中京保卫战”上,并且限定必须由晏行云率领全体军民取得胜利,而不是什么仁王率领众人取得胜利啊!

    谢琇主意既定,便召来人问:“太子殿下现今在何处?”

    底下回话的是东宫新任命的总管太监魏延福。

    “回娘娘的话,殿下此刻应当正在书房议事。”

    谢琇一站起来打算往外走,善于察言观色的魏延福又迟疑着开口了。

    “……殿下似乎正在商议重要之事,下令将书房外的侍卫都撤得……远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说“远了一些”这几个字之前,还悄悄抬起头来,觑着谢琇的脸色,方把最后四个字说出来。

    第36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1

    魏延福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不然也不能突然一步登天,被选为东宫的总管太监了。

    他深知这位新太子之前是“庄信侯世子”,家中就没有使唤过太监,用的是长随和小厮, 因此入主东宫之后身边也并无什么心腹太监随侍。

    这正是他揣摩上意、讨好主子的大好机会。

    然而这位太子的正妻、还未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的这位娘娘, 也是不能得罪的。

    他听闻太子当日闯宫, 虽然身后有兵士随行,但立下首功的,乃是这位在道观之中清修了二十年的娘娘。

    而且这位娘娘的清修,跟其他人在道观里念经打醮做道场,可完全不一样。

    她是真的学会了一些仙术!当日日月变色, 天地无光,天雷滚滚,直将拥护张后和仁王的叛卒都击倒在地,就是这位娘娘施的仙法!

    魏延福虽未亲见, 但在宫中也自有人脉,听了转述之后, 简直咋舌。

    ……他也只是凡夫俗子, 怎么敢真的得罪这位修仙通玄的娘娘?!

    因此,他简直是打点起万二分的精神来侍奉太子与娘娘二人。

    不过, 眼下这种情形, 还是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太子殿下正在秘密议事,而娘娘很明显是要去私窥或打断。

    魏延福左思右想, 最终决定:主子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还是留给他们夫妻自己解决吧!他也只能从旁小小地提示一下了!

    谢琇:“……知道了。”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魏延福的意思。不过, 正如魏延福所猜测的那般,她现在真的懒怠再去饰演什么善解人意的贤妻了;她要去找晏行云, 那便立刻就去。

    反正她也有能够不惊动任何人、便悄悄潜行进去的身手。

    她无意于强行插手他要处理的什么军国大事,她只是去提醒他一句。到了那里,她便听一下他正在讨论什么。若是重要,她便离开,等一会儿再过来;若是不重要,那便礼貌打断片刻,说完话就走。

    她离开了东宫的后殿,径直往前殿走去。

    东宫的前殿名唤“正源殿”,其中隔出五间,明间面南悬挂的匾额据说是大虞开国皇帝正祐帝的御笔“尊本正源”四字,而太子的书房就设在西次间。

    谢琇见过一回,西次间的房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遐昌斋”三个大字。内部陈设虽然还算新洁,但东宫毕竟是多年无人居住,墙面上悬挂的一些装饰,如缂丝挂屏、各种贴落等,都显得陈旧不堪。

    晏行云因是仓促入主,东宫还来不及全面翻新一遍,只得先打扫了出来、更换了全新用具和各类上好的摆设珍玩,至于墙面需要粉刷、彩画需要重新上色、装饰贴落需要更换,这些细务,只好慢慢来了。

    因此,谢琇不太喜欢这个地方。但晏行云看上去却很喜欢。

    啊,这是自然。他孜孜上进,奋斗了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最终入住这间破屋吗。

    谢琇一路行来,也没有带什么宫女随行,到了无人之处,便露出本色,脚步放轻至几乎无声,足尖一点,便闪电般从花树后绕过巡逻的东宫侍卫,到了更远之处。

    即使有人觉得哪里不对,最多也只能看到枝叶轻晃,走过去看时,后面早已无人。

    谢琇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正源殿外,发觉平时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太监们果然都无影无踪。

    谢琇心想,晏行云本人就身手不凡,若要行刺他,除非车轮战,不要命地上,否则若是单打独斗,这位新太子可能还真的会很快就占了上风。

    当然,新太子殿下任是身手再俊,也没有还未就任的太子妃娘娘武艺高超。

    谢琇十分从容地就闪到了西次间遐昌斋的窗下。

    这种活计她做来简直驾轻就熟,甚至都无需往自己身上再拍个隐匿符。

    她选好藏身处,凝神静气,藏于窗边一根墙柱投下的阴影之中。

    但她刚一沉下心神,耳畔就听到了——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

    “呵呵呵……咱家做这些,您道是咱家都为了自己吗?”

    谢琇:……!?

    高方智!竟然是高方智!

    谢琇虽然早就知道高方智与晏行云之间秘密达成了什么同盟,但此刻军情紧急,朝中要事堆积无数,晏行云不在前头处理国事,却回到东宫来与高方智密议,这是要做什么?!

    ……要冷静。

    谢琇暗自调匀呼吸,更是把自己的呼吸之声都放轻了,确保室内那两人不可能听到窗外还有人在偷听。

    下一刻,晏行云沉沉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虽然他已经极力压低声音了,但谢琇的耳力何其之好,又有高武世界的内力等等带来的加成,所以还是把他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孤并没有命你去给北陵通风报信过!”

    谢琇:!!!

    潜结北陵之人,竟是高方智!

    高方智呵呵冷笑了两声,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那时候您被关押于刑部大狱之内,何等艰难……若不是咱家及时给北陵大军递了情报,他们的推进让圣上束手无策,一时急火攻心倒下,您若想有今日之风光,只怕还要再多等一等……”

    谢琇:!

    晏行云好像被气得狠了,数次深呼吸之后,才勉强维持着声音,说道:“孤心里有数,若真的到了图穷匕见那一日,孤自然——”

    高方智却略带一点不客气似的,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待要如何?”他哼笑反问道,“是要依靠太子妃娘娘的仙术,一路打进宫里,弑父杀弟,人头滚滚,才能夺过大位;千载之下,也要落个不那么体面的名声吗?”

    谢琇:“……”

    高方智却并不见好就收,趁势又道:“咱家又没有私自透露什么白城关的情报给那些蛮人,晏老侯爷之殒,咱家也是痛心不已的……但后来也是因势利导,见他们破了白城关,只是推进速度不如预期,还不够让咱们这位大事糊涂的圣上焦心一回,这才——”

    谢琇:何其生草,她听得都想杀人!

    听到这里,其实她已经无需再听。

    仿若电殛一般,整件事忽然都在她的脑海中贯通了起来,串成了一整个无懈可击的证据链。

    晏行云深呼吸,但听在谢琇耳中,他可能气得已经像是个蒸汽火车头一样,哧哧作响了。

    “你——!”

    高方智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了起来。

    “咱家当初这不也是看着圣上咄咄逼人,已经打定心思,欲要为了仁王,将殿下您逼入死地,这才……”

    “给北陵通风报信”这几个字被他咽了回去,但晏行云的心头却如沉沉石块,坠入深渊。

    “可你也不该……”他说不下去。

    高方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咱家能怎样?若无咱家这个举动,殿下您只怕此刻还被关在刑部大狱里吧?又或者,已经被圣上——”他面目狰狞,反而迫向晏行云面前,右手横掌为刀,在喉咙上做了个“一划”的动作。

    “反正,您已是洗不干净之人……何不与咱家一道,做得更过分些?”他放柔声音,独属于中官的那种尖细声线柔和下来,却更显得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

    “矫诏……这也不是问题。反正圣上如今口不能言,半身瘫痪,眼瞧着已是不成事了,咱家所制的那一道圣旨,既是已经拿了出去,待得殿下您再坐稳了这个位置,难不成……圣上到时候还能再拿回来?”

    他缓缓说道,语调就像一条毒蛇,沙沙作响着,缓缓爬过晏行云的背脊。

    “北陵大军迟早要兵临城下,殿下岂可再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与仁王?除非……殿下想到时请降,让仁王当了太子,把他推出去,好让北陵人砍了泄愤——”

    晏行云只觉一股怒气骤然升了上来。

    可他如今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摘星会”在高方智的操控之下,终究反噬了他。而事到如今,不能再退,亦不能真的把太子之位拱手让给仁王。

    且不说仁王当上太子之后会不会对他这位“皇长子”赶尽杀绝,就是单论仁王的能力,也绝对当不起这个太子之位,更不可能率领京中军民,抵抗北陵大军。

    而且,即使为了请降而让仁王去当这个太子,晏行云自己头顶的那个“天家遗珠”的头衔也还没有摘去。一旦开城请降,仁王这个新太子死不死的倒在其次,万一北陵蛮族想要留着愚蠢的他当个傀儡,反而要把其他皇子赶尽杀绝的话——

    晏行云一贯笃信,命运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决不可能把生命赌在那些蛮族的高抬贵手之上。

    高方智觑着他的面色,又道:“何况,眼下若是咱家一个不小心,向朝中诸君说出咱家驱使北陵蛮子南下,全为给殿下您解围,这其中也免不了您的参与——您觉得,这样的话,后果会怎么样?”

    晏行云震怒,低声喝道:“一派胡言!”

    他即使涵养再好,话说至此,也不免当真动怒了。

    他本就聪明伶俐,高方智只说了几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高方智此举的真正用意。

    欲为他解套是真的,但引入北陵大军,说不定也是事先从那些蛮子那里吃足了好处。

    而且,他这么做,简直就是生生地在精乖似鬼、滑不留手的晏小侯身上,人为地制造了一个把柄,握在他的掌心。

    再往后,碍于这个把柄,晏行云敢不与他合作?

    第36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2

    一旦晏行云想要挣脱他的控制, 他便威胁要把“晏小侯勾结北陵,致使白城关被破,养父殉国”这一条似是而非的罪状扣到晏行云头顶,再公之于众。

    他根本不需要提供什么证据——更何况他本就可以假造出全套的证据来。

    只要他开口说了这个秘密, 而朝野之中有人相信, 会切实打击到晏行云的声望和名誉, 这就够了。

    晏行云一定会为他所胁,向他让步。

    而事到如今,箭在弦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关键时刻,不管晏行云是不是真的主导了这场北陵南侵的阴谋, 他也一定会在这时出手拿下太子之位。

    而晏行云想要坐稳这太子之位,还要监控永徽帝的动向,防止永徽帝暗中悄悄做什么来反制他,在内宫就离不开高方智的配合。

    多管齐下, 一箭数雕。

    高方智不愧是能以中官之身,爬到高位的人。其心思之诡毒, 一时罕见!

    谢琇心念一时急转, 最终无声无息地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知道了北陵大军为何能够一路长驱直入,围困中京的背后真相, 她就必须跟晏行云谈谈了。

    当然, 既然“北陵围城”是原作之中的重头戏,那么她就不可能阻止得了。更何况她或许只剩下短短几天,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和影响力,能将战场阻滞在太平府外。

    北陵大军直扑中京, 目标明确,倒是也有一点好处, 就是给了他们从别处往中京调集兵马粮草的机会,也可以让大家打消幻想,消灭侥幸之心,专注于中京城的防御和备战。

    所以,目前最好的情形,是与晏行云恳谈一番之后,大家达成共识,如何抵抗、如何调兵,粮草武器等等又从何处调运,在北陵大军还未抵达中京城下之前的这短短数日之内,尽可能地从四方调动兵马勤王,再尽可能地备下足够的粮草、武器和其它守城用具……

    至于高方智这奸宦……阵前斩了祭旗!

    谢琇在无人发觉之下又施展开轻功身法,一路回了后殿,心头一阵阵沉重。

    事不宜迟,等一下晏行云回来之后就必须跟他谈。

    谈得拢也就罢了……若是谈不拢的话——

    谢琇叹息了一声。

    ……那就只好借助别的力量去整军备战了。还得多防着高方智这阉竖一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但在那之前——

    她端坐于东宫后殿的东次间里,这里原就是为太子妃所设之书房,房门上悬的匾额写着“体容堂”。

    ……也就是说,“体容堂”的上一任主人,正是如今被软禁在凤贤宫的张皇后。

    “体容堂”的墙上还有当年她留下的亲笔书写之贴落,大约是为了在后宫中刷一刷太子妃的贤德之名,贴落上的字写的是“体贴和顺,有容乃大”。

    谢琇:“……”

    从这幅贴落里也能看得出一点张皇后的特点——有点小聪明,但不多。

    如果她写的是别的内容,谢琇看着辣眼,还可以把这幅贴落撤换掉;但她写的是“体容堂”这个名字的由来,这就不方便动手脚了。

    而且宫里的书房,陈设和其它地方也不太一样,并没有什么桌椅,而是在窗下的大炕上直接设铺垫,铺垫前方直接横放一张炕桌当作书桌,若是真要在这里读书写字,则需在铺垫上盘膝坐好,在炕桌上设笔墨、摆书籍纸张;若是在此呆得久了,能从膝盖一直酸麻到双腿。

    谢琇也很少利用这里,除非像今天这样有特殊目的。

    她装模作样地拿了几本书在这里看,吩咐魏延福“殿下回来后,请殿下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与殿下认真商议,事关重大”。

    魏延福唬得一迭连声地应承着,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谢琇心不在焉地翻着那几本书,一本是诗集,一本是游记,还有一本竟然是美食录,虽然没有话本子那么有趣,但也算引人入胜,尤其是美食录,看多了能够准确地平息她心头燃烧的那一把暗火。

    谢琇感觉自己恢复了冷静。

    这样也好。

    等一下要谈的,必定不可能很愉快。说不定会是一场艰苦的博弈,没有一个清醒冷静、情绪稳定的头脑,是不行的。

    当那本美食录看到一多半的时候,谢琇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一抬头,刚好看到晏行云站在东次间的门口。

    他似乎抬头,扫了一眼东次间房门顶上悬挂的那块匾额,口中念了一遍:“体容堂。”随即又呵地轻笑了一声。

    谢琇可太熟悉他了,一听就知道他的笑声里仿若带着一点乖戾和嘲讽的情绪,很明显地心情不好。

    跟在他身后的魏延福虽然没有那么了解他,但在宫中混得久了,主子的语气和眉眼高低还是多多少少能分辨出一些来的,此刻虽然还把持得住,但腰背不由得更弓了一些,显出额外的几分恭谨来。

    谢琇随手把书丢在炕桌上,从炕上下去,走到东次间的屋门口,象征性地迎一迎这位新任太子殿下。

    他刚刚在惊涛骇浪之中上位,地位还不是很稳,朝中也多有人还在观望。因此,作为他的盟友,该在旁人面前替他做脸的时刻,谢琇还是不会吝惜这点演技的。

    她朝着他走过去,到了门口,她停在门里侧,朝着他微一欠身,道:“殿下。”

    晏行云长眉微微一挑,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没什么耐心似的扯了扯袖口,像是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问道:“太子妃找孤有事?”

    谢琇抿了抿唇,扫了魏延福一眼,还是善尽盟友的职责,提醒他道:“还未正式下旨,怎能就……”

    晏行云闻言,眉挑得更高了一点。

    立他为太子并监国理政的明旨,早已经在闯宫的那一天,就明发了下去。但不知为何,高方智在伪造那道诏书的时候,在内容中并没有提到太子妃的问题。

    而且,本朝虽无先例,但前朝却曾经有过太子在入主东宫之后,没有立刻将正妻封做太子妃,反而在一段时间之后,正妻娘家因事败落,太子遂将自己尚是王爵时的侧妃请旨立为太子妃的逸事。

    谢琇心想,说不定高方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那权阉不会是个隐藏极深的太子爷毒唯吧?!

    不然,他何以在晏小侯声势尚弱时便提前下注,一路还颇为扶持晏小侯,更是在晏小侯闯宫之后,迅即拿出了他伪造的圣旨?!这可是分分钟要掉脑袋的事情!

    不过,他们现在住在宫里,人多眼杂,还不知哪个角落里就埋伏着一两个居心叵测的人。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都有可能成为把柄。

    但她好心提醒,晏行云闻言却只是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烦厌之感。

    “无妨。”他说,“你有何事找我?”

    谢琇:“……”

    还不如不提醒他呢。这一提醒,他索性连那些按规矩该有的尊称和自称都扔到脑后去了,直接跟她“你”呀“我”的……

    这里可还有个总管太监在这里啊!

    谢琇越过他的肩头,暗含警告地瞥了一眼魏延福。

    魏延福唬得又要下拜,被晏行云“啧”了一声打断了。

    “算了,你下去吧。”他淡淡吩咐魏延福道,“走远一点,看好左右。孤与太子妃的话若是漏出去一言半语,你应当知道利害。”

    魏延福慌忙应“是”,又胡乱表了两句忠心,眼看新太子脸上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才卡着点匆匆退下,还替他们招呼走了后殿里其他的宫人,又轻手轻脚关上了后殿的大门。

    晏行云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这个魏延福,倒是个人才,难怪能在老高手下出头。”

    谢琇:“……”

    她本能地察觉到,“老高”这个称呼,可不算是什么关系亲近的称呼。

    倒不如说是一种不耐烦的信号。

    晏行云极少会流露出这种烦闷焦躁的情绪,但谢琇心里清楚,这一定是因为他稍早前在前殿的书房里所得知的那个巨大的秘密。

    说起来,永远精明睿智的晏小侯……不,新太子——也是被高方智这只老狐狸狠狠摆了一道。

    晏行云那么骄傲,又自信于自己的能力,即使是为了夺嫡,也决计不会潜结北陵。

    但高方智只是个中官,他无家,无亲,无后,毫无顾虑,只有疯狂。

    谢琇凝视着面前的晏行云。

    话在她口边,一息迟疑之后,她还是顺势说了出来。

    “……与虎谋皮,如何了局,郎君可曾想过?”

