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主世界梦中身】5

    因此, 当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伸出右手扶住坐榻的边缘,再慢慢地屈膝跪在她腿旁之时, 谢琇深刻地感到了一种心底的震动。

    “你……你这是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线甚至都有一点不稳了, 震惊地问道。

    “快快起来——”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就被高韶瑛的动作打断了。

    他原本扶着坐榻边缘的那只右手移动过来,一点点试探着向前,指尖最终落在了她的膝盖上。

    他的指腹应当有着一点点薄茧,因为当他的指尖在她的膝上滑行时,碾磨过她衣裙上凸起的精美绣花, 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指尖一点点往上移去,直至他的掌心能够完全覆盖住她的膝头。

    于是他的那只手便用了一点力气,实实在在地落了下去,掌心压住她的膝盖, 五指轻轻摩挲着膝盖周围的部分。

    谢琇:……!

    她惊讶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

    可是他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

    “……谢大姑娘。”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称呼, 是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再出现的称呼。

    然而他的语气却无比郑重, 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仿佛是从心底绞出来的, 一字字在他心中都极具分量。

    谢琇愣住了。

    高韶瑛慢慢仰起头来, 凝望着她的脸。

    “昔年……我家道中落,亲长不慈……只身在京城闭门读书, 等候春闱时,曾经多蒙谢大姑娘援手……”

    谢琇:!

    是吗……这个剧本里, 竟然还有这样隐藏的前情吗。

    高韶瑛却没有看出她心底浮现的淡淡感叹。

    他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径直说了下去。

    “走投无路之际, 若非谢大姑娘相救,某也不可能有今日……”

    他的右手掌心,克制又炽热地落在她的膝上,轻轻摩挲着那一小片,很快他的热度就透过夏季轻薄的衣料,传递到了她的肌肤表面上来。

    “回想那时,我失去了家族支持,又不慎卷入了顺王谋逆案,倘若不是谢大姑娘您及时伸出援手,将我拉出泥沼,我又焉能有今日?”

    他的声音很缓慢,很低,也很轻。可是一字字的,吐字非常清晰,让人不容错辨。

    当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摩挲着她膝盖的动作忽而一顿。

    下一刻,他的五指缓缓合拢,像是握住了她的膝头;尔后,他竟然微微侧身,上身前倾,就那么将自己的脸颊,慢慢贴到了自己的右手背上。

    更确切地说,他就那么依靠在她的膝头,脸颊隔着他自己的一只手,贴靠在她的膝边。

    谢琇:!!!

    他这个动作,让她坐着的这个角度彻底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头顶的乌纱帽,以及身穿的青袍官服的肩臂和展开拖在地上的下摆。

    她的心脏顿时跳得飞快。但这种飞快的心跳,并不单单是因为见到了他近似表白的言语和行为。

    她心头还有震惊与一丝不敢置信——

    高韶瑛的背景故事设定,又与真正的他何其相似!

    虽然摆脱了那个必须背负整个家族的大少爷设定,一出场就已家道中落,但亲长不慈、家族吸血的设定,以及流落京城、险些被卷入哪个王爷的谋逆大案,这又几乎就是当初的高大少的翻版!

    ……而在这个故事里,“谢琼临”真的及时将他拉出了那个可怕的、致命的、会吞噬他的泥沼吗?

    谢琇深呼吸了一下,短暂的屏息之后,再慢慢地将之呼出。

    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仿佛有什么沉溺在躯壳最深处的悲伤与遗憾,忽然变轻了一些,像是一缕烟雾、一朵轻云、一阵清风……

    再从她的胸腔内升腾出去,掠过他的头顶,在他的身周萦绕,温柔地逗留了一霎,然后升向布满橙红色霞霭的天空之中,最终消逝无踪。

    那一瞬间她忽而明白了这场相遇的意义。

    谢琇垂下眼,凝视着挨在她膝侧的高韶瑛。

    他穿着陌生的官袍,戴着陌生的官帽,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五品的官位,想必将来也会步上一条更为宽阔的人生大道。

    谢琇终于下定决心,慢慢向前倾身,向着他伸出手去。

    那只手最终把握着距离,落在了——他的肩上。

    纤长柔美的手指,压着青色的官服面料,停顿一霎之后,五指慢慢屈起,握住他的肩头。

    “高韶瑛。”

    她终于再一次,完完整整地唤出了这个名字。

    “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为我效死,而是为了让你能够好好地活着。”她清清楚楚地说道。

    掌心之下的肩膀骤然一颤。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似的盯着她。

    在已经辽远得无法追忆的过去里,他们曾经身躯交缠,共享过一些美妙的夜晚。

    而现在,纵然彼此已经更换了身份、不再记得前尘,也不应该再继续那些混乱癫狂的旧梦,但刻印在骨子里的一点执着,依然被这灵魂所深深铭记。

    他不该死在尚不满三十岁的某个时候,也不该死在黎明到来之前最深的黑夜里。

    他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在这世间活着,大丈夫立身存世,自有他的一套情理原则的基础;然后,等到垂垂老矣的时候,衣食无缺、问心无愧,在关怀他的家人和忠于他的属下的环绕侍奉之中,逝于温暖柔软的榻上。

    他应该有一条属于他的、最幸福也最美满的道路,而不是被某个人当作一柄破开僵局的、用过即弃的刀,最后折断在决定生死的战场上,或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某个不为人知、难以找到的角落里。

    “听着,”她终于下定决心,“户部的事,你就别再——”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的举动噎在了喉间。

    因为他已经忽然把自己的手伸向肩头,反手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略一犹豫,就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谢琇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高韶瑛?”她迟疑地、提醒似的唤了他一声。

    但他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多解释些什么,而是就那样侧过头来,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掌心朝上,然后将自己的脸颊就那么贴进了她的掌心里。

    谢琇:!!!

    “高……”她试图唤醒他。

    但他却突然在她掌心里将自己的脸半转了一个角度,将自己的唇轻轻贴到了她的掌心。

    当他说话时,他的嘴唇便似有若无地一点点碰触着她的手心。

    “你再那样叫我一次,”他的声音低而沙哑,“我便情愿为你去做一切的事了。”

    谢琇:“……”

    不,不是,你清醒一点,这只是个编写得颇为荒谬的游戏剧本而已……你犯不着将自己的性命都奉上啊!

    她无视他那热热地扑在她掌心之中的气息,狠下心来说道:“户部之事,可以暂缓……待我与昭王再谈妥交换条件,再做打算。我是要革除旧弊,但并没有拿着无辜之人的性命往里填的计划。”

    尽管她已经用一种“说正事专用语气”来对他说话了,可是他就好像浑然不觉一样。

    谢琇简直有些无可奈何。

    高韶瑛本就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似乎有松竹一般的傲骨,任是父祖长辈、还是高官显贵,都无法摧折他的傲骨;但与此同时,他在她的面前,却又好像十分放得下身段来,为了挽留她、吸引她、诱惑她,他简直像是可以短暂地忘记他的尊严,打算要身体力行地缠绕住她,用甜美诱人的爱.欲蛊惑她——

    谢琇低下头注视着他,而他也同样仰起头来回视她。

    这样一来,他就仿若一只落入猎人罗网之中的鹤,将颈子仰出弧线优美而易于伤害的角度,凄哀地仰望那个能够掌控他命运的人,一双眼眸里幽暗而暗含着一丝情意,像是还在隐隐地期盼着有人会看在这丝情意的份上,怜悯他,抚爱他,对他网开一面。

    ……但这仅仅只是一个虚幻的游戏副本而已。

    她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来处,也不知道时空管理局是何以在这个地方复现出了一个真正百分之百活生生的高韶瑛。

    他本应该已经死去,却在这虚幻的时空之中再度被建构出来,和从前一样,祈求着她的眷顾,却不知道他们所处之地,本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海市蜃楼,立足不稳,摇摇欲坠,也不可能永恒。

    有人或许会耽溺于此,但谢琇只感到了一阵沉重的愤怒,与无能为力的悲哀。

    倘若她当初真的能够为他做到这些,那么今日她接受这些他的报恩,便可以更为心安理得一些。

    可是她没有做到。

    “谢琼临挽救了高韶瑛”,永远只是一个虚假的幻梦,一个编造的故事而已。

    谢琇凝望着他,心中忽而感到了一阵沉重的、清晰的、无可避免的凄怆。

    带着那样一种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感觉,她简单地屈起指尖,抚了抚他的脸颊。

    他的肌肤温热而富有弹性,当她的指尖向下略微探去的时候,他温顺地又往前凑了一凑,于是她的指尖便一点点滑过他的颈子,按到了他的喉结之上。

    他的那只手在整个过程之中始终轻轻按在她的手背上,不容她把手抽走。到了此刻,他的手上忽然加上了一点力气,将她的手牢牢按在他的喉结上,当他气息不稳的时候,他的喉结便在她掌心里上下滑动了数次。

    “谢大姑娘。”他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小心翼翼掩藏的温柔希冀的语气,低低说道。

    他想求她收留。但他也知道,从一开始或许他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第402章 【主世界梦中身】6

    或许当他真正中了进士——对, 排名还不能太靠后,至少得足以进个翰林院什么的——之后,也可以不自量力地去问一问,自己是否有了这样的资格去求娶国子监祭酒家的表姑娘。

    然而在那之前, 皇帝的旨意就已经降到了国子监祭酒家的府邸。

    他为太子选中了谢大姑娘, 那位全京城独一无二的, 最好的姑娘,做太子妃。

    高韶瑛考中了那一年的二甲第九名进士,又如愿进入了翰林院。

    但他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够得到那个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姑娘了。

    在翰林院三年期满以后,他入户部,做了主事。

    曾经殚精竭虑操持家族事务的经验帮了他极大的忙, 他在户部的公务处理得又快又好,很快有了“能臣干吏”的定义。

    再后来,老皇帝驾崩,年轻的太子继位。

    谢大姑娘正式成为了母仪天下的谢皇后。

    谢皇后虽很快就表现出一代贤后的潜质, 但她婚后数年无子,在朝中不免也遭人诟病。

    朝臣上了请求大开选秀的折子, 然后被年轻的皇帝驳回。

    他看起来像是十分倾心于谢皇后的样子。

    彼时尚无资格上朝的高韶瑛略微放了一点心, 但又好像酸溜溜的,觉得哪里也不能真正放心。

    可是, 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担心呢?

    他的预感很快应验。

    转过年来, 新帝继位尚不满一周年之际,后宫便诞生了一位宫人子。

    新帝将皇长子直接交给了谢皇后抚养。

    谢皇后并没有拒绝。

    可是高韶瑛心里却没来由地明白了一件事。

    谢皇后一点也不喜欢她的丈夫。所以她根本不想要有他的子嗣。同意抚养宫人子, 不过是为了堵上朝中诸君的悠悠众口。

    这种感觉诡异地让高韶瑛稍微地放了一点心,可又无法完全放心。

    三年后, 素来病弱的皇帝突然驾崩,朝局陷入动荡。

    或许是因为皇帝在世时还一直指望着谢皇后能为他诞下嫡子, 所以他一直没有立皇长子为太子。

    因此,在他突然驾崩之后,有人主张应立皇长子,也有人以“主少国疑”为理由,主张应当立先帝的二弟昭王。

    谢皇后于此时显示了她极高的能力和手腕。

    她联合一些朝中重臣,突如其来地拿出先帝留下的遗诏,命皇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李绍——继位,但同时为了安抚昭王,命其为摄政王,与太后、首辅等内阁重臣共理国事。

    高韶瑛并不怀疑遗诏的真实度,但他感到奇怪的是,昭王只比先帝小几天,正值年轻康健之时,又羽翼丰满、睿智干练,大位当前,他竟然没有如何抵抗,便低头接受了这份遗诏。

    虽然谢太后先他一步掌握了禁军,但昭王难道就没有后招吗?

    无论如何,随着三岁的李绍登上大位,这一切都成为了谜团。

    在勉强理顺了政务之后,谢太后腾出手来,开始重点着眼于各部的积弊。

    她随之注意到了高韶瑛,并将资历尚浅、又无背景的他,拔擢为户部郎中。

    他以为她还记得昔年的施恩,现在是向他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事实上,他也十分乐意向她报恩——可是她只是和缓地微笑着,对他说:户部素有积弊,贻害无穷。放眼望去,朝中衮衮诸公,却无几个我真正能够信任之人。还望高大人不负我全心相托,与我一道还朝政清明。

    那一瞬间,这番话便说得他也不由得心热起来。

    跟随着她,便能找到方向。

    就仿佛在家族的内耗之中,已然快要消磨掉了一切为人的锐利与棱角,一切与生俱来的希望,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度日的他,忽然成为了很重要的人物,灵魂有所托、心灵有所寄,命运重新在他眼前绽开一片全新的天地……

    而在那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日绿野正中,站着的人,正是她。

    谢琇。

    谢琼临。

    谢大姑娘。

    即使她还顶着“谢太后”的头衔,也不能再阻止他产生某种可怕的热望,某种逾越了一切的渴盼。

    ……他想要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仅仅是人生的方向,命运的重开,还有——

    生命的救赎。

    他不知道当初谢大姑娘为什么要向他这种人伸出手来。可是既然她当初已经对他伸出了手,像他这样表面花团锦簇、内里却已黑暗腐坏的偶人,经由她的手重新给他注入了灵魂之后,他所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牢牢抓住那只向他伸来的手,绝不放开。

    他在黑暗之中呢喃着那个富有魔力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一直这样做,就会得救。

    他不在乎她想让她去做什么。只要她需要,他可以是一柄最锋利的、刺向那些腐败之处的利刃,也可以是不顾一切地撕咬朝中衮衮诸公的疯兽。

    性命于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最应该维护的东西。

    她才是。

    在他连自己都不再珍惜了的时刻,她出现了,并且在悬崖边上将他拉住,告诉他这腐朽暗沉的人生,还有人觉得它是重要的。

    既然她觉得重要,那便送给她吧。他想。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随便她怎么做都可以。她要拿去,那便拿去。她要让他面对的,即使是高贵倨傲的摄政王,或阴险老辣的朝中重臣,也都无所谓。

    他依靠着她的膝边,跪坐在地上,身躯紧紧贴着她的腿,脸颊埋进她的手心,便觉得自己不再流离,在世间有枝可依。

    可是他听见她震颤地叹息了一声,语气里似有一丝令他难解的悲伤。

    “我不需要你的报恩。”她轻轻地说道。

    他焦急起来,想要辩解。

    “不是……不是报恩……”

    是我,我想把这腐朽的残躯原原本本地奉献给你。

    可是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堂堂两榜进士,清贵翰林的出身,竟然有一天感觉到言语的无用与渺小,竟不能表达自己的情绪于万一。

    她并没有立刻拒绝他的靠近,这让他觉得自己有机可乘。

    或许她一直都是怜悯他的,否则的话何以解释当初她好好的一位贵女,并且全家尽没、寄居在规矩森严的书香门第之中,却肯腾出手来,去拉住他这样和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他能体会得到,当初的她甚至并不是因为出于什么深刻的感情。

    她就是有着那样一种宝贵的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尊重他人的存在,并珍重他人的命运,认为任何人的存在都是不应被随意轻视的。

    这种特质并不会让她在旁人面前矮一头,也并不会让她显得过分虚伪或沽名钓誉。反而是在那些尊重里,那些礼貌里,那些肯为别人设身处地思考的时刻里,她显得愈发高贵、愈发令人尊重、愈发富有魅力了,让他几乎完全无法抵抗。

    太多人在这世间不拿旁人的性命当作一回事了。这便更加衬托出她的珍贵。

    太多人以为身居高位,便可以任意处置他人、支配他人,这样才显出自己的分量。但那只是虚张声势,草菅人命,除了愈发显出他们的浅薄无知、令人鄙薄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所以……所以她不一样。

    “是我……是我……”

    他蠕动嘴唇,声带却艰涩得几乎难以发声。

    那些丑陋扭曲的渴望,现在说出来只能亵渎她的美好。

    无论愿不愿意,她都已经不再是当年京城街头的谢大姑娘,而是深宫之中、朝堂之上,翻云覆雨、高高在上的谢太后。

    他依然牢牢记着她还是“谢大姑娘”的时候,曾经对他所说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走到那些人再也无法触及到你的高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无论再如何说、如何做,都不可能再影响得到你了。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又是那样言之凿凿。

    这种话倘若让旁人来说,他会觉得那是一种高高在上、不知体谅的惺惺作态,就如同对饥饿之人说什么“何不食肉糜”一样。

    但是这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却带着那样一种令人确信的感觉,就好像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信心满满地做着预言,这种事情将来总有一天会成真,他会摆脱父辈的辖制,会摆脱家庭的泥淖,会振翅高飞,直至抵达青云之上——

    现在,他算是已经到达了那个地方了吗?他有资格和她站在一处,依靠她、维护她,向她表达自己的忠诚……与情衷了吗?

    他不知道。他甚至胆怯得不敢去赌这微小的一点点几率。

    他从来不敢真正流露出来,他的灵魂沿着虚空延伸向她,攀援在她的身上,缠绕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上;他未竟的生命汇入江河,沿着潮水流向她,盘旋在她的脚畔,想要将她托起,送到她向往的终点去。

    “……是我,想将这毫无价值的、残余的生命,奉献给你,为你所用。”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说的时候,他垂着眼,嘴唇贴在她温热的掌心里,不敢拿眼睛去看她,生怕从她脸上看到厌倦的情绪。

    “没有你的话,我早已死了。”他轻轻说道。

    他感到被他紧贴住的那只温柔的手,忽而轻轻颤了一下。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种示弱是有用的,心底立刻激动起来,热望一瞬间就被烘托到了最高点,翻滚着叫嚣,要他自己说得更多,来博取她更多的怜爱和垂顾——

    他低低说道:“所以你想如何使用我这具残躯,都是可以的……因为没有你,它就不可能存在于世。”

    谢琇:“……”

    他语调哀怜,身段放得很低,几乎要低到尘土里去了;可是同时,他提出的要求又是那么大胆、那么孟浪,几乎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是她也不想再一次提醒他,他们两人如今都是怎样的身份。

    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就已经有了相应的决心。

    第403章 【主世界梦中身】7

    说是要去传膳的春煦, 许久没有回来。

    谢琇将目光投向殿门,发现不知何时,先前只是虚掩上的殿门,此刻都已完全合拢。

    她不由得心中产生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带着一点荒谬感的调侃。

    ……春煦难道是这个游戏的设计者为她们这些玩家特意安排好的、从引导剧情到助纣为虐无一不精通的贴心小助理吗。

    这个念头让她忽而有点想笑。

    她抿着唇, 无声地勾起唇角。

    ……然后, 她的那只被他握住的手骤然用了一些气力, 牵引着跪坐在她膝边的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眼中犹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余波,像是不相信自己突然得到了这样的好运;可或许是因为跪坐得太久了,他的双腿已经麻木僵硬, 站起来时,他的双腿猛然痉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蓦地往前一倾!

    谢琇:!!!

    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扶他, 但他往前倒得太快,如玉山倾颓一般, 猛地朝她压下来, 她的手只来得及碰到他的肋侧,未及扶稳, 就滑向了一边, 擦着他的肋下掠了过去。

    而高韶瑛的身躯沉重地向她倒下来,她的重心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 身躯向后仰倒。

    砰的一声,她的后背重重撞到了榻上。

    而他在慌乱之中, 没忘了下意识伸手护住她的脑后,手背在一旁摆设的凭几边角上磕了一下, 疼得他猛然倒吸了一口气,喉间沉沉发出一声短促的“呃!”。

    而当这一通兵荒马乱终于过去的时候,谢琇赫然发现——

    高韶瑛的大半个身躯斜斜压在她的身上,左臂弯曲起来,错开一点撑在榻上,右手则垫在她的脑后,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疼痛,那只手正在微微发着抖。

    他的乌纱帽滑落,发髻里有碎发落下来;他的青袍也压在她的锦衣之上,他的气息几乎整个笼罩住她。

    谢琇一时间愣住了。

    她的大脑里轰地一响,完全卡住了。

    齿轮互相啮合的地方发出咯吱的刺耳声音,倒转的履带摩擦冒起高温的白烟,整个大脑本来应当像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但现在它却到处冒出火星,到处发出吱吱嘎嘎的杂音,没有一个零件在它原本应该呆的位置上,最终停止了转动。

    谢琇惊道:“你……!”

    她其实压根没有想好自己该作何反应。

    作为高高在上的“谢太后”,她最应该做的事情其实是一把推开高韶瑛,厉声斥责他的无礼,若是更拘泥于礼法与人言的话,还应当立刻喝令宫人笞责于他。

    可是她并不想那么苛责他。

    她无法去苛责一个怀着绝望生活在黑暗里、却尽可能地向着她伸出了手,祈求她的拯救;但当她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也并不怨怼,而是继续怀着深深的爱意仰视着她的人。

    她胸腔里屏着的那一口气最终慢慢地呼了出来。

    谢琇无声地平复了那阵惊讶,刚想着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就看见悬在她身躯正上方的那张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他刚刚有些呆怔,神情里也有些恍惚,像是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时何地,是不是在一场无端的梦里;但现在他似乎猛然惊觉过来,尔后脸上就渐渐涌起了一点点绝望,和悲伤。

    像是在沙漠之中行走了很久、独自忍耐着干渴,最终几乎要碰触到绿洲的草木,却在最后一刻发觉那只是海市蜃楼的旅人,突然明白自己或许再也触不到那种足以维系他生命的希望,因而涌上的无限绝望。

    他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大睁着的眼眶里就涌上了薄薄的水雾。

    “臣……臣不是有意造次……臣万死……”他喃喃地、下意识地就要认罪。

    ……可是他何罪之有?

    谢琇这么想着,放缓了神色,朝着他弯起眉眼。

    他的右手还垫在她的脑后,她微微抬起头来,示意他把手抽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明显失落的神色,但他依旧顺从地把右手从她的脑后抽了出来,一时间却好像不知道该把那只手放在哪里。

    有了那只右手的帮忙,他双手一撑榻,就该可以直起身来退下了。

    可是他好像并不愿意这样做,并不想要远离她。

    然而这么做该是他目下唯一能做之事,他勉强压抑住从喉间即将逸出的一声叹息,右手颤危危地落下去,就要按在她身侧的榻上。

    但他的右手落下的中途,便被一只手拦截了。

    是她。

    她就那么仰躺在那里,态度却堂皇得好像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最正常地商议着正事一样。

    她抬手将他的右腕握住,那一瞬间他就好像丧失了全部的力气,温顺地被她拉住那只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的右手,拽到她的眼前。

    白皙的手背上有一道横过来的淤青痕迹,仔细看看,还微微凸起,显然碰撞时的力度不小。

    她就那么盯着那道青痕,看了五六息之久。

    这个过程未免有些漫长,他被她盯得有一丝惶恐起来,身躯的重心只依靠自己的左手支撑,保持这个姿势久了,力气耗去大半,身躯便有了一些晃动。

    他竭力支撑着,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的窘迫与丑陋。可是她依然注意到了,目光一闪,忽然出声问道:“疼吗?”

