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舅甥闹气
回来时天色已晚,来不及买肉,隋玉让殷婆和翠嫂逮六只鸡宰了炖一釜,炖鸡的功夫发两盆面,烙一筐纯面饼子。
赵西平去校场还没回来,隋玉抱着小崽带着二十二个奴仆坐在厨院里聊天说话,小春红嘴皮子利索,她满面亢奋地讲述走进沙漠的十一天。
“……沙漠里白天热夜里冷,头一天晚上我们没准备,半夜冻醒了,睁眼发现沙丘上落了一群鸟,我们坐起来,它们拍着翅膀飞走了。这还不算完,之后这些鸟跟了我们好几天,估计是想等我们死了吃肉。”讲到这儿,小春红倏忽一笑,“不过它们没吃到我们的肉,我们把这些鸟打下来烤吃了,过了几天好日子。”
“娘子,我们发现了一个在沙漠里烧火省柴的法子。”柳芽儿开口。
“对对对,就是挖个沙坑烧火,鸟毛烧掉了,再把鸟丢进去埋上沙,沙上再烧火烤饼子,饼子吃完了,鸟肉也焖熟了。”小春红抢话。
其他人纷纷点头。
隋玉看柳芽儿一眼,话被抢了,她脸上没有反感或是不高兴的情绪,看样子离家的十一天,小春红已经在女奴中抢夺到话语权。
“你们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张顺低声问。
青山抬头看向隋玉,又低头小声说:“是我求娘子搭救,之后不知道怎么弄的,今天早上,大人就跟都尉讨了我们十个。”
“我们也是赵家的家奴了,已经过契了。”青山强调。
张顺“噢”一声,他朝女主子看去,她倾着身认真听小春红叽叽喳喳说话,膝上坐的孩子晃着腿,鼓着脸蛋子到处看,对上他的视线,小孩嘻笑一声,露出长了两颗牙的牙板子。
张顺笑一下,他冲小主子勾手,赶在女主子看过来之前迅速收手。
“以后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他说。
青山“嗯”一声,“两个主子都是善心人,今天大人还让我们在家歇着呢,我从来没在白天闭过眼。”
“我们才来的时候,两个主子也是让我们多吃多睡多长肉。”张顺捏了捏青山的膀子,全是骨头,他劝说道:“多长点肉,养好身子才能帮主家干活。”
“娘子,我们什么时候出关走商啊”小春红问。
青山猛抬头,他顾不得多想,凭着一股冲动问:“我也能去吗”
隋玉看过来,说:“张顺,你跟甘大负责训练他们,从慢跑开始,跟你们当初一样。”
话落,她又跟青山说:“到时候看你们训练的情况,不拖后腿就带你们去。”
“拖后腿就不带他们,免得分走我们的钱。”小春红说。
隋玉想笑,这丫头太得她的心了,简直像她花钱请来的托。
“跟我走商,赚钱了给你们分利,我吃上肉,你们也能喝上肉汤。”隋玉解释。
“客商打赏的钱,娘子和大人都不要,让我们自己攒着。”甘大炫耀似的补充。
“娘子跟大人还说了,往后朝廷肯定会出政令,允许我们用钱赎奴籍呢。”甘二又说。
三个人三句话,彻底把新来的十个男仆砸晕了,这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在这一刻,他们心里除了对主家的死心塌地和满腔的干劲,再也容不下其他的念头。
老牛叔暗暗唏嘘,他偷瞄隋玉一眼,这真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他既不为奴也不为仆,在这种时候,竟然也生出冲动,想跟隋玉出关闯一闯。
墙外响起骆驼的蹄声,不多一会儿,赵西平出现在门外,他翻身跳下驼背,大步往院子里走。
“殷婆,饭可好了”隋玉扭头问。