    晏行云:“……!”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她。

    谢琇也并没打算掩饰什么,就那么站在“体容堂”的门内,坦然地回视着他。

    晏行云停顿了片刻之后,蓦地迈开脚步,绕过她身侧,大步流星走进体容堂,像是在以此躲避着什么。

    “在孤面前,老高还算不上什么‘虎’。”他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一句。

    谢琇也随着他的脚步转过身来,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已竖起了防御的高墙。

    他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自称来在她面前说话。但现在他一时慌乱,下意识要把话说得重些,又要掩饰他的心虚,还要注意不能真的说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把她逼走……所以几方矛盾之下,他仓促间就只能在自称上做文章。

    谢琇简直要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如此,高筑的心防要将每个人都挡在外面。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有打破那高墙坚壁的机会,但现在看起来,那只是因为还没有触及到最可怕的核心问题。

    可是,她不能任由他在这里把这件事蒙混或含糊过去。

    事关重大,这是原则问题啊!

    她站在他的身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么,接下来郎君有何对策?”她问。

    晏行云停在炕桌边上,好像在低下头看着她刚刚正在阅读什么书似的。

    片刻之后,他答道:“无非那些举措……调兵,调粮,坚固城池,多备箭枝和火器……等等。”

    谢琇听了听,觉得战备方面的确也就是这些该做的事,其余细节,自有朝中诸臣继续完善。

    但是,她等待的那个方面,并没有出现。

    她问道:“那么,潜结北陵之人,抓到了吗?”

    晏行云:……!

    第36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3

    其实她这个问题, 完全就是白问一句。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知道了那个潜结北陵之人的真正身份。

    晏行云沉默了一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琼临,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琇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的沉默似乎让他有一点受不了, 他站在炕桌旁, 右手略带一点痉挛地伸出, 颤危危地按在炕桌的桌面上,好像那样做就能让他重新恢复镇定强大似的。

    他的呼吸听上去也渐渐有一点沉重起来。

    “此事,我也刚刚知道不久——”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艰难万状地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

    “……你, 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琇:“……”

    她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觉得简直荒谬,气得笑了起来。

    “你……在怀疑我监视你?还是以为我已经收买了你的左右, 窥探你的言行?”她径直问了出来。

    晏行云:……!!

    他似乎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直率,居然一刻也忍不了, 就将他们之间忽然浮动着的那点小小的疑云和迷雾, 全部都摆到了桌面上来。

    他的气息一时紊乱起来,一下轻、一下重, 带得他胸口一阵憋闷。

    ……是不是呢, 琼临?

    他很想问,但是他不敢问出口。

    理智警告他, 倘若他真的就这么问出口的话,那他将会立刻失去一个盟友——不, 比那还要严重。

    或许是他不想见到的后果。

    因此,他十分艰难地将自己那点多疑的直觉慢慢压了下去, 慢慢摇了一摇头,低声答道:“……我没有这么想。”

    谢琇“嗤”地一笑。

    他以为她阅读理解的能力为零吗?!

    他分明就是有!!!

    “我并没有收买你的任何手下,也没有收买这宫里的任何人。”她说道。

    “我本是偶然,才发现了此事……一时没有声张,也是因为,我想先和你谈谈,看看你对此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处置的对策。”

    晏行云的呼吸渐沉,但是他并没有说话。

    谢琇想了想,又说道:“倘若你觉得这样就是窥探你的言行,那我可以道歉。但此事事关重大,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

    晏行云终于出声了。

    “……何至于此?”他勉强笑了一笑,竭力维持着语调的温和。

    “你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隐瞒你什么吗。”他的语调更温柔了,听上去非常具有迷惑人的意味。

    谢琇在内心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你隐瞒我的,可多着哪!

    但她也没有急于戳穿他,而是径直说道:“那么,你打算对高方智怎样?”

    她甚至连“高公公”那个客气的称呼都丢到一旁去了,直接点明了那个名字。

    晏行云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按在炕桌上的右手,五指慢慢地合拢过来,紧握成拳。

    “……还能如何?”他终于答道。

    “大错已经酿成,是我没有看清楚他这么危险……”

    他的声音里似有一丝痛意。

    “可是眼下,我刚刚登上太子之位,地位不稳,也不好下手处置张后与仁王,反而还要为了顾及‘仁孝’的名声,对他们手下留情,好生礼待……”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倘若,此时再与高方智翻脸,后宫中又失一助力,恐有不稳之虞……”

    他忽而一下子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谢琇。

    “而且,琼临,我想你也应当明白,立我为太子的诏书是怎么来的。”

    他一字字说着,眼瞳里似乎燃烧着一抹暗火。

    “若是他再用什么方法,对别人说出卖情报给北陵的幕后指使者其实是我……到时我百口莫辩,又如何有威信继续处置国事?”

    谢琇一时哑然。

    或许是因为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说服她了,于是乘胜追击。

    “暂且寄下他颈上人头,待得我度过此番惊涛骇浪,再作处置不迟。至于目下,切断他与北陵私下来往的暗线,也就罢了。”

    他自觉这番处置已是万无一失,也不怕她说他“过河拆桥”,说完便自顾自地盯着她看,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好”字。

    然而,他却听到她问道:“切断?如何切断?”

    他愣了一下。

    而就在这片刻的缄默里,她又问道:

    “高方智如何肯坐以待毙,将他布下的暗线都一一告知于你?他若是肯对你那么言听计从的话,又怎么会把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狠狠扣在你的头上?你知道他是怎么与北陵联络的吗?你知道除了他之外,朝中还有谁倾向于北陵吗?这几日是否有人在前朝提出要割地赔款?如今的中京,是否还潜伏着北陵的密探?……”

    晏行云:“……”

    他一时间竟然被她诘问得有一点无言以对。

    而她并不就此罢休,而是跨前两步,让他看清了她激动的神情。

    “而且,焉知那些老狐狸这么爽快就认下了那一纸诏书,不是因为北陵兵势难以阻挡,无论是带头抵抗、还是京城陷落后找个替罪羊,监国太子都是最好的人选?!”她一言诛心。

    晏行云:!!!

    “难道当日皇上突然倒下,事后张后封锁消息、关闭宫禁,那些老狐狸心里就没有一点推测吗?若是皇上并无大碍,张后何至于此?”谢琇又道。

    “在此时,你闯宫在先,后又突然拿出一纸诏书,说皇上立你为太子……若你是朝中重臣,面对这样的情形,会作何想?”

    晏行云:“……”

    啊,说得没错。

    他也一点都不会相信那纸诏书是百分之百的真货。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情势如此,才能把他推上太子的宝座。而情势如此,他已经无法回头、也不能后退,只能一口气地往前冲去,遇神弑神,遇佛斩佛,如此方可。

    所以,他根本无法放弃任何一点对他还有用的助力。即使那种助力是来自于别有目的之人——譬如高方智——也是一样。

    “事到如今,已经不容我说不了……”他听见自己声音嘶哑地说道。

    “一回头,便是万劫不复……而即使一直走下去,脚下也是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自己的嗓子为什么会沙哑,也不知道自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为什么会心脏绞痛。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眼眶已经全红了,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她,鼻翼翕动,像是快要溺水的可怜人。

    “我不当这个太子,我就得死!”他忽然“咚”的一声,右拳重击炕桌的桌面,语调愤激起来,猛地向她迈出了一大步。

    “我当了这个太子,可能也会死……”

    他的声音嘶哑难辨,可是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即使这中京城已经是个筛子,我也得把它扛起来!”他一字一顿道。

    他看到她的眉心轻轻一跳,似是有所动容。

    他心下一喜,就想乘胜追击。

    “高方智虽居心叵测,然我已无人可用……暂时,必须留着他的性命。”他做出恳切的态度来,又往她面前跨了一步。

    “琼临……”他哀恳似的唤她。

    她抿唇不语。

    于是他便得寸进尺,又往前了一步。

    这一下他便已经到了她的眼前。于是他试探着,双眼紧盯着她的脸,右手却悄悄伸过去,握起她的左手,试着一根一根手指展平,然后微微侧过脸来,举起她的左手,将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琼临,你最是个怜弱惜贫的,现如今我已经山穷水尽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是不是?”他轻声问道,垂下视线,又将自己的右颊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

    她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不愠不恼,握着她手的那只右手微微收紧了五指,柔声道:“你我才是一家人……对吗?只有你才想着我,惦记着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才这么为我打算的……是吗?”

    她没有作声,只是抬起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点点地扫过他的脸。

    他也不害怕,任她瞧着自己,又道:“……高方智真的不能杀……至少,是不能现在杀。他还有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面前那双眼瞳之中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

    他一惊,慌忙停住了这个话题,又将那些温柔小意拿了出来。

    他又用脸颊蹭了一蹭她的掌心,顺势微微一偏头,将唇也送到她的手掌里,在她掌心轻轻吻了一下。

    “中夜黑暗,”他的嘴唇还停留在她的掌心,他的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话时唇齿间扑出的气息热热地在她掌心熨帖着。

    “只有你……能与我同归,琼娘。”他极尽柔情地说道。

    “等到我们赢了这一战,我就为你请封,定要让你名副其实地做那人上之人……”

    他的眉目更加放缓了,又兼神色间脉脉含情,看上去愈发俊美不可逼视,恰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到时候,你便可以知道,我总是会让你如愿以偿的。”他的声音愈发低下去,到了最后几个字,已经如同在唇间低喃一般。

    谢琇盯着他,一时间简直要气笑了。

    ……这算什么?美人计?

    可是他又何时让她如愿以偿过?

    ……哦,不,或者应该说,她又何时对他说过自己真正的愿望?

    他们之间的隔阂,从一开始就存在,也从来没有因为后来的接近而消除过。

    他娶她是因为他不爱她,但她又极有本事,不会那么轻易就死去,正好拿来完善他的形象,填补他最后一个缺陷,又可以让他强大坚固,无懈可击。

    既是如此,那么他现在所表示出来的这又是什么?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所给她的,就是她最想要的?从此她就可以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不但做他的解语花,还要做他的杀人刀,为了他的“有用”二字,就放弃自己的道义与坚持?

    他分明也没有能力切断高方智潜通北陵的途径。他或许甚至根本不知道高方智与那些北陵蛮子之间是如何传递信息的。如果他能够痛下决心,逮捕高方智,严加审问,或许还有希望能够知道,并及时捣毁那条暗线。

    可是,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权衡,各种各样多余的考量。

    在他眼中,高方智的“有用”,以及高方智给他的威胁,似乎比家国大义,暂时更重一些。

    她能够理解他为何作此想法,但却抑制不了自己胸中涌起的失望。

    “……晏长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叫他这个旧的表字。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太子李重云”,陌生得可怕,还不如旧日的“小侯爷晏行云”,是吧?

    她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知道……荣晖公主是怎么死的吗?”

    晏行云一怔。

    第36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4

    他当然记得荣晖公主的事迹。

    荣晖公主犹如天际一闪而过的那颗最亮的流星, 在大虞的历史上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之后,就如同她出现得那般突然一样,又突然地、匆匆地消失了。

    永徽三十五年五月,荣晖公主李琇暶, 于北陵国都天定城, 只身行刺纳乌第汗, 得手后于混战之中不幸殉国。

    她的行刺掀起北陵内乱,因彼时北陵内部情势大乱、与大虞之间交通断绝,遗骨未能南归,永徽帝遂于中京城外落雁山上,为荣晖公主建衣冠冢, 遣使四时祭祀不绝。

    但是他何等聪明敏锐,自然立刻就觉察出了谢琇此问何意。

    他无法回答这背后隐藏的深意,因此他缄口不言,甚至下意识调开了视线, 仿佛在逃避着她灼灼的注视。

    那种注视,就像是隐含着什么极为明亮不可逼视的光芒, 誓要将他这具俊美皮囊之下隐藏着的黑暗, 照得无所遁形。

    他无法面对那样的注视,甚至心头油然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

    他害怕她会拆穿他光辉亮丽的伪装, 将他内里隐藏着的那个生于农家、父母不详, 不择手段才走到今天的小男孩捉住,一把拉到阳光下来, 让众人都看到,他们寄予厚望、认为是明君的太子殿下, 甚至连一丝天家的血脉都没有,整个人便只是彩绘精美的一盏花灯、一只纸鸢、一张面具, 抛开昳丽的外形之外,便什么都没有……

    他垂下视线,不敢看她,也不敢保证她什么。因为他骨子里只是个毫无根基、忐忑不安的农家少年,他还需要尽量拓展“太子殿下”应该握住的势力,需要稳固自己的地位,才能在未来控制住永徽帝或仁王的反扑……

    因此他可以暂时忘记何为道义,忘记何为直道而行、舍生取义,忘记这个国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对抗蛮族而牺牲,忘记荣晖公主去国离乡,在北陵独自因为行刺纳乌第汗而殒身时,只有二十岁——

    而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强烈的失望之情,化作一柄利刃,狠狠地贯穿了谢琇的胸口。

    那种陌生而激烈的情绪,甚至主宰着她,一瞬间促使着她说出了——

    连她自己都要诧异的话。

    “……我就是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的,如同冬日落下的霜雪,静寂无声,却又仿佛凝结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从檐下坠落,划破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刺穿大地表面板结的冻土,在那里留下一道道裂痕。

    晏行云:!!!

    他猛地抬起头来,一把攫住她的手,连刚刚用脸颊去贴她的掌心的温柔小意,都忘记了。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好像灵魂与这个躯壳一霎那都分离开来,失去了身体的五感,灵魂则漂浮在这个房间的上空,向下俯瞰着此刻站得无比接近、心灵却从未如此遥远的两人。

    “你……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扭曲变形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她好像也稍微有点惊讶,像是并没有想到自己能够被这么强烈的情绪助推着,就将自己最大的秘密突然暴露于他的面前似的。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就无所谓对错。

    反正她也知道他最大的秘密——他的身世之谜,那么……他们两人,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扯平了吧?

    她的眉目渐渐舒缓了下来,最后面色归于一片平静。

    她平静地回视着他,说道:

    “我死在了北陵。年轻横死,魂魄无着,混混沌沌地在地府盘桓多时,阎君怜我舍生取义、命不该绝,又赐我一段机缘,将我送回了人间。”

    她说起这一段杜撰的故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如何回魂,并不是重点。

    因何而来,才是重点。

    “阎君曾言,大虞将遭大难。因此赐我一些仙术傍身,免我在大难临头之时,再度重复上一世的命运。”她冷冷说道。

    晏行云:!!!

    他惊愕地半张着嘴,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声音,咽喉紧缩着,脊背上慢慢地冒出了冷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身怀仙术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要娶她之前自然也曾经调查过,所以也知道,“洞慧观”里的其他坤道,并无一人有此神通。

    但他当时只是觉得,怕不是她另有了什么不得了、又不便于宣之于口的大机缘。

    他用人只看对方有用无用,并不会问对方一身本领的来历。

    也因此,他从来没有认真追究过她的神通由何而来。即使是在闯宫那一天,亲眼见识了她驱动天地之威的仙法,他依然小心翼翼地避免去刨根究底。

    因为他的内心甚至油然而生出了一股畏惧。

    因为一般来说,倘若凡人对仙人所施的仙法追根究底、得知了实情的话,那么仙人就是会走的,会离去,会再也不给凡人一点机会——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艰难地说道:“不……我、我并没有……要追根究底地问你的意思……”

    可是她却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话,表情也完全变了,和从前的温暖柔和全不相同,此刻的她眉眼之间只剩下一股冷意,仿若壁画里高高在上的天女,俯瞰人间,无嗔无喜,超脱尘世,毫无悦色。

    “君以秘密付我,我自当以秘密奉还。”她冷冷道。

    “君之身世,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外泄一个字,违则天诛地灭。”

    晏行云:……!!

    他其实完全没有想到她的毒誓顺口就来,也压根没有想要让她发这种毒誓。但在他听到的一霎那,再去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对他的称呼改了。

    不再是温情的“郎君”,也不再是亲昵的“晏长定”,而是——冷冰冰的“君”。

    这当然并不算是承认他为君王的暗示,而是一种充满礼貌、客套甚至是疏离的——尊称。

    她就站在他面前,甚至他还牢牢攥住她的左手,然而他感觉得到,她仿佛终于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手都微微地发起抖来,掌心慢慢渗出了一层冷汗。

    “我……我并没有要提防你的意思……”他徒劳地辩解道,但却一时觉得言语是何等苍白无力,甚至无法准确传达他此刻内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

    她并不应他的话,而是径直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

    “中夜黑暗,君亦有道,我亦有道。”

    晏行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停顿了一下。

    那双阙黑幽深的眸子,这一刻仿佛化作深潭一般,要吸引着他的灵魂往下坠落,坠落,一直坠落到无人去过的最底层;在那里,一切都黑暗,静寂,只有水畔丛生的血红花朵,花瓣细长而卷曲,有点点浮萤在花间飞舞。

    尔后,她再度启口,淡色的唇间,说出了——令他如遭电殛的话。

    “……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晏行云:!!!

    他一瞬间就猛地收紧了自己攥住她手的五指,手指根根痉挛着,像是要不听使唤地死死拉住她,不顾颜面地将她拉过来,拉到自己这一边,再不顾她的拒绝,死死地抱住她一样。

    可是他的手刚刚一动,她便投过来淡淡的一瞥。

    那一瞥里含着某种警告,有点令人心惊的意味。他一瞬间便什么都不敢做了。

    他站在原处,一时间却觉得四顾茫茫,仿若站在一片苍茫的雪原里,自己毫无来处,也不知归处,甚至连走出这一片雪原的道路都已经消失了,他心下惶惶,却不知何去何从。

    “琼临!”他脱口道,“你……我、我并没有……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他很难得地语无伦次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一霎那就涌上了哀伤和不解的情绪,睁得大大的,惊愕又紧张地死死盯着她。

    可是她却仿似再也不想照顾到他所表现出来的这些隐秘的小情绪了一般,目光微微波动,最终却归于一片平静。

    “但我仍要在此立誓,”她说,“若大虞真有一日危矣,我决不会贪生怕死,阵前脱逃。”

    她的言外之意,就好像她已经预见到了,经过高方智潜通北陵一事之后,中京保卫战几乎已经无可避免似的。

    “只要殿下还愿为大虞赢得这一战的胜利,我也会竭尽全力。”她说道。

    晏行云:“我……我自然如此!”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涌起,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也无暇思考清楚,只是急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是大虞太子,若是一朝城破,我也绝无生理,自当与那些蛮子拼死一战!”

