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6
谢琇在宫门外上了马, 一路驰往西门。
或许是因为战事几乎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即使已经入夜,中京城的街道上依然有着不少人来来往往。
有忙于推车运砂石的民伕,有忙于换岗回营歇息的士卒, 还有各自负责着一摊事务、来回奔忙的胥吏。
谢琇骑马, 在街上并不是很好走, 她不得不绕道走了几条偏僻一些的街巷,那里行人稀少,虽然绕了远路,但马儿跑得起来,反而更为节省时间。
她到了西门, 径直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能够更加一目了然地看清外头瓮城的损毁状况。
白天的时候,西门守将张伯衡考虑到她“太子妃”的身份,将她劝返, 因此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看到瓮城的状况。
现在再来看,虽然已经入夜, 视线受限, 但不远处瓮城那不再是一条笔直的城墙高线,反而坑坑洼洼、起起伏伏, 在夜色里勾勒出令人心惊的阴影。
而券洞门看上去就更糟糕一点。下方堆着沙袋堵门的地方, 沙袋都有许多掉落在地,破裂的袋子里沙土流了一地。上方残破的大门几乎只有三分之一残留, 在暗夜里,那黑黢黢的破口之后, 仿佛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但谢琇知道,那只是错觉。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难怪老海要直接给她开预警。
只要站在这里, 对瓮城看上一两眼,就会明白,这种毁坏程度,一夜之间,修是修不完的。而蛮子明日还会再来,还会推着他们从别的城池里缴获来的火炮,从券洞门上方的破口,一次次地轰击西城门。
中京甚至不可能还剩下二十四时辰——如果她不尽快采取行动的话。
她游目四望,并没有看到盛应弦的身影。
也对。此时为了不引来北陵蛮子的注意,并不可能四处点满火把,像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一样,在这里整修瓮城。
在夜色下,一切都被朦胧了,视野也受限。
想要找出一个人来,竟是如此困难。
谢琇站在城头,人在高处时,寒风便会更急,猎猎而来,吹动她的袍襟和脑后的发梢。
她一时间又产生了那种错觉。
那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觉。
在这苍茫的天地间,千百年来,不知道有过多少英雄人物;在这广袤的大地上,千百年来,也不知道开启过多少战端。
万马奔腾,旌旗蔽空,血流成河,烈火焚城,雄关铁甲,滴水成冰——
而凡人置身其中,命如蜉蝣,何等渺小!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许多人的一生,也犹如弹指一瞬,匆匆即逝。
她遥望着城外落雁山的方向。夜幕之下,隔着数十里之遥,便是轮廓也看不分明。
可是她知道,“纪折梅”的墓在那里。
那些蛮子的大营,也在那里。
他们捣毁荣晖公主墓,将其中的陪葬和祭品统统拿到山下,在他们的大营之前燃起火堆,丢入其中烧毁,以为这样就可以摧毁虞人的士气与意志。
他们错了。
荣晖公主能杀他们一次,就能杀他们第二次。
即使再来一次两次无数次……也无妨。
因为她是荣朝遗留下的一缕火焰,是云川卫未记名、却破获过数起要案的得力成员,是曾支配魔教、最终又倾覆了魔教的右护法。
她是大虞的太子妃,便也应把这个国家当作自己的责任,是吧?
她还是盛侍郎心上的小折梅,便也该和他一样,爱这个国家,保护这个国家的子民,是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地闭上双眼之后,复又睁开。
然后,她转过身去,疾步走向通往城下的楼梯。
一名负责城上这一片守卫的校尉,自从发现是太子妃登城之后,就一直在距她不远之处侍立兼护卫。此刻见她突然转身就往城下走,迷惑之余,赶紧跟在她身后,试探地问道:“娘娘这是……要回宫了吗?”
谢琇头也不回地飞快步下阶梯,道:“不。给我打开西城门。”
那名校尉:……!!!
“娘娘?!”他忍不住失声低叫了一句。
“瓮城残破,外头正忙着整修,正是混乱之时,娘娘千金贵体,怎能……?!”
谢琇脚步不停,一路径直飞快下了台阶,用更严厉一点的命令口吻说道:“我自有主张!即刻打开——”
结果她还没有下到最后一级,就听见城下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要做什么?”
那声音在夜风里传来,竟然显得有一点凛冽。
谢琇一窒,脚步陡然停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左右为难着不知道要不要听从她命令的那名校尉,登时如释重负。
“盛侍郎!”他的声音都好像提高了八度。
城楼下的盛应弦仰首望过来,朝着他微一颔首。
“此事我来处理。”他的声音冷静而沉稳,听上去就令人信任。
那校尉在谢琇身后三步之遥停住,向着盛应弦一抱拳,尔后转身又往城楼上小步跑了上去。
谢琇:“……”
她站在距离盛应弦还有五六级台阶的地方,一时间竟然有些踌躇不前。
盛应弦何等了解她,一见她这副模样明显就是心虚,不知道有了什么联想,脸色一阵青一阵黑,变了数变,最后低喝道:“怎么?有什么可怕的话,还不敢对我直说吗?!”
这一句话里已经很明显地带上了一抹焦虑和愠怒之意,谢琇简直不敢去想盛应弦脑子里都联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可能她之前是记录不良,做过太多鲁莽冒险之事了,才会把盛六郎弄成这副高度警觉、草木皆兵的模样……
她讪讪地想着,脚下如同忽然绑了沉重的沙袋一般,一级级台阶挪下去,一点一点接近了站在台阶底端的盛应弦。
当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还没有站稳,就被盛应弦一把捉住了手腕。
她在来时已经把“踏雪寻梅”悬到了腰间,此时再掩饰也晚了。更何况,战时腰间悬剑,也并不是什么出格的打扮……
她还没给自己找好理由,就感觉腕间一紧,竟是被盛侍郎抓住那里,转身径直往前走,将她一路拖了过去!
他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着,她踉跄了两步才跟上他的步伐,一阵心虚,四下张望了一圈,见城下无人注意到他们,这才稍微放了一点心。
盛应弦将她拉到城墙下方一处凹陷进去的豁口处。
那里在登城的阶梯背面,白日里都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此刻再加上黑夜的笼罩,几乎可以说是避人耳目到了一百分。
他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目光炯炯地瞪着她,浑身就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脊背几乎都要警惕得弓起来,上下扫视着她的装束,语气也沉凝了下来。
“折梅,你此时要出城,到底心里在计划着什么?!”他的口气是难得一见的严厉。
谢琇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于是将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尽量自然地说道:“城上看不太清楚瓮城的损毁状况,我得去外头实地看看……”
“这件事不需要你操心。”盛应弦冷冷地打断了她。
“我……我不放心!我答应了晏长定要来视察一下现场的情形,再回报给他……兹事体大,事态紧急,我得去监督一下进度……”谢琇争辩道。
盛应弦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她,忽然五指一紧,再度用力,几乎像是在扼住她的手腕一般,指尖冰凉。
“……你想出城,对不对?!”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谢琇:!!!
她心脏一沉,立刻否认道:“怎么可能?我为何要出城?”
盛应弦没有立刻说话,但他的目光有若实质,落在她的脸上,几乎是一寸寸地刮过她的肌肤,似是带起轻微的一丝痛意。
片刻之后,他才又开口了,声音竟然变得沙哑难辨。
“……落雁山上是如何建起‘荣晖公主墓’的,我想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措辞对她说过话。谢琇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已经迫近到了她面前极近之处。
“你……现在还想……做一遍相同的事情,是吗?!”他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说到最后,直是咬牙切齿。
谢琇猛地抖了一下。
这也不怪她,实在是这种身体的下意识反应,完全不由得理智控制……
但盛应弦已经敏锐地从中获得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他的气息陡然沉重了许多,浑身散发出一股滔天的怒意。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他说着,几乎被气得有一点语无伦次了。
“你怎么可以……再对我做一遍这种事?!”
这一声压抑的低吼几乎像是从他的胸腔深处绞出来的,他的身躯沉沉地压向她的面前,吼声在胸腔里带起的共振似是要传到她的身上来。
他的身躯并没有直接碰到她,可是他的身上传来的那种压迫感简直铺天盖地,要将她灭顶。
他身上骤然涌出的痛苦和绝望汇成一股潮水,呼啸着扑向她,一瞬间就将她淹没在其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他好像气得嘴唇都哆嗦了,渐渐语不成句。
“我这么爱你……这么爱你……”他的声音哽咽了,用另一只手环绕过她的颈子,扣住她的后脑,强迫她抬起头来迎向他。
“一次……两次……你到底要让我经历多少次这种事才够……”
谢琇:!!!
她完全没有想到盛应弦居然是这个反应,愕然地双唇微启,睁大了双眼望着他。
可是她的眼眶一热,有不争气的水雾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我也不想的,弦哥……”她哑着嗓子,终于开口道。
“可是,你也明白的吧?我们撑不到后天了……援军,援军什么时候会来呢?”
盛应弦一瞬间竟哑然了。他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上来。
第38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7
晏行云这个太子, 本就上位得没那么光明正大,各地的守军各存心思,也有一些是支持嫡出正统的……
再有,倘若带着自己的人马来勤王, 即使最终赢得了这一战, 也是有风险的。
自己的麾下人马若全部折在这一战中, 即使战后论功行赏,官升三级,但没有兵马的武将,还算什么武将呢?新太子又能从哪里变出新的兵马赔还他们的损失?
事到如今,愿意不计损失地为新太子效死的, 毕竟不是所有人。
按理说最快的援军赶得再快一点的话,应该是已经到了……可是并没有。
盛应弦心里很明白,他们或许必须依靠中京城现有的力量,来将这一战打到底。
而小折梅说得没有错。援军久候未至, 城墙残破难修……
他们几乎已经没有拖延的可能了。
他当然已经冷静理性地思考过这样的可能性。事实上,他也知道朝中一些人, 已经开始考虑城破之后是否要力劝太子殿下突围, 而不是留下来与社稷共存亡……毕竟,留得青山在, 才不愁没柴烧啊!
可是, 他怎么也没有想过,小折梅会下这么一个冒险的决定。
并不是因为城中已经毫无兵马可用, 而是因为城防的脆弱而给敌人暴露出可以攻破的缺口。一旦蛮子能够攻进城内,那么即使还要展开街巷战, 能够彻底消灭他们的机会也不是很大。到了那时,一切就会无可挽回。
这种事……说出来有谁又能够甘心呢?!
盛应弦相信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但小折梅所想出来的解决方式,就是再重演一遍她当年孤身闯敌营的壮举……这种形同自杀的行为,几乎是立刻就触动了盛应弦那根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那一瞬间几乎要丧失理智地,把家国大义、社稷安危都丢到了脑后去。
这一刻,他好像已经把城破之后其它的后果统统都暂时忘记了。
他只是在想,倘若小折梅今夜离去,将会如何?
“我……我不能放你去。”他咬着牙,额角青筋直跳,用尽浑身的力气,才一字字地从齿缝间挤出了这句话。
可是,和他比起来,她却要冷静得多。
她虽然眼中也噙着泪,但却语气十分稳定。
“弦哥,我会那些仙术,只有我能做到这件事……”她轻而清晰地说道。
“你即使派出去一万人,说不定能做到的事也不如我多。”
盛应弦无言以对。
的确是这样,但那又如何?
他猜都猜得出来她打算去做什么。
杀一万个蛮子,就能结束战争吗?
……不,或许杀掉他们的汗王,还更容易让蛮子退兵。
但是,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打算去行刺北陵大汗了。上一次的结果就很惨烈,他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眷顾,才给了他第二次与她相逢的机会,但是他心里明白,他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他的双眼全红了,死死盯着她,双手转而按住她的肩头,鼻端发酸,唇齿间泛起苦涩至极的味道。
然而他更明白,中京城防残破,尤其是西门这里,情况危急,几乎已经不可能扛过明天一整天。
他心目中的那架天平,再一次面临了这样艰难的抉择。
一边是大虞的社稷与子民,另一边是他的小折梅。
这甚至比另一边是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难选十倍,一百倍。
他久久地凝望着她,那双总是温暖又厚实的手,现在箝制住她的双肩,却好似变成了冰冷的金属,紧紧将她扣住不放。
谢琇本就十分心虚,现在更是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压得一时不敢说话。
站在他的立场上,看一看她的行为,又是在撩拨他动心之后,一甩手就要下线,确实也有些……
可是要叫她现在说一句“我走后弦哥你要好好生活,不必为我守寡”之类的话,好像显得就更……无情又扎心了?
她忐忑不安,左右为难,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盛应弦的反应。
她终于有丝按捺不住地偷偷抬眼望他,小小声地试探唤道:“……弦哥?”
他好像一下子就从自己深沉复杂的思绪之中醒过神来,脱口道:“你的计划是什么?”
谢琇:“……我……我没有计划,那个……”
盛应弦的眉心紧皱了起来。
谢琇一下子就把谎言的下半段咽了回去。
盛应弦蹙眉看过来,他的黑眸幽深,有若看不见底的深潭。
“你的计划。我不信你没有。”他慢慢说道。
谢琇:“……”
天呀,这样平静得可怕的弦哥,竟然比刚刚那个发疯文学弦哥,还要让她胆战心惊。
她只好诚实说道:“潜入北陵大营,伺机引爆他们的火器库,炸掉那些火炮,趁乱行刺登布禄汗。”
盛应弦:“……”
他默了几息,气得笑了。
……多么伟大的一个计划!宏大得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孤身就能完成的!
而且,这个计划虽然简单粗暴,但倘若能够顺利实施完成,却也十分可行。
没了火炮轰击城门,西门的城墙和残余的瓮城理应还可以挡得住蛮子的冲击。只要再坚持二三日,总能等得到一路援军……
而且,蛮子没了弹药,没了火器,大汗又死于非命的话,本就纲纪废弛、结构松散的北陵大军,说不定士气一挫千里,就此各自散去逃命,也未可知!
盛应弦的目光明明灭灭了数次之后,渐渐地变得冷凝。
……像是反反复复权衡了无数次,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一样。
他攫住她肩头的双手十指陡然一收,攥得她有一点疼痛。
谢琇讶异地抬起了眼,与他的视线再一次在半空之中相遇。
这一次,他目光清正坚定,锋锐而不可挡,像是一柄完全出鞘的利剑,誓要荡平世间黑暗一样。
他攥紧她消瘦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同你一起去。”
谢琇:……!?
她只觉得大脑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尘烟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在一片混乱与混沌之中,唯有一个念头,慢慢地打脑海的正中心升了起来,高悬在半空中,红光大作,就像是一种警示一样。
“……弦哥,你会死的!”谢琇难以置信,脱口而出。
可是她面前的盛应弦,却好似一点也不惊讶听到这样的宣告似的,反而还朝着她笑了笑,语气也一派平和宁静。
“是啊。”他说,“我知道。”
“你……!你疯了!”谢琇怒道。
在短暂的茫然和混乱之后,谢琇的大脑终于渐渐恢复了理智的运行。而在那之后,打她翻滚的脑海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你……你没必要跟着我去送死!”她急急道,“你忘了你肩上还担负着这个国家的责任吗,你知道这场战争结束以后,太子在朝中势弱,并没有多少可靠的人可以信任,还有多少事必须得你去做才行吗?倘若你现在就轻易放弃了你的生命,那么——”
她并没能说完。
因为盛应弦已经轻轻地笑了起来。
醇厚的笑音从他的喉间泄漏出来,在夜幕的遮掩之下,躲藏在城楼下这少人知道的角落里,他的笑声竟然有一霎那带给了她某种不真实的感觉,就仿佛她正在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噩梦,明天早上醒来时,就会发现阳光明媚,世间平和,有一身劲装、蜂腰长腿的俊朗青年在她窗下舞剑,庭前玉树在清风里簌簌作响。
“顾不得了。”他温声答道。
“那一切我都知晓,可是……”
他顿了顿。
“我全然顾不得了。”
谢琇:!
和她所表现出来的激切和愤怒截然相反,他现在的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笃定而安详的。
就像是他已经安然接受了这种无法逆转、也不会改悔的命运一样。
“你需要帮手,折梅。”他甚至镇静地开始跟她客观分析了起来。
“点燃火器库或炸毁火炮,都会弄出极大的动静……若是提前惊动了登布禄,让他有了防备,对你后续的计划极为不利。”
“这样的话,不若我们分头行事,更要避人耳目,容易一击即中。”
谢琇:“……”
她根本不能说她即使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只是登出小世界而已,而他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倘若他会死在这里的话,那么她还如此冒险,又所为何来?
她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但盛应弦温柔而坚定地——及时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微微一笑。
“但我一定会跟你一道去。”
谢琇:“……”
盛应弦不理会她露出无言以对的表情,继续平和地说道:
“我上次任你孤身离去,已经悔恨了许多年……”
“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一次了。”
“你既是去做有利于家国大义之事,又何不一并成全了我的家国大义?”
“难道便只许你牺牲自己,不允许我也这样做?”
他的笑声里带着一抹不散的惆怅,与深深的叹息。
“大虞并不是只有依靠我一人,才能撑得下去……朝中诸君,也总有那么几位不是尸位素餐之辈。若是没有了我,也自有其他人接手,来完成那些于国有利之事。”
“于公,你需要我的援手,才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于私,我……”
他说到这里竟然迟疑了一霎,似是在选择着措辞。可是他似乎没有找到更好的方式,于是他一咬牙,选择坦白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折梅……我再也不想一个人在这世间苟且偷生了。”
谢琇:!!!
他目光灼灼,神情坚定,迎视着她震惊万分的脸容,一字一顿,万分郑重地说道: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因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里既有认真郑重,又仿佛还带着一丝情深之意。
“知君用心如日月,报国誓拟同生死。”
谢琇:!!!!!
第38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8
她太震惊了, 震惊得仿佛周遭的一切忽而全都模糊了,消失不见了;而那些夜风声、秋虫声、周围浮荡的夜间天籁,也仿佛飘在很遥远的另一个空间。
而目下这个空间里就好似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 咫尺天涯, 彼此的目光越过中间相隔的距离, 纠缠在了一起。
她有那么一瞬间有点想笑,又有一点想要落泪。
这句诗,原本是一首节妇诗里的名句啊。而且原句也不是这样的,而是——“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不愧是男德满分的盛六郎啊。不论过了多久, 不论世事改变,不论他们还是不是当年的那个模样……甚至不论他们还是不是在一起,他都此心未改,永世不渝。
真的, 他一点都没有变。依然还是当年那个一腔正义、满怀忠贞,胸怀报国之志的盛指挥使。
但他又的确是改变了一点的。他现在不再是他们初次相见时的那位无CP大男主了。他满怀深情, 忠贞如昔, 即使她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他也没有收回自己的情意, 反而愈加相信她, 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边,相信她要去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
和晏行云完全不同, 在这个动荡、混乱、充满迷雾与阴晦的世界里,盛应弦给了她最坚定的支持。
她为了任务, 一次次杀死自己。虽然开了痛觉屏蔽,虽然每一次都只不过是死遁脱身, 但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方式,杀死自己的感觉,难道很好受吗?很容易忘却吗?
……但是,终于有一个人,在她一次次凭借着一腔孤勇,在一片不被看好的怀疑声音里,不惜赌上生命、不惜伤害自己,顽强地继续往前走,执着地去捕捉那一丝微薄的希望的时候——
痛惜她,钦佩她,深信她,理解她,珍重她,维护她,尊敬她,钟爱她。
他从不向她索取什么,但却对她能够给出的一切深信不疑。
知君用心如日月,钟情誓拟同生死。
……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啊,耳畔仿若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响起。
谢琇足足呆滞了五秒钟,才意识到,那或许就是自己心防崩解的声音。
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头顶还高悬着“48小时”的倒计时,忘记了自己穿梭过多少个小世界、遇见过多少和今天一样必须以命相拼的危险……
忘记了,面前的这个人,原本不过是一本书、一部作品之中的纸片人——
因为他就站在她面前,生动而鲜活,说他这样爱她,愿意和她同生共死。
谢琇猛地往前一倾身,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双臂环绕过去,紧紧抱住他那一副令人心动的劲腰。
“弦哥!”她带着哭腔喊道。
盛应弦愣了一下。
或许是情绪还陷溺在刚刚那种大起大落的波涛里,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要呆了一息,才意识到小折梅扑进了他的怀里,并且好像要被他感动得哭了。
他一滞,又慢慢地笑了起来。
和上一回不同,她没有再让他走开,那就是……接纳了他的话,对吧?
他按在她肩头的双手慢慢松开,转而绕过她的肩后,按住她的脊背,将她尽可能地压向他怀中,像是想要就这么一直紧紧地拥抱下去,直到与她融为一体。
“……折梅。”他语气低沉地应道。
夜很深,四周一片静谧,只有他们头顶的城楼上,夜巡的士卒来来去去发出的脚步声,愈加清晰。
而在城楼之下,他们紧紧拥抱。
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仿佛就像是时空的隙缝那样,他们隐藏起自己,暂时得以容身;彼此的袍襟相互擦蹭,火热的身躯驱走了入夜后的寒意。
不去想未来会如何,也不去想这个样子倘若被旁人发现了会如何——
……总不会比皇帝换成了一个连一丝一毫李氏皇族的血脉都没有的人来做,还要糟糕吧。
谢琇这么想着,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切的矛盾和苦痛都变得迟钝,此刻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不管不顾的念头——
“在那一切发生之前……弦哥,我能吻你吗?”
盛应弦:“……什么?!”
他太震惊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事到如今,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什么样的话呢?不合时宜?大胆逾礼?道德有亏?视礼教大防如无物?
……不。
是一句,他追寻了很久很久的,美妙动听的话啊。
他微微将上半身后撤了一点,凝视着她,抿着唇,微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再慢慢移动到她的唇上。
他知道这一吻若是落下去的话,正义的、光辉的、德行磊落、清正光明的庙中神祇盛六郎便再也不会存在,留下的只有道德败坏的、横刀夺爱的、心怀不轨的、谋夺人.妻的阴险小人盛六郎。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有什么能比重新获得她要更好?