“鸡肉炖好了,面刚发开,我们正在揉面做饼。”殷婆停下揉面的动作,出来问:“要不先把鸡肉盛出来先吃鸡肉后吃饼。”
“不急,等你们一起。”隋玉将小崽递给他爹,撸起袖子说:“我来帮忙,今晚一起上桌吃饭。”
“我也去帮忙。”小春红站起来。
柳芽儿紧跟其后,小喜和三草她们也纷纷跟上。
赵西平带人在院子里烧个火堆,还弄四个火把照明,院子里人多了,也亮堂了,猫和狗都来了,阿水追着猫狗跑,小崽探着头看得认真,没人理他,他一个人还乐得哈哈大笑。
饼烙好,桌子摆出来,陶釜里的鸡肉端出来,大家拿碗盛肉,一手拿饼,或站或坐,大口吃喝。
青山和二黑他们努力地克制着目光,不让自己嘴里吃着还惦记着锅里的,当人了,再露出那副畜牲嘴脸实在难看。
尽情吃喝一顿,小春红和张顺这些人感受到被欢迎的热情,心里熨帖了,这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屋睡觉。
老牛叔和李木头挑着猪食去喂猪,隋玉跟赵西平也过去,赶回来的二十三头野骆驼分五个圈关着,它们到家来的第一顿也吃上了好东西,黄豆和黍米铺了半个石槽,干草和鲜草堆在圈里随便吃,还有喝不完的水,有水有粮还有草,这些野骆驼没一个闹脾气的。
“四十头骆驼了。”隋玉挽着赵西平的胳膊倚在他身上,说:“这算不算意外之喜”
“嗯。”
“一切都比我们最开始预估的情况好,以后会越来越好。”隋玉给自己打气。
大黑狗摇头摆尾跑来,它舔了舔赵西平的手打招呼,随后绕去猪圈,踩着圈外的木桩子爬上土墙,再跳进猪圈,挤进猪群跟猪抢食。
“难怪它长得肥。”隋玉嘀咕,“一天吃九顿,猪都比不了它。”
赵西平笑,他拉着隋玉离开,家里还有个大胖儿子在等着。
……
之后的日子,二十二个奴仆一早一晚练武,上半晌和下半晌去地里干活,黄豆还有些嫩,麦子还有些青,地里的胡麻倒是能收了。
胡麻割下敲籽,胡麻杆拉回去当柴烧,收的胡麻籽晒干后自家留四成,六成交给官府。
九月初八,长归客舍迎来入秋后的第一个商队,这是一队从长安出发的胡商,驮着布匹、酒罐、瓷器、铜器以及织布机和粮种入住。
两天后,胡商补充好粮草和干粮,又带着悠扬的驼铃声出城。
紧跟着,从西域归来的汉商牵着他们的驼队叮叮当当入关,在沙漠里跋涉数月,进城后要吃要喝,大肆买卖。
半年前从宋娴手里雇骆驼的商队也陆陆续续进城了,这些商队因着要兜售多余的皮货,就近选择住在城内,能把皮货和香料兜售出去,他们就退还骆驼,若是货物积压,只能运到关内出手,他们会尽可能买下骆驼。
去官府过契时,宋娴半是玩笑地说:“往后再从我手上租骆驼买骆驼,可要去住长归客舍,我跟玉掌柜谈过生意,从我这里雇骆驼的商队去她那里住,一间房少十文钱。”
客商笑笑,他们不缺十文百文钱,而且这时候过路多是住一两晚就走了,肯定是怎么方便怎么行事。
“你俩关系倒是好,她给你拉生意,你给她拉生意。”客商打趣,他解释说:“我们明早就走,不长住,以后入关晚了,要留在敦煌过冬的时候再去玉掌柜那里长住。”
“那我代玉掌柜跟你道声谢。”宋娴草草行礼,止步说:“就此别过,祝你们此行顺遂,早日跟家人团聚。”
客商比个手势,示意她先移步。
宋娴从官府出来直奔城北,路上遇见胡都尉气冲冲地纵马而过,等马跑远了,她暗戳戳骂:“歹命的,跑这么快找死啊”
走近长归客舍,她往河对岸扫一眼就明白了,隋玉这边的客舍闹哄哄的,客来客往,而河对岸的客舍静得像埋了死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你这边的生意如何”宋娴找到隋玉问,“民巷那边的生意挺不错。”