    说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在她的眼眸里看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影。

    “很好。”她颔首道,有那么一刻似乎想要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奈何他紧紧地握着不放。

    她好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很快放弃了这种尝试,就像是他再如何,她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样。

    “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大虞。”她一字字地说道。

    当她说出前半句的时候,晏行云本以为她会说“殿下若不负大虞,我也必不负殿下”,虽然她应该没有了别的意思,但是他依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她说出下半句。

    ……可是,她却谨慎地绕开了那种措辞,将下半句归结为“我亦必不负大虞”之上。

    就好像事到如今,除了国家大义,他们之间再无什么可说似的。

    这种念头让晏行云的心下一阵哀恻,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为什么?

    在长久的茫茫然之中,这个问题慢慢地从一片混沌之中升了上来,主宰了他的心神。

    第37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5

    为什么?他不是马上就可以让她当人上之人了吗?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当人上之人吗?为什么会在一切马上就唾手可得的时候, 选择与他决裂?……

    为什么?就为了一个小小的高方智?高方智有罪,而他也并不是要永久地包庇那个人,只是为了大局起见,暂且寄下那人颈上头颅, 让那人戴罪立功而已……

    就在他找不到方向的一片茫然之中,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事实和秘密。是她作为交换告诉他的。

    她竟然是荣晖公主!

    啊, 对。这样一来,她必是会与那些蛮子不共戴天的……因此痛恨潜通北陵的高方智,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看过的云川卫秘档里的一段记载。

    谢大小姐就是荣晖公主,那么岂不是就等于——

    她就是盛六郎的前任未婚妻!?

    一瞬间,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仿佛又在脑海之中回荡。

    【你猜盛六郎那样一个人,还会不会忘了纪小娘子?】

    现在想起来,他直是羞愤欲死!

    她当时说不定心里很得意吧?将他……还有盛六郎,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看着他们因为她的两个身份而感到迷惑、伤感或叹惋!

    他们为她的不同面孔所迷,而她永远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心头乱糟糟的, 千思万念, 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手中一阵挣动。

    他低头一看, 她正皱着眉头, 用力想要把被他握住的那只左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可是因为刚刚他下意识用了力气, 她并没能成功。

    此刻或许察觉到他低头看过来,她连忙压着声音, 对他说道:“殿下,放手!”

    晏行云:“……”

    他紧抿着唇, 不但没有放手,反而又多用了一点力气握紧她。

    谢琇:“……”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该伤的情面也都伤得差不多了,此刻再这么拉拉扯扯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可不觉得他们之间能有那种官配线的黏黏糊糊。

    她可是没有忘,原作中的谢大小姐,虽然从中后期开始就渐渐淡出了主线剧情,但在原作完结以后,作者在哪个节日为了回馈读者,又写了个彩蛋,说的是最后在中京保卫战中,曾经情势危急,一度有城破之虞;那个时候,就是庄信侯府的管家、晏行云的心腹侯复,跑到城上来,找到正在督战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地询问他,若一旦“事态有变,夫人该当如何”。

    这也说明,一直到了中京保卫战期间,谢大小姐也没有正式成为大虞的太子妃,而且晏行云似乎也无意让她提前占着那个称号;因此他身边的属下,也只能以“夫人”相称。

    而晏行云当时沉默了片刻,回答侯复“随她自专,不必阻挡;若要与孤和离,和离书就在书房暗格内,拿给她”。

    谢琇回想自己当时看到资料的心情,就只有六个点能够形容……

    后来,谢大小姐的下落再未被提及。她是留下来与晏行云共患难了呢,还是拿了和离书痛快利落地走人呢,甚至是生是死,原作里都没有给出答案。

    谢琇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是否也已经走到了这一命运的十字路口。

    既然与太子殿下的谈判已经正式破裂,那么他下一个举动会是什么?

    震怒,惊愕,不可置信?因为没有想到那个一向善解人意、与他配合无间的盟友一朝翻脸无情,像个并不识趣、脑筋古板的老冬烘一样,无视他的处境、他的困难,不管不顾地逼着他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义,放在一切之前?

    ……无所谓了。

    她有些散漫地想着。

    在终于揭穿了一切秘密与真相之后,在终于与面前这个人决裂的现在,她反而有一种释然和放松之感,就好像事到如今,实在已经糟到了极处,而未来更糟的事情,她也已经知晓——无非是蛮族围城;还能有什么事——她还不知道的事,能够让她更震惊或更动容的呢?

    她微微垂下视线,注视着他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仿若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后,在极度的失望之后,所有的感情都已经消失了,淡漠了,离她远去了;此刻看着他皱着眉头,还要苦苦思索着,想着笼络她的手段,不由得一阵哑然失笑。

    “别这样。”她开口道。

    “你喜欢讲利益,那我们从利益说起好了——目前,我们的利益依然是一致的,都必须打退北陵大军,替你稳定这个太子之位……”

    她心平气和地说着,感到他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凭什么?

    晏行云在心里忿然想道。

    再然后呢?你就可以功成身退,然后找盛六郎去重温旧梦?

    虽然盛六郎大概终此一生都只会是皇朝丹陛之下的忠臣,给不了她想要的“人上之人”的位置,但是,谁晓得她会不会格外念些旧情?

    ……可是,倘若这一世不是他同意了谢太傅那荒唐的替嫁请求,那么,变成“谢大小姐”的她,岂不是也会永远被孤零零地遗弃在那座山间道观里,不得归家?!

    他也接纳了她,认可了她,主动与她合作,承认她的能力……

    他对她曾经也是很好的。难道她都忘记了吗?!

    难道他这一生所重复的,就是“被遗弃”与“不被选择”的命运吗?!

    在幼时被亲生父母遗弃,少年时被当时的养父庄信侯晏尚春遗弃……

    而长大以后,以为自己终于足够出色了,可还是不被那谎言中的所谓“生父”——今上——所选择;一个人艰难地在波涛诡谲的中京挣扎着生活,悄悄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不被那些他想要拉拢的朝臣勋贵们选择,只因为他的出身不够光明……

    到了现在,他几乎已经登上了巅峰,却还是不被他的妻子所选择!

    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命运,要重复到什么时候才够?

    一腔怒焰和意气在他胸中翻滚,那股怒焰烧灼得他快要丧失冷静,失去理智。

    他垂落在身侧、藏在衣袖之中的左手,蓦地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入掌心,发出一阵一阵的刺痛。

    那种刺痛让他重新挽回了神智,让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得让她一直帮他……得让她一直选择他……

    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依靠他自己拼命与命运拉锯,而撕扯得来的。没有一样东西,他得来是容易的。

    他声势浩大,光辉华美,可是没有人忠诚地选择他,也没有人衷心地爱他。

    他不甘,他不服。

    他不认命,他得翻盘——

    他蓦地抬起眼来,略带着一丝脆弱和急切地望着她,追问道:“再然后呢?”

    谢琇险些真的失笑出来了。

    ……再然后,她的任务应该就已经完成了吧。到时候他要如何,就不再是她该管的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这么说。她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道:“事实上,我一直觉得你是最适合做这个太子的,所以,再然后,我也不会做什么事,把你从这个位置上再赶下来……”

    “我不是问这个!”晏行云脱口道。

    他看到她似乎带着一点惊讶地笑了。

    “那……你还想要知道什么呢?”她问,“我虽有些仙术傍身,可也无法预测未来啊。那是窥探天机之事,我不过是一介孤魂野鬼——”

    “不!”他听见自己很大声地打断了她,继而发觉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又放低了声音,说了一遍。

    “不是这样……”

    他想起城外落雁山上的那座衣冠冢,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从前并没有对这个明显是临时被永徽帝从什么角落找出来、替代长宜送往北陵的赝品公主多花哪怕一丁点的心思。

    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位可怜郡主的人生使命,也只是如此了。虽然并没有想到过她会暴起行刺纳乌第汗,但现在他稍微了解了她这个人一些,却感觉那的确会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他当时应该多了解她一些的。那么现在,他也就可以知道她有何弱点,喜好什么,他若是想要将她哄转回来,该如何做……

    可是,他今天是怎么了?

    ……对,他不放心。

    他想。

    她身负与北陵的血海深仇,又有什么地狱阎君所赐的术法傍身,若是……若是哪天她一旦又生起气来,顺手宰了高方智或哪个在他这里还算得用,却私德有亏、不顾大义之人的话……

    因此,他不放心。他一定要让她回心转意,站在他这一边才行。

    一定是如此。

    他容忍不了原本可控的局面陷入混乱,更容忍不了甚么能让他自己陷入彷徨矛盾的不安定因素。

    因此……必须马上解决这件事才行。哄劝也好、威胁也好、甜言蜜语也好,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出,只要面前的人重新变回从前的那个“谢大小姐”——

    他愣愣地望着她,此刻终于明白了她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她,仿佛已经不再是在山间道观里孤零零被遗弃了二十年的“谢大小姐”了。

    ……而是只身行刺北陵大汗,力战多人而殉国,又在黄泉岸边,独自徘徊了五年的“荣晖公主”。

    他的后背上忽而慢慢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已不是昔时枕边人,何能继续以枕边人待之?

    他浑身的血液一瞬凉彻。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很想问她一句,昔日的那个“谢琼临”,是否真的存在过。

    第37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6

    可是晏行云又不敢问。

    莫名的直觉在警告他, 倘若他还想要得到她的助力,就不要问这些过于尖锐的问题。

    晏行云深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镇定。

    “琼临,”他依然用这个称呼来唤她, 用了极大的自制力, 来让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就仿佛刚刚那些令人震惊的真相并没有被吐露过, 那些令人难堪的争执与分道扬镳,也并不存在一样。

    “我有我的苦衷……但我也不会卑劣到牺牲自己的国家。”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毕竟……它将来总会在我手里,我决不会将它拱手让人……”

    既然她已不再相信他,那他就通过最冷静、最理性、最客观的道理,来说服她吧。

    “在适当的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待。”他咬着牙, 终于说道。

    然而,她微微一怔之后,却笑了出来,并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心微微一紧。

    而她说话的语气堪称平和, 没有了方才的怒火,自然也没有了方才的冷漠感。

    她说:“晏长定, 你不需要给我交待……”

    她这么说着, 居然抬起了那只没被他握住的右手,展平五指, 轻轻地在他的胸口拍了拍。

    “做能让你自己心安之事, 就好。”她说。

    “毕竟,若一颗心不安, 又能往何处去安身立命?”

    她的话音落下,终于再多用了一些气力, 强行从他的掌握之中,将自己的左手抽出。

    掌心骤然没有了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 他的五指依然保持着之前那种抓握的弯曲弧度,痉挛似的在空中弯了弯。

    可是这一回,他什么都没有抓到。

    也不敢再用力气去抓。

    他垂下视线,目光落在她刚刚拍过的胸口上。

    她已经移开了那只手,但她掌心的热度仿佛还清晰地留在了那里。只是现在他的目光一触及,那种错觉的迷障便已经消失,反而像是在失去了她体温的现在,那里空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穿胸而过,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可怕的大洞。

    他的长睫微微颤抖着,却一时间不敢再抬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决绝之色?

    ……然而,此刻的谢琇,脸上并没有什么决绝之色。

    她只是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太子殿下,看着他因为垂头而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与微颤的长睫,心思却仿若和身体脱了节一般,浮游在遥远的记忆的深层。

    她忽然记起,从前当她还是“纪折梅”的时候,有一次去见长宜公主,一进那座酒楼,便听到歌女在吟唱一阙新词。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

    而长宜公主听到这几句的时候,曾经轻微地撇了撇嘴。

    后来她第一次听说这位“庄信侯世子”,也是长宜公主对她提起的。

    长宜公主说,他是皇帝的私生子,皇帝对他很是偏爱,还曾经私下亲绘玉佩的图案,要赐给他作为随身之物。

    长宜公主很嫉妒他,确切地说,是又嫉又羡。

    ……谁又会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呢?

    晏行云闯宫之后,被立为太子。或许是因为许多人都心里清楚长宜公主对这位“长兄”的观感,因此大家都避免提起长宜公主,以免触发新太子的不快。

    而且,长宜公主本就只是依附永徽帝的宠爱而骄纵,如今永徽帝风疾偏瘫,张皇后被幽禁中宫,长宜公主也就从舜安宫中消失了。

    她再也没有进过宫。一时间,她昔日的煊赫声势都好像化为乌有,甚至世间就像是突然没有了这个人一般。

    谢琇有时候忍不住会去想,时移世易,如今的长宜公主与姜小公子之间的地位此消彼长,那么,记仇的姜小公子,是否会去报复差一点毁了他一生的长宜公主?

    谢琇并不会去同情这位昔日的金枝玉叶。她欠了别人的,就不要怪别人会去讨还。她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就不要怪别人会报复回去。

    谢琇只是有一点感叹。

    自此之后,长宜公主曾经又是看不起、又是嫉妒、又是厌恶的那位“遗珠”晏行云,将掌握这个国家的大权;她曾经欺侮过的姜云镜,一跃成为新太子手下倚重的重臣,又没了永徽帝的监视,自是不用再顾忌什么;而她心头的白月光盛应弦,应该也会因为是她导致了“纪折梅”替她出塞和亲、继而身殒北陵,而在心底暗暗怨恨她吧……

    那么昔日骄纵不可一世、肆意行事,强夺美貌少年、断人前途的天之骄女长宜公主,做了那样的事,她曾经悔恨过吗?曾经反省过吗?曾经良心不安过吗?……

    而丧失了背后的靠山,她如今还能够去何处安身立命?

    而当日与她同听的那一阙“临江仙”,也仿若一语成谶。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

    盛应弦下了朝,又与诸重臣被召去御书房中议事,足足议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御书房之中退了出来。

    近几日的战报愈来愈糟糕。今日午后,北陵大军攻破中京以北的最后一个大城云遥的消息,飞马呈报入京。

    北陵大军再南下,便是中京城。

    中京城与云遥之间,虽然还有几座小城,但几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北陵大军大可以绕开那些小城,直奔中京。

    中京城只有一面有山,就是城西的落雁山。并且,落雁山并不算高,占地也不算很大,即使北陵是从西边过来,翻越落雁山或绕过落雁山,都不是什么难事,最多也只不过能拖延上一二日而已。

    更何况北陵是直接由北往南打过来的。

    这一侧的城楼本就修得坚固,近些日子以来,更是发动民夫日夜挑土垒砖,将北门城楼和北城墙加固许多,更在北门以内迁走大片居民,筑瓮城以加强防御。

    然而北陵大军还是来得太快了。

    调兵的旨意虽然已经发下,但赶过来的军队数量有限,调集的粮草和兵器也有限,而再过三五天——最快可能只要三天——北陵大军即将兵临城下!