而且自己这一去,很有可能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
既然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还能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亲吻和拥抱此生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盛六郎不再犹豫,一言不发,在她惊讶的眼神里,低下头去,伸出手一下子就攫住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几乎是在双唇相碰的一瞬间,他一直掩藏于心的、汹涌蓬勃的爱意,就如同潮水一般,涌出了他一直竭力在心中增高的堤坝,从相接的唇间,涌向了她。
折梅,折梅。
依然是那个单衫杏子红,双鬓有如乌鸦一般黑的,脸颊红润、眉眼带笑的小折梅啊。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折梅不去江北,折梅也不去北陵。
折梅就应该在这里,在盛六郎的臂弯里,在他所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
上一次,他已经悔恨过一次了。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他已经无愧于家国,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己心。
他现在可以跟她一起去死了。
纵然拼却此身,他也要和她在一起。
即使到了黄泉,他也要与折梅永远在一起。
他用力吻着她,听见她的喉间发出细小的哼声,感觉自己的胸腹之间,翻搅起一股滚烫的热意。
他渴求着她,渴求她唇间的味道,渴求她的垂怜与拥抱,就好像贪心不足,永远也要不够似的。
他将身躯尽可能地贴向她,紧紧靠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与气味,大口啜饮她唇齿间的蜜津。
他想与她合为一体,就这样一心同体,永不分离。
从一开始她就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他的父亲为了前朝的宝藏,曾把他许了出去,许给了纪家那个小姑娘。
他年长于她数岁,当时在村中还曾被其他孩童嘲笑。每当看到小折梅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的时候,他们总要推搡他,调笑着说道“六郎,你那小夫人来了,还不快快上前背着她走,以免她再走不稳摔一跤?”。
他总被调侃得满面通红,真想回手把那些人都挨个捶打一遍。
可是现在,他情愿背着她走,走一辈子。
因为纪折梅是盛六郎的小夫人,他将自己许出去,就可以换得前朝留下来的宝藏。
他现在知道了,那样宝藏就是小折梅自己。
胡虏围城,京师危急,黑天暗地、不辨善恶的困局之中,唯有一枝寒梅于中夜绽放,明净若有光。
虽然他自己就身为大虞妇孺皆知的大英雄,但对上小折梅,他依然觉得自己不如她。
他敬佩她,他崇拜她,他依恋她,他爱慕她。
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想放开她,因此只是暂时抽离去换气了一瞬,又重新低下头,嘴唇接触到她的那两片极为柔软的唇。他炽热的鼻息吹拂在她脸上,令她的脸颊一瞬间就燃烧了起来。
他用力地抱紧她,笨拙而热烈地亲吻她。
他的热情几乎立刻就通过他们相贴的双唇传进了她的心底,她感觉震栗而惊喜。
他们每一次亲吻所带来的热情和震撼都丝毫不减,可是今夜那些美妙的感觉仿佛都还要放大了十倍似的;在生命即将终结的险境之下,他们依然热烈拥抱着对方,仿若久别重逢一般用力地亲吻着对方,好像不这样做就无以表达那些存在于彼此心底深切的爱情一样。
这样的寒夜里,叶上露水凝结,当衣襟扫过时,便带上了一丝水汽。
他的肌肤上犹带着一丝潮润,但很快就在亲吻带来的高热中悄悄蒸腾了。那种他身上的露水气息和夜间的草木香气混合在一起,从她的呼吸之间闯入她的心肺,在她胸腔缭绕不去;这种气息更加令她迷醉,她很快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她在他的唇齿间轻轻地抽息,含混地唤道:“弦哥……”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忽而令他全身一震。他突然从她唇上抽离开来,一下将她揽入怀里,他发烫的脸颊紧贴着她的发鬓,声音震颤,就好像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多么美妙的诱惑在竭力对抗似的。
“折梅……”他艰难地应道。
别去,折梅。
别离开我。
强烈的情感使得他想要丧失理智地这么说,他及时咬紧牙关,将底下的话狠狠地、艰难地咽了回去。
他大概是头脑不太清醒了。
因为终于有那么一瞬,对她的渴望,压倒了他对大虞的责任。
但是他心底也明白,今夜他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因为中京一旦陷落,他们的爱也就没有了容身之所。
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为奴为婢的屈辱命运。
北陵蛮族,决不可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活路。
这风雨飘摇的时世,就连爱情,也没有了安放之处。
凡人命若蜉蝣,朝生暮死。但倘若与她一起生,一起死,便有了来处,亦有了归处。
他忽而又想起五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北门城楼上,遥望着她的马车在城外的道路上愈去愈远;送信的人群中,有老丈弹起三弦琴,苍凉的歌声在风中送得很远。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是啊。
纵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要与她一道,何处不能去?
第38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29
盛应弦回去了一趟, 换上了夜行衣,也在自己的书房之中留下了一些信件。
谢琇跟着他,再一次踏入青云巷盛府之时,夜深人静, 除了看门的勇叔之外, 再无人迎接他们, 但谢琇的心中意外地一片平静宁和,仿若已经无畏无惧,可以就这样一往直前。
盛应弦现在依然住在昔年纪折梅所居的“立雪院”,于是谢琇便也跟着一道进去了。
她曾经在现世里看过类似直播结束后那种“后日谈彩蛋”的后续,就是盛应弦住在这里, 还把她写过的那些纸条一张张珍惜地展平放进盒子里收藏的情景。
她还记得其中有她写来调侃长宜公主逛酒楼叫小倌的打油诗,不但内容夸张、而且字迹潦草,亏他郑重其事地像是得了什么千古名作一样宝贝地往匣子里放,让她觉得好一阵汗颜, 宛如公开处刑。
现在她又亲身回到了这里。
放眼望去,这里的布置和陈设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动。甚至博古架上摆放的, 还是她昔年选择的那些物事, 有玉雕的小兔,木雕彩画的人偶, 瓷烧的一盆花, 一整套穿着各朝代不同裙装的泥人……
除了那些随季节需要更换的装饰物,如门帘和幔帐, 换成了男子惯用的颜色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同。
谢琇觉得书房里应该变化会大一些, 毕竟他还要在那里处理公务,摆的应该大多是他自己的东西了。
不过他现在在那里写信, 她也不好打扰,遂在卧室里兜了一圈。
她当然不会去打开柜门,但她一眼就看到他甚至用的还是她那张雕着四季花卉图案的床,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配色也有点奇怪——
当然奇怪了!床榻的最里侧,那一层层平铺的被子里,有几床是男子配色,这不稀奇;但还有两床,桃粉柳绿的,分明就是她从前用过的!
谢琇:“……”
谢邀,让我今天终于明白,再清直正义、光明磊落的人,骨子里也隐藏着一点有那个大病的属性吗……
她尴尬得当即脚下抠出了一座舜安宫。
恰巧此时,盛应弦从书房之中走出。
他一边走着,一边还在往左腕上扣护腕,信步走到卧房门口,一看谢琇呆呆地站在床前,目光随着她视线的方向,往床榻上一飘,手中的动作就不由得僵硬了一下。
“咳!”他重重咳嗽了一声。
谢琇恍然惊觉他已经来了,匆忙地转过身去,视线往他身上一瞥,却觉得又是尴尬又是脸热,连忙压低了头,从屋里飞快地走出来,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这便走吧。”
盛应弦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站在那里,扣好了他的护腕,还转了转左臂,好像在试验着护腕的松紧度是否适合。
尔后,他放下了手,目光越过她的肩头,飘向卧房里,不知定在了哪一点。
谢琇:……?
盛应弦忽然说道:“折梅。”
谢琇:“嗯?”
盛应弦握住她的一只手,带着她轻轻转了个身,重新又面对着那张……刚刚一度令她很尴尬的床榻。
盛应弦在她身后低声道:“有多少次,我躺在这张床上,深夜无眠,心里想着……倘若当初你我成亲的话,这张床就会挂上红帐,铺上红色的被子,你坐在这里,等得无聊的时候,会不会从床铺上摸起撒帐礼时洒在床上的什么红枣桂圆来,偷偷从盖头底下塞进嘴里……”
谢琇:“……”
虽然有点感动,但是……
“弦哥,你忘了吧,若真是那样的话……新房应该会设在你的‘秋声阁’才对。”她直率地提醒他。
盛应弦一怔。
啊,对。
他已经在“立雪院”住了太久,久到他真的以为这里是他们曾经共享过的居所,而忘记了他以前是住在“秋声阁”的。
他想了想,倒也没觉得她的提醒有什么煞风景之处,而是怅然若失地笑了笑。
“……如果我们还能有一次机会的话,是在秋声阁或是立雪院成亲,都可以啊。”他轻似耳语地低低说道。
谢琇:……!
她猛地转身望着他,却没想到他此刻就紧贴在她身后而站,她这一转身,差一点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去。
这……这种FLAG可不兴立啊?!
但此时,看着他格外深挚的目光,一股奇异的冲动却涌上她的心头。
促使着她脱口就说出了一句话。
“弦哥,你会活着回来的。”
她一字一字,像是极为用力似的,将内心浮现出来的那个念头,楔入灵魂的最深处,这个世界运转的法则之中——
“我一定会把你好好地带回来。”
盛应弦:“……”
乍然听到她一板一眼地、许诺似的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他起初有些错愕,后来有点啼笑皆非,但最后却心脏一软,浮起了一层柔情。
是啊……得活着回来才行。
他愿意与她一起赴死,但假如可以的话,他也要与她一起活着回来。
“好。”他沉声应道,手绕过她的肩头轻轻一推,就将她推进了自己的怀里。
月上中天之时,他们已然出了西城门,骑马一路疾行。
由于不能让马蹄疾奔之声惊起北陵蛮军巡夜军士,他们在距离北陵大营还有二三里开外的地方,就弃马步行。
连日来的情报工作似乎也并不是全无进展,至少盛应弦现在带着谢琇走的那一条路,都已经可以看到北陵大营的灯火了,还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们两人皆是身手不凡之辈,运起轻功,兔起鹘落,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到了北陵大营近前。
夜间看不甚清楚,他们暂时先藏在营栅外的一个土堆之后。
谢琇伏身下去时,总觉得有种隐约呛人的奇怪味道。但这种味道也不像是什么生活垃圾,倒像是焚烧过后的残骸。
她忍不住低头多看了几眼那个土堆,还伸手摸了摸。
谁知道就这么一摸,本就堆得不甚瓷实的土堆上,忽而有什么东西滑动,继而从上头滚落下来!
谢琇一惊,出手如电,在那样东西掉落到地面、发出响声之前,就一把将它捞到了手里。
那样东西摸上去的触感十分奇怪,好像有些硬度,但略微用点力气,边缘部分便一捏即碎。
谢琇刚刚抓住它的时候就是因为太过用力,反而从它的边缘部分捏掉了一小块。
谢琇:“……”
她捻了捻自己的手指,感到了一阵古怪的涩意。
……破案了,这是类似捏碎木炭的触感。
这样东西一定是什么木头做的。
趁着盛应弦凝神观察不远处营门口巡逻士兵的间隔规律,谢琇藏在那个土堆之后,忍不住向着那点光线的来处,举起了那样东西,想看一看这到底是什么。
但一看之下,却皱起了眉头。
那样东西被烧得边缘参差不齐,形状也很古怪。她颠过来倒过去地换了好几种角度,最后终于若有所悟。
她还记得在现世里,有一次她去看球赛,其中一方球队名为“飞翼队”,LOGO是一只展开的翅膀——就只有一只。
那只展开的翅膀的轮廓,可太像她如今举在手里的这样东西残余的轮廓了!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几眼,终于看明白了,这样东西应该是一只翅膀,连着下方的半个身子,类似鸟类——
她的心下忽而一动。
她记起了在《仙京笔记》中,提到荣晖公主墓前有人遗下一双木雕的大雁,不知是何人所赠。
她自然猜得到,那双木雁是盛应弦留下的。因为他们曾经约好,十月十二是个吉日,他要携着双雁来见她,定下良辰,待他亲迎——
难道是在那之后,他每一次去荣晖公主墓前,都会携去一双木雁,实践当年的诺言吗。
谢琇:“……”
她的眼眶忽而一热。
那些北陵蛮子在抵达中京城外时,便挖开了荣晖公主墓,声称要为纳乌第蛮王报仇,还要焚烧荣晖公主墓前的祭品,以灭大虞士气、涨己方声威。
想必,这只只留下半身的木雁,就是那时候被他们带来此处,堆做一堆烧毁的吧。
谢琇心下一动,轻轻碰了碰盛应弦的手臂。
盛应弦回过头来。
谢琇抿着唇,将手中的那半截木雁递给他。
木雁形状不规则,而这个角度又丧失了旁边那点光线,黑漆漆的,盛应弦看不明白是什么,疑惑着接了过来,用气音悄声问:“这是什么?”
谢琇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捉着他的右手,用食指去一点点沿着木雁的翅膀触摸轮廓。
木雁原本雕得十分精美,翅膀上连羽毛的纹路都大致雕出来了,盛应弦的指腹被谢琇牵着,沿着那线条滑动了几息,很快就猜到了答案。
他没有说话,气息却突然沉重了几分。
谢琇挨近他的耳畔,用气音轻轻说道:“弦哥,你带来的大雁,我收到了。”
盛应弦的手指倏然收紧,将她牵引着他的那只手的指尖,牢牢握在了手中。
他垂下视线,但夜色之中,只能看到她白皙小手的朦胧影子。
如珍珠生光。
他其实并不怎么认为自己还有生还的可能性。
北陵大营里有至少数万兵马,而他们只有两个人。
他决意要为她尽可能地多拖住一些人的注意力,最好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身上。如此,她就能毫无窒碍地长驱直入,一剑将蛮王登布禄杀掉,再全身而退。
他本不欲再说些什么,但现在手里握着那半只残缺的木雕大雁,又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他的心头。
他最后只慢慢展开她的手,以食指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
当他听见身旁她的气息一窒,继而呼吸又变得急促了一些的时候,他无声地抿唇笑了。
他知道她已经懂了他写的是什么。
“永以为好”。
第38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0
倘若他们真的能够如同他所想像过的那样, 在盛府的“秋声阁”或是“立雪院”里成亲的话,那么洞房花烛的当夜,他就会这样对她说。
永结同心,永以为好, 永不分离。
倘若从今晚以后再不能见面, 除去那些公事方面必须交流的情报消息之外, 这就是他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希望她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即使没有了他,还是能够活得很好。她将来并不一定要因为念着他而误了自己,但倘若无法永结同心,也无法永不分离的话, 那么他希望这一刻他的心愿能够传达给她。
就像是多年以前,当她在遇仙湖上以长篙将那颗绣球挑起飞向他的面前时,涌现在他心头的那句诗一样。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他收回手,将那半只木雕大雁重新放回土堆之上, 再食中二指并拢, 在她的手臂上有节奏地轻叩数下。
该走了。
他们顺利闪过巡逻的士卒,从一处较为低矮又避人耳目的地方闪身跃过营栅, 进入了北陵大营的营地。
为了尽量节省灵力, 谢琇连隐匿符都不敢使用。
她盘算着今晚要在北陵大营里干一笔大的,因此每一分灵力都要节省到最后, 以尽量延长大招的使用时间和范围。
幸好她和盛应弦的身手在这个小世界里已经算是最高等级,躲过那些普通士卒的眼目, 完全不是问题。
愁的是登布禄万一也随身带了一群高手护卫,就有些浪费时间了。
谢琇还记得上一次她在北陵国都天定城行刺纳乌第汗, 棘手的不是她打不过纳乌第,而是纳乌第身旁实在太多高手,有的身手好、有的蛮力大,还有的纯粹是一身横肉,堆在纳乌第身周,要让她一个个砍过去,耗费了她过多力气和时间。
登布禄别是也属于这种风格吧?!
在谢琇的印象里,登布禄是个武蛮子。他并不如纳乌第那么阴毒而心机深沉,但崇尚武力,对一切和武力有关的事物——包括武功和武器——都有着极高的兴趣去钻研。
也难怪他费那么大周折也要从大虞陷落的城池里拖火炮到中京城下。
因为他本就是个很喜欢钻研和利用武器之人。如果说纳乌第打仗还讲点兵法,设点毒计之类的,登布禄这等武夫,就最喜欢这种以己方的强横力量硬攻的方式。
眼下不就是吗?他一点点以火炮辅以强攻,凿开了中京城西门的防御。
假如今夜不把他和他引以为傲的弹药库一并解决的话,输的就会是大虞。
谢琇和盛应弦先来到弹药库。
虽然是夜间,看守这里的人数也比别的地方更多。
谢琇倒是有“昏睡符”,但此符一张只能用于一个人身上,挨个拍一遍,也得花些时间。
自然,此符也能隔空以灵力化开,飞向选定之人,但一次使用多枚,难免要驱动不少灵力。
谢琇想了想,决定该用的灵力还是不能省。
放在武侠世界里,这里就该是挨个从身后偷袭看守、拖出去打昏、藏在什么僻静地方或捆起来的流程,但既然有了更方便的策略,又何必冒这种惊动旁人的风险?
谢琇示意盛应弦替她监视周围的动静,然后便从荷包中抓出一把黄符来。
她悄悄摸到弹药库附近的一个绝佳的点位站定,然后将那把黄符猛然朝上一扔,同时脚下步罡踏斗,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横放于颊边,又蓦地横掠小半周,指尖冲前,低喝道:“去!”
那些黄符骤然漂浮起来,在半空中凝定了一霎,便化作一道道淡黄光芒,分别激射而出!
盛应弦听到一阵“噗通噗通”倒地的声音传来,即刻从藏身之处跃出。
目之所及,所有的蛮族士兵都倒在了地上。
盛应弦虽然早已知道她此番学了些“仙术”,但还是看一次就会让他惊叹一次。
晏小侯闯宫的那一天,他正被张皇后软禁在偏远的冷宫“鹤雪宫”里,错过了她发挥那通天彻地之能,一招灭尽重光门前挡路人的一幕。
事后虽然他也听不同的人数次描述过那种场景,但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感,很难相信那真的是她做出来的。
当他以为那就是她的极限时,她总能给他一些新的惊奇感。
从仙客镇,到中京城,再到她揭破自己实为“拜月使”傅垂玉的身份,再到她北上和亲,行刺蛮王……
再到现在,她一出手,便将十几人同时无声无息放倒在地。
小折梅身负的神通,已是他难以想象的了。
这样很好。
她愈是神通广大,便愈是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目光向她飘过来,在她脸上凝定了一瞬。尔后,他不再停留,几个纵跃,便到了弹药库的近前。
也不知他手上用了什么功夫,弹药库门上的大锁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便滑脱了下来,被他一手接住,无声无息地放在脚下的地上。
他不再望向她,一闪身进了弹药库。
北陵大营的弹药库其实规模并不很大。这也正常,在原作设定的架空背景下,火器有很多局限性,并不是战争的主流,动辄被雨浇湿了便不能使用,或是莫名其妙炸了膛或卡了膛,反而伤敌未成、自损八百。
所以这里战争的主流模式还是冷兵器。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作者当初写得太欢乐,以至于忘了平衡战力值,一路就把“中京保卫战”的火器伤害值推得过高,导致中京城的防御值与蛮子的火器伤害值最终不成比例,只好匆匆把结局定格在新太子登城,决意抵抗到底的一幕上。
不过幸好,这里的火器数目虽然比原作之中的任意一场战争都要多些,但那些缺点并没有被抹消。
谢琇心想,若引爆不成,就精准下雨,最好再来点山洪,把他们的那□□全冲没!
不过,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趁着蛮子还没有发现这里的动静,赶紧去找登布禄的王帐,并尽快解决了他。
好在要找王帐也并不费力。登布禄自恃高手,又感觉己方占尽优势,王帐又华丽又阔大,即使在大营里也能很快锁定目标。
谢琇提气飞掠,很快到了王帐近前。她思忖片刻,觉得还是先把大BOSS解决掉最佳,这样即使后续会引来他那些高手护卫,说不定士气已失,也可各个击破。
于是她摸出一张隐匿符,反手贴在身上。尔后,靠近王帐。
帐外自有负责把守大门的守卫。虽然此间灵气匮乏,但隐匿符好歹可以隐身一时,故而谢琇接近他们的时候,他们毫无察觉,就这么被她一刀一个,抹了脖子,连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尸体就被她托着后背慢慢放倒在地。
随即,帐帘无风自动,掀开一条缝之后,又轻飘飘落下。
帐内占地颇大,还用一架屏风隔开了前后。那屏风看上去颇为古旧,走进了一看,上头绘着些褪色的佛像与菩萨像。
……约莫是从落雁山上那座小庙里抢来的。
帐中看起来并无异样,越过那架屏风,后帐里铺着榻,榻旁一座椸架上搭着整套盔甲,另一边搭着外袍。
榻上正有个人阖目熟睡。
走得近了,就看出那人应该年岁不太大,但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面貌过于年轻的特点,他留着一部络腮胡子,几乎把大半张脸都遮挡上了。胡子有点卷曲,并不是很长,须尾向上微翘着。
忽而,从虚空之中蓦地闪现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剑光如电,倏然直刺向那人的胸口!
那人眼睛一睁,可惜为时已晚。
剑尖哧地一下深深刺进他的前胸,还在那里搅了一圈,方才猛力拔出,带出一长串血滴,落在榻上、地上。
那人眼珠子几乎都要凸出来了,下意识右手捂住胸口,挣扎着要翻身看向那个无声无息出现的偷袭者。
此刻她一动手,为了节省灵气起见,便解除了“隐匿符”的作用,身影在榻边倏然显现出来。
那人喉间涌上血沫,不可置信似的睁大了眼睛。
“是……是个……女人!?”
可这就是他最后所能说出的话了。
那个女人那准确的一剑绞碎了他的心脉,他很快就往后仰倒,不再动弹。
但那个女人并未喜形于色,而是横过剑来,上前两步,到了榻边,右手一挥,那人颏下丛生的胡须竟然就被削掉了一大片。
她微微皱起眉头,凝神看去,目光落在那人除去胡须后露出的脖子上。
就在这一眼之间,她身后的屏风“砰”的一声被人推倒。
她似乎很不满地轻轻“啧”了一声,持剑转过身去。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里。
那男子看到她,表情也很惊讶,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南蛮子没人可用了吗?竟然派这么漂亮的小娘子来行刺本王……”
他的声音洪亮,朗朗大笑着,用最轻蔑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一身黑衣的小娘子。
“倒还有几分姿色……待此间事了,也不是不能携你同回天定城……”
他摸了摸下巴,朝着她挑了挑眉,道:
“你是来找本王的吗?那倒是通名报姓上来,也好教本王知晓以后唤你什么……”
那小娘子听到这里,却突然笑了一声。
“蛮子还不配知道我的姓名。”她朗声说道。
“但我的尊号,告知于你,倒也无妨!”
那男子闻言眉眼一压,显见是被她无礼的言语引动了怒气。
“当着北陵大汗面前,岂可称尊!”他喝道,声音轰轰地,就似打雷一般。
那小娘子夷然不惧,反而还勾唇笑了一笑,右手一抖手中长剑。
“吾乃荣晖公主是也!曾在天定城斩杀纳乌第!登布禄,现在……轮到你了!”
第38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1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压低了声音, “轮到你了”这四个字尤其咬得又清晰又沉重,充满了威胁之意。
对面的男子不由得一愣。
“荣晖公主?”他在脑子里还要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登时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你要借用死人的名义, 也须用用脑子……荣晖公主的坟都被本王刨了, 留在北陵的尸骨也早被挫骨扬灰……你要是想震慑本王, 还不如想想别的什么南蛮称号!”
那小娘子冷笑了一声,竟是没有任何谎言被拆穿后的心虚或惶恐之意,身上的气场与战意却更高了几分。
“我,昔年刺杀纳乌第时,一剑刺喉, 一剑刺胸,一剑斩手。”她一句一句地历数纳乌第的死状。
“刺喉,是为他言语侮辱于我。斩手,是为他行为侮辱于我。刺胸, 是为他内心侮辱于我。”
她笑起来,神情里却充满了锐不可当的凛凛正气。
“斩杀纳乌第之后, 我又斩北陵守卫及贵族一十四人。”
“登布禄, 你虽是那第十五人,但我并非败于你手下, 而是天意如此。彼时, 吾在人间时限已至,不得不故意卖个破绽给你, 否则的话,以你之平庸, 能刺中我,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登布禄勃然变色。
“你……!你到底是谁?!”他从齿缝间挤出这个问句来。
面前的小娘子傲然一笑。
“吾虽顶‘荣晖公主’之名, 实乃兜率天女。前番也罢、此番也罢,不过是替天行道耳!”
登布禄:!!!