“我这边也还好,前五进客舍住满了人。”隋玉朝西边指了下,说:“前天有两个商队住过去,我估摸着是想巴结胡都尉,然而睡到半夜榻塌了,天亮后要走,管事不放人,赔了泥榻钱才脱身。噢,还是空着肚子走的,那边连个热灶都没有。”
宋娴听得一脸嫌弃,“比着葫芦画瓢还能搞成这个样子”
“出钱的人不操心,拿钱办事的人不出力,还没个靠谱的人守着,都是半吊子,能赚钱才奇怪。”隋玉想到白得的十个男奴,笑着说:“盖那六进客舍,除了胡都尉和奴隶吃亏,跟这事沾边的人都赚了。”
“没事,胡都尉家大业大,亏这一点不算亏。”宋娴幸灾乐祸。
正说着,隋良跟阿水抬着小崽过来了。
“这是抬了个小猪崽”宋娴打趣。
“我抱不动了,只能喊阿水帮忙抬。”隋良累得脸都红了。
隋玉过去接过孩子,被拖着拽着,这小子还乐呵呵的。
“姐,小崽手里还有一个客商给的琉璃珠,你拿走,免得他喂嘴里吞了。”隋良盘腿坐地上,他冲小崽伸手,说:“手里的东西给舅舅。”
小崽扭过脸,紧紧攥着手不让他碰。
“我看看。”隋玉伸出手,“什么好东西快给娘看看。”
小崽动了动眼睛,他瞟隋良一眼,贼兮兮地缩着手往他娘怀里塞。
宋娴大笑,“哎呦,舅舅比不得亲娘。”
隋良气红了脸,他咬牙拍小崽一巴掌。
隋玉笑着将怀里的琉璃珠拿出来,鸽子蛋大小的蓝珠子,表面不光滑,坑坑洼洼的,里面还有许多小气泡,透明度很差。这在她那个时代很廉价,就是碎玻璃碴,然而在这个朝代却是个值钱罕见的宝贝。
“谁这么大的手笔”隋玉颠了颠琉璃珠,她试探着递给隋良,问小崽:“给舅舅行不行舅舅喜欢。”
隋良盯着小崽,他伸出手去接,还没碰到琉璃珠,就看小崽皱了眉,满脸的不情愿。
“我才不要,我不喜欢。”隋良气哭了,“我不喜欢你了,你个臭小孩,白瞎我对你好。”
小崽愣了。
“我不给你当舅舅了。”隋良抹把眼泪,太心酸了。
隋玉看看小崽,说:“赵明光,你把你舅舅气哭了。”
隋良跑了,小崽跟着哇哇大哭,隋玉把琉璃珠还给他,他不肯接,唰的一下扔了。
这下宝贝成了臭狗屎,谁都不肯要。
第182章 重归于好
阿水看了看小崽,她跟着跑出去追隋良。
又走一个,小崽哭得越发伤心。
隋玉想笑又不敢笑,她抱起崽拍拍哄哄,不再提“舅舅”这两个字。
宋娴乐呵呵地看着,说:“一岁之前的小孩忒有意思,有自己的性格了,还会看大人的脸色,不像月份小的时候,除了哭就是笑,还听不懂话。”
隋玉也觉得小崽大一点好玩些,会害羞,会生气,还会记仇,噢,还会护食和抠门。
小崽玩了半下午,哭了一场哭累了,脸上还挂着眼泪花子就睡着了。隋玉跟宋娴说一声,她抱着小崽回屋,孩子放床上睡觉,她跟宋娴坐院子里说话。
天色近晚,又来一个商队,隋玉等了一会儿没听到隋良的声音,她让宋娴替她守着屋里的孩子,自己过去接待客商。
待安顿好客商,隋玉转了一圈,没看见隋良和阿水,只有大黑狗趴在草垛上啃羊脑壳。
“娘子。”殷婆握着琉璃珠出来,说:“你们走了我给捡起来了,你拿走,我怕放我身上再丢了。”
隋玉接过蓝色琉璃珠,她放在眼前看夕阳,夕阳变成蓝光,云是蓝的,目之所及都变了色。她认真看了看琉璃珠,这东西竟然在汉代就有了,她一直以为这是近现代工业的产物。
宋娴看隋玉进来,她起身说:“天晚了,我也回去了。”
“回去有急事”隋玉颠着琉璃珠,说:“晚上在我这边吃饭,又不费事,吃了再回去。”
“那该天黑了。”宋娴顾忌夜路难走。
“我让人送你回去,小春红和柳芽她们训练出来了,走夜路不怕贼惦记。”隋玉说,“大半月前,赵西平送她们进沙漠历练,回来的时候给我找了个野骆驼群赶回来,我带你去看看”