    盛应弦几乎在御书房里听着各位守将和兵部尚书、侍郎等几人吵了一整天,现在脑袋里都在嗡嗡响。

    原本刑部尚书郑啸的女婿张伯衡是京师北门的守将,当年的北大营哗变事件,若叛军真的冲击京城的话,北门将首当其冲,但他表现得很好,战后因功还升了一级,暂留原职调用。

    但新太子借由“闯宫之变”上位之后,朝中便有了一股声音,说北陵大军南下,若攻京师,北门应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处,但张伯衡是张皇后的族侄,恐对扳倒张皇后与仁王的新太子李重云心有怨怼,不宜再委以重任。

    太子本人倒是宽宏大量地没说什么,但这种意见甚嚣尘上,也不方便就此压下去。

    最后太子表示,他爱惜张伯衡是个将才,但朝中物议沸腾,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因此将张伯衡调任西门值守,而将原本守卫西门的守将宋溪为则调任北门。

    而京师唯一的火器营——翊麾营原本就扎营在西门外,因此还决议调动翊麾营到北门守卫。

    这么一来,倒是两下里无人再多说些什么。即使是张家残余的势力,眼见张伯衡并不算是丢失了关键的职位,倒也无话可说。

    盛应弦却也知道新太子的心思。

    中京城里实在是无将可用。

    大虞重文轻武,当今皇帝又疑心病颇重,文臣在朝中主事,他还不太敢胡乱伸手,但武将在外驻守,他那点疑心病一发作,就将人调来调去。甚至因为大虞开国迄今三代,国库依然空虚,皇帝节省到了军饷上头,一下子是裁减兵员、一下子是拖欠饷银,弄得军中上下积弊颇多,武将也多是出不了头。

    如此这般几十年打击下来,开国的老将纷纷凋零,将门也不剩几家,如今倒是各自在边关驻守,其中就包括庄信侯晏尚春。

    但白城关破,晏尚春战死,他自己又没有子嗣,眼看这一支也将凋落了。

    如今北陵大军来势汹汹,中京城里除了平时驻守的那些武将之外,最多也就是接到了调兵令,及时抵达的那几位,在外头呆得久了,京里根基不稳,单管一路事务是没问题的,但要做个总帅,却还有些缺陷。

    最后还是由武将勋贵出身的安国公朱勉重新出山来挂帅。

    朱勉从前戎马半生,现在上了年纪,浑身旧伤,要在阵前与敌方小将大战三百回合是不成了,但毕竟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用兵有道。

    朱家也和庄信侯晏家一般,到了年轻一代,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唯有一位世子,还是体弱无法习武,只能走了读书的路子,眼见着一代将门,也后继无人了。

    不过太子起用朱勉挂帅,盛应弦倒是觉得这算是一着妙棋。

    朱勉后继无人,自是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立下殊勋,好为他唯一的儿子讨些傍身的恩典。而且朱家并无直系后人,可以继续在军中延续他打赢“中京保卫战”积攒下的人望和荣光,所以也不用担心这一战后朱家又渐渐发展成为把持一方军权的勋贵。

    盛应弦有时会想,这位新任的太子殿下,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不要说平庸且唯唯诺诺的仁王,就是当年读书时相对表现更好一点的信王,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因为即使太子是这样的一位未来的明君,他也失去了为臣之道的本分,惦记着……一些大逆不道之事。

    理智明明告诫他,他日夜思念着的人,如今已是太子妃,再也不是他可以触及之人了;但感情却犹如脱缰的野马,一头栽入了死巷,还要猛撞南墙,一直到撞穿为止,就是不肯回头。

    他可以一腔热血尽忠国事,但同样也控制不了自己对太子妃娘娘产生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再也不是昔日那位光风霁月、正气凛然的磊落君子盛六郎了。

    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居心不良、心思阴暗的小人。

    他不但想要谋夺他人之妻,他觊觎的,还是大虞未来的皇后。

    盛应弦在黑暗的宫道上暂时停住了脚步,疲倦地捏了捏眉心,短暂地闭了闭眼睛。

    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

    他现下虽然只是刑部左侍郎,但因为通晓兵事,又身怀高超的武功,今日为了要不要把他调入兵部,兵部尚书刘蔚洵和刑部尚书郑啸两个人险些在太子面前大吵起来。

    两个老头儿一声比一声高,而他位于争吵的中心,简直是左右为难,安慰谁都不对。

    最后还是太子揉了揉眉心,一锤定音。

    “命刑部左侍郎盛应弦暂入兵部,署侍郎职,协理各营军马事。待北陵退兵,再行恢复原职。”

    太子殿下一句话之后,盛应弦的职权就猛然扩大了许多倍。

    ……也亏得太子真的敢任用他担此大任。

    虽然兵部侍郎要做的很多都是相关的琐碎事宜,但若是又加了个“协理各营军马事”的职责范围,便是在军议时也允许他发表意见了。

    盛应弦都忍不住在想,以情敌的身份来说,太子殿下的这份心胸不可谓不广。

    和隔壁仁王眼见这位外头的遗珠长兄声望高过自己,就要策划一起遇袭案陷害兄长入罪的小人行径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光风霁月的盛六郎有点心情复杂。

    但他这种复杂的心情浮现了还没有三两息,就猝然感到一阵不对。

    宫道上原本有夜风吹过,但现在那股冰凉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再凝神一听,四周竟然寂静无声。

    盛应弦:!

    他震惊得立刻睁开双眼,结果赫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他一瞬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结果面前的人立刻就叉起了腰来,从鼻子发出“哼”的一声,半带调侃似的问道:“弦哥?几天不见,我已经要把你吓跑了吗?”

    她一出声,盛应弦就一颗心落了回去。

    是小折梅啊。

    第37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7

    所以, 想想看,什么风停了,声音消失了,这种事情应该也都是她在使用那点神通。

    她或许是用了什么方法, 把那些都隔绝在他们周身一个固定范围之外了。

    但盛应弦依然下意识地环视四周, 确定周围无人之后, 才问道:“……怎么了?”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遮掩不住略带沙哑的嗓音之中的疲惫感。

    他这种警惕得炸起毛来四处巡视的模样,真可爱啊。谢琇心想。

    ……是因为此时还是在宫中,而他觉得他一介外臣,与所谓的“太子妃娘娘”就这么私下碰面, 似乎对她的名誉而言不太好?

    谢琇一时间觉得他简直愚拙得有趣,一时间又有点哭笑不得。

    她只好解释道:“我用了些法子,没人会看到或听到我们……只是我们要快些。这里的灵力恢复得太缓慢了,几天过去还是只有这么一点……撑不了多久。”

    盛应弦这才好像略微放心了一些, 他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几天不见, 他就担心她饿瘦了一样。

    “这几天……你还好吧, 折梅?”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琇垂下视线。

    “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就告诉你。”她说。

    盛应弦:“……是什么事?”

    谢琇道:“我与太子殿下发生了争执, 然后, 我一怒之下,把我就是荣晖公主的事情告诉了他。”

    盛应弦:!!!

    他一瞬间简直愣住了, 有那么几息时间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那、那么,他……他知道‘荣晖公主’就是……就是……”他听到自己震惊得都结巴了。

    小折梅弯起眼眉, 似乎对他笨拙的反应感到有趣似的。

    “他知道。”她干脆地点点头,“他看到了云川卫的秘档。里头写了纪小娘子就是‘月华郡主’。”

    盛应弦:“……”

    啊, 对了,云川卫的秘档。

    他当初动用了一些手段,没有在秘档上记载小折梅另外那个“天南教拜月使傅垂玉”的可怕身份。但他也不能完全抹去小折梅与“月华郡主”之间的联系,因为这些秘档,倘若有一天皇帝忽然起意要查看的话,若是和真相有极大出入,或在没有皇帝允许的情形下抹掉了大量内容,那么吃挂落的将不仅仅是他,只怕云川卫上下都要跟着遭殃。

    他不怕自己吃挂落,但他不能让跟着他这么多年的忠心弟兄们受累。

    他们不该为他们效忠的指挥使的私情而受到责罚。

    更何况,小折梅作为“月华郡主”,在北陵做出过的功绩,也不应湮没于世。

    结果,谁知道,永徽帝没有去查看过那些旧档,反而是小侯爷看了呢?

    盛应弦一时不由得有些心虚,目光也闪烁起来。

    “这、这么说,他、他应该知道……咳,你……我……”他突然变得不擅措辞起来,说话更加结巴了。

    小折梅不由得轻巧地向天翻了个白眼。

    那个白眼相当俏皮,并不让人觉得有所冒犯,反而让人心头一软。

    “我说,你到底在心虚个什么劲儿啊,弦哥?”她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反问道。

    “毕竟,你才是原配啊?”

    盛应弦:!!!

    什……什么原配!!

    他那点在御书房里来来回回争吵了一整天所积累出来的疲惫之意,如今早就被吓得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只觉得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而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小折梅。

    “那么,他为难你了吗,折梅?”他尽量放柔了声音,问道。

    小折梅好像在暗影里笑了笑。

    “没有。”她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

    “他还能如何为难我呢?反而是我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盛应弦:“……”

    他想了又想,也实在难以想象,太子殿下的“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到底是个怎么千载难逢的场景。

    在他看来,太子虽然年轻,但已经有着很深的城府和心计,遇到太出乎意料的事情——比如一溃千里的战报——虽然会露出怒意,但他处理起事情的方式还算是稳重冷静的。

    因此,小折梅到底要如何把这样一个人逼到墙角,才能露出这种类似于……崩溃一般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而酸溜溜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明白,像太子那样的人,并不是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件事,就能揭破他戴得很好的面具,让他如此失态的。

    又或许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太子与小折梅之间确实是以“协议夫妻”的假象开局的,但事到如今,谁能不喜欢小折梅这样一个活得又精彩、又努力、又热忱、又真诚的人呢?

    他自认为还不够了解太子。但他知道,小折梅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太子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就不会看不到小折梅身上到底有多少优点,有多少值得爱的地方。

    这么一想,他的一颗心便愈发被浸在了苦汁子里,酸得都要皱在一起了。

    ……他可没有忘,太子殿下如今还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忐忑,期期艾艾地问道:“那……那殿下如何说?”

    他刚说完,就看到小折梅一挑眉。

    他有些赧然,就好像自己方才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小心思,已经全数落入了小折梅的眼底,被她看得分明似的。

    “他如何说,并不重要。”他听见小折梅清清楚楚地说。

    “因为我已经对他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盛应弦:……!!!

    他一瞬间只觉得天灵盖被人猛然锤了一下,眼前一阵发花。

    怎……怎么就突然说到这里了?!

    虽然小折梅与太子殿下反目,对他有利,但他还是充满忧虑地望着她。

    “你……这么说,就不怕殿下他……”

    小折梅短促地笑了一声。盛应弦总觉得,小折梅的笑声里似乎带着浅浅的一丝嘲讽与淡淡的惆怅。

    “他不会。”她轻声说。

    “因为他还需要我的能力……他啊,只要我这个人对他还有用,他便不会对我贸然出手。”

    盛应弦:“……”

    啊,好奇怪。

    有那么一刻,他不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一颗心揪得更高了。

    “这……”他有点尴尬、又有点担忧地看着她,“你是说……殿下,他在利用你?”

    他总觉得事情不像小折梅所说的这样简单。他有丝忧虑,生怕已大权在握的太子殿下,还会因为一时之气,而做出什么事来。

    哦,太子殿下不是坏人,应该不会真的做什么坏事。可是,假使太子心有不甘,那事情该如何了局?

    小折梅淡淡地说道:“他不一向就是这样吗。有用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盛应弦一时语塞,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小折梅叹了一口气。

    “我与他决裂,是因为我发现,这京中有人潜通北陵。”她还没等他松口气,就向着他当头投下一颗大炸弹!

    盛应弦:!!!

    他还没来得及为她使用了“决裂”这般决绝的字眼来形容她与太子殿下之间的关系而心下窃喜,就被她后半句透露出来的信息砸得眼冒金星。

    “是谁?!”他脱口而出。

    然而小折梅却露出一点沉思的神情,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说了也无用……因为太子目前还不想将他下狱。”她的表情冷了下来。

    盛应弦一愣。

    “这如何使得?!”他的表情也不由自主沉了下去,怒意浮上了他的眉梢。

    “大敌当前,如这种通敌卖国之人,就应该捉拿下狱,查实罪状,速速明正典刑才对!”他义正辞严地说道。

    “否则,留着此人,迟早会后患无穷……殿下聪颖,难道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可是,小折梅却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理解,但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她说。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而我现在唯一能找的,就是你。”

    盛应弦一怔。

    而小折梅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大战在即,我本不应该再给你多添些繁杂的事务,但我不知道此事还能交给谁才能更放心……”

    她抬起眼来,明澈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

    “弦哥,你定然在云川卫、在刑部……在其它地方,还有一些自己的人脉吧。你觉得……朝中诸君之中,会不会有什么人还潜结北陵,暗中给蛮子通风报信?”

    盛应弦一震,惊讶了片刻之后,立刻就低头苦思冥想起来。

    他原来在云川卫的时候,倒是习惯了监察百官之事。但自从他调入刑部之后,又过了几年,如今的情形,他也生疏了不少。

    他沉吟道:“此事不太好说……若是我昔日在云川卫时,倒是没什么可怀疑的,北陵暗探都被解决了……可近几年,我不在云川卫,又不可能往云川卫的线报上伸手,因此若要我说谁比较可疑,我还是得回去找几个云川卫里可靠之人问一问……”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如今的云川卫指挥使,正是新任太子殿下,而太子摆明为着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理由,要偏袒那个潜通北陵的叛徒。

    盛应弦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头又在痛了。

    “若是暂时不能捉拿那叛徒下狱,至少也该给我个名字吧……”他叹息道,“事态紧急,茫无目的地去调查,太耗时间了,我们拖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小折梅近乎冷凝的声音。

    “高方智。”

    盛应弦:“……你说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37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8

    宫中的头号权监, 去投靠那些蛮子做什么?!

    小折梅神情冰冷,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我也不知他为何这样做。”

    她在回答之前的那个短暂的沉默,在盛应弦看起来其实有一点奇怪。但他也没有过多地追问。

    他相信小折梅心中自有分寸。

    而且, 北陵大军即将抵达中京城下。此刻要防备的, 是有没有人将新的城防布置泄露出去。

    他眉心紧紧地皱起来, 又问了一句:“不能现在立刻就捉拿他下狱审问吗?”

    小折梅的脸色比他还要严峻。

    “我试过了,但高方智的武功也不俗,若缠斗久一点,则难免惊动他人……”

    盛应弦:“……太子不允,你竟然还想公然跟他对着来, 在这宫里亲自动手?!”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小折梅居然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有他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不可能让步的吧?”

    她这么说着,声音里竟似带上了一抹悠悠的叹息。

    “此处灵力匮乏, 恢复不易,我还要积攒着这些灵力, 待得北陵大军压城之际, 做些大事,不能轻易浪费在一个阉人身上。”

    她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唇瓣微微翕动了数次, 却欲言又止。

    “……罢了。”盛应弦见不得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主动打断了她。

    “我这就去布置, 至少最新的城防布置和安排,得在最可靠的人手里, 不能教人再偷偷送信出去……”

    他回身便要走,衣袖却被拉住。

    他刚迈了一步, 只得又回过身来。

    “折梅?”他疑惑地唤她。

    而在他身后,她牵住他衣袖的一角,细白的手指在夜色里落在他深色的衣料上,对比尤其显得强烈。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自然也将他一脸疲惫而显得有些憔悴的面色看进了眼里。

    最后,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他一字字道:

    “弦哥,你要……保重你自己。”

    盛应弦:“什么?”

    他更加觉得今夜的小折梅有点奇怪。

    可是小折梅并没有对他多做解释,只是朝着他抿起唇,微微笑了一笑。

    “我决不会让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她仿若宣誓一般地对他说道。

    但盛应弦却一点都没有觉得放心。

    “你……你可别乱来啊!”他脱口而出,忧心忡忡地紧盯着她。

    小折梅原来就是个关键时刻很能狠得下心来——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的人,如今又多了一重仙术的加持,盛应弦实在很怕她愈发胆大包天,又做出什么让他措手不及的可怕事情来。

    譬如从前她为了反手除灭“天南教”、破坏对方的一整盘大棋,便不惜坦承自己是那个劳什子的“拜月使”傅垂玉,布了个局把这一注大功劳白白送到他手上;那一切简直就是他的噩梦。

    他岂是那种为了自己建功立业,就会不顾他人痛苦,不理解他人苦衷,不择手段的人?!

    他是坚持正义,但并非迂腐不通情理。

    “万事总有解决之道,我们一起商量,总能找出法子来,你可不要——”他刚想劝说她,便被她一步踏上来,伸出一根食指压在他唇上的动作打断了。

    盛应弦:!

    他一时哑然,只有心脏突然跳得飞快,不知道是因为这种细微的暧昧动作,还是因为害怕她又不管不顾地去冒险。

    他蠕动嘴唇,感觉那根指尖冰凉的纤指,就在他的双唇之上擦蹭了几下,留下一抹微凉。

    “……折梅?”

    她凑了上来,一下子距离他极近。

    盛应弦忍不住有一瞬屏住了呼吸。

    他忽而忐忑不安起来。

    他不知道小折梅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也猜不到。

    小折梅要做什么……或者要对他做什么,一般不会事先通知,除非是故意想要逗他。

    比如在下一刻就能碰到他嘴唇的时候,忽然问一句“弦哥,我能吻你吗”。

    或者在那只纤纤素手马上就能碰到他身躯的时候,忽然问一句“弦哥,你的心跳得好快,我能摸一摸吗”。

    啊啊。

    像这样的事……他答不答应,又有什么要紧?

    因为她总是能够如愿以偿的。

    只要他有的,他能给予的,小折梅想要,便全部都能如愿以偿。

    可是,小折梅这一次并没有真的凑上来亲吻他。

    她唇齿间呼吸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他的脸上,可是她没有再接近一寸。

    她说:“弦哥,你要相信我。”

    夜色低垂,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檐下悬挂的风铃,在夜风中轻轻碰撞出的清冽响声。

    盛应弦情不自禁地就点了点头。

    然后,那根手指从他唇上撤掉了。

    小折梅撤身后退,向着他狡黠一笑。

    “很好。”

    盛应弦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答应了什么,不由得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他只能无力地补救了一句:“……折梅,莫要让我担心——”

    可是她朝他笑得那么狡猾又可恶,一脸得意的样子。

    “没办法啊——”她拖长了尾音,一脸笃定地说,“弦哥是怎么样都会担心我的吧?”

    盛应弦:“……”

    虽然说确实如此,可是……可是……就不能稍微给他一句“好的”,哄一哄他这颗七上八下的心吗!

    他叹息似的说道:“我的确是一直都会担心你……但假如知道你会谨慎行事的话,心里或许可以稍微好过一些。”

    他放低声音,在夜色之下,他的嗓音听上去温柔低回,仿佛还带着微微的一点胸腔共鸣,像是弹奏古曲的名琴。

    “折梅,”他轻轻说,“我不愿见你舍生忘死,只愿与你……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谢琇:……!!!

    她刚要转身离去的脚步停顿在了原地,震愕地望着盛应弦。

    即使有夜色的掩饰,但盛侍郎的脸上似乎还是有一点发红,正好被她看个正着。

    不知为何,谢琇的心里忽然一恸。

    她刚要收起灵符、将周围恢复原状的手忽而一僵,打消了那个想法,蓦地向他奔去,三步两步就到了他的面前,径直纵身,扑到了他的身上。

    她来势汹汹,冲得又猛,居然把猝不及防的盛侍郎冲得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张开双臂,刚好把她承接到了怀里。

    盛应弦有点惊讶,脸上又泛起了新的热意。

    “……折梅?”

    她的脸一径地埋进了他的怀里,声音听上去也有点闷闷不清。

    “弦哥!”