    他愣了一下,很快意会到她的意思。他想也没想地就摇摇头,“不疼……”

    话刚出口,就引来了一声轻笑。

    他呆怔住了。

    “……怎么会不疼。”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正的叹息,却好像没有起身找药来赐给他的意思。

    她只是握住那只手,抬起眼来,往上望进他那双深不见底、却泛着一层水光的眼眸之中。

    “高韶瑛……”她低低唤道。

    “你要知道叫疼啊……”

    高韶瑛:……?!

    他还没来得及品鉴出这句简单的话语背后的含义,就听见她又开口了。

    “你哪里疼?……你可以对我说的。”

    她的目光仿佛注视着他,但又仿佛透过了他的躯壳,注视着更为辽远的地方,注视着悠远回忆中的某个残影。

    “……现在,我有这样的能力,去看顾你了。”她说。

    “从前我没有,于是我只能坐视你被黑暗的泥沼灭顶而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里听上去竟然有着一丝哽咽。而这让他一瞬间怔愣,又一瞬间心底升起了某种类似狂喜的情绪。

    ……她在难过吗?是为我吗?她为什么会为我难过?是因为在意吗?

    他激动起来,心脏跳得乱七八糟,杂乱无章。那聪明的头脑里,所存在着的那些权衡、礼仪、算计、法则、胆怯、恐惧、谨慎、小心翼翼……也蓦然一扫而空。

    他的目光亮起来,嘴唇微微发着抖,想问些大逆不道的话,又害怕自己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更好的言辞了。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只是有一点点疼。”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然她也没有生气,但她没有回应,让他还是有一点惶恐。他觑着她的神色,忐忑起来,赶紧又往回找补了一句。

    “但是……如果你没有问起来的话,也……也不如何疼,我可以忍。”

    她弯起的眉眼平了下来。她一言不发,伸出大拇指,重重在那道凸起的青棱上一按。

    他猝不及防,一阵清晰的酸痛感从那里传来,凿穿了他的肌肤、血肉、骨头和神经,让他险些低哼出来。

    他及时咬住下唇,才算将那声痛哼忍下去。

    而她冷冷地再瞥来一眼,问道:“现在如何?”

    他领会了她的意思,再也不敢逞强,诚实地说:“……还是很有一点痛的。”

    她笑了。

    紧接着,她并没有再慰问他的伤势,也没有再训诫他,而是……问了他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高韶瑛,”她说,“你见过食铁兽吗?”

    高韶瑛愣住。

    若说食铁兽……他自然是见过的。

    在他的老家,正是这种黑白相间、憨态可掬的大型动物生活的地方。

    他想了一想,无论是年幼时生活在边关、还是后来全家尽没,在京城依托表亲生活,谢大姑娘应该都没有机会亲眼见过真正的食铁兽。

    那么,她为什么要问他这么奇怪的问题?难道是……她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这种可爱的动物,也想要亲眼看一看?

    他这么想着,不由得神色柔和了许多,温声道:“我的家乡,倒是有这种动物。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

    他本想说,即使他与家中几乎已经素无来往,但依照他如今的身份和以前的人脉,叫几个人来捕捉一只食铁兽送上京,也不是什么费力之事。

    更何况假使他说出想要看看食铁兽的,是当今太后的话,只怕根本不消他再布置什么,高家就会自动把事情办妥。

    “高韶瑛,”她说,“我很想亲眼见见食铁兽。”

    “可我身份在此,无法出京。”

    不知为何,他从她的口吻里竟然听出了一丝懊恼的意味,不由得微微笑了。

    “这倒无妨,我可以——”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下一刻,他就听到她柔声说出了——

    冰冷的句子。

    “高韶瑛。”她说。

    “把你手中所有查到的户部的案卷和证据,都交给我吧。”

    “然后,你就回你家乡一趟。”

    她依然躺在他身下,甚至还握住他的一只手。可是她所说的话,一瞬间就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彻。

    “你去为我找一只食铁兽回来。”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定也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愕、震恐、不可置信,可是她视若无睹。

    “……你亲自为我带一只食铁兽来。”她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

    高韶瑛:“……”

    第404章 【主世界梦中身】8

    为什么?为什么?!

    他现在大脑一片混乱, 浑身一阵冷一阵热,血冲上了他的头顶。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他遣出京去?还要把他手中所有调查而来的案卷和证据全部收走?

    他相信她不是那种利用完他之后、便把他无情无义地一脚踢开的人。更何况现在户部的案子不过进行到一半,压根还没有结束。

    那么……为什么她要让他走?

    她不要他了?

    为什么不要他?

    是因为他没有用了吗?

    可是他明明——

    思绪就断在这里。

    因为下一刻, 他赫然发现, 她的脸颊上, 多了一颗水滴。

    那颗水滴不是从她眼中淌下来的,因为她的眼眸明澈,眼下并无一丝水迹。

    而那颗水滴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光洁美丽的脸颊正中。

    他呆呆地,下意识无声地“啊”了一声,还辨不清楚那颗水滴从何而来;她就伸出手, 在脸颊上摸了一把,抹掉了那颗水珠,又翻过手来,带着一点惊讶和稀罕的意味, 盯着自己湿润了一块的指腹。

    她顿了一下,无可奈何似的笑了。

    “高韶瑛, ”她叫他, “我并没有要丢开你不管的意思。只是……食铁兽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她掀起眼帘, 目光向上, 直直映入他沾满泪水的眼眸中,柔声说道:

    “算是我的……一个执念吧。”

    “高韶瑛, 我想要看到你为我带回来的食铁兽。”

    “我当初能够压制摄政王一次,就可以压制他第二次。这一点,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定没事。”

    她叹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 还是松开他的右手,转而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他的脸侧,一字一顿,语意深长地说道:

    “高韶瑛,要珍惜你自己啊。我更想看到的,是你没有事。”

    高韶瑛:……!

    他真正地怔住了。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什么话,就听到殿门外传来那个宫女刻意抬高的声音。

    “禀报娘娘……!国师大人从沐恩侯府回来了,说有要事,要立刻回禀娘娘!”

    谢琇:!

    她怎么把这个“大表哥疑似鬼上身”的支线给忘了!

    她忍不住又瞥了高韶瑛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眼角滑下的那一道水痕,以及他可怜地几乎全红了的眼眶、紧抿的唇角、微皱的眉心……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马上就钻进她的怀里,牢牢地纠缠住她的身躯和四肢,让她没有一点行动的空间,更无法摆脱他。

    他那么眷恋地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浮着一层水雾,让那双眼眸减少了几分凌厉的色彩,却多了几分难以名状的凄楚。

    但他自己却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是这个样子的。他只是完全依照着直觉行事。

    “好,好……”他低声说,声线完全都是颤抖的,宛若即将被遗弃的小兽,虽然一再地告诫自己要乖巧听话,这样或许才能赢得主人的最后一丝怜爱,但却止不住地会感到害怕,恐惧于未知的未来似的。

    将要被她遗弃了,他将会怎么样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仿佛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人生唯一的希望就根植于她的身上。从前,是渴望着能够金榜题名、获得一个去她家提亲的机会;后来,就仅仅只是渴望着能够站到她的面前,离她近一点、更近一点,帮上她的忙,即使要赌上自己这条性命也无所谓……

    但是现在呢,现在他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吗?

    但就在他这么想着的同时,他却看到她哑然失笑,移过手指来,用指腹拭去他眼下的水迹,道:

    “我会派护卫和你一道回家乡,以免你路上遇到什么事情。”

    她的声音安静而温柔。

    “户部什么时候都可以整顿,对我来说,它虽然重要,但也不值得让我牺牲你去做……”

    “平安地把食铁兽带来给我啊,高韶瑛,好吗?”

    她的大拇指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那一句“好吗”没来由地稍微抚平了一些他内心的隐忧。

    虽然还不明白食铁兽何以与积弊深重的户部相提并论,但是……

    倘若她真的那么想要他去做这件事,他就去做。

    高韶瑛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看到她真正地展眉而笑,就像是当年在街头,谢大姑娘从天而降,然后替他驱散了一切长久以来困扰他的噩梦,提携他登上青云之路一样。

    ……

    高韶瑛离开了,但国师大人还在。

    当然,既然身为国师,自矜身份,又是为她的私事奔忙,因此在“荣枯斋”坐等谢太后再度登门拜访,也是应有之义。

    因此,谢琇匆匆忙忙地整理了一下外表和着装,就又浩浩荡荡地坐着肩舆赶去了荣枯斋。

    内侍通传之后,荣枯斋的大门只过了几息便轰然打开。

    国师大人——或者说,佛子玄舒——和白昼里看起来毫无一丝差别,只是身上多披了一件袈裟,上面勾勒出田相的金线,在黯淡的天色下,依然闪着夺目的光芒。

    虽然心中还牵挂着都家大表哥疑似鬼上身的事,但看到此刻国师大人穿得这么金光闪闪,一点都不像是记忆中与她一道行走于世间,缁衣芒鞋、朴实素淡,却不掩那张脸容之俊美的佛子,谢琇还是不由得趁他不注意,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果然不愧是接受皇家供奉的国师大人,这般华丽的行头,也只有佛子那张五官俊美、神情庄严的脸能够压得住了。

    谢琇上前合十为礼,道:“听闻国师大人寻我,不知有何大事须得面谈?”

    国师大人瞥来一眼,转身向着荣枯斋内又走了回去,只有清冷的声线,还留在他身后。

    “兹事体大,为顾及娘娘家人,须请娘娘入内密谈。”他道。

    谢琇心想,国师大人还真的挺顾及受害者家属的颜面的……

    迄今为止,“沐恩侯府长公子中邪”或者“鬼上身”的事情,也只不过止于传闻而已。但这件事一旦被国师大人金口玉言证实,都瑾的名声自然会受到极大损害。

    而都瑾只是她一拐八千里的表哥,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是真正的外戚,读书又有天分,是要走科举之途正正当当晋身的!万一传出他被鬼上身,难免会有人借题发挥,说若不是他立身不正,为何会被鬼纠缠之类的……

    以都瑾本人的品格,自是不至于如此。但朝中也不乏看不惯她女主当国的老顽固,可是她全家尽忠殉国,并无外戚之祸可以攻讦;若是有心人拿这一点去攻击都瑾,那都瑾岂不是被她所累?

    谢琇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国师大人好意,我感激不尽。”

    或许是谢太后也很少对人这么客客气气,放低身段,国师大人正往里走的脚步一顿,随之半转过身来,又看了她一眼。

    “……看不出娘娘心里,还是十分重视沐恩侯府长公子的。”他那清清冷冷的声线又扬了起来。

    谢琇:……?

    在这个故事里,我家人死得只剩这几个了,人家家里对我又有养育之恩,我不该多牵挂一下吗?

    她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压力,仿佛随着国师大人投过来的那一眼而降落在她的身上。

    然而,这是为什么?

    荣枯斋的大门,复又被跟随国师大人一道修行的小沙弥关上。

    国师大人已在蒲团上坐下,并伸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隔着一张矮几,指向对面的那只蒲团。

    谢琇稍微为难了一下。

    再来多少次,她也不能很好地在顾及优雅仪态身姿的情况下,还能完美地落座在地上的蒲团上!

    以前扮演那些皇后乃至贵女的时候,即使入寺庙真的需要跪或盘坐在蒲团上,她身旁也有侍女相扶,因此仪态不致有失。

    可是现在,她身旁什么人也没有。

    若说从前扮演“阿九”时,她也曾无数次身姿轻盈地落座在蒲团或干脆坐在地上,有武功辅助,毫无压力。

    ……可她现在是“谢太后”!何以解释她那过于轻松的动作?

    她左右为难了一下,最后选择先跪坐下来。

    作为一位专门训练过的优秀任务者,她这个跪坐的过程,不仅从容优雅,屈膝落座时弯腰拧身去捋平衣摆的身姿,也是经过无数次练习而产生了肌肉记忆的,确保在旁人面前无懈可击,甚至可以随意截图为证,有一秒钟的表情管理失败都算她输!

    她这本是无奈之举,但当她坐定后,一抬眼,却刚好捕捉到国师大人深邃目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情绪。

    谢琇:??

    但那丝微光一掠而过,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而对面的国师大人已经开了口。

    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都家长公子,确被某个存在……上了身。”他字斟句酌地说道。

    谢琇注意到了他的措辞,是“某个存在”,而不是简单的“鬼”。

    ……国师大人,应当能够分辨得出妖鬼——还是祸神的区别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就无法遏制地涌了上来。

    可是她无法现在就问出来,因为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能预知结果。

    她只能维持着微微惊讶的神情,问道:“‘某种存在’?您的意思是……附身我表哥的,不一定是鬼?”

    国师大人颔首。

    “那个存在,并无什么鬼气。反而是……当贫僧试着驱除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实力深不可测。即使是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实力……”

    谢琇心想,那是当然。

    那可是以妖鬼之身,成为祸神、后来又成为那方小世界的“三界共主”的长宵啊。

    只是不知,在这里,长宵为什么还要附身于都瑾?

    第405章 【主世界梦中身】9

    其他人的设定和故事背景虽和他们本人有相似之处, 但基本上都已经微妙地——刚好拿掉了他们那些失意的部分。

    高韶瑛不再是只能以性命赌一个未来、甘冒奇险为永王做卧底的高家弃子。

    晏行云也不再是身世存疑、毫无天家血脉,只能铤而走险发动“夺宫之变”的私生子。

    国师大人也不需要再将“佛子”的重担背负于肩,日复一日地扮演着一个完美的偶人。虽然依然需要摒弃七情六欲,但受到皇家供奉的他, 大可以以这一身精妙高深的能力, 来护佑家国百姓。

    甚至连都瑾本人, 都不再是全家在风雨飘摇之中被贬谪出京,父叔俱丧、被迫以年少荏弱之躯照护全家的孤弱天才。

    ……这么算起来,长宵也不应再是那位以妖鬼之身撼动神界,被骗去神界、在“九幽深狱”中关押了一千年的祸神才对。

    那么他也无需以神识从“九幽深狱”之中逃逸。

    可他依然附身于都瑾,这又是……所为何来?

    她垂下视线, 似是不解地问道:“但……以国师大人之能,也无法看穿附身于我表哥的,是何等存在吗?”

    这一问可谓是有些小小地刺了一下国师大人高傲的心。

    他垂下长睫,面容里可见地染上了一丝不快。

    “或许……尚需一些格外的手段。”他清冷的声音响起。

    瞧瞧。

    谢琇心想。

    不愧是国师大人, 这句话说得极其巧妙。

    目前的状况,正如同以最锋利之矛, 攻击最坚实之盾。佛子和祸神皆是各自的小世界之中的实力值天花板, 如今佛子要驱除祸神,祸神则因为某些原因而拒绝离去……这样争持下去, 到底谁胜谁负, 尚在未定之天。

    谢琇毫不怀疑玄舒有些额外的高深法门,但强行驱除祸神的话, 是否会对都瑾的性命产生威胁?

    她目露担忧之色,将自己的担忧直率地说了出来。

    “那存在若不愿离去, 耽搁得久了,可会伤及我表哥的性命?”

    玄舒冷淡地抬眼直视着对面的这位年轻太后, 本想不加掩饰地把那些糟糕的后果全部都直言相告,但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又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说道:

    “那‘存在’既是不愿离去,必有所求。正如一般厉鬼附身,不是为了向受害人复仇,就是自己能力尚且有限,因此威胁受害人,让对方替它向自己的仇家复仇。”

    “若是妖物,可也没有甚么妖气……而且妖物附身,不是为了入世方便,就是想着结一段因缘。”

    他顿了一下,看着她变得愕然的神情,还是补充了一句。

    “……因果缘分,是为‘因缘’。不是娘娘想的那种。”

    谢琇:“……”

    这不能怪她!一说妖怪,谁还想不到狐狸精之类的!狐狸精出现,那必定就是为了来段情情爱爱嘛!

    她尴尬得脸色涨红,表情管理都要失效。

    “咳,”她垂下视线,刻意转开话题。

    “国师大人可否有方法与‘它’沟通?毕竟我们也要弄清‘它’的来意与所求,才好再做打算……”

    她垂着眼,因此没有看到玄舒脸上一掠而过的奇怪神色。

    他像是极为古怪地翕动嘴唇,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们?”。

    他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新奇而有趣,含在舌尖反复品味了一下,这才在那位年轻的太后重新抬眼望过来之前开了口。

    “无妨。”他平静地说道。

    “现在那样存在十分狡猾,并不肯以自己的名义来沟通。贫僧试过了让沐恩侯府所有人去和他说话,但他只是伪装为都大公子来发声。”

    他垂下视线,右手中将佛珠一颗颗拨过去,又道:

    “如今,和缓有和缓的法子,激烈有激烈的法子……”

    “不知娘娘,想要用哪一种?”

    谢琇:?!

    呵呵。

    她可太了解佛子此人了。

    说他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也好,说他是“佛陀慈悲,金刚怒目”也好,总之都是一个意思——

    他能含笑一边念经,一边物理超度对手!

    能把小世界的气运主角和诸位大能拖着一起祭天的,能是什么真正的菩萨!

    谢琇一瞬间后背上窜过一阵战栗,险些冒出冷汗来。

    都大公子已经够惨的了,万万不能真的让国师大人拿什么激烈手段直接五雷盖顶!

    她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让我去。”

    玄舒撩起眼帘,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静静地盯着她,略带一丝惊讶,似是正在评估她的分量,又像是在思索她何以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

    谢琇:“我想……既是国师大人也不能轻易驱离的存在,又没有鬼气或妖气,想必真正有些道行在身。此等存在,若非天人,便是神仙一道,或是得道高士。”

    玄舒冷冷地提醒她:“若是甚么修炼到了极致的妖鬼,或许也有些邪门外道的法门,能够掩饰自己身上的鬼气或妖气,不得不防。”

    谢琇心想,对,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宵可不就是当世最厉害的大妖鬼,被封了个“祸神”的头衔,因此晋身神界的嘛!

    但是她表面上神情纹丝不动,笑了笑道:“国师大人见多识广,我只是一点凡人浅见,还望国师大人听一听。”

    玄舒不说话了,垂着眼只是一颗颗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谢琇道:“倘若是那样的存在,想必很有一些自命不凡吧……因此,对于他来说,凡人便似蝼蚁,不值一提。并不是甚么随随便便来个凡人,都有资格与他对话的……但是,我是大虞的监国太后,论身份已经站在了凡人的顶端,想必……还有几分希望,能与他说上几句。”

    玄舒猛然抬眼。

    那双黑眸里一瞬间泛出极为明亮锐利的光芒,丝毫不加以掩饰地投向她。

    谢琇心想,啊,出现了。

    上一世,作为佛子,玄舒有着极高的自抑之能,经常把自己骨子里的那些锐利、偏激、冷漠、渴欲……等等一系列对于“佛子”来说,并不适合的负面情绪,牢牢压制在躯壳里,并不使之现于人前。

    但偶尔也有那么一些时刻,当他压制不住那些特殊的情绪时,也会有丝丝缕缕泄露于外。

    在那些时刻,他便会有一霎脱离了“佛子”这个金光闪闪的虚妄头衔,而现出了其下属于“玄舒”的真身。

    就如同现在。

    谢琇知道,此刻她才是真正点燃了一丁点这位国师大人对她的兴趣。

    当然,这不是她故意而为之的。

    但是,既然长宵不肯配合,那么她必须找些别的法子与他沟通。

    不能让他伤害都瑾。

    她迎视着玄舒那锐利的眼神,从容地说道:“我愿前往一试。”

    玄舒右手中,拨弄着佛珠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他的大拇指停在一颗佛珠上,屈起的指节在无意识中仿佛用了一点力气,使得他清瘦的指骨显得更为凸出了一些。

    “你……?!”

    他竟然在出神间,无意识地将这个有些大不敬的代称呢喃出口。

    谢琇装作没有听见。

    “若是大虞的太后与他对谈,仍不能唤起他的兴致的话,那么……到时候我们再行非常之法,却也不迟。”她镇静地说道。

    玄舒的目光一冷。

    “……兴致?”他重复了一遍她这番话里不同寻常的措辞,原本搭在膝上、紧紧捏住佛珠的右手,忽而微微舒展开;佛珠斜斜挂在他白皙如玉的手背上,他的五指就在佛珠之下轻轻动了动。

    “……也罢。”他又好像很快将心头泛起的那一丝异样深深压进了心海里,露出一副对这个话题已经失去了兴趣的样子,淡淡应道。

    “那么,娘娘随时可以起驾前往沐恩侯府,只需提前告知贫僧一声,贫僧自会随同前往。”

    谢琇:“……多谢国师大人。”

    她回到了慈惠宫,虽然没有精力值,也不会真正感到饥饿或疲劳,但依然觉得一阵心累。

    天知道这个游戏剧本里还有多少惊喜等着她!

    她所经历过的小世界虽然至少以数十计,但毫无疑问,她的小世界直播里人气最高的男主前五名,迄今为止已经出现了四位。

    ……她可不会傻到以为人气值排名第一、却迄今尚未出现的那一位,特殊研发部的这个辣鸡剧本会忘记替她安排上!

    可是,他究竟会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

    还有,特殊研发部搞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谢琇回到寝殿,决定这些疑问可以明天再来解答。

    既然这种剧情是一个一个冒出来的,那她便一个一个依次解决。

    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长宵与都瑾共用一具躯壳的问题。

    谢琇在寝殿里转了一圈,没发现还有什么可以触发的任务,于是往那张看起来像是有一百二十平米的巨大床榻上一躺。

    她好像刚闭上眼睛还没有多久,就听见引导NPC——大宫女春煦——的声音。

    “娘娘,娘娘?何以在这里睡着了?”

    谢琇一睁眼,发现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她再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此刻的姿势不再是躺在那张一百二十平米的豪华床榻上了,而是坐在外间的坐榻上、右手支在凭几上撑着头,很像是在繁忙的事务之间,短暂地在这里闭目养神了一霎。

    谢琇:“……”

    这个过场真是强无敌了。

    她直起身来,敷衍地笑了笑。

    “无事。”她道,“我可是错过了什么定好的时辰?”

    果然,只要她一问出这种语带试探的问题,春煦就会立刻给她完整的答案。

    “没有,刚刚好。”她笑道,上来搀扶谢琇的左臂。

    “娘娘之前下令说今日要回沐恩侯府省亲,此刻车驾都已齐备,国师大人也会随同前往,只等娘娘起驾啦。”

    谢琇:哦,对了,她还得去解决一下大表哥被附身的问题。

    第406章 【主世界梦中身】10

    她随着春煦搀扶的力度起身, 上了肩舆,一路行至宫门口,再换乘太后銮驾。

    春煦路上替她解释说,因为太后娘娘体惜人力物力不易, 特旨今日出宫, 只带半副仪仗;还语带赞美地惊叹说, 娘娘是多么的仁慈,多么的体恤下情,甚至连“爱民如子”这种肉麻话都说出来了。

    谢琇:“……”

    这个剧本倒是给了我一个挺不错的人设啊?