他们虽然不信奉这个甚么“兜率天女”,所信奉的教派里也并没有与这个劳什子“兜率天女”相近的神仙,但她将纳乌第死前种种,都说得太清楚准确了,一丝一毫也没有错漏。
大虞积弱,即使派了什么探子进入到天定城里,也不太可能当夜正好在王宫中侍奉,并目击了全部的一切,还能逃回南地。
所以,这只能是她亲眼目睹……不,亲身经历的!
可当时他们的的确确是确认过,北陵送来的那位和亲郡主……不,女杀手——已死,也确实点起柴火将她的遗体焚烧了,她不可能再活在世上。
但是,他们谁不是死了就架起火堆烧了?也没见谁还能诈尸回来啊?
登布禄这么想着,忽而感到一阵胆寒。
这些南蛮子,脑子里信的神佛也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保不定其中就真的有那么一两个有大神通,借尸还魂占了这个小娘子的身躯在人间行事!
他退后一步,竭力压下自己的色厉内荏,冷笑了一声道:“甚么兜率天女,我们北陵可没有这个伪神!”
谢琇心想,他还真说对了。
大虞也没有这么个伪神啊。
这不是……经的事多了,借口也就多了,随手就可以拿来用吗。
她不动声色地飞快扫视周围一圈,数得围绕着登布禄的高手共有七人,其余六人应是身手不错的侍卫,拿来充数用的,心下便有了些计较。
再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灵力,她便左手往袖里一缩再一伸,食中二指间早就夹着一枚灵符。
她役动较为高阶的灵符时,由于灵力流动的复杂,须得使用更熟练的右手来完成。但倘若只是普通的“引雷符”,只从天空中引一道雷光下来劈某个固定对象的话,使用左手敷衍一点,却也能成事。
此刻她右手持剑,便正好借一借长剑上的凶戾锋锐之气,左手将黄符按到剑刃上,从剑柄一路向前直至剑尖滑过,口中将咒语念得飞快。
“顶有金光,覆映吾身;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急急如律令!”
她从前不知道把这一套咒语念了多少遍,此刻外人听来也不过是唇齿间含含混混的滚过一串难辨的音节,但黄符推至剑尖时,符上所绘的图案已然亮起!
她毫不犹豫,在面前七八人都向着她猛扑过来之时,左手一挥,灵符出手,光芒大作,须臾之间,竟是上方一道惊雷,“哗啦啦”瞬间狠狠劈落!
那王帐不过是寻常之物,怎能抵得天雷之力?当即帐顶一片焦黑,被烧穿一个大洞。而天雷之势未歇,径直从那洞中落入帐中,朝着登布禄当头劈下!
眼见她果真能召来天雷,登布禄惶然失措,连连后退。
但他身旁数名高手倒是悍勇非常。看到了天雷从空中直劈而下,并且瞬间劈得三四名侍卫倒地不知死活,他们也没有退缩之意,反而一边乱七八糟地叫着些什么,一边猱身而上。
谢琇本想再追加一记“九天风雷刃”之类的群攻大招,但不知道弹药库那边状况如何,须得留着这个大招到最有用的时候再发;因此她右手飞快将长剑交到左手,再在袖中拈出一把黄符。
那七人仿似平时已经配合出了默契,此时呈扇形向前推进时,脚步间也好像遵循着一定的阵型——
但什么阵法、什么默契,在绝对的攻击力面前,都是虚的!
谢琇右手一扬,断喝道:“咄!”
手中灵符疾飞而出,半道上就化为许多道流光,去势如电,分别飞向那七人!
竟是一连串的“流光刃”瞬发!
霎时间,那七人眼前一片银白流光闪烁,竟像是许多短匕当面激射而至,他们若不想直接被扎出几个血洞来,便只有后退或闪避,或拔剑抵挡。
这样一来,他们先前锁定谢琇、欲联手将她一鼓作气制伏的气机就中断了。
而在这一片流光闪耀之中,谢琇不退反进,长剑早已重新回到了右手里,剑锋若灵蛇在空中盘旋,剑气如同排山倒海的波涛般汹涌而下,竟是从流光锋刃中一线杀出,在流光四散而去的一瞬,直取十几步外的登布禄面门!
登布禄本以为自己退得够远,那些高手和护卫也足够挡在自己面前;但此刻竟是被长剑的气机锁定,走也走不脱,不由得大骇,拔刀抵挡。
哧哧两声,是剑锋穿透血肉的声音。
原是他身旁最后剩下的两名侍卫,拼着性命不要,从旁边直扑出来,硬是拦在了剑锋前进的路线上,被一剑锁喉。
但他们的牺牲也为登布禄换取了逃命的时间。
剑锋受阻,先前锁定登布禄的剑气已破。
登布禄脚下疾退,竟然几步就赶到了大帐门口。
身后剑锋呼啸而来,他眼见帐门距离自己仅有咫尺之遥,不由得发足狂奔之余,张口大呼:“来人——来人——!”
但他终究没能奔得出去。
在他身后,一剑挟带霜雪,已至后心。
登布禄感受到那阵提前一点到来的剑风,已是心胆俱裂,再顾不得什么汗王的风度,猛地弯腰往前一扑。
他扑倒在地,身后袭来的那一剑便刚好掠着他头顶唰地一下过去。他还来不及喘口气,便感觉那一剑过去之后,剑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猛然倒卷回来,剑影横生,夺目如虹。
登布禄只觉得眼前一花,但他伏在地上,手中的刀也滚落在一旁,实在没有其它可以抵御的方法,只得随着直觉,就地一滚,只听得哧哧数声,身上衣袍被划破数处。
但在那剑锋深入他血肉之前,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大喝。
“休伤吾王!”
紧接着,是一连串金铁相击之声。
登布禄情知应该是哪位高手拼却性命赶了过来,要拦在他面前,与那个甚么“兜率天女”相斗。
可凡人怎是天女的对手?
他寄予厚望的高手,甚至没能在“兜率天女”手下走过十招。
登布禄此时已经顾不得身后的部下,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向帐门,就好像一下子冲出去,就能得救一样。
他仿佛在身后诸位高手舍命与那劳什子天女的缠斗之中,也获得了一段喘息之机,成功地一头冲出了王帐!
他一下子从帐帘里滚出来,跌跌撞撞,还没在帐外完全站起,便嘶声大吼道:“来人!来人!”
他总不肯将“救驾”那个词说出来,仿佛这么一说,就是在群狼面前显露出了自己的弱势,显得他之前着力塑造的勇武形象全是虚假,不值一提。
但那甚么“荣晖公主”还是“兜率天女”实在厉害。和当初在天定城行刺他那凶狠如同头狼的哥哥纳乌第的时候一样,十几个人,个个都是悍勇的好汉,却困不住她一介小娘子,被她伤的伤,杀的杀,没多久就折损大半。
他正欲再呼喊几句,将周围士卒都唤过来。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她能阵斩五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难道真的能在同一时间斩杀一百人、两百人、五百人、一千人吗?!
用命去堆,迟早也会拖死这个女疯子!
但就在此时,大营东南边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登布禄一骨碌站起,循声望去时,已经看到那个方向似乎冒出了火光。
火光……火光!
那里是弹药库吗?!
登布禄只觉得脑子嗡然一响,顿时混沌了一霎,血冲上了头顶。
是她……她还有布置,还有同伙!
他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怒喝道:“人都上哪里去了?!救火,救火——”
他的声音未落,一道更大的震响声通天彻地,就在他身后响起!
他骇然回头。
……却正好看到那个所谓的“兜率天女”浑身浴血,从王帐之中杀出,高扬的右手正巧一挥到地。
登布禄也通晓一点这些南蛮子的语言,他勉强听出她口中念诵的,正是一段难解的咒辞。
“……内有霹雳,雷声隐鸣;琳琅震响,世界肃清。赏善罚恶,至公至正!急急如律令!”
第387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2
而随着她的动作, 天空中乌云陡然翻滚起来,滚滚云团聚集到一起,云层中有紫色电光若隐若现,雷声轰鸣。
在她喊出“急急如律令”的一刻, 一道极粗的雷电光柱, 竟从云层之中陡然劈向大地!
而这只是个开始。
雷电一道一道相继劈落, 在北陵大营里掀起可怕的风暴。
营帐被劈倒,士卒被劈倒,焦黑的身躯、焦黑的物事,伴随着燃烧的火光与血腥的味道,发出呛人至极的气味。
……那是, 追魂索命的气息啊。
登布禄想逃走,但双脚却好像已经没了力气一般,竟然一时间挪也挪不动。
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又从袖中擎出一枚灵符,口中诵道:“乘颷散景, 飞腾太空,出入冥无, 游晏十方, 五云浮盖,招神摄风, 急急如律令!”
随着她扬手之间, 一阵阵飓风在营地中卷起,狂啸着将所有的一切都吹得七零八落, 像是要带走所有的生命。
风刮过他的脸,他竟然感到了一阵刺骨的疼痛。
对, 就是这种感觉。
登布禄迟钝地记起了五年前在天定城的王宫里,自己是如何与那位“月华郡主”交手的。
当时她也如现在一般浑身浴血, 却没有如今这般神通。饶是如此,他与她打了三十几招之后,也渐渐开始左支右绌。
后来,若不是她似乎脱力,一招刺空,让他抓住机会一剑搠进她侧腰的话,结果到底如何,还很难讲。
在那之后,他就迅速掌握了一股势力,并凭借着他“斩杀南蛮妖女”的名头,将势力急速扩张,直到最后,他夺下了天定城的控制权,将他那位什么也不懂的好侄儿绞杀在王宫之中。
他本以为那场噩梦已经过去。但他是个圣明君主,一直引以为戒,这五年来,也一直孜孜不倦地习练武艺,日夜不辍。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如今再遇上当初那浑身浴血的疯狂妖女,也有击杀她的实力了。
但如今他才明白,她同样也在这五年之中,修炼了什么不得了的本事。
登布禄一咬牙,从身旁的地上,捞起一把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长刀。
总不能真的坐以待毙吧?
而且,这位“兜率天女”,谁知道她是不是有着甚么下凡时限的!万一这次她逗留人间许久,使用神通过度……又触犯了甚么天条,要被上天召回呢?!
登布禄在内心为自己壮着胆,手中则高高扬起了长刀。
趁着那劳什子天女施咒前必须念诵咒辞的良机!赶紧就这么当胸搠她一刀!上一次他做到了,这一次一定也可以!
登布禄毕竟也习武多时,算是北陵宗室中难得的高手,这一刀搠出,势大力沉,竟是挟带着风声,直取谢琇要害!
谢琇此时又一枚招风符的咒语不过吟诵到一半,此时见面前陡然一柄锋利刀刃直刺而来,心下一沉,脚下祭起轻功,轻飘飘向后疾退了数步,在这间隙里,索性停下了诵咒,左手再往袖中一缩,须臾已又换了一枚黄符出来。
她不待登布禄变招,右手横剑过来,剑刃横在左手掌心,猛然一划,登时鲜血迸溅。
鲜红的血液浸湿那张符纸,原本以朱砂绘就的符箓图案却亮起了金光,一点点变得耀目起来。
登布禄一惊,立时唰唰唰抢攻数招。他刀势迅猛,大开大合,仗着谢琇现在手中握住符纸、无暇回击,竟是一时间招数连绵不绝,刀刃翻飞,第一刀落空,第二刀划开她的衣袖,第三招掠过她腰侧,割断了一截衣摆落于地上;第四招再出手,刀势却是一顿!
谢琇终于挥剑将长刀架开,疾退几步,面色如常,从容不迫。
她反而还笑了一笑,右手意随剑出,气劲连绵不断,剑刃上居然好似涌出一层雪白光晕,仿若银河泻地,星辰如练,引动天地间自然气机,向着登布禄径直涌去!
那一剑刺出,剑刃上传来洪大汹涌、吞天灭地的一股巨潮,平平向着登布禄的方向推过去。
登布禄骇然,急忙向旁侧翻滚,闪避这正面而来的剑气。
趁此良机,谢琇一把将右手的长剑抛于地下,从左手里接过那张被鲜血浸湿的灵符,右手灵巧翻飞,连续做了好几个手势,最后将灵符向斜上方一甩。
“元光豁落,五炁流行。双阙上帝,万神化生。苍龙吐电,摧破邪兵。晶明振剑,飞奔火星。三天力士,伏灭万精。保安家国,道纪升平!急急如律令!”
她在风雷声中,震声厉喝道。
她的声音落下,一时间,狂风乌云在北陵大营上空渐渐汇集、旋转起来,愈来愈猛,愈来愈快,最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风旋里紫红色的雷电不断劈落,风声呼啸如鬼哭神嚎,电闪雷鸣若贯通天地,更有火球从黑云之间,乘雷电而下,一团团落在北陵大营各处!
登布禄还想躲避,但这等上天异象,岂是他能躲得开的?
一道紫色雷电直劈向他,他手中还拎着长刀,更是躲不开,一声惨叫之后,他就噗通一声扑倒在地,抽搐数次之后,不再动弹。
谢琇犹不放心,空着手走上前去,用脚尖将他踢得翻转过来,见他面色全白,失了血色,又探了探他鼻端,察觉他鼻息全无。
应该是死透了。
……可为什么任务完成的提示还没有在她脑海里响起?
谢琇蓄力于掌,一掌击出,直中登布禄胸口,将他心脉也震碎了。
这下他理应死得不能再死,再也翻不出任何浪来了。
而且她刚刚祭出的灵符,可是她所经历的所有小世界中学来的最强符咒之一,名为“太清正气”符,一旦驱动,便是风雷雨电一整套,纵贯天地、涤荡寰宇,若是此方世界灵气足够、灵符也施用得足够的话,大地都能撼动——
她的思绪未完,只听云层里落下最后一声震雷,暴雨随即倾盆而下。
啊,对。
还是此间灵气太少,所以雷电没有持续多久,收尾的暴雨就降下来了。
谢琇原本还以为雷电可以持续一阵子,再给弹药库的火势加一把力。但此方灵气难以为继,雷电没劈多少道就罢了休,暴雨又来得太快,现在反而是她在担心弹药库那边的火势够不够大,时间够不够多,能不能至少全部破坏掉关键的火器,如火炮一类?
但此符尚有一点收尾的仪式要做。
她眯着眼睛,在暴雨中大致辨认出了北方的方位,向着那边深深一揖到底,口中道:“顾臣愚昧,冒代天工,深荷帝慈,曲符民欲。雨宝华于碧落,清跸传音。鸣琼籁于玄虚,黄麾耀景。臣下情不胜激切,酬恩之至,谨稽首再拜以闻。”
因为此符理论上借的是北方炁帝之力,诵咒时那一段也是赞颂的北方炁帝之威,因此结束时施咒者总要向北方施礼拜谢,说上这么一段固定的拜谢辞,以免奉北方炁帝不恭,下次施咒不灵。
谢琇这其实才是第三次使用这种灵符而已,前两次都是在正统仙侠世界,而且是高灵气的小世界,阵仗比这一回可要大得多,让她产生了错觉,才会在灵气的供应方面测算误差过大。
但如今她击败了大BOSS登布禄汗,为何时空管理局的召回指令还没有发出?
……思前想后,只能是弹药库那边出了问题。
或许是因为暴雨降下得太快,火炮和其它弹药来不及炸完?
谢琇一弯腰,从地上抄起那柄“踏雪寻梅”长剑,还入剑鞘中。
左手掌心方才割了一道伤口,此刻痛得钻心。
但她必须这样做。
此方小世界灵气匮乏,此符又等级过高,若她不以自身鲜血为祭,驱动灵符的话,只怕降下三五道天雷之后,灵气就将用尽,有效范围太小、时间太短,白白浪费了她小心翼翼保留至今的那一点灵气。
雨水落在她展开的左手掌心,很快冲淡了上面最后的一丝鲜艳红色。
谢琇复又将左手紧握成拳,不由得回身遥望了中京城的方向一眼。
……不知道晏行云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否已经知道了她与盛应弦无令擅出西门,前往北陵大营,执行这个极度冒险的计划?
他会作何感想?是会感激她,还是会怪她鲁莽冒进?又或者,惊异于她的铤而走险,终于决定自己也该做些什么?……
而此刻她不知道的是,晏行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间,要比她以为的还要早一些。
他闻讯之后,几乎顾不得更衣,就匆匆出宫,骑马直奔西门。
但一切为时已晚。谢大小姐早已离城而去。
在中京城西门的城楼上,太子殿下双手握拳,狠狠一拳擂在城墙的垛口上。
“是谁允她这种时候出城去的?!”他怒喝道。
西门守将张伯衡熬得双眼通红,此刻得知了自己一个眼错不见,就把太子妃娘娘给弄丢了的惊天消息,几乎要以头撞墙。
当他听到守门的校尉回答太子殿下的话时,他真的脚下险些一踉跄,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耳朵。
那校尉也有些不会看眼色,直愣愣地答道:“是盛侍郎。”
太子殿下一滞,两息之后,发出了更高的怒吼声。
“……是盛六郎私放太子妃出城的?!”
夜间光线昏暗,那校尉似乎没有注意到张伯衡给他使眼色使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努力,依然直愣愣地答道:
“回殿下,他们是一道出城的。”
张伯衡:“……!”
第388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3
完了, 全完了。
六郎啊六郎,你说……在这等时刻,你却晚节不保……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张伯衡是刑部尚书郑啸的女婿,与算得上是郑啸半个爱徒的盛六郎, 也私交甚密。但他想破头, 也想不到在北陵围城的最关键、最危急的时刻, 盛六郎竟然会跟太子妃娘娘一道出城!
他的脑子里顿时冒出来许多大逆不道的联想和猜测。他几乎都不敢去看太子殿下此刻变得非常可怕的脸色。
这时候,有一个看不清这种微妙情态、依然直言敢谏的榆木脑壳就非常重要了。
那校尉依然向着盛怒中的太子一抱拳,带着某种不善言辞、不懂转圜的诚恳憨厚感,像是竭力想要为那两人说情。
“殿下容禀……起初,是娘娘先下令打开西城门, 标下不敢奉令。此时正巧遇上在城下监工的盛侍郎,盛侍郎听闻原委之后,说此事可交他处置。但依标下看,他们两人离城之时, 皆穿着黑色夜行衣,腰间悬剑, 并不……不像是要临阵脱逃!据标下在城上瞭望, 看到他们离去的方向,也是直奔落雁山而去……”
晏行云:!!!
落雁山?!
这三更半夜的, 谢大小姐去落雁山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猜想, 几乎是立刻就从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北陵大营!”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
“北陵大营,就在落雁山……”
他几乎有一点说不下去。
他怎么会忙到忘记了, “荣晖公主”的衣冠冢,可还在落雁山!并且被蛮子毁坏, 烧毁祭品、偷窃陪葬物,还拿枪挑着她的金翟冠, 在城下叫阵!
这件事,胆敢只身行刺蛮王的荣晖公主本人能忍得下去才奇怪!
晏行云发现自己的嘴唇在发抖,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谢琼临……你好啊,你真好啊,你真是够可以——”
他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还能有什么用。
他站在城头,望着北陵大营的方向,但夜空中似乎开始翻滚着乌云,没有什么星光与月光,他只能看到深色近黑的天幕。
忽然,北陵大营的方向隐隐亮了起来,像是——火光!
这无疑证实了谢大小姐与盛六郎两人的去向。
晏行云死死地盯着远方的那点橙红光晕,下颌紧绷,双拳咚地一声落在了垛口上,继而用手撑着城墙,仿佛又是气愤、又是无力似的,垂下了头,慢慢闭上了双眼。
这可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她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做的啊!
而且,盛如惊居然就真敢押上自己的前程性命,跟着她一道跑去胡来!
在他这种选择背后,有多少是忠于国事,又有多少是为着成全自己的私心……
晏行云根本不想去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下的脸慢慢地抬了起来,再睁眼时,眉目间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唯有眼眸里还有些发红,眸光深处很好地掩藏起了那些波涛汹涌的情绪。
他的身后忽然扬起一道声音。
“禀殿下!老奴……老奴有要情上禀!”
晏行云微微一顿,尔后,他缓缓自城垛前转过身去。
中官高方智正站在那里。他气喘吁吁,头冠甚至都有一点歪斜了,很明显是匆忙赶来的。
晏行云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滑过,很快就敛下眼眉,平声问:“什么事?”
高方智又向他一揖,道:“是紧急要情……还望殿下找个无人之处,容老奴详细上禀……”
他听起来可忠心极了,也无辜极了。他有丝狼狈的外形,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潜通北陵的大野心家,反而像是个一心为主、忠诚王事的好家奴。
晏行云的眼眸阴郁下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走在前头,下了城楼。
城上每隔几十一百步便有瞭望的士卒,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密谈的无人之处。
倒是城下,此刻入夜,本就视线受阻,又有些偏僻角落,城门一关,倒也无需人手盯防。
高方智很显然将西门这一带的守备状况和地形都烂熟于心。还没等晏行云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他已率先走在前头,将晏行云引到了城墙的一处阴影下。
晏行云还未完全站定,也没来得及问高方智到底有何事,就听到对面的高方智气急败坏地追问太子妃此举意欲何为,太子殿下为什么得到消息以后没有通知他……
在黑暗之中,晏行云任由乱了方寸的高方智一句连一句地责问自己,只是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或许是看到太子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高方智说着说着,最后不觉停了下来,带着一点为太子考虑、又有一点恨铁不成钢似的口吻,说道:“咳!早知如此,便应早早解决掉盛六郎才对!今日也不会让他拐带了你那夫人!”
晏行云半垂着脸,目色却微微一动,喃喃道:“……拐带?”
高方智道:“不是说他们两人私自趁人不备出了城吗?!这种时候也不告知任何人一声,是临阵私逃也好,另有密谋也好,哪一样是把殿下您放在眼里了?!”
晏行云轻轻地叹了一声,语调里似有黯然之意。
“他们这样做,将孤置于何地啊……”
高方智眼见他的态度大有余地,便立刻和缓了语气,用一副同仇敌忾的口吻说道:“此刻还不晚!殿下应立刻下令开城门,派人追击他们!这等将殿下颜面丢在地上踩、使殿下蒙受众人嘲笑的狂徒,定然不能轻饶了他们!”
晏行云却没有立刻动作,沉默了片刻,道:“总是孤面子上不甚好看罢了……公公却何故如此激愤?”
高方智被他问得一噎,停顿了几息,才不甚自然似的应道:“殿下乃一国之储君,龙章凤姿,威仪自然……老奴不明白太子妃还有什么不满意,竟要与区区一臣子私奔,却将殿下抛开,置天家颜面于不顾!……”
晏行云惊讶道:“不意公公竟然如此为孤着想啊……”
他悠悠说着,低垂的脸上,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一勾,但那点微妙的表情变化,又很快隐没在暗夜里。
高方智:“这、这是自然!老奴一向忠心于殿下之事,在殿下微时,便已认定殿下才是大虞未来明主!……”
晏行云闻言却叹息了一声,无视高方智的话,慢慢问道:“那么……高公公,你当初,为何要串通蛮子?”
高方智一滞,立刻说道:“那是因为殿下当时情况危急,若无蛮子大军南下这一事引开朝堂和皇上的注意力,牵制住皇上,皇上必将为了保仁王而对殿下下手!”
晏行云又道:“那么,孤问你,蛮子为何集中火力轰击中京西门,而不是东门?”