    盛应弦顿了一下,似乎从她的呼唤里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曾经行刺北陵汗王的孤胆公主,曾经在皇帝寝宫外驭使天地之威、如同天人一般的太子妃,其实,也只不过是那个又勇敢、又爱笑的小娘子啊。

    她本应无忧无虑地生活,做一切她想做之事;就如同他记忆之中的那样,湖上风起,吹动她的衣袂,荷下影动,水波粼粼,她临风而立,整个人看上去都闪闪发光。

    她就应该一直是那样一个洒脱、自信、骄傲又快乐的姑娘。

    可是如今,太多的艰难却压在了她的肩头,让她一直必须无畏无私地去冒险。

    他知道她勇敢无惧,是拯救大虞的英雄,但也真心希望,今后再不必让她如此。

    在她去后的五年间,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倘若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够让她无忧无虑、肆意快活地生活着,那么即使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也没有关系。

    ……只要有那么一个地方就好。

    如今,她回来了。

    固然她如今的身份,让他们无法再朝朝暮暮,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即使是这样站在一旁,能够知道她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间,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他叹息了一声,用手轻轻一下一下地抚摸她脑后如云的乌发。

    他不由得微微抬起眼来,遥望着今夜的夜空。

    天空中一轮弯月,静静地从苍穹里,向着这黑暗大地上,洒落一地银白清辉。

    世事浮沉,天意如刀,倘若不能相守,又为何当初要让他们相逢?

    蛮族大军压城而来,他早已将一己之生死置之度外。

    然而,他想让她活着。

    可是他也知道,她决不会在这种时候后退,更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城而去,自顾逃生。

    因为……她可是大虞史书上记载的,最英勇、最无畏、最大义凛然的荣晖公主呀。

    他这么默默地想着,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定。

    他不会因为想要替她周全性命,而劝她苟且偷生、先行逃离。那样做,是侮辱了她当初在北陵国都只身行刺纳乌第汗的闪光节操与品行,就如同怀疑她如今竟然没有了和从前一般的风骨那般;即使内心再痛苦、再不舍,他也万万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他只会在危险降临时,挡在她的身前,替她先去直面死亡。

    ……不过这一点就不必告诉她了。

    他低下头,用手捧住她的脸。借着今夜皎洁的月色,他看清了她一脸感动的表情。

    他一顿,不由得哑然失笑。

    ……他方才所说,句句都是真心话,只是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她,可并不是为了……让她感动若斯,进而为自己讨点好处的啊。

    他望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眸,满眼的跃跃欲试,就好像听了他那一番话,感动得不得了,必要做点什么,来报回给他似的。

    他嘴唇微动,道:“折梅,我只是——”

    他本想说“我只是坦白说出实话,并没有想强迫你回应的意思,你不回应我也可以的”,但刚刚说了几个字,便觉得眼前一花,这一番话全部都折在了肚子里。

    因为小折梅猛然跳起来,双臂勾住他的颈子,啵的一声,在他唇上重重吻了一记。

    盛应弦:“……”

    这种如同淘气的小孩子一样发出声音的啄吻,似乎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爱念或贪欲,但却又像是被感动到了极处的小孩子,不知道拿出怎样的好处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于是便重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他唇上盖个章,证明这个人从此以后就归属于自己一样。

    小折梅重新站稳,却又踮起脚来,并不去继续亲吻他,而是用自己的鼻尖,去触碰他的鼻尖。

    这弄得他有一点痒,又有一点无所适从。

    小折梅的花样永远这么多,他永远都跟不上。

    ……可是,又有什么要紧?

    盛应弦紧了紧环住她腰间的手臂,温顺地阖上眼帘,任由她像只毛茸茸的猫儿一样,用鼻尖一再地去蹭自己的,鼻息咻咻地吹拂在他的脸上,透出一股难言的、温馨的亲近。

    折梅……折梅。

    他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不管她有多少个名字、多少张面孔、多少种身份,不管她有过多少不同的际遇、去过多少不同的地方、见过多少不同的人,他都希望自己可以和她永远在一起。

    只要她愿意。

    第37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19

    三日之后, 北陵大军抵达中京城外。

    十分意外地,他们的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在中京城北、城东与城西盘桓了一圈之后,最终——

    扎营于城西的落雁山下。

    如今, 落雁山最出名的, 就是山上那座为行刺北陵纳乌第汗而殉国的荣晖公主的衣冠冢。

    很明显, 北陵蛮族也知道这一点。

    因为他们在落雁山下扎营之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落雁山上的荣晖公主墓。

    后来发生的事,还是大战开打之后,虞军抓了几个蛮子俘虏, 经过审讯以后,才搞清了当日北陵蛮军是如何对待荣晖公主墓的。

    他们首先推倒了荣晖公主的墓碑,砸坏墓前的石人石马,再将其它摆放在墓前的祭品搜罗到一起, 打算带到山下,带到距离中京城足够近的地方, 再行焚烧——这样的话, 点燃公主墓前的祭品发出的火光和黑烟,就足够让中京城中的守军和百姓都看到。蛮子们相信, 这样就可以打击城中守军的士气和意志。

    在收罗了墓前祭品, 草草扔在旁边摆作一堆之后,蛮子直接野蛮地挖开了荣晖公主墓。

    当然, 因为此墓只是衣冠冢之故,又已时隔五年, 墓中棺木已朽,被拖出来之后, 丢在地上,完全散了架;棺木里摆放的一袭公主冠服,以及公主的金翟冠,被蛮子用刀枪挑了出来。

    公主冠服皆是上好的绸缎所制,五年之后大多已发黑朽烂,用刀枪一挑,就破破烂烂的。唯有那顶公主生前并没有见到、也没有得到过的金翟冠,还算是保存完好,只是上面镶嵌的宝石掉了一些、金子也有些褪去了鲜亮的成色而已。

    蛮子遂捡起掉落的宝石私藏,用长枪的枪尖挑着那顶金翟冠下山,很快便来西门外叫阵。

    镇守西门的守将正是张伯衡。当初封号还是“月华郡主”的荣晖公主,离京北上时,正是从他当时镇守的北门离开的,他还曾经率守军送别。

    此时他一见蛮子竟然先来了西面,而且打头的蛮子长枪上还挑着一顶金翟冠;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那天稍早些时候,蛮子登上落雁山,挖开了荣晖公主墓,但一眼看到那顶很明显是从土里挖出来的金翟冠,他的大脑就是一胀,一阵嗡嗡作响。

    蛮子能打哪儿弄来这么一顶金翟冠?!

    大虞宗室凋零,有资格戴这种翟冠之人,放眼全大虞也没有几个,如今大多数都在中京城里,翟冠应不至于外流。

    唯有一位——留下了一顶金翟冠,在城外。

    而且就是埋在土里,有可能会导致整顶翟冠都灰扑扑的,外形陈旧,正像是蛮子挑着的那顶一样!

    他可是个聪明人,大脑一瞬间就连续联想起了好几个当年的画面。

    从月华郡主离京之日,盛六郎一大早就上了北门城楼,迎着冷风在那里站了半日一动不动;再到月华郡主的马车出了城门,行了一段路之后又停下,郡主从车中弯腰钻出来,立于车辕之上,回望北门城楼许久……

    后来他甚至还撞见过一回盛六郎去荣晖公主墓前祭奠,携着一双木雕的大雁!

    张伯衡不傻,谁还猜不出来拿着双雁是要做什么?!

    也正是因为他不傻,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声张过。甚至是他的岳丈刑部尚书郑啸,身为盛六郎的半个恩师,这样亲近的关系,他也不曾和岳丈提起过盛六郎的这些事。

    他总觉得岳丈对此也并不是一无所知,说不定甚至还比他知道的更深一些;不过翁婿两人从来都不会谈起这个话题,只有在旁人失言时,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如此而已。

    ……而现在,荣晖公主墓多半已遭了蛮子毒手,公主陪葬的翟冠也被蛮子拿到城下来挑衅了!

    张伯衡一想到如今署理兵部侍郎的盛六郎,得知此讯后会有多么震怒或悲恸,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而蛮子已经开始在城下叫阵。

    城上有通晓胡语的通译,听了半晌之后,满脸为难地转向张伯衡,结结巴巴地译了蛮子的叫骂。

    他们果然去掘开了荣晖公主墓,声称这是为他们的大汗报仇。

    那通译也知道大事不好,详细地把那些蛮子的话一五一十全部译了出来。

    “那些蛮子屯军于城外落雁山下,并蓄意毁坏山上的荣晖公主墓,公开祭祀那蛮王纳乌第,并在被毁的公主墓前盟誓,要为纳乌第报仇,拿下中京……灭、灭亡大虞!”

    这一番话迅速地被传往宫中。

    彼时接到北陵大军异动消息的太子,已经迅速召集了几位重臣议事。

    京师总帅、安国公朱勉已赶往西门督战。各门守将也都各安其职,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此时聚集在御书房中的,除了内阁诸人,再加上兵部尚书刘蔚洵和原本就担任兵部左侍郎一职的富锐之外,就是新近署理另一个兵部侍郎缺的盛应弦。

    西门外蛮子的叫阵内容,以及他们用枪尖挑着荣晖公主随葬的金翟冠的消息,一起被递入了御书房。

    大家面上皆是一片震撼与愤怒之色,而盛侍郎更是“砰”地一声,单拳捶在桌案上,竟是直接拍案而起,满面怒容,神色里还有一点悲怆之意,竟至到了御前失态的地步!

    刘蔚洵和富锐都深知这位盛六郎最是铁骨铮铮,正气凛然,如今闻听荣晖公主在身后竟还遭了如此侮辱,也难怪盛六郎怒色难抑,遂纷纷起身,欲要在太子殿下面前为盛六郎说两句好话,掩去他一时忘形的失礼之举。

    但坐于上方的太子倒是提前一摆手,阻止了他们。

    “事到如今,孤亦十分愤怒,盛侍郎此举,孤也可理解,并无意追究。二位大人不必为此烦忧。”他道。

    虽是跟底下的臣子们客套了两句,但他目色沉沉,俊美的脸容上一片冰冷。

    “现今之计,一是探明各处北陵屯军数量,二是……杀杀他们的气焰。”

    太子如此发言之后,在座诸臣也并没有什么其它意见,只是发表了一些补充细节之类的看法。

    太子从不拖延时间,眼看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于是按照各人分工,将事宜细细分配下去。他自己则从桌案后站起,喊来御书房随侍内监,吩咐他回东宫去取甲胄过来。

    一时间诸臣尽皆变色。面面相觑了一眼之后,由东阁大学士徐天芳小心翼翼地提问道:“殿下这是要……?”

    太子殿下一边好整以暇地整理衣袖,一边答道:“孤欲往西门城楼上一观。”

    群臣:!!!

    那几个老臣在这时候反应得似乎更快,咕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声谏言道:“万万不可啊,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一国之储君乎?!”

    又或许是属于鹰派的年轻臣子,如富锐和盛应弦,觉得太子亲临西门督战,是很正常的事,于是并没有阻拦之意,便被这几名谨慎得过了头的老臣们抢在了头里。

    但太子并没有退让之意。

    “今日蛮贼首次攻城,想必也只是试探一下而已。孤必要甘冒矢石,亲临战阵,以彰士气!”他铿锵有力地答道。

    顿时那几位老臣也不顾自己分到的事务了,纷纷下拜开口,劝阻显出了几分年轻气盛的太子。

    盛应弦与兵部左侍郎富锐对视了一眼。

    他们两人今日在这里官阶最低,即使有心声援一下太子,也是有心无力。

    但随着门外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内监拖长声音的通报:

    “谢夫人到——!”

    盛应弦:!?

    太子殿下惊讶地转过身去,面朝着御书房的房门。

    因为皇帝病势沉重,所以当初并未下明旨册封原庄信侯世子夫人为太子妃。因此如今在宫中,虽然大家都已默认谢琇就是太子妃娘娘,但在头衔尚未尘埃落定之前,也只能含混地以“谢夫人”相称。

    但一听“谢夫人”这个称呼,没有人不知道来者是谁。

    跪在地上的老臣们也都愣住了。

    太子眼明手快,亲自弯下腰去,趁着那些老臣呆愣的工夫,一一将他们亲手扶起。

    那些老臣肯为了储君的安全跪太子,但对于连个头衔还都没有获得的准太子妃,就不是那么太想下跪了。更何况这里是御书房,准太子妃出现在这里本就有牝鸡司晨之嫌疑,老臣们就更不想跪她了。

    于是,他们也不再坚持着“殿下不打消这危险的主意,臣等就不起”这一原则了,当太子殿下亲自来扶的时候,便一一就势起身。

    准太子妃迈入御书房里时,一眼就看到太子殿下把最后一位内阁大学士扶了起来。

    她的目光闪了闪,却并不多说,只是回身,从身后随行的魏延福手中接过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甲胄之下穿着的战袍,上前几步,微微屈膝,双手将那袭战袍奉上,朗声道:“妾闻殿下欲登城鼓舞士气,深为钦佩殿下之勇武!妾愿为殿下披甲执剑,亦愿为殿下随行护卫,与殿下共进退!”

    她的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时间竟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那几位老臣震惊地望着这位胆大包天的准太子妃。盛应弦则是在内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此刻在那几位老臣心目里,这位准太子妃不但有牝鸡司晨之嫌,更有冲动躁进之举,竟然在太子耳边鼓吹让一国之储君亲赴战阵,这是何等的危险人物!

    第37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0

    东阁大学士徐天芳在内阁之中年龄略轻些, 因此听了准太子妃慷慨激昂的发言,也不过是惊讶之余,在内心叹气,想着谢太傅滑不留手, 又唯唯诺诺, 从不冲锋陷阵在前, 凡事都随大流;却没想到他居然能生出性子这么烈的一个女儿来。

    但内阁首辅何膺文的想法就完全不同了。他年老保守,闻言一把白胡子险些没有气得根根翘起来。

    “简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何膺文颤危危地,气得浑身发抖。

    “夫人何故要陷殿下于险境?!蛮族围城,圣上一病不起,万事都需要殿下压阵, 如今未到紧要关头,夫人便欲哄劝殿下自蹈险地,这……这不是老成谋国之举!”

    谢琇心想,这老人家说得倒还挺客气, 她还以为总得有几个老顽固,听了她的话以后, 就会立刻指着她怒吼出“牝鸡司晨”这个关键词呢。

    她索性站直身躯, 微微侧过头去,向身后跟随的那一长溜宫人轻喝道:“拿我的轻甲上来!”

    晏行云:!

    御书房内的其他人好像都被她的决心震住了。

    东宫的两名大宫女闻声而出列, 分别捧着战袍与轻甲, 趋前到了准太子妃的侧后方,弯腰将手中战甲奉上。

    准太子妃的目光在宫人手中泛出冷光的银色战甲上一晃而过, 挺直脊背,朗声说道:

    “若诸君心怀疑虑, 妾愿为太子殿下马前卒!”

    她的目光陡然一沉,变得有若实质, 一点点在屋中诸臣脸上碾过。

    “今蛮族大军压城,大虞已无路可退!太子殿下英明果敢,欲先声夺人,挫其威势,诸君何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准太子妃的气势忽而发挥到了十足十。

    虽然御书房中的大多数重臣并没有跟她打过交道,甚至都不怎么了解她,但他们那一瞬间,竟然不约而同地产生了某种奇特的错觉,就好像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年轻而面目模糊的太子妃,而是从她身后倏然而起的巨大虚影。

    那虚影有如山壁上镌刻、庙宇中供奉的天女像一般,高大、沉凝、直入云霄,俯望人间,面容沉静却不容挑战,含笑的神情里却带着一丝慑人心肺的威严,就好像她注视着的、在她脚下的,都是无能为力的渺小凡人,就应当听从于她——

    满室寂静之中,忽然听人笑了一声。

    原是太子殿下。

    他的一双眼眸极黑,看向准太子妃的时候似是有种异常的专注;但眨眼之间,那种错觉便已消失,只余下一种淡淡的激赏。

    就好像,准太子妃为他冲锋陷阵,而现在是他嘉赏的时候了。

    “孤有贤妻,与孤一心。”太子殿下缓缓说道。

    “若众人皆同此心,何愁蛮族不灭?”

    盛应弦:“……”

    这话的前半部分让他听得有一点刺耳。但事到如今,大事上应一致对外,他即使有话,也无法现在就说出来。

    身旁的富锐却没有他这种别样心思,闻言当即深深一拜,高声道:“殿下圣明!”

    有人呼应,太子殿下这台戏便也足以继续唱下去。

    他扫视整间御书房,一字一顿道:“传孤命令,两刻钟后,孤要出宫,亲上中京西门城楼督战。”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最后扫向立于人前的准太子妃,然后就停留在她的身上。

    “……特允吾妻随行。”他道。

    其他重臣听到这里,皆是一个激灵。

    太子执意要登城鼓舞士气是一回事,准许这位准太子妃在此时着戎装登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啊!