宋娴对这个极有兴趣,立马答应。
隋玉带她出去,出门遇到小喜,她让人进屋守着,“小崽要是醒了,你给他把个尿,免得他尿床。”
宋娴仔细盯这丫头两眼,说:“像是个练过武的,身板直了,顺眼多了。”
小喜腼腆一笑,匆忙跑开。
隋玉带宋娴去看骆驼,宋娴看中一头大公骆驼,想换回去当种公。
“这头骆驼给我,我给你送一头阉过的公骆驼来,再给你补一百钱。”宋娴说。
隋玉摆手,“不用补钱,我喊你来看就是这个目的,这头公骆驼品相好,你牵回去给你的骆驼群改改种。”
太贴心了,宋娴握住隋玉的手拍了拍,客气的话不多说,隋玉的好她记在心里。
“一下有了四十头骆驼,你明年走商的时候岂不是就不用雇我的骆驼了”宋娴问。
隋玉喜眯眯地点头。
“你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宋娴有些唏嘘,“你走得太顺,我预感你走商的路也会顺遂坦荡。”
“借你吉言了。”隋玉笑。
“我教你,你给骆驼挂上铃铛,同一个爹的骆驼用同色的漆刷驼铃,免得种群大了,你记不清就弄混了。”
隋玉点头,她也有这个打算。
天色暗了,挑担兜售鸡鸭鱼蛋的小贩离开,跑进城的隋良和阿水也嚼着饴糖回来了。
灶房的饭食备好,客商三五成群从客舍出来。
小崽也睡醒了,小春红抱着他看人捡鸡蛋,他本来玩得乐呵呵的,一听到隋良的声音,眼神立马变了。
“走喽,我们也去吃饭了。”隋玉过来抱孩子,说:“跟姐姐挥手。”
小崽敷衍地晃了晃手,他趴在隋玉的颈窝偷偷瞄隋良。
隋良不搭理他,梗着脖子看猫看狗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买糖吃了”隋玉问,“给我带了吗”
隋良递过兜,注意到小崽在看他,他翻个大大的白眼。
隋玉吃了糖,和稀泥道:“抱不抱你外甥”
“我才没有他这个外甥。”隋良大声说,“我买糖给狗吃都不给他吃。”
隋玉:……
小崽似乎没感受到嫌弃,他“啊”一声,张开嘴让他舅舅看牙。
隋良闭上眼,像个瞎子一样摸索着走路。
小崽咯咯笑,隋良更气了。
隋玉要笑死了,宋娴也乐得开怀。
隋良绷着脸,气红了脖子。
“好了好了,都不笑了。”隋玉笑得肚子疼,她揉着肚子说:“良哥儿,跟我进屋一趟,你给我指一下琉璃珠是谁给的,我去道个谢。”
隋良打头进门,走进厨院,他站在饭堂外面寻人,看到人了,他给隋玉指。
“行,我在这儿等着,你去吃饭吧。”隋玉拎把椅子坐下。
姓马的客商吃完饭出来,看见小崽踩在椅子上学走路,他走过去在一旁看,这小孩越看越喜欢。
“大哥,今儿让你破费了,孩子不懂事,喜欢凑人堆看热闹,要了你那么大一颗琉璃珠。”隋玉开口搭话。
“不值钱的玩意儿,孩子喜欢就拿着玩。”客商摆手,他捏了下小崽的胖脸蛋,说:“这小子长得好,一副机灵相,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小崽不想让不认识的人碰,他“嗷呜”一口吓唬人。
客商越发喜欢他,回屋后,他将剩下的三瓣碎琉璃送来,说:“这本来是个祥云的形状,质地虽不好,胜在样式好,奈何路上摔破了,丢舍不得丢,搁身上又占地方,好在能拿来糊弄孩子,磨一磨还能磨几个珠子玩。”
话这么说了,隋玉只得接下。
吃晚饭时,她吩咐翠嫂把菜园的一垄韭菜割回来,明早烙两箩韭菜鸡蛋盒子送给这个商队。
饭后,小春红和柳芽儿拎着武棍牵着骆驼送宋娴回城,隋玉跟赵西平抱着小崽回主人院,晚上河里洗澡的人多,她不方便外出走动。
隋良洗完澡进来,他目不斜视地大步从院子里路过,对小崽伸手讨抱的动作无视到底。