    虽然是半副仪仗,但毕竟是监国太后,依然声势浩大地到了沐恩侯府门口。

    沐恩侯府正门大开, 从她那位便宜表姑丈一直到前任国子监祭酒都老太爷,以及她那位便宜表姑,都衣冠楚楚地列队在门外迎驾。

    谢琇发觉人群中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定睛一看, 居然正是都弘。

    而且,都弘居然也是她见过的那副建模, 脸一点都没变。

    这里的都弘从都瑾的堂弟变成了亲弟弟, 不知道爱闯祸的程度有没有改善。至少谢琇一看到那张脸,头就痛了起来。

    上一世他堂兄原本是健康挺拔又才华横溢的美少年, 变成最后那副破败的躯体, 也算是拜他所赐。虽然最后都瑾的离世,罪过要算在长宵的头上, 可那也是为了保护都弘。

    这一世假如他还敢拖他哥哥后腿的话,谢太后决定就要把他吊起来打。

    不过目下吊打都弘并不是重要之事, 更重要的任务还在等待着她。

    她在迎驾人群里,没有看到都瑾。

    想必是都家人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什么纰漏, 因此索性以养病为名,没有让他出来吧。

    谢琇也故装不知,在沐恩侯府大门口表演了一番骨肉亲情之后,就火速入府。

    并且,在沐恩侯夫妇识趣将几乎所有仆从都遣走之后,她便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今日省亲的目的。

    “表哥现在何处?”她问道。

    沐恩侯夫妇相互对视一眼,似是还有些犹豫。

    沐恩侯夫人迟迟疑疑地说道:“在他自己的房中……但是,他如今……呃,秉性不定……娘娘还是莫要……”

    谢琇心想,能想出“秉性不定”这种字眼来粉饰“鬼上身”这种事,也真是难为沐恩侯夫人了。

    不过,她今天来就只有一个目的。

    “无妨。”她道,“我本就是来看看表哥如今的状况的。更何况,我为监国太后,若说气运,除了皇上之外,满大虞还能有谁比我更强些?假如我都无法克制住……‘它’的话,只怕……我们便只能行险了。”

    她略微向前倾身,刻意散发出一种不容质疑的魄力和气场来,以势压迫着沐恩侯夫人,一字一顿道:

    “表姑母,难道……你真的愿意让表哥行险,才能驱离‘它’吗?”

    沐恩侯夫人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

    沐恩侯的脸色也不好看。可是作为忠臣兼太后的半个外家,他该说出来的谏言还是得说。

    “犬子不争气,竟赶上了这等祸事……而娘娘万金之躯,何故竟然为他亲涉险地?若是……若是那附身之物有甚么邪恶本事,臣全家万死也不能赎罪……!”

    谢琇叹了一口气。

    所以,这个剧本都写成这样了,就不能节省一下客套的时间吗?

    她敛下眉目,面色微冷。

    “吾意已决。现在,带我去见都大公子。”她说。

    她的口吻和称呼一变,都家诸人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都老太爷长叹一声,走了出来,在谢琇面前,向她折腰深施一礼。

    “老朽无能,就承了娘娘这么大的情面。”他的声音里像是带着叹息和歉疚,“老朽这就领娘娘过去怀玉的院子。”

    谢琇向着他一颔首,却道:“不必了。表哥住在哪里,难道我不知道吗?我可自去,你们且散去吧。”

    她想了想,又回头望着玄舒,道:“国师大人请自便。我须单独与表哥谈一谈。”

    ……她总不能在玄舒在场的情况下,还一口叫破长宵的名字吧!引起了佛子的怀疑,说不定比单纯地对付祸神,还要困难多了……

    毕竟,佛子可是个难缠的人物。她上一世早就有所领教了。

    当然,假如附身都瑾的,不是长宵,而是其它妖鬼,谢琇也无所惧怕。

    这个游戏剧本没有给玩家设限。当然,初衷是普通玩家本来也就没什么额外技能可以限制;不过像是谢琇这种时空管理局内部的玩家,就算是给同事们行的方便了。

    谢琇也悄悄在无人处试过,武功没被削弱,做除魔师时学来的那些本事也都还在。

    这就等于满级大佬屠新手村,她有何惧?

    玄舒似乎对她只身前往会一会那个神通广大之“存在”的打算,有点微词。但是,国师大人本来的性格也十分冷淡,虽然似乎有点想要阻止她,但嘴唇翕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沐恩侯十分有眼力,虽然太后说是请国师大人自便,但他还是带着点适度的殷勤、尊重和热情,上来招呼国师大人了。

    谢琇已然安步当车一般地,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她”在这座府邸里生活了十几年,虽然现在这座宅邸成了侯府,按制有所扩建,但听说都大公子并没有搬入新修的院子,依然低调地居住在自己昔日久居的旧院落之中。

    因此,谢琇的脚下仿佛自动生出了寻路雷达,到了岔路口,也能找出正确的路线,很快就到了一座院落的门口。

    和沐恩侯府的其它地方相比,这座院落稍嫌人气冷落。一直到谢琇走入了庭院、跨上了长廊,直接走到了正房的门口,居然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

    谢琇猜想这是由于都瑾被附身的缘故。

    虽然她并没有与都瑾本人相处过,但是根据其他人对他的描述来看,说不定此刻这座庭院无人照应,也是因为都瑾不欲拖累其他人呢。

    不是具有如此高洁品质之人,也不会在前世两次舍身救弟弟了。

    谢琇暗叹了一声,举步迈进屋内。

    正房并无人影,但谢琇站在厅内,静下心仔细听去,却总感觉到一丝异样,仿佛哪里正有一双眼睛,正躲在什么地方注视着她。

    谢琇索性扬声唤道:“……大表哥?大表哥?”

    果然,她感觉有一道略重了些的呼吸,仿佛在东侧浮浮沉沉,时隐时现。

    想来也对,东侧是都瑾的书房,如今天光白日的,假如长宵要伪装成都瑾的话,多少还是要按照都瑾的行为模式,白日苦读一下的。

    不过,上次长宵伪装成都瑾,甚至骗过了他的堂弟都弘。

    为何这一次,长宵不耐烦那么细致地做戏了,以至于整座沐恩侯府的主子都发现了破绽?

    谢琇微微皱眉,口中却还是如常轻唤道:“大表哥?你在书房吗?我来找你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走向东侧的书房。

    书房门是虚掩着的,谢琇站在门口,轻轻一推,房门便应声而开。

    窗下书桌前的人闻声抬头望过来。

    只这一眼,谢琇的心脏便陡然绞紧了。

    ……这是长宵。

    现在她能够分辨出来了,这样的神情,应该就是长宵。

    他即使在伪装温文尔雅的时候,眉眼间也总有一丝桀骜不驯的意味。

    以前她并不熟悉都怀玉此人,对他总是垂下的双眼,也以为是他过于彬彬有礼,不敢直视未嫁少女所致。

    但现在她知道了,他总是飞快地瞥她一眼,便垂下眼帘,完全是因为要遮掩他眼中那一抹属于长宵的桀骜不驯。

    他能做出都瑾的温雅姿态,却不能很好地模仿都瑾骨子里的斯文温柔。

    因为他就是一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从妖鬼堆中搏杀出来,没有人怜悯过他,也没有人对他心慈手软过,所以他学会的永远是野蛮生长,是拼命厮杀,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是一息尚存,便要搏命到底。

    他骨子里只懂得杀戮,只懂得那些最根本、最野性的本能,至于什么是礼仪、什么是法则、什么是感情、什么是道义规矩,他一概不懂,也嗤之以鼻。

    谢琇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嫩了一点,才会分不清都瑾与长宵之间的区别。

    即使没有见过都怀玉本人,她也应当感受到,长宵眼眸深处的那股灼灼火焰,那种在他们两人独处时,遵从本心而行事的风格,不应该是都怀玉会有的。

    而现在,长宵顶着都怀玉那具俊美的躯壳,从桌上的书本里抬起头来,冲着她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人心的微笑。

    “是表妹啊。”他含笑凝视着她,眼眸里似是蕴含着某种小小的风暴。

    “……真是稀客。”他柔声道。

    谢琇垂下视线笑了笑,似是有点含羞带怯的意味。

    “……久已不见,大表哥近来可好?”

    长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那层摄人心神的俊美笑容掩藏之下,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位“表妹”。

    他自然知道,都大公子虽有好几位表妹,但最为亲近的,就是自幼长于都家、后来被天家聘为太子妃,现在成为监国太后的谢琇。

    他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后——他自然也有基本的常识,知道这样华丽的装束,以及头顶的凤钗,并不是随意一个姑娘就可以穿戴的;必定是当朝太后,才有这样的资格。

    但是,这位年轻的太后就好似脉脉含情地迈进门来,压根不加掩饰,这就……有点有趣了啊?

    他玩味地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后,心想都怀玉美名在外,翩翩君子,温其如玉,竟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私下竟与已经成为太后的表妹有这样的勾连……真是想不到啊想不到!

    第407章 【主世界梦中身】11

    凡人, 原来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又腐朽不堪的生物呢。他心想。

    和神界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老家伙们,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他这么想着,心下便起了一阵轻蔑之意, 先前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太后的几分警戒之心, 也淡化了许多。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她, 口中应道:“自是……还不错。表妹呢?如今在宫中,可也还好?”

    他虽然没经过那些情情爱爱的洗礼,但好在他是个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神,平日也看了一脑袋的套路,自认为在理论方面, 他已不输给任何人。

    瞧,如今他假作深情的样子,不就立刻攫住了这位谢太后的心嘛!

    谢太后被他的眼神一扫,脸颊上隐约飞起两片红晕, 将手藏进袖子里,好像正在袖中反复拧着袖口那点可怜的衣料, 语气也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也还好。”她甚至声音都变得轻柔了一些。

    “只是……听说了大表哥近日来……神思不属, 时常恍惚,十分担忧。”

    她复又抬起眼来, 还向前急急走了好几步, 在距离他只有三四步之遥的地方,又踌躇着停了下来, 剪水双瞳里盛满了关切和担忧之意。

    “听闻那些个定神汤药,也不管用……大表哥可是读书读得太苦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她忧心忡忡道。

    长宵陡然目光一厉!

    可他再看面前的谢太后时, 却只在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容上,看到了纯澈的关心与挂念。

    什么?她居然还是真的十分关心这位大表哥的?即使她已经有了丈夫, 还有了孩子?……

    啊,对。

    她是人间的“太后”,就说明,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那个小孩子呢,也不可能轻易就让那些想要追求她的男人熄了心思吧?

    长宵看不清都瑾的心思,也看不清都瑾的记忆。

    以他之能,本不至于如此。但都瑾此人,在他侵占了对方躯壳之后发觉有异,这才又回头查了查,意外地发现,都瑾竟是天生的文曲星下凡!

    难怪他一到此间,就感觉都瑾身上缭绕着大气运。

    他本来应该随意找个普通人的,但他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榆木脑壳。他就喜欢找此方气运甚旺的凡人借壳行事,只要没给这个壳子的原主人招来太多的麻烦,事后再加以补偿,还能有什么不行的?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一次在都大公子身上踢到了铁板。

    都瑾是天生文曲星,这样的人在天界的命簿里也是挂了号的,自有一套已确定好的顺遂人生轨迹。他临时加入,打乱了这种轨迹,又因为文曲星的命盘不容他人随意窥视,因此竟是连都瑾过往的记忆都查看不到了!这样的话很容易出些纰漏,引人发觉的!

    长宵注视着面前年轻美丽的这位“谢太后”。

    一介太后,能随随便便就出宫省亲吗?而且一出宫就直奔她这位大表哥的居所,身后连个侍女都没跟……

    这种情形,只有两种解释。

    一是,他假扮都瑾之事已被这位谢太后察觉,因此定要来看个究竟,或许还要对他不利。

    二是,谢太后本就与这位才华横溢的大表哥有些私情,不然何以解释都大公子年届二十五岁,依然未娶?又何以解释谢太后不带随侍,直奔都大公子居所,整个都家却无一人阻止?

    长宵这么想着,愈想愈是觉得很有道理。

    解释一,看起来还是不太可能。

    谢太后即使发觉了都瑾躯壳之中有异,她又能做什么?

    这些富贵至极的人,一个个都惜命得很,再有感情,也不至于要把自己一起搭进去。

    那么便只有解释二,最为可能。

    长宵感到了没来由的一阵气闷。

    从前都怀玉是如何与这位谢太后深情脉脉,他一点记忆都没有!可是现在,他为了不穿帮,还要与这位谢太后谈情说爱!

    长宵在内心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温柔含情的模样,右手中握着一卷书,直是将都怀玉那副文曲星的书卷气模拟到了十足十。

    “怎么会?”他含笑道,“别的原因?别的……能有什么原因?”

    绿绮窗下,锦衣郎君,公子如玉。可玉壶酌春,檐下听雨。

    多美妙的一幅场景,简直足堪入画。

    可惜。

    谢琇在心里想道。

    都怀玉应当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这种文采逸然的佳士之气,是从血海尸山之中拼杀出来的祸神长宵,不可能摹拟得好的。

    简而言之,长宵虽然竭力掩饰,但他身上的那股锐气,是即使他以书卷作挡,也无法遮挡得掉的。

    那股锐气混合了都怀玉本身的俊美,化作一种凌厉的英俊感,像是长剑秋水相为照,月至中天可凌锋,自有一种随心所欲、不受羁绊的潇洒。

    而且,即使他如今再如何伪装,他的神情里都好像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感,那是平时端肃严谨、刻苦攻读的都大公子不会具备的。

    ……奇怪,为什么当初她看不明白,如今却一目了然呢。

    谢琇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漾起一丝真挚的笑容。

    “这样就好,”她柔声低喃道,“大表哥,让我瞧瞧你……”

    长宵:……!

    怎么回事?!这位年轻守寡的太后,如今眼见得整个大虞是没有人可以管她了,就要连凡间的那些个礼法道德都统统抛到脑后,直接对她的表哥下手了吗?!

    他下凡历劫,也非止一次。

    由于他是天界战神,杀气太重,因此当身上身负的煞气、杀意与因果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必须下凡渡劫,每一次都须在凡间受一定的苦楚,才能抵消他身负的杀孽。

    不过他之前选择的一般都是身体受难,比如即将秋决的死囚、腿脚不便的青年、身带弱疾的书生;即使神界查验他的历劫簿,认为他须得精神上受些磨折方可,他也可以从中动一动手脚,选择那些不受重视的庶子、官场失意被排挤的清官、不知何时就会牺牲的戍边将士之类,最后或死于救人,或亡于救灾,或战死沙场,还能顺手收割一波行善的功德。

    选择都瑾借壳渡劫,是他一千年以来的第一次失算。

    他当初随手在神界翻阅命簿,一眼就看到这位都大公子命中该当有一大劫,并且完全是为人所连累,本人清白正直,却无辜受难——不是不幸在当期春闱被人诬陷卷入科考舞弊案,就是为官后因为太正直清廉而受到排挤,又因为不愿向他这个做太后的表妹求助,而走过很长的一段弯路。

    长宵立即见猎心喜。

    他最喜欢这样的借壳对象,因为他之前借过恶人的壳子,结果还得先替对方了结了因果,才能把自己的一身杀孽洗掉,颇为麻烦。

    但若是借个好人的躯壳,在对方的大劫难之中保下对方一条性命,不但算是他自己累积的功德,并且假如借了这个躯壳的身份方便行善,还有额外的功德入账。

    他左看右看,都怀玉都是很适合的样板,唯一的无奈在于——

    他下凡的期限在即,而都怀玉要牵涉进去的那场春闱舞弊大案,还得再过几个月才会发生。

    是换一个人?还是假扮都怀玉,多等上一段时间?

    在神界呆得颇为无所事事的长宵,决定选择后者。

    ……可谁又知道,他怎么就引来了这一场桃花债呢?!

    长宵想得脑袋都要爆炸。

    不是说凡人的礼法最重,能压得人人都喘不过气来吗?!怎么如今这位年轻的大虞太后,反而反礼法而行之,公然要与她的表哥重温旧梦?!

    他表面上从容不迫,心底却逐渐蔓延开一点古怪的紧张和慌张感。

    ……谁能想到都大公子的桃花债,竟然是应在他那位守寡的太后表妹身上的呢?!

    他,长宵,天界战神,一千年间下凡十一次,都没有遇到过这等荒谬之事!

    然而,就在他下凡渡劫的第十二次,他却被困在了这等情境里。

    ……他差点要自我怀疑,以为他这一回要渡的是什么死劫。

    然而并不是。

    他硬着头皮,迎视着那位年轻的太后表妹,拿着书卷的右手放下,按在桌案上,借力慢慢地从椅中站起。

    那只右手因为过度用力,险些把桌案上按出五个指痕来。

    而她依然在接近他,一步一步,一点一滴……

    最后,她到达了他的面前。

    之前她刻意留出的那几步的距离化为乌有,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气息轻轻扑在他的身上,让他不由得背后悚栗了一瞬。

    在这种陌生的感觉带来的茫然之间,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就仿佛,他曾经见过她。

    见过这位谢家的姑娘,而不是什么“太后”。

    见过她狡黠巧笑的样子,也见过她眉目端凝、认真地凝视他的样子。

    就像此刻一样。

    她明亮的双瞳紧紧盯着他的眼,像是要从那里直贯入他的大脑和灵魂中去一样。

    ……这难道是都怀玉残余的记忆突然出来作祟了?

    长宵想不通。

    可是,被她这样地盯着,一直注视着,他仿佛会暂时忘却自己的目的,就这么呆呆地、乖顺地任由她看,好像还可以任由她对自己做一切的事情——

    下一瞬间,她的手倏然从袖中探出,直袭他的面门!

    长宵:!!!

    他刚刚因为那种奇怪的情绪纠缠,而反应慢了一拍。

    只慢了一拍,却也足够了。

    他还来不及看清她的手是要做什么,就感到掌风袭来,啪的一声,那只纤手将一样物事狠狠地拍在他的前额上。

    与此同时,她檀口一张,喝道:“长宵!还不速速现身!”

    长宵:……!?

    第408章 【主世界梦中身】12

    随着她一口喝破他的真名,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晕眩。

    意识突然向上漂浮起来,变得很轻盈。

    而他的视线一瞬间忽而变得朦胧,看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雾霭,模模糊糊的, 看不分明。

    就在那朦胧的视野里, 她的身影好像更近了一步, 踮起脚来,左手探向他的头顶。

    她的指尖触及了他头顶的百会穴,略一用力按下,他便感到意识一阵混沌,好似飘了起来。

    他很是意识模糊了一阵子, 当他感到自己的清醒意识再度回归之际,他几番努力,终于猛地睁大双眼。

    眼前的一切都是破碎扭曲的,并且还朦胧不清。他猛烈地眨动眼睛, 反复了十几个来回,视野终于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然后, 他就蓦地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都怀玉那具身躯, 正倒在书桌前的圈椅里,向前趴伏在桌上, 像是睡着了一样。

    而在他身旁, 那位刚才还深情脉脉的谢家表妹,此刻正右手食中二指并立, 指缝间夹着一张黄符,略微侧身, 目色冷冷地望过来!

    长宵惊怔了一瞬间,忽而有所明悟。

    ……假的!全是假的!

    哪有什么表哥表妹私情纠缠的戏码!那副情深的模样, 那种柔婉的话语,全是她装出来试探他的!

    而他竟然蠢得就这么上了钩!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由于他下凡时将神躯留在了神界自己的住所,因此现在他不过是以“意识体”存在的模样,身躯有些透明,面容也变回了他自己本来的样子。

    他简直不敢置信。

    昨日那位国师大人也曾经来试探过他。可是他应该并无破绽。那位国师大人最后好像简单地放弃了直接对他下狠手——虽然即使下狠手,他也有自信能胜过对方。

    然而今天这位年轻的谢太后一来,看似温言软语,柔情满腹,然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圈套,从试探、确认再到驱离,一条龙流程做得流畅无比,根本没有给他一点反应过来的机会!

    而她也当真如此狠得下心,说要强行驱离,就强行驱离,连她自己的亲亲表哥的性命安全都不顾了!径直就下了手!

    还有——

    他可是天界的战神!下凡历劫,借用凡人之躯,虽然会随着那具躯壳的命数与特点而变得脆弱,但他的神识何等强悍,凡间能有几个人,可以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从躯壳中驱离的?!

    他目光一凛,顺手就往虚空之中抓去——

    但是他忘记了,如今他可不是在凡间行侠仗义之中,而是在历苦渡劫之时。

    而且,那位年轻的谢太后反应得和他一样快。

    “且慢!”她厉声喝道,刚刚那点眉目含情的柔婉之态早已是一丝不见,无影无踪了。

    长宵探出手,却没有在虚空之中抓到自己那柄神枪之时,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眼下面临的困境。

    但他没有丁点窘色,而是面容镇静地动作一顿,尔后慢慢张开五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又缓缓放下手——看起来就像是被她那一声厉喝所阻,于是宽宏大量地愿意来听一听她的说法似的。

    他想了想,在成百上千个问题里,随意选了一个。

    “……尔等凡人,如何知道本座的名号?”他傲慢地问道。

    谢琇:“……”

    啊,这个长宵可真的是……不仅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前世的记忆,看起来在这个剧本的故事里,和她也丝毫没有什么前情可叙,于是脾气又傲又硬,是个本色出演的祸神呢。

    但既然她一击奏效,证明曾在他那个小世界里使用过的除魔术,依然在这里能够充分发挥作用,并不因为她不再是那个什么见鬼的“善果一族”血脉而大打折扣,她便也有一点有恃无恐起来,收起了之前那副虚假的深情面具,慢慢挺直了背脊。

    既然之前那几位男主在这个剧本里的身份都变了,那么长宵也有可能不再是大妖鬼或者祸神。

    但是,他依然是某种就连国师大人玄舒都无法轻易驱离的、能力——或者说“法力”——高强的玄幻存在。毕竟一介凡人,即使修道有成,应该也不可能轻易占据他人躯壳,据为己用的吧?

    更何况,她刚刚猛地贴在都瑾前额上、成功将长宵的神识从都瑾体内击出的那枚灵符,可是“残夜”那个小世界里,最高等级的符箓之一——“内外双清”符。

    此符本为驱除恶雾,清静心灵之用,也就是说,若有甚么妖孽附体,迷了心智的话,用此符先将体内妖邪驱逐出来,同时还可以让受害者心神宁定;再用其它符咒收妖伏魔,可收奇效。

    谢琇自然知道现在自己不再是“善果一族”后人,也不再具备那种神乎其神的血脉;但细思这个游戏故事里的设定,“谢琇”从堂堂正正的太子妃、皇后乃至如今的太后,上位皆是仰承天意、圣旨钦封,光明正大。

    因此,若说这个小世界里还能有谁是正儿八经的凤命,那个人一定是她。

    凡间天子之血,若要拿来画符,也有些奇效。虽然她不是天子,但代天子监国摄政,凤命加身;凡间的凤凰血,应当是目前就连国师大人也拿不出来的画符好物了吧。

    所以她昨晚就遣人向国师大人讨了上好的黄纸、朱砂和毛笔。

    虽然国师大人皱着眉头,觉得她这一番折腾完全是任性胡来,但太后娘娘这个名号尚在他面前有几分薄面,他忍着气,还是把她索要的一应物事都给了她。

    谢琇拿到此间最好的全套画符工具以后,马上按照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沐浴焚香,步罡踏斗,刺破手指,亲自以己身的鲜血绘制符箓。

    ……要偷袭长宵这等能力非凡的存在,不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好东西,怎么可以?