    有那更保守些的老臣,一个“牝鸡司晨”的“牝”字都几乎从口中吐了出来,却被年轻俊美的太子狠狠横过来一眼,堵住了后边的话。

    “孤有今日,也多托赖于吾妻之身手。”他冷冷道,“当日张后狼子野心,慑于孤之声名,欲以莫须有之罪,将孤暗中弑杀于刑部大狱之内;事发突然,前来援救的忠臣良将皆未至之时,全赖吾妻一人抵挡十数名杀手——”

    这位貌若好女的太子殿下,此刻冷眼扫视着面前的重臣们,主动提起他在“闯宫之变”当日的遭遇,令众人心头皆是漫上来一股浓重的寒意。

    张皇后想杀人灭口,却不意谢夫人竟有如此高绝之身手,以一敌多,反而将那些高手反杀,还随同太子一路闯宫,最终赢得了胜利——

    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后宅妇人,而是与太子共过患难、踏过生死的同伴啊。

    太子视她为得力辅弼,而非娇弱美人——这一要点,此刻终于清晰地传达给了诸位重臣。

    太子殿下的视线落在徐天芳身上。

    这位内阁之中最为年轻的东阁大学士若有所悟。

    论资历,他当然还比不过之前那几位老先生。但是,眼看皇帝风瘫难起,未来大虞的权力将全部落在年轻的太子手中了;而这位太子虽貌若好女,但当此危急关头,却露出了鹰视狼顾之姿。

    虽然“鹰视狼顾”这个词似乎并不算那么好,但徐天芳以为,自己从中看到了机会。

    面临险境的大虞,目前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太子。

    而且,太子新立,正缺臂膀。

    徐天芳并不认为太子执意要求准太子妃与他一起登城,就是要倚重这位准太子妃,以至于“牝鸡司晨”的前奏。

    他更倾向于认为,太子这其实是发出一个信号。

    有勇气者,有大能者,一心忠诚于太子者,即可被太子倚为心腹,不计前缘,不计出身,不计男女……

    只要你满足这几个条件。

    徐天芳心想,若是熬资历,自己要当上首辅,或许还得有十年八年。

    但现在正是他乘势而起的最好机会。

    太子殿下已经将一条青云路递到了他的眼前,只看他有没有眼光、有没有野心,能不能抓得住了。

    思考及此,他一揖到地,大声说道:“殿下英明!太子妃娘娘人才殊异,乃世间大能,正应随同殿下出战!殿下慧眼识珠,用人不拘一格,正是明主之作派!我等敢不拜服,敢不从命?”

    谢琇:“……”

    啊,看起来这位大学士已经完成了自我攻略呢。

    不过也好。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所求。

    而她正可以利用这些人不同的诉求,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顺势微微欠身,再将手中的那袭战袍,往晏行云面前一送。

    晏行云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她手中捧着的那袭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绯色战袍上。

    绯袍玄甲,正是大虞太子的戎装。

    荣朝尚金,而火克金,因此大虞尚火德。在皇家所用的明黄色之外,皇帝绘像,皆穿朱袍。

    大虞并没有后世那种禁用皇家代表之朱色的苛政,毕竟嫁娶时的婚服也须穿红,民间用到朱色的地方多不胜数;大虞开国之时,为了显示与旧朝不同,荣朝尚金、禁黄色,大虞便只禁了皇家所需之明黄,其余一概不禁。

    只是现下准太子妃捧上的这一袭绯色战袍,朱红之色极正,若非染坊握有秘方、专供天家,断然染不出这么正的红色。

    虽然北陵大军压城而来,但这一刻,太子的胸中却乍然涌起一阵豪气。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的脸,伸手从她掌中拿走那袭绯袍,沉声道:“两刻钟后,‘尧舜门’前见。”

    “尧舜门”就是舜安宫的正门。太子殿下这是想声势浩大地出征,为城中军民鼓气助威啊。

    谢琇微微抬眼,与晏行云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

    虽然曾经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样的狠话,但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到了家国大事之上,他们是不会有所犹豫的。

    谢琇随即干脆利落地抬手一揖。

    “谨遵殿下之命。”她朗声道。

    ……

    还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太子殿下已经携准太子妃一道着戎装,登西门城楼,直面城下黑压压的蛮族大军了。

    此时,城下那叫阵的蛮子已换了两回,但挑在枪尖上的那顶金翟冠却始终挑得高高的。

    午后阳光正盛,映照在翟冠上,不知是上面的金凤的哪一处,反射出一线光芒,忽而闪到了城楼上,刺痛了城上众兵将的眼睛。

    此时随同太子殿下一道登城的,还有京师总帅、安国公朱勉,以及署理兵部右侍郎盛应弦。

    其余人各安其份,忠于职守,并没有一同登城。

    倒是翊麾营来了一支小队,为首的队正也正在城上。

    太子殿下立于城头,面容冰冷地俯视着城下那叫骂不绝的蛮子,目光似是落在那顶在蛮子枪尖来回摇晃的金翟冠上,许久未曾开言。

    太子不言不语,城上其他人便也不敢开口。一时间,城楼上人数虽多,却极为安静;只有在这等高处,骤然变得有点冷冽起来的风声,吹过人群。

    忽然,那位同样一身戎装、只是穿着绯袍银甲的准太子妃,冷笑了一声。

    众人不敢言语,却私下里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准太子妃不去理会众人那些乱飞的眼神,径自说道:“跳梁小丑,有何可惧?”

    太子听见她这样说,微微一勾唇角。

    “哦?”

    第37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1

    准太子妃冷冷道:“请殿下予妾一柄火铳, 妾自当为殿下立威!”

    太子似乎微微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叹息了一声,目光在准太子妃脸上停留了一霎, 随即向后一招手。

    既是提起了火铳, 那名翊麾营的队正便急急走上来。太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拿柄火铳来。”

    那队正沉声应了个“是!”, 随即拿过一柄长筒火铳来,双手奉到准太子妃面前。

    准太子妃拎起那柄火铳,扫了那队正一眼。

    队正也十分机灵,立时道:“回娘娘,此火铳已装填完毕。”

    准太子妃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道:“再备一柄,在旁待命。”

    那队正唯唯,立刻退开数步,须臾间便又拿了一柄同样的火铳回来, 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

    准太子妃就干脆利落地将自己手中的那柄火铳拎起平举至肩下,左手攒定铳床, 左膊紧挨胁肋之上, 右手手指并拢,准确地搭在了扳机上。

    她面色凛然, 闭左眼, 右眼瞄着照门到照星一线,凝神静气。

    一时间城上诸人皆不敢作声, 惟闻城下那蛮子骂声不绝。

    一旁的通译听得直是心惊肉跳。

    那蛮子骂得愈来愈难听,当骂到“你那公主还不知在这里有过多少个相好, 残花败柳也敢送来上奉给我北陵大汗,今日就挖了她的坟”一节时, 只听得城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下一瞬,被他挑在枪尖上的那顶金翟冠竟然整个炸开!

    被击碎的金屑与上嵌的宝石碎片溅射开来,竟然在那蛮子脸上划开一道血口!

    那蛮子吃了一吓,口中不绝的骂声立刻停了,愣愣地下意识往自己右手里的长枪上望了一眼,还不可置信似的把手放了下来,横过长枪,正要打量。

    下一刻,城上再度传来“砰!”的一声。

    那蛮子一声不吭,翻身摔落马下。

    ……竟是被一枪击毙!

    城上士卒安静了片刻,骤然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城下的北陵大军则迟滞了一刻,似是没有想到这积弱的大虞,被他们一路长驱直入,直抵京师城下,竟还有这等神枪手在此相候。

    那蛮军里乱了一阵子,不知后头的将领说了什么话,传令到了前方,阵中骤然有数人操着并不娴熟的生硬汉话,齐声喊道:“城上何人?此仇必报!”

    那些蛮子齐声喊过三遍之后,城上的太子脸上笑意方歇,双手按着城楼的垛口,目光冰冷地俯望着城下黑压压的蛮族大军。

    旌旗猎猎,铁甲冰冷。

    晏行云尚无暇深究高方智究竟与北陵勾结到了哪一步,但高方智想将自己和“摘星会”整个捆绑上他这条船,与他共进退、同富贵,这个目的却是很明显的。

    但他终究已是大虞太子。

    中京一旦失陷,他又岂会有甚么好下场?

    最好的情形,也不过是当个傀儡皇帝。

    北陵蛮族,尚在逐水草而居的阶段,没有那个能力统治偌大的中原,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中京城破后烧杀抢掠一番,再将宗室和勋贵等等掠去北陵,继续折辱,或是在中京城破时就大肆污辱和屠杀宗室、勋贵、官员及其家眷。

    无论哪一条路,都是他绝不甘心去走的。

    他骤然扬声喝道:“大虞太子李重云在此!定会击退胡虏,扬我大虞国威!”

    ……其实,都被胡虏打到京师城下了,哪里还有多少大虞国威可言。

    但在准太子妃一枪击碎被用来威胁和挑衅大虞将士的公主翟冠、再一枪将城下叫阵蛮子立毙于当场之后,太子殿下的这两句发言,无疑立刻鼓起了城上诸将士的极大信心。

    众将士齐声大呼:“必胜!必胜!必胜!!”

    城下蛮军今日似乎也只是来折辱一番虞人,见计谋未得逞,反而折了一阵,便也慢慢退去。

    太子立于城上,见蛮军渐渐往后退去,依旧井然有序,旌旗分明,不由得面上蒙了一层阴影。

    正在此时,他听见身旁那翊麾营队正,带着几分激动的情绪,恭敬地询问准太子妃道:“娘娘方才一枪击碎翟冠,何等神通!但标下却知火器无此威力,最多只能将那翟冠自枪尖击飞而已……不知娘娘有何等妙法?可否示下?”

    晏行云神情一顿。

    但谢大小姐却仿佛态度极为自然,含笑道:“你不知我曾于道观之中修习二十年法术吗?这自是暂借仙法之威。但天道均衡,此事可一不可二,今日我也只能借此法暂挫蛮子,明日起守城重任,还得着落在诸位身上——”

    那队正似是有些失望,仍恭敬接下准太子妃递过来的那柄火铳,垂首道:“标下定当竭尽全力……”

    准太子妃微微一笑。

    “罢了。”她道,顺手又从腰间摸出什么,以右手食中二指夹着,递向那队正面前。

    晏行云定睛一看,正是一张黄符。

    谢大小姐略一扬眉。

    “此乃我以师门秘法绘就的一道符箓,特赐于你,望你多建功业。”

    那队正脸色猛然一亮,整个人都激动不已,双手颤危危捧着那枚黄符,像是捧着一卷圣旨似的。

    “标下……谢娘娘厚赐!标下定不负娘娘期待!”他激动得声音都变形了。

    晏行云:“……”

    他待那翊麾营队正欢天喜地走人之后,方俯身到她耳畔,低声问道:“那是……平安符吗?怎么没见你给我也画一张?”

    她诧异地转过头,扫了他一眼。

    “那是定神清心用的。”她爽快地答道。

    “我所学的仙术实则多为降妖除魔之用,一应民间所求,平安也好、姻缘也好、求子也好,我统统不会。”

    晏行云:“……”

    姻缘……求子……

    她还真敢说啊……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给他那张符,又有何不凡效用?”

    她想了想,道:“打得火气上头之时,有点让他冷静处事的效果?”

    晏行云不由得眉心轻轻一跳,低声道:“……那人说不定还以为那是灵验的平安符——”

    谢大小姐骤然一哂。

    “寺庙道观里的平安符,许是还不如我这一枚有些效用哩。”她道。

    “临敌之时,最忌冲动行事。此符能让他冷静下来,他是翊麾营队正,指挥一小队人马,若能冷静理智思考战局,或许可为那一小队人马多赢得几分生机……与胜利的机会。”

    晏行云意识到她的淡淡不悦,立即缓和了神色,向着她露出笑容。

    “罢了……你说的,原是有理。”他好声好气道。

    “今日重挫蛮军士气,全赖你那两枪,我还要多谢你。”

    她这下子脸色好看了一些,抿唇向他微微一笑,虽然笑容看上去非常客套,但态度终归没那么生硬了。

    “家国大事,这原是我的本分。”她道。

    晏行云实际上还有一事不解。

    “但……你第一枪为何要打那顶翟冠?”他低声问道。

    “我知道那顶翟冠不是你……呃,从前那时用过的,但总也是朝廷的封赠之物,代表着公主的荣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她冷笑了一声。

    “正因如此,我才要将其击碎。难不成让他们天天挑着我的翟冠,在城下灭我将士之士气吗?”

    她的目光越过城墙,落在城外那片原野里。

    那里还躺着那具先前叫骂的蛮人尸体,在他尸体旁边,就是散落的一些翟冠上的物件,如破碎的金凤和花饰……

    她面容沉了下来,一字一句道:

    “此冠既然为我所有,自然也应由我决定它的结局。”

    “我杀蛮人汗王,得此翟冠。我的翟冠,理应也能伤蛮人一回,而不是作为蛮人叫骂要挟的工具。”

    晏行云在旁,望着她义正辞严的模样,心下忽而一动。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覆住她按在城墙上的那只手,温声道:

    “待得此战获胜,驱逐胡虏之后,我……必定再为你重制一顶凤冠奉上,以酬你的大功……”

    谢琇的眉心倏然一跳。

    ……凤冠?!

    谁还不知道凤冠是什么人才有资格戴的啊……

    他在暗示着什么?

    谢琇垂下视线,望着他覆盖上来的那只手。

    玄色护臂几乎一直紧束过腕,手上戴着半指的玄色手套,衬得露出手套的修长手指更是如玉雕一般好看。

    晏行云的肤色白皙,而且是那种晒也不太能晒得黑的白皙。此刻他眉目微凝,神情郑重,看起来更是俊美如同天人下凡一般。

    谢琇的心脏微微一紧。

    可是她明白,这并不是心动的信号。

    你如何能够在百般提防一个人的时候,又为了他而沉溺?

    或许有人可以做得到,但这些人之中,决不包括她。

    她的长睫微微翕动,目光垂下一瞬,又很快地抬起来,望了晏行云一眼。

    在这种时候,还需要他全心贯注在国家大事上,没必要在其它地方与他唱反调。

    反正,要不要接受,是她自己的决定,即使是他,也无法干涉。

    她淡淡说道:“我并不在意翟冠。我在意的是我们能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晏行云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五指倏然收紧了一些。

    “会的。”他回答道。

    谢琇直视着他的眼睛,在那里看出了几分真诚来。

    哦,也对。

    太子殿下何等骄傲,又何等自信,怎么可能甘心驯服于蛮人之手,年年奉上岁币,做个傀儡君王?

    她慢慢弯起眼眉,道:“……这是自然。”

    第37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2

    第二日, 北陵大军的大致情形也陆续被探查清楚了。

    北陵号称此番南下,有二十万大军。虽然二十万是虚数,但加一加北门和西门的蛮军总数,实际也有十四五万上下。

    而中京呢, 号称十万京军, 实则多多少少都有些吃空饷的员额;若是再加上“中京三卫”的数量, 还是少于北陵大军。

    而且,京军的训练废弛,实际战力不说远低于北陵蛮族,至少也是两三人才顶蛮子一人的武力值。

    蛮族每年都在边境附近抢掠,即使近五年无力犯边, 国内也在内乱,算是以战练兵,人人凶狠蛮勇。

    大虞这边,京军加上“中京三卫”, 再加上近几日来从周边紧急调来的兵,勉强能够凑足十八万之数, 但打了三五天, 就折了三分之一还多。

    虽然京军一次次打退了北陵大军的进攻,但每一仗都是惨胜。这种胜利鼓舞不了太多士气, 而蛮子虽是游牧民族, 但脑子并不算笨,北陵大军一路南下时从他们攻破的城池之中缴获了大量火炮, 蛮子竟没有就地丢弃,而是艰难地派人一路拖着往中京行进。

    虽然这批火炮的推进速度远远落在北陵骑兵之后, 但是,在蛮军向中京发起攻击的第六天傍晚, 那些运输缓慢的火炮,终于抵达了中京城下。

    而北陵大军一刻也不停顿,即刻向着西门发起了炮轰。

    炮火轰塌了一段城墙,将城上许多大虞士卒震落震伤,掩埋于瓦砾堆中。

    幸好那段城墙高约四五丈,被轰塌的高度仅有一丈不到,还能抢修,而蛮军暂时也无法从还剩余三丈左右高度的城墙抢登上来。

    到了夜幕降临之时,难以视物,蛮子也就鸣金收兵。但这一日城墙被轰塌的消息,几乎是重挫了军心。

    谢琇自从第一日登城,一枪打死叫阵蛮子之后,就赢得了一定的威信,虽然日常政务她还不能伸手——她也懒得伸手——但各处巡视、鼓舞士气、协调杂务之事,她还是渐渐介入进去,并且做得愈来愈得心应手。

    当西门遭遇炮轰时,她其实正在北门。

    攻击北门的蛮族大军人数更多,所以连日来,北门承受的压力也是十分巨大的。

    翊麾营原本库存的火器都消耗了近三分之二。当然,在北陵大军抵达中京城下之前,太子下令紧急从周边调运过来一些,但杯水车薪,若是围城战再多打上十天八天,火器必将消耗一空。

    谢琇在中京城中忙了数日,听了许多或是丧气、或是愤怒的言辞,譬如——

    “假如前头那大半个月,圣上能不被妖后和庸王所蒙蔽,早早册立当今太子殿下,为此战做准备,何至于此!”

    “叹就叹太子殿下上位得太晚了……若能多给他一些时间,备战情形必不可能像如今这样惨淡……”

    “听说太子殿下还曾被关在刑部大牢之中,险些被妖后庸王派去的杀手暗算至死!若真如此,大虞危矣!”

    “唉如今也很危险了……留给太子殿下准备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远一点地方的兵器粮草都运不到,京城就被围了……也不知援军何时能到……”

    谢琇游走于人群之中,听了满耳朵这样的议论,也只能苦笑。

    在原作之中,晏行云上位的过程也是含糊其辞。现在想起来,只怕是高方智早就深度串通了北陵蛮族,掀起了这场南侵之战,虽然能解晏小侯之危,让皇帝不为了解决问题、也得为了找替罪羊而留住小侯爷一条命,但是蛮子如同闻到了肉味的野狼,哪有那么容易驾驭?