“这是咋了”赵西平疑惑,“儿子,你舅舅怎么不理你”
“他偏心,伤了他舅舅的心。”隋玉翘着腿悠哉悠哉地晃着椅子,她故意说:“良哥儿不要他这个偏心眼的外甥了,赵明光没舅舅了,人家买糖给狗吃都不给他这个偏心眼吃。”
“惹你舅舅生气了”赵西平扶正孩子的脸,问:“你做了什么讨嫌的事”
隋玉笑着复述下午的事,她跟赵西平说:“人不大,心眼子还不少,家里就这几个人,他还分出个一二三来。”
“隋良真哭了”赵西平小声问。
隋玉笑着点头,她都好几年没见隋良哭过了。
赵西平戳了戳赵明光,谴责道:“赵小崽,你罪过大了。”
这夫妻二人嘀咕来嘀咕去,小崽反复打量着爹娘的神色,终于确定是在怪他,旧愁加新怨,他委屈地掉泪珠子。
隋玉看见了,她冲赵西平使个眼色,又指了指隋良睡的屋。
赵西平明了,他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轻声问:“你哭什么”
不哄还好,一哄他更委屈了,小崽哇哇大哭,声音堪比公鸡打鸣,眼泪珠子比敦煌下的雨点子还大。
隋良坐不住了,他从床上下来,在床前走两圈,听外面没人哄,他忍不住打开门,粗声粗气地说:“吵死了。”
小崽扭头看向他,嘴里含糊其辞地发出“啾”的音,伸长了手让他抱。
隋良急得跺脚,又拉不下脸去抱,一个劲催促说:“姐,你哄哄他啊。”
“不哄,我在给你出气。”
隋良梗着脖,他又气又急,看着小崽那可怜的模样,他又心疼。
赵西平把小崽放地上,赵小崽争气地往他舅舅站的方向爬。
隋良忍不住了,他抹把眼泪,大步跑去抱小崽。
小崽到了舅舅怀里,哭得越发委屈,紧紧抱着他,屁股上挨了一巴掌,他哭得更大声。
隋良又伸手给他揉揉,抽着鼻子说:“还气不气我了你看吧,就我最疼你,你还偏心眼,一个破琉璃珠子还舍不得给我。”
说着,隋良又抹起眼泪。
他们舅甥俩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倾情上演苦情大戏,隋玉跟赵西平像两个大恶人坐在一旁,为了忍笑,手都掐疼了。
隋玉不小心笑出颤音,隋良听见了,他恨恨地抱起小崽,又瞪他们一眼,说:“今晚你跟舅舅睡,不理他们,狠心死了。”
“你不是说不给他当舅舅了”隋玉忍不住撩一句。
隋良脸红,他当做没听见。
门隔住哭音,隋玉跟赵西平齐齐松口气,可算清净了。
“我去打水。”赵西平起身,“你回屋等我。”
隋玉了然,她飘飘然晃进屋。
赵西平提两桶热水过来,他敲了敲隋良的门,嘱咐说:“记得给他洗脸洗脚洗屁股,睡前少给他喝点水,夜里记得让他尿尿。”
隋良不吭声,等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开门去提水。
唉,有点丢脸,都是这个臭小孩害的,偏偏他又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还要伺候他洗脸洗脚洗屁股。
“咻——”
“哎。”隋良拧干帕子,说:“是舅,不是咻。过来,舅舅给你擦脸。”
小崽冲他笑,隋良高兴地亲他一口。
小崽再亲亲热热地回亲一口。
舅甥俩放下恩怨,重归于好。
倒水的时候,隋良发现门外放着四瓣琉璃,也不知道他姐夫什么时候过来的。
“来,小崽,这个给你。”隋良把下午那颗琉璃珠塞小崽手里,转瞬又伸手讨要:“给舅舅。”
赵小崽长记性了,痛快地送出琉璃珠。
四瓣琉璃,舅甥俩玩到半夜,最后累极而睡,琉璃珠子也不稀罕了,东一块儿西一块儿扔在地上。
赵西平来给这俩盖被子的时候,他把这东西捡走,都不要他要。
