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1章 【主世界梦中身】25
结果, 她刚看了一半,就不由得有点火冒三丈。
奏折的确应该是盛应弦亲笔,她认得他的字迹——除非他贵为一方节度使,手下还专门养着一位擅长模仿他笔迹的幕僚。
但那一笔熟悉的字迹之下, 写着的措辞, 一字字一句句, 全是礼仪周全的客套做外皮,内裹着几乎昭然世间的野心!
“昔日先帝当朝,臣闻昭王英明神武,皇后博闻多识,乃先帝左右得力臂助也。今先帝虽去, 幸而太后昭王在朝,依然堪为大虞社稷之柱石矣!”
“……皇上虽冲龄践祚,但内有太后监国,外有昭王辅弼, 朝中诸臣,亦各忠心;如惊听闻, 深为皇上庆幸。”
谢琇:“……”
讲真, 盛如惊,你言必将“太后”、“昭王”两人并称, 这是唯恐本宫不跟摄政王HE吗。
而且这本奏折, 按理说至少会给内阁那些老臣看,就那群老顽固, 看到折子里一口一个太后昭王如何如何,只差没有直说“太后与昭王叔嫂沆瀣一气, 里应外合,把持朝政, 皇帝年幼,大虞危矣!”,还不得当场晕倒几个,另外几个则是极言直谏,否则就要撞柱明志啊?!
怎么?相隔多年,一别两宽,盛如惊竟然修炼出了嘴炮气死人的功力吗?
这还……当真是个极大的惊喜啊?
谢琇双唇紧抿,眉目含霜,紧盯着那本折子的神色,也如山雨欲来。
但盛节度使上这本折子的目的,大概就是随机气死朝廷的任意一个重要角色。
“臣尝闻前朝密太后轶事,摄政王虽为仲父,实为假父,宫中上下,多有亲近,一团和气;想来如今舜安宫中,亦当如是。皇上年幼,得太后抚养、昭王教导,将来必成一代明君。臣每思及,不免心中甚慰。”
谢琇:“……”
啊,打量她看不出来吗?这一段分明骂得更狠!
“密”这个谥号,在谥法的规定中称“追补前过曰密”。“密太后”,几乎是明晃晃地在说这位太后生前有过错,可不算是什么美谥。
虽然谢琇不知道这些久远的背景设定,但折子里说得也很清楚——“仲父”在古代就是父亲的大弟,“假父”则指养父或后父;那位摄政王身为先帝之弟,却行假父之事,这不是明晃晃地直指前朝的密太后与摄政王有私吗。
偏偏这还不够,这一段紧接着就直接说了“我觉得现在的宫中,太后与昭王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那些老臣看到这里,能有几个顶得住不脑溢血或者心梗的?
谢琇怒容满面,身旁的李重云欠身挨过来一起看折子,看到这里,却是忽而“噗”的一声,轻笑出声。
谢琇:“……你笑什么?!”
她心头一把无名火,虽然明知这里的盛如惊不过是遵循剧本里的新人设而存在的虚影,被这样抹黑,还是令她气怒非常。
李重云却表现得异常的好脾气。迎着她几欲喷火的目光,他笑着勾起手指,掩饰似的蹭了蹭自己的鼻子,才道:“……嫂嫂息怒。”
谢琇:“哼,息怒?!……我看你高兴得紧哪!”
李重云竟也不否认,迎视着她的灼灼眼眸,微微一笑。
“臣弟的确是很高兴。”他直言不讳地说道。
谢琇:“……”
李重云笑着说:“一想到在嫂嫂的前未婚夫眼中,臣弟竟然与嫂嫂如此相配,心中就止不住一阵高兴……咳,是臣弟失态了。”
谢琇恼怒道:“……别提什么前未婚夫的事!”
李重云被她一噎,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愈发开颜了。
谢琇狠狠剐他一眼,才垂下眼去,继续往下看那本气死人的奏折。
……你给本宫等着,盛如惊!此仇本宫一定要报!
她现在才佩服起武则天的不凡来。
她才看了一半故意传谣造谣的折子,已经怒气值快要爆表。而武皇当年观《讨武曌檄》,那篇檄文写得文采绝佳,骂得也是酣畅淋漓,结果武皇看完之后,竟然还能感叹骆宾王人才难得……这是何等的气度!
幸好盛节度使这封奏折——或者说,替盛节度使起草这封奏折的人——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臣为大虞守疆多年,皇上即位,本当及早来贺。但如今时近年末,冬日天寒地冻,塞外胡虏谋生艰难,恐将南下抢掠,臣不得不防。”
“臣闻京中风物,春夏最佳。臣久不曾归京,心向往之。愿与圣上期于彼时,料必草木葳蕤,春山可望。臣朔方节度使盛应弦顿首再拜,伏乞皇上圣鉴。”
谢琇看着最后一段,不由得慢慢蹙起了眉。
中间那些都是托辞,无非是推脱不来,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关键是最后一段。先是没头没尾地说什么春夏之际风物最佳,又直接说要入京的话,春夏之际最好……
她身旁的李重云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径直冷冷道:“盛如惊狼子野心,这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吗?”
谢琇:“……你觉得他这是预告一下他什么时候打算起兵打京城?”
李重云的眉心皱得紧紧的,现出深深的竖褶。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琇的问题,转而以食指指尖点了点奏折的结尾。
“而且,按理说,嫂嫂有监国听政之权,是写在先帝遗诏之中,早已明发天下。从绍儿登位之后,一应奏折,结尾都应写‘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才对。盛如惊直接略掉了‘皇太后’一项,不知是何道理!”
谢琇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些日子来的日常也不是白刷的。她看了很多奏折,虽然其中奏请的许多无关紧要的琐事,她懒得发表意见,任由李重云处理了,但奏折的书写格式和规矩,她还是看得烂熟于心的。
盛节度使这封奏折里头的玄妙,她可一字不落地全部都看在了眼里!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游戏副本里,盛如惊却轮到了这么一个性情大变的人设呢?!
谢琇微微一笑,指甲却在最后那一行“伏乞皇上圣鉴”的工整小字上,压出了一道深深的指痕。
“……倒不知盛如惊麾下,出了这等只知道以风月轶事构陷当朝太后与摄政王的小人。”她慢慢说道。
李重云微微一怔,立刻把目光转向谢琇。
“你认为此奏折是幕僚代笔?”他的口气里有一丝不豫。
谢琇颔首道:“盛如惊与我虽有家仇,但我如今已是监国太后,和一个臣子计较那些前尘往事,倒显得我不大方了。盛如惊此人,倒不至于弄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来激怒于我,想必是他交待手下写一篇挑衅朝廷的奏文,奈何朝廷并无甚么把柄可供他们攻击,幕僚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能在这些事上做文章了……”
李重云冷笑道:“但这字迹,总和盛如惊写的没甚分别吧?”
谢琇一顿,从笔搁上提起笔来,蘸了朱墨,在奏折结尾的空白处写“大谬。着令其即日进京,不得有误”一行字。
……用的是和李重云亲笔极为相像的字体。
李重云:“……”
他默了一霎,忽而轻笑了一声。
“想不到嫂嫂在背地里,还曾着意模仿过臣弟的字迹……”
他挨过来,气息热热地吹拂在谢琇的颈间。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热,李重云又是年轻健美的青年男子,结实修长的身躯靠过来,体温热热地烘着她,让谢琇一瞬间后颈上的汗毛就全数竖了起来。
“嫂嫂一番厚爱,臣弟已明了。”他俯首在她耳畔柔声说道。
谢琇:“……?”
学个你的笔迹就算是厚爱你了?
她本来就有点模仿别人笔迹的本事,经过某个小世界的任务增强之后,这三分本事也增加到了七八分,也就是说,只要她有心模仿,能将对方的笔迹写到七八分相似,足以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这在她看来不过是一项极小的技能,怎么在他看来就算是厚爱了呢?
看他笑得那么春风荡漾,不会还脑补了一下她如何在背地里一笔笔习练他的字迹,是有多挂念他吧?!
谢琇想得一阵毛骨悚然,立刻出言灭火。
“我是说,模仿他人字迹,也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本领。说不定这封奏折都不是盛如惊的亲笔。”她道。
可是李重云却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说法。他在她耳畔轻轻地哼了一声,将下巴搁到了她的颈窝里,站在她的侧后方,身上的热意和气息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嫂嫂此言真是残忍啊。”他带笑地叹息道。
谢琇:“……我们现在应当讨论正事。”
李重云:“嫂嫂不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一般这种召见割据一方、快要反叛的封疆大吏,怎么说也得朝廷下旨召还、他再上折自辩、朝廷再下旨……这种流程走几个来回的。”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谢琇简直快要被他气笑了。
“哦?昭王弟见过几个快要反叛的重臣走这个流程啊?”她反唇相讥道。
李重云以气声一笑。
“不多。”他施施然道,双手从她的腰间环绕过去,揽抱住了她。
“只有盛如惊一个。”他说。
第422章 【主世界梦中身】26
就在朝廷和朔方之间来回重复着【下旨召还入京→上奏婉言拒绝→再下旨召还入京】这个走流程一般的死循环之时, 谢琇终于发现——
另一条剧情线动了。
户部之事既然已被解决,朔方之事还在双方来回扯皮之中,那么谢琇休息前即使选择跳过日常,唯一能够推进的特殊剧情点, 也就是科举舞弊案了。
有一天, 谢琇从休息中醒来, 然而她一睁开眼睛,就发现窗外是一片漆黑。
谢琇:“……”
啊,这诡异的剧情点发生时间,一看就要大事不妙。
她从榻上坐起来,一低头, 却发现自己穿的并不是夜间临入睡前的那套寝衣,而是另外一套她在午睡时会穿的。
不玩不知道,宫中规矩大,夜间入睡时穿的寝衣, 和午间小憩时穿着的寝衣,居然从款式、颜色到面料, 都有不同之处。
或许是为着小憩之后梳洗整理更快捷一些, 午间的寝衣是那种即使来了什么不速之客,也能快速起身见客而不失礼的类型。
换言之, 宽袍大袖, 看上去更像外衣而不是中衣。
谢琇醒来之后,半倚坐在床头, 稍微出了一阵子神。
在这个游戏副本里,她其实并没有进食的需要, 也不会真的感到饥饿。她有时候传齐一桌子御膳珍馐,不过是为了假公济私, 以攻略为名,行干饭之实,来上一点额外的享受。
这款游戏仓号称还是全息的,也就是说,虽然她在游戏副本里吃下去的美食都是虚拟的,但食物的香味是真的能够切身感受到。
然而现在她醒来得不巧,外头已是深夜。
她每次跳过日常,剧情都必定为她演绎一个“直到此时才现身”的借口。
今天看来,这一回找借口倒是也不必多伤脑筋了,她只看身上的寝衣,也能猜得出来,游戏剧本给她安排的剧情是“午后小憩睡过头了,又因为恰好没什么要事,谢太后又积威深重,并没有人敢来打断她的睡眠”。
所以谢太后就一觉睡到了夜幕降临。
……这是得有多积威深重,才能做到啊?
谢琇阖目思考着目前两条剧情线的推进状况,心想特殊剧情点在这个时候开启,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朔方突然反了,二是科举舞弊的幕后黑手行动——并被长宵捉住了。
她在心里反复掂量了一下,最后觉得,好像选项二是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于是她撩起纱帐,起身下榻,决定先更衣,提前准备好迎接等一下的大场面。
她把春煦叫过来吩咐“给我准备等一下外出用的衣服,夜行装和正式召见外臣的服饰各准备一套,要快”。
谢琇本以为春煦会惊讶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谁知道春煦只是短暂吃惊了一下,就感慨道:“娘娘已有许久不曾做这种危险之事了……没想到今夜还要重新捡起从前的身手来。”
谢琇:……难道以前本宫就干过这种夜黑风高杀人越货的事?这个剧本是不是反转上瘾,所以打算把本宫的端庄贤淑形象也反转一下?!
她心里虽然这么想,表面上可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淡淡说道:“若非朝中暗潮汹涌,很多事情不方便拿到明面上来解决,我也不必如此了……你快些去替我预备,今夜必定有事发生。”
春煦摆出一副“我懂我懂,大虞的全部重担可都在您的肩上啦”的理解崇敬神色,飞快地下去了。
谢琇:果然,每一个飞檐走壁两幅面孔、不爱真心话只爱大冒险的小姐背后,都有一个忠心耿耿口风死紧、为小姐安排周全收拾残局的丫鬟……
但这一回有点不同。
春煦走了没多久,还没有把衣服拿回来,谢琇忽然感到了一阵古怪。
那种古怪感完全是出自于她的直觉,说起来全无缘故,但她就是能够从殿内忽而微微增速流动起来的空气之中,感受到某种异样。
谢琇突然明白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直觉。
……是属于除魔师的。
是“谢十二娘”留给她的直觉。
谢琇陡然从榻边站起。
在站起身之前的一瞬间,她的右手不着痕迹地探向床头的绣枕下,摸到了什么。
在她站起身来的一霎那,身躯因为起身的动作而微微向前倾;及待她直起上半身的一瞬间,右手也彻底从绣枕之下抽了出来,顺势往前凌厉地一挥!
一道流光,从她的指间,骤然激射向空荡荡的殿内的某个方向。
那边原本杳无人影,但忽而从虚空之中伸出一只骨相优美的手来。
那只手在只点燃了一盏缠枝灯、显得有些昏暗的殿内,被反衬得尤为白皙,乍然看去,一时间竟然像是玉雕成的一样。
但那只手,出手却并不慢。一从虚空中具现出来,就立刻食中二指骈指为刀,横过来在那道流光上一挡。
那道流光击中了那修长的手指,立时隐去。
此时那只手的主人方从黑暗之中现身。
“哎呀,你可真无情。”长宵含笑说道。
谢琇立于榻边,看见他整个人都从虚空之中幻化出来,眉眼不动,淡淡道:“何事须夜间来访?”
长宵向着她走过来,径直走到她面前站定,端详着她,片刻后才轻轻一哼。
“自是有些热闹要请你去瞧了。”他说,带着点懒洋洋的意味。
从上一世起,她使唤他去做事,他便是这种态度。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
即使她驱使他去与妖鬼作战,他亦是在战场上闲庭信步,但举手投足间,杀起同类来也是毫不在乎。
战后,他会于夜间,懒洋洋地在她身边舒展矫捷优美的身躯,原本白皙光洁的肌肤上沾满薄汗,在烛火下偶尔泛出一层水光来,莫名让人感到潮热而危险。
他也总喜欢把一些危险的事、或者可能会让很多人倒霉的事,称之为“热闹”,然后兴冲冲地邀她一起去看。
譬如他第一回 这么说的时候,是一位王爷的跋扈独女榜下捉婿,硬要强迫一位容貌清秀的小书生。他跟在那位小郡主的马车后面,将抢亲场面看了个前半套,然后兴冲冲地来邀谢十二跟他一起去看后半套。
后来呢?……后来,长宵一现身,那位颜控的小郡主就把榜下捉来的小书生给抛到脑后去了,反而要来捉长宵为婿。
长宵也不恼,并且还显得饶有兴趣的样子,先是以秦王绕柱走的方式躲了几个来回,又故意卖个破绽让小郡主手下的狗腿子捉住。
当他被强押到小郡主面前时,又突然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直着脖子高喊“夫人救我”、“娘子救我”,嘴唇颤抖、眼中含泪,如同一朵在风雨之中摇曳的娇花那般,还扭动身子挣扎起来,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好似今日若是在此失了贞洁,他就要去触柱明志一样。
谢琇:……戏台还未搭好,你竟已戏瘾大发。
因为想到了这里,她的神情不由得也温和了下来,淡着眉眼道:“……又是哪里的小郡主要榜下捉婿不成?”
长宵愣了愣,身上原本那点故作莫测高深的味道瞬间一扫而空。
他站在她面前,神色里有些困惑。
“……小郡主榜下捉婿?”他疑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与本座又有何关联?”
谢琇神色一震,身上刚刚泛起的那点温柔意态,忽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她将“上一世”与“现在”混淆起来了。
上一世的长宵——甚至是以灵魂印记召唤来的长宵,都会记得那次郡主榜下捉婿、祸神秦王绕柱的趣事。
可是这一个长宵,却不会知道。
因为他在剧本之中的背景,并没有安排这么一段回忆。
谢琇忽而油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这惆怅甚至不是单单针对长宵一个人的,而且其中还含有一丝孤独的意味。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与她相关,又都与她毫无关联。
她平静地应道:“没什么。……是我记错了。”
长宵听了她的回答,并不立刻释然,反而拧住眉头,凑过来仔仔细细地观察她。
“你有心事。”他断言道。
谢琇:“……”
天生地长的大妖鬼,虽然换了一种身份背景,那点野性的直觉却好像还在。
但这种古怪又微妙的感觉没法解释,她刚开始斟酌措辞,就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谢琇:!!!
是春煦!春煦回来了!
虽然春煦应该就是游戏系统给她安排的忠诚度百分之百的助理型NPC,但是半夜三更让她看到守寡的太后寝殿里,出现这么大这么白这么健壮俊美的一位青年男子……
那画面太美,谢琇想起来就要羞愧得爆血管。
这种“不能被别人发现!否则堂堂太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的念头,其实只是在转瞬间飞快地掠过她的脑海。
然而下一刻,她的身躯比大脑还提前做出了反应。
谢琇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双手抓住长宵的左臂,猛然向身后的卧榻上倒去!
电光石火之间,长宵竟然好似也猝不及防,没有站稳下盘,身躯失去了重心,也跟着她一道向榻上倒去。
不知他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此时他的身影竟然是凝实的。
换言之,他虽以真面目现身——这代表着他这个时候是神识出窍的状态——但这一次却并不像上次在都家的书房里那样,他的身影只能被在场诸人看到,却摸不着。
这一回,他的身形完全像是凡人的样子,除了身躯真如玉雕一般光滑寒凉、并无体温之外,那具躯壳被她一拽,向前摔跌下来,居然结结实实地砸到了她的怀里。
两个人摔作一团,冲力未歇,狼狈不堪地滚做一堆,翻进了帐子里。
谢琇只觉得自己犹如被一尊玉像撞了个七荤八素,大脑都一阵混沌了。幸好太后宫中的用物自然是最好的,那帐幕十分结实,居然只是一阵抖动,而没被他们滚进榻内的动作给扯掉。
谢琇眼前帐幕摇曳,怀中那人却还得寸进尺地伸手环住了她的后背。
几乎与此同时,帐外传来春煦的声音:“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躺回去了?娘娘现下这是又要起身吗?容奴婢来服侍娘娘起身下榻吧——”
谢琇眼前一黑,脱口而出:“不!不是!”
第423章 【主世界梦中身】27
开什么玩笑, 若是让春煦真的看到了帐中现下这般两人肢体纠缠的样子,即使春煦的设定应该是谢太后的心腹,该是断不会把眼前事外泄给任何人,那也不行!
谢琇倒不是大脑里还长着一座牌坊, 而是——自己明明没做的事情, 就不能为此背锅。
若是她今夜真的只是为了与这天界美男子一夕欢愉, 且已得手,那么即使教春煦看去,反正也是自己得了好处,也没有什么不可认下的。
但现在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一门心思只想搞事业, 白白背了个纵情声色的名声,这就让人不怎么愉快了。
谢琇是那种喜欢对错分明的人——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是一样。
因此她现在简直是气得脸都青了。
可是那位此刻正依偎在她怀中的天界美男子, 却仿佛另有计较。
他低低一笑,意识到现在自己的脸是靠在她肩部位置的时候, 还脚下略微使力向上一蹬, 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用气音轻声说道:
“……为什么不能让她看到?”
谢琇:“……”
她木着脸答道:“可能是因为担心先帝会气得从陵墓里冒出来?”
长宵笑了一笑。
帐子外头也点燃着一盏烛灯, 摆放在很不明显的地方, 因此刚刚谢琇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边也有烛光,还以为是殿内那盏缠枝灯投过来的光线。
但此刻仰倒在帐中, 那盏烛灯微弱的亮光却正好透过帐幔,落在长宵那张难描难画的俊美容颜之上。
光线暗昧, 却正好将他的俊容映衬得有丝神秘而不可知的美感。
那一瞬间,谢琇心头却忽然记起了一阙极是偏门的元曲小令。
【难描难画, 难题难咏,难亲难近,无意混嚣尘。若不是梦里相逢,年时得见,生前有分,等闲间谁取温存!】
这阙小令实则出自于一段不甚规矩的桃色艳曲之中,底下紧接着的是一段《折桂令》的唱词,说得更是愈发坦荡直白:
“美名儿比并清新,比不得他能舞能讴,宜喜宜嗔。惑不动他疏势利的心肠,老不了他永长生的鬓发,瘦不得他无病患的腰身……”
谢琇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往这天界美男子的身上溜了一遭。
那戏文里唱的还真是所言非虚!
难怪那一折戏的剧作家,在历史上也落了个“豪放激越本色派”的评价!
此时,这妖孽一般美貌的天界战神,方才蹬动时无意中将衣襟领口也蹭开了些许,如今却好似浑然不觉一般,挨着她耳边,含笑说出了有点惊悚的话语。
“咦,若真是这么说来,你那死鬼先夫,岂不是早成了鬼物,又要冒出来为害人间,这不若……须得除灭了才好?”
谢琇:“……”
真想让上一世的你来听听自己现在说的都是什么!
天生地长的大妖鬼说别人是鬼物,杀气腾腾地要把旁人除掉!
哦,这又不是你冲着我嚷嚷,说我逼着你杀自己作乱的同族,当真狠心的时候了?
他冲着她半真半假地嚷嚷“琇琇,你真狠心!”的样子,如今在她的脑海之中,鲜明得可是不得了呢!
谢琇因为想到了这个,不由得哂了一声,低声道:“……长宵,你真狠心。”
长宵一怔。
“……什么?”
他刚刚似真似假地那么说上一句,其实不过是为了逞点口舌之能。
他自然不常想到,她的身份,归根结底,是“先帝的寡妇”。但每次偶尔想到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一阵淤堵,好像吃果子噎在了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徒然堵得胸口难受,上不来气。
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真的很厌恶那位已经去了黄泉的“先帝”。
既是逞能娶了她,又没那个福分消受她的凤命,到头来自己缠绵病榻,什么都做不成,还要她来替他周全诸事,操持宫务……最后还把偌大个国家的烂摊子全都丢给她,自己倒是一闭眼走得爽快,还在阎君的命簿上占了个“谢琼临原配夫君”的名号……
长宵身为天界战神,亲历险境不知凡几,每一次大战都是竭尽全力从死人堆中挣命,完全凭借自己的实力平定四方,因此格外看不起这位人间的虞惠帝那种须得藏在娘子裙摆后头、自己当不得事的平庸懦弱。
他平时苦无没有攻击这位虞惠帝的机会,因为对方死得太快,也没有冒犯过他,他连话头都不好找。
但现在却教他逮住了一个机会,他便痛快地显出了几分自己的恶狠狠来,将这位短命的惠帝称为“鬼物”,对其喊打喊杀,自觉畅快,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谁知道这位谢太后还要护着她那没用的亡夫!还要说他狠心!他固然因为作战而手上沾染着很多死者的因果,但他又何曾对她不好过?他对她哪里狠心了?!