    一旦他们行动起来,不喂足了好处,他们就会死死咬住猎物的咽喉,咬出血来,死也不走。

    在原作里,高方智那点心机,在蛮子大军的悍勇面前,都是白费。而小侯爷,直到蛮军开始攻城之后,才被永徽帝任命为京师副帅之一,介入各营军务。

    后来蛮军攻城数日,京军准备不足,火器早早用尽,战略又失误,几乎折了一半进去。

    但京城摇摇欲坠之时,永徽帝犹在算计,要以战事不利为名,惩罚身为副帅之一的晏小侯,好捧仁王做太子;危急存亡之关头,一群少壮派臣子和将官联手逼宫兵谏,软禁张后和仁王,这才硬是把晏小侯推上了监国太子之位。

    而那些老臣们,面对京城防御战的颓势,对皇帝和仁王也多有不满,遂一个个默许了那些少壮派的行动。

    虽然事情的结果和如今差不多,都是晏小侯成为监国太子、永徽帝风疾卧床不起,张皇后与仁王被软禁,待战后再行处置;但好歹这一回他还多得了几天的准备时间,因此战局还没有像原作中那样,开打不过五六天,京城已经快要陷落了。

    谢琇甚至想过,原作就恰到好处地断在晏小侯成为太子、为了鼓舞士气而登上城楼,一身绯袍玄甲,身后的大红披风在风中猎猎飞扬,沉默地俯视着城下黑压压的蛮军那一幕,或许也是因为……作者写到这里,剧情的发展方向已经完全脱离了控制,把情势差不多写绝了,事态再发展下去,若是太子殿下没什么金手指的话,中京多半也会陷落,所以文章写不下去,索性来了个开放式结局?

    谢琇愈想愈是心惊。

    ……难怪时空管理局竟然会让她二次进入这个小世界做任务!看样子这个“五年后”的系列小世界原本就不那么可靠!

    什么“尊贵的VIP们强烈要求,我们也不能完全不听取群众的呼声”之类的,不过是托辞罢了!

    实际上说不定就是因为在原作里,中京注定守不住,小侯爷纵使再英明神武大男主,万一落到蛮族手里,能有什么好?而他若是在城破之时就战死的话,这个小世界恐怕都得跟着一起挂掉!

    谢琇感到胸中一口闷气涌上,半天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本想回去之后立刻把该作者拉入黑名单,以后此人笔下原著的世界一概谢绝;但一想到弦哥就是这个人原创出来的,而且此人还擅长写系列小说,几本书累加起来,时间长度或许能到十年八年之后,到时候若是再换一位同事来此做任务,她的心里总不是那么舒畅。

    谢琇咬牙切齿,站在北门城楼下运了半天气,最后废然长叹一声。

    ……这辣鸡任务虽千难万险,也得好好地把它完成!

    寒风扑面,她站在门洞旁边,眼看着来来去去的兵卒、民夫,杂沓的马蹄声,各种不同的车子的车轮滚动轧过土路的声音,人们的叫喊声、说话声,兵器盔甲金铁碰撞的声音,还有城上不时传来的火器发射之声……

    以及路面上荡起的尘土,从紧闭的城门外依然传进来的血腥之气,火药呛鼻子的气味,车马牲畜来来去去留下的气味,地面被砸出一个个大坑时翻起的土腥气……

    没有一样是美妙的,值得回忆的。然而正是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化作了她对“中京保卫战”这场在原作之中留下的最后一战的深刻印象。

    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站在她周围的,被她留在身后的……

    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除了盛应弦或晏行云之外,这些人也应该有机会活下去。

    而假如她不能帮助晏行云击败北陵大军,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这个小世界的未来会走向何方,还是未知数。

    然而参照一下靖康之耻的先例,也该猜得到,一旦城破,无论是皇帝也好、皇太子也好、大臣也好……

    能有什么好结局吗?!

    若非力战而死,便只有被俘受辱。

    而盛应弦曾经是这个小世界五年前的大男主,晏行云则是这个小世界现在的大男主。

    大男主怎么可能受辱呢?以他们的性格和品格来说,也不会允许自己落到那个地步。

    那么对他们来说,便只有力战一死,这一条路可以走。

    谢琇目光不由得飘远了一些。

    而就在她面前的这一片烟尘里,一匹马渐渐奔近,直至劈破烟尘,直到她的面前,方才被勒住。

    马上之人滚鞍下马,几步到了她的面前,一弯腰拱手。

    “娘娘!西门城墙被蛮子以火炮强轰,已有一段塌陷!殿下闻知,命小人即刻前来禀报娘娘,万望娘娘今日不要再前往西门巡视!”

    谢琇:!

    她震愕道:“火炮?!蛮子怎么会有火炮?”

    那人道:“应是从之前陷落的城池之中拖运过来的,因此才晚到了几日……”

    谢琇:!!!

    这……这不科学啊!

    她曾经一度怀疑作者在写这段“中京保卫战”的时候,参考了历史上的“北京保卫战”,但瓦剌好像没有聪明到还把他们攻破的城池里的火炮都收集起来,拉到北京城下轰塌城墙啊……

    当然,瓦剌应该也不是单纯地蠢得想不到。只是他们极度追求机动性,骑兵行军又快,拖上一门门火炮,既耗费人力畜力,而且每天的移动速度只是骑兵的几分之一,实在得不偿失。

    但现在……在这方小世界里,北陵蛮族显然是做好了长期准备的。

    他们并没有要搞闪击战的意思,现在连火炮都拖了来,就代表着他们真有心要将中京这坚城深池彻底攻陷方休。

    谢琇还是在入夜后去了一趟西门。

    西门和北门不同,瓮城没有经过加固。事实上,当初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北陵大军既然是从北边打过来,那么首当其冲的就应该是攻打中京北门。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同时选择了西门。

    但现在谢琇好像有些懂了。

    或许一开始他们是为了落雁山上的那座荣晖公主墓。他们要破坏那座墓,以打击大虞军队的士气;但后来发现北门城墙坚固,还有火器营呼应,并不好打,而西门这里反而城防薄弱一些,火器数量也少,更容易打一些,索性就把这里也设为了一个攻击点。

    现在距离西门箭楼十几丈开外的城墙上,果然塌了一块,那里有个凹洞,在夜色里显出模糊扭曲的暗影。

    很多工部和兵部的人都在那段城墙附近忙碌着,民夫来来回回地抬土、搬砖、垒墙,但在黑夜里又不敢点起很多火把照亮现场,唯恐蛮子半夜趁着这点火光来偷袭,于是只能把火把都架在城墙朝着城内的这一侧,城上就只能摸黑修补了。

    谢琇看了一阵子,见确实也没有什么自己可以做的了,才返回舜安宫。

    她先回了东宫洗漱更衣,发觉此时已近亥初,但晏行云还没有回来。

    直到她熬不住先睡着了,忙碌至极的太子殿下好像还是没有回到东宫休息。

    第37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3

    接下来的两三天, 西门外的蛮军一直在用火炮轰击城墙。

    他们尽可能地多运来火炮与弹药,但也不知为何,他们似乎极有控制地在使用,每天也不过是开炮一二十回。尽管如此, 城墙也被轰垮好几处, 几乎修也来不及修。

    城内的一切消耗都是飞速的, 粮草,火器,药材……甚至是土石砖瓦。

    城墙需要修补的地方,现如今已经来不及修复如旧,只能暂时用一袋袋沙袋垒在缺口处, 竭力先把高度恢复到与旧时差不多的数字。如地面塌毁,也只能先用碎石沙土将地面恢复至与两侧差不多的高度,以免城上士卒在战斗中来回跑动时没注意脚下的高度差而摔倒误事。

    宫内大大缩减了用度,太子殿下下令精简膳食单子, 每餐不过三五品菜、一样主食、一样汤品,不设点心, 节省下来的食材全部供应守城士卒。

    除此之外, 太子殿下另外下令,额外赏全军半年饷银, 以作激励, 并承诺战后定有更厚的封赏。

    谢琇则整天穿梭于各营、各城门守军之间,小到检查膳食有无克扣, 大到登城督战,每天一身戎装、风尘满面, 还不时会亲自持火铳击毙城外来犯蛮子,原本不显的声名在短短数日内就响遍全城。

    所到之处, 虽然她并无正式的“太子妃”头衔,但人皆以“娘娘”呼之。

    谢琇:“……”

    她真不是故意要为自己扬名的。

    事实上,她并不稀罕那个什么“太子妃”的头衔,之所以没有掩饰身份,还是因为太子妃这个头衔高高在上,能替她省去很多麻烦事。

    譬如她见着哪里有甚么不足或弊端,直接亮出身份,就能即时下令解决。倘若没了这个头衔的加持,她一介无名之辈,走到哪里能让人乖乖听话?

    俗话说得好,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名不在多,好用就行。

    因此谢琇一点都不介意提早狐假虎威一下。

    当然,她不会去干涉各处守将的军令,只是作为辅助或补充,甚至是吉祥物——这倒是符合了他们老谢家的定位。

    朝廷中的吉祥物谢太傅,如今正吓得闭门不出。但他的长女,穿梭于京城之中,每有以火器射击城外蛮子之举,必有斩获,多日下来击毙的蛮子数量都累积到了两位数,一时声名大噪。

    随着中京保卫战的战情吃紧,那些朝臣渐渐也来不及说什么“牝鸡司晨”、“于礼法不合”之类的迂腐之辞了。

    ……当生存之事都渐成问题的时候,谁还顾得上甚么礼法?

    谢琇飞速从西门城楼上下来,内心的沉重挥之不去。

    北门由于事先做足了防御措施,反而如今的局面还好些。火器营的大半人马也在此处,有心分出一些往西门,却又被北门外的大队胡虏拖住,如同陷进了泥沼一般,轻举妄动就会灭顶,但不动呢,却又渐渐下沉。

    先时那些蛮子从别的城池里缴获的火炮拖到时,虽是先到的北门,但北门坚固,又有新修的坚固瓮城作为缓冲,蛮子在北门外开了十几炮之后,眼见占不到多少便宜,便飞快改弦更张,拖着一门门火炮跑了。

    当时北门守将宋溪为还大松了一口气,可谁能知道蛮子也不笨,竟是拖着火炮直奔城西呢?!

    如今最危急的还是城西。因为火炮到得最早,西门城墙被轰坏的地方也多,后期渐渐来不及修补完整,便用沙袋垒砌填补,看着坚固程度自是大打折扣。

    而且西门外的瓮城在战前未及整修,当初也沿用的是前朝修过的瓮城,没有经过加固或重建;谁知道轰了几日之后,瓮城部分垮塌,才发现里头用的竟然是一种薄型城砖,站在城楼上望过去,那种城砖又薄又脆,几乎算得上不堪一击。

    太子震怒,问责工部时,工部才承认说西门外的瓮城是荣朝末年留下来的,当时只怕也是纲纪废弛、贪官横行、国库空虚之时,查阅资料才得知,建造时是因为要抵抗起义军——也就是后来的大虞开国皇帝正祐帝率领的义军,所以建造得很快,材料不凑手、工期紧张、做工也敷衍,导致了今日之果。

    当初在北陵大军还没有打过来的时候,只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整修一两座瓮城,群臣也是合计许久,才认为北门是蛮军南下首当其冲之处,东门则靠运河,或许蛮军会选择先攻这两座城门,于是将加固瓮城的机会分给了这两座城门。

    ……谁知道最后蛮子会先跑去西门外的落雁山上破坏荣晖公主墓,进而头铁攻击西门,结果竟然发现了西门这边的破绽呢?

    蛮子眼见中京墙高池深,集中火力连轰了数日,还是西门这里最适宜作为突破口,便将大军主力渐渐都调了过来。

    兵部连日来也在估算被蛮子缴获的火炮和弹药数量,得出的结论是,蛮子那边或许也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就更着急于攻城,攻势都猛烈许多。

    这天午后,当谢琇刚刚来到西门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瓮城有一片城墙已经不堪连日来的炮火,几乎完全垮塌,地面上只留下不足丈高的部分,可以说那里就算是露出了一个缺口。

    这么大的缺口,即使从城内派人出去,冒着生命危险抢修,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修好了。而蛮子大有可能从那处缺口攀爬而上,进入瓮城。

    而瓮城失守的话,西门就只剩下一道城墙和城门来直面蛮族大军的铁蹄。

    因此在蛮子开始从那处缺口攀爬进入瓮城时,西门守将张伯衡咬牙做了个决定,派几队人马主动出城,在瓮城内与爬进来的蛮子死战。

    谢琇抵达西门时,已经杀红了眼睛的张伯衡差一点没直接把眼珠子瞪出来。

    “此处危险——娘娘不可在此逗留,请速速离去!”他嘶声直谏,阻止谢琇登城。

    谢琇:“……如今城外是何等状况?”

    张伯衡吼得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就拿眼睛斜了一眼跟随他的一位副将。

    那副将会意,直接上前一揖说道:“目前已有上百人涌进瓮城,多数被我军消灭,我军亦有伤亡……但若不死守瓮城的话,蛮子一直在试图从内打开瓮城城墙上的券洞门,想开门之后将火炮从门内推入,直接轰击西城门……”

    谢琇骇然变色,脱口道:“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西城门再高再巨大,说穿了不过是两扇木质大门而已。能经得起火炮的几次轰击?!

    那副将道:“是。原本西门外瓮城的券洞门,太子殿下已吩咐紧急用沙袋土石,在门后密密抵住,将门洞封死……但事出紧急,土石不够,至瓮城被轰塌一角前,门洞仅封了一半高度……”

    谢琇心下一紧,立刻问道:“那些蛮子可有攻城器械?”

    那副将道:“前几日倒是没有见他们推出来……但目下他们就在落雁山下扎营,若真有需要,从营中拖过来也并不费许多时间……”

    谢琇心想,也不知道瓮城的券洞门是怎样的,大概也不甚牢固。一旦上半部分被打破,底下纵使堆满沙袋土石也无济于事,蛮子只消在门外将火炮的炮筒从券洞门的破口里伸进来,照准西城门发炮,再要阻止,便是千难万难。

    她这个人虽有点急智,也不乏勇气,但于军事方面并没有多大的天分,一时间也想不出还有甚么方略可以应对。

    张伯衡见她面色沉沉,哑着嗓子道:“娘娘,此处危险,请娘娘暂避一时!”

    谢琇闻言,也明白自己此刻在这里的确是帮不上太多忙,还要牵扯他们的精力,遂向着他和那名副将颔首道:“中京安危,就托赖君等了!”

    张伯衡与那副将一同抱拳为礼,谢琇也未多留,回身上了马,向着舜安宫飞驰而去。

    西门告急的军报此时已发到了宫里。谢琇回到东宫时,便听魏延福禀报,说太子殿下已急召京师总帅、副帅和兵部诸人议事,听说有些争持不决。

    谢琇听得皱紧眉头,但她现在就冲进去公然介入军议,好像也不那么妥当——尤其是她于军事布阵指挥一道并无长才,再要横插一杠子,也的确没那么理直气壮。

    于是她决定先休息一阵子,等到军议那边有个结果之后,她再去打听目前的状况。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几天积累了太多疲惫,精神也过于紧张之故,她这一觉直睡到了晚上。

    她惊醒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召宫人进来一问,果不其然,太子殿下今日还没有回到东宫。

    随着战事的进度,太子最近简直是要以重明殿和御书房为家了。

    重明殿是平时召开规模小一点的常朝及廷议之处,崇天殿则专供每月初一十五以及各节庆日的大朝会之用。有时候皇帝议事或召见大臣也会在御书房,但重明殿有后殿,皇帝疲累时可以休息,近期太子忙碌于朝事,无暇常回东宫歇息,便也经常使用重明殿。

    谢琇派魏延福找人去打听了一下,得知太子与诸臣还在重明殿议事,而且……气氛不太好。

    并且,精乖的魏延福还向谢琇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

    “闻听高公公在今日第一次军议结束后,曾经前往重明殿,不知是太子殿下传召他过去问话,还是他主动求见的……”魏延福吞吞吐吐道。

    “不过,高公公在重明殿内面见殿下,过不多时,殿内就传来殿下的怒喝声……但高公公入见时曾将四周宫人遣走一段距离,因此并不能听到殿内都说了些什么……”

    谢琇瞥了魏延福一眼。

    窥探帝踪,窃听议事,这群宫里的老人儿可真行。

    瞧他们这副熟练程度,多半也是长期以来训练有素。就没什么他们不敢干的。

    魏延福看样子是觉得她这个准太子妃近日风头正盛,所以觉得可以押宝在她身上了?

    不管是晏行云吩咐过他不必向她隐瞒什么,还是他主动要向她投诚,她都不得不赞上一句:“做得好。”

    魏延福陪着笑,更加恭谨了。

    谢琇觉得高方智与晏行云谈话需要遣走左右宫人,必定是什么秘事。而殿中传出怒喝声,则说明他们谈得极不愉快,甚至有可能一时闹崩了。

    ……那么,高方智究竟又做了什么,让晏行云盛怒至此?!

    第37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4

    高方智是个不稳定因素。谢琇不了解他, 也估算不到他下一步究竟会做些什么。但他潜通北陵的行径,就说明了他必定不会对“中京保卫战”的胜利起到什么好的作用。

    谢琇目光闪烁数次,心内慢慢涌现了一个念头。

    但就在此时,她的大脑里毫无预兆地突然响起了尖锐的铃声!

    她毫无准备, 吓了一大跳, 浑身猛地一抖。

    而正在她面前的魏延福看到她的反应, 也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抖着声音问道:“娘娘,您……贵体安否?”

    谢琇回过神来, 不耐地向他一挥手,示意他先退下。

    “无事。你暂且先退下,我要好好想想这些事。”

    魏延福唯唯连声,退了下去。

    这时谢琇脑内的警铃声方歇, 老海的声音已经急迫地响了起来。

    “小谢!刚刚时空管理局这里正在跑推算过程的电脑突然报警!说你那边出现了不在原著之中的重大问题,如果不在二十四个时辰——也就是48小时之内——解决的话, 中京将被攻陷, 你的任务失败,小世界也将塌毁!”