    现在,他的神识凝结成的魂体,就在她面前。

    那张脸,毫无疑问,是她后来从剪辑的后日谈视频里,才见过的,被留在“九幽深狱”之内的,长宵的本体。

    较之都瑾,他确实有着更为凌厉的美貌。他的本体,褪去了都瑾那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掩饰,美得愈发张扬而不讲道理。

    他扬起眉,傲慢地睨视着她。

    “说话。”他带着一点不耐似的催促道。

    ……倒是真有几分前世那种大妖鬼的气势了。

    谢琇勾起唇角。

    “怎么?我不能知道你吗?”她不答反问。

    长宵一愣。

    而谢琇就抓住这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今生他应该是个神祇或什么更值得他得意的存在了,否则他身上不会没有一点妖气或鬼气,而国师大人一定不会容他逍遥到今天——不通凡尘人情的破绽,巧妙地用话术向他发起了进攻。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又是谁?你为何要附身在我表哥身上?”她咄咄逼人,手中的灵符仿佛随时都能脱手掷出。

    长宵答不上来,手心发痒,很想给她用灵气虚虚来上 一记,把她推得远一点。可是他下凡之时,神枪须留在神界不得带出,灵窍也被封,只留下一点,好让他侵入别人的壳子里苟延残喘。

    他不能用神界的那些手段来对付凡人,尤其是像谢太后这样的、在此方凡间命格贵重之人。

    他虽然不知道她刚刚用了什么法子,才将他的神识强行抽出都怀玉的躯壳,但那灵符上必定另有玄虚。

    他心里又是发怒,又是不甘,气鼓鼓地瞪着她,却无计可施。

    “吾乃战神长宵!”他骄傲地挺起胸膛,可惜没有那柄天界神枪在手,不能在通名报姓的时候,同时拄着神枪用尾端用力一砸地面以助威!

    “此番不过是为了下凡渡劫,暂借你表兄躯壳一用,不过数月,即可完满;你何故如此小气?”

    他不但理直气壮,而且还倒打一耙!

    谢琇一口气差点噎在喉间!

    她怒视着他,喝问道:“你渡的是甚么劫,数月间便能成功?!”

    长宵不高兴地说道:“本座身为战神,千年间为了三界福祉南征北战,难免身负杀孽因果,因此须得下凡渡劫化解。此番借你表兄躯壳一用,也是为着替他解决一大劫难,本座亦能从中行善积德,功德满时,自然不再需要再屈居于你表兄这里!”

    谢琇:“……”

    “屈居”?看不出换了一个小世界,他还挺会用词的……

    她皱起眉,敏锐地从长宵的这一番话里捕捉到了关键词。

    “我表哥有何劫难?”她问道。

    长宵登时得意起来,双手环胸,傲慢道:“天机不可泄露。”

    谢琇冷笑。

    “战神阁下,您还想平安渡完这个劫吗?”

    长宵一惊。

    “你……你想做什么?!”

    他警惕地盯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后。

    他现在可不会再轻敌了。

    这位年轻的太后好好地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道凡人的心计是多么的狡诈,即使像她这样身居高位、慈眉善目,翻起脸来也比翻书还快,甚至还能放下身段、无视礼教,为了找出他的破绽,不惜破坏自己的名声,假装出一副对自己的表哥深情脉脉的样子!

    他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本座并不是你表哥的?”

    年轻的太后脸上的冷笑更加明显了。

    第409章 【主世界梦中身】13

    “我只有这一个表哥, 平时并不以‘大表哥’称之,与他也并无甚么私情。”她说。

    “但我今日一上来就以错误的称呼相称,又佯装出对表哥思念不已的样子,若是真的表哥在此, 怕不是立刻羞愧得无地自容, 要拆穿我了……”

    其实, 她做这一场戏,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骗过长宵,让他有理由认为,她是今天到这里来之后,才发现都瑾体内的神识并不是他自己的。

    不然, 她何以解释她一上来就知道长宵在此,还知道他的真名?那枚灵符,若是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不会起效的啊。

    长宵却对她这一番话深信不疑。

    他回想了一下, 果然是一上来就已经被她的表现所误导,不由得懊恼了片刻。

    这凡间女子当真狡狯!

    但眼下他想重新回到都怀玉的躯壳里渡劫, 却须得跟她打个商量了。

    不然的话, 谁知道她手中拈着的,是什么更厉害的灵符?

    奇怪, 凡间有这么厉害的术法吗?他以前怎么不知?

    长宵暂且把这些疑问都丢到一边, 道:“本座须得尽快渡劫,但借用的躯壳, 却是有些讲究的,并不是人人皆可。你这位表兄, 命中该当有一劫难,避过了一回, 这劫数下次也还会从旁处再冒出来,躲是躲不掉的。你若允本座借用你表兄之躯渡劫,有本座在此,自当替你表兄顶了此劫,这不是两厢便宜的好事?”

    他说得冠冕堂皇,说到最后连自己也要感动起来,觉得自己实属当世一等一的好神了。

    可是她依然微微蹙着眉,脸上有淡淡的怀疑之色。在一位神祇面前,她竟然是分毫也不肯掩饰。

    “你若不肯说那劫难是什么,我便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她说。

    长宵:“……”

    你知道在天界敢这么说的人,下场都是什么吗。

    不,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挥舞着那枚灵符,好像下一刻就会啪地一声贴到本座的脸上来!

    他一阵气不忿,瞪着眼怒道:“不是本座不肯说,而是天机真的不可泄露!若是说出来,便不灵了!如今本座心里知晓,还能防范一二,若是说出来,天机改换,鬼知道下回你这表兄的劫难应在什么地方!”

    谢琇上下打量他,最终确认他应该没说假话。

    也是,长宵虽然藏在他人躯壳中时喜欢做戏,那也不过是为了伪装得更精准一些。若是换作他自己真身被人发现——就像上一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他就会肆意地露出自己的本色,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这么一想,那段已经深埋在记忆里的时光翻卷上来,那些小细节和片段零碎的记忆,反而勾起了谢琇的一点感慨。

    她还记得自己在屏幕里,看到他在深夜中蜷缩起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她”已经冰冷的身子,哽咽着说“夜晚好冷,你也好冷”的样子。

    还记得他终于成为了三界之主,却在辉煌华美而毫无人气的神界,于夕阳下,弹奏着那一曲“浣溪沙”,曲终时,无声地说“琇琇,夕阳西下,可缓缓归矣”的情景。

    他曾经赌咒发誓说要去黄泉岸边守着她,想看看像她这样狠心无情之人,下辈子究竟能投什么样的胎。

    ……可是,当这种虚幻的“下辈子”终究到来之时,他们却已对面不相识,相逢如陌路。

    曾经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今似曾相识燕归来,却只落得小园香径独徘徊。

    谢琇叹了一口气,面容缓和了下来。

    “也罢。”她说,“那么你何时能了结这一段渡劫之因果,将身躯归还给我表哥?”

    长宵:……?

    他反而狐疑起来,警惕地盯着她。那道半透明的神识体,绕着她转了两圈。

    谢琇:“……何事?”

    长宵道:“你……你怎地忽然说话温柔起来?莫不是还转着甚么要害本座的念头?哼,本座纵横三界一千年,可是不会上当的。”

    谢琇:“……”

    这算什么?啊?总有刁民想害本座?

    她险些笑出来,唇角抽动了一下,终究用强大的意志力忍了回去,正色道:“你既为天界战神,想必护佑三界有功,若是真因此而承担了过多的因果,要渡劫消因,也不是……咳,不能体谅之事。”

    长宵:“……真的?”

    他轩眉一扬,脱口问着“真的?”的样子,看起来竟有了几分少年气,恍惚间,又像是当年站在廊上、却毫不顾忌仪态地从外头趴伏在她房间敞开的窗口,笑嘻嘻地问她“琇琇我可以吃猫吗”的那个人了。

    可是,他的食谱虽然丰富,可是上头从来就没有猫。

    他只是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好吓唬那只名叫“阿橘”的三花猫而已。

    他曾经是个坏人,不,坏妖鬼。

    他还曾经试图要降服她这个“善果一族”最后的遗孤为他所用。那一场心机互斗、死生相搏,并不是假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他也是那个在她死遁之后,像个孩童一般蜷缩身体、依在她身旁,呜呜咽咽地哭她的人。

    隔了一生,再来看时,只觉得他虽然依然是那个强大的神祇,但却一点也不可怕了。

    因为她心里清楚,她拥有足以降服他的能力。

    她释然一笑。

    “真的。”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见她又补充道:

    “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允许我让国师来检查一下我表哥的神识和健康。”

    长宵:?

    那位年轻美丽的太后好像一点亏也不肯吃。

    “你既然需要我表哥的躯壳和身份来渡劫,就说明他身上除了未来那个大劫之外,一定还有什么有利于你的东西。既是如此,你难道不该妥善地替他保管好这具身躯、渡劫完成后,再原样归还吗?”

    长宵:“……我警告你,你别太过分了!本座渡劫,自是选谁都可以,并不独你表兄一人!”

    谢太后呵呵冷笑。

    “是吗?那您倒是换个人啊?”

    长宵:“……”

    他也想换!

    可是他看到她在不动声色地转动手腕,纤长白皙的指间夹着的那枚灵符,也跟着她的动作在转动,上面血红的符箓一下子露出来,一下子又转到他看不到的角度去。

    他忍着气,高傲道:“这是自然。本座虽是战神,但死在本座手中的每一个鬼都自有恶行!本座从没有草菅人命的嗜好!”

    他愈说愈是怒气冲冲,声音不自觉地都提高了八度。

    可是她听着听着,却慢慢地弯起眼眉,展颜微笑了起来。

    长宵:……???

    啊,可恶。

    她怎么冲着他笑了起来?他明明是在跟她发火啊?难道……她一听本座是个好神,就心怀仰慕,所以反省了一下之前对本座的恶劣态度,对本座和颜悦色起来?

    他摸不着头脑,但迎着那张笑得很好看的脸,他一肚子气也发不出来了,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你笑什么?!”

    他自以为自己的口气是威严的,但听上去却软绵绵的毫无威力,一开头还结巴了一下,令他心下一阵懊恼。

    可是她并没有笑话他,而是眉目柔和地回答道:

    “因为我听到你说你只诛恶人,决不草菅人命……”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这样很好,长宵。”

    那双剪水明瞳凝视着他,眼角因为笑意而向上挑起。

    “这样……很好。”她又说了一遍。

    长宵:!!!

    啊,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唤出他的真名。

    他还是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他的真名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识破隐藏在她表兄躯壳内的,就是他。

    ……可是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能被某个人的声音温柔地念出,竟然这样好听。

    他还想再听一遍,不,好多遍。

    他脱口而出:“倘若……本座帮你一个大忙呢?”

    谢琇:……?

    他?他还能帮她什么大忙?

    而且现在突然提起这个话题,难道是她刚刚夸他了,而他听赞美还没有听够,所以需要她这个夸夸团再次上线?

    谢琇不确定地问道:“你?你要帮我什么大忙?”

    长宵刚才一个冲动,就说出了一句许诺之词。现在才反应过来,有点懊恼于自己许诺得太快,而这个凡人都还没有向他奉上什么好处——可是他乃是堂堂天界战神,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也不好反悔,于是说道:

    “虽然不能透露你这表兄的大劫究竟是什么,但我可以帮你提前平息此事。”

    她闻言,眼珠转了一圈,马上就找到了他话语里的破绽。

    “可是……你不是本来就要替他了结这个大劫?所以,不管怎样你都应该出手才对啊?”

    长宵:“……本座不出手,你这表兄就该有难了!本座帮你表兄避过大难,难道不算是帮你大忙吗!”

    他又怒气冲冲起来。

    哎,他可真爱生气。

    谢琇这么想着,觉得此人虽然换了一种身份,但还是依然那么不经逗的样子十分可爱。

    但她可不会笨到把这种感觉流露在外,因此她咳嗽了一声,将长宵的这几句话都在心里反复思索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也能说得通,但是长宵一开始便将“帮你一个大忙”说在前头,是因为她后来反唇相讥,才找补了后面的那几句诸如“帮你表哥避开大劫就等于帮你大忙”的解释。

    所以……帮她一个大忙,才是他语中真意?

    那么,他能做什么,同时避开都大公子的大劫,还能帮到她?

    他方才也说,此番渡劫,说不定数月即可。

    谢琇之前也经历过一些相似的仙侠小世界,里头的神仙下凡渡劫,大多也就是情劫或者死劫,若是一直活着的话,无非就是佛家所说的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但这些劫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需时较长,很有可能得花上一辈子。

    是什么劫数,数月间即可完成,还能让他积攒足够的功德回归神界?

    第410章 【主世界梦中身】14

    谢琇想到了, 上一世,都瑾本人的人设,是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的命中大劫,若能帮他避开, 想必功德值可以翻倍吧。

    而文曲星接下来数月, 能碰到什么大事呢?

    ——春闱。

    一说到春闱, 也就是会试,能有什么祸事与这种国家的抡才大典相关联呢?

    谢琇不自觉地出了声。

    “……科考舞弊!”

    长宵:!

    ……她怎么这么聪明的?!他还一个字都没有说,压根没有泄露天机,她是怎么猜中的?!

    谢琇猛然抬起头来,一下子就捕捉到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惊讶神情。

    啊, 就是科考舞弊。

    他若能解决这件大案,挽救的岂止是文曲星都瑾一个人?

    怕是所有下场的无辜清白之人,都能因此而获救。

    这是何等的大功德?难怪他说数月便可以让他渡劫圆满!

    可是他看上去却不太高兴,咕哝着“这到底算什么”。

    谢琇:?

    啊, 对了。

    他刚刚还说过,天机一旦泄露, 说不定就会发生变动, 他看过的命簿就不灵验了。

    谢琇想了想,说道:“无事, 这本就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与你何关?你不是很好地保守了秘密吗?”

    长宵的神色还是闷闷的,“嗯”了一声之后, 眉目紧锁。

    谢琇又问道:“……若有凡人勘破天机,会怎么样?”

    长宵猛地抬起眼来。

    这一刻, 他脸上的神色竟然又惊讶又悲伤。

    让她想起了上一世最后的时刻。

    这使得她的心蓦地柔软了下来。

    但她还没有再说话,就听到长宵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情。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 又道:“我从前偶然听说,或许……或许会……减寿。”

    最后的“减寿”那两个字,他的发音又低又轻,几乎是含含糊糊地,在口中一掠而过,就好像生怕她听清了之后,会感到震惊和伤悲一样。

    谢琇愣了片刻,反而笑了起来。

    或许如此,那又如何?

    且不说这个剧本不可能持续很长的时间,就算是的话,还能比上一世不得不发动命数相连的血咒更糟糕吗。

    上一世的结局,固然是她的时间到了,不得不走,但换个角度去想,神界大军已至,长宵又没有那种“善果一族”的血肉加成,应该是打不过那些神兵天将的。

    那么,等待着他们的结局还能是什么?

    长宵固然要被捉回“九幽深狱”之中,数罪并罚,刑期再多上几百上千年;但她这位一直与长宵结伴而行、关系亲厚,又命数相连的凡人,还能指望神界可以对她网开一面吗。

    所以,她虽然后来在离开某些小世界的时候,对被她留在身后的人们感到过抱歉,遗憾自己必须以一些绝然的方式离开,但是对长宵,她没有遗憾,反而觉得,那应该是他们分别的最好方式了。

    她离开,为他留下了最后一搏的助力,间接让他有了问鼎三界共主的实力,而且也让他学到了深刻的一课,未来行事时不再会那么随心所欲,将众生都不看在眼里……

    他说,他现在是天界战神,虽杀敌无数,却无一人枉死,决不草菅人命。

    ……和当初比起来,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谢琇温柔地弯起眼眉,凝视着他。

    “无妨。”她柔声道,“即使天机变幻,能够避免这么一桩舞弊大案,对于无数下场的读书人,以及他们身后的家人,还有牵涉在内的所有官吏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她注目于他,微微一笑。

    “长宵,你又要做一件大好事呢。”她说。

    长宵:!!!

    他的心脏咚地重重跳了一下,那一声非常响亮,几乎震耳欲聋。

    他险些以为她要听了去。

    可是他窥视着她的神情,却没看出哪里有问题来。

    或许她并没有要笑话他的意思。

    他有些放了心,挠挠头,觉得既然她刚刚那么热烈地称赞过他了,他也不好现在撒手不管,便吞吞吐吐地说道:

    “此事……你亦不必忧心。就算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但既然本座说了会帮忙,那便不会食言……”

    谢琇的眼中猛地放出光来。

    “你要如何帮我?”她急冲冲地问道。

    长宵:“啊……你也不必这么感激本座吧……”

    他被她眼中射出的强烈光芒吓了一跳。

    现在他好像有一点能够明白,凡人之中娇姝万千,贵女无数,为何只有她能够仰承天意,成为凡间的凤命之人了。

    她美丽、聪明、敏锐、狡黠、勇敢大胆、心细如发、充满活力、见多识广,又懂得变通,实乃天意托付凤命的最佳人选。

    ……只是这命格也太贵重了一点,竟然把她的丈夫都压倒了。

    他在心里想着,说不定正是那病秧子命格不足,勉勉强强要做天子都经不住,就更担不起这人间凤凰的命格了。

    他这么想着,又自傲起来,心想毕竟是凡人,怎能敌得过像他这样的天界战神命格之重?

    ……不对。

    他在这里思考自己的命格贵重不贵重的,有什么关系?

    他的头脑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她刚刚猛拍在他前额上的那枚灵符,还有些别的神通不成?

    他警觉起来,又瞪着她,在心底思考了一下,谨慎地说道:“……本座神识强大,可随时为你监视那些有可能泄题的恶人。若是有了什么异动,本座可即刻告知你。到时候任你要当场捉拿,还是按兵不动,找好时机牵出他上下一整条线来,都随你。”

    他刚说完,就看到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明亮了,甚至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长宵愣住了。

    “我……你……你笑什么?!”他这一次责问,结巴得更厉害了。

    可是她唇角笑意未歇,却向他长长一揖,竟是行了个郑重的大礼。

    “多谢战神阁下相助。”她直起身来,脸上笑意盈盈,眼神也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

    “科考舞弊,乃事关许多士子及官员一生之大事,若能借你之力,将这一大劫化为无形,此等功德,真真是不可想象!”她道。

    长宵:“……”

    这……他其实压根没想过那么多。

    本来,只是觉得他替她平了一件大事,她总该对他好些,好言好语地哄他开心吧?

    但现在他自然不可能说出来这些本来目的,只好轻咳一声,端起身为天界战神的架子,凛然道:“自是如此。”

    他……他就说,除了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之外,论起这些读书人的门道,他也是很厉害的!一样所向披靡!

    此番事了,待他回归天界时,看那些顽固老儿,还能不能把他们那些起皱的指头都颤巍巍指到他的脸上来,说他身上杀气太重,恐非善事!

    这么一想,他便连腰杆子也挺直了许多,深感自己之重要,暗自决定要好好显一显自己的神通,定要教这位刚刚还眼高于顶、拿着灵符在他面前乱晃的谢太后,到时候对自己肃然起敬!

    他一提起兴致,事情便好办得多。

    谢琇先是请了国师大人过来,请对方为都大公子检查一番身体状况。

    国师大人脸色沉沉,一进门便立即将目光投向长宵站着的位置,神情凛冽。

    长宵纳罕,“咦,他看得到本座?”

    谢琇:“……那是我大虞的国师大人,即使身为凡人之躯,也自有些无上之神通!”

    长宵轻嗤,“神通?不过是凡人的小把戏而已——”

    话音未落,他就看到笑容和善的谢太后,又在指间夹着一张灵符,冲着他威胁似的晃了晃。

    长宵:“……”

    他忍着气,在国师大人俯身查看都大公子情形的时候,在他们的身后翻个白眼。

    谢琇:“……”

    上一世最后的三界共主,怎么会是这种画风?

    她耐心地等着国师大人为都大公子诊治的同时,慢慢地在脑海之中思考着。

    最后,她悟了。

    长宵本来并不是一个温顺乖巧的人。

    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

    血咒连系了他们,也改变了他们。

    他为她所制,要去杀作恶的妖鬼、去救无辜的凡人,不能对清白的好人下手,不能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在世间流浪时自有一套生活和行事的规矩,大到“惩恶扬善”,小到“讲究卫生”,大到“正义道德”,小到“温和有礼”……

    到了最后,天生地长的大妖鬼不愿意花费心神去思考每一件琐碎得不得了的小事,于是便每次都来问她,把她当作一个天然的“善恶判断仪”来使用。

    琇琇我可以去琼华阁喝酒吗。琇琇我可以去揍那个脑满肠肥的好色之徒吗。琇琇我可以把那个大贪官的账册拿去丢在狗皇帝的书房里吗。琇琇我可以把笑我是小白脸的那个老色坯的脑壳打开花吗。

    琇琇我的荷包被那个小贼摸走了该怎么办。琇琇我被那个小姐的荷包砸了该怎么办。琇琇我听到那个甚么跋扈郡主在跟手下密谋,要把我打昏了抢走该怎么办。

    琇琇我可以吃你吗。琇琇我明晚也可以来吃你吗。琇琇我昨晚吃你吃得让你满意吗。琇琇既然你今日不让我吃的话,那么我可以吃猫吗。

    ……千奇百怪,无数问题,都是他问过她的。

    他被她无意中养成了一个万事不过脑的漂亮小废物。

    在她面前,他好像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她,他要做什么,他就提出来,行与不行,由她来决定。

    如果她说“不行”,即使他再想做,也只能咬牙切齿地忍了。

    如果她说“行”,那么他就兴冲冲地去做。

    兴冲冲地在河上泛舟,能玩一整天;兴冲冲地在山中设套抓猎物,能耗一整天;兴冲冲地在葡萄架下睡觉,能睡一整天;兴冲冲地在床榻之间百般诱惑她、纠缠她,能持续一整晚。

    可是在没有她之后,他就重新变回了之前那个天生地长的大妖鬼。

    所不同的是,大妖鬼身上仿佛被人套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枷锁,行事开始有了法则和尺度。

    他的行为,依旧遵照着她定下的规矩来进行,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所以,在这里的这个“他”,也和从前一样吗?

    第411章 【主世界梦中身】15

    虽然他这一世从前不认识她, 但依然在遇见她之后,带着一丝警惕和防备,又在确认了她是好人之后放下了戒心,然后很快就变成了这种放松的状态……

    谢琇忽然记起, 前一世她也曾经半开玩笑似的问他:“像现在这样, 你事事都受制于我, 要听我的意见,你会不会心有不甘?”