长宵这么想着,立时便委屈起来,好看的眉尾耷拉下来,抱住她腰间的手收紧了,闷闷说道:“本座今夜来寻你,本是为了你那好表哥春闱的那一桩事体有了些进展,找你去看……结果你倒好,又在这里朝着你那亡夫怜香惜玉!”
谢琇啼笑皆非。
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通情感,也不通文理。上一世他说话就不像读书人那么文绉绉,偶尔学会了几个新字眼,就兴冲冲地要拿来掉书袋,结果就如同今天这样,成语和诗句都用得稀烂,没几次用对过的。
但他一生倔强,偏要继续在那里酸文假醋。
“一头是你那年轻夭亡的亡夫,一头是你那情深意重的好表哥……”他居然还抬起手来,一根根竖着手指在那里计算。
“一夜夫妻百日恩是真,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怕也不假……”
谢琇:“……”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可是长宵还情真意切地叹息:“唉,却不知女郎这一颗心中,有几分能留给他人呢~”
谢琇:“……”
她索性直接动手去推他肩膀。
长宵嗤嗤地笑着,笑得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他身躯高大,凝结成实之后,单以这种纠缠躺倒的姿势,谢琇单手去推,还真的一时半会儿难以推动。
他笑着,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道:“女郎紧张什么?你那忠心的侍女,早在你大喊‘不’的时候,就吓得放下东西退了出去,还替你紧闭了殿门哩~”
谢琇凝神静心,屏息一听,殿内果然没有了另外的呼吸声。
……啊,至于长宵,他本来就没有。一道神识,要什么呼吸?
她放下心来,但转念一想春煦心中只怕都脑补了一些什么歪门邪道的联想,重又懊恼起来。
毕竟还是白担了这个虚名!亏大了!
长宵就好像突然拥有了读心术一般,见她气得鼻息沉重,反而又凑过来,笑嘻嘻地问道:“女郎气什么?本座是说真的,有一桩大热闹,本座专门进宫,特请女郎一道去看呢。”
他好像这一回从来就没有以“娘娘”这种称谓来称呼她过。此时以“女郎”称呼,就宛如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
谢琇听得惊心,但既然他提起了正事,总比眼下这种不明不白的贴贴模式要好得多。而且和上一世不同,现在的长宵是本体神识的状态,虽然躯壳是凝实的,靠过来时触感宛然,如同真人一般,但终究没有正常人那般高的体温,也没有凡人的呼吸气息。
幸亏她傻大胆,又因为长宵是她从前认识的人,还能勉强当作自己抱着个等身手办;若是换了别人来,这种接触的实感,细思起来难免不会让人毛骨悚然三分。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掩藏自己随身带来的真正实力,双手抵在他肩头用足全力,强行把他推到一旁,坐起身来问道:“是什么大热闹?”
长宵却没有回答,只是仰面躺在那里,右手掌心向上,随意地摆在额上,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直视着她——身上的某处。
谢琇沿着他的视线方向,低头一看,不由得大窘,继而恼怒起来。
原来是刚刚那一通丧失了重心的翻滚间,让她原本穿着的寝衣领口松开了一些,虽是没有走光嫌疑,但襟口处揉得皱皱巴巴,一看就有些“刚刚大概是没做好事”的既视感,引人遐思。
谢琇怒呵道:“你在看什么!”
长宵却咧嘴一笑。
他目光坦荡澄澈,似乎没什么不可与人言,但他一身如寒玉般没甚温度,眼神却带着几分灼然炽烈,从她被揉乱的襟口渐渐向上移动,直至落在她的脸上。
他说:“刚刚,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谢琇:“……是什么?”
她有点没好气,并不认为这一世换了一种出身背景的战神,就能跟她掉什么书袋了。
战神嘛,读的应该都是兵书才对。跟她谈论诗词歌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长宵并没理会她那点小小的恼火,径直曼声念道:“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谢琇忽而一怔。
长宵直直地盯着她,缓缓地坐了起来,一点点凑近她的脸庞,语声也变得又缓慢又悠长。
“……不如怜取眼前人。”他轻轻说道。
啊,这是上一世,他曾弹奏过的曲调,清吟过的诗篇。
谢琇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若短暂地回到了那座都家后园的小亭中,白衣俊秀的佳公子拨动琴弦,若有所待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可是她终究没有回应那一种期待。
因为那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并不是都怀玉,而是借着“都怀玉”这个身份、这具躯壳来掩饰的祸神长宵。
谢琇垂下视线,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向她寻求着什么,他只是依凭着本能要这样做,因为觉得她足够有趣,比旁人与他相处起来都还要让他开心……
可他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天生地长的大妖鬼,总以为自己求的就是一夕欢愉。但人间情意,远远比这个要复杂很多。
谢琇回身,撩起帷帐,看到榻边绣凳上,摆放着一套夜行衣。
春煦果真得力。
她伸手过去,拿起那套夜行衣,说道:“我们再不出发,那桩大热闹怕是都要错过了吧?”
长宵在她身后,很大声地叹息。
“女郎真个狠心。”他似真似假地说道。
“这就是‘挽断罗衣留不住’吗——”
谢琇展开那套黑衣的动作忽而一顿。
他又在乱用诗词了。
可是她却很难对他发火。
她最终只是轻声一笑。
“或许吧。”她答道。
第424章 【主世界梦中身】28
长宵倒不是说笑, 他夤夜入宫,确实是真的有了一些发现。
谢琇此时也懒得顾及堂堂当朝太后,忽然会了飞檐走壁的轻功,在他面前算不算OOC的问题。
反正他只是神识下凡渡劫而已, 倘若不让她认识的旁人看到, 即使他对别人说她身手非凡, 大约别人也是不太可能相信的。
谢琇心安理得地使用了轻功技能,一路飞掠,很快就跟随着长宵,来到一座屋宅外面。
谢琇一看,这处屋宅甚小, 并不像是能够泄露或左右科举试题的那些官员按品级应有的家宅,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是何处?”她悄声问道。
长宵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地,却屈指在紧闭的大门上以某种特定的节奏叩了叩门。
片刻后,大门吱呀一声, 被一名老仆打开了。
长宵倒是泰然自若。而那老仆一见他,以及他身后跟着的谢琇——此刻谢琇将头发全部在脑后高高束起一个马尾, 看起来又像是哪家小郎君了一般——面色一松, 低声禀道:“少爷正在等候公子来访。”
长宵朝着他摆了摆手,竟似十分了解这座宅子的结构似的, 带着谢琇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谢琇:……?
他与这座宅子的主人相识?那这座宅子的主人究竟是谁?
当然, 一般的宅子结构大同小异,谢琇很快就分辨出来, 他们大概是在往书房的方向走。
长宵停在一个房间的门外,抬手以特定的节奏在门上叩了几声。
紧接着, 从窗纸上透出的屋内烛光忽然晃动起来,一道人影自远而近, 走到了门旁。
那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犹豫,而是早就猜到了屋外来人的身份,在门后略略一停,就径直伸手打开了门。
长宵站在门口,谢琇站在他身侧,而对方看起来性格谨慎,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书房的房门也只打开了不大的一道缝隙,看起来刚好可容门内门外的两人相互把对方的脸看清楚,若是万一生变,门后的人还能随时把门关紧,将门外的来客统统隔离在外。
因此,从谢琇这个角度望去,并不能第一时间看到门后之人的脸。
她只见长宵抬起眼来,与门内之人对了一个眼神。尔后,长宵冲着对方简单地点点头,就侧过身来,朝对方介绍道:
“今夜我带了一位贵客来见你。此事最终还得着落在她身上,才能彻底解决。”
门内之人闻言轻声一笑。
“哦?”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年轻而清正。
“既如此,谢某定要谢过公子代为周全。”
长宵听对方彬彬有礼地对自己道谢,脸上也露出几分笑影,道:“道谢就不必了,能从你这里找到机会突破此事,也是一种机缘——”
他说着,侧身让出了门口的那个位置,示意谢琇走过来。
但是他并没有向对方先介绍谢琇,而是对谢琇说道:“咳,琇琇,此人是礼部主事……”
谢琇此时已两步走到了房门口,而书房的门也被门后之人配合地整扇往后拉开——
于是,她的视线,就第一次落到了门后之人的脸上。
与此同时,长宵的声音也落了下来。
“长康元年的传胪,谢玹,谢扶光。”
谢琇:……!!!
她那一瞬间险些用自然垂落于身侧的手猛掐自己的大腿,才算堪堪管理好自己脸上的表情,没有露出鲜明的愕然之色。
已经够了吧……这个游戏副本,所安排的那些她记忆深刻的人物,已经不能简单地以一句“巧合”来解释了……
而且,想一想也很奇怪。普通的一个游戏剧本,需要安排这么多外来的角色吗?
一般的乙女游戏,安排四五位可攻略男主,已经是极限。再多的美男子,也只能被安排为不可攻略的配角,除非有续作能将他们升格为可攻略人物——
然而,这个游戏仓,分明应该集合了时空管理局所有任务者在所有人气小世界里遇到过的角色啊?怎么可能她一次都没有遇到旁人在任务中攻略过的人物?怎么全部都是她邂逅过的人?这种百分之百的随机率,怎么可能实现?!
……除非,这就是人为安排的。
但现在不是查探这件事的好时候。
谢玹在这个剧本里的身份既然是礼部主事,长宵又说他就是此事的突破口,那么大概率他拿到的剧情和高韶瑛在户部积弊案之中的角色有着相似之处——就是“黑暗之中最后的良知,收集了足够的证据,只待明君来处置此案”。
谢琇站在书房门外,与谢玹隔着一道门,彼此的视线在半空中轻轻一碰。
谢玹在看到她现身的一霎,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一些。
他即使在这个副本里还不认识她,但他当然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能够以女子之身解决科举舞弊案的,除了监国太后谢琇之外,舍她其谁?
因此,谢玹的目光刚刚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就立刻垂了下去。他的人也随之折腰,一揖到底。
“臣谢玹,参见太后娘娘!”
谢琇心情复杂地站在门前,望着这位曾经在小世界里被她所扮演的小少女所仰望的、强大而正直的好哥哥,朝着她深深施礼。
而当时与他相斗、至死不休的那位大妖鬼,此时正站在她身后,还充当了他们两人相见的引荐人——
这个剧本不止一次让她感到了命运的荒谬可笑,但哪一回都比不上这一次。
或许以后,也只有与那位“有不臣之心”的朔方节度使盛如惊当面对峙、兵戎相见时,才能胜过此刻她心头涌起的荒谬感吧。
她咽了一下,强行压下了梗在喉头的那个硬块,方弯起眉眼,温言道:“快快免礼。”
谢玹直起身来,依然如同她记忆之中一般气宇轩昂,清正端方。
他气质里的正气,与盛应弦的那种,似乎有着很明显的区别。
虽然同为“正道之光”的人设,但谢玹身上带着一种清晰的少年感,换言之,有着鲜明的赤子之心。
而盛应弦或许是在朝为官多时之故,更加成熟稳重一些,也更坚定隐忍。
不过,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历尽千帆,心若赤子的谢二郎了。
久得……让她自心底深处,油然生出了一种怀念。
云边一别……相去已远,别来无恙?
她敛下气息,抬脚跨过门槛,掠过谢玹的身侧,径直走入书房。
“我不知道你都查到了一些什么,”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冷然说道。
“但我既然在,就不容许这种黑暗不公之事存留于世间。”
谢玹转身,目光投向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那里摆放着书房里的唯一一张椅子——的年轻太后。
不知为何,他的胸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强烈的欣慰、安心与怀念的情绪。
就仿佛她只要一出现,这世间便再也没有能令他发愁之事。
只要她安然站在那里,只要她在这世间好好地存在着——
他便有勇气一往无前,斩妖除魔,披荆斩棘,去除灭这世间一切的黑暗、污浊与不公,维护这世间的公平、正义与和平。
他终于转身走回去,走到她的面前,从袖中取出折好的几张纸,摊开在书案上,再推到她的面前。
“此乃臣于坊间听来,欲重金走门路贿赂同考官泄题或调换试卷以舞弊的相关人等姓名。”
谢琇:……!
果然不愧是谢扶光啊。
在监国太后面前,他作为人微言轻的小小主事,连婉言铺垫都没有,一张口就直指科举舞弊案的关窍。
舞弊的方式以及参与人员,他甚至都调查到了,还写于纸上,明显就是打算呈交给长宵为他找来的这位贵客。
谢琇心下一动,不急着责问舞弊案相关事宜,反而先问道:“你何以将这些都写在纸上,落于实处?须知这么做很危险,容易落人口实,被人发现……一旦对方发觉,提前欲将你灭口,你怎么办?”
谢玹似是微微有点惊讶,飞快地抬起眼来,好像想要看她一眼,但视线只抬到一半,他强大的自制力就已经阻止了他这种不合礼仪的举动。
他重新垂下眼去,注视着桌上的那几张纸,沉声道:
“臣不知长宵公子会为臣找来什么人。他只说他手眼通天,若臣想要将此事一查到底,他有感于臣为国为民一片忠心,愿意替臣找个不倒的靠山……”
谢琇:“……”
这一番话在她听来,简直处处令人感慨。
前一世的谢扶光若是知道到了这个副本里,他还要将那个可恶又可恨的大妖鬼称为“长宵公子”,怕是恨不得给自己当真拍上一记百无心杜撰的那个“闭口符”。
而且,他又何以对长宵的话如此信服?长宵虽然这一世因为出身变成了天界战神,眉目气场间少了前世那种邪佞风流之意,但也不至于一脸正气到了令人没有深交、就可轻信的地步……
难道,真的是因为谢玹彼时已经走投无路,只好把全副身家性命轻易地押在长宵的许诺上?
谢琇一肚子疑问,只得装出一副完全不知前尘的神色,好奇似的问道:“你与长宵竟是如此相交莫逆吗?兹事体大,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
她的话音一落,谢玹还未回复,站在一旁、原本懒洋洋地不想管这边交谈的长宵,倒是喊了起来。
“喂!你怎可如此诋毁本……本公子的名声?”
他气急之下,差一点把“本座”那个自称说出来,幸而及时咬住舌尖,换成了“本公子”。
“本公子可是为了此事日夜奔忙,殚精竭虑,虚耗心神……”他抱怨道。
“没成想到头来一句好话都没得着,倒要先捱你一顿怀疑!真真是不识好人心!”
谢琇哑然失笑。
第425章 【主世界梦中身】29
谢玹却好像觉得长宵的信用度被谢琇怀疑, 是他未能好生解释清楚之过。他一脸认真地向谢琇解释道:
“臣观长宵公子虽一身风流蕴藉,但眼神极正,对臣说话时毫无心虚遮掩之态,并无可疑之处。”
谢琇:“……”
多时不见, 没料到哥哥你还通起相面之术来了!
她尬笑了一下。
谢玹停顿一霎, 又诚实地补充了一句:
“臣将写有舞弊方式和参与人员的纸藏于袖中, 若是来人可疑,臣是不会将纸拿出来的。……也就是房门开处,臣发觉贵客竟是娘娘本人亲临,自然再无疑惑,可以放心将大事托付……”
谢琇:“……”
啊, 正是这种认真老实人一本正经说事的时候,突然说出的赞美、和盘托出的信任,让人最难招架!
谢琇咳嗽了一声,一边伸手去拿那两张薄薄的纸过来看, 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又问道:
“但你只有自己写下的这么两张纸的记录,别无其它证据, 只有一句‘坊间听闻’……若是朝廷彻查, 你提出的证据不足,万一负责查案的大员认为你自己肯定也牵涉其中, 才能将个中关窍说得如此清晰分明, 你又如何洗清自己?”
长宵一愣。
他的脸上很明显就是“你们这些凡人黑白颠倒、斗起心眼来,怎么也这么令人不懂”的恼火和烦躁。
但隔着一张桌案, 被她以如此尖锐的问题突袭的谢玹,却显得泰然自若。
“科举是许多读书人一生希望之所系, 若有舞弊之行为,将考官等人一道牵连其中, 难免有人情、乡党等诸多关系作用,倘若有人徇私回护,何人能给那些无辜受害的读书人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并没有御史当廷直谏、慷慨陈词,一言不合就要撞柱的那种激烈感,但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若于无声处听惊雷,直是震撼人心。
“谢某不才,当年科考时没有遇上这样的弊案,得以名列金榜,为朝廷效命。但谢某不能因为自己已经跃登龙门、春风得意,便忘记身后那些一直竭力在往上跳跃的其他同行者与后来者。”
谢琇抿起唇。
谢玹一直垂着眼帘,并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他好像也不太在意她的神情和心理变化。他只是想要把自己所想的原原本本在她面前摊开,向着这个国家坐在最高位置上、能够改变许多人命运的那位女子陈情。
“臣经多次查访,确认其中有人重金贿赂同考官之家人与心腹仆人,以获得调换试卷或替考的机会。而泄题一事,已有眉目,只是没有实际证据,臣会再去多方查访,一定不会让娘娘在处置时为难。”他说道。
谢琇沉默片刻,终于说道:“如此甚好。”
她的手拂过桌面上那两张写着墨字的纸。
纸上的字迹很熟悉,她曾经在无数张黄符上看到过,也曾经在他书房的各个角落见到过。
他习的大字、在书页空白处写下的批语、在纸上练习过的符箓……
虞州谢氏家中,曾经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笔迹。
而这样的笔迹,今天重现在她面前,写的却是几个官名,以及一连串人名和罪名。
谢琇盯着那几张纸,指腹覆盖上去,轻轻拂过那些墨字。
就像是那一年,他们在云边镇重逢时,她从他腰间的荷包里拈出那张无用却好看的、他依然一直保留着,执着地期待着那场有可能永远不会来到的重逢,然后能够再交到她手里的萤光符,注视着上面简单的符箓,然后一挥手将之挥洒到空中,洒下一片美丽萤光的时候那样。
那些字迹,分明承载着的,是他的心意。
以前,是照顾妹妹的心意。现在,是为民请命的心意。
隔了无数个世界,谢扶光,依然还是全天下最最好的谢扶光。
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让这个世间亮起光来的谢扶光。
他依然行走世间,顽强地维护着世间的和平与公道。
而这样的和平与公道,到了今天,她终于可以给他了。
虽然谢玹交给她的只是间接证据——即使知道了某考生向某考官的仆人行贿多少银两,但苦无实证,并且春闱未开考之前,一切舞弊手段还未曾发生,不能用将来的罪名,判现在的刑罚……
不过,距离春闱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从上到下将主考、副主考、同考官等等人全部换一个遍了。
有本事就把朝廷这些官儿的家人下仆,统统贿赂个遍啊?
要不要向他们加开一项临时税赋啊?
谢琇在内心里恶作剧一般地想道。
但她表面上表现得还是颇为端肃。
“春闱尚未开考,一切舞弊行为都还未发生。我不能以未来之罪名,判现在之人犯。”她平静地说道。
“但我会撤换全部考官,现已公布的名单之中,一个不留。”
“新的名单出来之后,如若还有人敢于贿买考官,你暗中查实之后,随时将名单及证据呈交于我。若无人再敢轻举妄动,你也要随时留心。春闱之后如有风声,也准你随时禀奏。”她补充道。
谢玹似乎很高兴她这么秉公处理,他的身上流露出一种她所熟悉的愉快气息。但他一点儿都没有流露于外,而是想了想,问道:“那么臣是依据哪种途径向娘娘上奏呢?”
毕竟他如今不过礼部主事,八品小官而已,平时想要对话的话,轻易还够不到监国太后这个等级。
谢琇:“……”
对了,忘记了这一遭。
她思忖了片刻。
刚刚长宵引见谢玹时,曾说他是长康元年的传胪。
“长康”就是先帝的年号,一听就是因为先帝生来先天不足,身体常年总是病歪歪的,所以继位之后须换年号时,就定了一个类似为他祈福的年号。
这么说来,谢玹中进士已经有六七年了。作为传胪,想必当初进翰林院也不难。不过,三年散馆之后,他又是怎么被分配到了礼部当了个主事?
不过,这也不奇怪。
谢玹极为正直,想必平时一定不肯党附他人。在朝中若没有些关系提携照拂的话,再加上他这种正直到不肯与任何阴暗为伍的性格,要往上走大概也不太容易。
当然,现在他有了最大的靠山和金手指。
谢琇道:“我过几日便下旨,拔擢你为御史。这样你便有风闻奏事之权,奏折也可直接上达天听。”
谢玹好像震惊得一时失去了表情管理,猛地抬起头来。
但他刚一抬头,视线与端坐于书案之后的谢太后相遇,就猛然又像被烫痛了一般,低下头去,只有耳尖和颈后等不明显之处,慢慢泛起一层红色来。
“臣……臣谢娘娘天恩,定当竭尽全力报效!”他说话甚至都不流利了一瞬。
谢琇笑了。
“朝中多年乱局,是该一点点厘清才对。”她若有所指似的说道。
谢玹的目光亮起来。他好像十分想要抬头,但却又竭力忍耐着那股冲动,以至于垂落在身侧的双手都有一点发抖了。
谢琇的视线落在他垂落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上。
那双手也是骨相优美、手指修长的一双手,并且能够在斩妖除魔时灵活地做出许多结印来辅助符箓的效果,能够在绘符时一口气不中断地绘出类似“万鬼伏藏”这样的高阶灵符;还能够握着她的手,用小木棍在树下的泥土上一笔笔带着她练习基础符箓的图案,能够在大雨时为她撑起伞带她回家,能够在出门执行任务之后,拎着点心或者其它礼物回来,递到她的手里……
可现在,他们隔着一张桌案,甚至连视线相交,都是逾礼之事。
谢琇没来由地忽然感到了一阵惆怅。
“将来,还多有得依赖你之处。”她放柔了声音,对谢玹说道。
其实,按理说她应该称他一声“谢卿”。尤其是谢玹在这个游戏副本中的设定,并不像高韶瑛那样,与“谢太后”还有一段前缘,因此省掉些客套也没什么。
谢玹在这个副本里,和“谢琇”,是完全的陌生人。
可是谢琇却始终不曾用“谢卿”这样的称呼来唤他。
因为那样做,就是将他们之间,摆到了正统的君臣位置上。她只是“太后娘娘”,而他只是“谢卿”。
这个剧本里,充斥了许多这样无端的遗憾之事。
谢琇闭上了双眼,停顿一瞬,又很快地睁开。
眸中深藏的遗憾,也在那一瞬,归于无形。
谢琇说:“谢御史,我很欣赏你的名字。”
谢玹一愣。
可是她已经由书案之后站起身来,绕过桌子,缓步向着门外走去。
长宵原本在旁边无聊地呆着,宛如一尊精美又不会出声的花瓶;此刻突然见她打算离去,不由得也跟了上去,还疑问道:“怎么?这就算谈好了?现在就打算走?”