    谢琇猛然愣住了, 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48小时?!为什么……怎么会?!”

    老海好像也很着急, 语气急促。

    “这是根据目前的各项指标和线索,用电脑推演出来的……推演程序运行了几十次, 全部都指向中京陷落、大虞灭国的结局,只是时间上略有不同, 从一天多到两三天之间都有。主要人物的结局也略有不同,但晏行云在城破时决意死战和决意突围的可能性都有, 然而城外北陵大军数量太多,他即使突围,也不太可能成功——”

    他一口气地说着,说到这里终于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才郑重万分地继续说道:

    “根据我们研究以后认为,48小时已经是最宽松的最后期限了,不可能再延长。假如你再拿不出对策来的话,为了你的人身安全,我们将强制启动任务者召回程序——”

    谢琇仿佛直到这个时候才醒过神来,急忙打断老海,问道:“但是,召回我之后呢?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老海倏然没了声音。几秒钟之后,他才又说话了,语气平直死板,就活像是突然变成了毫无感情的AI。

    “会毁灭。”他说。

    “在晏行云死的那一刻,这个小世界就会崩毁,炸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后在虚空之中逐渐化成——”

    “够了!”谢琇蓦地打断他。

    她的眼眶全红了,嘴唇颤抖着,鼻翼翕动,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情绪剧烈起伏。

    她庆幸这场通话是在脑内完成的,不然的话,要她现在开口出声,她的声音一定会颤抖得不成样子,实在有损她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在脑内道出她仓促之下所想到的唯一一种解决方法——简单粗暴,但直指核心——然后问老海:“我如果这么做的话,可以改变结局吗?”

    老海道了声“稍等”,好像回头让人重新输入这个条件之后进行局势发展的推演程序。

    几分钟之后,他呼出一口气。

    “可行。”他沉声说。

    “但前提是……这两件事,必须办得滴水不漏,不能有一点差池。”他补充道。

    谢琇深呼吸了一下,短暂地憋气三秒钟,再慢慢地将那口气呼出。

    随着这个过程,她脑海中那些鲁莽的、粗率的打算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明白。”她回答道。

    老海终于好像舒了一口气。

    “祝你好运。”他说。

    脑内重新回归沉寂之后,谢琇才开始慢慢地从头思考这一场警报的来龙去脉。

    虽然特别为她开通了这种联系方式,但由于最近不太流行这种引导式的任务进程,所以谢琇一般也不会使用,除非有什么紧急事件。

    再来就是像刚才那样,时空管理局的推演程序突然报警。

    谢琇想着,和原作不符的重大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想来,应该就是西门瓮城告急,而北陵蛮子从被攻占的其它城池里拖来了火炮吧。

    中京城高池深,城门若是用冷兵器时期的那些攻城机械来攻击,怕是也可以抵挡许久。

    但火炮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概念了。

    北陵蛮子前几日即使开炮、也使用得十分克制,这一直让谢琇感到有点奇怪。

    现在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蛮子正是在等着像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

    让火炮直接轰击城门,保守估计,几十发过后,城门就会垮塌。

    即使用最乐观的估计,城门上也得开一个大洞。

    而城门一旦失守,中京陷入街巷战,结局如何,推演程序已经跑出了结果。

    谢琇端坐在东宫后殿之中,沉思良久,最终决定——

    既然她刚才头脑一热,提出的解决方案,可以挽救这个世界,那么她就不应该再有所犹豫。

    这部作品之中,蛮子也并未被降智。如果他们聪明到能够猜到,中京的城墙和瓮城被轰得破破烂烂,城内的沙土、碎石、砖瓦,甚至用到今天都开始告急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继续攻击西门。

    而时空管理局得出的预计是,西门不可能再撑48小时,就会被攻破。

    而这48小时的时限,还要建立在北陵蛮军夜间鸣金收兵的基础上。

    假如他们眼看破城有望,彻夜攻击的话,那么中京还有没有下一个24小时——或者说,下一个十二时辰——的和平,都很难讲了。

    ……必须马上就采取行动。

    谢琇的右拳重重落到了旁边的炕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有细微的疼痛传来。但正是这一点疼痛感,令她彻底清醒了。

    她在这个小世界里,也是真实的,是活着的,是有痛感,也有情绪的。

    她低下头,看了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回来之后曾经洗沐过,还换了衣服,此刻所穿的,是一套符合太子妃规格的燕居服。

    她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忽而哂然一笑,摇了摇头。

    ……晏行云若是想要从这些小地方表现他的体贴的话,还真的是……很能迷惑人的啊?

    但是,他们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今天高方智能够平平安安地离开了重明殿,重新回到永徽帝养病的重光殿内,就说明……晏行云暂时还是无意与高方智撕破脸。

    他或许还需要高方智为他稳定内宫、监视永徽帝,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再给永徽帝喂点什么安神汤药,让永徽帝一直昏睡着,不要再去给他添乱。

    其实想一想,他这个理由倒是也能成立。

    晏行云在内宫的眼线,应该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高方智。所以他在内宫人脉不广,现在外敌当前,他的大后方不能闹将起来。至少,他需要人去控制永徽帝、监视张皇后和仁王、令其他眼线不能行动……

    高方智,正是那个合适的人。

    谢琇想,事到如今,她已经不需要晏行云的帮助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任务的关键系于晏行云身上,但她却可以完全不依靠这个关键人物。并且,还要为他去取得胜利。

    ……这是什么见鬼的“我爱你,与你无关”的逻辑怪圈?

    谢琇微带嘲讽地这么想着,唇角慢慢勾了起来。

    不。

    她想。

    她想要去取得胜利,拯救世界,最大的原因,是不想看到某一个人随着这个小世界消逝。

    而那个人,不是晏行云。

    她步出后殿,站在檐下,再度深呼吸。

    冬夜清冷的空气在她的肺部停留,令她心神一凛。

    她召来魏延福,毫不掩饰地说道:“去看一看盛侍郎在哪里。若他有空的话,召他来此。我有话要问他。”

    魏延福脸上的表情一瞬间都僵硬了。

    但谢琇才不管。

    事到如今,有何可惧?

    谢琇低喝道:“速去!”

    魏延福一个激灵,慌忙转身向外急急走了。

    而在今夜这种时刻,西门瓮城告急,谢琇本来以为盛应弦会在宫中被召去议事;但魏延福在外面踅摸了一圈回来,却向她禀告道,盛侍郎听闻此刻正在西门,似是要彻夜监督民伕赶工修复瓮城及券洞门的损伤。

    谢琇略略疑惑了一下,尔后又突然明白过来,兵部侍郎本就应当去料理这些军中事务相关的琐事,盛应弦还得以参加军议,本就是因为晏行云任命他署理兵部侍郎时,给他多加了一条“协理各营军马事”的权责。

    但西门瓮城告急,本就是眼下的重中之重,因此盛侍郎要亲自上阵督促赶工进度,也是应有之义。

    谢琇便面色如常地厚赏了魏延福,然后对他说今夜西门告急,她也不能安睡于卧榻之上,欲前往观察情况,命他守好东宫门户,尔后便让他退下了。

    她则回到后殿,找出了夜行衣穿在身上,外头又罩了一件略宽大些的袍子,将自己早就备好的一叠黄符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分别在衣袖和荷包里塞好。

    临行前,她从架子上拎起陈设在那里已经好些日子的一柄长剑。

    那是她去宫中库房里搜罗来的一柄好剑,剑刃寒光凛凛,剑茎上却一圈圈缠绕着朱红色的柄绳,乌沉沉的剑鞘上嵌贴的铜质装饰并不是常见的二龙戏珠等等图案,而是——

    一棵虬结生长的梅树。

    那棵梅树浮雕得极其精美,仔细看去,一朵朵梅花甚至是红宝石碎镶嵌成的。当银光雪亮的剑刃从剑鞘之中慢慢被抽出时,雪色剑刃衬着剑鞘上的铜树红梅,倒也真有种别样的美感。

    因此,在宫中的记录里,此剑名为“踏雪寻梅”。

    第38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5

    谢琇将那柄“踏雪寻梅”握在手中, 环顾整个房间。

    既然老海已经说了,接下来二十四个时辰——也就是48小时——就是剧情所允许的极限,那么即使她一击奏效,将剧情成功在崩溃的边缘挽救了回来, 也依然代表着, 她的任务成功, 被召回的时刻也将很快来临。

    ……也就是说,今夜她这一去,或许任务成功,就直接会被召回,终归是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她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给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晏行云,留张纸条话个别什么的。

    想想看,即使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她也有些同情晏行云。

    他不知生父生母, 养父也已战死,传言里的那位“生父”永徽帝, 巴不得杀了他, 而此刻也正在重光殿里瘫在床上等死……

    仔细想想,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姜少卿只是他的盟友, 两个人之间就是清楚明白的政治同盟关系, 压根没什么友情可言。

    他在云川卫,似乎也只是工作而已。平时出门, 除了上朝或当值,其它的时候即使去趟酒楼或赴个宴, 也是酬酢居多,并没有听他经常提起过哪个人算是他的朋友。

    而她这位原本就是政治联姻的夫人, 今夜也将弃他而去。

    并不是她讨厌或嫌弃他,而是因为,这本就不是一个属于“小侯爷和谢大小姐”的故事。

    原作中的小侯爷,本来就是那种“寡王一路登基,智者不入爱河”的类型。

    他城府深沉,冷静理智,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了达成那样的目标,应该放弃什么,牺牲什么。

    那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衷心地希望他如愿以偿。

    她想了想,走到桌旁,望了一眼砚中残墨,还是扯出一张纸来,提笔在纸上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值此之际,她的头脑里飞快地掠过的,既没有什么他们昔日共同分享过的美好记忆,也没有什么为他祝福、展望未来的华丽辞藻。

    她的心情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头了,简直要让她自己都有一点吃惊。

    在这种近似干涸的情绪里,大脑运转得似乎都有一些缓慢了,甚至想不出一首适合拿来搪塞的好诗。

    她只好当个缝合怪,用几句来自于不同诗词中的诗拼合成了一首。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看上去这首集句,真像是浮皮潦草的过年群发祝福短信啊。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唇角漾起一丝笑影。

    然后她搁了笔,将那张纸折了两折,想了想,走回去打开自己的妆匣,将纸放了进去。

    倘若他一直没有发现,也就这样吧。发现了,好歹也是个交待……

    她重新拿起被她搁在一旁的“踏雪寻梅”长剑,不再回头,大步走出去。

    此时已经入夜,她走在漆黑无人的宫道上,一路相伴的,只有头顶夜空里的数点星光。

    在经过一个分叉口时,她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的计划还要不要提前告知晏行云。

    毕竟他还是眼下的监国太子……

    但她竟然犹豫不定,一时间无法下结论。

    她最终脚下一转,踏上了那条通往重明殿的宫道。

    就算为了那点最后的情分,也去见他一见。至于说不说的……等到见了面,再临机应变吧。

    毫不意外地,重明殿到了此刻,依然灯火通明。

    在战事吃紧的现在,监国的太子殿下仿佛有一万件事要料理。一场军议结束之后,紧跟着还需要召见工部和兵部的官员,来了解西门瓮城的破坏程度和整修情况。

    谢琇没有立刻进去,甚至没有允人入内通报。

    她只是站在殿外月台的阶下,遥望着从宫殿窗棂里透出的丝丝灯光。

    那一瞬间她忽然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就这样离去是最好的,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再与他争论出个对错才能甘心;因为他们彼此有着不同的立场,谁也无法真正说服谁,更不可能让对方为自己屈服。

    晏长定,多么遗憾。

    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

    深秋的夜里,风吹过时带起丝丝寒意,殿前的砖缝里有未除尽的杂草,靴底踏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天空中高悬着一轮弯月,向着广袤的大地洒下银白的清辉。

    今日和当初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也是一个晴天。

    笙歌巷陌,绮罗庭前,她扑在窗畔,而街上那位锦衣公子收起折扇,仰首对她笑道: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虽然知道那是谎言,可他笑得实在好看,让人也忍不住想要替他掩饰一番。

    奈何走到今天,月色泠泠,此城将倾,才恍然明白,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中夜黑暗,无人同归。

    谢琇握紧手中长剑,忽而转过身去,脑后高绾的长马尾因而在空气之中荡出一个弧度。

    她并没有再前进一步,而是往反方向大步离去。

    但当她刚刚走出七八步远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谢琼临!”

    谢琇的脚步一顿。

    尔后,她慢慢回过身去。

    叫住她的人,正是晏行云。

    他似乎是从殿内匆匆赶出来的,此刻腰间系着的玉佩还在摇晃着,显然是刚刚步伐迈得过大,也过于急切。

    此刻他奔出了殿门,站在月台边,和她隔着数步之遥,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却为之一顿。

    “……你们都先下去。”他朝着旁边摆了摆手。

    守在殿门口的内监与侍卫便都无声无息地从两侧退了下去。

    而晏行云此时却举步下了台阶,一路径直走到谢琇的面前才停下。

    “你……你要去哪里?!”他的气息似是有些不稳,语调里也带着一抹不自觉的质问之意。

    谢琇微讶,笑了笑说:“西门战事吃紧,我忧心难寐,索性起身,欲往西门处监工……”

    “说谎!”晏行云打断她。

    谢琇有一瞬的哑然。

    而晏行云迫视着她的双眼,继续一字字道:“既是如此,有何不能见我?何故要至殿前而不入?”

    谢琇顿了一下,笑笑解释道:“原是见你忙于议事,心想我这也是临时起意,些须小事,自己也做得了主,便又打消了入见的念头——”

    “不可能!”晏行云再度打断了她。

    谢琇:“……”

    啊,事到如今他的敏锐属性还冒出来做什么。

    果然,跟聪明人打交道最伤脑筋了。

    她苦笑了一声,说道:“若非如此,那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晏行云一时间竟被她问住。

    而她微带讥讽之意,笑了笑继续说道:“如今城外被蛮子包围得铁桶也似,就算我贪生怕死,想要临阵逃脱,也是不可能的……”

    晏行云:“……”

    他竟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可能临阵逃脱?她可是当初孤身一人在蛮子的都城里,都敢行刺北陵汗王的荣晖公主!

    这个念头不知道触及了他哪根神经,他陡然一惊,下意识又迈前一大步,一下子捉住她的手。

    “……你不会想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他脱口而出。

    谢琇:“……”

    啊,直觉系野兽原来是这么讨厌的吗,领教了。

    她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他。

    虽然已经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但晏行云并没有过度奢侈的衣着打扮,此刻一袭玄衣加身、衣领袖口皆有朱色勾边,腰间悬着一枚白玉的玉佩,头上只不过戴一顶束发金冠,唯两侧各垂下一缕朱纮,在月色下,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

    她忽而轻轻一笑。

    “危险?还有什么能比呆在这城里更危险?”她反问道,但语气意外地不太凌厉,反而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调侃,在夜色中尤其显得柔和。

    “西门瓮城不堪一击,一夜时间可能够全部修复完毕?”她微微偏着头,含笑的神色里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反而让他一时间心下滞然。

    “而当此生死存亡之际,殿下……又是为何事与高公公争执?”她脸上的笑意一凝,倏然抛出了第三问。

    晏行云:!

    他刚刚还因为她的言笑晏晏而略微松弛了一点的心情,倏然被她的最后一问牵扯至最高点!

    “你……你说什么?!”他骇然问道,眉目阴沉下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神色惊疑不定。

    “你是如何——”

    他本想问她是如何知道高方智稍早前曾与他争执,但话到嘴边,却骤然好像丧失了力气,让他突然一阵心灰意冷,觉得解释无用。

    “我……我现在不能杀他。我留着他暂且还有些用……”他只能用这种苍白无力的措辞,对她说道。

    她没有说话,甚至敛下了眼眉,脸也往一边偏去。

    他心下一悸,立刻语调急切地补充道:

    “但是我保证!……我保证战后立刻就杀他,决不会不明不白地就留他一条命,他必须为他做过的事情负责……”

    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想要在昏暗的夜色下,仍尽量捕捉她神情间最细微的变化,然后再从中猜出她真正的心意似的。

    “我……到了那个时候,我不会再包庇他,或者……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处置!对,到了那时,你就是太子妃,本就有权处置宫中犯下恶行之人……”他甚至有一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巴巴地望着她,语气里像是带着一抹恳求的意味。

    “但是……现在,现在宫里还不能乱!琼临……”

    他先前本就拉着她一只手,如今又将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双手将她那只手合握在掌心,恳切道:

    “我与你追求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想打赢这场大战。现如今,前线吃紧,后方已经经不起一点动荡了……”

    可是她并没有如何动容。

    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眸光在月色凝照之下,如同一泓秋水,明澈又清冷,仿若能照出人心底最扭曲、最不堪的秘密。

    她淡淡问道:

    “那么,蛮子为何要炮轰西门瓮城?”

    晏行云一愣。

    谢琇续道:“对他们而言,若从北而来,要去西门或东门,都是差不多的,为何他们只盯准了西门炮轰?”

    晏行云心下滞涩,说不出话来。

    而谢琇慢慢勾起唇角。

    “是因为……他们也知道,东门瓮城刚刚经过加固,更不容易被攻破吗?”

    晏行云:!!!

    他愕然望着她,一时失语。

    而她直视着他,一点一点,从他手中,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现在,我要去西门了。”她平静地说道。

    “我现在明白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执着的东西……”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

    “或许,我本就不应该再去追究那些事情,而是着眼于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的事……”

    她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开,漫望着他身后的夜空,语气中似有一丝惆怅。

    “对你过于期待……这本就是我的不是。”她的最后一句话低得像是叹息,在风中一吹,便了无踪影。

    她猛然转身,没有再多对他说一个字,大步流星地在夜色下离去。

    晏行云站在重明殿前,遥望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再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