第183章 移情
天光乍泄,鸡鸣四起,河面上朦胧的水雾渐渐散开,笼罩着早起啄虫的鸡群。
房顶上,炊烟袅袅,映着青灰色的云层,灶洞里火光大盛,混着繁忙的身影,齐齐落在挂着油香的土墙上。
“大人快出门了,饼子烙好了”殷婆问。
梦嬷比个手势,韭菜鸡蛋盒子已经包好,马上就能下锅烙饼。
木门轻轻推开,赵西平走进昏暗的房内,他走到床边抱起小崽,给隋良盖好被子,又轻步出门。
“还没睡醒”隋玉靠坐在床头问。
“昨晚玩到大半夜才睡,今天要多睡一会儿。”说是这么说,赵西平伸手拍醒儿子,强行唤醒人撒尿。
小崽迷迷糊糊的,没睡舒服,睁眼就想哭。
“这是在哪儿啊昨晚你跟谁睡的”隋玉打断他的哭声,打岔问:“你饿不饿”
把完尿,赵西平把孩子塞给她,说:“那我走了。”
“嗯,你走你的,别耽误事。”隋玉抱着小崽给他喂奶,又扯起褥子给他盖着,早上还是有点冷的。
吃饱肚子,小崽又精神了,隋玉给他穿上薄袄,任由他在床上打滚攀爬。
“姐你醒了小崽在你这儿”
“咻——”小崽听到舅舅的声音立马激动起来。
“醒了,你进来,把他抱走。”隋玉说。
“哈,小崽,嘿嘿。”隋良推门跳进来,他站在床边,说:“快来,舅舅背你出去玩。”
小崽爬过去,隋玉搭把手,隋良背着他的胖外甥出门了。
跑步路过的奴仆纷纷投来目光,隋良有些不好意思,他背着外甥去找大黑狗,又一起去喊阿水起床。
隋玉起床先去灶房查看饭食,有粥有面有蒸饺,有烙饼有包子还有卤蛋,已经有早起的镖师先来吃饭了。
“昨晚上,你家的小掌柜哭什么”有镖师问。
隋玉笑笑,说:“做错事了,在哭着忏悔。”
“胡说八道。”大胡子镖师不信,“你们两口子打他了”
“我可没碰他一根指头。”隋玉不想多说,调转话头问:“你们几时走”
“今天早上就走,早点走,免得遇到下雪天,冻死人。”大胡子镖师嗦口汤饼,说:“去年下雪早,今年不知道咋样。”
“今年估计下雪晚,再有半月就进十月,我一早一晚还在穿单衣。”隋玉接话。
“那可不一定,去年没下雪之前也是暖阳天,过个夜就入冬了,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人多少牲畜。”姓马的客商大步进门,说:“去年天冷,今年的皮货就涨价,入冬了要是迟迟不下雪,我手里囤的皮货还不好卖。”
隋玉进灶房,她将烙好的鸡蛋韭菜盒子端出来,说:“送你们两箩干食,要不要再吃点稀的”
“玉掌柜,怎么不请我们吃”对面坐的客商问。
“我家小儿不懂事,昨天让这个大哥破费了。”隋玉解释,又借口说:“菜园子里只剩这一垄韭菜,明年开春你们再过来,我请你们吃韭菜鸡蛋饼,那时候的韭菜鲜嫩。”
“行,我可记住了。”
姓马的客商冲隋玉笑了下,拿个韭菜鸡蛋盒子咬一口,说:“你太客气了。”
“还要什么吗”隋玉问。
“一人再来一碗热汤饼,每个碗里多加个卤蛋。”
“你们也是今天动身离开”隋玉往外走。
“对,吃饱点,吃完饭就走。”
“娘子,今早还蒸鸡蛋羹吗”殷婆问。
隋玉摆手,“今早粥煮的好,我吃完饭给他喂几口。给那桌客商上二十三碗卤水汤饼,每碗多加一个卤蛋。”
说罢,隋玉盛碗粥坐灶前吃,一碗粥,一个酸菜鸡蛋馅包子,再吃个卤蛋,这就饱了。她出去找隋良和小崽,远远看见隋良扶着小崽骑在狗身上。
“嫂嫂,你来了。”阿水拍拍手上的狗毛,说:“小崽喜欢骑狗。”
隋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忍着嫌弃接过孩子,让隋良跟阿水去吃饭。
“大黑也去吃饭。”隋玉说。