谢琇微侧过脸,冲着他略一点头,道:“嗯。”
长宵:“……”
他一脑袋迷惑不解,但当他看向谢玹时,却发现对方只是从桌案前转了个身,保持着面朝谢琇的姿态,双眼却始终温顺有礼地半垂着,注视着她脚边的地面。
他看不懂这两人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又在这一问一答之间达成了何种默契。
在他听来,就算是谢琇刚刚起身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听上去都令人十分费解。
……怎么就突然开始没头没脑地说起谢玹的名字了?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出这个问题,就看到谢琇在门边驻足,微微侧过脸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这位年轻的太后是要完全转过身来,再看身后的谢扶光一眼。
毕竟,虽然谢扶光是他引荐给谢太后的,但是人心隔肚皮,科举舞弊又兹事体大,只凭着短短几句话,就将要事托付,这需要具有多强大的胆识与慧眼?所以,假如不放心,想要多打量他几眼的话,也是应当的吧?
然而,年轻的太后最终却并没有真正望向自己身后那位刚刚晋升了官职、同样年轻的御史。
她的视线落在西墙挂着的一幅画上。
长宵定睛仔细一看,那幅画居然画的是两小儿在庭院之中嬉戏的一幕。
那两个小儿一男一女,画得宛如年画上的胖娃娃一般玉雪可爱;其中的那个女娃娃正蹲在树下,似是用木棍在泥土上写字或画画。
那个男娃娃则是跨骑在一架竹马——也就是一根截短的竹竿,顶上安着一个木雕的马头——上,正站在女孩身旁,向着她伸出手去。
他的手中,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
画的左上角,则题着几行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长宵:……?
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太后要久久凝视着那幅画,脸上还会渐渐显出一丝感慨的笑意来。
然后,他听到她静静地说道:
“谢扶光,愿你如你的名字一样,永远匡扶正义,做这世间最明亮的一束光。”
第426章 【主世界梦中身】30
谢太后做事雷厉风行, 说到做到。
没过几天,她就以“朔方节度使即将上京述职,重臣须留在朝堂据实议定对策,不宜在此等紧要关头各领别事”这种有点夸张的理由, 直接下旨撤换了会试已定的几位考官。
但她却没有撤换主考官、大学士张贤楼。
倒不是因为张贤楼有多么清白无辜, 而是因为——这是她故意留着钓鱼用的。
张贤楼是个老顽固, 平时就经常对她指指点点,言必称“牝鸡司晨”,无视小皇帝李绍如今才三四岁的现状,恨不得她马上就撤帘归政。
而且张贤楼历经三朝,在朝中的影响力根深脉广, 虽然平时手上没有多干净,可一时半会儿想要拿下他,也不是很容易。
然而科举舞弊,可是天下读书人的根本大忌。如若他真的牵涉进科举舞弊案, 那么任他再资历老、势力大,那些读书人一人一句话, 也能把他骂进尘埃里, 那真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谢琇一边撤换底下那些考官,一边在六部里做了些小小的手脚, 腾挪了一番, 无非是折腾着将那些七八品的小官来回调动了一下,顺便就不动声色地将礼部主事谢玹调入了御史台, 给了他一个监察御史的官位。
监察御史在这个剧本里的设定也是个八品官,可以算是平调, 因此主事变御史,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这一番手脚动完之后, 谢琇特意传召了一趟沐恩侯夫人,命她带一封信回去给都家的老太爷及都瑾。
信中主要是再三严命都家在春闱之前一定要锁门闭户,谢绝一切来客,举凡拜访、行卷、送礼、攀关系等等,都要杜绝。而且一再嘱咐都瑾,说他本有才名,春闱之前不可出去与举子们相互酬酢,若是有什么人拉他试做什么题目,更要严格禁止,峻言谢绝,不可落笔一字。
总而言之一句话,春闱之前,假如都瑾能把自己封闭在府内,闭门不出,不见任何外人,不收任何从外头递进来的东西,不听任何从外头传进来的消息,那是最好的。
因为目前可能的几项科举舞弊的方式之中,唯有“泄题”一事,尚无证据。
倘若有人真的通过泄题的方式提前拿到了类似的题目,又因为京城才子之中,都怀玉才名最盛,而写成小纸条送到都家,隐瞒实情,求他试写一篇出来“赐教”,那到时候就真的是百口莫辩,撕掳不清了!
信中当然没有明言这一条轨迹的可能性,但好在当了几十年国子监祭酒的都老太爷,以及都瑾本人,都非常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沐恩侯府随即关门谢客,用的还是都老太爷生病的名义。
谢琇不禁感叹老太爷之爱孙,则为之计深远。
若是普通的闭门谢客,假如真的有人强行上门行卷,把自己的文章留在门房,或者有什么背景强大又混不吝的勋贵子孙强行上门拜访,将来万一真的依然出现舞弊案,那么都家根本不用真的透题或阅过行卷,嫌疑仍然是洗不清的。
但是,都老太爷“染病在床”,而且一度“病势沉重”的话,一般也不会有哪个没眼色的还要在这个时候登门纠缠。
甚至倘若真的有人上门时,让门房当场把行卷丢出去,或当场把客人请出去,在门外再当众嚷嚷一番“老太爷病得这么重,府中从老爷到少爷都茹素跪经地祈祷,衣不解带地服侍了,谁还有空理会你们这些事”之类的话,虽说可能解决方法是粗暴了一点,但孝道大过天,背地里攻讦都家的声音,或许也会少一些。
而新上任的谢御史,搜取情报的能力也是惊人的。
长宵这道神识,也很识相。在都瑾闭门最后冲刺期间,长宵也很少长时间占据都瑾的躯壳,美其名曰“本座到时不能舞弊替考”。
都瑾:“……”
幸好都大公子的涵养是一等一的,否则免不了要跟他翻脸。
长宵既然这段时间经常以神识体的方式留在人间,那么他监视那些考官的时候也变多了。
从他那里得来的情报,与从谢御史那里五日一汇报的密折,非常按时有序地汇集到谢太后的案头。
完全都是一些流水账。譬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处,某官的仆人某某与某举子见面,收受贿赂多少两银子之类。
这种详尽无比的记载,毫无疑问来自于可以用神识体自由来去于京中的长宵。
他好像把这个搜集证据的过程当成了一场游戏,就好像当年他兴冲冲地问她能不能把贪污的账本从贪官书房里偷去,再丢到皇帝的案头一样,他对于做个神探似乎乐此不疲。
相比之下,谢御史的记载没那么琐碎,但更有条理。
许是因为他经历过科举的全套过程,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所以他整理的消息虽少,但指向性非常强。
谁和谁是同乡,谁和谁疑似联宗,谁又和谁能通过何种人际关系连系到一起……这种人际关系树,被他列得非常清晰,不但有助于调查科举舞弊案,并且对于实际上算是被系统空降扔进副本、对朝堂之上这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两眼一抹黑的谢太后来说,简直如同考前突击补课,大有裨益。
果然!无论在哪个小世界里,谢二哥都是最可靠的!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下,二月初九,会试的第一场正式开考。
谢琇这一天都难得地推掉了当日的廷议,命摄政王会同内阁大学士商议即可。
而她自己则是回到了御书房,却并没有立刻开始批阅折子。
她似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大事发生一般,歪倚在窗下的坐榻上,翻看着本朝史书里的食货志。
食货志里主要记载的都是当朝经济相关的内容,比如田制、户口、赋役、漕运、钱法、盐法等等。
此刻她正在看着的,正是几十年前的一条记载:
“广雍二年二月,诏曰:‘会计之重,盐务居先,况彼两池,实有丰利。顷自兵戈扰攘,民庶流离,既场务以废弛,致程课之亏失。当重立新规,修葺旧场,恢复昔日繁荣,以备今时之用。宜令朔方节度使盛道渊,兼充制置幽云、默县两池榷盐使,仍委便制,一一条贯。’”
谢琇:“……”
盛道渊,她记得在上一世中,就是盛应弦的祖父。看起来,盛家三代的名字,也被直接借鉴来利用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朔方居然还有那么多盐池!想必这么久以来,盐税是一个大子儿也没收上来吧!
那么现在,这位年轻的盛节度使,腰包里大概应该是富得流油才对——
有钱到打一场仗也很无所谓的地步吗?
谢琇想着并不如何丰裕的国库,油然产生了一种仇富的心理。
不过现在还不是跟他打一架的好时候。
她必须先把都怀玉的这场大劫难解决掉。
科举舞弊,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放着不管。朝廷的抡才大典,决不能缺失了公信力。
更何况,假如将来朔方有不臣之心,真的要与朝廷开战的话,须得团结一致共御强敌,她也不能放任朝廷公信力受损,大后方还有一群读书人抗议科考不公啊!
她向后翻着食货志,勉强在那一大堆文言文中翻找出了盐的品种、产量、税率之类,记录在手边的一张纸上,打算稍后先进行一下计算,然后找摄政王和户部的人来过问一下,这么一大笔钱,是不是朔方就从来没有上缴给朝廷过。
……为什么玩游戏还要做数学啊!不开心!
谢琇随手在那张纸上开始罗列算式,但她长长一条的计算过程还没写到底,就听到御书房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诧异地放下笔,顺手将案上的那张纸叠了几叠,收进衣袖中。
……不收起来不行,她在上面写的都是阿拉伯数字和现代计算符号!
她刚刚摆出一副正在读书的端正姿态,御书房的房门就一下子打开了。
摄政王李重云站在那里,并且因为刚刚步履过急,他还有些气息不稳。推开门后,他一手扶着房门,胸膛上下起伏,抬眼向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谢琇咳嗽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问道:“昭王弟如此急迫,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会试开考到现在也不过一上午的时间,要舞弊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当她还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春闱不会现在就出问题吧”的时候,李重云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那面对她时,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笑意的俊颜,此刻面无表情,神色甚至说得上是严峻的。
“刚刚收到急报。”
他连对她的尊称,或是那种略带暧昧似的“嫂嫂”的称呼,都省去了。
“朔方节度使盛应弦,率领十万大军,迫近京城!”
谢琇:!!!
这句话刚刚传达到她大脑里,在脑海中由音节重新凝结为一个一个的汉字,浮影在那里;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其仔细拆解、思考、寻出其中的种种疑点并进行提问,她自己的身体便已经做出了最直白的反应——
她猛地从榻上站起来,砰地一声,右手拍在凭几上,将手中那本食货志按在掌心之下。
“怎么会……怎么可能?!”她震愕之下,脱口而出。
第427章 【主世界梦中身】31
“十万大军, 一路东行,沿途竟然没有一州、一郡、一县、一城的官员发觉并向朝廷示警?!”她质问道。
李重云脸色阴晦,道:“他们化整为零,一路上并不入城, 且夜宿山林, 尽量不去惊动沿途各城镇的守军及官吏……如有军需采买, 便派出一小队人马,扮作商队入城,拿的都是正规路引手续,尽量不引人注目,也不引起任何纠纷……”
谢琇急急追问道:“那他们如今已到了哪里?是如何被发觉的?”
李重云长叹了一声。
“前锋军已至距离京城二百里的显国县。”他道。
“被发觉……是因为他们再不掩藏行迹, 公然打出朔方军及‘盛’字大旗,于大道上行进……”
谢琇:!!!
她从齿缝间挤出一个问句。
“……那么,盛如惊此番入京,所为何来?!”
李重云在回答之前, 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冰冷的喟叹,从她的脸上一滑而过。
“自是……入京述职。”他静静答道。
“据急报中说, 他们前锋军中小将言道, 盛节度使听从朝廷所召,身为忠臣, 遵旨……行事!”
谢琇一瞬间简直觉得有一点无话可说。
“一派荒谬!”她怒道。
见她这么生气, 李重云之前紧锁的眉头反而展开了一点。
他盯着她,似乎确定了她的怒气完全是冲着盛如惊去的, 眉目就更平展了。
和刚刚迈进御书房时那急迫的神情不同,他现在甚至还有了一点闲心安慰她:
“这也是人之常情……朝廷要削他的权, 可能还要想些更厉害的法子反制他,他若是坐以待毙, 就当不上这个朔方节度使了……”
谢琇:“……”
怎么,你现在倒是突然宽宏大量起来?朔方大军都要压城了,你那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所为何来?
她兀自气了几秒钟,忽然想到什么,嗤的一声,哂然失笑了。
……想来想去,怎么我们两人只要碰到一起,总是能京师危急,大军围城?
我们这是什么千古难寻的相冲八字吗?
谢琇先前的那一阵怒火,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被打断了。
她定下心来一想,也觉得既然这就是这个剧本安排好的剧情的话,那么不管“谢太后”或者摄政王这两个角色如何选择,也终究必定有这一遭的。
现如今,反派可攻略也不是什么新奇之事了。唯一新奇的是,这个游戏仓按理说应该是随机分配角色,怎么就那么刚好地把她所有攻略过的人气角色,全部排布到同一个剧本里,这么做到底又有什么目的,就很难懂。
谢琇重新坐回去,右手搭在凭几上,指尖“叩叩”地轻敲着桌面,似乎正在深思。
摄政王走进御书房,回身轻轻关上了房门,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谢琇向着一旁的圈椅扬了扬下巴,道:“坐吧。”
李重云倒也不跟她客气,从善如流地坐下。谢琇这才问道:“你有何对策?”
李重云道:“立即从京畿周围调兵,同时封闭京城八门,做好守城战的准备。”
他似是早就计划过一旦朔方军来袭时的应对之策,此时一条条说得细致:
“京畿周围能调之兵,再加上本身的京畿守军,大约有二十万之数。即使有些吃空饷的员额要减去,也尽够了……”
“盛如惊号称带了十万精兵入京,也不一定就是实数……毕竟十万人一路上动静不应该这么小,该是和从前作战时一样,略略多报了些数字……”
“京畿周围粮库,我已秘密令人调粮入京。再有三五日便能全部调空。但盛如惊的前锋军如今已至距离京城二百里之处,只怕这些粮库,得给他留下浅浅一层底了……”
“军械也……”
谢琇忽然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我都能想到之事,盛如惊就想不到吗?”她平静地反问道。
李重云也不是笨人,闻言微微一怔。
“你是说,盛如惊为了夺取粮库,有可能命一小队精兵轻装快行?”
谢琇颔首。
李重云的脸色微微一变。
但他应该还是提前做了一些准备的,脸色并没有多难看。
他在心底默算了一下,道:“无非是给他留浅浅一层底,还是给他留个两成的区别罢了。”
谢琇道:“然而他们那里至多十万人,还能从城外各处搜取百姓家中余粮以作补充……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若是要长期围城的话,坚持几个月,新粮便可以成熟,到时候他们吃饭,都能吃一碗、倒一碗!可京城一锁闭,城中光军队就是二十万人,人吃马嚼!更不要说城中原本有多少百姓了!”
李重云终于被她说得脸上微微变色。
“这也无妨……只要我们速战速决……”
谢琇冷笑道:“你是不是对盛如惊有点什么误解?”
她右手猛地一按凭几,陡然起身,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更何况,若是京师被围,这十万军不过就是他的先锋军;若是久攻不下,他到时候再从朔方往京城调兵,也不是难事……假如他还联合了其它节度使的势力,那就更难以收拾了……”
李重云的面色被她说得愈来愈阴鸷。
他并不是蠢人,这一切他也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有谢太后从前与盛如惊订婚的这一层情分在,又是盛如惊悔婚在先,按理说他在外头的名声不差,应该对谢太后多有愧疚才对,可他真真是动作起来,竟然一点都没有顾及这点旧日的情分!
他甚至连送往朔方的圣旨上,都没忘了同时盖上先帝在遗诏中赐给谢太后、让她有足够权力临朝垂帘的印章“顺和同禧”。
这方小印,其实在圣旨上并不一定需要钤上。他纯粹是为了提醒盛如惊,如今朝廷之中,做主的人里,也有他的前任未婚妻一份,倘若他还有些君子之风的话,就应当思及当初谢太后举家罹难时,他是如何无情地抛弃了她;如今便应该念及这些愧疚之往事,对朝廷——不,对谢太后——多一分敬重才对。
不过,也说不定这样做是起了反效果?
他盛如惊算是个君子,但他手下的那些军头兵痞可不是。
那些老部下们,想必对当年之事的内幕也很清楚。一旦思及如今朝廷中做主的是谢太后,对朔方有悔婚之仇、毁家之恨,说不定那些人早就要吓得跳起来了!他们肯定没少在盛如惊背后撺掇他起事!
李重云有些懊恼,但这些事是没法对谢太后说的,他只能独自怄得胸中怒火满腔而已。
但谢太后本人,倒是先一步把这些事摆上了台面。
“说起来,也说不定是朔方诸人忌惮我,怕我掌握大权之后,对朔方心怀怨恨,迟早要对他们下手,所以想着先下手为强呢。”
她忽然站定在当地,转过身来,朝着李重云微微一笑,笑容里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李重云心下一悸,立刻否认道:“哪有这样的事?这和嫂嫂并无关系,是那盛如惊,从头到尾都无情无义——”
谢琇摇摇头,道:“无妨。事已至此,既然那些人对我也有所忌惮,此事便都着落在我身上好了。”
李重云:“……嫂嫂这是何意?!”
谢琇:“自然是说,我来和他们交涉。”
李重云:“但他们要的就是京城!再说大一点,他们要的就是那个位置!”
谢琇真情实感地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谁家的乙女游戏能打得破家灭国啊?!
“我知道。”她平静地应道,目光落在李重云的脸上。
那张脸一直是十分漂亮的,有的时候她甚至承认要超过她的任意一个马甲。
毕竟……她自始至终,做的任务里,多是炮灰。一个炮灰,再漂亮也是有限的。因为若做炮灰,美貌无用。
然而,那张脸还是太过年轻了。
在这个故事里,他甚至没有经历过“夺宫之变”那样惊险的剧情。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贵妃之子。就算晚生了数日,也依然是堂堂正正的皇二子昭王。他的兄长占了嫡长,却一直病弱;即使能够登上大位,也时时刻刻要生活在这个二弟有可能随时取而代之的阴影之下。
没错,他嫉妒兄长,难道他的兄长就不嫉妒他了吗?
他年轻,漂亮,健康,聪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文武双全,受众人的仰望。
而他的兄长,因为长期的病弱,到了最后几乎瘦脱了形;他阴郁,惨淡,瘦削,苍白,病骨支离,脑袋空空。因为一直身体不好,上课的时长都支离破碎,从学识到权术,都没怎么学通。
这样一个人,偏偏占着太子的位置。父亲要扶他上位,他又岂敢把自己的心虚显露出半分?
他永远都在和上天挣命。多挣出一天来,都是好的。但与此同时,他的二弟可以尽情地在京城的骀荡春风中鲜衣怒马,纵情长笑。
这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
他经历了太多磨难。而他的二弟,没有经过任何磨难。
可他经历的磨难不能化为阅历,因为他有太多学识没能学会。
他二弟所学会的那些学识,又缺乏磨难等等阅历的支撑。
他们都不如盛如惊。
所以今时今日,他们才落得如此地步。
朔方大军压城,而她只会简单粗暴的解法。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去见他。”她轻声说道。
“问一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倘若他要的东西太过分,我不能给的话,那就——”
就什么呢?
她最终没有说出口。
第428章 【主世界梦中身】32
朔方军的推进速度很快。
他们似乎并没有打算将沿途城镇全部攻占下来的意思, 而是一路推进,直逼京城。
这也证实了谢琇的一部分推测——他们所带的兵力不足,不能让他们一路攻占城镇,然后分兵驻守, 最后到了京城, 还有足够的兵力对朝廷进行威慑。
但这也不能让她释怀多少。因为她赫然发现——
京城周围这些军队, 再加戍卫京师的禁军,吃空饷的实在太多了!
号称二十万的人数,最后连老弱病残能喘气的都算上,只有十三万人。而且这其中训练有素的精兵,打对折都不到。
谢琇仔细翻阅了一下兵部的记录, 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剧本里好像连续三代皇帝平庸的平庸、病弱的病弱、幼小的幼小,但这个国家好像气数未尽,竟然已经有几十年没有爆发过什么大战了。
没有发生过大战的和平年代固然很好,但在“朝廷腐败”这个条件之下, 人人居安而不思危,军中偷懒、徇私、吃空饷成风, 又没有经历过大战的洗礼, 几乎已经掏空了军队的底子。
而朔方军戍守边境,几十年来历任节度使都富有野心, 操练不辍, 又时有与胡虏交战的经历,从上到下不说是百战雄兵, 也能算是一支劲旅,又对盛节度使忠心耿耿, 只听从他一人指挥;比起京城里临时拼凑起来的那十几万杂兵,个个将领还各自有着小算盘, 看起来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
这一回的前提条件,可比上一世谢琇与晏行云经历的中京保卫战还要糟糕。
上一次的中京保卫战,晏行云竭力腾挪,底下官员、武将与兵士也没有烂到根子里,总有十之六七是愿意为打赢中京保卫战出力的。虽然可能单兵战力远低于那些蛮子,但事先有了准备,粮草也未告急,还有火器辅助,算起来竟是比眼下的情形好上许多倍。
而在这个副本里,火器完全没有,设定就是冷兵器时代。这种时代对于单人战力需求更高,谢琇看了一回京城集结的守军操演,觉得那场面简直辣眼睛。
要不是一腔倔强让她绝对不能认输的话,就冲这个样子,这样与她作对的内阁,这样四处漏风的六部,这样弓马废弛的军队,这样各怀打算的武将,还有扶不起又不是亲生的小皇帝……
谢琇真想撂挑子不干。
尊敬的编剧大人我玩游戏是为了让所有美男都追捧我爱慕我让我十分愉悦让我充分享受才能有激动的心情去氪金望你知!
而现在呢,现在——
曾经爱过的人陈兵京师城门外,要把自己从王座之上赶下去。曾经有过前缘的人们风流云散,各自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位置上,但却都不足以立刻解决她眼下的困境——
这个剧本真奇怪。
假如是要为她曾经攻略过的人们都安排一个好身份的话,却偏偏把盛应弦安排为反派大佬。假如是要无视年龄上的不适宜、强行提拔一波大家的话,却没有把所有人都安排为高官显贵——谢玹更是只有八品,而都怀玉甚至还没有考过会试!
这算什么见鬼的设定?
眼下,春闱还没有结束,朔方军却已重兵压城。
谢琇没想到自己头一个要解决的问题,竟然是——今年的会试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举行下去。
朔方军压城,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参加会试的举子,亦是人心浮动。
但朔方军并没有直说他们要造反,只说是“护送盛节度使入京述职”,倘若现在就停办会试,就等于朝廷变相地承认朔方军上京,并不是一次正常的行为,视同叛逆,这才做出中断会试的严重举动!