高方智停顿了一霎,忽而冷笑了一声。
“你已经看出来了吗。”他先前那种在人前伪装出来的恭顺热忱语气忽而一扫而空。
“没错,西门瓮城较为脆弱的内幕消息,正是我传给他们的。”
晏行云:“……为何?”
高方智:“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眼见他所表现出来的忠心已然完全糊弄不了太子了,于是这位宫内头号权监圆胖的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讨喜的笑意完全消失了,目色如冰。
“你已在不知不觉间,情绪和决定都为你那好太子妃所控!”他厉声说道。
“谢大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我早就察觉,她待我的态度有异……若一旦战事平息,谢大必定逼你杀我!”
他往前迫近了一步。
“咱家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晏行云沉默了片刻,鼻息似乎渐渐变得粗重起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当初,战前只能修缮两座瓮城时,朝中诸臣争论不休;自然,北门是必修的,而东门……为何会选定东门,而不是西门?”他慢慢问道。
高方智闻言,竟然得意地笑了一声。
“殿下既然问了出来,想必内心自有判断,又何必再来问咱家呢?”
晏行云胸膛起伏,显然是胸中激荡不已。
他勉强平复了呼吸,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因为……你想给蛮子留一手?所以那些‘摘星会’的人,受了你的指令,才力主修建东门瓮城,而不是西门?”
高方智哼笑,并未否认。
在黑暗之中,晏行云的沉默一次比一次长久。
最后,他似乎无力地问道:“而如今……你劝我夜开城门,大张旗鼓出城追索太子妃,但城门一开、军队一出,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回归的;万一为北陵大军所察觉,趁机大批人马掩杀过来,杀入中京,到时候……可又如何是好?”
高方智脸上的笑意,在黑暗中隐没了。
他没有再说话。
晏行云深吸了一口气。
“你起初助孤有功,但眼下却又如此,就只是……因为担心太子妃恶你通敌,执意要杀你,所以给自己留条后路?”
高方智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作声。
晏行云似乎有一点不可置信似的,厉声追问道:“……这就是你的理由?”
高方智脱口而出:“这样的理由还不够吗!”
晏行云:“你不觉得……孤不会听从她的话吗?”
高方智冷笑:“那你真的不会听从她的吗?只怕除掉我一个人还不算完,‘摘星会’之中与北陵曾暗通消息的人,你也一个都不会放过呢!”
晏行云叹了一口气。
“诸君都是助孤登上大位的有功之臣,何以至此?”
高方智冷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飞鸟未尽,你已迫不及待地要听从你那好妻子的话,除掉我们这些对你忠心、一路追随你的忠臣良才了!”
晏行云叹息得比刚刚还要大声。
“这又是何苦?何苦——”
第389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4
虽然此刻他们是置身于城墙下方人迹罕至的阴影之中, 但是城外远处那渐渐连绵成片地延烧起来的火光,似乎能够穿透厚重高耸的城墙,落在晏行云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睑上, 将那里映得忽明忽暗, 深沉难辨。
他的叹息声, 终至低不可闻。
“太子妃走了,盛侍郎走了……”
“孤先失爱妻,继又失忠臣……”
“所以,你以为孤众叛亲离,输定了吗……”
他忽然目色一厉!
与此同时, 天空中有一道惊雷撕裂苍穹,忽而直劈向大地!
而高方智已然从怀中拔出一柄袖剑,径直向他当胸刺来!
晏行云看似未佩剑,也眉目黯然、神情凄苦, 像是完全未防备高方智的突然发难,但此刻却猛然向后疾退几步, 一伸手, 便从腰间解下腰带,重重一抖手臂!
原来他的腰带竟是一柄软剑伪装而成!
那柄软剑被握在太子殿下的手中, 竟然攻势极为凌厉;而一寸长、一寸强的定式在这里也得到了充分验证。
高方智身手虽不俗, 奈何此处虽然隐蔽,但地方狭窄, 不能大开大合地肆意出招;而他手中只不过是一柄袖剑,根本近不得太子之身的情况下, 很快便左支右绌。
很快只听“嗤”的一声,太子手中软剑, 一剑直取高方智咽喉!
高方智喉头“格格”作响了几声,涌出大量的血沫,终于倒下。
此时,被这里突然爆发的战斗惊动的西门守将张伯衡,终于带着士卒匆匆赶到,正好目击了这一幕。
太子殿下一甩右手,挥去剑刃上沾着的血滴,冷声道:“此人暗里投敌,与北陵潜通消息,孤对他早有怀疑,奈何孤一直没能拿到足够的决定性证据……圣上一贯信任高方智,孤也拿他没有办法。但今日图穷匕见,孤不能让太子妃的牺牲白白浪费,是以出手,阵前斩杀通敌的鼠辈!以儆效尤!”
张伯衡的大脑都被今晚这一波接一波的惊变给弄得完全不会自行运转了。
“啊这……”
太子厉声喝道:“传孤命令,非常之时,必须行非常之法!若再有潜通北陵的叛徒,任是甚么高官显贵,亦一概格杀勿论!”
他的语声方落,天降惊雷,划破苍穹,远远落在远处的北陵大营中。
是夜,暴雨倾盆而下。
……
而在一团混乱的北陵大营里,谢琇在一片人喊马嘶的嘈杂之中,一路杀将出来,将遇到的乱兵悍卒几乎都砍翻了,终于到达了大营东南部的弹药库附近。
看起来盛应弦确实在这里制造了一场不小的混乱。
爆炸波及的范围很广,数十步开外的营帐都垮塌了,地上七横八竖躺着很多蛮兵的尸体,地面多处焦黑塌陷,即使如今正下着暴雨,但中心位置的数顶营帐还有火苗在燃烧,尚未被雨水浇熄,可见当时的火焰到底有多大。
谢琇一路走,一路找,却暂时没有看到盛应弦的下落,心头不由得焦急起来。
他好歹也是曾经支撑了这个小世界前头多少年的无CP大男主,即使现在气运过渡到了晏行云这一边,他应该也不至于就笨到站在爆炸的正中心引爆吧?!
这么想着,她也不由得忧心如焚起来,寻找的脚步也急切了许多。
最后,当她寻到距离弹药库西侧已有数十丈之处,赫然发现那一侧的营帐由于背风之故,许多都还是没有完全倒塌的。
但那一侧地上因为燃烧和爆炸留下的焦黑印迹也少了许多,更多的是——
满地混着雨水,四处流淌的血水。
那里倒在地上没了动静的蛮人士卒更多,数一数竟有三四十人。
而这里几乎已经到了北陵大营的最外围。
谢琇刚刚一路几乎是从北陵大营正中杀出来的,自然知道今夜的爆炸和天降异象,再加上登布禄毙命,引发了营啸,乱成一团。
但这里由于是北陵大营的外围,倒不如里头的兵卒受到的影响大。看地上倒着的这些人,竟然还能看出一点章法来——
他们看样子是对某个人层层围堵,但最后被那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包围圈破了个口子,径直向着某个方向去了。
谢琇沿着那个方向寻去,最终发现了一个浑身浴血之人,倒在那些衣物样式明显是北陵风格的蛮族之间,显得格外不同。
谢琇:!!!
她慌忙冲了上去,蹲下身来,一看果然是盛应弦。
她抖着手,将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方,感受到了一点轻微的呼吸,气息轻轻地、时断时续地扑在她的手指上,竟然令她一时间眼眶蓦地湿润了。
“你还活着啊,弦哥……”她低低地说道,听见自己沙哑得近乎难以发声的嗓音,干涩得像是几天没有喝水、跋涉在沙漠里的旅人。
那人似乎因为伤重而昏迷了过去,仰躺在地,细看之下才能辨认出胸口微弱的起伏动作。大雨就这么浇在他的身上、脸上,冲淡了他肌肤表面的血迹,露出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俊颜。
谢琇想了想,在自己的身上胡乱抹了两把。
她原本也是一路艰难地杀出来的,此刻的外形真的不比盛应弦好多少,亦是浑身血迹,就连靴子里也浸满了血,又因为下雨而进了水,沉沉地坠在脚上。
她现在只怕拧一拧衣襟,拧出来的全是鲜红的血水而不是泥水呢。
她将那只手抬到眼前,果不其然看到手指上被染红了一抹痕迹。
她十分情真意切地说道:“天啊,我怎么会受伤的?这附近现下没有别人,我得吃颗药治治伤才行——”
时空管理局并没有明文禁止任务执行者在小世界里服用系统出品的灵丹,毕竟在有些仙侠世界里,炸炉狂魔冒充丹修执行任务,全得靠系统出品的灵丹来伪装自己炼出的丹药,有时候剧情到了,还得自己吃。
因此渐渐地,任务者们也抓住了这条规定的小小漏洞,出任务时如果能获得预先携带药品的许可,就淘换一些系统出品的灵丹带在身上。
如果不会大大改变主线进程的话,时空管理局一般也不会管,最多只是要求任务者们嗑药的时候不要让该世界原住民发觉而已。
所以谢琇才演了这么一出毫无灵魂的戏份,顺道解释了一下自己周围没有其他人,正是个适合嗑药回血的好时机。
果然,和上次她贸然将解毒丹喂给佛子相比,她现在什么疼痛都没有感受到。
谢琇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荷包,打开来之后,里头装着两个小瓶。
一个小瓶里照例是解毒丹,另一个小瓶里装着的就更金贵了,是小还丹。
小还丹一般是不允许任务者携带的——除非进入的小世界里本身就有效果近似的神药。因为它不但能去掉“持续掉血”的DEBUFF,还能回血,效用很强大。
这一次假如此处不是濒临崩溃的UR世界,最后还要打个在原作之中也没有给出最终结果的大战的话,谢琇也拿不到这么高等的药品许可。
而且时空管理局只给了她一颗。
说来说去还是怕任务执行者圣母情结上身,擅自拿着这么强大的药物,去救本世界的哪个注定要死的重要人物。万一再把主线弄崩了,这个小世界也得跟着完蛋。
但谢琇以前做炮灰任务多了,那个时候她除了一点痛觉屏蔽之外,哪里有什么多余的资源?因此她即使现在晋身为优秀任务执行者之一,出任务时能有很多额外辅助资源可选了,依然小心谨慎,节省得不得了。
因此这颗小还丹竟然被她一直存到了现在。
也还好她一直珍惜地将它留到了现在。
谢琇大声抽息,就好像身上真的有个大伤口,让她疼痛难忍似的。
她拿出那颗小还丹的时候,手指甚至都在颤抖,像是痛到了极处似的。
下一刻,她就飞快地把那颗药塞进了口中。
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咀嚼或吞咽,就看到仰卧于地上的盛应弦好像清醒了过来——他的手微微一动,喉间发出一声下意识的痛哼声。
谢琇的动作立刻就定住了。
她睁大双眼盯着盛应弦,脸上的神情从疼痛、哀伤慢慢演化到惊讶、欣喜和不可置信,她在僵了几息之后,猛然扑下身去,双手一下子环绕过他的肩颈。
“弦哥!”她含含混混地喊道,就像是被绝处逢生的狂喜乍然击中而显得六神无主似的,激动地去吻他的脸,吻他的前额、鼻尖、脸颊、嘴唇……
盛应弦在她如雨般落下的吻里发出沉沉的抽息声,像是带着一丝迷惑不解,又像是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能任由直觉指挥着躯壳做出反应。
他仰躺于地,大雨依旧落在他身上,但她的气息离他这样近,唇齿交汇也带不走的一丝血腥之气在他的鼻端萦绕;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自己的齿关被她叩开,灵巧的舌尖窜了进来,席卷他的口中,然后推过来一颗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他混沌的大脑还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便感觉她的手指落到了他的喉结上,重重一按。
他条件反射似的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咕”地一声,便将那样物事一起吞下了腹中!
那样物事圆滚滚的,个头还不甚小,咽下时险些在他咽喉中卡一下。这使得他原本浑浑噩噩的大脑清醒了很多,他猛然睁大双眼。
“折梅……”他沙哑地在她的唇下挣扎着发出两个音节来。
她似乎笑了,指腹又抚摸了几下他的喉结,尔后直起身来,向后撤开一点。
“弦哥,你怎么样了?”她问道。
第390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5
盛应弦试着去感觉身躯各部位的状况, 可是他区分不出来哪里是哪里了;他浑身都刀割似的疼痛着,也记不清自己刚刚在激战中到底是哪几处中了刀。
他只好低低地说:“我……我还好……”
“唉。”他听见她大声叹息了一声。
“还能起身吗?”她问道,又去摸他身躯的各处,好像要查看一下他到底是哪里不对似的。
雨声震响, 像是要盖过她低弱的声音。
“此间事已了……我们找匹马, 回中京去……”
盛应弦费了一点力气, 才辨明她所说的是什么。
啊,她成功刺杀了蛮王登布禄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身体很沉重,脑袋里像是被灌满了浆糊,大雨将他浇得像是一条吸饱了水的破麻袋,哪里都又沉重、又软趴趴的, 浑身使不上力气。
他不记得自己在被她找到之前砍了多少人,甚至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在到这里来之前又经过了哪些地方。
他只知道,小折梅找到他了。
他们都还活着, 小折梅要带他去找一匹马,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竭力想要控制自己变得沉重而虚软、不太受控的身躯, 然而徒劳无功。
最后他几乎就像是被小折梅半拖半抱着行走, 架上马背的。
那匹马好像也不是他们骑来这里的马。不知道小折梅是从哪里找来的。
不过,在暴雨和营啸的双重夹攻之下, 北陵大营好像已经不足为惧, 不能阻止他们一同离开了。
小折梅在策马前行,而他靠在她的背上, 双手环绕过她的腰,来稳住自己的身躯不掉下去。
不知道行了多久, 他在半朦胧中,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喊叫, 还有箭枝嗖嗖飞过的声音。
啊,是被那些残余的蛮子发现了吗。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小折梅的腰间,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掉身后射来的箭。
左肩好像传来一阵刺痛。算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中京城巍峨高耸的城墙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外边还有残破的瓮城。
大雨渐渐止息。
小折梅好像翻身下马,而他因为牢牢箍住她的腰间,几乎是被她一道带下来的,下马落地时站立不稳,还一跤摔倒在地。
太狼狈了。
大虞当年名噪一时、意气风发、威严凛凛的盛指挥使,历经多少惊涛骇浪,亦能坦然前行;一生之中或许从来就没有这么狼狈无力过。
可是那有什么关系?
盛应弦极力撑起自己变得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线里,是高耸的城门。
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有人从门后钻了出来。
他们好像在欢呼,在关心地围着他们询问。
可是他有一些疲累。或许是因为浇了太多冰冷的雨水,大雨和泥水将他的伤口浸泡得过久,如今他浑身乏力,四肢发冷,脑袋却在发热。
他听见小折梅模模糊糊地在对城里出来的人说“他伤得很重,小心些”,听见有个略熟悉的声音喊道“盛侍郎在发热,快送他去医馆”……
然后,他感到胸前衣襟微微一动,像是小折梅往里塞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完全不运转了,硬要去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他挣扎着要去拉她的手。
他听见小折梅在他耳畔轻声说“我们已经回到了中京,他们送你去医馆,弦哥,你得赶快去疗伤,你会好的”。
紧接着,她的手从他的手边轻轻错开了。
然后那些人好像把他放在了什么上面——是春凳?长凳?门板?……无所谓了;继而抬起了他,匆匆向着城内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目送盛应弦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谢琇终于放松了一点点,肯让自己流露出沉重的疲惫之意。
她的腰弯了下去,像是累得再也没力气站直一样。
但她的理智还在工作。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就这么长时间站在城门外。
于是她勉强挪动沉重的脚步,从城门打开的那条不怎么大的缝隙里,一步步走了进去。
……但她一迈进城门,就愣住了。
因为晏行云就站在门后。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此刻就那么沉着脸,不辨喜怒地站在那里,一身的锦袍被雨浸得半湿,似乎已经来了许久了,甚至忘记避雨。
于是谢琇便站定了,也没有再顾及什么在他面前的仪态,右手叉着腰,好像显得十分疲惫似的,略弓着腰,一下下地剧烈喘息着。
在她身后,守门士卒重新把城门关上了。
那士卒走开后,城门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晏行云本想上去质问她为何今夜要与盛六郎一道出城,还想质问她怎么能行险至此,又想问问她在北陵大营的遭遇如何,一切可还顺利……
但是到了最后,反而是今夜她离开之前,在重明殿前的场景,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登时气虚了几分。
还能问什么呢?答案无非是他当时拒绝了她,而盛六郎愿意与她一道去冒险……
他为了私心而一再地拒绝她,盛六郎却秉持着公心和对她的忠诚,拼上性命与她一道前往北陵大营。这么想一想,两下里相比,差距竟然如此明显。
晏行云愈发觉得有一点心虚。
……也许应当上前慰问几句?说一点好听的话讨她的欢心?他不太确定地想着。
他应该先同她讲和,跟她服软,再来言及其它?
他该对她说些什么?
是端着太子殿下的架子,礼贤下士一般地温言慰问他们在北陵大营的战况,嘉许他们险处求生,为大虞带来了一场意外的胜利?
还是放低身段,温言软语地哄着她,赞美她的勇敢无畏,颂扬她今日为大虞立下的不世之功;然后装作不知道盛六郎肯跟她一起冒死出城这件事代表着什么意思,赶紧将掌管宫闱的大权全盘奉上,自然而然地再把她按回“太子妃”的宝座之上,好借此隔开盛六郎的痴心妄想?……
鲜衣怒马、少年得志的小侯爷从来没有过这等经验,一时间竟是犯了难,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在他左右矛盾之时,忽然看到她冲着他微微一笑。
晏行云还以为这就表示她原谅他了,于是也情不自禁地在唇角浮起一丝笑,迈上前一步,一句话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
“……我们讲和吗?”
谢大小姐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晏行云目光有些悠远,沉默片刻,方道:“我已把高方智斩杀了。”
谢大小姐似是有些惊讶,仿佛带着一点好奇似的问他:“为什么?”
晏行云更惊讶:“什么为什么……你不是知道他做过什么,又打算做些什么吗?”
谢大小姐似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她唇角微微一翘,反唇相讥似的说道:“你不是也知道这些吗?”
晏行云泰然自若地微笑,就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出来她语气里带着的微微嘲讽似的。
“对,所以我把他杀了,他再也妨碍不到我们了。”
谢大小姐沉默良久,问他:“所以,你改变主意了吗?”
晏行云微笑道:“对,我改变主意了。”
他听上去还是有点吊儿郎当的语气,半真半假,令人摸不清他的真心所想。
但谢大小姐好像并没有介意,她只是继续执着地追问道:“所以你打算为大虞守住中京,再把北陵蛮子驱逐出去吗?”
晏行云沉默了一下,笑道:“……这么正义的事情,难道不是盛如惊那个大英雄更应该做的吗?”
大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之中乌云渐去,在逐渐又亮起来的夜色里,谢大小姐好像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盛六郎受伤了,伤得很重!”
晏行云默了片刻,最终决定道:“……那么在他伤愈之前,就姑且由我暂时替他撑一阵子吧。”
谢大小姐仿佛从他的这句话里品读出了什么别样的含义。她微微睁大了双眼,追问道:“真的?”
晏行云:“……真的。”
他现在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些什么?他不笨,知道在这种时候再说些别的,或许全是减分项。他只能顺着她的心意说下去。
“假如你想要这胜利,那我便取来给你,反正应该也不费多大力气。”他半真半假地耸了耸肩。
他料定即使他是用一种半开玩笑似的口吻说出来的,谢大小姐也一定会理解他真正的意思。
果然,谢大小姐终于扯开唇角,灿烂一笑。
“很好,你要记住你这句话。”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然后,她慢慢地松开自己似乎一直在右侧叉着腰的右手。
……手掌心染满鲜血。
晏行云:!!!
太子殿下猝不及防,一时大惊,定睛再仔细看时,这才发现她的黑衣在夜色里掩饰了衣料上的血痕,她的右边侧腹处已经洇开了很大一片血迹。
晏行云太震惊了,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大小姐扯唇一笑,脚下一软,轰然倒地。
在她摔落到地面上之前,晏行云往前纵身扑去,一下子就接住了她。
她倒在了他的臂弯里,仰头朝上望着他。
晏行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抖着手去摸她的侧腹,一摸之下,满手鲜血,才发现那里血流汩汩,根本止不住。
谢大小姐竟然在此时还笑得出来。
她无力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没用的,我要死了。”
晏行云心神大震,下意识就恼怒了起来。
“……!我不准你说这样的蠢话!”又一句压根没有经过他脑子的话语脱口而出。
谢大小姐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她低声问道:“……为什么?”
晏行云都快气死了。“……什么为什么?”
谢大小姐短暂地默了一下,轻轻说道:“你不是说,你……六亲断绝,毫无弱点的嘛……”
晏行云:!!!
第391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6
啊原来, 她真的,一直都记得啊。
那些混杂了诸多复杂情绪的夜晚,那些一再用这句话告诫自己的时刻……现在都从回忆里涌出,仿若无声的嘲讽, 一下下刮在他的脸上, 让他满口苦涩, 无地自容。
既然她知道……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她后来又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一再配合着他的做戏,继续天衣无缝地演绎那些虚情假意的情节,维护着他外在的形象的呢?
他不笨, 他知道如果一个人肯这样不求回报地配合他行动的话,只有两种可能。
她很爱他,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爱上他。
她是对他很失望了, 才会对他毫无所求?还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他寄予过任何期望?
晏行云压根不敢去想, 也压根不敢多问一个字。
他只能梗着嗓音, 气急败坏似的哑声威胁道:“我……我不管!你……你要是敢死的话,你一死, 我……我马上就打开中京大门, 迎北陵军队入城!”
谢大小姐笑了。
她轻轻地说道:“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他们来不了啦,我炸了他们的弹药库, 把他们的火炮和其它弹药……应该差不多都炸坏了……哦,对了……我用了很厉害的仙术……把他们吓都吓死了……他们应该都忙于营啸, 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人……”
晏行云:“……”
可是谢大小姐还不肯就这么放过他。她剧烈地喘息着, 脸色死白,声音低微,但一句句地,说得却很清楚。
“……对了,刚才那些天雷也是我引下来的,现在登布禄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晏行云:“……”
谢大小姐慢慢地收起了笑容,凝视着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一字一句,仿若每个音节,都叩击在他心上一般。
“李重云,做个好人,莫要让后世史书写谢家长女嫁给了一位奸臣,或是昏君……”
晏行云:“…………”
谢大小姐轻轻地、急促地抽息,像是忍下了一波疼痛。可是她的目光依然明亮而执拗,牢牢锁定在他的脸上。
“……你能做到的,你这么聪明,对吧?”她问。
晏行云:“……”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喉咙里仿佛梗了什么巨大的石块,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了。每当他想要说话的时候,咽喉里就像是被人洒下了一把粗糙的沙砾,声带欲振动时,沙砾就无情地来回摩擦着喉间柔软的血肉,很快就磨出了血,让他无比疼痛,就连呼吸中仿佛都带上了一抹血腥之气。
他瞪着她,眼看着她那比纸还要雪白的面色,颤抖的嘴唇,以及近乎虚无的、如风一样几乎让他捉摸不定的一丝笑容。
最后,他恨恨地点了点头。
谢琇费力地掀起眼帘,仰望了一下夜空。
她方才倒在城门的门洞边缘,此刻望去,视野一角是沉暗高耸的城楼,旁边延伸出去的,便是今夜的夜空。
此时大雨已停,夜空里居然有了朦胧月色,天幕上托出一轮弯月,发出荧荧的清辉,洒向大地。
当她在北陵大营里找到盛应弦的一霎那,熟悉的召回语音便在她脑海之中响起了。
其实,那就代表着,盛应弦最终应该也能好好地活下来吧。
……即使她不通过那个亲吻,把口中的小还丹悄悄渡给他咽下的话。
但是,能够早一点解除他的伤势和痛苦,也是好的。
她腰侧的伤口,也正好成为她退场的借口,因此就不需要额外医治了吧。
此刻,夜空朗润,月色皎洁,千里清光,铺满大地。
空气中隐约浮荡着雨后清新的气息,还有一抹晏行云身上锦袍所熏的冷香。
她还记得,那种独属于他的、特殊的香料,名唤“明月照高楼”。
视野里,城楼顶端托起一轮明月,也正好是“明月照高楼”啊。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这样的一幕,也算是呼应了这个故事的标题,正适合在此划下句点,是吗。
她凝望着夜空,叹息了一声,轻似无声地说道:“……李重云。”
晏行云:“……嗯?”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丝沙哑,语意却很温柔。
她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出了一阵子神,尔后长睫微微抖动,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丝难解的笑意。
她没有看向他,翕动双唇,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前路漫漫,善自珍重。愿你此后……权掌天下,长乐……无极。”
晏行云:……!!!