    当时的长宵,懒洋洋地半倚在榻上,中衣前襟大敞,修长双腿在松松合拢起来的衣襟之下半遮半露, 帐中缭绕着的“中夜一段梅”熏香的气味之中,还混杂了一丝别的甜腥之气。

    他闻言只是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就带点不耐似的答道:“啊, 对,我可讨厌受制于你了。……所以呢?你要放我自由吗?”

    谢琇含笑道:“这自然是不行的。换个别的愿望做梦吧。”

    长宵被她第无数遍拒绝, 也并不生气, 只是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身躯,白皙如玉的肌肤在帐中烛火的映衬下, 表面仿佛泛起了一层珠光般温润光洁的暖色。

    “天下简直没有比你更坏的姑娘了。”他哼道。

    谢琇笑道:“这可不对。应该说——天下简直没有比我更好的姑娘了。”

    长宵闻言, 又撩起眼皮来看她。这一次,他单手托着头, 凝视她的眼神似乎带着一些专注,又仿佛还带着一些别样的意味。

    最后, 他又冷哼了一声。

    “既然你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姑娘,那你会害本座吗?”

    谢琇道:“这自然不会。”

    长宵轻哼:“那本座还担心什么?”

    谢琇微微一怔。

    长宵已经又说道:“本座懒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也要让本座做主……既是你喜欢操这些无谓的闲心,那就让你多操心一些,让你快活快活,也并无不可。”

    谢琇:“……”

    虽然事隔多年,再想起当时的场景来,已经不会再有那时心头微微一荡的细微感觉了,但那种想要会心一笑的情绪,却依然浮了上来,仿若一根……不,一把羽毛,就像是昔年在山中行走,长宵打了一只羽毛漂亮的野鸡,把它所有好看的羽毛都收集成一束,拿绳子绑住,握在手里,然后偷偷拿它绒绒的尖端来搔她的脸颊一样。

    是会让人心里发痒,然后抛却一切,失笑出来的,柔软感受啊。

    她忍着笑,瞥了长宵一眼,说道:“我表哥可是几个月后还要参加春闱的……难道战神阁下到时候也要替我表哥下场吗?”

    言外之意,不好好检查一下都怀玉的神识有无受损,到时候能不能还是由他自己下场会试,难道到了那一天,要让长宵这位只懂得打架的战神大人替他去考人间的那些八股文吗。

    长宵果然脸色变了一变,哼了一声,撇开头去,不再说些怪话来干涉国师大人为都瑾治疗了。

    长宵倒也没有说谎,他只是神识下凡历劫,而且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识本就与都怀玉这具身躯格外相合的原因,他的神识离开之后,也并未对都瑾这具躯壳造成很大的伤害。

    都瑾昏迷了一段时间,此刻也已渐渐清醒过来,正巧赶上国师大人为他诊治。

    而今他一睁眼,先是赫然看到一位僧人俯身,正食中二指并拢,压向他颈间脉动处,让他一惊之下,气道不顺,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他这么一咳,那位年轻俊美的僧人反而收手向后退了一步,清冷的声音响起,道:“阿弥陀佛,都施主已然无事了。”

    谢琇:“……”

    无事?都大公子咳得好像险些要把肺都喷出来了,你说这样算是无事?

    但她也不好在此直接质疑国师大人的道行,索性疾步走上前去,欠身垂首,关切地望着他。

    “表哥?”她温声唤道。

    都瑾咳得眼前一阵阵发花,视野朦胧不清。但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依然听到了那个属于女子的声音,唤他“表哥”。

    他的头皮陡然一阵发麻,尔后理智回笼,才意识到,他父亲那边的亲族虽多,但一般那些姑表姊妹,称他都会依照都家的排行——而他在都家这一代子孙之中不过行七,那些姑表姊妹只会以“七表哥”称呼他;而真正有资格在前头不加任何排行,唤他“表哥”的人,只有一位。

    那就是他母亲的亲族这边留下的唯一一位远房表妹。

    她几乎近亲俱没,只有他母亲这一位表姑母在世。她的年龄亦比都弘年长几岁,因此她的“表哥”只有他一人而已。

    “咳咳咳咳咳咳……琇、琇琇?”

    他在剧烈的咳嗽带来的眩晕之中,仿佛一时间咳得大脑空白,暂时忘却了这位表妹如今已是已嫁之妇、守寡之身,喃喃唤出了昔日表妹在他家中生活时,他对她的称呼。

    在朦胧的视野之中,他的眼前忽而人影晃动。随即,刚刚那个声音离得更近了,就在他身旁咫尺之处响起。

    “是我,表哥。”

    一段有些熟悉的清香似乎在他身畔蒸腾而起,有衣衫窸窸窣窣的响动,从窗棂而入、略显刺目的阳光被一道人影挡住,让他沉重胀痛的脑袋似乎慢慢缓了过来,好转了许多。

    都瑾连续尝试了数次,总算将自己沉重的眼皮用强大的意志力完全撑了起来。

    眼前一阵白光乱迸,视线也模模糊糊,只能看出人影和物体的轮廓。

    都瑾用力眨眼,险些要抬手去敲自己那还在罢工的不听话大脑。

    但他的手虚虚握成拳,刚抬到一半,就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截了下来。

    截住的那只手五指纤纤,却意外地带着一股力道,扼住了他的手腕,竟然让他一时间动弹不得。

    “别敲。”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听上去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但都瑾停顿片刻之后,理智慢慢回笼,却不由自主地感到脸上一阵潮热。

    他试图解释一下自己混沌的脑子不太对劲的事,但张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辨。

    “我……我这是……怎么了?”

    他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不知为何,她的这个动作让他心中一空。

    “表哥,天界战神须得下凡渡劫,说要借你身躯一用,也会帮你避开一个大劫……前些日子你神识混沌,正是因为你一体双魂的结果。”她尽量用简短而易于听懂的措辞,将目前的情况说给他听。

    都瑾:……???

    他的大脑的确还有些迟钝,但前些日子一直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觉得今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是在书房里,但他是怎么来到书房里的,何时来的,在书房里都做了一些什么,来之前都做了一些什么……他却全然不记得了。

    如今听了表妹的话,他倒是有点明悟了。

    想必是那个什么“战神”借他躯壳渡劫,既是天界神祇,神魂定然强过他百倍,挤占了这具躯壳之后,他自己的神魂大约就是弱小可怜地被挤在一隅,混沌不见天日了。

    都瑾抿了抿唇。

    要说他自己真的乐意配合吗?……其实是不愿意的。

    会试在即,他一遍遍读书作文都忙不过来,只恨光阴太短,如今又要长期把自己的躯壳让出,他自己可什么时候能好好温书呢?

    但是,他相信表妹的判断。

    这位表妹,从边关大将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一朝跌落至寄人篱下的孤女,又从这样的境况中爬了起来,重新成为京城有名的贵女,被慎宗皇帝看中聘给先帝做太子妃,又一路成为皇后,然后在先帝年轻夭亡、朝臣咄咄逼人、小皇子年幼无知的困境之中,扶持着小皇子继位,自己则拉拢了当时势头正旺的昭王与首辅,成为监国太后……

    这一路上,都家虽清贵,但对她的助力实则非常有限。她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能力与手腕,才获得今天这种地位的。

    因此,都瑾虽不愿意,但也相信表妹经过权衡之后的选择是最正确的,也相信表妹不会害他,会为他选择对他最有利的方向。

    所以,他慢慢点了点头,应道:“哦。”

    可是他这种迟钝的状态,让他身旁的谢琇看着有一点担忧。

    她侧过身去,询问地望着站在一旁的国师大人。

    国师似是能看穿她的疑问,微微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将右手缠绕的那串佛珠交到左手,右手则食中二指并拢,指尖抵在都瑾的眉心,闭目凝神片刻。

    然后,他睁开眼睛,望着谢琇,说道:“都大公子神魂不稳。这是战神借他躯壳渡劫、一体双魂的后遗症,又因战神之神识极为强大,都大公子不过肉.体凡躯,怎能与之相抗?”

    谢琇吃了一惊。

    “就没有什么别的方法?”她问道。

    国师大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自然是有。”他的声线清清冷冷,如同冬日的深泉。

    谢琇:“方法为何?”

    国师大人道:“以凡间所能寻到的最强血脉为引,于眉心绘符,将这等血脉之力引入都大公子神魂之中,可助他镇定心神。”

    谢琇:“……”

    这一番话几乎是在明示她,凡间所能寻到的最强血脉,不是天子之血,就是凤凰之血。

    天子年方三岁,还是懵懂幼童,只怕血脉之力也没有恢复到最强时。

    ……唯一的选择,就是她。

    大虞如今没有太子妃,亦无皇后。而她是明旨册封的太子妃、皇后、太后,就是唯一板上钉钉的凤命之人。

    她没有过多考虑,一口应承下来。

    “好。”她说,“需要我出多少血才够?”

    玄舒大约也没有想到她这位身娇体贵、尊荣至极的太后,竟然毫不考虑地同意抽血救这位表哥,一时间居然梗了一下,没有立刻出声。

    都瑾虽然头脑现在还有些混沌,但“表妹欲自伤取血救我”这个关键意思还是听懂了的。

    他惊得几乎是立刻就要从榻上翻身坐起。

    “不……不可!”他震声道,“怎可……让一国之太后,为怀玉而毁伤贵体!”

    谢琇:“……”

    啊,都怀玉本人,原来是这样的性格吗。

    第412章 【主世界梦中身】16

    温雅, 斯文,平和,正直……平时遇到攸关己身之大事,亦能若酽茶之醇和宁静, 再大的事也能从容以对;但倘若遇到旁人施恩于他之事, 又能如烈酒之辛辣明快, 可不顾己身之安危,也要顾及君臣上下之礼,秉持道义而行事。

    ……是一位,再标准不过的君子啊。

    谢琇不由得心中对都瑾起了几分敬惜爱才之念。

    这样一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真君子,理应拥有更好的人生。

    上一世他没能获得的, 这一世便由她来给他吧。

    谢琇手上使了些力道,将正要起身的都瑾牢牢按在榻上,沉下脸道:“勿动!”

    都瑾:“……”

    被表妹……不,太后——沉着脸这样呵斥, 都大公子一时间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但又被她单手张开, 牢牢按在胸口锁骨之下, 位置也些微有些……微妙。

    他若是硬要起身,表妹那只手不免会下滑,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摸到哪里去;而且即使表妹手下很稳, 按在原处一动不动的话,那么他想要强行坐直, 也大有可能还得和表妹纠缠一番,说不定身躯也会多有接触……

    一时间,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果真就这么僵直地躺在榻上, 像一截朽木那般,一动都不敢动了。

    谢琇见他顺从了她的命令,这才放心了一点,转向一旁的玄舒,再问了一遍。

    “需出多少血才可?”

    玄舒的眼神有一瞬的波动,但很快地,他的左手一颗颗转动佛珠,将那丝波动又压抑于眼底,淡淡答道:“倒也无需紧张。所需血量,足够让贫僧将符箓绘完即可。”

    谢琇想了想,觉得既然那符箓是绘于都瑾眉心的,面积再大也有限,不可能像上一世她绘那枚“锁妖符”于长宵背后那样,指尖伤口数次凝结,又被她强行咬开,反复几个来回,这才绘成。

    她想了想,对玄舒道:“事不宜迟,这便开始吧。”

    她错开身位,让玄舒来到都瑾榻旁,自己则往后退了一步,四下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到一旁的墙边,伸手从墙上摘下了——挂在那里的一柄作为装饰之用的剑。

    按理说书房这么一个做学问的地方,不应该有这种开了锋的凶器才对,但此时恰好非比寻常——因为之前长宵附身都瑾多日而露了马脚,都家表面上不敢声张,私下里却找了无数秘方,试图将都瑾身上那种神秘的“存在”驱离;而在都瑾起居之处,悬挂开了刃、又见过血光的兵器,也是这些“秘方”之中的一种。

    不过谁能知道,长宵本就是天界战神,也不是什么邪祟,压根就不怕这些见血的兵器呢?

    长宵之前还不动声色地拿下那柄长剑,从剑鞘中抽出来,评鉴过一番。

    由于他们的姻亲谢家之前是镇西大将军,又替谢家抚养了唯一留在世上的那名遗孤——也就是今日的谢太后——因此虽然谢家全家尽没,但在军中还遗留下了一些香火情,想要找人讨一柄见过血的好剑,还是不费什么气力的。

    这柄长剑就是都家从如今的镇西大将军府里求来的。现任的镇西大将军,曾是谢太后之父谢大将军的副将,父子数代都跟随谢家戍边,忠心耿耿;在谢大将军一家殉国之后,便被提升为镇西大将军。

    这柄长剑,乃是他家老太爷昔年所用的兵器,自是没有疏于保养,被擦得寒光闪闪,供在家中武库里。都家来求,这才肯暂时出借。

    长宵也承认这柄长剑看着不错,上头也沾染了一些血光杀意。但作为天界战神,他见过的神兵不知凡几,又怎会把一柄凡间兵器看在眼里?

    此刻他赫然见到谢琇居然把那柄长剑取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唰地一下从鞘中抽出长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喂!”他脱口而出,疾步上前,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握住她持剑的那只手腕阻止她。

    但是他忘记了,他如今是神识下凡,又不在都瑾的那具躯壳之内,半透明的神识只是虚影,他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腕间,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她毅然抬起手来,横剑抵在手臂背面,轻轻一划。

    她很明显是有所考量的,所以选择划伤自己的位置也是疼痛较不明显、又避开了所有重要血管筋脉之处。但即使如此,她白皙的肌肤瞬间裂开一道伤口,鲜红血液从中泉涌而出的景象,还是让屋内诸人为之一惊。

    ……确切说来,震惊的只有一人,就是都瑾。

    他原本已经乖乖平躺在那张窄小的竹榻之上了,但玄舒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站的位置并不能完全阻挡都瑾的视线,因此都瑾依然望到了谢琇走到东墙之下,伸手拿下墙上不知何时悬在那里的一柄长剑,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手臂上割下的一幕。

    那一霎,都瑾浑身猛地一抖,几乎是下意识地双手一撑身下竹榻,便坐了起来,还要侧身下地,口中也脱口喊道:“……琇琇!”

    他猛然坐直身躯,动静颇大,原本有可能会撞到就站在榻边的国师玄舒。但不知为何,玄舒似是早有准备,往旁边及时避开一步。

    也不知他脚下是如何行动的,这一步的步法竟有些乘风轻盈之意,袍襟袖摆随之微微飘起,本在袖口处半遮半显的那只左手以及手上缠绕的那串佛珠,也就显露了出来。

    他右手单手立掌,垂下眼帘,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都瑾顾不得应酬国师大人,身躯尚且摇晃着,就要一步跨下竹榻,像是打算冲过去阻止谢琇似的。但他神识本就混沌着,与躯壳尚不能很好地契合,此刻又猛然做了幅度这么大的动作,自是一阵头晕目眩,身躯丧失了重心,蓦地向竹榻外边歪了过去!

    玄舒袍袖一拂,及时将都瑾的重心向反方向一推,让他倒回了竹榻之上。

    玄舒此刻方沉声道:“都大公子,行事前要三思,莫要让娘娘白受伤这一遭啊。”

    都瑾:……!

    他立时体会到了玄舒的语中真意,白皙如玉的脸庞本就无甚血色,此刻却漾起了一片浓浓的晕红,就连耳垂亦是艳红如血,像是羞惭到了极处。

    一旁的长宵本欲阻止谢琇,但奈何自己只是半透明的神识之体,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无功。

    看到她手臂上鲜血绽出之时,那一瞬间,长宵几乎感到了一阵陌生的、鲜明的、怒不可遏的情绪。

    他虽然是天界战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也并不是金刚之体刀枪不入。他也曾经在与魔王的对决之中被对方一枪.刺穿了手臂。现在想想,那道伤口的位置竟然和她此刻划开自己手臂的位置差不多。

    左臂,外侧,疼痛感会比内侧或手掌更迟钝一些,所以及时包扎好的话,或许不算十分受罪。

    那一次他左臂受创,依然在对决之中一枪穿心,将那魔王挑于马下。

    现在,她是人间凤命,是大虞的监国太后,小小一道伤口,可能也没什么的。

    她是个心有成算之人,也唯有这样,她才能够坐到今天这样的位置上。

    她既然下了决定,就该提前预料到后果。她权衡过自己将会承受什么,然后决定那种痛苦是她为了换回她那个好表哥而愿意承担的——

    长宵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脏话。

    他很不悦,非常不悦。

    他以为原因是,他的行为终究给凡间带来了不必要的受伤——尤其是,那个受伤之人,是凡间的凤命之人,这样的话他渡劫需化解的因果还没消除,就又多了一条新的因果,他必须得偿还。

    ……哪有来来回回忙了这许多时候,因果反而越渡越多的呢?!

    他想得面有愠色。

    但就在他反反复复思索的同时,那位年轻的谢太后已然大步流星地转身走回那张竹榻旁,面不改色地将还在流血的手臂往国师大人面前一递。

    那只左臂斜斜举着,鲜血便沿着手臂,一路蜿蜒向下,流过手腕、手背,最后在指尖凝成一颗颗的血滴,落向下方。

    不巧她的指尖指向的地方,不是竹榻前的地面,而是都瑾摊开的衣袍下摆。于是艳红的血珠便滴落在淡青色的袍摆上,在其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艳色花朵。

    都瑾一眼看去,只觉得一阵眩晕。

    他颤着手,想要去握那只几乎递到他面前来的手,还想要下意识地撕下衣摆替她裹伤——小时候她也是个淘气的姑娘,爬上假山、爬上花墙、爬上庭中的矮树再跳下的事情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哪次磕磕碰碰,蹭破了皮,还敢拉下脸来命令他不得告诉家中长辈,害得他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良心一遍遍受尽了谴责,可是到了最后,还不是他提心吊胆地跟在她身后替她上药?

    久而久之,小书生书都还没有念明白,看到淤青该拿哪瓶药、该如何涂抹再按摩推开,看到破溃处该拿哪瓶药、该如何涂抹再包扎,他倒是烂熟于心了。

    琇琇笑他,要是哪天终于读不进去书了,想换个职业,也可以去做军医。她幼时生长在边关,营中军医都须得擅长这种外伤的处理才行。

    而那时已有“风仪极秀”之名的小少年都大公子,就红着耳朵,情知没有什么用,还是竖起双眉,用生气的口吻说:表妹哪日能安生些,不要再让自己伤着,我便也能少操些心!书自然也能读得通透了!

    ……可现在呢?

    第413章 【主世界梦中身】17

    都瑾瞪着那细白手臂上一道鲜明的伤口, 伤口中涌出的鲜红激得他额角青筋都一遍遍猛跳。

    他的脑中瞬间就熟极而流地涌现出一整套如何止血、上药、包扎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他下意识探手过去,就要握住她的手腕,再在自己怀里找那只特定的白色药瓶——

    可是他的手在半空中, 就被她挡了一下。

    那只还流着血的左手, 就好似不知道痛一样, 还是一样灵敏,挡了一下他的手,反而再往前迫近了一步,翻手就按在他的胸前,用力按下。

    “表哥, 躺好。”她道。

    都瑾:!?

    他不敢反抗,生怕会连累她那只受伤的手加重伤势。于是他只能顺从地沿着她的力道,往后仰面躺下,躺得笔直, 一动不动。

    而她也没有撤回手,依然按在他锁骨下方, 只是从他面前绕开了一点, 走到他肩后那边的位置站定,抬头对着榻旁静立的国师大人说道:“现在, 可以开始了吗?”

    国师大人自始至终很少开口, 此刻闻言也不过是撩起眼帘,瞥了谢太后以及被她单手按在竹榻上一动都不敢动的都大公子一眼, 唇角很不明显地微微向下抿了一下。

    他缓步走上前,右手食中二指依旧并拢, 探过手来,在谢太后左臂上的伤口处蘸了蘸, 指腹到指尖处皆染上了她的鲜血之后,继而往都大公子眉心一点,合拢双眼,缠绕着佛珠的左手单手立掌,口中开始近乎无声地飞快念诵着什么。

    与此同时,他右手那两指也开始慢慢地在都瑾眉心处移动。

    鲜红的血画在都瑾白皙的面容上,竟有几分艳绝的美感。

    谢琇的手依然越过都瑾消瘦的右肩,按在他的胸口靠右侧的地方。手臂上的伤口渐渐凝住,血也不再流下来。

    但伤口处刚聚拢凝成的深红血痕,很快就被玄舒伸过来的手指打散。深红的血痕复又化开,重新变成了流动着的温热血液,沾上他修长的手指,再从他的指尖被画到都瑾那苍白的眉心上去,最终构成一个复杂的图案。

    那图案在绘成的一瞬,就变暗了下去,尔后在玄舒的吟诵声中,渐渐变淡,像是真的往下沉入了都瑾苍白的肌肤之下,最终消散为无,在眉心部位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玄舒停止了吟诵,那些古怪的声调和音节在屋内形成的迫人氛围也随之终止。

    都瑾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眸中明亮极了,就和从前一样。

    神魂已稳。

    不需要玄舒再多说什么,谢琇已然看明白了这一事实。

    手臂上的伤口再一次凝结,这一回,玄舒只是垂下眼望了望那处鲜红的血痕,没再言语。

    都瑾一翻身飞快地坐起来,探手进怀中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

    ……也对,他已经许久不曾随身携带那些药瓶了。

    表妹今年二十四岁,离开都家已经七年。

    自从她出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随身带过那些品类不同的药瓶。

    可是今天,他却满腔慌乱,差点就要冲出书房门去叫人去拿药。

    最后还是谢琇单手扣住了他的肩头,阻止了他这一场慌乱的冲动。

    “我没事。”她简短地说道。

    “此间事,不宜外传。现在还不是唤人进来替我包扎的好时候。我们必须先将以后的事情安排好。”

    都瑾的动作顿住了。

    一层沉郁之色浮上了他的脸。

    他深知,那是因为他的无能为力。

    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不能拒绝那个甚么天界战神借用自己的躯壳下凡渡劫,甚至现在……连立刻替她上药包扎的愿望,也不可能立刻就实现。

    即使都在这间书房里,甚至这间书房还是他自己的地盘,众人讨论的中心也是他——可是他依然感到了一阵格格不入。

    为了摒除这种古怪的感觉,他自告奋勇,在巨大的书案上摊开一张长长的白纸,为他们绘了一幅京城大致的舆图,然后遵照她的吩咐,将有可能牵涉进本次会考出题和事先知道题目的官员府邸,全部用不同的颜色标记好。

    他看得见那位只以带些透明的“神识体”存在的天界战神。

    那人就站在他书桌旁边,不同于普通人对于妖鬼的想像那般,那人的身影虽然看起来有点透薄,但没有一处是处于隐没状态的。

    他穿着一袭锦袍,腰间紧扣着玉带,整件锦袍十分合体地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从头到脚都在,仿佛只是苍白了一点,也愈加俊美了一点的正常人。

    都瑾将那张京师舆图画得差不多时,那男人便走到——或者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移动到了他身旁,微微俯身注视着那张舆图,还念出了他在舆图上标注的、需要特别注意的字样。

    “礼部尚书府”,“礼部侍郎府”,“邢大学士府”。

    那人一字字念过去,念了几座府邸的名称之后,忽然停了下来,转头问道:“怎么这些名字里,有的拿墨写,有的拿红色蓝色的颜料写?”