这无疑是不行的。朝廷决不能先出手,然后白担一个“怀疑藩镇,逼反朔方”的名头。
因此,会试是停不得的。
然而,有多少举子认为朔方军即将改朝换代,自己不愿做旧朝最后一届进士,以免在新朝无法出仕,这就很难讲了。
会试第二场于二月十二开考。当日,朔方军抵达京师城下,京城八门锁闭戒严。
然后,礼部上奏说,会试第三场于二月十五开考时,弃考之人约有上百之数;即使进入考场,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染污试卷、交白卷或将答卷写得驴唇不对马嘴,以逃避今科中榜。
谢琇冷笑。
这个可比舞弊容易解决。
她亲自在大朝会上宣布,今科后两场弃考之人,永不录用。后两场答卷与第一场相比,有明显水平下降或卷面污点者,永不录用。与此同时,朔方军上京期间,有明显忠君爱国行为者,若为商家或贱籍等无法科考者,不论出身,恩荫子孙及本人,准许自下科起参考。其余出身者,另行封赏。
此令一出,倒是平息了一些市井之中的惶惶情绪。许多人家动了心思,要去挣这份功劳,好给子孙后代博个下场的资格。
长宵倒是来找过一回谢琇,问她“要不要本座出手,去那军营里替你把首恶逮回来”。
谢琇:“……”
首恶?谁是首恶?还有,逮?怎么逮?跟他打一架?
她有一点哭笑不得,先是感谢了他的好意,继而劝他不要在这种时候再多添不必要的因果,安心替她多监视几个地方,把科举舞弊案扼杀在最初,就是造福百姓了。
她甚至还提醒长宵,若能在阅卷时分神关注一下那些考官和其他负责弥封、誊录、监试等官员的行为,让他们不至于为了构陷他人而趁机故意涂污试卷,也算是多做一份善事了。
长宵一脸烦躁,口里嘟哝着“你们这些凡人真是麻烦,马上都要灭国了,还有心情在甚么考试里陷害别人”之类的抱怨,走掉了。
谢琇:“……”
长宵离去之后,谢玹又来求见。
谢琇:?
他不也应该盯着科举舞弊之事吗,难道是长宵离宫之后,直接去找他抱怨了?
谢玹一袭青色官袍,衬得他整个人更是清爽俊秀,有若风前河畔柳、窗边千竿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即使谢琇已被朔方之事烦扰了好些天,见到这样的谢玹,还是不由得眼前一亮。
玹二哥真不愧是世间之光!
可是她表面上却不能表示出自己这种带着亲近的激赏之意。她只能端坐如仪,微垂视线,在谢玹向她见礼之后,肃声道:“免礼吧。谢御史今日晋见,可是有事要上禀?”
谢玹直起身来,从容不迫地说道:“娘娘明鉴,确是如此。”
谢琇:“哦?何事?”
谢玹道:“自朔方军压城,围而不攻,隐然向朝廷施压,今已四五日矣。”
谢琇的头一下子就痛了起来。
唉,是啊。
也不知道盛应弦心中作何想法,朔方的前锋军十二日抵达城下,随即在西门外扎营。他本人则在一天半之后赶到,却没有第一时间遣使入城向朝廷奏报自己已经抵京的消息,也没有派人来询问自己何时能够觐见天子。
他和他带来的朔方军一样,沉默地停在京城的西门之外,不说进攻,也不说顺服,就那么按兵不动,停留在那里,似乎打算隐然向朝廷施压,直到他们双方之中,有一方沉不住气,率先采取行动为止。
朝中不是没有人提议,既然如此,就由朝廷率先向朔方军派出使节,责问他们为何不按照圣旨所命,入京述职。
……然而,节度使入京述职,标配是带二十人随从,不得携带任何兵器,须在城门处解甲,只穿官服入宫觐见天子。
朔方那些人肯答应才怪!
谢琇叹了一口气。
“节度使入京述职,一切早有定例。但朔方别有野心,定然不肯遵行。”她说。
谢玹正色道:“既如此,朝廷何不遣使前往朔方军营,当面责问盛节度使?”
谢琇:“……确有这样的打算。然而此行定然十分危险,即使朝廷派一二百人随行护卫,到了朔方军大营门外,恐怕也会被拦下。到时候,他们若是只允许朝廷来使只身进入军营,可如何是好?”
谢玹克制地将视线停留在谢太后面前的桌案上,道:“即使他们允许这一二百人全部入营,对上他们的十万大军,也如同一颗石子落入大海,激不起任何风浪。”
谢琇道:“正是如此……”
谢玹忽然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说道:“既然如此,是只身入营,还是偕同那一二百护卫一道入营,有何区别?”
谢琇愕然道:“但是……”
谢玹突然迈前一步,朝着她一揖到底,深深再施了一礼。
“谢某不才,愿为娘娘和皇上分忧!”他朗声说道。
“谢某愿前往城外朔方军大营,面见盛节度使,质问他为何不愿入城觐见天子,究竟有何打算,是否存有不臣之心!”
谢琇:!!!
她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甚至因为动作太大,衣袖飘起,将摆在桌案边缘的一摞折子拂落在地!
那些折子掉在地上,发出一阵杂乱的响声,但谢琇却无心去关注。
她双手撑在桌案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注视着与她只隔一张桌案,许久未曾面对面再相见的谢玹。
“……抬起头来。”她忽然说道。
谢玹:……?!
他的身躯微微一震,停顿了片刻,这才依言直起身来,缓缓抬起眼,视线一点点抬高,直到最后与她的目光相对。
“……娘娘?”他犹豫了一下,带着一点询问之意地轻声唤道。
第429章 【主世界梦中身】33
和记忆之中身中魔气的红眸不同, 他的眼眸很黑,目光却很清澈,衬得那双眸子如同两丸明亮的黑水晶一般。
谢扶光,正应该拥有这么一双明澈得能够照见世间一切黑暗虚妄的眼眸才对。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 紧盯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能让你去送死,谢扶光。”
她摒弃了“谢御史”那种御前奏对时更合乎礼仪的称呼,直接用那个她记忆之中更深刻的名字称呼他。
谢玹一愕。
谢琇已经继续说道:“……朝廷固然也是养士千日,用在一时,但这等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冲突, 实乃自相残杀之事,若是难以平息,最终便只有一战……事已至此,实在犯不上再多牺牲一位忠臣。”
谢玹闻言, 虽然目光依旧明澈,但脸上却慢慢浮现了一丝有点不知所措的神色。
他好像不知道是为了谢太后称呼他为“忠臣”, 不愿意教他以身赴险而感到高兴才好, 还是为了谢太后拒绝了他的请求而感到失落才对。
“可是,娘娘……”他迟疑地说道, “您若不派忠于朝廷的人去, 那还能派谁去呢?”
谢琇笑了一笑。
“我自给盛节度使写一封亲笔信,教个小兵送去, 送下就可以转身回来,不必说服他们, 也不必等他的回信。”她说。
谢玹惊愕起来。
“可是,娘娘!您这样做, 朔方军是不可能听从您的,盛节度使也不可能就此改变主意……”
谢琇道:“或许吧。”
谢玹急急说道:“所以,您应当派臣去!臣会尽一切努力说服盛节度使……”
谢琇笑了,又摇了摇头。
“这或许都不是盛节度使一人能够决定之事。”她异常坦率地对他说道。
“即使他被你说动,他底下那些人也不可能真的坐视他解甲卸剑,只带赤手空拳的二十人入京觐见。”
谢玹的脸色变了变。
“臣对此也有所预测,但是……朝廷一开始总不能立刻就让步,必须先严令他们按成例行事,方能昭显天子之威!”他争辩道。
“接下来若是还僵持不下,娘娘和皇上念在盛家多年来戍边有功的份上,额外开恩,再行协商旁的法子,这自无不可……可这些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不能直接就加恩于朔方,倒教他们小瞧了朝廷……”
谢琇看着他一递一句地絮絮说着,好像生怕她这位年轻面嫩的太后会屈服于城外罗列的朔方十万精兵,轻易让步,堕了朝廷威严似的,倒也不觉得有多么冒犯,反而有一点想要发笑。
那种笑意并不是因为嘲讽或自嘲,而是因为——
谢玹的语气,太像一个过度担心的兄长,每一句话、每一个角落都要嘱咐到,都要掰开来揉碎了替她讲解,生怕她遗落了哪个细节,就做出什么顾此失彼的决定来似的。
他甚至都没有计较谢太后在刚见了他两三面的时候就称呼他“谢扶光”,是不是有点太无视礼教规矩。
不过,或许这就是谢玹骨子里深藏着的另外一方面性格呢。
有着不顾一切的冒险精神,想挑战那些礼教与世俗的束缚下不可能达到的事情,彬彬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着离经叛道的意味……
他抬起眼来,终于在太后的许可之下,能够放肆地直视这位年轻的谢太后的容颜。
明眸皓齿,靡颜腻理,分明是极美的容颜,但被颜色发沉的盛装很好地包裹和烘托起来,便突破了年龄的限制,有了几分沉静端肃、高不可攀的感觉,恍若前朝石窟壁画上所绘的天女。
而这样的一个人,此刻却被红尘中这些污浊的算计和利益所绊住,忍着气,忍着被侮慢的耻辱,一点点权衡着要做什么才能保住这个国家,这危如累卵的和平,甚至是她脚下一名微不足道的臣子的性命——
他的头脑一热,目光再度起了一点点波动。
他直视着她,说道:“请让臣去。”
在她翕动嘴唇,说出拒绝之词以前的一瞬间,他又诚恳地说道:
“娘娘,在与朔方撕破脸之前,总要走这么一遭的。”
“臣感念娘娘为臣顾惜性命的恩德,但倘若只派人送封信去,也不等对方的回复就回来的话,朔方一定会说受到了朝廷的怠慢,是朝廷的轻视将他们逼反……而这个罪名,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是不会接下的,他们一定会硬按到娘娘的头上……”
“而我——而臣,不能让娘娘承担这种莫须有的罪名。”
他叙述着理由的时候险些说走了嘴,将循礼自抑的自称“臣”,说成若平辈相交的“我”。幸好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而及时改口过来。
“娘娘就该一直是这样,名声清白无瑕,无愧于先帝的托付、皇上的信任和天下臣民的景仰……”
谢琇怔怔地听着,听到这里终于胸口一悸,继而哑然失笑。
“不必。”她摇了摇头,柔声打断了他。
“我不需要甚么生前身后名,想要的,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得到。”
她微微敛下眼眉,思考了一下,然后重新抬眼望着面前的谢玹。
“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是该在与朔方撕破脸之前,最后给他们一个机会。”
……其实,她是想,最后给盛如惊一个机会。
被派到这样的反派大BOSS角色,若是真正的盛如惊来了,或许非他所愿。
那就再给他一个机会,看看在正统的朝廷来使之前,他还会不会像从前的正道之光那样,做出他自己会做——而不是被那些军头兵痞、麾下势力所裹挟——的选择。
谢琇道:“那我就命你为朝廷特使,出京去见盛节度使,望他勿要执迷不悟,与朝廷为敌。若是他能及时悬崖勒马,心回意转,同意入京述职、觐见天子的话,可前事不究。”
谢玹目中一亮,一揖道:“是!臣遵旨!”
他还来不及为自己终于说服了谢太后而感到高兴,就听见——谢太后又施施然向着他当头抛下了一句险些砸得他晕头转向的话。
谢太后说:“不过,我会乔装打扮为你的随行护卫,与你一道出城前往朔方军大营。”
谢玹:!!!
他猛地直起腰来,一抬头,话已经不受控制地从口中冒了出来。
“这怎么能行!”
结果他的目光刚一落到谢太后的脸上,就发现她在笑。
那张光彩照人的脸上带着微笑,眉目间却有着一抹令人无法拒绝的凛色。
“如何不可?”她慢悠悠地说道,“朔方之事,其中真相,众说纷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我听得已经够了。”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如今,我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所看见的东西。”她正色道。
“我要真相,便自己去索取。”
谢玹急道:“朔方十万大军,来势汹汹,凶暴残忍!娘娘千金贵体,大虞一切国事,皆仰仗于娘娘圣裁,娘娘怎可自蹈险地?!”
谢琇又笑了。
“你错了。”她似真似假地笑道,“大虞一切国事,只不过是摄政王与诸臣之间的博弈罢了。我也好、皇上也好,暂时都只不过是先帝遗诏抬出来的吉祥物而已。”
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无言以对。
太后在外头被人传说的威势不像假的,但太后此刻在他面前含笑带着感慨说出来的话,也不像假的。
而以他对太后的那一丁点浅薄的了解来看——
谢太后,应该是一位意志和信念都很坚定的人。这样的人,假如再加上聪明颖敏、善于审时度势的条件,又怎么能够容忍外人随意支配自己,随意诋毁自己的名声?
谢玹一时间想不明白。
不过,谢太后真的如同他印象里所了解的那样,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更改。
“不必多言。”她抬起一只手来,竖立在面前,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谏言。
“我有足够的身手可以自保。唯一不太确定的是……”
谢太后美丽的面容上忽而浮现了一丝难解的笑影。
“大概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连同你的安危一起保下。”
谢玹:“……”
他终于呼出一口气来。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唇角也不可遏制地向上提,一直翘起来。
“臣到时候会懂得自己逃跑的。”他玩笑似的答道。
“一定不让娘娘为臣着想的心……呃,恩德——落空。”
他终究还是打了个磕绊,把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心意”一词的后边那个字咽了回去,改成了较为恭谨的“恩德”这个词。
他的心下忽然一阵乱跳,耳尖也一阵阵发热,心慌得厉害。
可能是因为刚刚的那一次失言吧。
他陡然垂下视线,不敢再去看谢太后那张笑吟吟的脸。
但谢太后并没有怪罪他。
他就那么退下了。
隔天,谢太后便在朝堂上宣布了要遣使前往城外的朔方军大营,面见盛节度使,与他沟通入城觐见天子事的决定。
朝堂上登时吵成一团,但基本上吵的都是这位使节的人选、随行人马的规模,以及见面以后说什么、做什么,想提出什么条件要朔方答应。
谢太后听得头脑一阵发胀,索性厉声喝止了殿上的议论声,径直命一旁的大监宣旨。
旨意是早就写好的,命监察御史谢玹为天子特使,率五十名禁军出城前往朔方军大营。届时谢御史将向盛节度使递交一封天子的信件,也将在天子的授权之下“便宜行事”,与盛节度使商讨入城觐见天子的具体仪程。
结果底下又吵嚷成一片。
第430章 【主世界梦中身】34
大家都心知肚明, 天子年仅四岁,正是握笔都握不牢的时候,歪歪扭扭能把千字文的前两句写下来不出错,就已经算是很好了, 要他写亲笔信, 自是不可能的;必是谢太后或摄政王代笔。
而天子授权谢御史“便宜行事”, 大约也是谢太后和摄政王商议出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譬如随从定员多少为宜,穿什么样的服饰,要不要特赐御街骑马直至宫门下马,到时候天子会赐下何等封赏……之类的事情。
关于这些标准, 朝臣虽然也已经七嘴八舌吵了一阵子,但目前尚无明确的定论。主要是旧例是为着约束藩镇起见,有些过苛,朔方必不可能答应;但另开新例, 多加宽容,又好像长朔方志气, 灭朝廷威风, 朝廷颜面上须不好看。
然而朔方大军已经开到京城外面,十万精兵可是没有什么闲心等朝堂上接着慢慢吵清楚的。
因此朝臣们也就是意思意思地表达了一下各自的愤怒, 这愤怒主要针对朔方对朝廷的轻视, 以及谢太后不再等待内阁决议、越俎代庖下决定的行为,就偃旗息鼓了。
二月十八上午, 京城西门忽然开启了一道不大的缝隙。
那道缝隙倒也不算很细,宽度可容两列军士通行。
在那两列军士的最前方, 谢御史着青袍,腰间系着天子特赐的一围玉带, 气宇轩昂,清正端严,高坐于同为天子所赐的御马之上,率先驰出西门。
在他身后,有两名打扮普通的随从,像是书吏一般的人物。就像是与他同去的芝麻小官,只是特意为这位天子特使撑场面,并随身携带盛放着圣旨和礼物的玉匣而已。
在他们一行三人身后,则是那五十名禁军。
或许是因为考虑到派去的军士多了,会被火气旺盛的朔方军视为炫耀或挑衅,朝廷最终只派遣了五十人随行戍卫。
不过谢御史的心里应当很清楚,这五十人将会留在朔方军大营的辕门之外,不会随他入营。
二月中旬的早晨,风里犹带着一丝寒意,一行人驰马出了西门之后,城门随即又紧紧关闭。
朔方军大营距离京城三十里,谢御史似乎又不急着前往,速度适中,纵马徐行,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得大营门口。
守卫自是上来询问。但天子特使持节来访,那根顶端饰有五彩羽毛的旌节何等显眼,还有甚么不认得的?
这一回朔方军倒是没有故意怠慢。守卫进去了一刻钟,便又与一位文官模样的书办一同回转出来,言明盛节度使在大帐内恭候,但此处为军营重地,这五十名禁军不宜入营,还请使节大人携同两位随从在此下马入内。
谢御史十分镇静,似是早已料到朔方军这边的要求,便在辕门前下了马,将马缰交予身后那五十名禁军的小统领,便亲自持节在前方行走,身后的两名随从各捧玉匣,紧随其后。
那书办在前引路,一直将三人引领到中军大帐之前。
帐帘垂落着,那书办在外面朗声报了“天子特使、监察御史谢玹及两名随从已到,请见朔方节度使”,便有人从里掀起帐帘,侧身请谢御史一行三人入内。
那根旌节约一人半高度,谢玹在帐外估量一番,觉得这顶中军大帐甚高,旌节入内完全可以容纳,便斜斜侧过旌节,持节穿过帐门。
他入帐之后,便立于当地,从容不迫地朗声说道:“某监察御史谢玹,奉天子诏令,持节出城,面见盛节度使。敢问使君安好?”
谢玹自有一番气场,如松如竹,不卑不亢。他脊背挺直,立于帐中时,旌节上的彩羽经过刚刚一番行动,犹自在杆头轻轻摇晃,衬着他一袭青袍玉带,一时间竟令帐中为之一静。
大帐里摆着一张长案,案后椅子上端坐的,便是现任的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他一袭玄衣,并未着甲;和谢玹想像中的野心家外形并不相似,盛应弦剑眉斜飞,薄唇微抿,鼻若悬胆,目似朗星,五官堪称端正俊朗,身上连一丝一毫的邪佞或狂傲之气都没有。
若不是谢玹此刻身入朔方军大营,知道这周围宿卫着十万精兵,陈兵京师城下的话,单凭盛应弦的面容与气场,完全就是端严正直的样板,令人压根想像不出来此人竟有如此的狼子野心,欲取年幼天子而代之。
此刻,他的目光落到谢玹手持的那根旌节上,尔后单手按在长案上,借势缓缓起身。
都不消他出声说些什么,一旁的一名武将已然粗声粗气开了口。
“兀那书生,作何将这么一根毛绒绒竹竿戳在中军大帐里,碍手碍脚的?去去去,去把它靠墙摆着,别等一会儿戳穿了帐子,天寒地冻的,还得劳你这小身板爬上去补!”
帐内其他武将也发出一阵哈哈哈的粗豪笑声,好像压根没有人觉得此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似的。
谢玹并不会被这种最拙劣的方式激怒。他挺立在当地,从容道:“此为旌节,天子所赐。下官正因持此旌节,才得以证明下官确为天子所遣之使节。否则,军营重地,任是谁人都能随随便便出入,可成何体统?”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温和,因此最后那句讥讽之言,乍然听上去,竟然让人一时间没能察觉其中的机锋。
盛应弦眉目不动。但他下首坐着的一名文士模样的人,很显然是他帐下幕僚——却陡然站起。
“御史大人好大官威!”那文士冷笑道,“一来就对朔方出言不逊,想是小皇上的授意,要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吗?”
谢玹的目光略略偏移,扫了一眼那文士,平静答道:“非也。下官闻听盛节度使治军严谨,持身有节,想必不会出此纰漏,下官不过是白白说上一句而已。”
上来就被居高临下压过来一顶高帽,那文士噎了一瞬,又生一计。
“尊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他明知故问道。
虽然上首站立的朔方节度使,自从天子特使入帐之后,便未发一言,但他底下这群狗腿子们倒七嘴八舌,替他把话都说了。
谢御史面上泰然自若,也并未翻脸说甚么“某承天子旨意,只与你家使君传旨罢了,余者不消多言”之类会一上来就撕破脸面的话,只是再度斜睨了那文士一眼,道:
“上一回朔方节度使入京述职,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迄今已历三朝,使君都未曾再面见天子。此番朝廷再度征召,使君既是已体会天子之心,到得城外,却缘何迟迟不肯入城觐见?”
那文士精神一振,扬声道:“自是因为朝中有人欺上瞒下,欺我朔方远在边境,与京中音书断绝,便为难我家使君,令使君解甲卸剑,只带手无寸铁的二十人入京方可!这是何道理!”
谢御史提高了一点声音。
“此为定例!”他道。
那文士不服气,“恕某直言,朝中并非全都是对使君全无成见、一心为公的善人,使君全无防备,只身入见,万一受了要挟或为难,可如何是好?此中干系重重,你敢一力承担吗!使君祖孙三代驻守北境,劳苦功高,若是入京还要受这些闲气,朝廷就不怕寒了戍边将士之心吗!”
他也是有备而来,这一番话层层递进,绵里藏刀,明枪暗箭,四处刀光剑影,难以抵挡。
但谢御史却面不改容。
“使君以忠臣事天子,天子自当以忠臣待使君。”他冷冷道。
“天子幼小,年仅四岁,而使君今年已近而立,难不成使君还要畏惧一垂髫小童吗!”
那文士:“……”
谁也没有想到天子特使会忽然以年龄梗发难,帐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片刻后,之前那位率先发难的武将重重咳嗽了一声。
不愧是粗豪武夫,他那一声重咳,竟似打了个响雷般,在帐中嗡嗡作响。
“咳!我家使君年富力强,正在青春……你这狡狯书生,做甚平白无故诋毁使君?!”他的声音也活像是雷公一般,说起话来瓮声瓮气。
饶是谢御史事先做了些心理准备,思考过自己到了朔方军大营里,会遭遇何种为难,也没想到这些武夫的路数。此刻一听那武将不伦不类地称赞盛节度使“正在青春”,若不是谢御史定力够强,差一点儿就要笑出来了。
帐内还有一位反应得快些、面目看上去气质也稍微斯文些,却穿着一身甲胄的年轻武将,此刻也反应过来,闻言笑着向那武夫啐了一口,道:“老陈,你这是又上哪儿听了甚么新戏,里头夸那翩翩佳公子的戏文,倒拿来用在我兄长身上?小心我兄长抽你二十军棍!”
谢御史不动声色,心里却猛地一动。
这位年轻武将听上去似乎是盛家的族弟,否则也不会称呼盛节度使“兄长”了。但这一番话听似解围,但实则处处带着挑拨离间的小钩子,先是拿“戏文”之说暗中贬低盛节度使,后又隐晦暗示盛节度使公私不分,将军法与私心混为一谈,只因为几句话冒犯了自己,就要将麾下大将军法处置……
谢御史抬一抬眉,扫了那年轻武将一眼。
盛家内部看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这对于朝廷来说倒是件好事。
……只是不知,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她”,也同时发现了这一点吗?