不知为何,一瞬间他忽然怒不可遏,心脏却又痛不可抑,像是要从那里爆裂了,肝肠寸断,五内俱焚。
“你……!”
谢琇弯起唇角,慢慢地笑了。
晏行云注视着她苍白的容颜,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讽意,仿佛在说“你瞧,你一生所追求的,如今就快要全部得到了”。
她缓缓垂落双睫,不再出声。
可是他恍惚间感觉她仿佛在问:【你开心吗,李重云?】
她带笑的语气,仿若还回荡在他的耳畔,就像他记忆里的那一夜一样。
【你该开心一点的,李重云。因为你跟“他”不一样……你比“他”好得太多了。】
后来呢?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明明记得,那一夜,当她说出这句话以后,他就去亲吻她,他们交换了一个深长的吻,而她也没有拒绝他……
可是现在呢?为什么她不来亲吻他,拥抱他,抚摸他的头发,用手指抵着他的唇角,强行要他露出笑容了?
琼娘,我要让你做人上之人的啊……我明明对你还有用啊……
晏行云眨了一下眼睛。一颗水珠从他的眼睫上坠了下去,落到了她的脸上。
……当然,开心啊。
谢琼临,我当然开心。
我终于可以是李重云了。
永远是李重云,而不是什么赝品……不必再日夜难寐,提心吊胆,害怕着一觉醒来这一切就全如镜花水月,化为泡影……
我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虽然可能你也并不稀罕。
但我会好生替你想个最美好的谥号,不会像那位现在正在重光殿内苟延残喘的今上一样,硬要让我当什么“庄信侯”,听上去美丽,细究起来却处处都是陷阱与恶意。
可是,她的脸上新落下的水滴却愈来愈多。
……是又开始下雨了吗?
晏行云茫然地仰起头来,却只看到夜空中璧月初晴,清光千里。
呵,多么好笑。
当她离开的时候,这世间居然是个晴天。
晏行云呆呆地抱着她的身体,一时间只觉得不可置信,自己仿佛就像是半个身体都沉在一个最深的噩梦里,醒不过来似的。
然后他听到一阵跌跌撞撞的、混乱杂沓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浑身浴血的盛六郎。
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嘲讽的情绪,想着:啊,伤得这么重,他居然还没死啊,真是命硬。
然后他意识到盛六郎这条命,是谢琼临为他抢回来的,心头油然涌上了一层混合了苦涩与酸意的滋味。
盛六郎走得歪歪倒倒,旁边还有个人努力地架着他,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个愣头愣脑、还惦记着为他们两人说情的校尉。
盛六郎看上去好像随时都能倒下去,但他往往又在颠踬歪斜的边缘撑住了,一直来到晏行云面前。
他停下了,垂下头只看了一眼,就仿佛浑身的气力在那一瞬间全被抽空,噗通一声,跌跪在了地上。
晏行云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那沾满尘灰、泥污与一片片血迹的脸上,两道晶莹的泪水划开那些脏污,直直地淌了下来,一直流到他的下巴上。
他在唤着一个晏行云几乎已经忘却了的名字。
“折梅……”
他刚叫了这么一声,就哽咽得无法言语。
他跪伏在地上,左手撑地,上身前倾,伸出右手,好像要去抚摸她的脸颊。
晏行云忽然感到了一阵怒火。那怒火之中混合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怨愤,使得他飞快地一抬手,在盛六郎的手落到谢琼临脸颊上之前,就在半空中架住了那只手。
然后,他这才发现,盛六郎的那只衣袖上染满了鲜血。
他愣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时,才发现盛六郎的手里还捏着一张黄纸。
晏行云愕了一下。
他认得这种黄纸,这是谢琼临用来绘符用的。
……她难道还给盛六郎留了一张灵符?
他冷冷地、愤恨地盯着盛六郎,问道:“……那是什么?”
盛六郎好像已经被巨大的悲伤和沉重的伤势冲击得有一些反应迟钝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来,望了晏行云足足几息,这才又慢慢地垂下眼帘,望着自己右手里的那张黄纸。
“这是……”他慢慢地说道,“……是我醒来之后,在衣襟内发现的。”
晏行云快要丧失耐心。
“是什么灵符吗?”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语气就像是在逼供而不是询问。
不过盛六郎并未介意他的冒犯。
他的右手缓缓翻转,掌心朝上,手指还是死死捏住那张黄纸的一角。但这一下,晏行云也能看清那张纸上的大概内容了。
那张黄纸上并没有画着甚么复杂的符箓图形,而是用朱砂极为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愿妾身为红菡萏”。
那字迹潦草,笔力虚软难以为继,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
晏行云一怔。
竟然是一句诗。
他竭力在脑海里搜寻,最终记起了这句诗出自于哪里。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他慢慢地将他想起的那几句诗,一字一顿地低声念了出来。
是一首采莲曲啊。
可是,就他所知,她从来没有对采莲这种活动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兴趣,最多是在饮莲子茶时含笑说上一句“今年的莲心甚苦”。
晏行云垂下视线,意味不明地盯着就跪在她的身前,正珍而重之地将那张薄薄的黄纸,轻轻地放进自己那破烂的衣衫前襟里的盛六郎。
他注意到盛六郎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而且愈抖愈是厉害。
当盛六郎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妥帖地安置好了那张纸,再把手从自己的衣襟里抽出来的时候,仿佛那一瞬间,他所有勉强压抑着的情绪,终于都得到了某种释放的契机。
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了一样,颤抖着手,重新伸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她一只垂落于地的、无生命的手。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了出来,滑过血迹斑斑的脸颊,直落了下去。
“重愿……重愿郎为花底浪……”晏行云听到盛六郎哽咽着声音说道。
“……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晏行云忽然感到自己的胸腔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头爆裂开了。
第392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7
汹涌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痛苦, 混杂着浓重的自厌与自我鄙弃,以及对面前这个男人的嫉恨与怨憎,都一起涌了上来,冲击着晏行云理智的堤坝, 让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无情都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几近崩塌, 溃之千里。
“……盛、如、惊!”他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呵,这算什么?定情之作吗?!你不用在我面前炫耀——”
他太愤怒了,太痛苦了,太茫然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做慢了一步的决定,就能导致如此天崩地裂的后果。他不知道明明自己最后应当还是做了正确的事情, 却被人遗弃在了原地,不顾而去。
……他不知道盛如惊又比他好在哪里。
就只是因为他全须全尾,守住了中京;而盛如惊浑身是伤,需要她拼死去救吗?!
呵, 他从来都不知道,卖惨竟然在谢大小姐那里是有效的?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刚刚站在城上, 遥望着北陵大营之中燃起的冲天大火。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离城之前并没有来见他,就这么毅然决然地与那位和她一样自愿赴死的、同样爱着她的男人, 离开了这座巍峨辉煌地矗立在这里, 已历三百载的城池。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就这么潦草而匆匆地分别了。曾经相聚过的人, 曾经证得鸳盟、同床共枕,曾经传为佳话的人, 不再原谅——甚至都不曾知道——他这些迟来一步的悔恨,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曾经拉住他的手。
因为在她的身后, 永远站着一位比他更能理解她、支持她、追随她、赞美她的人;而她觉得,他们两人才是真正志趣相投、意见相近,能够在一切危险的时刻同进同退、同生共死,是吗?
今夜北陵大军虽然遭受重创,但暂时依然未从城外退兵。作为监国太子,他还有几乎一万件事情要做。
可是他却还逗留在这里,死死抓着她不肯放手,更不肯把她交出去,愤恨难消地瞪着面前盛名在外的盛六郎,乖戾又尖锐地笑道:
“呵,我竟不知,光风霁月的君子盛如惊,竟然私底下一直怀着这么阴暗的心思——谋夺人.妻,哈!你的君子之道呢?你的圣贤教诲呢?你的道义礼法呢?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看得出来,盛六郎是真的悲痛万分。
那永远挺直的背脊,如今却深深地垮了下去。那始终如松如柏,风骨铮铮的身躯,如今却犹如坍塌的高塔,跌落尘埃,残砖碎瓦,只余废墟。
他跪在地上——不,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半伏在地上了,因为他执拗地要把她那只冰冷苍白的手贴到他自己的脸颊上去,而那只失去了生命的手却一再往下滑,他竟然也好似失去了浑身的力气,几度都握不住那只手了。
盛如惊曾经身入刑部大牢,曾经在千军阵前驰骋,曾经在朝堂之上与朱紫高官对峙,亦曾如今夜一般,于万千人之中,取对方上将军之头颅。
但是,无论他有着怎样的际遇,要面对的是多么巨大的危险,他永远是清正的,坦荡的,光明的,英姿勃勃,潇洒磊落,有竹之秀颀,亦有松之风骨。
可是现在,他坍塌成一堆废墟了,就像是永固寺的大琉璃塔那样,身上镶嵌的灿烂夺目的琉璃瓦开裂、剥落,内里砖砌泥塑的半身都塌陷下来,片刻之间,就变成了断壁残垣。
然而晏行云看到这一切,却并不满足。
他发现自己原来竟然恨极了面前这个人。
并不是因为盛六郎一直不肯与他联手,而是因为——
盛六郎慢慢地直起身来。
他凛然回视着晏行云。
虽然一身狼狈不堪,脸上混着血与泪,有一道一道的灰土,使得他看上去几乎零落委顿到了泥地里;然而刚刚那种被巨大的悲恸击垮的脊骨,仿佛又能够挺直起来了,贯穿了他的身躯,重新把他支撑成了如同一座庙里端严的神像那般凛凛生威、顶天立地的人物。
盛六郎坦然自若地直视着怒不可遏的晏行云,似是要一直看到他最阴暗的内心深处去;然后,盛六郎开口了。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先与她相识的。”
“上一次,这一次……不管哪一次,先与她相遇的,都是我。”
“我们……志向相通,心意……亦是相通。”
“可以一起生,一起死……”
盛六郎说到这里,忽然哽住了。
他难耐地低下头去,喉结快速地滑动着,仿佛胸中有万般情绪,须得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够压抑下去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开口说道:
“……但我明白,她耗尽最后一线生命,也要把我带回来,不是为了让我自刎在她面前的。”
“正如假若今日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在我死后,她能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尽情肆意,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
“因此,我也不会死。”
“我要珍惜这条残命的余生,因为这是她艰难地保护下来,送给我的。”
“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我到了黄泉,或再与她重逢时……”
“我才能堂堂正正地对她说,当初她拼尽全力为我周全的这半生……我并没有辜负。”
一颗眼泪滑过他俊朗正气的面容,砸进了他面前的尘埃里。
晏行云冷眼望着盛六郎,忽然感觉有一点可笑。
他的怒火依然在心头闷烧着,他忽然有一点痛恨自己的心思敏锐。
因为他已经理解了盛六郎并没有说出来的话。
……为什么刚刚还溃败委顿在尘土里的盛六郎,如今能够重新挺直背脊,光明正大地在他的面前说出这么一番道貌岸然到了极点、却又理直气壮到了极点的话?
甚至看上去,即使背负着“谋夺人.妻”的这种严重的、违礼背德的指控,可是连最后的一丝良心和道义上的谴责,或他自己那过于旺盛的正义感与道德心,都不能再困住盛六郎了。
……是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支撑着盛六郎昂起头来的,是谢琼临的偏爱啊。
晏行云带着一丝荒谬之感地,垂首再去望着自己怀中的她。
她的面容平静,长睫垂落,倘若不是她脸上犹带着刚刚在鏖战中落下的几丝血痕的话,乍然望上去,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他曾经几度也在夜中无法入眠,就这样凝望着她的睡脸。
虽然只是为了做戏而同床共枕,但谢琼临也当真胆大包天。她就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对她出手似的。
她安然又静谧地睡着,毫无防备,发出小小的鼻息声,在那些最黑暗、最冰冷的夜里,就像是蜷缩在他枕边、身躯温热,静静与他作伴的猫儿一样。
……他也曾经有过可以接近她心的时刻,对吗?
他现在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花烛夜时,他怡然自得地在内心想着的那个念头。
——他不爱她,他六亲断绝,从此他就没有任何弱点了。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那只是带着一点讥讽和赌气的想法,却最终一语成谶。
他其实真的六亲断绝,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是一个可悲又可笑的赝品。
他几乎都要忘却了,他曾经还有一位亲人。可是最终,他们在北陵大军压城之时分道扬镳。
她舍生取义,为了那些光辉的信念而奋身一搏,是这世上最好、最美、最勇敢、最正义的姑娘。而他,慢了她一步,就永远只能晚到一步。
如今,他是真的六亲断绝了。
他没有家,没有亲人,也从来都没有朋友。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再会真诚地爱他了。
这一次的中京之围或许可以解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北陵经过多少年的养精蓄锐,还会卷土重来。
许多人用性命换来的,可能也只不过是三年五载的平安。
值得吗,谢琼临?
……他很想问一问她。
但是他也知道,她的答案,一定是“对”。
正如她前世作为“荣晖公主”,舍身行刺,也只不过为大虞多争取了五年的时间;但这一世,她依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再一次冒险行刺北陵汗王一样。
他们彼此都说服不了对方,一向不都是如此吗?
……可是现在,在最后关头,她说服了他。或者说,她舍生取义的行为,最终打动了他。
然而,他就连这最后的、这唯一的一次心悦诚服、低头认输,都不可能再亲口向她招认了。
她最后还祝福了他什么?权掌天下,长乐无极?
呵,大权固然在手,但乐有何在?
这世间,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像她这么有趣、这么勇敢、这么坚韧,带给他千般滋味,令他牵肠挂肚了。
他一辈子孜孜以求的,就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本以为他登上了那个位置,就足以向世人——也是向他曾经寄托了一腔孺慕之情的“生父”永徽帝——证明自己。
可是当他终于能够登临绝顶的时候,他才恍然发现,那个地方,只能站下一个人。
但凡登上那个位置之人,无一不是到了最后都会六亲断绝,无情无义;即使有血缘上的连系,或拜过天地、祭过祖先,到了最后,都不得不舍弃。
这明明已经是他从前无数次想过、权衡过、下了决定的事情,也在冷静的情形之下一再思考,确认自己能够承受这样的后果。
但事到如今,为何胸中盘旋着一股不散的惆怅与郁气,再难忘怀?
他忽然记起,那一首有着“千里光”一语的“明月照高楼”诗,本就是一首哀歌。
是诗人以求而不得的小娘子之口吻,所写成的一首哀歌啊。
他一声声说着“妾心依天末,思与浮云长”,说着“愿作张女引,流悲绕君堂”,说着“君堂严且秘,绝调徒飞扬”……
其实,倘若以之自况,又何尝不可?
即使此心跟随她直到天际云外,思念与流云俱长;即使在她所居之处门外弹奏一曲悲歌,曲调绕梁三日,又有什么用呢?
纵使他终究能以一介毫无天家血缘的赝品身份,登上最高的王座,也叩不开她那紧闭的心门。
纵使他再美姿容,再有风仪,再年少得志,再万人之上……
依然是当初的林间孤雏,失伴鸳鸯,孑然一身,无枝可依。
中夜寒凉,人间苍茫,寂寞如斯,无人同往。
第393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8
谢琇这一次回归时空管理局, 拿到了最高限额的奖金,以及最高限的带薪休假——六个月。
六个月倒是不奇怪,她以前也不是没休过六个月的假。
但崔女士还把她唤去额外关心了一番,这就有些……奇怪了。
谢琇并不算是很迟钝的人, 在谈话进行了十几分钟以后, 就产生了一点疑惑。
……就好像崔女士今天的立场, 不太像是她的上司的上司,单位的大BOSS,而像是——
一位关心后辈的前辈,一位知心大姐姐啊?
尤其是当她拿着那种“这种经历我也曾经有过,所以你无需过度掩饰”的态度和神情望着自己的时候, 谢琇简直是机伶伶冒了一身冷汗,脊背上汗毛直竖。
有点好像要被她看透的样子。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即使崔女士是前辈、是知心大姐姐,要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隐秘的情绪, 谢琇还是会觉得……有一些尴尬局促的啊?
崔女士也不追问谢琇这一趟的经历和心得,只是悠悠谈起了自己的一些感想。
“……有一段时间, 我时常去储藏库中, 只为了去看一看徐慎之留下的灵魂印记。”她说。
“也有的时候,我会想……倘若我还能从头再来一遍的话, 我是否会走那条宅斗线, 做朝清徐氏的冢妇,与他日夜相见, 朝朝暮暮相守,安于与他的小情小爱……”
谢琇也沿着崔女士的话往下想着, 听到这里,崔女士停了下来, 她不自觉地紧跟着摇了摇头。
“不……我想,您不会的。”她说。
崔女士一扬眉,“哦?”
谢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一阵尴尬,脸色微微发红。
但崔女士感兴趣似的盯着她,她也只好解释了一句。
“如果您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徐大公子就不会那样被您深深吸引,甚至引您为同路人,愿为您铺就登天之阶……但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即使您对徐大公子的情谊再深,您也会做出和今日相同的抉择……我是这样想的。”
崔女士许久没有再说话。
室内沉默了足足三分钟。
最后,还是崔女士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层愈来愈令人紧张的沉默。
“是这样的。”她轻声说道,还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对我说的人,但你这么对我说了,我还是很高兴。”她说。
她忽然倾身向前。
隔着一张大办公桌,她直直望着谢琇的双眼。放在桌上的茶杯里盛着热茶,热气袅袅而上,蒸腾起来,雾气模糊了视线。
她说:“这句话,我希望你也能好好想一想,小谢。”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
“能有这样的觉悟,就说明你的精神比一般人更加强大。”
“并不是一味地排斥和逃避就是最好的。感情也好、别离也好……理解它,接受它,甚至迎难而上,主动迎向它……正确地处理和对待它,才是最有勇气的。”
谢琇:“……”
她不禁在想,自己难道是看起来很糟糕?糟糕到崔女士要亲自派发心灵鸡汤来鼓舞她?
她摸了摸心口,觉得那里虽然闷闷的不太舒服,但鉴于这只是她结束任务回归后的第三天,后劲有点大,还没能挣脱出来的状态,应该也……还算正常?
于是她点了点头,真诚地说道:“我懂了,谢谢崔姐。”
想了想,她又半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不是有句话叫‘那些未能打倒我的,都必将使我更强大’吗……”
崔女士微微笑了。
她摇了摇头,温和地说道:
“不。那些曾经打倒你的,也会使你更强大。”
谢琇:……!
那一瞬间,她胸中涌起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就仿佛从前历经过的千难万苦、千情万爱、千山万水,都一瞬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无数画面一掠而过,许多她曾经相识的面容,带着那样多不同的情绪,也随之浮现。
她曾经一出场就被捏着脖子杀掉,也曾经历经千难万险才被击倒;曾经继承了原角色所获得的毫无理由的偏爱,也曾经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一个笑容……
但更多的,是站在时光的长河前,望着河中自己曾经度过的每个朝夕、做过的每件事情、遇见过的每一个人……
一幕幕贪嗔悲喜,一幕幕世间聚散,城头业火,陌上风月,大漠孤烟,江北春色……
都汇入时光和生命的长河之中,随江流奔腾而去。
“……是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与一丝喟叹,轻轻响了起来。
“那些我所经历过的,必将使我更强大。”
崔女士含笑望过来,目光一闪,温声说道:“去吧。”
谢琇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致意,随即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缓了几天之后,谢琇去了医疗仓。
出来之后,她拿着一只盛装灵魂印记的小瓶,陷入了苦恼。
她早上起晚了一点,到医疗仓的时候就已经十点多,现在治疗结束,一出门才发现,正是午休时间,储藏库也是会关门休息的。
老实说,她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还能提炼出什么灵魂印记来。
……晏行云这个人,居然能隐藏得这么深吗。
“灵魂印记”的产生条件之一,是这个人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任务执行者。之二,则是这种感情必须达到一定的程度。只凭单纯的一点点淡淡的好感,并不可能产生灵魂印记。
谢琇展开底下的三根手指,只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小瓶的瓶颈部分,注视着里面的一团明黄色的云雾,以及里面浮现出来的图案。
那图案竟然是黑金色的——也就是说,颜色不断变化,一下子是淡淡的黑色,一下子图案上又泛起耀目的金色来。
看得谢琇一阵头痛。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一点淡淡的良心不安。
站在时空管理局的大厅之中,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再赶紧过来,把这个忽然变得有点烧手的小瓶赶快存进储藏库里去,就好像可以暂时跟他两清了一样。
谢琇将那只小瓶放进口袋里,再拉上袋口的拉链,走出了时空管理局大楼。
她在外头的街上找了一家店面整洁明亮、人还不算太多的茶餐厅,进去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
在时空管理局附近的餐厅里,大屏幕上播放的也多是时空管理局那些时下最火的小世界,有的是直播,有的是剪辑好再上线的剧集,还有的……则是时空管理局为了扩大影响而剪辑的彩蛋、广告片、前导宣传片等等。
这家店里播放的就是那些所谓的“后日谈”彩蛋。
这种彩蛋一般剪辑的都是任务者回归之后,小世界里的一些后续情景,虐心吸粉效果一流,还能助推一波时空管理局趁势推出的周边销售。
谢琇坐下时,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她的好友任潇的某个小世界后续彩蛋。
任潇总是一派侠女风范,所以她所经手的小世界后劲经常很大,不是男主忽然醒悟自己没她不行,就是男主惹火了潇姐,潇姐拍拍手走人之后,男主追悔莫及……
谢琇点的午餐上来了,她便一边叉着蛋包饭,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屏幕里那个皇帝要死要活,死死抓着女将军留下的一枚浸满血的枪上红缨不放手。
她看了一阵子,渐渐摸到了门道。
潇姐那个小世界的故事应该是两人从相爱到相疑,女将军立功无数,终于功高盖主。最后的结局应该就是女将军率军前往边境抗敌,却因为皇帝的一点帝王心结,援军久候不至;女将军战死城头时,皇帝才刚刚克服心结,但为时已晚。
谢琇心想,潇姐辛苦了,遇到这么一个狗男人。等一下回去办完自己的事,得找潇姐喝一杯。
她正这么想着,低头叉着盘里的配菜,忽然听到大屏幕的伴奏换了。
时空管理局财大气粗,只要合适,只要煽情,什么歌曲的使用权也会慷慨付费。因此倒有一部分尊贵的VIP很赞赏他们那种无底洞一样的配乐曲库,甚至还有跟着BGM看剧的。
此刻屏幕里传出的就是一首老歌。
“红豆生南国
是很遥远的事情
相思算什么
早无人在意”
谢琇:“……”
她一抬头,发觉屏幕画面里,赫然是夜晚繁华的中京城。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运气?吃饭的时候又一次遇上了自己的任务世界剪辑公开处刑?!