大黑狗摇摇尾巴,它绕过小崽舔女主子一下,顶着乱糟糟的狗毛去追隋良。
小崽“啊”一声,他扑棱着也要追过去。
“别动!”隋玉压着声音,训道:“你看看你身上粘的狗毛,我都不想抱你了。”
小崽盯着她的脸,讨好地露齿一笑,亲亲热热地凑过去亲一口。
隋玉斜他一眼,“跟谁学的还挺会哄人。”
一只鸟飞过来,小崽的注意力跑远了,他睁大眼睛盯着鸟扇翅膀。
隋玉勉强将他衣裳上的黑狗毛择干净,她抱着他去看吃草的骆驼,客商们的骆驼在天亮的时候就放出来了,一群一群地散落在荒野上。
训练结束的奴仆去吃早饭,吃饱喝足,男的女的都拿上镰刀去地里割麦子,路上遇到赵西平骑马回来,纷纷开口问好。
“我要出城巡逻,防着关外的人从沙漠中绕行,绕过城墙入关。”赵西平急匆匆回来就是为了这事,“可能要十天半个月回来一趟,家里要是遇到事,你去找黄安成,他解决不了,你就去找顾千户,我跟他交代了。”
隋玉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是不是胡都尉故意找事”
赵西平点头,往年这等事都是由驻兵负责,小旗带队巡逻,十天一轮换。之前胡都尉吃了瘪,在生意上找不出差错,只能用官职压人,给他安排苦差事。
“没事,带兵巡逻没什么危险,就是不着家折磨人。”赵西平揽着隋玉抱进怀里,说:“别乱想。”
隋玉点头,“我帮你收拾衣裳,你的羊皮裤和羊皮袄带上,晚上睡觉的时候穿上,再带张狼皮,弓箭也带上。”
小崽睡着了,赵西平俯身抱起他,连人带褥子一起搂在怀里,他抱着孩子在屋里慢步走,目光一直没从孩子的脸上挪开。
隋玉收拾出两个包袱,这才看向满脸温情的男人,他是真的爱这个孩子。
“喊醒你跟他说说话”她开口。
“算了。”赵西平摸摸孩子的脸蛋,他把儿子又放回床上,起身时在小崽的脸上亲一口,紧跟着又亲了下隋玉,随后提起包袱出门。
隋玉送他出去,目送他骑马离开,她又回屋。
晌午吃饭时,小崽时不时往外瞅,隋玉用勺子敲敲碗,唤回他的注意力。
晚上吃饭,小崽发现他爹还没回来,他拉着隋玉的手往外指,这是想出去找人。
到了夜里睡觉时,小崽趴在床上一直玩,困得怂眉拉眼了,还挣扎着不睡觉,情绪也不好,焦躁地哼哼唧唧。
隋玉搂着他喂奶,这才把他哄睡。
然而半夜醒来尿尿,小崽发觉床上少个人,他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隋玉哇哇大哭。
“你爹要是知道你这么想他,那得高兴地飞起来。”隋玉披上衣裳抱着他哄,“人不大,还挺重感情,你爹没丢,也没跑,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小崽含糊地嚷嚷着类似“爹”的音,他才学说话,经常是有一声没一声,咬字也不清晰,倒是能分清爹娘舅舅分别是谁。
隋良惊醒了,他跑过来问:“姐,小崽怎么了”
“想你姐夫了,没事,哭一场就好了。”
“要不让他跟我睡”隋良自觉他在外甥心里的分量还是挺重的。
隋玉开门放他进来,隋良接过小崽出门,刚踏出房门,他又伸手要娘。
无法,隋良只得在姐姐的床上陪小崽玩,两个人哄着,赵小崽玩高兴了,也就忘了他爹的事。
待早上醒来,他又哭一场,为了哄他,猫官和大黑狗都来了。
如此过了三天,小崽好似习惯了他爹不在家的日子,不再哭闹,只是在听到马蹄声时下意识往外看。
又一个晚上,隋玉将儿子哄睡,她侧身支着头看他,沉默良久,才哑声开口:“你这么重情,明年我走了,你又要难受多久。哎,你该迟钝点,对人的情绪迟钝点。”
没人回答。