第431章 【主世界梦中身】35
当然。
一身随从书吏装扮, 却早被这种幼稚的口舌之争弄得有点不耐烦的谢琇,站在谢玹的斜后方,捧着那只盛着圣旨的玉匣,在听明白了这大帐之中的暗潮汹涌之后, 心里只有一点好笑。
你这堂弟可不那么安分哪, 弦哥?
可惜她现在扮演的是文弱书吏, 不能频频抬头往大帐上方望去。
但入帐时借机抬头的那惊鸿一瞥,还是让她看清了在这个剧本里的盛应弦如今的外形。
他的容颜五官丝毫未改,但气场却有了一些变化。
从前一身绯袍,衬得他剑眉星目,正气凛然。如今他却是一身玄衣, 气势沉凝,眉目无情。
分明还是从前熟悉到不得了的五官,但那种生动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笑容也是。
他以前抬眼看人,一扬头, 眉目便展开,直视对方时, 既清且正, 毫无阴霾。
即使对方是有罪之辈、或可怜之人,他心生怒意或心生不忍时, 眉心紧锁, 但直视人时,也是坦坦荡荡, 将他内心喜恶,展现于人前。
因为那时候的盛六郎, 就是正道的光。他没什么值得对别人掩饰的,他也不屑于去搞什么阴谋诡计。他想要什么, 便直道而取,光明正大。他若有目标,便坦荡行事,鬼蜮难侵。
然而如今不一样了。
这一个盛如惊,抬起眼来看人时,隐约带着几分压迫、几分威严,目光是自下而上,沿着抬目的角度和方向,扫过对方全身,眼眸中毫无温度,就仿佛在他眼中,天塌下来也无甚要事,并不值得为此操心忧烦似的。
这的确是一双属于权臣的眼眸。
虽然因为那一瞥的时间太短,谢琇尚不能判断他的眼眸之中还有没有几分野心,但她已清晰地察觉到了这一个“盛如惊”,与从前那个“盛六郎”之间的区别。
从前那个“盛六郎”,可以随时变身为她的薛霹雳,她的阿炙,她的薛三郎,她的弦哥。
可眼下这一个,恐怕只能从当年将玉佩送给谢大姑娘的少年,变成当初派人入京,将那封亲笔信摊开在她的眼前,让她瞧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人。
谢琇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捧着玉匣的十指。
这可真是……太惊喜了,盛如惊。
自那一别之后,玉郎墓木已拱,鸳盟早消;而她富贵无极,凤命加身,唯有一忧,无法消除——
那就是你。
盛如惊。
时隔十六年,你还依然能够在我心上添堵。
你真够可以。
谢琇心底瞬间浮现了好几个不同的计划,但终究都被她强行压下。
此时必须冷静,不能意气用事。
谢琇不动声色地半垂着视线,听着谢玹与帐内的其他人言语交锋的过程。
谢玹和这些人有来有往,除了要维护朝廷以及天子的颜面之外,还有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能在这些对话之中捕捉到一些情报。
譬如那位名叫“老陈”的粗豪武将,应当是盛节度使的心腹,却没甚头脑,若是将来要耍心眼设计朔方的话,或可着落在他身上动手。
又譬如那位盛节度使的堂弟,与他面和心不和,笑面虎一样言语中带刺,当着朝廷来使就敢这么说话,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已经闹到了明面上,就是盛节度使对自家的族亲太过宽容了,导致滋养出了他们的野心。
不过,此刻那位“老陈”还是大大咧咧,浑然没有发觉这其中的机锋一般,哈哈笑道:“我老陈夸错了吗?使君难道不是年富力强,正在青春?我老陈还漏下了好多优点没有说呢,比如年少有为,比如英明神武,比如尚且单身,绝对是无数贵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谢琇:“……”
这一通夸夸,终于让上首的盛节度使不得不出了声。
“咳。”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老陈越来越不着调的夸赞。
“在天子使节面前,说这些做什么?”他淡淡斥了一句,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恼怒之情。
老陈虽然是个粗人,但也许是跟随盛家父子时间久了,这位盛节度使话语里是真恼还是佯怒,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闻言就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出声了。
而盛节度使既然已经出声说话,就不能再放着天子特使不管。
他目光向下扫过来,落在谢玹身上,片刻后,说道:“多谢皇上垂问,盛某一切安好。”
……原是跳过了中间那些言语交锋,径直回答了谢玹一开始寒暄时的问题。
谢玹早知道像他这种大人物,装傻的本事应当也是一等一的,此时便也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如此甚好。”他道,“下官奉天子特旨至此,还请使君接旨。”
他的话说完,谢琇便配合着微微举了举手中的玉匣,示意圣旨在此。
然而盛节度使并未立刻从上首走下来,在谢玹面前下拜接旨。
他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瞳投向谢琇手上的玉匣,目光一瞬间竟然有若实质。
片刻之后,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罢了。……此旨是谁发出的?”
谢玹为之一怔。
“……自然是皇上。”他停顿一霎之后,立刻开口答道,语气斩钉截铁,好似没有一丝犹豫。
但上首挺立的盛节度使似乎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你我都知道,小皇上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竟然意外直白地说道。
“我是问你,此旨究竟出自于谁的授意?是内阁,是摄政王,还是……太后?”
在说出最后的那个称谓之前,他也停顿了一霎,语气仿佛变得略略有些艰涩。
那个最后被吐出的称谓所指代之人,乍然听上去,仿佛像是在强调着那就是他最怀疑的人选,但在场之人,多是盛家心腹与族亲,全部知道如今的谢太后在少时与这位盛使君曾经的那一段婚约;因此,帐中一时竟然鸦雀无声。
一片寂然之中,那位天子特使谢御史终于开口了。
“这有何分别?”他双目明澈无畏,坦荡荡地直视着上首威严赫赫的盛节度使。
“世人皆知,先帝龙驭上宾之前,曾下明诏,将皇上与朝政,皆托付于太后、摄政王、内阁诸大臣。如今令出于哪一方,皆代表朝廷意图。使君有此一问,难道是……还要有所区分吗?”
他的语调很平常,但最后的问题却是惊心动魄!
他几乎是明着在问,是哪一方下达的旨意,盛使君你敢不奉诏呢?
这么明显的陷阱——或许谢御史也压根没想让他踏上去,只是摆出来为难他一下罢了——盛节度使自然是不肯中计的。
他笑了笑,忽然迈开长腿,从上首走了下来,一直走到谢御史的面前数步之遥,方才停下,锐利的目光在谢御史身上掠过,又就势扫过谢御史身后那两位随从而来的书吏。
“尊使若不明言此诏由何而出,那便恕我不敢奉诏。”他从容地说道。
谢玹:“……”
盛节度使说着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表情与态度都太平淡、太理所当然,以至于他有一瞬间竟然因为强烈的荒谬感充斥了心灵,而感到无言以对。
但是他眼下的确因为品级过低,上不了大朝会,自然也就不知道这道诏书到底是出于哪一方的意志。
虽然三方辅政都想让朔方节度使答应以旧例来处置入京觐见的问题,但这很明显是朔方不可能答应的要求。
可是朝廷的姿态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放得极低,这是面子问题。
所以谢玹心知肚明,这一纸诏书,今天多半是不可能递送得出去的。
他当初被圣旨封为天子特使,很明显是因为他在谢太后面前一力自荐的缘故。但因为他品级过低,圣旨是在大朝会之后降至御史台,命他接旨的。至于朝会上这三方是如何唇枪舌剑、明争暗战的,他是一点也不知情。
因此,当盛节度使执意要弄清楚这么一个其实无足轻重的问题之时,竟然卡住了。
而盛节度使不知道是真的执意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意识到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可以拿来为难天子特使,达到拒不奉诏的目的,总之,他执拗地站在谢御史的面前,仿佛一定要一个答复,才肯推进下一步似的。
正当谢御史左右为难、不知道回答哪一方才会不引发什么事端之时,他身后那位捧着圣旨玉匣的随从书吏,忽而朗声说道:
“旨出于上,而下自从之。天子虽年幼,却也知使君在朝在野之分量,一向期盼着与使君见面。使君何其忍心,竟欲令年幼天子陡失所望耶?”
这位年轻书吏一出声不要紧,满帐中人的眼神几乎立即全部都投向此人。
直承众人眼神压力,此人却泰然自若,双手捧着那只玉匣,秀丽的眉目坦然清正,直视前方。
“他”的前方——便是朔方节度使,盛应弦。
盛节度使闻言,自然也把视线投向此人。但他的视线在这位年轻书吏的脸上停留了几息之后,却陡然皱起了眉。
“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恰好也在同一时间开口的老陈那把粗豪的嗓音打断了。
“你是何人?”
那年轻书吏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天子特使之随从,特为捧旨而来。”
老陈对“他”所为何来,并不感兴趣。傻子也看得出“他”捧着的那只玉匣里装着的是什么。
老陈只是不忿于“他”一开口便栽赃陷害使君于不义,硬说使君故意要令那金銮殿上坐着的孺子失望,所以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可这位年轻书吏除了过分眉清目秀了一点儿之外,好像并没有任何可以挑剔之处。
“他”的仪容、姿态、礼节甚至是语气,都是无可指摘的。“他”所说的话,严格说起来,也不方便在明面上挑刺,因为拒不奉诏的,的确是他们家使君。
老陈抓耳挠腮了一瞬,以他那点浅薄粗莽的吵架本领,硬是找出了此人最该被嘲笑之处。
“区区中官,也敢在咱家使君面前放肆吗!”
谢琇:“……”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不是每个面白无须、眉清目秀的年轻人都是干那一行的,莽汉!
第432章 【主世界梦中身】36
谢琇听到自己身前的谢御史, 很明显地倒抽了一口气。
啊,也对。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是谁的。在他听上去,将当朝太后指斥为中官,这可真真是大不敬吧。
……不过, 朔方大不敬的事迹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了, 惊讶什么?
谢琇心平气和地想着,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笑了一笑,才答道:“在下的身上,是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挑刺了,所以尊驾才由此发难吗?”
谢玹:“……”
堂堂监国太后,被人认成中官, 居然还沿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头往下说!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官不知道的!
但这种回击的话术意外地有效,那莽夫吃这一噎,也不敢真的当场就嚷嚷什么“无根之人配商讨什么军国大事”之类真正会立即掀桌的话题, 直是噎得面色涨红,眼珠突出, 却无话可说。
刚刚那下线的文士好似又突然醒悟过来, 再度上线。
“咳……中使莫怪。”他的脸上带着一个令人有点不舒服的笑容,态度也殷勤得令人不适。
“老陈是个大老粗, 不懂得分寸, 冒犯了中使,朔方稍后自当赔礼……”
他眼中那种“我知道你们这些无根之人都喜欢金银财宝, 稍后朔方定会奉上一箱子金银当赔礼”的暗示,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谢玹比刚刚还要感到一阵不适和恼怒。
不动声色的冒犯, 比明刀明枪的进攻,还要令人厌恶。
他嘴唇动了动, 还未说话,倒是他身后的“她”,笑着开口了。
“既如此,我等还是来谈论正事吧。”
“她”很明显地上前一步,从谢玹的斜后方,走到了与谢玹并肩的位置上。然后,“她”侧过身来,打开了那只玉匣。
一卷明黄色的绢书盛放于其中。背面那绣着龙纹的图样,就已经足以让人看出,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卷圣旨。
盛使君的眉眼微动,视线落在那卷黄绢上。片刻之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此旨由何人代书?”
谢玹的脑海里,终于大不敬地涌上了“无理取闹”这四个大字。
但他身侧的“她”,好像还维持着极好的涵养。
“此旨,”“她”在回答之前,微微停顿了一下。
不知为何,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上,谢玹似乎能够察觉到“她”唇齿间掠过的一丝无声的笑意。
“出自于太后之手,亦由太后亲笔抄录完成。于‘皇帝之玺’之外,另加钤先帝特赐予太后之‘顺和同禧’小印,以证太后之诚意。”“她”一字字地说道。
谁都知道“顺和同禧”之印,就是先帝赐予太后临朝之大权的证明。
当初为了给大虞第一次由太后临朝的情形添加些舆论支持与民间认可,支持太后的势力还曾经在街头巷尾,借着说书人之口,说些“先帝对太后情深意重,信赖无极,将社稷与太子,全心托付给太后”之类的话来造势;说得多了,三人成虎,听上去也有几分真了。
换句话说,这枚“顺和同禧”之印,在百姓眼中,还带着几分“先帝与太后情深意重”的证明意味。
……当初,盛使君年少时的退婚书上,明晃晃地亲笔写着“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的句子。而先帝,就是这位谢家淑女再度订盟的玉郎啊!
这位年轻书吏,貌似恭谨地回答着盛使君的问话,然而那答案分明一字字、一句句,每一样都戳在盛使君的心上哪!
先帝去得太早,在世时又久病,深居宫中,在场朔方诸人,竟没有一人亲眼见过先帝。
但摄政王李重云,他们之中还是有人见过的。年少时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昭王,容颜之盛,几乎要压过京中贵女了;一望之下,便难以忘怀。
他们也是有着深刻印象的。
由弟及兄,如此推断,先帝即使容貌不及昭王,亦应相去不远。即使只有昭王的七分容貌,那也是一位俊秀郎君了。
一时间,帐中竟然无人敢作声。
最终,那位在帐中地位最高的盛使君,发出了一声轻叹。
“……那么恕臣,不能奉诏。”
他脸上浮现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又很快淡去。他的语调里首次带上了一抹谦卑之意,但听上去很明显就是装出来的。
他今天在天子特使面前,第一次用“臣”来自称,仿佛像是屈服了。
但他所说出来的话,依然是拒绝。
谢御史微微蹙起了眉。
这样的分寸,不好拿捏。他位卑言轻,做不了主。
真正能够做主的人,此刻正捧着那只玉匣,站在他身侧。
然后,他就看到盛节度使转向“她”,朝着“她”手中捧着的玉匣,躬身折腰,深施一礼。
那一礼明显是向着代表天子的诏书的,也就是说,不可一世的朔方节度使,在代表天子的诏书面前,口中称“臣”,施礼示弱,却拒绝接受。
他甚至巧妙地为这种拒不奉诏的行为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
那就是他与谢太后的“旧怨”。
他甚至在深施一礼之后直起身来,态度非常平静、近似于谦和似的转向谢玹,说道:
“辛苦尊使劳累一趟,无功而返,为表歉意,中午且由我做东,款待尊使。营外护卫,我们也自当照管一顿午饭,还望尊使万莫推辞。”
……这算什么?打一榔头给一颗甜枣的拙劣手法,要用在天子特使的身上吗?
谢玹几乎被这种荒谬的情形弄得啼笑皆非。
但一旁捧着圣旨玉匣的“她”,及时将玉匣的盒盖“嗒”地一声重新盖好,克制地退回了他的身后。
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之,“她”迈出那两步时,距离谢玹很近,衣袖轻飘飘地自谢玹的袖子上划过。
“她”的气息十分平和,谢玹仿佛接收到了什么暗示,轻咳一声,对盛节度使说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使君,请。”
盛使君微微一笑,也抬手比了个“请”的动作,果真率先走在前面。
朔方军到此不久,看样子附近征来的粮草还颇为丰富,中午的饭食也很丰盛,鸡鸭鱼肉一样不落,除了厨子的手艺很明显就是军中伙夫的大锅饭手艺,没有名厨小灶之外,简直没什么值得挑剔的。
谢琇心想,这也隐然在暗示着,朔方军中,上下一体同仁看视,没有额外的优待,没有私厨的小灶,从盛节度使到小兵,吃的都是一样的大锅饭,这攻心之计,简单粗暴却又十分奏效。
她的酒量尚可,但席间喝的酒也十分普通,在她看来简直就有种工业酒精的味道,完全不值得为此而冒喝醉的风险。
私下悄悄问明谢玹的酒量不错之后,她就心安理得地将后续的劝酒都推给谢玹应对了。
反正在这些朔方大老粗的眼里,她是“中官”,本来就自带被人轻视光环,行为乖张一点,也不是不能理解。
正是因为这样,谢玹为此气得几乎失去冷静,她却觉得并无所谓。
而且,这种身份在某些时候还会为她的行事带来一些便利。
……比如现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天子使节一行三人颇为沉默,但逢敬酒应酬,也如数接下,而不是硬梆梆地拒绝,因此席间气氛还算不错。
正值席间酒酣耳热、朔方诸人已有些忘形之际,谢琇将怀中玉匣交给一旁的谢玹,面带赧色地向他示意要去更衣。
谢玹:“……”
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抱紧怀中盛有圣旨的玉匣,在谢太后朝他连连使了两个眼色之后,无可奈何地徒劳说了一句“一切小心为要”,就目送她跟着席间负责上菜上酒的勤务兵,离开了大帐,向后边走去。
朔方军营里倒是军法如山,没有一位女眷。就算此刻大开筵席,也是勤务兵端菜上酒,人人自己斟酒斟茶。
现在她这位“中使”要更衣,自然也是勤务兵引领着去。
勤务兵在大帐中来来往往了十几个来回,也听了一耳朵那些武将们议论这位捧旨中使的话。
听说“中使”虽然指的是宫中来使,但一般都是宦官担任。看这位中使也是眉清目秀,喉结都不甚明显,想必也是如此。
勤务兵犯了难。
营中只有给他们这些人出恭的地方,这中使不男不女,带过去了,用不用得,倒也两说,就怕这位中使,愈是没什么、愈是计较什么,觉得他们朔方军故意怠慢宫中人,万一坏了使君的大事,他可是万死莫辞的!
勤务兵发愁得直挠头。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营中那些地方腌臜些,只恐中使好洁净,不方便去那些地方……小的倒是知道一处,乃是营中那些读过书的先生们所用之处,您知道,读书人都喜洁,或许还堪使用……”
能在大帐里听候使唤,这名勤务兵也是勉强读过点书的,虽然文绉绉的客套话说得有些四不像,但好像面前这位中使倒是还能接受,笑着朝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请这位小哥头前带路罢。”
……声音也清凌凌的,雌雄莫辨,更像宫中那些无根之人了。勤务兵想。
他将这位中使带到一处背风之处,那里有一排竹篱笆,围出长方形的范围,竹篱前低后高,高的那排竹篱呈“匚”字形,刚巧在顶上又用稻草搭了个房顶,修得还有几分雅致。
谢琇心想,这位盛节度使,还真是个讲究人,把笼络人心的细节竟然能够做到这个份上。此处明显是他为那些文士幕僚设置的恭房,竟然还搞得竹篱茅舍,颇有野趣。今日进入这个副本的人若不是她,而是其他普通玩家的话,断然是玩不过他这些收买人心的心思的!
谢琇心里这么想着,表面却滴水不漏,朝着那个勤务兵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意,迟疑道:“咱家……更衣不雅,还请小哥暂避些儿。这一路上过来,咱家已识得路了,更衣完毕后可自行回去,就不耽误小哥正事了。”
那勤务兵闻言一愣,但他很快就脑补出“无根之人更衣方式与正常人不同,怕是要脸,不想被我等大好男儿听见甚么动静”一类的事,脸色变了几变,又是尴尬,又是抱歉,慌忙闷声应了个“是”,一阵风似的走了。
谢琇心里颇为好笑。
“中官”这个身份,也太好用了吧。
她其实并不想更衣,只是找个借口想出来单独刺探一下营中情形。但为了等一下万无一失,不露破绽,她还是转身进入那间恭房,想看一看里头的情形,好等一下万一有人查起,她也把作假做在头里,不至于穿帮。
结果当她一脚跨入那间恭房,便猛地愣住了。
那间恭房倒真是仅供文士幕僚诸人使用,里头颇为洁净,甚至还摆着个竹凳,凳上摆着个竹筒,筒子里装了半满的厕筹。
但谢琇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
那间恭房里,用竹篱隔出了两个隔间。此刻里侧那个隔间里,分明有极轻微的响动!
……有人!
谢琇目光如电,一瞬间扫向中间隔离的竹篱,却因为那竹篱编得甚是紧密,一时半会儿看不到里侧隔间的情形。
谢琇记得大帐里的筵席上已经坐了几个文士,都是幕僚模样的人,论数量也尽够了——盛节度使也不可能把全部得力幕僚都带到京城来,总得留下几个好手在朔方继续替他料理政务和庶务才行。
她离开筵席上时,分明没有其他人退席。
怎么营中难不成还有漏网之鱼,压根没有出席宴会吗?!
她心下一沉,心想她的脚步声以及刚刚在门外与勤务兵的交谈声是掩饰不住的,而她方才为了扮作中官而直接以“咱家”自称,想必也完全被此人听在耳朵里。
既然掩盖不住,不如直接行动!
谢琇站定下来,扬起声音:“哎呀,这里怎的还有旁人?窸窸窣窣的,倒是吓了咱家一跳!”
中官大惊小怪些、跋扈些,在外人看来都是正常的。这几句话虽然倒打一耙,但试探对方,也尽够了,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里间的响动果然为之一顿。
数息之后,忽然从那边传来了脚步声。
隔间门口搭着编好的草帘,那人掀开草帘,一步迈出隔间,朝着她直接作了一揖,道:“来人可是宫中尊使?”
谢琇:!?
此人虽然刚一步出隔间,就一揖到地,让她没有看清楚长相,但这一把声音,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谢琇脱口而出:“……高郎中?!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433章 【主世界梦中身】37
虽然极度震惊, 她依然没有丧失理智,这两个问题,她是压低了声音问出来的。并且,以她的耳力, 也没有听到附近有其他人在。
但她的震惊虽然被理智勉强压下, 但却不肯退却, 集聚在胸臆间,现在就如同沸水一般,翻滚着,灼烧着,向上冒着气泡。
她不可能听错那声音是谁。
……高韶瑛, 如何会在此地?!
谢琇今日来此,自是用了易容术,掩饰自己真正的面容。
当朝太后只身入敌营,说起来像是一段佳话, 但在敌我情形不明的时候,这就只是鲁莽冒进。
假扮作天子特使的随从入营, 并且不让任何人发觉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倒算得上秘密刺探情报的正确方式。
盛应弦虽然在这个剧本里人设有着翻天覆地的改变,但人的本性应该是不会改变的。
他不会对天子特使不利, 即使他或许很有可能看不上京中的那个朝廷。
谢琇在理清了目前朝廷面临的一些状况之后, 其实也很想叹气。
无他,盖因这个朝廷真是让人束手束脚, 有志难伸。
难怪这个剧本起手就给她这位监国太后安排了户部积弊一案,实在是已经到了不得不出手整顿的时刻了。
摄政王李重云虽然好像对谢太后初始好感度极高, 但李重云是何许人也,谢琇再了解不过了。
他即使爱你, 在权衡利益的时候,依然要把你和利益放在天平的两端,看一看孰轻孰重。
因此他起初不愿意让她插手户部积弊之事,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然而朝廷如此,摄政王如此,倘若监国太后还是如此,那么只怕盛节度使真的会笑到最后。
……有哪个乙女游戏会让其中一位男主篡位,然后把女主从高位上赶下来的啊!就算如今的小说里已经不乏这种梗写得香的文了,但落实到游戏剧本里是不是还是残酷了一点!