她顿时觉得再没了胃口,而且胃部还跟着一阵抽搐。
她索性放下了叉子,抬头望向大屏幕。
谢琇知道中京在极盛时,有些夜晚——比如逢到某些节庆时——是没有宵禁的,真可谓是一座不夜城了。
而看起来,眼下就正是这样一个夜晚。
街头的建筑大多都已修整一新,处处屋檐下都挂着各式精致的灯笼,街道上游人如织,看起来已经从那一场北陵围城的大战之中彻底恢复了过来。
画面上逐渐浮现出一行字“永徽四十年/正旦夜”。
谢琇心想,哦,又是“后日谈”彩蛋啊。
……对了,她有丝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不是中京保卫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吗。
也不知那天她一闭眼之后,晏行云这位虚假的皇长子,究竟有没有真正坐稳太子之位。
她知道永徽帝的病情或许有诈。不过,晏行云是比他更英明一百倍的主君,即使用了些计谋篡夺了大权,也总比让永徽帝胡乱指挥后亡了国来得强。
现在看起来,大虞又恢复了锦绣和平。
画面从热闹喧嚷的街道上慢慢摇起,越过千门万户、深宅大院的重重屋脊,摇向中京城中的最高楼——琼华阁的最高一层。
镜头最终定格在那一层的某扇窗户上。
虽然是正旦夜,夜间气温颇低,路上的行人口唇边呼吸之间都冒出白色的雾气,但那扇窗子竟然是敞开的。
有个人凭窗独坐。
镜头就定格在他的身上。
这时谢琇刚巧低下头喝了一口水,再抬起头来看到大屏幕时,她险些呛着。
那个凭窗独倚之人,正是大虞的太子李重云——也是前任庄信侯世子,晏行云。
第394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39
他一身锦袍, 愈发衬得那张貌若好女的容颜濯濯如春月柳,再加上因为略饮了些酒,微醺之下双颊染上了薄薄一抹晕红之色,当真是光艳慑人, 风姿无极。
此刻, 他靠着窗框倚坐, 侧身漫望出窗外,手中则执一玉杯,半杯残酒随着他的手轻轻摇荡。
他的双目似乎带着一丝迷离,遥望着夜空。而从那扇窗户看出去,正好能遥遥望见池玉巷一带的深宅大院。
庄信侯府就位于池玉巷。
此刻, 或许是到了什么固定的吉时,夜空中陡然发出“砰”、“啪”的几声爆裂之声。
绚丽的烟花骤然升上天际,在夜空中大朵大朵地绽开。
这一夜月色如晦,低云遍布。但烟火升起, 绚烂多姿,一下子就将略显阴沉的夜空映照得深邃华美。
镜头在窗外夜空里的烟花之上停顿了一阵子, 又顺势摇向下方街道上。
那些匆匆而过的行人, 也不由得驻足仰头观赏这绚烂至极的烟火。画面里,清晰地传来了他们的议论之声:
“这是为了庆贺击退蛮族的那场大胜, 还是为了庆贺太子殿下正式举行受封大典?”
“自是两者皆有了!更何况, 当初那场大胜不就是太子殿下监国时指挥获得的吗?”
“皇上圣明啊……最后没有立嫡,而是立了贤……仁王畏畏缩缩, 又只会构陷手足,如何当得大位?”
“……说起来太子殿下也当真受了大委屈, 当初仁王眼见朝中大人们目光如炬,都倒向了太子殿下, 便自己设计了那么一出遇袭案,险些真的冤屈了太子殿下……”
“唉,太子殿下也真可怜,临危受命不说,还是北陵大军围城,皇上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把他从圈禁当中释放出来……”
“幸好那些苦难都已经过去了……太子殿下也算苦尽甘来啦。”
“嘘……可是太子妃殿下在围城一役中身先士卒,不幸牺牲了啊……”
“咦,不是说没追封谢大小姐吗?”
“此话怎讲?”
“闻说皇上和贵妃娘娘还是觉得,应当另立高官显宦之女做太子妃,为太子殿下物色个更强大的妻族,争取更多的支持,而且也免得太子殿下刚刚当上储君,就要背上个鳏夫的名声不好听……”
“而且要拉拢重臣的话,虽然新的太子妃就是继室,但之前那个没有受封的话,还能稀里糊涂蒙混过去,新太子妃就不用在谢大小姐的牌位前执妾礼……”
“嘘,嘘,执什么妾礼!这可是天家,分甚么先来后到?岂是你们那小门小户的规矩能管得着的?!”
“……听说太子殿下不愿意,正在和礼部争拗呢——”
“唉……这也能理解……虽然太子殿下得位艰难,确实需要更多的重臣勋贵支持,但毕竟是‘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哪——”
谢琇:“……”
她怀疑剪辑者是故意把这些细碎的议论都剪进去的,一来为没有看过这个小世界剧情的人科普一下大致的前情提要,二来也烘托一下新任太子殿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美强惨之感——这种形象才能够吸引更多尊贵的VIP们!
镜头愈来愈是摇向下方,掠过了那一个个NPC们,从他们满面笑容的脸,摇向他们身上为了正旦穿着的新衣,再到他们行走间略略波动的袍摆,以及袍摆下一双双不同的鞋子,从普通的棉鞋,到华美的锦靴——
此时,镜头里出现了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一双连靛蓝色的袍子也无法遮掩住的大长腿,脚上穿着一双低调朴素的皂靴。
原本运镜十分稳定的镜头,却在此刻出现了一点摇晃。于是在忽上忽下的取景框中,那个人影的大半身就这么显露了出来。
那个人虽然始终没有露出面容,但在镜头里,他穿着一袭靛蓝色的袍子,领口以白绸镶边,腰间也束着白玉带,身姿挺拔,独自走在热闹喧嚷的人群里。
然后,镜头终于离开了街道上那些提供前情提要的NPC们,重新向上,摇向琼华阁最高处的那扇窗。
晏行云依然坐在那里,凝望着远处夜空里爆开的朵朵烟花,似是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他那只执着玉杯的手,忽然伸到了窗外。
他的右臂压在窗台上,伸长手之后,衣袖被压住,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便在衣袖之下露了出来。
他那只执杯的右手也手指修长如玉,握着玉杯的时候,两下里交相辉映,竟然像是一段玉雕一样。
玉杯里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斟满了酒。澄澈得近乎透明的酒液轻轻在杯中摇晃着。
镜头不断调整角度,最终在某个角度上,杯中的酒液里倒映出了夜空中爆开的炫目烟火,那个画面,一瞬间竟然美得像是P上去的一般。
谢琇:“……”
怎么?她这才在家里昏天暗地地睡了几天啊,小侯爷……不,太子殿下,就已经变成时空管理局的新一任营销重点看板郎了不成?
就在她思忖的工夫,镜头里的那只手忽然动了动。
谢琇:?
镜头略微拉远了一点,于是太子殿下那张因为酒意而染上一层薄红的如玉脸庞,便重新入了镜。
他垂目轻轻摇晃了几下手中盛满酒的玉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发出一声嗤笑。
“‘行云梦中认琼娘’——”他突然拉长了声音,悠悠吟道,声调里带着一丝清晰的醉意。
谢琇:“……”
啊,她看他是真的醉了。
可是下一刻,醉了的太子殿下,却口齿清楚地又念出了一句诗。
“同来何事不同归?”
随着这一声出口,屏幕上也浮现了一行金色的字幕。
【行云梦中认琼娘,同来何事不同归?】
这两句诗分别出自不同的两阙词,此时拼在一起,却显得无比适合。
谢琇听到自己身后那一桌的客人轻声为同伴科普:
“‘同来何事不同归’的原词下一句,就是刚刚街上那些NPC说的‘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是一首历史上有名的悼亡词啊。”
谢琇:“……”
BGM适时地将气氛瞬时烘托到了十足。
“最肯忘却古人诗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守着爱
怕人笑
还怕人看清”
尔后,她就看到,屏幕上丰神如玉的太子殿下,在吟完这两句似是而非的诗之后,右手陡然轻轻一歪。
他手中的玉杯倾斜了一点,杯中的美酒自数层高楼之上,淅淅沥沥地流下,仿若落进了他下方无尽的虚空之中。
美酒倾尽之后,晏行云才发出了又一声轻笑。
他仰起头来,望着夜空。
此时烟火已落下,夜空中又恢复了方才的一片平静。但云层似乎更低了,冰冷的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吹动他细碎散落的鬓发。
今夜的夜空中,始终无星无月。
即使他难得地奢靡了一回,如此大张旗鼓地燃放了烟花,也难以唤出那一夜她明澈双目中映照的千里清光。
明月照高楼,含君千里光。
庄信侯府的正院“含光堂”的名称,正是来自于此诗。
但现在,他离开了庄信侯府,入主东宫,权掌天下,甚至把她曾经居住过的东宫后殿也改名为“含光殿”,苦苦寻觅那一片千里清光,却再不可得。
他废然苦笑,右手一松,那只玉杯无声无息地径直落下,坠入了尘埃之中。
他没有去管玉杯的下落,而是向后一仰,靠在了身后的窗框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像这样的一个夜晚,终究也会等来那一片千里清光,照耀在他的脸上身上吗?
他闭着眼,却蠕动嘴唇,轻似无声地自言自语道:“你恨我吧……所以才一直没有入我梦来?”
谢琇:“……”
……假如我说并没有,你也不可能再听到了吧。
可是晏行云并不可能听得到她此刻的心声。他继续阖着眼,轻声道:
“礼部上下都是一群张家的走狗,孤还没能把他们都收拾干净……他们一直压着不肯追尊你,或许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谢琇心想:不,我真的没有……不过你怎么回事,过了快两个月,还没有完全厘清朝堂吗?你这个气运男主混得也有点不如意啊?
晏行云道:“也总有那么一些老顽固,口口声声说孤‘得位不正’,说孤‘私生之身,无母之子,来路不正,血脉存疑,不应上应天命,下承社稷’……”
谢琇心想:……是谁活得不耐烦了,骂的全是大实话?!瞎猜也能猜中事实,有这个命中率的话去赌坊押个大小不好吗,还敢舞到正主面前……
晏行云续道:“所以,孤还得多费一些时间……唉,麻烦。这朝堂上总有一些人不肯认清现实,也总有一些人以为可以借此要挟孤……”
谢琇:“……”
那您可真是辛苦了呢,太子殿下。
她对太子殿下面临的这些困境有点同情,但不多。
俗话说得好,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而且,毕竟,她在那里都算是个死人了。死去就万事皆空,而且还得不到追封……不像太子殿下,虽然还要挨骂,但将来总是能位登九五,君临天下的;总不能要求她还和这种万恶的当权阶级共情吧。
晏行云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谢琇:……?
晏行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现一丝浅笑,登时令他的眉眼都柔和下来。
这幅画面的视觉冲击力有些大,谢琇甚至听到旁边的看客倒吸了一口气,低声说:“嚯!好帅!回去就买全篇来看!”
谢琇不由得也抿着唇笑了。
……尊贵的VIP这不就来了吗。时空管理局计划通√
可是下一瞬晏行云说出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晏行云唇角噙着笑,轻轻地说道:
“孤明明已经替你复了仇,为什么你不回来?”
第395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40
谢琇:……?
他在说什么?复仇?谁跟她有仇?
她想了想, 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她回来之后,自然也通过回放和剪辑,知道了在她出城前往北陵大营之后,晏行云如何改变心意, 干脆利落地一剑杀掉了高方智。
但是……高方智虽然是叛国贼, 但跟她本人也没多大仇恨吧?这算什么复仇?
不过, 屏幕里的晏行云下一刻就给了她答案。
“孤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唇角含着的笑意缥缈又单薄,眼尾似是有些微红,更给他面如冠玉的俊颜增添了几分脆弱的美感。
从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她几乎都要忘记了的名字。
“……傅垂玉,是吗。”
谢琇:!?
晏行云垂着视线, 右手依然搭在窗框上,食指垂下,刚巧碰到窗台,便慢慢地、一圈圈地在那里虚虚打着圈。
“说起来, 孤若继位的话——”
他说到这里便又停了下来,沉默片刻, 虚着眼眸, 若有所失地一笑。
或许是因为习惯性地防备“隔墙有耳”吧。
但是谢琇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并不是永徽帝亲生的血脉。假若真由他来继承大统的话,就等于李氏皇族的血脉失去了皇位。
而“傅垂玉”真正的身份就是前朝余孽之一, “天南教”本就因着打算复辟前朝而诞生, 所以推翻荣朝的李氏皇族血脉若是失去了皇位,就等于……间接地为荣朝复了仇?
谢琇哑然失笑, 摇了摇头,轻似无声地说道:
“……可我不在意这个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 屏幕中俊美无俦的太子殿下忽而同样含笑摇了摇头,说——
“……可你是不会在意这个的吧。”
谢琇:……!!!
这或许只是个奇妙的巧合而已, 但这个巧合一瞬间令她大为震撼,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啊,曾经我们还是建立起过一些微不足道的默契的吗。
她感叹似的想道。
可是,你瞧,晏长定,我们总是这样。
你总是在给我一些珍贵的、我却不需要的事物,以为这样就能迷倒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付出,让我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还能无怨无悔地站在你身边……
我们曾经有过心有灵犀的时刻。但那些时刻都太短暂了,短暂到……甚至无法建立起爱情的连接。
你并不真正十分了解我。现在看起来,或许我也并不真正十分了解你。
我没有想到你会伤怀若此。但即使我知道,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可以与你势均力敌,但你我之间,终究没有产生出什么势均力敌的爱情。
多么遗憾。
但也,只能遗憾。
即使没有盛如惊,即使万事都能再重来一遍……
谢琇垂下视线,用叉子随手叉着盘中的配菜,哂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她重新抬起头来,注视着大屏幕里俊美无俦的那张脸。
可是晏行云的下一句,却让她完全没有想到。
月色雅洁,映入窗内,照在他的俊容上,一瞬间竟然让他宛然有了一种皎皎如玉的仙人之姿。
这位月中仙,唇边噙着温柔的微笑,嗓音低回,如同向着心上人倾诉衷肠。
“……谢琼娘,你若是再不回来,孤甚爱你的假面,就要维持不住了——”
谢琇:……?!你说什么?!
她愕然地望着屏幕上那位男德水平瞬间掉档的太子殿下,心想就这样,时空管理局也敢把他当作新一任推广的看板郎吗?!
晏行云自是不可能知道她的想法。他在屏幕里依然柔声道:“孤可不会为你害相思,也不会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孤不会再为你深情脉脉,也不会再为你终夜不眠……”
“孤不需要再演戏了。再演下去也是枉然……又能演给谁看?”
“孤可是未来的天子。不知道多少人在打孤的主意……你若不来在旁边时时刻刻看守着孤的话,就会被人趁虚而入。”
“今夜,孤喝醉了。”
“这些话,过了今夜,孤一辈子都不会再说。”
“……也一辈子不会再有任何弱点。”
“你若怨恨孤,便回来给孤这个薄幸负心郎一点教训啊……”
他阖拢的长睫开始微微颤动。那颤抖愈来愈猛烈,最后,一颗水珠竟然从其下渗出,颤危危地悬在长睫上。
“孤不甘心……孤即将执掌天下,富有四海……”
“可是孤最想要的,却再也得不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孤不明白,不明白——”
谢琇忽然明白了他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行云梦中认琼娘,同来何事不同归?
既然一路上你我曾经结伴同来,又为何不能同归?
……其实,就只是错过了而已。谢琇想。
她忽而记起,当日仁王遇袭案后,永徽帝偏袒仁王,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下令圈禁晏小侯。
有一夜,盛应弦黑衣夜行,悄悄潜入庄信侯府,告知目前的调查进展。待得他走后,小侯爷却在“含光堂”正堂里,一盏盏点燃铜铸雀登枝连枝灯。
那时候,他将全部的灯盏点亮之后,却转身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迎视着她诧异的目光,说:中夜黑暗,我与琼娘同归。
……原来,他竟然说的是真心话么?
谢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纵使那个时候她相信了他,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也让他们总是会分道扬镳的。
回来之后,她有一段时间也常常在想,倘若她没有选择出城刺杀登布禄汗呢?那么他会如何选择?
北陵势大,且已直抵中京城下。围城日久,倘若她不去行刺,援军久候不至的话,中京城内迟早会惨若地狱。
当初她的行刺成功,北陵大营亦被搅乱而引发了营啸,他们的弹药库也被她点燃,成功地又为中京多拖延了一两天。而援军正是在这一两天之内,终于赶到了中京城外。
她当初冒险出手,拼上性命去搅乱局势,正是为了逼他做出选择。
中京保卫战必须取得胜利。所以他必须坚定决心抵抗到底。
……可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甚至也没有问过他,倘若她没有出手呢?他会怎么做?
归根结底,这就是他们两人无法同归的原因吧。
谢琇注视着屏幕上的太子殿下,眼中逐渐浮现了一抹怜悯之意。
她的右手伸进了衣袋里,摩挲着那只装着他灵魂印记的小瓶。
他也有真心。但那些热望、那些权欲、那些野心……永远是被摆在真心之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的灵魂印记是黑金色相间的吧。
权欲之巅、野心之盛,是为黑色。天子之尊、真心之珍,是为金色。
然而世间事,哪有什么都能够抓在手中的好事呢。
相识一场,虽有遗憾,但她也助他登上了人皇之巅。本以为这就足够成全一场因果,却不料他生出的贪欲,本就是无边无际、能够无限延伸的。
但这世间,也有人间天子或天上神佛,也做不到的事情呢。
谢琇微微叹息了一声,手在衣袋之中攥紧了那只小瓶,食指微微屈起,在瓶身上轻轻叩了两下。
就像她因为他做错了事而轻叩他的前额一样。
而屏幕之中的晏行云一直一直都闭着眼,便没有察觉,窗外不知何时,悄悄落下了第一片细雪。
雪花无声飘落,愈来愈大,将窗外的景致都染上了一片白色。
镜头从他身上渐渐拉远,又向下照到了街头匆匆赶路回家的行人们。
而在那一片步履匆匆的身影中,唯有一道人影,依然步伐稳健,身姿挺拔,单从背影看,也能看得出气势沉凝、卓尔不凡。
他此刻撑起了一把伞。
那伞面上绘着白雪红梅。
而持伞的郎君一身靛蓝衣袍,白绸领口,腰束白玉带,益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挺拔,卓尔不群,俊朗无匹。
在镜头里,他一直都是以背影出现的。而镜头就那么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渐渐远去,走出了繁华的长街,离开了热闹的人群,走进了一条长巷,镜头里巷口墙壁上钉着的路牌一晃而过,上面写的是“青云巷”。
这条长巷里已是无人。雪已薄薄落满了一整条街巷。他走在雪地上,细净洁白的新雪上便印下了一朵朵脚印。
最终,他停在青云巷中一户宅邸的大门前。
雪夜之中,两扇乌漆大门紧闭着。而那位持伞的郎君停在数级台阶之下,微微昂起头、抬起了伞面,似是要去看那两扇深锁的大门。
而伞面在镜头里一点点抬高,那郎君俊朗英挺的容颜,也就自下而上,一点点展露出来。
先是方正的下颌、再来是紧抿的唇、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眸,当他绷紧下颌、紧抿双唇的时候,脸颊上便有一处小小的唇涡若隐若现。
谢琇虽然一瞥之下,从背影便早已经认出了他是谁,但当他的整张脸从伞面下方整个露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翕动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弦哥”。
那是,盛应弦。
即使当初曾“知君用心如日月”,发誓要“钟情誓拟同生死”,但到头来,终究未能共生,也没有同死。
大雪纷纷,无声落下。
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开始,七载时光,两度聚散,到了如今,也只得孤灯衾寒,相思无用。
谢琇的心头忽然涌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崔女士当初,注视着病榻上的徐慎之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是遗憾未能在这个小世界里终成眷侣,还是……遗憾相爱一场,终究万般无奈,两地分离,不得善终?
仓库里所储存的那一瓶瓶所谓的“灵魂印记”,又是为什么要被留下来,被珍惜地保存着,慎重地保管着,被一重重大门和防御措施保守着?……
忽然,桌上放着的、被她调成无声的终端,猛然震动起来。
谢琇低头一看,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消息,是通过时空管理局内部的加密通信网络传输过来的。
发信人:崔仪。
内容很简短,只有一行。
“请于本周五上午十点至局长办公室,有要事密谈。本会面保密,切勿外传”。
谢琇:……???
第396章 【第五个世界千里光】141
崔女士一星期之内难道要连续关怀两次她的精神状况吗?她难道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得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精神病吗?
谢琇有心找好友们打探一下,但又碍于信息中特意标明了此次会面决不能消息外传,所以踌躇了片刻,到底忍住了那股有害的冲动。
反正周五就能见分晓了, 横竖最多也就是又一个搞不定的UR世界要分配给她, 或许是别人不愿意忍着气慢慢去攻略的, 或许是同事们用自己的方法和风格没能搞定,只好换人的……
还能有比这个更难的任务吗?
……事实证明,还真的有。
当谢琇周五中午,从崔女士的办公室里最终走出来的时候,不但错过了饭点, 并且内心是有点崩溃、又隐隐紧张和兴奋的。
崩溃和紧张,倒都不是因为错过了饭点,肠胃里饿得慌,而是因为——
崔女士问她:“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谢琇难得见到崔女士如此慎重, 表情深沉、眉目冷凝,像是到了什么危急存亡之秋似的, 不由得脑子也是一抽, 脱口而出:“……犯、犯法吗?”
……
崔女士说,时空管理局最近好像正要搞个大事。
他们不知道研发出了一款什么游戏仓, 主打的就是一个新编剧本+排行榜上最受欢迎的诸位角色的组合, 十分新奇。
譬如,你想替代崔女士攻略徐大公子吗?你想替代谢琇去控制强大的祸神长宵吗?甚至是那种她们本人在任务世界里都不可能达到的事情——比如来点踩线的虐待向剧情, 在这款游戏仓里全部可以实现。
只消一个剧本——钞能力更强的尊贵VIP还可以额外付费定制剧情——便可以实现你的梦想!
谢琇:“……”
虽然听上去有点别扭,但是……现在搞游戏仓的也不止时空管理局一家, 既然手握这么多优秀的故事,想要把它们转化成更多的经济效益, 也是很正常的考虑。
崔女士说:“但现在的游戏仓一般分为两种,一是多人在线类的游戏,主角还是玩家,游戏NPC的反应和台词都不多,事先确定好即可。另外一种就是时空管理局打算对标的这种,只服务一名玩家,其他角色全是NPC,并且主要攻略人物台词和剧情极多……”
谢琇:“……大型沉浸式VR乙女游戏?”