    都瑾这才意识到,谢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体的另外一侧,同样望着案上的舆图。

    那位天界战神转头望向琇琇的时候,很明显要越过他,而他并不比那位战神阁下矮多少,按理说隔着一个他,那位战神阁下应当看不到琇琇的整个身影才对。

    但那位战神阁下说话的语气,就好像这间书房里并无旁人,只有他与琇琇两人似的。

    都瑾的笔锋一顿。

    而谢琇已经出言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同的颜色,代表在朝中不同的派系。”她说。

    “礼部也不是铁板一块。礼部侍郎昔年科考时的座师,就是邢大学士。邢大学士与礼部尚书素无深交,看起来只像是面子情。”她替长宵解说道。

    长宵皱了皱眉。

    “这么多标出来的府邸,本座都得背下来吗?”

    谢琇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也不知道都大公子是不是存心给长宵布置作业,他居然把大半数朝臣的府邸都标明了。

    虽然都大公子并不曾耽误正事,拿不同的颜料标不同的派系,一眼望去十分清楚明了,但舆图上写满大半的蝇头小字,就算是她,看到的第一眼也会头痛上片刻的。

    不过她并不想说都大公子什么。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都大公子平白无故要出借躯壳一段时间给长宵渡劫,虽说是互惠互利之事,但终究多多少少算是无妄之灾——否则的话,长宵怎么不选都弘呢?

    因此她并不去说都瑾故意写了这么多算是为难长宵,而是笑道:“你对京师一无所知,表哥也只是想标清楚一点,方便你随时查找……你只需要注意用红色、蓝色和绿色写名字的这几座宅邸即可。”

    长宵的眉心皱成了一团。

    “怎么还有绿色?”

    谢琇还没有说话,都瑾便说道:“因为绿色这一派,为首的寿安侯虽说是勋贵,但家中儿孙为数不少,有个宠爱的幼子,今年也要下场。但听说他那幼子学识平平,寿安侯又是个溺爱继室和小儿子的,为防他们有些别的想头——”

    长宵有点不耐,挥了挥手道:“懂了懂了,就是说,他有找人泄题的舞弊动机,是吧。”

    都瑾不说话了,抿着唇,垂下视线,捏着毛笔的手许久没有再移动。

    谢琇:“……”

    她无端在都瑾那张温雅俊美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来,于是就微微向前倾身,越过都瑾,狠狠瞪了长宵两眼。

    长宵:……?

    “你凶巴巴地瞪本座做甚?”他不悦起来,问道。

    谢琇冷笑两声。

    “现下不是我们助你渡劫吗?”她不客气地反问道,“我表哥即使将来有什么难关,有我这个监国太后的表妹在,难道还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吗。表哥仁厚,被你私占躯壳,害得神魂不稳,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还认认真真在此绘图;你倒是嫌起麻烦来……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什么力都不想出,就能圆满化解完一切因果?”

    长宵:“……”

    他甚至都还没有说她那位好表哥一个字!不过是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她那个好表哥把好好一张舆图上写的都是字!她就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话责怪他!心眼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不成!

    他一生肆意行事,因为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天帝把他当个打手也好、把他当个良将也好,总之一向都很纵容他——这也是因为他虽然战场上凶蛮,但平时行事还算是有些分寸,并不曾真的闹出什么祸事来。

    何曾有一天,他在凡间,也要乖乖站在一个凡人的面前,被偏心眼的她一顿训斥,训得满心火气?

    他的神情亦沉了下来,冷笑道:“天命注定的劫数,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你化解了?本座也不怕多说一句,你这位好表哥,命中注定无妻无子,一生孤寡,于姻缘一道是没甚指望的!你若是有些什么旁的想头,怕也是黄粱一梦——”

    都瑾:!!!

    谢琇气笑了。

    第414章 【主世界梦中身】18

    “你红口白牙地诅咒我表哥做什么?”她厉声道。

    长宵一愣, 反应过来之后,就更加生气了。

    “本座不打诳语,说他的命数是如此,便真的是如此!”他冷冷道。

    “你这位好表哥, 本是个极贵的命数, 但正因为于学问一途太过耀眼, 将旁的运道都冲抵了,因此姻缘方面难上加难,若是硬要娶亲,不免有伤女方寿命,不得长久——”他一怒之下, 将自己在命簿里看来的“都瑾”此人的命数,说了个七七八八。

    一般来说,天界的命簿里,并不会连某个凡人的妻儿名姓生辰等等都详细写明。

    命簿里, 为了一目了然起见,就如同记账一般, 分成许多栏。起手第一个格子里是姓名, 底下有籍贯、阳寿、家族出身、父母名姓等等,然后便是大略的几个方面, 如“财运”、“才能”、“成就”、“劫数”、“姻缘”、“后代”等等。

    而“才能”一栏里又分文武两档, 譬如都瑾在“文”那一格里写的就是“文曲星下凡,有三鼎甲之运”, “武”就是空白,代表着他或完全不通武艺, 或仅能防身,走武将一途是行不通的。

    “成就”和“劫数”那两栏里的内容, 却是随时可能有变化的。

    譬如此人若是一生积德行善,到了一定时候,这些德行折算在“成就”上,本来只会官至五品,说不定就能变成三品大员,相应的“劫数”也说不定会消解一些。

    又譬如“劫数”那里,若有天命注定的劫数在,或许也会影响成就——试想倘若命中该有一死劫,也没能逃过去的话,本来注定可以位列朝堂、官服朱紫,也都只能成了空。

    而都瑾的命簿里,正是有些语焉不详地在“劫数”一栏里写着“年廿六而遇大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也就是说,这个大劫并不是无法化解和克服的,但最后究竟是祸是福,就须得看渡劫时的手段、举措、应对、运道了。

    而都瑾的“姻缘”那一栏里,写的则是“文曲入世历劫,姻缘线断,孤寡终身;若成亲,则鸳鸯失伴,妻儿早逝,无可化解”。

    既是写明的“无可化解”,便是走到了头,再通神的道行,也解不了天命。

    不过“姻缘”栏亦并非“劫数”栏,虽然写得凶险,但聪明一点的都知道,此间也并非毫无破解之法。

    只要不是明媒正娶,在外头有个三五红颜知己,合则聚、不合则分,倒也是一条偏门之途。

    但都怀玉是什么人啊,他决计不会这么做。

    他那样的如玉君子,内心却自有一套如坚铁一般的为人准则。

    不会以自己的命数拖累无辜之人,亦不会因着自己的命数而自怨自艾。

    既然天界来的神祇说了他命簿上注定会孤独一生,他是真的有可能就独身到死的!

    谢琇瞪着长宵,气得脸色都变了。

    肆意妄为的天神和妖鬼,不懂得自抑、道德甚至自我牺牲为何物,他们只为了自己的情绪而行事,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或许他上一世到了最后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但在那之前呢?

    她不得不与他以命相搏,用自己的血咒在他后背上一笔笔绘出锁妖符,才能将他控制住。

    天生地长的神祇与妖鬼,寻求的是自由,是偏爱,是信服,却居高临下地向人索要,从不懂什么是尊重。

    他不懂,尊严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是需要人去小心翼翼地呵护,放在心上愈加珍重的。

    可这世上,有一些人,为了尊严这两字,却是可以去死的。

    谢琇忽然感到了一阵心底泛起的疲惫。

    一切的事情皆从都怀玉而起。但事情又从未真的因为都怀玉而止。

    甚至“都怀玉”这个名字,这个人……都不过是“谢十二”与“长宵”之间,角力的标志而已。

    他现在懂得了不要去草菅人命,这已经很好。

    再多的事情,她大概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教会他了。

    毕竟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游戏副本,这里的长宵,也不过是依据她的回忆所勾勒出来的一个虚影罢了。

    谢琇叹息了一声,垂下视线,伸手过去,轻轻拽了拽都瑾的衣袖,又很快松开。

    就像小时候一样,她对他心怀歉然,又不方便直说时,就会伸手过来,拉一拉他的衣袖。

    “表哥,不必理会他……你自有你的际遇,而我呢,我从不信什么天命。”她低而清晰地说道。

    都瑾:!

    他愕然地望着站在他身旁的她,一时间好像觉得这样的表妹有点陌生,又觉得这样的表妹浑身仿佛都镀上一层柔光,令人不可迫视。

    可是,她说的话,奇异地安慰了他刚刚因为听到注定的“命数”而忐忑不安的心灵。

    那个所谓的天界战神,只差没有直接指着他的鼻子,说他天生克妻,只能一辈子孤寡。

    可是那有何妨?

    他……他本就心有所属,而被他珍重地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却是他永远也触及不到的。

    他本来就不可能娶到她,再来一个天生孤寡命,也不过是让他有了借口去推拒父母为他安排亲事而已。

    他也曾无数次站在书房的窗下,握着书卷,却有些走神,眼睛漫望着窗外纷飞的秋叶,心里想着一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表妹倒是并没有将万卷书都倒背如流的天分,他们幼时曾赌的,也不过是对诗、联句,念一句诗文,以首尾同字相连这样简单的把戏。

    他当然知道,京中自有读书作诗都比表妹更有天分的才女。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世上只有这一个人,是他心中珍而重之、久久不忘的。

    也只有当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什么叫做神为之夺、魂为之往。

    他垂下眼帘,用衣袖遮掩着,如同幼时那般,反过来也用指尖轻轻扣住她的手掌边缘,微微晃了一晃。

    这也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暗号,代表着“我知道啦,你也莫要生气”。

    果然,他看到她神色微微一动,眉目间的怒色褪去,神情疏朗了许多。

    啊,这样很好。

    她还有要事须得安排,他不会因为争一时之气而耽误她的大事,只会跟在她的身后,替她默默周全。

    毕竟,从幼时起,不就一直都是这样吗。

    在旁人面前戴着温文乖巧假面的贵女,在他面前却能随性而为。而他,最是温雅有礼的佳公子,也可以端着那层温和秀致的风仪,为她所做的一切善后妥当。

    他们是最好的表兄妹,又是最好的做坏事时的搭档。

    如玉君子从玉璧变成了玉玦,上边缺少的一块,就是他那些为了包庇她而不得不生出的、不那么君子的小心机。

    可是时光改变了一切。她变成了东宫里完美得如同神像一般的太子妃,而他重新变回了那个如玉无瑕的翩翩君子。

    直到现在。

    他知道这残躯对她来说还有用处,可以和她一起去剜出朝中毒瘤,或为她铲平挡在她前路上的巨石。

    这也就够了。

    他知道她那个“监国太后”的称呼背后,有着多少水分,多少黑暗,与不可名状的辛酸。

    一个没有外家撑持的太后,手中所有的,不过是并非亲生的小皇帝。

    二十年过去了,谢家在边军中留下的那点香火情,还能剩下多少呢?怕是随着那坟上连绵的青草,都已经化作了清明时袅袅而起的香灰吧?

    都瑾本来只是以五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捏着她手掌的边缘,但思虑及此,不由得心内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上来,促使他又捏着她的掌缘,轻轻摇晃了她的手几下。

    她诧异地望过来,他便抿着唇,轻声对她说道:

    “素来有人说,太后无外家照拂,可谓不幸中之大幸。”

    那些老顽固生怕她真正掌握大权,日日将“牝鸡司晨”这个词挂在嘴边,还要庆幸她唯一留下的血亲一家并无手握实权之人。

    都瑾的唇角很浅很浅地勾了一下。

    无妨。

    太后无得力外戚臂助,那么就让他来做那个外戚。

    他命中注定无妻无子,想必向上爬时,提防他的人就会少些。

    毕竟世人求官求名,求财求利,除了为己,还为了子孙后代。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他向上爬,全为了太后。

    最多不过是说一声“此人权欲太盛”而已。

    他低声对她说:“渡过了这个大劫,我定要让他们瞧瞧,太后身后之外家,也是有人的。”

    虽然他写起诗文来,遣词用字皆流丽潇洒,但实际上,他不擅长说些华丽动人的漂亮话。

    每当他安慰她时,总是把话说得干巴巴的。不是“唉唉,你别哭了”,就是“我替你抄书吧”。

    现在,他的许诺也极为平实。虽然有着“你没有靠山,我来做你的靠山”之意,但说出来却平平无奇,一点也不振聋发聩。

    可是谢琇望着他,仿佛却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她的眼角微微红着,却朝着他笑了一笑。

    “好。”她说。

    “我等着表哥有朝一日,做我的首辅。”

    她并没有说待到那一日,说不定她早就还政于已经长大的小皇帝,不再手握大权。

    或许她是觉得他值得这样的鼓励,或许她还有其它的打算,譬如不甘心就这么让出大权,给那个跟她甚至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子。

    不过,没关系。

    什么样都好。

    她想怎样都可以。

    他将来终归是要站在她这一边,成全她的愿望的。

    就如同他少年时带着她偷溜出门,回家被罚跪祠堂,亦不后悔一样。

    都怀玉并不是只有谢琼临一个表妹。但都怀玉只愿意成全谢琼临一个人的愿望。

    仅此而已。

    第415章 【主世界梦中身】19

    谢太后回了宫, 留下不明真相的沐恩侯府长辈们千恩万谢。

    谢琇和都瑾也并没有跟他们说出实情。

    兹事体大,他们也不能解决这些事,反而徒增烦恼,还不如不说。

    更何况, 折腾了这么久之后, 虽然没有精力值的限制, 但谢琇感到了一阵疲惫。

    和精力值或体力值都无关,纯粹是精神总是高度紧张着、大脑总是时刻运转着准备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和局势,而带来的一种精疲力竭感。

    回了慈惠宫,谢琇洗漱完之后往床上一躺,刚刚想着这一回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样, 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明天,必须再度爬起来跑剧情;就看到自己的眼前,浮现出了一道几乎透明的光幕。

    光幕上很简单, 都是一行行的文字。

    【经游戏仓检测,玩家现在需休息为佳。鉴于接下来几日只有普通日常剧情, 并无特殊剧情必需玩家处理, 本系统现提供以下选项,请选择一项, 念出它前面的编号。

    A、无需休息, 跳过日常剧情,直接进入下一个特殊剧情

    B、无需休息, 直接进入次日的日常剧情

    C、休息四个时辰后,跳过日常剧情, 直接进入下一个特殊剧情

    D、休息四个时辰后,直接进入次日的日常剧情

    请选择。】

    谢琇:“……C!”

    这还用问!

    宝贵的八小时睡眠珍贵如金!暂时胜过攻略优质男性的真心!

    再说了……这台游戏仓的剧本八成是有那个什么大病, 给她安排的优质男性居然一个别人攻略出来的都没有,全是她自己的黑历史!

    而且,还不知道目前出场的,是不是就是剧本里所有的可攻略男士。

    谢琇是个聪明人,并没有蠢到忘记最基本的统计技能。

    她在人气排行榜上排名前五的小世界里,还有一个人——人气高居榜首的那个人,并没有登场。

    他是会压轴在她的世界里登场?还是……已经去了别人的剧情中?

    假如这些剧情都是编出来的剧本,一个人气角色当然可以同时在许多游戏仓中上线,否则还怎么满足跃跃欲试的广大尊贵VIP们?

    但是,她疲于奔命这么久,居然一点盛应弦的消息都没有听到,这就……有些蹊跷。

    不知道这个剧本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按理说,这个剧本的大方向是合家欢,好几位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不得圆满、身世令人怜惜的男主,如高韶瑛、都瑾——啊他被长宵从头到尾占据躯壳,也算得上是半个男主了吧——甚至是长宵,都获得了剧情给他们安排的新人设。

    而新人设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在他们原本人设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冲着弥补他们的缺憾而去的。

    不被家族重视的高韶瑛,虽然依旧不受家族重视,但这一次他成为了两榜进士、朝廷命官,年纪轻轻就是五品郎中;高家不但不再敢将他敲骨吸髓,只怕还要将他供起来好生对待——毕竟他虽然不是高家家主,但他却是整个高家品级最高的官员。

    前世匆匆谢世、没能来得及与谢琇亲眼见上一面的都瑾,此世虽然也被长宵借用了躯壳,但这是有条件、有限度、有限期的,并且还要为他解决命中注定的大劫。

    而且,他这一世是“谢琇”的表哥,与“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家中也是清贵的文官家庭,不但没有了家破人亡之虞,而且还有个不错的健康身体,能直指下科的三鼎甲,将来也必将名列朝堂,有风光的前程。

    而长宵呢,前世是被神界几乎要赶尽杀绝的大妖鬼,白白担着一个“祸神”的称号,在天界诸人眼中还是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毒瘤。

    可是这一世,他生来就是无拘无束、身手不凡的天界战神,虽然需要不时下凡渡劫,但天界有求于他,也只能哄着他、尊重他,把他的性格在当初任性不羁、追求自由的基础上,又多惯出了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傲来。

    谢琇虽然不太吃他这一套,也不得不说,没了天界追杀的DEBUFF之后,身为战神,长宵那不俗的身手得到了最好的发挥,又没有受到什么压制和管束,想必更能有一段快活潇洒的人生吧。

    她虽然还是有时候受不了他的肆意妄为,但在这一点上,她却是衷心为他感到高兴。

    他已经懂得不要草菅人命了。倘若此刻在这里的真的是他本人,此番历劫,想必能学会更多的好处。

    只可惜,在这个故事里的,除却谢琇本人,不过都是一段虚影罢了。

    谢琇很快就放下了这一段不合时宜的惆怅,陷入了睡眠。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但她再往窗外一看,却愣住了。

    ……暮色四合。

    谢琇:???

    她这一觉难道不止八小时吗?怎么都睡到天黑了?!

    不过正当此时,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入睡前自己选择的选项,因为初醒而变得稍微有丝迟钝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运行。

    她选择的是“跳过日常剧情,直接进入下一个特殊剧情”,因此大概是这一日的白昼里依然都是日常剧情,直到了傍晚,才会出现特殊剧情?

    ……但是,晚上还能出现什么特殊剧情?!

    她一想到这个微妙的时间点,瞬间感觉连即将吃上的早膳……不,晚膳——都不香了。

    众所周知,不搞事的剧本不是好游戏(。

    谢琇暗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晚膳狠狠地炫了两碗饭。

    实在是因为宫中那种精致的小碗,一碗的容量也不够填饱一般正常的胃。

    晚膳撤下去之后,喝着茶的谢琇想,以后就应该多加一条宫规,皇帝的后妃们为了争宠而节食饿出一把细腰来,太后管不着;但太后既然没有了争宠的需求,就应该把餐具都换大一点!省得堂堂太后,一顿晚膳的时间里老是要求添饭,跟几辈子都没吃饱一样!

    但当她正想到给太后娘娘换大碗的时候,就听到一个脚步声。

    嗒,嗒,嗒,嗒。

    不疾不徐。

    这种脚步声,她可太熟悉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遗忘。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谢琇将手中喝到一半的茶杯轻轻放在了手边的凭几上,然后右手就那么搭在几上,缓缓挺直了背脊。

    当脚步声的主人最终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又是那个高高在上、凛不可犯的监国太后了。

    他站着而她坐着,因此他的视线实际上是高于她的。可是她端坐在那里,微微昂起下巴,平静的面容上,眼神中却略带桀骜,成功地消解了他们之间视线的高度差带来的某种隐约的压力。

    他们对视了一霎,她率先开口了。

    “何事如此紧急,需要摄政王夕暮入见?”

    站在她面前的慎宗第二子,昭王李重云,闻言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一笑。

    “臣弟若再不来,只恐皇嫂心中,就已经没有了臣弟的位置了。”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谢琇:“……!”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她之前也曾经与李重云对话过几次,他的自称不是“本王”就是“我”。

    或许是因为当初在小皇帝李绍继位一事上,他真的做出过巨大的牺牲与退让,目前手中也掌握着不小的势力,因此他底气十足,在她这个监国太后面前,也并不曾低声下气过。

    所以,自称“臣弟”,而称呼她“皇嫂”,又是哪门子操作?!

    谢琇可不会笨到以为这是剧情出了bug。

    ……这分明就是编剧的新伎俩!试问哪位尊贵的VIP不喜欢观赏或亲身尝试一下嫂子文学呢!

    谢琇:“……”

    现在她就是尴尬,大写的尴尬。

    如果联想到上一个小世界里,他们刚刚默契十足地扮演了一对虚假的恩爱夫妻,而现在立刻就要变成叔嫂play,这种尴尬程度就又翻了十倍……不,二十倍!

    谢琇尴尬得头皮发麻,但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她面上声色不动,镇静地应道:“摄政王何出此言?”

    李重云听到她态度滴水不漏,不由得呵笑了一声。

    “呵——”他笑道,一派文雅的态度之下,眼中隐藏着小小的风暴。

    “臣弟于嫂嫂有用时,嫂嫂便甜言蜜语,哄得臣弟倾心,甚么好处也都让了出去……如今嫂嫂权倾四海,手握天子,臣弟对嫂嫂是没有多大用处了,于是在嫂嫂跟前,竟然连个站的位置都没了?”

    谢琇:“……”

    这一番话里信息量太大,饶是她见多识广,精神上也不由得受到了一定的冲击。

    回去得给特殊研发部提个意见,玩家进入游戏世界时,应该有个选项,让玩家自主选择要不要预装一下故事的前情提要!免得像现在的她一样,觉得谢太后与摄政王这对叔嫂之间说不定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爱恨情仇,能左右未来的重要剧情,而方得不得了!

    但她硬是因为没有这段剧情记忆,所以现在心里虚得简直像是站在危楼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栋楼就会塌,所以脚下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好像风一吹,自己就会坠落下去似的。

    可是摄政王记得啊。他看起来像是每一个从前的细节都记得,甚至还有闲心,似乎打算一点点慢慢跟她细数。

    谢琇心里发虚,面上不显,甚至还打算来一波先发制人。

    “真是有趣。”她慢慢说道,“手握天子?不,我不是现在才手握天子的。”

    谢太后还是谢皇后的时候,先帝病弱,精神不济,虽然还能上朝,但奏折多由谢皇后代念,最后变成了谢皇后代批——这件事可不是什么秘密。

    也正是因为如此,先帝驾崩前,才下定决心在遗诏中将谢皇后的名字也加了进去,明旨令皇后垂帘辅政。谢皇后因此获得了正式迈上朝堂的良机。

    所以谢琇有此一说,倒也没什么不对。

    摄政王听了,慢慢笑起来。他生得貌若好女,连嘴唇也是一样红润,唇角一勾,便有了几分艳色。

    可没人会忽视他身上隐约透出的威胁。

    “啊……也对。”他施施然道,“嫂嫂以前虽对兄长毫无感情,不也牢牢把兄长掌握于手中吗?”

    谢琇:“……一派胡言。我何曾对先帝没有感情过?”