然而,谢琇今日化装潜入朔方军营,委实也没有想到,自己能碰到这么震撼的一个特殊剧情点。
联想到上一世高韶瑛也有潜入敌方阵营卧底的经历,谢琇简直不敢想这位编剧大人写这个剧本时,到底借鉴了多少她攻略过的小世界剧情。
但此刻,谢琇觉得高韶瑛应当完全认不出这一张脸就是她——她易容得算是很彻底,在游戏里的易容,要比在任务小世界里轻松得多,只要选择“易容术”并使用,便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随意改换一些面部数据,譬如垫高颧骨、降低鼻梁、改变肤色唇色瞳孔颜色……
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她甚至连发音方式也换了一种。因此,即使她站在盛应弦面前,他都没有认出来她就是昔日的“谢家淑女”。
果然,此刻的高韶瑛抬起头来时,只是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正常。
“中使因何在此?”他谨慎地用气音问道,语速飞快,仿佛唯恐隔墙有耳。
谢琇眼珠一转,随即替自己眼下这个身份想到了绝好的掩护。
“在下乃是太后手下暗卫,今日谢御史作为天子特使,来朔方军营传旨,太后唯恐有失,特命在下扮作谢御史之随从,一道前来。”她道。
这个“太后暗卫”的身份,立刻可以解除高韶瑛的警觉心,因为他在朝中的几方势力里,应该最信赖的就是谢太后。而“太后暗卫”还隐藏着一层含义——既是太后心腹,又武功高强,正值得信任。
高韶瑛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恕某直言——尊使可有何能够证明尊驾真是太后心腹?实因高某欲托付之事,兹事体大,决不能落到他人手里,否则大虞定将危矣!”
谢琇听他说得郑重,倒是愣了一下。
若如此说,他的谨慎,倒是必要的。
但是……她今日不可能带任何能够证明太后身份的信物啊!
她灵机一动,想到了暗卫经常神出鬼没、隐于暗处的另一层大众设定,尔后若有所悟。
“娘娘曾在慈惠宫召见高大人,言道‘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效死,而是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地活着’。”她直视着高韶瑛,回忆着当初那次见面时的情景,谨慎地挑选了一句能够拿得出来的对白,复述了一遍。
但这句话一出口,依然像是猛地在高韶瑛头顶打了个炸雷那般,他蓦地倒退一步,既惊又疑地紧盯着她。
谢琇:“……”
她干笑了一声,干巴巴地解释道:“……暗卫常常隐于暗处,以保护主子的安全。”
高韶瑛惊得一时间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所以……所以,那一天,你……你就藏于殿中某处?!”
谢琇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自证,她只能说出那一日只有他们两人知情的对白。但是,她忽然意识到,对于高韶瑛而言,这应该是何等的羞耻play啊。
他肯在她面前跪坐于地上,以脸颊贴靠着她的膝头,但并不代表他乐意让旁人看到这副场景。
他自有他的尊严在,否则的话,上一世他为何拒绝她的帮助呢?
因为那时候的他,除了尊严之外,实在是几乎什么都不剩下了。所以,他才更想在她面前保有最后的尊严,因为旁人轻视他,他可以去习惯,试着去漠视;但心上人若是见到他毫无尊严的模样,他又何以安身立命?
一股心软忽而漫上来,蔓延得无边无际。
瑛哥不会辜负我。
谢琇想。
即使他会,她要面对的也不过是万一事败,即刻遁走而已。
她忽然迈前两三步,然后便看到高韶瑛警惕似的又退后两三步。
恭房内虽然还算洁净,但地方的确不大。高韶瑛这么后退两三步之后,后背直接撞到了作为一面墙的竹篱。
他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一点慌乱之色,但他很快将那层慌乱强压了下去,紧抿着唇,目光愈发警惕地盯着她的脸,似乎是想要从那张陌生的脸上辨认出什么来。
谢琇停在他的面前,想了想,唤了他一声:“高韶瑛。”
高韶瑛:!
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又青又白,一脸不可置信似的死死瞪着她那张依然十分陌生的脸。
谢琇笑了笑,低声问道:“你刚刚对我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下……你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吗。”
高韶瑛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双目一瞬不瞬地睁大着,紧盯着她,像是屏住了呼吸。
谢琇无奈,又笑了一笑,尽可能温和地说道:“我易容来此,是为了刺探情报。你认不出我吗,高韶瑛?”
他的鼻翼翕动得愈加急促了,像是徒劳扇动翅膀却濒死的蝴蝶。
谢琇真怕他脑子再转不过弯来,就要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过呼吸了。
她放柔了声音,轻声说道:“……高韶瑛,你要知道叫疼啊。”
高韶瑛:!!!
他终于像是相信了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来,眼眶中甚至因为方才稍许的缺氧而泛上了一层水光。
“……谢大姑娘?”他用一种震颤的声音,唤出这个称呼。
谢琇温和地应道:“是的,是我。……抱歉,为了潜入这里,我用了些宫中秘传的易容手段——并没有什么暗卫,我就是我。”
高韶瑛后背紧贴着那道竹篱,呆愣了片刻,忽然疯了一般,伸手过来,一下子捉住她的左手,再往他的衣衫襟口内探进去。
谢琇:!?
她大大吃了一惊,手指被他强行牵引着,一路滑过他紧实的胸膛。那薄薄的胸肌,就隔着一层中衣,在她指腹下擦蹭而过,在清寒的天气里,为她的手指染上了一抹热意。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这是要做什么,手指便在他衣襟内的深处,碰到了类似薄绢一类柔软的物事。
那薄绢是叠了几叠的,因此触感与衣衫的面料不同。它被高韶瑛贴着襟内小心藏着,已被他的体温烘得暖热。
高韶瑛知道她摸到了那样物事,便低声说:“把它拿出来。”
谢琇用两个指头捏住了那叠薄绢,把手抽了出来。
高韶瑛的衣襟有些散乱,看起来倒像是做了点什么坏事似的;但他来不及整理,一下子握住她的手,强行展开那叠薄绢——上面用墨汁勾勒着一些图案。
谢琇低头一看,便知那是营地的布防图。
她惊讶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问道:“……这是你画的?”
高韶瑛点点头,飞快地说道:“我从家乡带了食铁兽回返,快到京城时,就已经听说了朔方大军上京的消息……我左思右想,恐怕京城会戒严,即使想进城也进不去,不如假意投靠他们,伺机为你把布防摸清楚……假如还能得他们信任,再得些军机情报,找个稳妥些的渠道递出去便好了……我听说今日天子要派特使来传旨,但我来投靠时间尚短,他们有些不太信任我,我也去不了前边;所以我假借腹痛的理由,藏在这里,若是特使一行人中,有人要更衣的话,必会来此处,我便可以——”
或许是担忧自己或谢琇消失太久,被人发觉便不妙了;他的语速很快,将自己别后的曲折经历和打算都告诉了她。
谢琇:“……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很危险?!”
她虽然压着声调大小,但心里早就又是感动,又是气恼,情绪混杂着翻涌上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险些顶开她的天灵盖。
这个问题,其实是上一世的“谢琇”,想要问高韶瑛的。
第434章 【主世界梦中身】38
然而她同样也知道, 答案其实并不重要。
他做出了选择,义无反顾去做了,并且有勇气承担后面的代价。
他怀着想要最终获得幸福的渴望,去冒险做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成功了, 可是他没有够到那幸福。
他遗憾吗?他一定是遗憾的。但重来一次, 他依然会像今日一般, 做出相同的选择。
谢琇握紧那张薄绢,将之慎而又慎地放入自己前襟内。
仿佛是一种错觉,他的体温还未从那张薄绢上完全退去,便又通过这个动作,重新熨帖在她的胸口。
就好像, 事隔多年,他们终于又能够短暂拥抱彼此一样。
谢琇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她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取信于他们的,但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 一下子紧紧握住高韶瑛的右手。
那只手仿若受惊一般,猛烈地抖了一下。
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紧张, 而张开的五指, 在她的手中,停顿了片刻, 然后……慢慢地蜷起, 反握住了她的手。
可是他的头却深深地低了下去,就仿若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我……臣……”他打了个磕绊, 像是要将什么极为难以出口的事情说出来,而下意识地想要表现得更加恭谨一点似的。
“为了取信于朔方, 言称……臣堂堂两榜进士,五品郎官, 却……却得罪了太后娘娘,而被厌弃……被贬去剑南道,捉、捉食铁兽……作为她的玩物,臣……臣不忿,便投奔而来……”
他声如蚊蚋,而且愈说愈低,像是沮丧和羞耻到了极点。但他同时好像又明白,这些原委,虽是谎言,但她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最好还是由他口中亲口说出来,而不是经过了一层又一层人的转述,被抹去了他的初衷,扭曲了他真正的意思……
尔后,他听到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温柔地拍了拍他右手的手背。
在他垂头的视野里刚巧能够看到这一幕,他好像吃了一惊似的,猛然抬起头来。
却正好看到她温和的笑意,目光亮晶晶地望向他,似乎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有种狡黠灵动的色彩。
“聪明人就是应当这样懂得权变的。”她说。
“何况……我不单单是迫害你,我还打算迫害一下他们的节度使呢。”
那笑容里的狡黠变得多了一些,那些小小的算计就好像要从她的微笑里流泻出来了一样。
高韶瑛:“……”
他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又莫名地觉得,她说什么都应该是对的。
他背后靠着冰冷的竹篱,冬日最后一缕寒风仿佛要从竹篱的缝隙之间钻入,径直吹拂在他身上。
为了掩饰自己在此等人的真正目的,他假装成就是短暂前来更衣,因此并没有穿披风或其它什么保暖的外套,此刻身上只有一件棉袍,在这里等候得久了一点,风一吹,冻得脸色都有一点发青,实在称不上有多么好看了。
可是,他冰冷的手却被她握在掌中。她的身上还带着从温暖帐中携来的余温,刚一碰到他的手时,冰冷和温暖相撞,刺得他险些当场惊跳起来。
他就这么怔怔地站在这里,被冻得几乎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张开着,呆呆地望着就站在他面前的她。
而她朝着他弯起眉眼,最后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松开了。
他的右手五指因为乍然脱离了那种温暖而产生了一阵不自觉的痉挛,几乎要追逐着她的手而去,再度孟浪地纠缠上那只温暖的手。
幸好在他那么做的前一刻,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他的行动。
他只有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朝他点点头,低声道:
“保护好你自己,别再做危险的事情。我会来带你回去。”
在久远得几乎泛黄的记忆之中,他曾经哀声对她说:琇琇,别丢下我,带我去你想要去的地方。
那是他在生命的终结处,对她发出的唯一恳求。
而现在,她一定会履行当时的承诺。
“……高韶瑛,别死了,等着我带你回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眼眶不合时宜地红了起来。可是她认真地、一字字地,把这句话对着他说完了。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但这一次,她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离去。
她咬着牙,转身离开,回到了席间。
在场的大老粗无一知道中官是如何“更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带着一点轻视的眼光,脑补中官需要在这个过程当中花费更多的时间。
这正是谢琇所需要的。
筵席结束后,不过是未时末。
谢玹一行三人,就此离开了朔方军大营,没能得到朔方节度使的任何保证。
在回去的路上,谢玹似是有些内疚,好像对此行未能取得朔方节度使的保证或应承,而感到一阵惭愧似的。
谢琇只得策马上前,与他并骑,又低声说道:“无碍。我已有了一些发现,只是不能与朝中诸君分说而已。”
谢玹目光猛地一亮。
谢琇朝着他微微颔首,露出几分肯定之色。
“我已有了巨大的收获。接下来,且看我的吧。”她平静地说道。
果然,朔方节度使盛应弦拒不奉诏一事,再度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有内阁那些老顽固手下的朝臣,巧舌如簧地弹劾朔方节度使都是因为与谢太后之间的旧事,心有窒碍,才拒不奉诏,谢太后应回避此事,避免再度激怒盛应弦,这才有可能让朝廷与朔方之间继续和谈下去,云云。
他们向谢太后发难之时,就在朝会上,谢太后还高坐于帘后,隔着薄薄一层纱帘,她的容颜也被模糊,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在谢太后回应之前,坐在前方王座上的小皇帝李绍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淌眼抹泪地指责这些坏人欺负他母亲,就等于欺负他本人,还扬言要去太庙哭他爹,说他爹一走,便有人欺负他们母子二人……
小皇帝这一哭闹,在朝中已经形成的暗涌之上横插一杠子,任是谁也不敢公开再说出“天子为太后所挟持,久之必将生乱”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谢琇:“……”
这剧本总算当个人了,还替她把小皇帝的初始好感度设置为满值,这就是躺赢的感觉吗,也太好了吧!
谢琇深吸一口气,猛然起身,掀起面前垂下的纱帘,转瞬间便已来到王座之前,心疼地望着宝座上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皇帝,欠身往王座上侧坐下来,一下子把小皇帝抱到了怀里,拿出帕子替他拭泪。
殿上诸臣:“……”
这就趁势还坐上了王座吗!只坐实了半边,也是坐上!
而谢太后至此还不肯罢手。
她将小皇帝抱于怀中,一边轻抚着他的后脑上柔软的头发以作安抚,一边眉目间显出几分厉色,投向殿上发难的群臣。
“诸君多承先帝厚恩,如何现在逼勒他留下的孤儿寡母?”她一开口,便将事态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朔方桀骜不驯,狼子野心,三代以降,皆是如此!难道盛道渊、盛和礼父子二人的野心,也要记在本宫账上?!”
群臣:“……”
一开口就直呼前两任朔方节度使的名姓,语调里毫无尊敬之意,这位年轻太后的胆量好像也很可以。
“尔等既位列朝堂,理应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但如今权臣势大,尔等束手无策,便将责任推到本宫一妇人身上;更咆哮朝堂,威吓天子,真是好大威风!”她冷笑道。
内阁那些老顽固都被谢太后的声色俱厉镇住,半晌方有人出声:“此言非矣……”
“非矣?”侧身坐在王座上的太后冷笑。被她抱在怀中的小皇帝,从她臂弯里露出半张脸来,眼下泪痕犹在,却好奇地盯着殿上那说话的老臣。
“既如此,邢大学士有何良策?”谢太后凌厉地瞪着他。
此人正是科举舞弊案的疑似幕后黑手,大学士邢元渡。
平时尸位素餐、于国于民毫无贡献,此时还敢犯到她手里来!
“邢大学士是三朝元老,见识无数,想必定能拿个主意出来,令朔方顺服吧。”她阴阳怪气道。
邢元渡:“……”
他能有什么主意!他有主意他早就在慎宗皇帝在位那时候就说了!还能等到慎宗皇帝的孙子也即了位!
他不过是觉得太后气焰嚣张,必须杀杀她的威风,这才倚老卖老出了声。谁知道这位年轻太后,年龄和他的孙女一样大,却面对满朝文武的非议,夷然不惧,还敢和他对着呛声!
他一时气冲头顶,愠道:“老臣无能,倒是要请教太后娘娘有何示下?”
谢太后一挑眉,方才的疾言厉色都缓和了下来,很明显是憋着什么坏招要用。
殿中邢元渡的学生、礼部侍郎薛定帆年纪较轻,脑子转得也更快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座师给他自己挖了个多大的坑,顿时汗如雨下。
他及时出列,深深一躬,赶在谢太后悠然说出“既是无能,便早早上折子乞骸骨,归老田园的好”这一类可怕的话之前,恭敬道:“太后娘娘既是已有计较,臣等无有不听的,还请娘娘示下。”
这一个“还请娘娘示下”和刚刚的邢大学士赌气的那一句,自然意思是不一样的。
谢太后也听懂了薛侍郎的示弱,于是微微一笑。
“我瞧着,摄政王原先的法子,也没甚么可修正之处。”她悠然说道。
“朔方那边,既是一回不行,那就容他们些时间考虑一下,也无什么不可。”
邢大学士虽然被学生救了一回场,此刻却又憋不住了。
“十万精兵压城,也是等得的?!”他急道。
谢太后含笑道:“怕什么?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殿中群臣一时都安静下来。
……擒王?!
这位年轻的太后,手中无兵无将,虽然朝中也有一部分愿意下注在她身上的势力,但毕竟有限——
就凭她,也敢觍颜说“擒王”?!
就连谢太后怀里的小皇帝,都好奇地抬起了头,望着上方这位名义上的母后,那胸有成竹的神色。
谢太后颔首道:“盛如惊有一事,倒没有说错。”
“……我与他之间,素有旧怨,将来总有一天,是要计较清楚的。”
第435章 【主世界梦中身】39
所以谢琇现在就在这里了。
那一天过后, 朔方那边无声无息。
谢琇说着“事不过三”,再随便派了一个人去。
去的是礼部侍郎薛定帆,和之前的谢御史相比,他的官位更高, 还能稍微显示一下朝廷的重视在升级。
薛定帆此人, 滑不留手。不像谢玹, 清直无伪,谢琇派他出去时还要踌躇几分,生怕他的风骨一冒出来,就能来个玉石俱焚。
薛定帆不会。
连科举舞弊都能搞得出来的人,你能指望他在朔方受了一点闲气——那闲气的矛头应该还不是指向他, 而是指向小皇帝和年轻太后的——就立刻来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所以,薛定帆在再度从盛应弦那里收到了一句“恕臣不能奉诏”之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朝堂上也再度吵成一团。
谢琇:如果吵架有用的话安史之乱就不会爆发了, 谢谢。
当然,即使这个辣鸡剧本强行给盛应弦安排了一个同样的节度使头衔与野心藩镇人设, 谢琇也有信心, 他不会堕落为安、史之流。
不过,朔方一直这么来来回回跟朝廷拉锯, 也很让人火大。
谢琇:本宫是来谈恋爱的, 不是来搞权谋的,你们这些人再不投降的话, 耽误本宫谈恋爱,本宫就真的要跟你们翻脸了啊?!
她掐指一算, 天命在我,事不宜迟, 今夜就去!
于是她胆大包天,一袭夜行装,再度从京城西门悄悄趁夜出城。
……甚至连随从或护卫都没有带。
对于武功技能点满的她而言,带那些人,反而会拖慢她的脚步。万一那些人被俘虏,或者其中有哪个聪明人看穿了她的技能逆天到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所能拥有的,这些也都是很让她头痛的问题。
还不如自己趁夜轻装,干一票大的!
谢琇的轻功名为“登萍渡水”,本就是顶级轻功,又早就被她刷满了练度;当她在距离朔方军大营数里之外下了马之后,运起“登萍渡水”,踏叶飞花,几近悄然,只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无论如何静听,都极像是夜间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这一阵风,便悄无声息地飘入了深夜的朔方军大营,没有惊动任何人。
所以,当主帅大帐外的两名守卫,只不过是因为略有瞌睡而目光涣散了一瞬,便被人无声无息放倒拖走。
来人动作迅捷,不多时便又回到了大帐前,一反手便将一张黄符贴在了大帐的帐帘内侧——而即使此刻有人发觉此处有异,也不过是帐帘似乎被夜风吹动了一霎,厚厚的帘子掀起了一角、复又静静落下而已。
而就在那一瞬,谢琇已闪身进入大帐。
帐内没有点灯,但谢琇上回扮作谢御史随从的捧旨中使前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帐内的布置。
这种军帐的布置和结构实际上大同小异,而盛应弦这种行事十分有条理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睡榻和议事之所混作一起的。
所以,上回她来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在盛节度使的座位后方,就摆着一架屏风;屏风后似乎还拉着一道帐幕,那帐幕后方,想必就是他睡觉、洗漱、更衣的地方。
此刻,那道帐幕无声被掀开。下一瞬,前世谢玹曾经无数次重绘、欲要在下一次相逢时赠十二娘一场荧光满天的“萤光符”,从进入那帐幕的不速之客手中扬起。
一瞬的萤光映亮帐幕后的情景——一座椸架上架着主帅的重甲,椸架旁摆着一只半敞的藤编衣箱,窗下摆着的一张窄榻上,眉目英挺的男人正阖目熟睡。
虽然帐中忽然由暗转明,只是数息之间的事,但男人已然十分警觉地蹙眉,继而猛然睁开双眼!
在他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之际,身体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翻身就要探手去拿放在枕边的长剑。
但他注定做不完这个动作了。
因为——
一道窈窕又矫捷的身影骤然发难,从帐幕旁猛地向前纵身,跃向窄榻。
那一跃掠过数尺,转瞬便弭平了帐幕到窄榻之间留出的一段缓冲距离。
来人身形如电,一跃上榻之后,分毫未歇,提脚便踢向榻上人的右肩。
榻上的盛节度使此刻正是向左侧身、以右手去够长剑的姿态,右肩吃这一踢,重心不稳,便向后倒回去。
来人丝毫不肯放松,就着盛节度使重新仰面朝天躺倒的姿态,紧跟着双膝一屈,膝盖就狠狠顶上了他的胸腹间横膈处,直把他顶得呼吸一窒。
但她并不手软,在盛节度使因为呼吸困难而动作稍微迟滞的一瞬间,她已闪身再度跃上,左手攫住他的右手用力按回榻上,右膝则死死压住他的左臂,整个身躯几乎是坐在他的胸腹正中,向前欠身,右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一抹利刃,横在他颈间,低声喝道:“别动!”
盛应弦:!
他甚少一个照面之下就受制于人,但今夜不同。
虽然他因为之前的熟睡而失了先机,但他已经十分警觉,也不过在帐中出现亮光的数息之间便已经惊醒,一息都没有空耗,便侧身去拿长剑,一连串动作已经是久经战阵而刻在了骨子里的反应,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对方压制住啊?!
他先前因为被对方膝盖狠狠顶了一下横膈而有点呼吸不畅,此刻刚调匀呼吸,赫然发现对方的脸已经距离自己的脸非常近了,几乎就悬宕在自己正上方数寸之处!
而他的大脑也已经飞快地克服了骤然事发时的一瞬混乱,全力运转了起来。
这么一来,他就很快意识到了——来人是个女子。
因为,她的身躯过度柔软,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箝制住他,她身上的一股隐约的暗香,也若有若无地在他鼻端萦绕。
那种香气,像是一种清冷的花香,又带着几分在身躯上沾染得久了、被体温烘暖,就变得温软起来的柔调,决不可能是男子会使用的熏香。
盛应弦一时间愣住了。
作为朔方的少主,他从少年时开始,就遭遇过许多类似的场景——不管是白日也好、夜间也好,在出外打猎时、在奢靡夜宴上,行刺他的情形,他全部都经历过。
毕竟,谁不想吞下朔方这么大一片地盘呢?若是能将他们注定将来英明神武的少主扼杀在未长成的时刻,朔方盛氏后继无人,一旦盛和礼死去,朔方就将群雄无主,陷入混乱;旁人便可趁机从中渔利。
自然,从另一方面想,也有不少势力行刺不成,便生出拉拢之心。无论是联姻也好、美人计也好,盛应弦也遇到过好几回。
然而,女刺客未做任何伪装、夜间只身入帐行刺,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而且——
她居然还能于转瞬之间,就对他形成了压制之势!