崔女士眼角浮起一点笑意来。
“也可以这么说。”她说,“这一类的游戏仓,剧本量非常大,但最后结局数量也不算很多,主要依靠隔一段时间出现一次的选择肢来左右剧情的发展。”
谢琇:“对,是这么回事。”
崔女士:“但时空管理局的初版游戏仓不是这样。”
谢琇:?
崔女士:“他们的剧本,在进行中根本不会出现选择肢。完全由玩家自行决定对话的内容。”
谢琇有点惊讶。
“这样的话,计算量和剧本量就简直无穷大了啊……”
崔女士颔首。
“负责这款游戏仓研发的,是时空管理局新开设的一个部门,叫做‘特别研发部’。而且……”
她说到这里,语气似乎有点踌躇。
“……并不归我统管,而是直接向上负责。”
谢琇:?!
当然,时空管理局头顶上还有更高层级的上级机构管辖。但是时空管理局发展至今,也算是多半个独立机构了,权限不小。
连那些平行小世界的存在与毁灭,都归时空管理局处置了,为什么开发一款游戏仓,主导权倒是没有下放过来?
谢琇慢慢地皱起了眉。
“……确实蹊跷。”
深思之后,她慢慢吐出这么一句。
崔女士颔首。
“但我现在这个位置,并不容易亲自去调查。我甚至都不能表现出一点疑惑来,你明白的吧?”
谢琇默然点了点头。
崔女士说:“而且,这次他们需要几个人去测试第一版游戏仓,选择试玩者的标准也有点奇怪。”
谢琇:“怎么说?”
崔女士:“他们选中的,不是那种无CP大女主方面表现优秀的人,就是无情攻略、只想通关,身后留下哀鸿遍野,依然寡王不入爱河的那种任务者。”
谢琇:“……”
啊,是的。
现在有一部分尊贵的VIP们,只喜欢看大女主搞事业横扫六合,或者喜欢看女主搞事业的同时苏破天,天下美男尽入我彀中,我自巍然不动的类型。
因此,这两种类型的故事里也涌现出一批表现非常出色的任务者,比如和谢琇很熟的任潇。
但这就奇怪了——
游戏仓装载的剧本,应该大多数还是言情剧本吧。尊贵的VIP进入游戏仓的体验,大多数也应该是沉浸式身临其境的乙女游戏。
既然是乙女游戏,那必然得谈恋爱为主,搞事业为辅。
要说试玩者一半无CP、一半谈恋爱,那也就罢了。
但为什么现在他们找的游戏试玩者全都是不倾向于谈恋爱这个走向的任务者?
谢琇略一颔首,说:“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崔女士同意道:“我也这么想,但我现在信得过、又足够优秀的部下,确实不太多。”
她说着,就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谢琇。
谢琇:“……我可以去做这个‘试玩者’,为了报答您当初的知遇之恩,没工资都行……但是,我不是上述两种类型的任务者,特别研发部那边,怎么会批准我做试玩者的资格?”
崔女士听到她应承得痛快,不由得托腮笑了。
她的手在桌面上浮起的投影屏幕上一划,那屏幕便投出一束光,正正落在了她们身侧的那面白墙上。
……墙上的投影里,正在播放“千里光”小世界的后续。
而且是谢琇没有见过的后续内容。看大致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好几年。
因为出现在屏幕里的晏行云,居然已经一身龙袍,头戴十二冕旒,冕旒上垂下的珠玉在他的眼前轻轻摇晃着,遮去了他上半张脸上真切的表情。
“朕意已决,卿毋多言。”他那如同断金碎玉一般清冷的声音响起。
谢琇定睛一看,居然是崇天殿的大朝会。
底下黑压压站满了大臣,谢琇却很快就从中找出了盛应弦。
无他,盛应弦的位置又朝前进了一点。
按照他本来的侍郎衔来说,不应该站得这么靠前。但他现在长身玉立,站在一群垂垂老矣的白发重臣之中,紫袍玉带,身姿卓然,便显得更为鹤立鸡群。
但他此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抿着唇,垂下视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殿正中出列的一名老臣,正又拜下,口中说着:
“皇上纯孝,立誓要守孝满三年才肯考虑后宫事,孝心足以感天动地……”
谢琇:“……”
有点想笑。
那老臣继续说着:“……但三年孝期已满,且并非礼法中规定之二十七个月,而是足三十六个月……皇上!如今后位空悬,此为头等大事,实不应再拖延下去了……”
晏行云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面容之前轻轻摇荡的冕旒让谢琇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景宪皇后于北陵蛮族压城之时,只身退敌,挽狂澜之既倒,救社稷于倾颓,于国有大功。朕欲再为景宪皇后服丧二十七个月——”
朝堂上哗然炸开了锅。
谢琇:?????
你说什么?!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崔女士感叹道:“真是个深情的人啊。”
谢琇:“……”
她木着脸,把视线从投影中吵成一团的崇天殿上拉了回来,投向隔桌相望的崔女士。
“这……我觉得他说不定是认为目前没有什么更好的立后选择吧……贸然选一个,以后拖他后腿的话,还不如暂时不立……”她满脸黑线地解释道。
崔女士愉快地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段彩蛋可是很适合拿去说服那些‘特殊研发部’的人啊。”她说,眉目间的愉快渐渐淡去,最终变成了肃然。
“为什么不让我们这边插手,这个‘游戏仓’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为什么非要寻找那些对情爱并不看重的任务者去试玩……”
“这些,我们都需要找到答案。”
……
也不知道崔女士是怎么操作的,隔了几天之后,谢琇果然接到了来自于“特殊研发部”的通知。
内容写得很官方,说鉴于您以前的优秀表现,我们认定您是适合作为首批游戏仓试玩者的人选,请于下周二上午九点到时移厅参与。
时空管理局内部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会客厅,拿来举办各类会议和活动是十分适合的。“时移厅”以前并不常用,因此谢琇竟然还是第一次来。
她到了时移厅,一进门就感觉有些奇怪。
厅内摆着三台游戏仓,还有两个空位,看地板上留下的痕迹,很明显曾经在那里摆放过游戏仓,但是后来不知为何移走了。
厅内的工作人员穿着的连身工服和时空管理局也有一点细微的区别——他们穿的工服是很淡的卡其色,胸口除了有时空管理局的LOGO之外,LOGO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特殊研发部”。
除此之外,他们看上去倒都是些最标准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模样。
也有几位神情和善、笑容甜美的年轻小姐姐,穿着时空管理局的同款制服,见到谢琇走进来,就立刻上前招呼,邀她填表。
谢琇坐下来,还没把表格内容看完,手边已经放上了一杯奶茶——竟然连她的喜好都已经了如指掌了。
谢琇发觉那些技术人员的表情都有些不自觉的紧张感,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她面色如常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下笔如飞地填着表。
表格填到一半的时候,任潇也从外头进来了。她一进来,看到谢琇,愣了一下,随即含笑向她打了个招呼。
“真没想到你也会来。”她说,“这次选拔是秘密的,我一点都打听不到都有谁被选中了……”
谢琇笑了笑,说:“可能是我上个任务世界表现得还不错?所以新部门的同事们决定给我个机会?”
任潇大笑,在她旁边坐下,拧开那些小姐姐们已经送到手边的一瓶快乐水,也从桌面上拖过一张表格,一目十行地浏览。
“我还以为能有很多人呢……看起来只有三个啊。”她快言快语道。
谢琇强忍着没有把目光投向地板上遗留的痕迹,说道:“毕竟是新产品,一下子就弄出十几个,万一程序跑不动怎么办?还不如先弄几个出来,大家先速通一下,确认没有大bug,再说其它……”
任潇没心没肺地说道:“哦,那倒也是。……也不知道这一个游戏仓的研发成本是多少,又打算定价多少?太贵的话,肯定不舍得一下子弄出好多测试版本来给我们玩的……”
谢琇不动声色地体会着四周的气氛,果然,任潇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并没有人适时应声。
气氛有点沉寂。
谢琇正好把自己的名字最后签在表格结尾处,放下笔,半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倒是更想知道游戏仓里都预装了哪些剧本?我要是走女帝路线的话,给不给开后宫?潇姐你上次遇上的那个叫‘曹咏’的阴郁小狼狗,我就挺喜欢的,不知道能不能在游戏里碰上他呢——”
谢琇说的是任潇有一次扮演女暗卫首领,曹咏是原作中的男二小公爷,看起来像个阴暗批,真的动了情以后人前自抑,榻上发疯,香得不得了,风头竟然把男主摄政王都盖过去了,至今在小狼狗的排行榜中还能牢牢占据前三的位置。
任潇却五官都要挤到一起去了,满脸都是误吃了苦瓜之后的涩意。
“快别提了……”她连连摆手,“你喜欢你上吧,那小孩儿可不是我能消受得了的……”
谢琇哈哈大笑。
“好啊,”她故意说道,“实不相瞒,我今天来就是带着三个目的的——”
不知何故,室内气氛为之一肃。好像大家的注意力一瞬间就被吸引而来。
任潇却浑然不觉,捧哏捧得恰到好处。
“哪三个目的?”
谢琇大声说:“一,我找到意中人。二,意中人找到我。三,好多意中人找到我!”
任潇:“……祝你心想事成,姐妹。”
第397章 【主世界梦中身】1
躺进游戏仓之后, 谢琇很快进入了一个随机游戏副本。
面前弹出新的选项,一排排的询问得非常细致,从自己喜欢的异性类型,到自己喜欢的恋爱类型, 身高体重人种肤色性格特质古代现代一应俱全, 甚至在她填写完之后还特别弹了个窗, 用抱歉的语气说明同性选项暂时没有,今后随着剧本数量的增加一定会更新进来,如果尊贵的VIP迫不及待想要体验,也可以额外付费由写手专门为您编剧呈现,云云。
谢琇:“……”
想得真周到啊。
经过了一大堆填表, 她现在已经懒得选择既有的特定游戏世界和人物了,索性一键全随机,建模时直接选择自己的真实外表百分之百不做修改,看看自己的运气。
然后, 她就被丢入了一个古代背景的副本里。
开局直接就是皇太后。
谢琇:好嘛,这游戏仓能自动捕捉仓外语音的吗?听到我说我要“好多意中人找到我”, 于是就贴心地为我安排一个天孤星开局?
瞧瞧这身份!皇太后!本宫唯一能够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泡的男人, 现在已经埋在了地里!
谢琇怀疑崔女士郑重其事交给她的任务,一上来就要夭折在起.点上。
为了“身临其境”这四个字, 游戏仓里也不会随时响起系统音, 除非命悬一线的危险来临时。
平时,提示都通过悬浮在空中的半透明文字呈现, 比如此刻——
一名大宫女走上前来,向她施礼。
她的身旁便即刻浮现出了“大宫女, 春煦”几个字。
“禀娘娘,沐恩侯夫人来了, 现正等候召见,要现在就宣吗?”
谢琇:?
开场碰到的第一个有点身份的NPC,居然是“沐恩侯夫人”吗?
从这个爵位名称也听得出来,多半和她扮演的这位“太后娘娘”娘家有关。
……总不可能是皇后的娘家吧。
刚刚进入小世界之前,好歹她面前还是出来过一些剧情提示的,她也好好读了,因此她现在知道,自己扮演的这位皇太后,不过二十四岁。朝堂上坐着的小皇帝才三岁,能有什么皇后?
朝堂上如今是太后、摄政王、内阁两辅臣,三方顾命共同辅政的情况。
有趣。
她提起了一点兴趣,低头扫了一眼,发觉自己穿戴得已经很齐整了,遂颔首道:“宣。”
不给出多余剧情的情况下,看起来这位“沐恩侯夫人”就是个引导NPC,得好好利用一番。
春煦应声出门,不多时,就引着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进来了。
那妇人见了她,神情恭谨——甚至是带着一丝拘谨,躬身向她请安。
谢琇面上不显,心里却起了几分狐疑。
按理说太后的娘家,封个“承恩公”也是绰绰有余的。“沐恩侯”不但爵位降了一等,封号也有点古怪。
尤其是剧情开宗明义说太后是先帝驾崩前指定的三方顾命之中的一方,那么这位太后肯定是有一些实权的,朝臣就更不可能拿个破侯爵来敷衍她家了。
有时候娘家的封号并不代表太后和娘家关系有多好,而是代表太后本人的颜面。即使太后和娘家关系冷如冰,并且世人皆知,也不能真的不争这个“承恩公”的封爵。
那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谢琇不动声色,道:“免礼吧,赐座。”
这位“沐恩侯夫人”谢过座,在一旁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边椅子,踌躇了一下,便堆起笑来,开始跟她说些标准的社交奉承。
谢琇:“……”
啊好烦,这段对话能跳过吗。
她敷衍地跟沐恩侯夫人一来一回地对话了一番,从对方的口中也掏出了一些尚未知晓的隐藏设定——譬如太后娘家是武将,昔时胡虏入寇,全家皆没,只有太后本人,当时因为年幼,并且正巧在京城表亲家中作客,逃过一劫。
这位表亲,就是如今的沐恩侯。
后来皇帝便命沐恩侯家代为抚养大将军遗孤。沐恩侯家本是书香门第,老太爷当时是国子监祭酒,门风清正,将太后教导得很好。
这位谢太后少时即才名传遍京城,她刚满十五岁时,皇帝即下旨将她聘为太子妃。
谢琇听了这个故事之后,第一反应却是“背后有征西大将军的背景,又不掌握兵权,在征西军中有香火情,又不会因为母族权势太盛而反过来掣肘太子;这个老皇帝对太子真是一片慈父苦心啊”。
而且抚养她长大的表亲家,老太爷是国子监祭酒,乃是清贵的文臣家庭。这一来,文武两边,这位谢姑娘都自带香火情,本身人又聪明美丽,母家也不会挟制太子,真是再完美不过的太子妃人选。
谢琇:谁能想得到,老皇帝替太子筹措了一切,却没想到太子短命,没能当个几十年的太平皇帝呢。
她一心两用,一边哄着沐恩侯夫人,想从她那里套出更多剧情线索;一边则是飞速思考着已知信息。
就在这时,沐恩侯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琇:?
她诧异地将目光投过去,却发现沐恩侯夫人蠕动了几下嘴唇,忽然离开座位,一下子跪倒于地。
谢琇:“……这是做什么?!姑母快快请起!”
这位沐恩侯夫人,其实算是谢太后的表姑母,跟当初的“征西大将军”血缘有一点远了,但也是因为幼时养在谢府中,反而和谢家感情亲近。
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谢太后幼时,她常邀谢太后去自己家里小住,不料最后反而也算是救了谢太后一命。
春煦早把沐恩侯夫人强行扶起,又搀扶到一旁座位上坐好。
沐恩侯夫人掏出帕子按在眼上,声音已哽咽了。
“太后娘娘日理万机,本不该拿些须家事来打扰娘娘,但家里也是实在无法了……”
谢琇道:“既是如此,姑母有何难处,只管向我说。难道我如今做了太后,便不是姑母抚养长大的孩子了么?”
她还特意没有用其它那些高高在上的生疏自称,言语又亲近,多少有些安抚之意。
沐恩侯夫人哭了一阵,果然被这种潜移默化的安抚感动到,平静了下来,用帕子一边拭泪,一边将她的难处说了出来。
“娘娘有所不知……大郎近日,言行有异,偶有举止乖张之处……但他往日断断不会如此!人人都说他是魇住了,也有人说他是……他是……!”
沐恩侯夫人说不下去了,又小声地啜泣起来。
谢琇:……?
在刚刚的对话里,她已经套出来,沐恩侯夫人有两子,长子比她大一岁,读书甚有天分,老太爷爱之如宝;幼子比她小好几岁,从小家中娇惯,还是一团孩气。
而这位大表哥,即将参加明年的春闱。
要说为什么他不赶着考个少年进士,而非要拖到二十五岁才下场呢,那恐怕还是因为老太爷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一举大魁天下。
但如今,距离春闱也就半年多时间,这位大表哥却突然魇住了?
而且听沐恩侯夫人没说出来的那种意思,八成是还有人觉得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上了身?
谢琇这一下倒真正是将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微微蹙眉道:“怎会如此?大表哥是何时出现此等症候的?表现为何?姑母且细细说来。”
沐恩侯夫人拭着泪,一点一滴详细地把她的这位惊才绝艳的大表哥突然中邪的全过程都说了出来。
谢琇如听聊斋故事,听得大皱眉头。
什么“城外访友”啊,什么“出外游历”啊,听着全部都像是聊斋鬼上身的前置剧情。
“没请甚么有名的道长或大师来看看吗?”谢琇问。
沐恩侯夫人换了一张帕子,按在眼眶下方,道:“都请了……可说什么的都有,按他们的法子来,也无济于事……”
谢琇叹了一口气。
此事,就很玄幻。
而且她虽然本事多,也不可能亲身上阵去替大表哥驱鬼啊。
别的不说,她怎么解释自己突然多出来的仙法技能?总不能说当上太后之后突然有了仙缘吧?
而且她这种仙法技能高深,出名的道长和大师都解决不了的妖怪,被她给解决了,到时候怕是被别人拿鬼上身的异样眼神盯着的人,就该改成她了!
再说,既然谢太后是被沐恩侯家抚养长大的,那么她就连一点编谎话钻空子的空间都没有。总不能说是自己少时出门进香,偶然遇到了什么仙缘吧……
但是,既然沐恩侯夫人求上门,就说明这说不定是个隐藏任务。放着不管的话,就是无视沐恩侯家的养育之恩,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一点……
谢琇叹息了一声,问道:“如今姑母求到我面前,有何打算吗?”
沐恩侯夫人偷眼窥着她,见她神情温和,还有一丝感伤和同情之意,显见得是十分关心自己这位大表哥的,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臣妇听闻国师大人佛法高深……或有法子替我家解危?”
谢琇一怔。
国师大人。
听上去就像是个重要人物的样子。
……也罢。
她想,就姑且先让这位“国师大人”试一试,假如真的不行,最后只有让她亲自出手这一条路,那她再做打算。
她颔首道:“这自然可以。我今日便召见国师,以此事相托,务要令大表哥平安无事方好。”
沐恩侯夫人喜极,连连拜谢。
任务的前置剧情完毕,沐恩侯夫人也很快辞去。谢琇想了想,觉得既然这件事是主动蹦到自己面前来的,快点办了也好,于是命人去问国师大人在何处,何时有空觐见。
太后所居的慈惠宫,主管大太监宝福也是极为得力的。他去了不多时,就回来奏报道:“国师大人现下正在荣枯斋打坐。闻听太后娘娘有事召见,便道随时候命。”
谢琇心想,可能国师大人的原话并没有这么恭顺,但既然负责传话的人已经替他粉饰过了,那就姑且把他的初始友善度还是当作50吧。
谢琇笑道:“甚好。既是为了我家事,我姑且还是放低些身段,自去求见的好。”
宝福立刻赞美道:“要说礼贤下士、善体人意,天下谁还比得上娘娘呢!”
他用的这两个词其实并不怎么恰当,但谢琇知道这也算是人设之一。假如她选择“在此召见国师大人”,宝福大概就会说另外一套话了。
她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
宝福早传了肩舆在外,谢琇也不必担心自己还没开全皇宫大地图,不知道这个“荣枯斋”在何处。
到了荣枯斋,谢琇见面前依然是一座制式宫殿的模样,只是规模小了些,并不像慈惠宫那么殿阁深广。
殿门开处,一道身影从内正翩然而出。
谢琇下了肩舆,略一抬眼,却愣在了原地!
她本以为“国师”好歹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道士,可怎么会是一位年轻的和尚!
啊对,刚刚沐恩侯夫人不是说了他“佛法高深”了吗,只怪她含含混混说得太快,谢琇竟是没有注意。
此时抬眼望去,一看之下,竟然惊心动魄!
那人在殿门外站定,先左手握着佛珠、右手单手立掌,微微垂目,向她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再抬起脸来。
他幽深的黑眸随之投向她。
谢琇眉目微动,隐藏在袖中的右手却猛然捏紧了衣袖。
……玄舒?!
第398章 【主世界梦中身】2
怎么会是佛子玄舒?!
谢琇一时间不由得怔住。
难道是……这个游戏仓刻意的设定?
按理说, 她遇见的重要人物,应该是完全随机抽取的,有可能来自于多个不同任务者完成的任务小世界里。
举例来说,虽然这个剧本里可能会出现什么首辅啦王爷啦小公爷啦大将军啦, 但担任这些角色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同一个任务者所遇见的。
比如大将军有可能是任潇遇见过的小狼狗曹咏, 王爷却有可能是崔女士在群众之中呼声最高的官配徐慎之, 等等。
……当然徐大公子不出场的话那就最好!免得她出去了之后还要在崔女士面前面对良心的拷问!
泡了闺蜜遇见过的小狼狗男二是无所谓,但崔女士很明显对徐大公子也很有感情,这么一来可就尴尬了……
但现在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国师大人居然是佛子玄舒!
谢琇一时不确定玄舒在这个游戏副本里是使用自己本来的法号,还是会有一个新名字。
但既然他已经主动出来打招呼了,她作为这个太后也不能失礼, 遂步上殿前的月台,停在玄舒面前,双手合十,略施一礼, 道:“恕我冒昧打扰,今日前来, 原是有一桩难事, 无法可想,故来相求国师大人解惑……”
她说到这里, 故意留了个话尾没有讲完, 尾音袅袅而尽。
玄舒目光一闪,并没有驳了她的面子, 而是很自然地沿着她话中的未尽之意问道:“哦?是何事?”
谢琇的目光落在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非常克制地停留了一霎, 确认了他眼眸深处写着的分明是陌生的情绪,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认出她就是当年的“阿九”。
又或者, 在这个剧本所构建起的小世界里,本就没有过什么“阿九”。
谢琇敛下视线,轻声道:“此事蹊跷,不宜声张——”
玄舒会意,微微侧身向室内比了个手势道:“若娘娘不弃,可随贫僧入内详谈。”
谢琇心想,就这么巴掌大一丁点的地方,她若是摆足了太后的架子,带一大群宫人进入,打扰了佛门清静,倒也不美。
于是她微微颔首,侧头对身后道:“你们且在此候着。”
尔后她便迈过门槛,走进了这间“荣枯斋”。
正堂照例供奉着三尊佛像,谢琇十分恭谨地拈香礼拜毕,这才进入正题。
她将沐恩侯家大公子的异状转述给这位国师大人,果然见到国师露出诧异的神色。
“哦?”他的声线也丝毫未变,依然清凌凌的,像是山间跌透繁枝密叶的雨滴落下。
“若都大公子不是得了失心疯的话,那便果然有异——”他凝神思索了一阵子,说道。
谢琇差一点没绷住面部的表情。
“……什么?”她失声问道。
玄舒——姑且还是拿这个旧名来称呼他吧——讶异地抬起眼来凝视着她。
“贫僧亦觉都大公子不似得病,而是……呃,如同民间所说的那般,‘撞邪’?”
他的语气里仿佛带上了一丝似笑非笑之意,但谢琇无暇细究。
因为她已经再次在他的话语里确认了一点——
沐恩侯大公子,姓“都”!