    她将双方心知肚明的谎言说得冠冕堂皇。

    按理说一般到这里,旁人也就得给当朝太后一点颜面了。可是这位摄政王却并非如此。

    他唇角依然噙着一抹笑意,悄声说道:“绍儿并非嫂嫂所出,兄长多年病弱,嫂嫂甚至不让兄长近身……这秘密,嫂嫂难道以为臣弟会忘了吗。”

    谢琇:……够了,再说下去不是这剧本必须黄牌锁文,就是你的好皇嫂必须将你灭口。

    第416章 【主世界梦中身】20

    她咳嗽了一声, 虽然不知前情,但心想谢太子妃想必真的是看不上一位温弱太子的,若说不肯让他近身,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于是她笑了笑, 若无其事似的应道:“爱.欲是爱.欲, 感情是感情。……这一点, 难道摄政王不曾知晓吗。”

    ……一箭穿心。

    摄政王那张貌若好女的俊美脸孔,一瞬间微微地扭曲了。

    窗外的天光微微地阴沉了下去,不知是夜幕即将降临,还是一场骤雨迫在眉睫。

    摄政王忽而往前迫近了几步。

    谢太后抬眼望过来。

    殿内没有燃烛,仅凭窗外映入的一点点暮色, 也将摄政王的脸容勾勒得线条流丽,且有几分柔和。

    但谢琇无来由地却知道,这个人的内里,决不像他的那张俊颜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秀致无害。

    就像现在这样。

    他迫近过来, 脸上还挂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眉目间却依稀残留着几分暮春风月的味道, 眼瞳深处又是一片冰冷, 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分裂,像是接收到的指令相互冲突的偶人, 完全捉摸不定。

    谢太后的目光, 一分分在摄政王的脸上逡巡而过,心里在想什么, 却是谁都猜不透的。

    也难为摄政王竟然沉得住气,虽然眼眸深处似是快要将谢太后一寸寸拆开吞噬, 面上却沉静无波,就那么站在她的面前, 任由她慢慢打量。

    最后,她缓慢地笑了一笑。

    “昭王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问。

    摄政王目中的光芒猛然亮了一瞬,紧接着沉凝下去,化作海面下酝酿着的无边风暴。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勾唇,表情也变得不怎么端正起来,仿佛带着一丝嘲讽似的。

    “……这个问题,嫂嫂已经是第二次问臣弟了。”他轻声道。

    谢琇有丝诧异。

    但他很快就为她补充了一下前情提要。

    “皇兄驾崩时……尸骨未寒,嫂嫂便在他榻边,问了臣弟这个问题……”

    谢琇:“……”

    不是吧?这个剧本这么猛的吗?!

    她不着痕迹地又观察了他一番,自认为已经不可能漏掉他神情里每一个最最细微的转折了,这才在心里得出了自己的推测。

    ……这位以生辰上的数日之差,不得不屈居为慎宗第二子的昭王,不可能真的与谢皇后有什么明晃晃的私情。

    即使是有,最多也就是个心照不宣的两相暧昧,绝对不可能落下什么承诺或信物的把柄在对方手里。

    开玩笑,太后vs摄政王的梗虽好,但以昭王之能,还有他这一世那生母为贵妃的堂堂正正出身,倘若是年少时便已与“谢琇”两情相许的话,他还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的心上人嫁给他的兄长?

    尤其是,在这桩婚事对他自己来说也毫无好处的情形下?

    谢琇自认为还是有一些了解晏行云……不,李重云的。

    假如他们两人年少时未曾彼此互通心曲,不过是一点朦胧的好感,也未曾捅破那层窗户纸,如果谢琇一朝有可能成为太子妃,他虽然或许有些不舍,但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因为若要阻拦的话,不免会让他拿出许多资源和利益来交换,还要冒着被父皇猜忌的危险。

    ……而且,还不确定他拦下这桩亲事之后,谢大姑娘又是不是真的就能感动到愿意以身相许,然后全力助他夺嫡上位。

    李重云此人,行事极有目的性。事后没有多少好处的事,他怎肯去做?

    但是,显而易见地,此刻看他眼巴巴地在这里说了这许多酸溜溜的话,言外之意不过一个意思:嫂嫂的心,臣弟也想分一杯羹。

    其实不过是在说,嫂嫂的心,他还一点都没有到手呢。

    不然的话,他就会表现得更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眉目间的官司,一个眼神、一句追问、一点神情间的变化,像是生出了许多小钩子,一只只地想套过来,把她勾住一样。

    谢琇还记得上一世,即使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假面夫妻,但有了那个夫妻名分,到了后来,“夺宫之变”成功,他坐上了太子之位以后,虽然还没有立刻就大权在握、势不可挡,但他的确也已经一步步向着她逼近过来,话里话外、眉眼高低间,都仿佛想向她公然索要作为“夫君”应有的权利和好处——

    不管怎么说,那时他可比现在要直白多了。即使言语上没有体现出来,态度上也逐渐明朗起来。

    不像现在,即使言语上听着有几分勾人之意,但却小心地掩饰住了那种渴望的眼神,态度也是谨慎的,步步为营,即使迫近到了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她不松口,他就不敢真的向她要求什么更过分的东西。

    思考明白了,谢琇便微微一笑,启唇道:“你兄长虽已逝,在世时也不过是无甚成就的病弱之躯,但依我所见,他却依然是缠绕在昭王弟身上的一道锁链呢。”

    摄政王的气息猛然沉了几分。

    他的目光暗沉下去,如同暗涛汹涌的深海。

    “……嫂嫂此言何意?”他似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句话问出来的。

    谢琇忖度着“皇兄驾崩时,在榻边的嫂嫂向皇弟提出这个问题”的大致情景,然后说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昭王弟这一次能给我的,和上一次……又有何不同?”

    她搭在凭几上的那只右手半伸出袖口,指尖笃笃地在桌面上轻叩了几下。

    “怎么?时隔数年,昭王弟还是没有想好吗?”她的语气里似乎含着一抹笑意,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挑衅。

    ……这就是个大胆妄为的女人!他本应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意识到这件事!

    一股怒气猛地涌上摄政王心口。他握紧双拳,瞪着面前好整以暇整理着衣袖的那位“皇嫂”,胸口滞郁难当。

    一步错,步步错。

    他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没有投生在皇后的肚子里,也没能赶在皇兄之前诞生。

    即使是一个庶长子的位置,都比他现在要好得多!

    明明知道是皇后当时不择手段地催了产,才抢得了先机,却不能因此而将皇兄拉下来。

    父皇想要的东宫太子,自然也是中宫所出,嫡长即位,最为名正言顺。

    而皇兄虽然一直病歪歪,但却一直总也不死。

    明明皇兄因着这副病歪歪的身子,文不成武不就,能勉强做个守成之君,都算对他期望过高……可是父皇也好、朝臣也好,都活像是瞎了眼一样,丧失理智地无脑维护着皇兄的地位!

    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嫡长”这两个字吗?!

    可恨他空自文武双全,却被父皇死死压着不得翻身!

    父皇的帝王心术,一多半都拿来压制他了!甚至以史为鉴,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任何接触武将的机会,只让他去工部、户部办些繁琐的实务,永远都只给他指派些最苦最累的活儿!

    当皇兄病歪歪地长到了年近弱冠时,父皇又替他聘了个在文武双方都有足够香火情的好太子妃!反而还要假惺惺地对他说“吾儿文武双全,父皇自是要替吾儿挑一个六角俱全的好姑娘作配”!

    多可笑啊,多荒谬啊。

    “嫡长”二字,就真有那么重要吗。

    果然,这个国家,被父皇和他的爱子弄得一团糟,内有朝堂分裂,外有藩镇坐大,处处都是威胁……

    若不早作打算,迟早要四分五裂。

    可笑到了现在,父皇留下的那些老臣里,竟然还有一些,又防着他这个摄政王篡位、又防着她这个监国太后牝鸡司晨,心机全都花在了内耗上,整天掣肘朝政,看不到大虞即将大祸临头!

    而他,早就看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是为着私情,还是为着国事……

    他都必须拉拢她,让她和自己站在同一边,让她上自己这条船,决不能让她和他作对。

    来时他已经下定决意。

    府内谋士说:王爷,今夜将有大雨,此时出府,怕是到时不易归。

    他当时只是冷笑了一声。

    堂堂大虞摄政王,即使没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也该当有这样的权利,留宿于少时曾经居住过的宫中一晚。

    他不再耐心与她言语往来,相互试探,往前迈上一步,将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弭平。

    “嫂嫂,”他温声说道,“臣弟要你……与我站在一起。”

    他一句话中间的那个微妙的停顿,险些让谢琇一口气噎在喉间。

    但听完了这完整的一句之后,她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将残酷冰冷的权势之争,包裹在温情脉脉的言语之下,这不一向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吗。

    这一点小手腕,他会,她自然也会。

    谢琇舒展了眉目,含笑道:“这与上一回,又有何不同?难道我一直以来,并不是这么做的吗?”

    她将谨慎的刺探与轻微的挑衅,都包裹在柔和带笑的口吻之中,将那些小小的尖刺,伪装得几乎像是没人察觉到。

    但李重云是何等人物,闻言便挑了挑眉。

    “上一回,自是嫂嫂有求于臣弟,要等着臣弟开价,才好决定是接受,还是讨价还价——”

    他曼声说着,高大身躯就紧挨着她的膝边而站,腿几乎要与她的膝头擦蹭碰撞到一起,气息降下来,沉沉笼罩住她。

    “可这一回,臣弟是认真要嫂嫂许诺的。”他神情肃重起来,和他此刻暧昧的站位完全不搭。

    第417章 【主世界梦中身】21

    谢琇垂下视线, 扫了一眼他愈来愈紧贴她膝盖的腿,不动声色地重新抬起眼来,望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容颜。

    “哦?”她笑问道,“昭王弟如此急切地向我索求承诺……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本想着, 李重云到底是想跟她提户部积弊, 还是他也察觉到了礼部那边风声不对, 猜到科举舞弊的事——

    可是,下一刻,他便俯下身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俊美的容颜一下子距离她的脸非常近。

    他说话时, 唇齿间的气息吹拂到她的脸上来。

    “因为,臣弟欲召朔方节度使入京述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神情郑重间,还带着极深重的一抹忌惮。

    谢琇眉心微微一动。

    “……朔方节度使?”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官名。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 “朔方”这个地名,在历史上位于北境, 大约就是河套平原那一带, 正是边境要害之处。

    而且,历史上的“节度使”, 一旦被中枢朝堂提起时要带着几分忌惮之意的话, 那就是实打实割据一方的权臣,甚至可能还隐约带着点“或有不臣之心”的属性。

    藩镇之乱, 可是历史上不容忽视的大问题啊!

    谁知道一个就是为了尊贵的VIP们攻略优质男性而编写的游戏剧本,竟然背景能扩展到这种地步?!

    谢琇心下暗惊。

    但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 摄政王闻言却冷笑了一声。

    他微微用力,扳过她的双肩, 让她直视着自己,一字一句说道:

    “……嫂嫂莫不是忘了,那位朔方节度使,少时可曾经是……嫂嫂订亲多年的未婚夫啊。”

    谢琇:!!!

    这是……什么见鬼的隐藏设定?!

    而且,“年少时订亲多年的未婚夫”——这个设定,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她心脏急跳,还没有问出口之际,摄政王就替她解了惑。

    “然而,十七年前,胡虏入寇,谢大将军派人急往朔方求援——”他意味深长地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那双阙黑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脸,好像不想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似的。

    “谢大将军、谢小将军……铁骨铮铮,死守孤城,三十四日,弹尽粮绝,朔方援军却从头至尾并未出现。”

    他缓声说着,一字一句,就像是想要把这个事实一下下楔入谢琇的脑海之中,让她永不忘却似的。

    “朔方节度使,不但没有出兵援救临沙城,坐视谢家全家死战殉国,并且还于事后派人送还订亲信物,退了你们的亲事。”

    谢琇:“……!”

    李重云的眼眸很黑,黑得像是一点点光亮都会被吸走消弭一样。

    他凝视着她,又像是在回忆之中搜索片段,再以言语向她一点点复原当时残酷的情景。

    “朔方来使抵京之日,京城大雪……”

    “嫂嫂已是谢家唯一独苗,我父皇怜你年龄尚幼而全家尽没,命你不必回临沙城奔丧,而是在京中的都家举哀……”

    “当日天降暴风骤雪,雪幕几乎遮蔽人眼。”

    “都家堂上丧幡飘飞,裹挟着从大敞的门内吹入厅堂的风雪,祭台上五十多座灵牌,摆放得密密麻麻,几无空隙……”

    “也是嫂嫂一番慈心,将跟随谢家一同殉难的世仆之灵牌,也一起摆放在灵台上祭祀。”

    “听闻朔方来使踏入都家时,嫂嫂正跪于灵前,麻衣缟素,一身重孝,在火盆中烧纸。”

    “朔方来使先是假情假义,在灵前拈香拜了一拜,叹惋了一番之后,便取出当年订亲时谢家交付的信物——听说是一枚玉佩——还给嫂嫂,言明家中大公子已离家拜师,师门远在深山偏僻之处,音信不通,归期未定;为了不耽误嫂嫂前程,故此奉还订亲信物,愿嫂嫂‘选聘玉郎,再订鸳盟,珍重己身,永享富贵;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琇:“……”

    她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以前跟“谢大姑娘”还能熟稔到连这个场景都能从谢大姑娘那里听说?

    李重云顿了顿,冷笑道:“堂上尚有旁人在场,且嫂嫂当时乃奉旨举丧,宫中也自有人关注都家将丧事办得如何,回报与我父皇,好全了他这一番君臣最后的心意。偏巧那人回报父皇时,臣弟也在场,听了个从头到尾……甚至是最后那几句话,听闻是朔方拿出的退婚书上头的,据称是大公子亲手所写……”

    谢琇真情实感地震惊了。

    虽然她在听这个狗血故事的时候,也发现了其中的诸多古怪之处,但这并不妨碍她从心底涌起一股感叹。

    藩镇割据,国仇家恨,前缘后事……以上种种累积起来,谢太后应该是恨不能活吃了这位朔方节度使吧……

    也难怪摄政王一开始就坦白说他想以“回京述职”为名召回朔方节度使,看来他不但认为她一定会支持他,并且他应该也有所准备,现在想和这位割据一方的节度使图穷匕见了。

    从时间轴上来看,胡虏入寇、谢家灭门,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的旧事。彼时的朔方节度使,即使活到今天,也应该是个至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了。

    这么说来,谢家的这一笔血债,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她的“前未婚夫”做下的,因为当时他也应该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

    而要做一方的藩镇大员,若是没点手腕、阅历和年龄,弹压不住手下那些军头的话,是不可能坐稳这个位子的。

    换言之,即使当时她的“前未婚夫”父亲过世,朔方军的那些部下,也不会步调一致地全部忠心耿耿拥戴少主继位,除非少主已经累积起了足够的威信、战绩和功勋。

    综上所述,按兵不动、最终导致谢家全家殉国的罪人,应该是这位“前未婚夫”的父亲。

    谢琇勉强按住心头的那些惊涛骇浪,问道:“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年方几何?”

    李重云似乎没想到她注意的竟然是这个,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廿七。”他道,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谢琇:“……”

    啊,破案了。

    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就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前未婚夫本人,说不定还正是盛应弦。

    ……因为这个游戏剧本的编剧大人,大概是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一个梗,更不可能将这等好梗套用到别人身上的吧。

    如今在尊贵的VIP中喜好的风向,已经隐约有点变了。

    虽然说流行就是一个循环,但现在循环回来的当红梗,就是好人性本恶、圣徒变逆臣。

    而盛应弦这个清直正义的大英雄,正适合这样的梗!他们怎么可能舍得不用!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将自己心中最想要问的那个问题,谨慎地问了出来。

    “盛家一族之势力,如今发展得如何?”

    她不能直接问李重云“朔方节度使是不是名叫盛应弦”,而在上一世,盛应弦在盛家只是六郎,不但有隔房的哥哥,还有一位亲生的兄长盛应弘。

    她不知道这个剧本里有没有给他安排相似的亲戚,但李重云是个极其敏锐又头脑聪颖之人,擅长从蛛丝马迹之中捕捉到背后的真相;她不想因为一句话没有问对,而露出任何破绽来引他怀疑。

    问一问盛家的家族现状,是个迂回的好方法。

    也可以趁机试探,这位“朔方节度使”,是不是就是盛应弦。

    即使盛家不在朔方,“朔方节度使”另有其人,谢琇话语中也并未把“朔方”与“盛家”联系到一起,也可以立刻改口遮掩过去。

    李重云果然没有起疑。

    他紧盯着谢琇的脸,见她眉目不动,似是对那位“朔方节度使”并没有半点私情,才缓缓说道:

    “盛如惊,可是个人物。他父亲当初虽暴死,但他将隔房兄弟,皆安插于军中领兵,又拉拢父亲手下的老将,很快稳定了局面……”

    说到这里,他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感叹似的,呵笑了一声。

    “二十岁就继任朔方节度使,还能迅速把握大局,不教大权旁落,牢牢掌控了朔方……”

    “盛如惊,实乃当世之雄杰也。”

    谢琇虽然表情管理已经炉火纯青,但意识到这个时间点,依然不免眉心轻微地跳了一跳。

    “……七年前?”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谢太后,今年二十四岁,十七岁时与太子李重霁大婚,进入东宫,成为大虞太子妃。

    ……也是在七年前。

    游戏编剧心里肯定不缺狗血老梗。

    试想当时真正的谢大姑娘,若是心头还存有一丝半点对过世家人的亲情和追忆,就决不会放过对朔方盛家的憎恨。

    想必摄政王今日来试探她的口风,也是因着他认为谢大姑娘应当心中依然存有这份牢不可破的憎恨的吧。

    ……确实,假如不是听到如今的朔方节度使——也就是当年退她婚约的大公子——就是盛应弦的话,只凭李重云的叙述,谢琇也会觉得自己拳头硬了,必须报复回去。

    她觉得这个剧本开始变得让人难以理解了。

    ……难道这不是一个让人轻松惬意就可以左拥右抱,攻略美男的好游戏了吗?

    就算要玩追妻火葬场梗,朔方节度使这位前未婚夫的背景故事设定,也太残酷了一点吧?

    第418章 【主世界梦中身】22

    撇去盛应弦不幸刚好轮到这样的人设这一点, 单单思考一下谢大姑娘与盛家大公子——对,这一次他变成盛家大公子了——之间的纠葛,就会发现,这种“你害我全家, 还想跟我HE”的狗血古早梗, 早就过时了!现在攻略这条感情线, 还不如单走一个复仇线来得爽快!

    谢琇垂下视线,又很快做出了决断。

    她复又抬眼望向李重云,见他一双黑眸灼灼盯视着她,像是不等到她的答案,就不肯松手的执拗小兽一般, 不由得轻笑了一声。

    她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拍了一拍他攫住她肩头的那只右手的手背。

    “放心。”她温言道,“我没忘记盛家对我家做过什么……也不会忘记朔方对朝廷的威胁。”

    她说着,想到李重云复述的那几句退婚书中的措辞, 眉目淡了一些,笑意也变得有些冷。

    “既是他祝我‘永享富贵’, 那么我便要永享富贵。”

    “因此, 谁是我在这条路上的绊脚石,我便不会容他。”

    “……即使是他, 也一样。”

    李重云:!

    他不由得惊愕了一瞬, 手上的力气也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位皇嫂会这么快做出决断,也没有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大脑比平时要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含义。但在他意识到之后, 他就按捺不住地,胸中涌起了一阵狂喜。

    她没有为了旧情而昏头, 这可太好了。

    朔方节度使,一向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之一。

    早在他父皇当朝时期, 父皇就试图削减朔方节度使手中掌握的兵权,可惜效果不彰。

    那时的朔方节度使盛和礼,看着文质彬彬,像是个靠科举出身的文臣一般,骨子里却有种刻毒,不择手段;为了维护自己的地盘和权势不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也因此,十七年前,当胡虏大举入寇,临沙城告急的时候,距离临沙最近的朔方军,本该去援救。但盛和礼经过权衡,认为此战是消耗战,自己即使去救,也是吃力不讨好,还会大大削弱自己的兵力和粮草,得不偿失。

    所以他当时一个拖字诀,真的拖垮了谢大将军和西北军。他还在临沙城失陷、西北军兵败溃退之时,趁机吃掉了一大块本应由西北军镇守的地盘。

    那些地盘到得他的手里,便不会再任由朝廷收回了。

    盛和礼当真是奸猾无情的老狐狸。

    ……又有谁能想到,他的独子,竟然和他完全不同呢。

    李重云有时也会想,若是那场胡虏入寇晚发生个十年的话,会怎么样。

    他得出的结论是,盛如惊一定会去援救西北军,也一定不会退掉与谢琇的亲事。

    更糟糕的结果或许是,晚十年的话,盛如惊年方弱冠,而谢琇已届碧玉芳年,若是盛如惊坚持不肯毁弃婚约,那么两人定是已经成婚,说不准就要在西境并肩作战,成就一段佳话呢!

    ……虽然这么说起来也不够君子,但李重云那一刻真的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庆幸感。

    庆幸着既然这场悲剧要来,那就来得正好,让谢琼临看清了她那位前未婚夫一家的阴险恶毒本质,让她对朔方盛家只留下了仇恨,而不是又被蒙骗着,踏入这一道陷阱。

    因为朝廷迟早是要对朔方出手的。正如对朔方放任不管的话,朔方迟早是要割据自立的一样。

    事态发展至今,已经不太可能因为某一个人的意愿或道义而停下了。

    诚然盛如惊应该算得上一位难得的君子,但他麾下那些军头、那些几代人都跟随盛家的老兵与家将,隐然已经成为了一股约束盛如惊行为的势力。

    假如盛如惊所做之事是完全对朔方有利的,他们便豁出性命去,为盛家效力,仿佛天下再没有比他们更忠心的了。

    但假如盛如惊所做之事会让朔方吃亏,那么这些人就敢群起而攻之。

    他们或许会先苦口婆心地劝谏,劝谏不成的话,那就要兵谏了。

    倘若兵谏也不成的话……

    盛如惊这个朔方节度使,也就当到头了。

    李重云在心里冷笑。

    其实,盛如惊与他,并无什么不同。

    一样都要为旁人结成的势力所掣肘。

    当初盛和礼愿意为两个总角小儿定下婚约,还不是为了谢大将军手里那掌控西北的大军?一旦谢家覆灭、军权旁落,盛和礼就改弦更张得比谁都快。

    哼,十岁小儿就离家拜师学艺,还跑到杳无人烟、音信不通的深山老林里去,谁信?

    不过是一个退亲的冠冕堂皇借口罢了。

    而谢大姑娘一介孤女,凭什么能够成为太子妃?还不是因为她的身世虽然堪怜,但奇妙地能够将文武两道都串合在一起?

    朝臣为什么也没有反对?还不是因为谢家尽没,将来皇后没有外家可以依靠,断然不会有外戚之祸?

    封谢大姑娘为太子妃,既可以借着谢家在军中、国子监祭酒的都家在文臣清流之中的那些香火情来为久病的太子博取支持,又可以在太子真正继位之后,不受外戚掣肘。

    真不愧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只可惜,他李重云,并不是那一位“父皇之爱子”!