盛应弦少时就离家拜师学艺,武功亦是极好的,不仅是上阵杀敌的那种军中功夫,还有江湖之中这种千万人里直取一人首级的绝顶身手,他全都习练有成。
……然而,他此刻依然敌不过面前这位女子。
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无视了她的警告,在黑暗里试着在双臂上加力,试图以男女之间天然的力气差异来反扑。
但是,那女子几乎是立刻就察觉了他的尝试。
她横在他颈间的短刃立刻就又往前一送,准确地——压住了他的喉结。
她低喝道:“盛如惊!你是在找死吗!”
盛应弦:……!
他在那一霎,首先想到的是“啊我的喉咙要被切开了”,然后下一瞬意识回笼,他这才察觉到,这女子携带的短刃居然不是匕首,而是只有一侧开了刃的短刀!
而现在,这女子压在他喉间的,就是短刀的刀背,并非刀刃!
他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谁都不愿意莫名其妙半夜被刺死,不是吗。
但他现在就更加想不通这个女子的来历了。
他知道现在即使是朝廷也巴不得他死。但根据他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来看,他并不觉得宫中的暗卫就能有数招之内将他制服的好身手。换作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这个一上来就足以直接挟制他的女子,到底是谁?!
他完全想不到。
他在试图发声时,因为喉结被用力压住,却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
那女子似乎意识到他暂时放弃了反击,于是稍微放松了一些手劲,而且把短刀从他喉结上移开了,转而继续架在喉结下方。
这个地方比起刚才也没有好多少。盛应弦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还是经常会碰到那柄短刀的刀背,引起一阵轻微的反胃和窒息感。
这种感觉完全出于身体的自然反应,是他以意志力也无法压制的。这让他更觉得一阵愤怒与无力。
“咳……你、你是谁?!”他咳嗽着,轻声问道。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想不到,此刻他帐外的守卫,想必早就遭了她的狠手。即使他扬声喊人来救,他也必定会在救援抵达大帐之前,就被她一刀割断了颈子。
他完全落居下风,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
但是那女子听了他的问题,却冷笑了一声。
“使君问这个有何用?”她的语气里含着一抹嘲讽的意味。
盛应弦叹了一口气。
“……假如盛某今日真要被姑娘所杀,也希望做个明白鬼啊。”他带着几分自嘲,洒脱地答道。
第436章 【主世界梦中身】40
他虽迄今为止依然未曾婚娶, 但三五好友还是有的,其中便有精擅揣摩人心的风流佳公子,平时言谈时也曾大讲特讲姑娘家一般的喜好为何,本是想要多教教他讨姑娘家欢心的法门, 不过他一概敬谢不敏;谁料到他今夜第一次用, 居然是用在一位马上就要夺他性命的女刺客身上!
他记得自己那友人明明言之凿凿地说“骤逢大变而言谈如常, 举重若轻,可是讨姑娘家喜欢的风度之一”。
盛应弦还记得自己当时嗤之以鼻,因为身为朔方节度使,他本就应该如此做。
但他那友人硬是又说“倘若身处困局依然言笑晏晏,甚至还能自嘲一二, 说不定能唤起姑娘家心头的一点柔软之意,博取对方的同情”。
盛应弦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忽然记起了这段话,便拿来用了一用。
……结果好像毫无作用。
他是第一次讨姑娘家的欢心, 果然业务太过生疏了。
唉。
盛应弦于黑暗之中,猛力地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试图稍微看清一点面前女子的容颜。
但他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出个轮廓来, 知道这位女子年轻窈窕,纤秾合度, 再多的, 就看不出来了。
当然,他也隐约能看得到, 她的脸上似乎蒙着一张黑巾,从鼻子往下, 大半张脸都被遮住。
可是这张黑巾太轻薄,似乎遮不住她吐息如兰, 热热地吹拂在他的面容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然而又像是畅快似的低笑起来。
“哼,你也有今日吗,盛如惊?”笑声未歇,她忽而更压低了一点身躯,那如同幽兰一般的吐息,几乎随着她的唇齿的每一次开合,一下下吹到他的脸上,拂乱他一直冷静如坚铁的心湖。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她忽而曼声吟道。
盛应弦:……?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你我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同谐鸳盟,共许千秋万岁……”她继续缓缓吟诵道。
盛应弦纵使再不解风情,听到这里,也明白了,自己竟然是在听一封婚书哩!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心念电转,思索着自己曾经对付过什么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才导致面前这位姑娘念念不忘要向他复仇,在对他下狠手之前,还一定要背诵这封写得情深意重、又极具特点的婚书——
没错,她方才念出的几句里,“青梅竹马”、“久居边关”、“塞上订约”三句,已经活脱脱勾勒出一对生活在边境关城里的小儿女,自幼耳鬓厮磨,及长互订婚约的情景。
而以面前这位姑娘的年龄来判断,她的那位“未婚夫”想必与她年龄相仿,至多二十几岁。
倘若对方平安无事,她就不会以一种混合了怨恨与憎怒的语气,在这种重要的时刻,还要坚持把这封婚书的内容背诵给他听了。
想来她的那位“未婚夫”遭遇不测,应当是与他有关。否则,她来向他寻的哪门子仇?
他又未曾真的揭竿起事,最多只是桀骜了一点,单论家国大义,好像也不应该惹来什么江湖侠士对他出手。
再者,朝廷之中,宫闱之下,当不可能轻易驱使她这样身手卓绝的侠女心甘情愿为之所用——除非,他们之间本就有着某种深仇大恨的前因。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惹到她的?他的手下败将之中,似乎不曾有过身手与风姿都足以配得上她的人物啊……
他愈想愈觉得古怪,却又不想轻易打断她。
谁知下一刻,她的声音一顿,语气急转直下。
“奈何惊变突起,你我分隔两地,音书断绝,援手未及,终究心生仇隙。”
她的语调如冰,一字字诵道:
“今我离家学艺,远在深山,音信不通,归家之期未定;大姑娘身在京城,深荷皇恩,特准毋庸回转,料无相见之日。”
盛应弦:……?!
他的心头骤然涌起了一阵浓重的狐疑情绪。
这……这几句所说的情形,好像……有点熟悉啊?!
但在他厘清一团混乱的思绪之前,她的声音便如同冷硬的铡刀一般,陡然落下,切断了那种种思虑,愁肠百转。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即亲笔奉书一封,以求一别,自此相离,各还本道。”
那声音一字一句地复诵着冰冷的书简内容,在这样幽深的黑夜里,四周万籁俱寂,听上去竟然有一丝凄清冷厉的意味。
“惟愿谢家淑女,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盛应弦:!!!!!
他听到最后一段话时,终于明白了她所念诵的这封书信是什么。
并不是甚么“婚书”,而是——
当初盛家交给她的退婚书!
他太震惊了,震惊得一时间忘却了自己利刃加颈的险境,脱口而出:
“……琼临?!”
这个久违的名字刚刚从他口中唤出,下一刻,他就感到自己喉间一紧!
那柄以刀背抵住他喉间的短刀,竟然再度被她加了几分力度,向下压去,压得他一时间竟又有些呼吸不畅。
盛应弦忍不住下意识微张了口,大口地呼吸着,试图调匀因为喉咙受压而变得断断续续的气息。
但他上方的谢大姑娘——对,他现在终于确认了,她就是谢大姑娘,也就是当今的监国太后,当年在遭遇灭门之后又被朔方盛家无情退婚的谢琇,谢琼临!——却无视了他的困境,冷笑道:
“……好久不见,盛使君。”
盛应弦:“……”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千情万绪、千言万语,这一霎都涌上他的心头。
昔日曾经携手相将的两个人,此刻中间阻隔着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江山社稷。
还有那一纸退婚书。
写得声情并茂,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存有着山高海深的情谊似的。
可是——
“咳、咳咳……”他艰难地在横亘在自己咽喉上的利刃之下喘息着,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琼临……”他终于再度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你……要杀我?!”
听了他这个问题,压在他喉间的短刀也未曾偏离分毫。
“这个问题重要吗?”她冷笑反问道,“你率领十万精兵,现在就在京师城外!不要告诉我你带这么多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欣赏一下你们朔方有多少好男儿的!”
盛应弦:“……”
啊,好像还是熟悉的那种性格,一开口就能把他噎得无话可说……
可是,他的胸中不知为何,慢慢地涌起了一层强烈的怀念。
这种情绪的生出,甚至让他有一霎忘却了还横于他颈间的利刃。
他的目光短暂地越过她的面容,飘向她身后的虚空之中,喃喃道:“琼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奈的……”
谁知她不肯放过他,闻言立即应声追问道:“哦?何事?”
盛应弦收回视线,重新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她。
他依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能勉强看清她脸上遮着的那张黑巾的轮廓。但在那张黑巾之上,那双灼灼的眼眸里却恍若秋水寒光,即使在黑暗里,也似乎有一点寒芒,偶尔从中闪烁出来,便生出无限光辉,让他的心微微一悸。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封退婚书背后的隐情,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责任,只能凸显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可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他的舌尖涌上了一层苦涩之意。
他这个人从年少时就没有过多地思考过甚么情爱之事,在同龄少年都颇为骚动之际,他却从不跟旁人在这其中打混。
那时,他有一位未婚妻,还在稚龄。他们之间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情爱,甚至因为父辈驻守的地方不同,平时也并不可能耳鬓厮磨,天天见面。
但他从小就极其富有责任心,在婚约订立的一霎那开始,他就把她当作自己一生之中最应当顾及的重责大任,郑重其事地安放在心灵的最高处。
他为她绘画册,平时给她写信也是图文并茂,向她描述朔方的景色和发生的奇事,甚至只是在劳碌了一天之后,在夜市上喝到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羊汤,他都要画在信上——他至今还能记得自己画完那个大汤碗之后,犹豫了一霎,又研开品绿色的颜料,在汤面上加绘了几个小小的葱花。
他在市集上见了甚么好东西,也总是记着给她买一份,再派人一并送去临沙城。
然后,等过一段时间,他便会收到她的回礼。
有时候是一个打得略有些歪斜或松垮的络子,有时候是一块丝帕——上面的图案并不是绣的,而是拿笔绘上去的。
有时候她送来的甚至就是几块好看的石头、一张用树叶拼贴出来的图画,充满野趣,与别家小娘子会送赠心上人的礼物截然不同,但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他本以为这就是他人生接下来的轨迹,和她互通信件、互致礼物,直到他们都到了应该成婚的年龄,暂时搁置的定亲仪程重新开始张罗,最终终结于洞房花烛之夜,他手持秤杆挑开那张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盖头下露出她含笑的面容来。
对,他连这个都想过。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以她的性格,即使到了洞房花烛夜,也不可能像旁的小娘子一般只懂得含羞带怯,脸红逾耳。
她应当端坐在那张谢家陪送来的拔步床上,当红盖头掀起时,她的长睫也随之撩起,剪水双瞳投向面前的他,眉眼弯弯,面容上隐藏的不是紧张、不是小心翼翼、也不是离开父母远嫁朔方的害怕担忧,而是一丝笑意。
那笑容必定是从容大方的,可能他到时候会比她还紧张,因此当她看清了这一点时,那朵笑容便会变得更加明显一些,眼中隐藏着慧黠好笑的神采,促狭地瞥他一眼,或者打趣他一句“弦哥因何比我还要扭捏?”。
但那一切,都很快消失了。
那只是他年少时曾经痴愚地幻想过的一个梦而已。
而今,那一切美好的回忆和梦境都化为灰烬,留下的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一身黑衣,夤夜而来,将利刃横在他颈间。
仿若一个魔咒,生生世世,纠缠难解,不死不休。
第437章 【主世界梦中身】41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虽为朔方节度使, 但军中那些老将根节盘踞,各有势力,我亦不能随心所欲……”
他艰难地说着,声音平静, 态度坦荡, 就像是把一切真相都摊开在她眼前, 任她评判一般。
“当年……父亲骤逝,我接手时,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理顺朔方这一摊军政大事。但父亲留下的那些旧部,各有打算, 拥我为主,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他说着,甚至右手五指蜷曲起来,反握住她压制他的那只手腕间。
“我在做的事情, 不过是不断地权衡得失,平衡各方, 控制着他们在我自己良心允许的范围内, 谋取一定的利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忽然变得无比诚恳。
“这一切, 你如今也坐于高位, 应当和我一样有所体会吧。”
谢琇忍不住冷嗤一声。
她对这个“盛如惊”,自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怨恨, 但人设不能丢,尊严也不能丢。
前情提要都写成那样了, 她假如还能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话,多对不起故事里的谢大姑娘当年一身缟素, 在灵堂上握住朔方盛家的退婚书时,心中涌起的那些悲痛啊?
更何况他都大军围城了,还不允许她对此生出些自己的脾气吗?
“我是有些体会。”她冷冷说道,“但我倒不知,堂堂的朔方节度使,竟然会被那些老顽固掣肘至此。我若也同盛节度使一般念着旧情,对他们不忍下手、多有宽容的话,我今夜也不会在这里了。”
盛应弦:“……”
啊,好像这还真的是她的性格呢。
谈得拢就谈,也不是不能适度地让步,然而一旦谈崩,她便有一套自己的行为准则,定要达到她的目的才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琼临英明,我多有不及。”他温声说道。
然而她压根不吃他好言好语的这一套,重重哼了一声。
虽然她暂时好像没有对他不利的意思,但是盛应弦也丝毫也不敢大意。
因为她的手一直十分稳定,不论说怎样的话语、情绪又如何波澜起伏,她掌握着那柄利刃的手却一抖也不抖,始终横在他颈间,既不真的刺破他的肌肤血肉,但也不稍移片刻。
这种强大的意志力,甚至能够控制情感的流露,让盛应弦心头感到了一阵震惊,继而升起的,又是一股恻然。
谁天生就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呢?就更不要说在他记忆之中的那个小姑娘,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生气也好、嗔怪也好、开心也好、期待也好,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情绪,她都从不会刻意掩饰。
他并不介意她这样外向的性格,因为他觉得,小姑娘活泼可爱一点,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她这样直率坦白的性格,意外地让他觉得相处起来十分舒适,并不用一直揣摩小娘子弯弯曲曲的心思,也不用因为多余或错误的猜疑而消磨彼此间的情分。
至于这种性格适不适合做朔方未来的主母,他那时候也只是个小少年,于是大大咧咧地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谁知道他们从此就没有了以后呢?
“我坐到今日的位置之上,才能理解你所说的那一切身在高位的不得已。”她的声音里竟然好似含着一丝笑意。
停顿了一霎,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十分温柔。
温柔得几乎令盛应弦心里发毛。
“……可是,是谁把我送到这个位置上的呢?”
“你们谁曾经问过我,我又愿不愿意理解这一切呢?”
盛应弦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很快紧紧抿住。
让她成为今日的谢太后的人,追根溯源,自然是下旨封她做太子妃的慎宗皇帝,以及不幸早亡的先帝。
可是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就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并且,仔细想来,慎宗皇帝虽然平庸了一些,但也不算是个昏君,自然也不会在她有婚约的情况下,还要册封她做太子妃。
那个本来可以为她带来无限幸福——以及可以作为护身符——的婚约,是他们朔方盛家主动舍弃的。
思想及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不甚规则的绞扭感,抽痛着,一下一下地,像是有人拿凿子凿着那柔软的血肉,要把这深藏多年的愧疚化为楔子,死死钉在他心上一般。
“我……”他数次努力,终于从咽喉深处挤出一个字来。
他从未像这一刻那般,深深地体会到他们中间已是阻隔着时光与重洋,时间在变,人生若乘舟,各自往不同处行去,山水亦不复相还。
他亦从未像这一刻那般灰心。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还对她有所牵挂,希望她能原谅他,然后——
然后还要怎么样呢,他也不敢去想。
他一时间竟然有点怨怪自己,在那风流佳公子的友人一时兴之所至,向他传授自己讨姑娘家欢心的种种经验和套路时,压根就没有用心听过。
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要如何跟她讲和。
他左右为难了半晌,最后硬着头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我……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开心?”他问。
她闻言果然梗了一下。
她好像真的很惊讶,惊讶到一直都很稳的手都微微颤了一下,幸好她是用刀背压在他颈间的,不然他此刻只怕已经喉间多了一道浅浅伤口了。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许久,就好像在这么深的黑暗里,她当真能够看清他的面容似的。
他不敢随意移动,也不敢多作声,就那么无比温顺地乖乖躺平在榻上,任她一直盯着他,就好像是打算用自己的眼刀,把他从上到下尽都刮上一遍似的。
最后,他听见她“呵”地笑了一声,忽然散漫地坐直了身躯,将手中那柄短刀总算从他喉间移开了。
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好受多少。
因为——
刚刚她是猛然窜上来,打算扼制住他的反抗动作,但又因为女子的臂长天生较短些,她为了能够一下子就制住他双手的反抗,直接坐在了他的腹部,这才能用屈起的右膝够到他垂落于身侧的左臂,并死死顶住。
现在她坐直了,扼制他双手的力道自然也松弛了,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尊贵的谢太后一旦坐直,身体的重心便重新落到了太后的尊臀之上,坐得盛使君不由得感到一阵呼吸困难,险些下意识地一颤。
他使尽浑身力气,总算把发抖的那一阵有害的冲动勉强压下;可是自己的这具身躯,却好像被打开了什么糟糕的开关,仿佛四肢百骸突然哪里都不太听话了一般,让他倍感苦恼。
忽然,她的左手抬起,轻轻一甩。
盛应弦眼前一亮。
一片萤火从谢太后的手中浮起来,照亮了他们眼前的方寸之地。
盛使君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那是何物?”他惊问道。
然而谢太后却好整以暇地回手将脸上的黑巾解开,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答道:“啊,是一点奇妙的小手段。”
这句话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盛使君大概是很久不见有人对他如此敷衍了,不由得愣住。
帐内本是一片黑暗,但此刻点点萤火浮现在他眼前,勾勒出她五官的美好轮廓,萤光迷离,若星影浮动,一时间竟然有种美得不似人间的幻觉。
他竟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张久违了的面容,试图在记忆中的小姑娘和面前的年轻女子之间,找出一丝相似之处。
的确,她的五官已经长开,身姿也愈发窈窕,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远比幼时那个经常在外头跑来跑去、因而脸也晒黑了一重的小毛丫头要美丽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还欲再看,那片萤火却仿若终于到了尽头,忽而暗淡下去,袅袅消散。
盛应弦还未说话,就借着萤光消散前的最后一丝光芒,看到谢太后轻啧了一声,仿佛从什么地方又拈出一枚道家的灵符模样的黄纸。
下一刻,却是一道细小的火光在黑暗中划过,径直激射向床头的烛台。
那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烛台却果真在下一息亮了起来。
盛使君大为吃惊,睁大了双眼盯着谢太后那只神奇的手,又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去,盯着烛台上那燃剩下的半根蜡烛顶上又摇摇晃晃燃起的小小火苗。
“这……你……”他结巴了一下,总算迟钝地在脑海里搜寻出了一点友人随口说过的套路——“当你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赞美她总是没有错的”。
“……果真神妙异常。”他挤出了一句形容,竭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表情,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过没有见识。
或许友人传授的心得果真有效,他听见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她说,“不懂得怎么夸人,就硬夸……”
盛使君一时间竟然有点讪讪的。
“我……本就不善言辞……”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好在谢太后也并不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可靠的辩解。
她挑了挑眉,右手忽而挽了个刀花。那柄短刀在她纤长的手指和细白的掌心之间,就如同一个玩具那般,被她轻轻松松地旋转、把玩,刀刃偶尔对正了烛火,上边便反射出一点光芒来。
第438章 【主世界梦中身】42
她现在显出几分轻松的模样来, 那柄短刀也离开了他的颈间,不再对他构成一种威胁了;但是盛应弦的心却更加忐忑起来。
……她哪里需要借助武器才能对他出手啊。
他也不是蠢人,自然看出了刚刚她以神异手段点亮一片萤光的真正目的。
她就是在大喇喇地明示他,即使手中没有了冰冷的兵器, 她单单以这等神异手段, 若是真有心下手的话, 也照样可以对他不利。因此,他最好还是乖乖配合她,顺服她,听从于她。
盛使君很想说,即使她不那么露一手, 他也会这么做的。
他还能怎样呢?此刻她就坐在他腰腹间,他受她所制,完全行动不得。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却并不同情他, 也不放过他,反而双膝加力, 挪动了一下, 好像是打算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
可这么一来,他脸上骤然浮起一层痛苦的神色。
他颤危危地倒吸了一口气, 声音都有一点发抖了。
“娘娘……是在折磨臣吗……”
谢太后诧异地挑起眉。
“怎么?这么快就屈服了吗?”她的语气里居然好像还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
“不是不愿意对我称‘臣’吗?”
她可没有忘记, 她假扮中使来这里传旨的那一次见面,他从头到尾, 只有在拒绝奉诏的那一句话里,用了“臣”这个自称!
他哪里是在向她称臣!他分明就是在假仁假义地跟她客套, 实则狠狠地拒绝她给他的一个修好的机会!
哼!
现在她足以压制住他,他便换了一副嘴脸!原本好像死也不肯叫一声的“臣”, 也说得这般顺畅!
可见是还没有得到足够的教训,只不过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惩罚罢了!
在从前的那些岁月里,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可以将“惩罚”二字,施加于他的身上。
因为他总是已经抢先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他平安越过了每一次她或者命运,施加给他的考验。
不管是在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之下,他总是顾及着她,牵挂着她。在道义范围之内,他可以为她徇私;然而到了道义也不容许的时刻,他即使露出那么痛苦而挣扎的神色,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宽容她所做的坏事。
她所做的一切,他都已经提前为她找好了借口。
因此,在世人眼里,她永远是月华郡主,是荣晖公主,不是前朝余孽,不是魔教护法,而是暮色掩映下的大虞一抹最亮眼的辉光,是暮气沉沉的大虞最不屈的意志。
……谁会知道,在那一切都过去之后,有一天,她会手握黑莲花复仇剧本,对象正是曾经予她庇护、又无情将那些温情撕碎的盛应弦呢?!