而且他还疑似妖邪上身——
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谢琇藏在衣袖中的右手,借着双手交叉互握的这个姿态,猛地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左手的虎口,才算靠着那点刺痛感,阻止了自己脱口惊呼出来。
……都瑾?还是……长宵?!
她垂下视线,情知自己现在在袖中紧紧掐住左手虎口的动作,或许已经把那里掐得肌肤一片青白之色。
源源不断的刺痛感从那里直窜大脑,促使她还保持着理智和冷静,才算没有在这一个接一个的惊喜——或者说,惊吓——面前失态。
难怪崔女士会觉得这款游戏仓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
她进入的这个游戏副本虽然是全新的故事背景,但连续两次遇到的剧情关键人物,全部都是她从前遇见过的、发展过感情线的重要人物,这种情形要说是巧合,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时空管理局敛财有道,平时恨不能两三个月就新开一个排行榜请大家投票,因此“各大排行榜上排名前十的重要角色”,盘点起来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她哪里就运气欧到这么逆天的程度,随机能连续随到两个人?!
她在袖中用力掐紧自己左手的虎口,面上却平静自若道:“家下想了无数法子,惜乎皆不奏效……我幼时遭逢胡虏寇边,全家尽没,是沐恩侯一家将我抚养成人,于我有深恩……如今大表哥命悬一线,还望国师大人相救。我必将国师今日之恩惠时刻铭记于心……”
她将身段放得低些,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国师却不过是淡淡一笑,复又单手立掌,打断了她的话。
“阿弥陀佛。”他道,“上天亦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此或为妖孽作乱?贫僧是义不容辞的。不知沐恩侯家何时可允贫僧登门拜访?”
谢琇:“……”
这真是她遇见他以来,他最好说话的一次!果然,这个剧本就是个全员OOC的胡闹副本吧!
她心中吐槽,面上不显,并且还露出一丝感激之色,施礼道:“多谢国师大人慨然应承出手相救,自是看国师大人认为何时适合,我们只有感激不尽的!”
国师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贫僧须得先见一见这位都大公子,再行准备所需物事。若娘娘并无其它安排,不若便今日酉时?”
谢琇自无不可。
这一段剧情走完,回了慈惠宫之后,她椅子还没坐热,便见到春煦又匆匆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摄政王来了,在外头已然等了许久,如今看起来很是愠恼呢……”
谢琇:“……”
啊,先帝顾命的三驾马车之一的摄政王,这么快就要登场了吗。
不,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这个游戏副本的剧情推进太快,就像龙卷风……
她疲惫地斜倚在凭几上,用右手撑着头。
这才刚过去不到一个上午,她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一样。
“……摄政王又有何事?”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春煦偷眼瞥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身旁,低声提示道:
“娘娘,摄政王最近为着户部亏空之事,已经跟您来回拉锯了好一阵子了……今日他来,您又去了‘荣枯斋’,想是摄政王等得久了,就没什么耐心了吧……”
谢琇:户部亏空?!不,我不想走烧脑的事业线啊!一点都不想走!
她的内心呐喊着,表面上还得面无表情地说道:“难道他以为今日我就会改变主意?”
春煦道:“这自是不可能的!娘娘昨日还曾说,这位户部的高郎中,您是必定会保全他的!哼,照奴婢看,摄政王虽有赫赫之威,但到了娘娘面前,也得收敛几分!”
谢琇:“……高郎中?!”
不,这个辣鸡剧本的编剧一定是疯了。
又或者,这个刚出厂还没经过调试的游戏仓一定是出了大BUG。
倘若这位“户部郎中”真的是她所猜测的那个人的话——
这种见鬼的随机几率,几乎就等于明晃晃地说着“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啊!
春煦大约是个剧本安排好的剧情引导NPC,只要谢琇合理地发出疑问,她便会知无不言。
“是啊,高郎中出身于破落世家,家道中落,倘若不是靠着您慧眼独具,提拔于他,只怕他此刻还在六七品的位置上熬资历呢!”
谢琇:“……很好。”
至少……假如这位“高郎中”真的是她所猜想的那个人的话,这一辈子他家道中落,想必是不会再被父亲用亲情控制和捆绑了吧,也不必再为了家业之争而黯然失落,因为他家本就没什么家业可争夺了……
春煦又道:“可这位高郎中也算对您忠心耿耿,若不是他拼死将户部乱象揭开,只怕您和皇上,都还如同先帝一般被蒙在鼓里……您说要保他一命,还说他是有功之臣,理当嘉奖;但户部尚书本就是摄政王的人,您这一下子可不就戳在摄政王肺管子上了么?”
谢琇虽然十分心累,听了这话,仍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啊,还好剧情引导NPC小姑娘是个妙人。
听了春煦暗戳戳对这位“摄政王”的吐槽,不知为何,谢琇忽然感到轻松一些了,也便有了继续和这位听上去十分跋扈的“摄政王”周旋的心情。
她抖擞精神,低头一看,幸好自己刚刚为了出门,还穿得齐齐整整,此刻正好用来接待客人。
她坐直了身躯,命春煦道:“宣他进来吧,我倒要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春煦应是,很快退下。
没过几息,谢琇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本以为,作为“摄政王”这样位置举足轻重的人物,此人应该步伐不疾不徐,拥有巨大的魄力和慑人的气场,年龄至少三十岁往上,是个成熟稳重、气势迫人的大人物才对。
但此刻单单听他的脚步声,却很有一点年轻人特有的轻快之意。
那并不是说他的步履过于急迫、不够稳重,而是那种脚步声听起来好像自带一股青年的锐气;并且,此人该是身怀不俗武功之人,他的脚步声比一般人要轻上许多,若不是谢琇也自带高深武功,耳力非凡的话,是听不出其间这么多奥妙的。
不知为何,谢琇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莫名的紧张感。
第399章 【主世界梦中身】3
一瞬间有好几个古怪的想法, 蓦地从她的脑海里弹窗一般地蹦出来,化作弹幕,在她脑中来回刷屏。
……事情不会真的糟糕到那种地步吧?!
……如果真的要翻车的话能不能现在就让她退出这个辣鸡剧本?!
……但她就是来寻找崔女士所说的“蹊跷之处”的,遇到什么古怪之处也很合理, 应该冷静面对——
然后, 她脑海之中的弹幕倏然停顿, 下一瞬好像又被人一键清空。
因为她的视野里,已映入了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慈惠宫正殿的那个人影。
他径直一路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就站在距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一双黑眸在她维持的端坐之姿上滑过,貌若好女的俊容上忽而浮现了一丝难解的笑意。
“娘娘今日甚有精神。”他一开腔就是称赞她的话。
但他虽然上来就赞美了她, 不过谢琇根本没有错过这个小细节——
他压根就没有依照礼仪,向她这位“太后娘娘”见礼!
将倨傲很好地掩饰在温柔小意之下,这等风格还能有谁!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背脊挺得更加笔直一些, 开口了。
“王爷今日,亦甚有活力。”
有活力到能够气势汹汹地来威胁我这位太后,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 李重云?
或许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得到他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剧本里, 他并没有身带那个“并无天家血脉”的赝品DEBUFF, 摄政王对她说起话来的态度,要比从前在“千里光”小世界中之时, 更显出几分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倨傲。
他似乎被她不软不硬的回嘴噎了一下,貌若好女的白皙面庞上浮现出一层薄红来。
但这种类似在她面前落居下风的反应, 仿佛更加剧了他的怒火。
他迈上前一步,就好像马上就要迫到年轻太后的面前来了似的。
“娘娘圣明烛照, ”他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语调竟然还是带着一点笑意的。
“却为何独独要与我作对?!”
谢琇故意露出讶然的表情。
按理说,在这种游戏剧本里,即使出现了自己曾经相识的人,他们也只是不知前情、只会扮演自己眼下担任之角色的“演员”而已。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旧情”可以利用。
即使有可以利用的“前情”,那也不过是这个剧本的编剧所臆造出来的虚假事物,虚假回忆。
谢琇凝视着面前一身亲王华服、眉目灼灼有光的晏行云。
啊,对了。他在这个游戏剧本里,甚至摆脱掉了这个名字。
他从一生下来就叫做“李重云”,是先帝的皇弟,只因短暂几天的生辰之差排行第二,是钟贵妃之子,堂堂正正的天潢贵胄。
自然,也更加难以忍耐旁人给的闲气。
谢琇眨了眨眼,无辜地笑了一笑。
“我?我又能如何为难王爷呢?”她轻飘飘地反问道。
晏行云……不,李重云——看起来愈发恼怒了。
和从前一样的是,他愈是生气,反而表面上愈是会表现得十分冷静,只有两股暗火,在他的黑眸深处跳动着,闷烧着。
“高韶瑛胆大包天,竟敢构陷上官,我欲拿他问话,你何故一再加以阻拦?!”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谢琇面容沉静如故,心下却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高韶瑛。
真的是他。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需要再怀疑,这款游戏仓真的内有玄机了。
她甚至在想,特殊研发部选择试玩者的时候,刻意都选择了对任务世界里的CP表现得较为无情或不甚在意的任务者,究竟是为什么。
这其中一定有所联系。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凝视着面前的摄政王。
……说起来,她能够入选“试玩者”,好像也是因为,她最终对他表现得颇为无情,撒手不管,还反手狠狠给他心上刺了一刀,这才算是勉强通过了“特殊研发部”的要求呢。
虽然现在他并不记得那些事,或许他根本都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侯爷,她也曾经承过他的情。因此,还是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一点吧。
谢琇缓和了一点神情,微微一笑,说道:“高郎中效忠国事,即使做事激进了一点,也情有可原;何错之有?”
李重云那张漂亮的面容,一瞬间气得略微扭曲了一下。
“他是你的人,你自然不顾情理,一意孤行地要包庇他了!”他冲口而出。
谢琇一怔,诧异地望去。
李重云话语脱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有歧义,一瞬间又是恼怒,又是嫉恨,白皙的脸孔忽而涨得通红。
但那位年轻的太后却满面无辜和惊讶之色,缓言道:“……高郎中不过是一心为国,怎好说……就是我的人呢?”
李重云本不会这么沉不住气。他少时早慧,文武双全,一度风头盖过他那位病秧子大哥,那时在皇子之中,亦是第一等得意之人。
但他那位病秧子大哥牢牢占据着嫡长之位,父皇还为他精挑细选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论出身,谢琼临并不是这京中第一等的贵女。但真正着眼于大事之人,岂会只看这点面上光?
谢琼临身后,一头连着武将的香火情,一头连着文臣的师门恩。更不要说她本人就极为出色,从品貌、气度、姿仪,到学识、性格、行事,在他看来皆是一等一的出众。
和这些比起来,甚么丧母长女、全家俱没之类的,不过是些不重要的小节罢了。
更可气的是,和他那个病秧子大哥比起来,明明是他先认识谢琼临的;但真到议婚的时候,父皇把谢琼临指给病秧子大哥还不够,反而还要好声好气对他母妃和他本人说:谢琼临毕竟身世上还是有些不足,长定乃是朕的爱子,不若就让长定自己选一选,是首辅的长孙女,还是定国公的爱女,定要给他选个八角俱全、十全十美的!
李重云还记得自己当时一瞬间简直气涌如山,连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
他和那个病秧子大哥的生辰只差几天!难道就要一步差,步步差了吗!
更可气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意,但却拿捏着这份心意,把他大哥膝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庶子推上皇位,还时时跟他作对!
就像现在这样!
他一时气得火遮了眼,脱口而出:
“九天前,高韶瑛暮时入见,入夜方出,回去之后闭门三日,就递出了那份要把户部上下掀翻天的折子!你还敢说他不是你的人?!”
谢琇:“……”
虽然知道身为摄政王,他对她这里的动向应该会很关切,她也做好了被他监视的心理准备;可现在这一副又嫉又怒、兴师问罪的口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后来借助时空管理局剪辑的那些后日谈彩蛋,才算了解,李重云在面对她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后来他的好感度达到了某个特定的程度,因此他是很有一点言不由衷的。
明明好感度达到了很高的程度,他却偏偏要说“孤甚爱你的假面就要维持不住了”。
还是喝得半醉了才会这么说。
回想起来,他说的甜言蜜语最多的时候,竟然都是他打算用言辞来蒙蔽她、诱惑她、要她帮忙的时刻。
如今虽然换了一种身份、一个角色,但想必最基本的人设是不太会改变的吧。
因此谢琇将他那些恶声恶气都视若无睹,含笑道:“户部之事,已成大患。你又不肯出手,说不得,我只好出手推你一下……”
李重云哼了一声。
谢琇看着他如今这副样子,总觉得有几分新鲜。
原来,给他换一种出身环境,他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神采飞扬、意气凌云,虽然有些高贵倨傲之态,却也并不让人觉得多么讨厌,反而有种趣味。
像是冲着自己一通疯狂大叫的毛茸茸大狗,被她找出了薄弱之处,便可以一手按在地上顺毛,那副凶神恶煞的姿态,不过是争夺她的注意力的一种方式,而他自己还浑然不觉似的。
她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一些。
“此事,我也会再认真想想,有何两全其美之道。”她温言说道。
一言以蔽之,拖!
拖到这个剧本的剧情完成,谁还管什么户部水面底下的事!
她就不是来玩事业线的,在那一通耗人心神、扣人生命值的“中京保卫战”之后,她现在暂时只想逍遥度日,顺便抓抓BUG!
摄政王似乎被她缓和下来的态度以及最后的几句温言细语顺了毛,走了。
谢琇端起茶杯,刚吨吨吨灌下一杯香茶,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之时,便听到春煦的声音。
“娘娘,要现在就宣高郎中入见吗?”
谢琇差一点把手中的茶碗摔出去。
……现在?!不再多给她一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了吗?!
但她深呼吸了好几次之后,也明白这个剧本并不像真正在小世界里做任务,在小世界里时,时间是正常流动的;但这里不过是游戏副本而已,自然是有剧情就要推,并不会给自己多少喘息之机——因为这个游戏里又没有精力值的读条,默认她是不会累的。
……唉,心累。
谢琇放下茶杯,颔首道:“宣吧。”
……她也很久没有见过高韶瑛了。
虽然只是在游戏剧本之中,但再见到活生生的故人,见他言行举止一如往日、神情生动气息鲜活的话,一定,是件很开心的事吧。
第400章 【主世界梦中身】4
思想及此, 谢琇忍不住抬眼向外望去。
……却看到了屋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夕阳西下。
谢琇:???
这个游戏的时间变化,和剧情的简单粗暴推进一样,就没有一点轨迹可寻吗?!
她自从进了游戏以来, 还没吃过一顿正经饭, 这就已经算是一天过去了?!
虽然知道游戏和正经的任务小世界不相同, 很多事情都有可能没什么正常的逻辑,她还是感到了一阵匪夷所思。
但是下一刻,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思绪,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忽然之间,她就忘记了腹诽这个游戏的时间设定。
久远的那些已经被她压下、深藏在记忆之中的某些曾经无比熟悉的细节, 又一涌而上,几乎要将她没顶。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那些楼头残梦,那些花底离愁……
最后, 都化作“今日一别,恐再无来日”的诀别, 以及那几句“惟愿女郎芳龄永继, 此身长健,永受嘉福, 长乐无忧”的殷殷祝福。
谢琇虽仍端坐在那里, 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但半藏在袖口内的双手, 却随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点点攥紧, 揉皱了衣摆。
尔后,那个脚步声停了下来, 面前之人向着她深深一揖。
“臣户部郎中高韶瑛,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谢琇:……!
她的右手一瞬间就紧攥成拳,手背上用力得浮起了淡淡的青筋。
有什么类似硬块一般的东西梗在了她的喉间,让她短暂地呼吸不畅,难以出声。
她不得不绷紧下颌,用力地忍回那一阵汹涌的情绪。
或许是她沉默得过久,保持着那一揖姿态的高韶瑛似乎都讶异起来。
他依然保持着先前那种微微躬身的姿态,但他抬起的手极不明显地微微颤了颤。
侍立在一旁的春煦也意识到了谢太后的失态,不由得偷眼瞥来一眼,小声道:“娘娘!”
谢琇勉强将喉间堵着的那个硬块咽下,但声线听上去依然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紧绷。
“免礼。”她简短地说道。
高韶瑛放下手,直起身来。
谢琇垂下视线,道:“……赐座。”
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只是在一部奇怪的游戏剧本里,也没有忘记自己正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虽然身体上的反应是无法完全控制的,但她可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春煦似乎对太后与这位高郎中会面的场景并不感到陌生。她甚至熟门熟路地为高韶瑛主动端上了茶,还开腔为谢太后刚刚的异常反应描补了几句。
“高大人,请用茶。”她含笑道。
在高韶瑛向她颔首致谢后,她并没有立刻退到一旁,而是说道:“昭王爷刚刚退下不久……他对高大人的上书,似乎很是生气,在娘娘面前,也咄咄逼人……为了应付他,娘娘可谓是耗尽心力……”
高韶瑛闻言,却并没有像一位单纯的直臣那般拘谨地应声或表达忠心,而是抬起头来,望着谢琇,神情里充满了关切之意。
“昭王无礼,”他的声音一如谢琇记忆之中那般清朗。
“而皇上年幼,万事皆仰赖于娘娘……”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臣恨自己势单力薄,竟不能多为娘娘分忧……”
谢琇:……!?
高韶瑛之前投过来的那个凝视,就已经有些不合礼法了;而现在他所说的话,虽然表面听上去没有多大问题,但是辅以那种眼神、那种语气的话,就——!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春煦十分熟稔地上前端茶给他,还未经谢琇允许就开始向着他诉苦,这种表现就已经十分异常了!
谢琇一时间有点拿不准,她扮演的这位“谢太后”,与面前这位年轻的户部郎中之间,除了政治盟友这种关系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她还没发现的隐藏关系。
她的眉心微微一跳,瞬间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她垂下视线,坐得端正笔直的身姿也霎时间变了。
她伸出右手,缓缓搭在一旁的凭几上,苦笑道:“昭王乃奉先帝遗诏,顾命摄政,大权在握……户部本就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如今出了纰漏,他不思查办,反而视此为我的挑衅……”
说到这里,她复又抬起眼来,视线一点一滴抬高,最终缓缓落在高韶瑛的脸上。
“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我实在十分担心高大人的安危。”她轻声说道。
高韶瑛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不知道她的话语中的哪一点触动了他,他的眸光明灭了数次,最后却隐约浮现出一点郁色来。
“……某,愿为娘娘效死。”他低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
谢琇:!!!
他的声音非常真诚,语气郑重,像是在许诺。
可是她不想听到他这样的许诺。即使只是在一个虚假的剧本里,也不行。
她苦涩地笑了一笑。
“不,”她说,“我不需要你为我效死。”
高韶瑛的身躯微微一震,瞬间脸上就浮上了一层强烈的失落之色。那种失落是如此明显,简直就好像是他再也没有力气掩饰,只好任其表露于外似的。
他看上去简直像是突然被主人不明不白地遗弃在路旁的大型犬一样,茫然,不解,失落,还有一点郁郁的伤心……
……就连春煦这位剧情引导NPC都看不过去了。
“娘娘!即使昭王不驯,言语多有冒犯,但娘娘何故因此对高大人也过于客套起来?”春煦在她耳畔低声提示道。
谢琇垂着目光,眼中却微有波动。
“客套?”她几近无声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词。
春煦用气音在她耳边继续提醒道:“是呀!高大人对娘娘的一片忠心,何须奴婢多言?难道娘娘忘了,当初娘娘慧眼识珠,破格拔擢高大人的时候,高大人就曾经说过,此生只愿为娘娘一人所用?”
谢琇:……?!
这种台词虽然是常见的效忠台词,但是……总让人觉得好像有哪里有点微妙的暧昧感啊?
难道这个游戏剧本,真的就是一个乙女游戏吗?那也没有提示她都有谁可攻略啊?
可是现在春煦还戳在她面前,等着她走剧情。
她也只好赶紧用言语稍微描补了一下自己的异样。
“不,我没有忘。”她轻声说,“可是……我总不能真的让他去送死啊。”
春煦却有点不以为然。
她看上去就好像对这位年轻的谢太后无远弗届的魅力深信不疑似的,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
“愿意为娘娘效力之人,又不独他一个……依奴婢看来,能蒙受娘娘的青睐,高大人可是什么都情愿做的……”
谢琇:“……”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虽然她此刻心头还有几分重遇故人的恻然感,但也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位“谢太后”,与面前的“高郎中”之间,关系到底到了哪一步?!
谢琇只是这样思考着,完全是无意中一抬眼,目光扫过了已然染满暮色的窗棂。
但春煦却好似会错了意。
她立刻站直,说道:“娘娘是要循旧例,给高大人赐膳吗?奴婢这就去张罗!”
谢琇:“……”
她并没有阻止春煦退场,因为她也正想单独试探一下这一个“高韶瑛”。
春煦退下之后,谢琇收回望着殿门的视线,却正好迎上高韶瑛讶异地望过来的目光,于是她笑了笑。
“你既是说要为我效死,我也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为我效死啊。”她缓和了一下语气,用一种半开玩笑的温和口吻说道。
因为依照春煦刚刚那种语带暧昧的提示,这位“谢太后”与高郎中之间,绝不是简单的君臣或主从关系。
而李重云也不会因为太后召见一个普通的臣子而动怒。
可是谢琇不知道她应当把握着几分火候才正确,于是便这么说笑了一句。
但高韶瑛闻言,却并没有急于表忠心或是表决心,而是目光闪烁了数下,脸颊上泛起一丝暗红来。
谢琇注意了一下他的耳朵,发现他的耳朵已经烧得通红。
谢琇:……?
怎么?她刚刚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吗?
春煦刚刚退下时掩上了殿门,而这座“慈惠宫”看起来被谢太后掌控得滴水不漏。高韶瑛入见太后多时,大宫女春煦又已退下,但谢琇没有召唤其他宫人时,竟然真的没有人再来打扰。
高韶瑛眼睫翕动数次,颧骨上泛起的那一层薄红愈加明显,几乎能跟他烧红的耳朵连成一片了。
他似是深呼吸了好几次,鼓足了勇气,忽然从那张椅子上站起。
谢琇方才说“赐座”的时候,他并没有坐在她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而是隔了两把椅子,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君臣距离。
但是现在,他站了起来,向她的面前走了过来。
谢琇的心跳一时忽然紊乱不定。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因此对他下一步的行为完全难以预期。
阔别已久,再重逢时,即使不是“对面不识”,但也遗落了无数回忆。
他看上去有点紧张忐忑,又仿佛含着一丝期待。
是因为终于可以像这样接近她吗?是因为他发下了为她效死的誓言,为她做出了震动朝野的大事,才终于可以打动这个“谢琼临”吗?
随着他的一点点接近,谢琇情不自禁地下意识重新挺直了背脊。
即使端坐在这里,她也能体会到空气中浮荡着的那一丝生疏。
他满怀期待和忐忑地接近她,在心底暗自祈求她不会将他推开——这种感受,他愈是接近她,她就愈能察觉得更为清晰。
那一瞬间谢琇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仰慕她,尊敬她,认为她所做的是正确的、有益的事情,他的目的与她的是一致的,因此他虽官小势微,却愿意为了她去掀翻内里已是一团腐朽的户部;因为这样做不仅仅是正义之事,更因为这样做可以让他们共享同一个目标——
这是他赖以接近她的方法。
这一点体悟,骤然间让她的心头涌起了一层难言的怆然与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