    ……也可惜,那一位“父皇之爱子”,短命到并没能真正享受到父皇这一番深远的打算!

    如今,父皇心目中这一位完美的太子妃,终于又在他眼前了。

    他并非父皇的爱子,但这一回……

    也该轮到他去渴望一点他人的厚爱了吧?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刚刚斩钉截铁说着的“即使是盛如惊,若要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我也一样不能容他”,在李重云听来,简直如同天籁。

    多好啊……就该这样。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缱绻起来,有丝迷蒙。

    他眨了眨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地低声喃喃道:

    “就该这样,嫂嫂……不要再去看他们了。”

    看我啊。

    毕竟,当初太子大婚时,因为太子病重不能起,父皇还特命由他这个皇二子代兄迎亲。

    虽然太子大婚时不亲迎,只是在东宫中等候太子妃,已成定例,但皇二子代兄亲迎,还是本朝建立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大约是因为太子病弱,父皇毕竟有几分心虚,所以着意在这些虚礼方面要为太子妃做足面子撑场吧。

    ……然而当时,他却是很高兴的。

    即使父皇只不过拿他当一种太子婚仪上撑场面的工具,他也很高兴。

    因为当日是他一身红色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迎亲,身后仪仗包围着的,就是太子妃的喜轿。

    道旁也并未建起帐幔遮挡路人旁观,大概是父皇想让子民同乐,以示喜庆与仁慈吧。

    所以,他骑马缓步而过,踏在京城正中的大道上,两旁在卫士们身后的,是挤满道路两侧观礼的百姓。

    晴天丽日,万里无云。卫士们手中的枪上红缨、颈间红巾,都格外崭新鲜丽。

    百姓们的议论声,到了近前,都化作欢呼声。那欢呼声向着他扑面而来,一瞬间竟然让他生起了某种错觉,就仿佛那欢呼与祝福,真的是他们给予他和她的,祝愿他们两人能够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可是这个幻梦很快就醒了。

    太子妃喜轿进入东宫后,太子妃在正殿前下轿,前来迎接的,是他那位脸色苍白的好大哥。

    只比他大几天,就占据了嫡长子之名、太子之位的——好大哥。

    后来他再看到她时,她已是一身庄重的翟衣凤冠,坐于东宫正殿之上,与太子并肩,受下方的皇弟皇妹、宗室近亲们朝拜道贺。

    当时,他不得不咬着牙第一个上前,在她面前躬身拜下,第一个唤出那个称号——

    “嫂嫂。”

    他甚至迎亲时的那身喜服都没有换下。

    哦,他也不必换下。

    因为那身喜服本就是皇子在这等大喜事时依礼应当穿着的礼服,而不是真正的新郎喜服。

    李重云咬着牙,和那一天一样,从齿缝间又一点一点地,挤出了两个音节。

    “……嫂嫂。”

    他的目中似有引而不发的一道风暴,深深凝注着她,似要将她卷入海底。

    她抬起眼来,似乎看穿了他眸底深藏的渴望,但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嫌恶之色,当然也没有什么震惊或喜悦;她只是那么淡淡地注视着他,像是壁画中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天女。

    尔后,天女唇角一勾,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着点谨慎,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唤他:“……昭王弟。”

    李重云脑中轰然作响,理智被炸成了云烟。

    少年人在京城骀荡的春风之中回首,于人海之中,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姑娘。

    身旁的伴读凑上来,低声在他耳边说:“就是她……听说她总有些古怪,和别的小娘子不同……”

    十七岁的昭王,也这么觉得。

    谢大姑娘,的确与别的小娘子都不一样。

    而他……他想认识这样的谢大姑娘。

    因为他总是在寻觅一个特别的姑娘,她要聪敏,要灵动,要狡黠,要爱笑,要胆大,要勇敢,要从容不迫,要一往无前……

    而当他看见谢大姑娘的时候,那一切的虚幻构想,都化为实质,落在了人间。

    那一天,他和此刻一样急切,冲到她面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是好的,最后磕磕绊绊地对她说——

    “你……你想要什么?我……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与我做朋友……”

    十五岁的小娘子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就如同现在一般,挂上了半个如同弯月一般的弧度,甚至没有拿扇子去掩住那翘起的唇。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里似乎把他当作了孟浪少年,可她也并不发作,只是微笑说道:

    “我?”

    小娘子唇角带笑,目光却有丝意味深长。看在十七岁的昭王眼里,是他彼时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

    “……我欲做人上之人。”她说。

    第419章 【主世界梦中身】23

    李重云心下一震。

    时至今日, 他依然还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内心产生的那种震动感。

    那种与她豆蔻年华小娘子的身份不甚相符的勃勃野心,如同一束过于耀目的光焰,从那一句话里径直透了出来。

    假如说在那之前, 李重云看到她而心动, 还是单纯因为她的貌美丝毫不显得肤浅, 反而有种不凡气度的话,那么在听到那句话之后,他喜欢她,就是因为那种野心打动了他。

    他也有野心,可他不敢形诸于口, 反而还要用恭顺谦退,来伪装那层火热的野心。

    但她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所受到的冲击,就像是自己多年来胸中积攒的怨愤与渴望,被另外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大声说了出来, 一点都不畏惧将之摊开在阳光下;于是她就好像成为了与他志同道合的人,成为了他的代言人, 可以触碰到他那些不为人所知的阴暗内心, 再用一种直率坦荡的方式铺陈于光明之下,却不令人感到心生防备或厌恶——这是一种异常难得的才能。

    他羡慕她有着这样的才能。

    他也同时羡慕着她有这样的勇气。

    武皇持匕驯马, 冯妃当熊而立。凡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杰出女子, 仿佛都应当有着这么一段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才对。

    此刻回忆起来,他心头依然一片火热。

    他直直地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意识到她并没有强行推拒他的意思,心下一动, 竟然脸上也微微泛红起来。

    “嫂嫂……可还记得,初见那日, 对臣弟所说的心愿?”他低声呢喃道。

    谢琇微微一怔。

    ……现在召唤剧情解说型NPC宫女春煦,还来得及吗。

    当然不可能。

    她只好垂下视线,微微憋气,在两颊上迫出一点因为缺氧而泛起的红晕来,就好像忽然有些害羞似的。

    “……这种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她轻似无声地反问道。

    李重云只觉得她那一句柔声细语,就恍若一根凤凰的尾羽,轻轻扫在他心上那般,有一点温柔,更有一点痒,令人心跳又快了几分。

    他不由得声音更低哑了一点。

    “嫂嫂当日说,欲做人上之人。”他轻声道。

    谢琇:“……”

    果然,这貌似是一个重复燃烧名场面和老梗的剧本。

    她与晏行云之间相关联的名台词,不就是这一句吗。

    她当初以这一句来搪塞,却不料他当了真。

    往后多少次,他总以为这句话才是通往她内心的真谛,即使他做错了事、暂时把她摆在靠后的位置,事后也总可以用这一句话来补偿。

    ……然而,他错了。

    她并不在意自己最终究竟能不能成为人上之人。

    她在意的是,两个人是否能志同道合,心意相通。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短暂的回忆忽而勾起了她一点感慨,心头酸涩了片刻。

    而正是因为这片刻的酸涩,让他得寸进尺时,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李重云再往前半步。

    这就已经抵到了榻边,他的膝头顶在榻缘,就靠在她膝盖的外侧,似是轻轻一抬腿,就能单膝点在榻上,上半身一倾,便能轻易将她都笼罩在他的身躯之下。

    来晚一步,就步步都迟到的皇二子。

    他知道外人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可他那位早来了几天的兄长,平凡庸懦,病弱不堪,凭什么就能占尽春光?

    ……或者说。

    他喉结上下滚动,凝视着下方的她,慢慢地吞咽了一下。

    ……兄长,是否真的曾经占尽过春光?

    他心头那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骀荡春风里,他掀起车辇的竹帘,朝着站在都家门前的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一天他本想对她说,他不傻,知道她欲成为人上之人,必定是有所求。他愿意为她完成心愿,即使那个心愿必须得爬到高位,才有机会达成。

    那时他与她虽然认识不很久,但也稍微对她有了一些了解。他知道她不喜欢那种呆呆笨笨、没有能力却为了追求小娘子而一口答应“行,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弄来给你”的、花言巧语满口空话的小郎君。

    她要的是那种冷静聪颖、谋定而后动、真正能做成实事的翩翩君子。

    他会成为那样的人,只要给他时间。

    可是他的父皇并没有给他时间。

    一纸圣旨,让她成为了他的“嫂嫂”。

    李重云在心里冷笑。

    父皇的耳目不少,未必不知道他的心思。尤其事涉父皇想要为兄长选择的太子妃,即使父皇不知晓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也不太可能不知道他与谢大姑娘见过很多次面。

    正值年华的少年少女,即使每一次见面差不多都是他刻意制造机会,但见了那么多次面,岂能与寻常关系相同?

    但父皇就是刻意无视了那些连系,因为他需要谢大姑娘去支撑起病弱太子的现在与未来,所以他可以漠视另一个儿子的现在与未来!

    他们两人的衣襟相互擦蹭,发出沙沙的响声。

    李重云忽然向前倾身下去。

    他下颌系着的朱色组缨向前荡去,一瞬间似是拂过了她的唇角。

    “如今,嫂嫂已是人上之人。”他沙哑地说道。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再不掩饰其中灼烧着的渴望之意。

    “……也不知臣弟,还能否祈求得到嫂嫂的垂怜?”

    他说着这一句话的声音近乎破碎在喉间,像树叶落在夜间的湖面上,撞碎水上月亮的倒影。

    她似乎有一点惊讶,红润的双唇微微启开,“啊”了一声。

    这让他心头忽而点燃了一股积累已久的焦躁。

    “臣弟,心慕嫂嫂久矣。”

    这关键的一句话就在此刻冲破胸腔,从他口中说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起初就连他自己也有一点诧异,觉得这么做,简直孟浪得不像他了;但紧接着,一股近乎孤注一掷的释然就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如今已是摄政王,想要知道她的动向也并不费多大气力,更何况她好像并没有向他隐瞒行踪的意思。

    他知道户部那个胆敢与他作对的高郎中,数日前才与她在这间宫殿内单独奏对多时;他还知道她外家仅剩的沐恩侯府一家,最近正在为大公子中邪所苦。因此她不仅亲自去恳求国师大人出手,前几日更是亲身去了一趟沐恩侯府,在府内逗留多时……

    也不知道她在那里都做了些什么,又和都怀玉说了些什么,但总之那一天以后,都大公子据说就完全康复了,正在为了春闱而闭门苦读。

    那么多人在她心上,被她所牵挂!而他近在咫尺,每日与她一同上朝下朝,遇有大事未决,还要另行在御书房或慈惠宫见面商讨……明明他有着更多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可是他却没有占得什么先机!

    他不能永远地等待下去,因为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老天就不打算厚待他。

    她的生命里,幼时有盛如惊,及长,又有都怀玉。等到他们终于相识了,没过多久,父皇又要把她赐婚给他那个病秧子大哥!

    就更不要说一路上,像户部那个高郎中那样,莫名其妙冒出来,就要以全副性命向她效忠的家伙!

    他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再等下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难道要等到盛如惊入京,再来装模作样地骗取她的欢喜?

    窗外不知何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夜色苍茫,似乎也没有月光。

    忽而,一道闪电划破天穹,直劈而下。

    继之而来的惊雷,将窗纸都震得簌簌作响。

    但是这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李重云的行动。

    他在极近之处凝视着她,一字字温声道:“中夜黑暗——”

    谢琇:“……”

    够了。

    她已经不想再听到那句话。

    她忽然抬手,掩去他的下半句话。

    她纤长的手指并拢,落在他的唇上,他炽热的鼻息就吹拂在她的指尖。

    她直视着他,轻声说:“可是,你明白的吧?”

    李重云不言不语,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她。

    于是谢琇便下定了决心。

    或许是因为想起在那个推广视频的剪辑里,他低吟着的那两句“行云梦中认琼娘,同来何事不同归”,或许是因为他苍白脸容上挂着的那一丝惨笑,以及他在寒凉冬夜里向下倾倒杯中酒的一幕……

    谢琇望着他,终于说道:“……你我至此,已是困局,无法可解。即使强求,也不过一夕欢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重云骤然在她的手指下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唇齿间的热意穿透她的指缝,他就那么盯着她,慢慢地就那样用柔软的嘴唇顶着她的指腹,强行一点点地向前倾身,双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甚至还有余裕漫不经心似的笑了一笑。

    “那又如何?”他说。

    “世事无常,只求旦夕之欢,亦不失为一种满足渴望的途径。”

    他再往前倾身一点,嘴唇几乎要隔着她的纤指,压到她的唇上。

    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好像一丝不肯放松地观察着她,幼稚地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监视着她,好把她那些犹豫都瞪回去似的。

    “臣弟以前就是太过瞻前顾后,才会错失良机……如今,臣弟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他说。

    “皇兄不配拥有嫂嫂……”他说着说着,唇角竟然还勾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或许臣弟也不配,但是……倘若嫂嫂能够成全臣弟这十年来的一番心思,臣弟便愿为嫂嫂所驱驰——”

    谢琇的手指虽然依旧并拢抵住他的唇,但已经因为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而绷得紧紧的,吃劲的关节处也发出一阵一阵的酸意。

    ……他近乎是在对她明示,只要她肯容他一夕之欢,他便甘做她的裙下臣,在朝政方面,也不会与她为难,说不定到了关键时刻,还能送她一程好风,让她凭此上青云。

    谢琇目中闪烁了数个来回。

    或许是他虽然身姿压迫,气息炽热,行为强势,但凝视着她的眼神之中,始终有着那么一抹不甚自信的脆弱和祈求之意,仿佛想要徒劳地将那个陡然丧失了一切机会、今生再也无法光明正大求取佳人的少年,都掩藏在灵魂的最深处,不教任何人知晓似的——

    她终于缓缓将压在他唇上的手指撤开。

    而几乎与此同时,他的眼眸之中爆发出一阵狂喜之色。

    谢琇说:“……那便不要在户部积弊一事上同我为难。”

    李重云弯起眼眉。

    在他炽烈的唇席卷一切落下来之前,他低声应道:“遵命,嫂嫂。”

    第420章 【主世界梦中身】24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都仿若按了快进键一般, 每次谢琇休息前基本上都以“跳过日常剧情,直接进入下一个特殊剧情”作为选择答案,偶尔也会选择跑一下日常,熟悉熟悉朝中大事;因此日历划过得飞快。

    谢琇算了算, 特殊剧情的分布其实没什么规律, 有的时候可以一天触发好几次, 譬如她到来的第一天,先是触发了“都大公子中邪事件”的调查,又触发了“户部积弊案的暗中调查”,双线并行,剧情刷得飞起。

    后来她去沐恩侯府解决“都大公子中邪事件”的时候, 又同时触发了一个与都大公子这个人物有关的“科举舞弊案”特殊剧情。

    谢琇:别问,问就是剧情完成度每次都能刷满的大佬【得意洋洋

    她本来自己玩游戏的时候,就是那种连非常罕见的支线剧情都能刷出来的类型,CG收集和剧情完成度绝对不到百分之百不罢休;此刻到了这个游戏剧本里, 这种性格就更加如鱼得水。

    她整理了一下,目前在这个游戏副本里, 她触发了差不多三条剧情线。

    第一是户部积弊案, 相关人物有摄政王李重云与户部郎中高韶瑛。但她借口要看食铁兽,调离了高韶瑛, 让他远离了这一潭浑水。

    后来, 她又巧妙地借着李重云这个人物的设定有着隐藏的嫂子文学梗,让他放手不再护着烂到底了的户部, 并提前和他谈好,革除户部积弊、将之整顿一新后, 愿意让他继续管理户部,并不会夺走他这一部分权力, 彻底摆平了李重云有可能的反对,并且还赢得了他的合作助力,只用数个月,就整饬了户部上下,令其气象一新。

    第二条剧情线则是从都大公子中邪事件延伸下来的科举舞弊案,相关人物则主要是都瑾和长宵。但是,这条线的剧情要推动,是急不得的。背后的黑手不动手的话,他们暂时也只能从旁监视,静观其变。

    第三条剧情线就是幼主当国,中枢疲弱,朔方坐大,意图不臣。

    这条剧情线,也是谢琇这段时间以来考虑得最多的。

    很明显,这么巨大的信息量、背后勾连的背景故事以及爱恨情仇,完全就是为了撑起这个游戏剧本的大框架而准备的。

    换言之,假如这个剧本拟人化的话,那么“朔方不臣”这条线,就是这条脊骨,有它撑持着,贯穿始终,若隐若现,这个剧本才有深度可言。

    ……但就是太有深度了,导致现在让人左右为难!

    这不是任务世界,而是游戏副本,所以即使谢琇做了一些OOC的事,其实也不太影响通关的成功率,最多只是会影响到故事结局而已。

    但是,谢琇毕竟不是来纯玩的,而是来做测试的。

    做测试,主打的就是一个要在各种极端严苛的条件下,尽可能地激发更多的剧情支线和各种细节,以最难的方式通关。

    因此,谢琇这一次也决定,在重要的时刻、关键的剧情节点上,要选择Hard模式,不以自己的私心或偏爱为转移,试试看这样走下去,能不能找出这其中的纰漏。

    摄政王李重云那一夜向她提出,因为朔方日渐坐大,放任不管的话只能令朔方上下军将野心膨胀、意图自立,但现任的朔方节度使盛应弦,每次接旨、上奏时,表现得都正常极了,完全就像是个有道义有正气的忠臣,因此这反而显得那么不正常——

    谢琇心想:不,或许这真的就是盛应弦的本色呢。

    只是中枢朝廷从上到下,人人都认为朔方盛家狼子野心,在朔方经营数代,已经把那么大一片地盘稳固得铁桶也似,兵强马壮,钱粮满仓,下一步必定是找个机会自立为王,更甚者还要直指京城,给这天下都改个国姓哩!

    毕竟,节度使叛乱,可是历史上非常典型的剧情了……

    谢琇在心里叹气。

    这个剧本的编剧大人是不是有那个什么反转情结?

    原来的小世界里,经脉俱废、失意落寞的家族弃子高韶瑛成为两榜进士、五品郎中;家族倾覆、年少殒落的文曲星都瑾即将问鼎三甲、跨马游街;无拘无束、狂放冷酷的祸神长宵变成虽战无不胜、但枪下无冤魂的战神长宵;偏激自抑、为盛名所累的佛子玄舒变成心若止水、佛法高深的国师玄舒;时乖命蹇、时时如临深渊的小侯爷晏行云变作意气风发、出身正统高贵的摄政王李重云……

    而初始人设最好的正道之光盛应弦,则经过整个儿的反转,变成了割据一方、“有不臣之心”的朔方节度使。

    ……又名,未来的大反派。

    谢琇:“……”

    这高低也得吃一顿珍馐美膳压压惊。

    李重云已经以小皇帝的名义,发了一封谕旨给朔方,说时届年末,甚是思念盛节度使这位为他守卫边境的忠臣;想来盛节度使这位封疆大吏也有很多年不曾入京觐见了,是时候回京述职,见一见小皇帝这位新天子,君臣双方叙一叙情谊,为以后几十年的君臣相得定下基础了,云云。

    谕旨下发到朔方,又隔了大半个月,朔方的回信才到。

    那封奏折被第一时间送入宫中,谢琇倒是对这个副本里的盛应弦的反应有点好奇,于是就直接在御书房传召了摄政王,说朔方节度使入京陛见是大事,要与他共商方可。

    大约是预料到朔方来信并不可能一派爱与和平,说的话也很可能客客气气但不太中听,摄政王来时,并没有把那几位内阁老臣也一道捎上。

    谢琇看到他只身入见,还有点诧异。

    摄政王解释道:“若是一召即来,朔方也就没甚么狼子野心了。如今他们说不定正在暗中厉兵秣马,正是心虚之际,压根不敢入京,又见了朝廷的谕旨,想来必定会花言巧语地百般推辞的。臣弟是想,若是唤了那些老臣过来,见了折子上措辞不甚恭敬,他们难免气闷难当,在此吵吵嚷嚷,反而扰了嫂嫂的清静,弄得场面不甚愉快……不如就我们两人看了折子,议出一个应对之策来,明日再引着他们,按照我们议定的计划来,就可以了……”

    他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透出了几分从容,倒有些胸有成竹之感,引得谢琇不由得侧目了一霎。

    她的这种反应自是逃不过李重云的眼睛。他冲着她微微一挑眉,做出询问的表情来。

    “……昭王弟倒是胸有成算。”谢琇道。

    李重云闻言笑了。

    “不。”他出人意料地答道。

    “到底应该怎么对付朔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琇道:“可你看起来倒是轻松……”

    李重云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他走到谢琇的桌边,熟不拘礼地拖过旁边一张绣凳来,就要坐在她身旁,口中还说道:“那自然是因为嫂嫂赏了臣弟些好处……臣弟得了甜头,若还要在嫂嫂面前沉着一张脸,作不讨喜之状的话,到时候引得嫂嫂不悦,那便是臣弟的罪过了——”

    他一壁说着,一壁便斜签着身子在绣凳上坐下来,正好跟谢琇膝盖碰着膝盖,还故意动了动腿,两个人的膝盖便互相擦蹭了几下。

    谢琇:“……”

    盛应弦从千里之外递来的折子就摆在案头,在她的指尖之下。但她身旁却紧挨着貌若好女的摄政王,他的腿还若有若无地不时碰到她腿上,虽然中间隔着许多层衣摆,也让她感到了一阵不自在。

    “咳……莫要胡闹。”她把握着语气的轻重,刮了他一眼。

    “朔方之事,轻不得重不得,需要好好斟酌才是。你却还在这里没个正形,教我怎么能放心?”

    谢琇自认为这一番敲打已经火候差不多了,却不料李重云目光一亮。

    “臣弟便只在嫂嫂面前没有正形……可好?”他侧身过来,在她耳畔低语道。

    谢琇:“……”

    卿本天潢贵胄,何故在此作浪荡子之态?!

    虽然这句话真的是以调笑成分居多,但摄政王实在是长得太好了,那张脸看上去宛若谪仙一般,又因为面容的每一分棱角都恰到好处,并不显得过于柔美,反而透出一股小郎君的清俊来。

    也因此,他的调笑听上去并不显得过于轻佻而不够尊重,而更像是一种“含言笑而若有情”,反而愈发的勾人了。

    谢琇一个不察,就被晃了一下眼神。

    她也不由得凝神静气了一霎,心里念道:真不是我自己不争气,是对手太强大!

    她咳嗽了一声,用食指敲了敲那本奏折的封面。

    “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盛如惊的字了,”她非常煞风景地说道。

    “想必你也知道,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刚刚还眉目若有情的摄政王沉默了片刻。

    “……退婚书?”他轻声问道。

    谢琇笑了。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前置剧情,但这并不妨碍她发挥演技。

    “是啊。”她含笑说道,打开了那本折子。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就让我现在来看看,盛如惊如今又给我带来了什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