这个剧本的编剧,至此大概应该给个零分。
……或者满分。
谢琇慢慢勾起唇角。
啊,或许盛应弦一直以来坚定地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是真的被她蒙蔽了吧。
或许她骨子里真的有那么一丝坏心的成分存在,因为——
她现在并没有想着“要如何妥善解决朝廷与朔方之间的矛盾”或者“要如何与盛使君谈判,才能为己方获取最大的利益”这种正义的国之大事。
而是在想着,作为一位在全家殉国之后又被无情抛弃的、可怜的“前未婚妻”,“她”的命运转折点,可以说就是朔方盛家的无情抛弃,可以说就着落在盛使君那封退婚书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那几句话之上。
从那之后,她沦为了孤女,成为了皇权与群臣博弈的棋子,成为了老皇帝维护病弱太子的工具人,最后,又成为了大虞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后。
她的一生变故,皆从盛如惊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以及“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起始。
因此,冤有头、债有主——
“谢太后”难以轻易放弃对盛使君的怨恨,这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太后”想要报复盛使君,甚至想要将内心黑暗的一面施加在他的身上,也是……十分合理的吧?!
谢琇唇角慢慢放平了下来,那丝淡淡的笑意消失了。
她右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短刀的动作忽而一顿。刚刚还在她纤指间如同一片柳叶般飞舞旋转着的短刀,此刻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被她横握着,像是随时可以出手,割断猎物的颈子一般。
她垂下视线,长睫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在双眼的下方投下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盛如惊,”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听不出一丝情绪。
“你现在对我自称‘臣’,倒是恭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但却让盛应弦心头愈发地七上八下,越来越没底了。
果然,下一刻,她直白得可怕的言语便化作一柄巨锤,咚地一声,直接敲开了他的天灵盖。
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嗤笑之意,往后略坐了坐。
“……可你这是做什么呢?”
盛应弦:!!!
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反应,猛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她好像压根不想放过他的样子,还在一字一句,好整以暇地,想要用言语就将他心中的那些坚持,全部都碾磨碎掉。
“这就是你这位大忠臣,对待太后娘娘的态度?”
她的左手背到身后去,不知探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得意又嘲讽的笑容。
“我虽久居深宫,也听得旁人都在赞美盛使君……”
“说使君较之父祖,更具侠义之风,急公好义,光风霁月,乃是当世英雄——”
她说着说着,语调里的笑意愈加溢满出来,说到最后“当世英雄”这个美誉的时候,尾音上挑,好像马上就要笑出来了似的。
她的声音忽而一顿,停了一霎之后,她忽然向前倾身,面容蓦地无限接近盛应弦的脸。
“瞧瞧你……现在起了什么样的歹心。”她轻声地、温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作为大虞当朝监国的太后,谢太后虽然因为年轻而尚未显示出她铁腕的一面,但绵里藏针、柔中带刚的风格,也很是整治了几番真正惹火她的朝臣们。
户部被她无声无息地颠覆过来,从皇子时代就执掌户部的昭王却最终未置一言。
虽然户部的权力依然留在昭王手中,谢太后不过是拔起了几名尸位素餐又根深系长的贪婪臣子而已,但能将户部肃清,也充分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
从那时候起,总是隐于帘幕之后、语调平静柔和却面目模糊的年轻太后,终于露出了她锋利的指爪。
这些事情,盛应弦早就从密报中知晓了。
但他今日,还是头一遭亲身领略谢太后的铁腕手段。
他已有许多年不曾亲眼见到她了。但久别重逢后的这一面,不得不说,立刻就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到镌入骨髓的印象。
她貌若春月,身姿却窈窕柔韧,若柳条,若风竹,让他想起前人之言:“枝叶清丽,逗雨舞风,有渭川淇澳之思。”
啊……不对……“淇奥”分明是赞颂君子的诗……
他的头脑已经有些昏乱了,因为她重又直起身来,手中细薄的刀刃却轻轻地、一层一层地,划破他身上的衣服。
由于此时他是在军帐之中,行军出兵之时,即使夜间安睡,他也从不将所有衣物都脱掉,而是保留了好几层,甚至只脱外袍;这样的话就能保证万一有敌军袭营,他可以将外袍一套就拔剑出门迎敌,甚至不穿外袍就加入战斗也没事——
可是,当今夜真的有敌人来袭营之时,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用刀尖一点点割开他衣物的前襟,一层,两层……
松垮的前襟向两侧分开,下方又终结于他紧束的腰带间。因此他即使无法反抗,也还不算太窘迫——因为腰带好歹拯救了他的一部分衣服,让他此刻不过是露出了一点结实有力的胸肌。
虽然在尊贵的太后娘娘面前已经算是很失礼,但总好过——!
他还没有自我安慰完毕,就听到尊贵的太后娘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有些人的野心哪——即使是用再多的忠诚或道义,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也终究是遮掩不住的。”她居然开始评价了。
此言意有所指,嘲讽意味极强,但盛应弦没有应声。
谢太后好像也并不在意他吭不吭声,微微一侧身子,重心后移,右手中的短刀一下子就勾起了他腰间紧系的布带,一挑一割,那根黑色布带便应声而断!
盛使君原本便已松垮的前襟,失去了最后一线束缚,登时整个儿向着两侧大敞开来!
一丝夜间的冷意蓦地袭上,盛应弦尽管竭力忍耐,喉间还是一哽,重重“吭”了一声。
够了……已经太过了。
他一伸手,猛地捉住她那只马上就要接触到他胸口的左手。
在烛火的映照下,盛使君眉目深刻,鼻翼翕动,胸膛也因为巨大的愤怒、怀疑和不可置信而上下起伏着,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他好像不敢相信昔日的小丫头,会变成如今这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择手段也要让自己快活为要,高高在上、却又无视礼教的年轻太后。
“……娘娘!”他不可置信地低声吼道。
“臣……臣的确对您心怀有愧,也……也不是不想要补救,但这……这也不是您能够肆无忌惮地对臣做出……这、这等事的理由!”
他结巴了足足四次,才把这一句话说完。脸颊上火辣辣的,像是要被点燃了一样。
但被他捉住、被他义正辞严责问的谢太后,闻言却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这等事’?”她戏谑地反问道,“什么事?”
盛应弦:“……”
第439章 【主世界梦中身】43
他说不出话来。
但是她好像却愈来愈开心了, 竟然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反手将那柄短刀翻过来,以刀背一点点似有若无地滑过他的胸口。
属于金属的冰冷质感滑过肌肤, 一点点激起表面毛孔细小的收缩, 如同一条小蛇般, 带着危险与颤栗感,在他的胸前游走。
这一刻,盛使君那已经一团混乱的大脑,难得地被这一丝寒意刺激,而短暂清醒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谢太后是故意选择带这柄只有一侧开刃的短刀来“行刺”他的。
她也并不是真心想要让他现在就死。
否则的话, 以她刚刚入帐时所显示的身手和速度,大可以用一柄吹毛断发的锋利匕首,在他咽喉间轻轻一划,便可以瞬间收割他的性命。
……她就是来折磨他的。
将这场对于负心人的惩罚, 拉长成为一场漫长无尽的、令人想像不到的折磨。
一点点割开他的衣服,如同剖开他的伪装;一点点滑过他的肌肤, 如同撕裂他的坚持。再往后, 或许还有更多含有深意的暧昧动作,要将他所有的防备、道义的束缚与礼教的藩篱都一一摧毁, 最终将他的整个人都收入囊中。
这才是年纪轻轻便垂顾天下的谢太后, 打算用来收伏桀骜不羁、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度使的妙法。
这方法也只有她来执行,对他才会生效。
这就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 而他现在几已入她彀中。
他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抉择——是慨然接受并与她一道沉沦?还是断然拒绝并与她翻脸成仇?
他挣扎着,在脑海几乎被她搅成一团浆糊的时刻, 还要努力用最后的一点清明思索着。
可是他已经有点无力权衡利弊了,因为她并不肯给他这种冷静思考的时间。
冰冷的刀背滑过, 察觉到他正在分心思索,便停了下来,选了个绝好的地方,漫不经心似的刮了一刮,以作提示。
盛应弦脑海中万般思绪当即中断。他惊愕地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含笑的谢太后。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太后好似却忽然起了一阵兴趣,冰冷的刀背停在那一处,还轻轻叩了叩。
“这里是什么?”她问。
盛使君那被某种不知名的火焰烧得一团昏乱的大脑,短暂地被那金属的冰冷刺激了一下,恢复了神志。
“啊……?”他茫然地发出类似疑问的一声。
谢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这里,”她手中的刀背从顶端移开,略微横过来,准确地叩击在他心脏的正上方。
“下边到底藏了什么?”
盛应弦:“……”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荒谬感。
当初……已经下定决心要告别的人,在多年以后,就这么以一种他完全想像不到的方式,猛地又降临在他生命里。
像是下凡的天女,但却直接降落到了他怀里。下一刻,天女摇身一变,变成了折磨人心的魔女。
她太懂得要如何激怒他,把他逼迫到极限,限制在小小的一方角落里,最后……逼疯他。
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就像是……多年以前,那个不管不顾地纵马疾驰在山道上,风尘仆仆,跑死了两匹马,才最终抵达目的地,却只能无能为力地望着她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少年一样。
他不会推卸责任,说他当初已经尽力了,却没能挽回她,他因此就可以变得无辜,不应该被她所责备了。
他是会从根源上将责任一肩承担的人。
因此,他今日便要忍耐她所施加于他身上的种种刑罚。
他不能反抗,也不会怨怼。
可是——
他的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酸涩不堪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那些长久以来一直折磨着他的破碎往事,也应当让她知道。
……至少,让她知道,盛如惊从来都不愿意放弃她。
否则,他又如何知道,她及笄之后才由都老太爷所赠的这个“琼临”的表字呢?
他从前,一直都是叫她“琇琇”的啊。
他的胸膛里,忽而漫生出一股无边无际的黑暗情绪来。
他沿着那种情绪的指引,径直开了口,回答她道:
“什么都没有。”
她好像并没有猜到他这个答案,脸色微微一怔。
“……什么?”
盛应弦慢慢抬起了眼帘,双眸幽深地望着她。
“这里头,”他慢慢说道,“什么都没有。”
她看起来很有一点不可思议的情绪,好像还想问“那你的心呢,上哪里去了”。
但是盛应弦在她开口之前,就出声了。
“那封退婚书……不是我写的。”
谢太后愣住,发出“啊?!”的一声,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样。
盛应弦不再在乎她会不会认为自己这么说,是在推卸责任。
他只是想要把当年的一切真相都不顾一切地说出来。
即使要接受惩罚也罢,正如他刚刚对她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做一个明白鬼。
他说:“我父亲麾下有一位幕僚,擅长模仿其他人的字体。”
谢太后没有作声。
盛应弦继续说道:“那一年,我的确是已经离家,入山拜师学艺……父亲在深山中访得一位隐士,自号‘林泉居士’,文武双全,却因为不满朝廷,拒不出仕,退隐山中。他从不收徒,父亲也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了许多诚意,方才让他点头同意收下我,但条件是……必须离开家中,随他在山中修行,问我能不能坚持……”
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当时以为,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身于世,这些必要的磨炼都是应当承受的,于是答应了。可是……我离家前有向临沙城寄信说明的,你没有收到那封信吗?”
谢太后缄默。于是盛应弦便猜到了那封信的下落。
或许是在突然燃起的战火中遗失于路途之中,又或许是……
父亲压根没有派人送出过那封信。
他不知道父亲是何时厌烦了与谢家的婚约,想要悔婚的。
或许是因为父亲意识到,谢家是永不可能与他同流合污,在他起兵造反时呼应他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胡虏入寇,围困临沙时,父亲接到了求援的急报,一连数次;但父亲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出兵去救一样。
借胡虏之手,消灭挡在他眼前的、需要他忌惮防备的存在,这不是很好吗。
扳倒了谢家,以父亲在朔方和边镇经营多年的影响力,让朝廷再任命一位对朔方友善、甚至是隐约偏向朔方的继任大将军,这也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亲对当时狂奔回家的他,是这么说的。
他远在深山之中学艺,音信断绝。等到他终于获知临沙惨案、谢家灭门的消息时,已是数月之后。
他甚至只来得及禀报师父一声“家中出事,乞允徒儿速归”,便牵了一匹马,冲下山去。
可是当他活像个野人一般冲进府中的时候,父亲却平静地告知他,谢家灭门,唯有谢大姑娘一人,因为正巧在京城访亲而幸免于难。
他还来不及罪恶地松一口气,就听到父亲的下一句话。
“我已派人向谢大姑娘送去了退婚书”,父亲说。
年少的盛如惊当时眼前就是一黑。
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未及休息,又或许是因为腹中空空、精力也到达了极限,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跌倒下去,短暂丧失了意识。
等到他醒来时,已身在自己的卧房里。母亲坐在床头拭泪,见他醒转,便惊喜地派人去通知父亲。
父亲很快来了,站在他床边,冷眼看着他挣扎起身,也不多做安慰或解释,只是冷冷地说道:谢家已败落,不可能再复起了,谢大姑娘亦不可能再回到临沙,只怕从此就要长居京城了;你与她,已经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了。
他那一刻简直心痛如绞。
如何叫做“你与她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他试图挽回过,反抗过,探寻过这背后隐藏的真相……但当他最终将真相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那并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甚至不是他所能补救或挽回得了的。
他的父亲在他与谢大姑娘之间,人为地制造了一场国仇家恨,再也无法弥合。
而当他冲进朔方节度使府邸的大门时,那封退婚书早就被交到了远在京城的谢大姑娘手中,当年定亲的信物,也早就被谢大姑娘交还给了他的父母。
他甚至无法辩驳,无法洗清自己。
他在这其中是完全不知情的,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能在谢大姑娘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离家求学的书信没有递到谢大姑娘手中,退婚书是仿照着他的口吻和笔迹写成,他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送回了师父那里,他没有一点儿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当自己不够强大的时候,命运是不由自己支配的。
倘若他还想要有一天重新再走到谢大姑娘面前的话,那么他就要自己变得极其强大才可以。
不能依靠父亲,因为父亲已经是最不可信的。
唯有他自己。
这一路上,也只剩下他自己了。
第440章 【主世界梦中身】44
所以他拼命学习, 练武练到满身伤痕也不吭一声,念书念到深夜也不肯休息。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也正因为他成长得足够快速、足够强大,他才能在父亲骤逝的情况下, 将朔方的一切暗涌都平息在水面之下, 成功接过了朔方节度使之位。
而他确定朔方已被他收服之后的第一件事, 是率一队心腹,连夜疾驰上路,奔向京城。
他在朔方安排好了足够的后手,也有心腹幕僚和小将帮他隐瞒;他昼夜不息地纵马疾驰,一路上跑死了两匹骏马, 将十几天的路程缩短到了六天七夜——
然后,当他风尘仆仆地冲进京城的大门时,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京城的大道上净水泼街,道路两旁每隔数十步, 便有一名侍卫肃立;百姓被挡在后面,街道两旁的酒楼和其它楼阁的二楼却并无人影, 显见是已经提前被封闭。
他牵着马, 也汇入了道路旁的人群,一路打听, 才知道这一天正是当朝太子李重霁的大婚之日。
他再打听谢大姑娘在京城所依亲居住的国子监祭酒都大人的府邸, 便有人惊讶地说:“那里现在戒备最是森严,小郎君往那边去做什么?”
他一时讷讷难以成言, 好在随行人中有一侍卫机灵,替他回说道家中老爷曾是都祭酒的学生, 如今少爷上京,老爷便让他带信登门拜会老师。
那路人听了便笑说道:“那可得改日啦, 今日都大人一家想必是照应不到令公子一行了……”
那侍卫赔笑作揖再问,那路人便说:“因为今日要行大婚礼入宫的太子妃,正是都大人家的谢表小姐啊!”
盛应弦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那一瞬间如雷轰顶的感觉。
他本以为当年在朔方节度使府中,听到父亲冰冷地通知他谢家灭门、已为他退婚的那一刻,已是他人生痛苦的极限。
而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摧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浑浑噩噩地谢过那路人,浑浑噩噩地照着对方指点,走到了太子妃喜轿的必经之路上,站在人群里,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他等到了她。
一队仪仗缓缓走近,当先是一匹高头骏马,通体雪白,马头额心正中却系着一朵红缎花球;马背上是一身喜服、肩背笔挺、面容俊秀有若好女的少年,年未弱冠便风仪卓绝,迎着众人的议论与欢呼声而来,风吹起他喜冠上红色的垂缨。
盛应弦还记得当时那个他身边口才便给的侍卫小声问旁边看热闹的百姓:“这就是太子殿下吗?”
或许是那侍卫做出土里土气的外来人的模样太过成功,那百姓并没有笑话他,而是摇摇头认真道:“哪里,太子殿下身体弱,且从前也并没有太子殿下亲自迎亲的先例……这位是皇二子昭王殿下,听说是皇上为了彰示对太子妃娘娘的重视,此番特命昭王殿下代兄迎亲哪……”
于是盛应弦就记住了那位俊美少年——啊,此时他应当已是摄政王了——昭王李重云。
可知道了那身着喜服的少年并不是太子殿下,他的心痛也并未能缓解多少。
因为——
在左右两排侍卫、随行礼官等人的护送之下,太子妃的轿辇缓缓而至。
不知是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或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当喜辇经过盛应弦面前的时候,一阵清风忽而吹过,拂动了喜辇这一侧小窗上的窗帘。
那张大红为底、精绣着龙凤呈祥等等吉祥喜庆图案的窗帘被吹起了一半,帘后隐约现出一道人影来。
……是一身盛装、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喜辇之中的她。
在红盖头之下,她头上似乎戴着高高的凤冠,将那红盖头都挑起很高来。风从窗帘里吹入辇中,一时间将红盖头吹得贴附上了她的口鼻。
她的身躯微微一动,伸出右手来,先是牵了牵红盖头,使之不再贴合口鼻、影响呼吸;继而,她微微侧过头来,伸手去够那半扇被风吹起的窗帘。
于是,那只如玉的手,连同一截雪白皓腕,便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刺得他双眼发涩发痛。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盖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物,但眨眼之间,她就准确捉住了飘起的窗帘,用手将之按了下来,重新遮挡住了那一侧小窗。
可是就在那转瞬之间,映入他视野的一截手腕、半张被喜帕盖住的脸、端庄凝坐的身影,都已经牢牢地印在他心头,再难忘却。
那一瞬,他的头脑里轰然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爆裂开来了。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视野里亦是金花乱迸,一阵气息急促,喉间荷荷作声。
他立刻意识到,这和他昔年骤闻谢家惊变、疾驰返家时昏倒在地的先兆何其相似,都是因为过度劳累、精力亏空,又滴水未进、体虚乏力造成的。
可是他又舍不得这一刻就退后几步离开。
仿佛就这一转身,他与她之间,自此就是万壑千山,迢迢不可飞渡了。
他苦痛地合上了双眼,情绪依然陷在沉沉的回忆里被牵动着,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在山中,音信不通,好容易得了消息,却是噩耗……我夺了一匹马,便飞马驰回家中,但……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这个词,他重复了一遍,痛苦之意几乎要从语调中溢出来了。
“我……虽说‘子不言父过’,但是……”
他虽然阖目,但长睫剧烈地翕动着,像是遮掩着的什么情绪,马上就要冲破藩篱了一般。
“我真的……很恨他……”他的声音破碎了。
他的声音落下,她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移开了抵在他心口的刀背。
“然后呢?”她问道。
盛应弦许久没有说话,或许是在思考着措辞。
很久之后,他沙哑地笑了一声。
“然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然后……我还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我便还有机会……”
他说到这里,却又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尔后竟然抬起右手,径直横过来遮住了双眼。
“当我成为朔方节度使之后,我用最快的速度整顿内部,收伏部将,然后赶往京城……”
谢太后好像真正有点讶异了。
“赶往京城?”她惊讶道,“你继任朔方节度使之后,还曾经来过京城?你不要命了?”
朝廷对朔方的忌惮和提防并非一朝一夕,几十年来一贯如此;而他继任朔方节度使,算起来最多不过七八年。
而且,上一回他即使来京城,也不可能像这一回这么兴师动众;算起来,他竟然是以年少之身,最多只带几名护卫,就敢丢下内部尚且动荡未平的朔方,冲往京城?!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朝廷扣下怎么办?或者,朔方内部有不服他的人,趁他不在,夺了他的位置怎么办?……
她原本没有想到过他还曾经做了这等惊心之事,但此刻往深里一想,就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一时间竟然感到惊心动魄,竟不敢再仔细往下想。
“……然后呢?”她的语声轻轻,“然后怎么样了?”
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之下,盛使君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光洁的肌肤被烛火镀上了一层暖色。
“然后……我向人打听……都祭酒的府宅在何处,对方却说……却说……”
平时也是铮铮铁汉的盛使君,说到这里,却数次哽住,未能成言。
谢琇忽然心中感到一阵不妙。
这……看起来接下去的,当真不是什么好故事啊?
可是……已经把隐藏剧情挖掘至此,倘若现在说“对不起你不要再说了”的话,或许……都对不起弦哥宁可自曝伤口,也要把当年的实情和盘托出的这一番决心啊?
谢琇踌躇了一下,随手一抛,将那柄短刀“当啷”一声,掷于地上。
尔后,她张开右手五指,轻轻覆盖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脏,在她的掌心之下,有力地、飞快地跳动着。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她的这一举动无疑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盛应弦的呼吸一滞,片刻之后,终于说道:
“他说,今日是太子大婚之日,太子妃就是都家的谢表小姐……因此,都家大概没有时间来招待我。”
谢琇:?!
她一瞬间真的震惊了。
这是何等的……狗血啊。
曾经无能为力的少年,在壮大了自身、承继了官位之后,终于可以毫无束缚地奔向少女所在的地方,向她解释当年的一切非他所愿,想要补偿她所受过的苦楚,希望还能有机会求取她的原谅,然后——
然后,他就遇上了她出阁的喜轿。
那封父亲命人伪造的退婚书,一语成谶。
谢家淑女,另择玉郎,再订鸳盟,晋身皇家,定必永享富贵。
而他呢?
昔日竹马,只能陌路相望,再不相认。
谢琇微微皱起了双眉,露出了恻隐和不忍的神色。
可是她还没有说话,盛应弦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我看到了你。”他说。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
“你盖着红盖头,坐在喜辇中,已经是我触及不到的人了……”
谢琇终于不忍,向前深深地俯下身去,捧住了他的脸。
“别说了。”她低声说道。
“我知道了。”
可是即使她这样挨近他的脸,他也顽固地不肯将横挡在双眼之上的右手拿开。
他的胸膛起伏得愈加厉害了,呼吸急促,咬紧牙关,她都可以感觉得到在她的指尖覆盖之下,他颊侧的咬肌绷得紧紧的。
“……琇琇。”他终于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个名字。
“我们之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的语气听上去沉重而伤感。
“被命运推动着,一次一次,都只能远离你……为什么会这样?”
谢琇:……!
她这时才注意到,在他横挡在双眼上的那只手之下,仿佛有反光的一行极细的水痕,渐渐渗漏了出来。
“你……!”她震惊之下,脱口而出。
或许是他已经向她倾诉了过往的一切,却还是没能换得她的一句软语呼唤,他抽息了一声,语调近乎绝望地问她:
“你还会要我吗?琇琇?”
谢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