心里愁着这个事,隋玉半夜没睡,一直到公鸡打鸣才阖眼。
天明后,隋玉把客舍交给隋良守着,她带着阿水和小崽跟着奴仆下地干活,麦子和黍米已经收了,还有黄豆和高粱还长在地里。
“小崽你看,我又抓个大蚂蚱。”阿水捏着蚂蚱腿跑过来,她认真地讲:“夏天的蚂蚱是青色的,秋天草黄了,它们就变成黄色的了。”
小崽接过蚂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着蚂蚱往嘴里喂,隋玉赶忙伸手掐住他的下巴,硬生生把蚂蚱掏出来。
小崽偷瞄她的脸色,见没有训他,他又伸手捏被风吹动的草茎。
阿水将蚂蚱装兜里,说:“小崽肯定是看鸡喜欢吃蚂蚱,所以他也想尝尝。”
隋玉“嗯”一声,她抱着小崽跟阿水一起去草丛里逮蚂蚱,又在拔了黄豆杆的土壤里翻虫,逮够一兜,三人兴冲冲回去喂鸡。
逮虫喂鸡,鸡再下蛋,隋玉带着小崽跟在鸡屁股后面捡鸡蛋,再拿着鸡蛋去灶房煮熟。
这个水煮蛋,小崽啃得香喷喷的。
第二天,他主动要去逮虫喂鸡,但隋玉挎上弓箭,带上阿水和大黑狗去庄稼地巡逻。麦地里有兔子拖着麦穗回洞,大黑狗闻着味拔腿追赶,一直把兔子逼进洞里。
它失落而归,小崽也蔫蔫的,待隋玉射箭射下飞到半空的野鸡,小孩和狗都激动了。
晚上炖鸡肉,人吃肉,狗吃骨头,小崽坐在木床里馋得口水直流。
待天气转冷,河水枯竭,又到了一年的捞鱼季。
隋良从泥巴里掏出一条巴掌大的鱼,鱼扔到岸上,小崽探头去瞅,不料鱼突然摆尾弹了起来,他惊得一哆嗦。
隋良指着他笑,隋玉也笑,阿水取笑他胆小,小崽看看众人,懵懵地咧嘴笑了。
远处响起马蹄声,蹄声越来越近,隋玉回头,她抱着小崽站起来,指着纵马而来的男人问:“小崽,是不是你爹回来了”
第184章 夫妻夜话
马匹靠近,马背上的男人潇洒地翻身下马,他望望隋玉,又看向满眼探究的小子,出声问:“你们在逮鱼啊”
小崽的目光动了动。
隋玉注意到男人的胡须已经剃了,她心下好笑,这是怕儿子认不出他
她主动引导问:“小崽,这是谁啊是不是你爹”
赵西平心有忐忑,拍拍手说:“不认识了过来,爹抱你骑大马。”
隋玉抱着孩子走近,她偏头看小崽一眼,看出他认出了人,她将孩子递过去,说:“让你爹带你去打猎,他会抓兔子,还会抓野鸡。”
赵西平接过孩子,见他不抗拒,他缓缓笑了:“还行,没把我忘了。”
赵小崽后仰着身子看他,双手捧着他的下巴,瘪了瘪嘴刚要委屈地哭,就听他娘喊:“好大的鱼啊,小崽,快让你爹来逮鱼。”
河里难得逮一条胳膊长的野鱼,附近的人都围过去,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打乱了小崽的思绪,他扭头看过去,也就忘了哭。
赵西平为了哄儿子,他单手抱着孩子下河,踩着稀泥在浅水里打捞。
小崽参与进去,他专注极了,盯着混浊的水面啊啊叫,每捉起一条鱼,他就激动地拍手。
从早上忙到下午,一二十个人在河下游走个来回,一共捉了两桶鱼。
“这几条鱼给小米送去。”隋玉提桶过来,说:“你骑马过去,给你个机会讨好儿子,把他也捎上。”
赵小崽也在偷瞄赵西平,见他看过来,小孩僵着动作咬手,手一松,人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差点磕在木床的边框上。
“这个木床有点小了,我明天再去买个大的。”赵西平大步过去抱起小崽,他单手举起孩子,说:“走,骑大马,我们去给你姑姑送鱼。”
目送这父子俩走了,隋玉进屋舀热水洗手,她没怎么摸鱼,身上也一股子鱼腥味,今晚一家三口都要洗澡。
“我还想着小崽见到他爹要哭一场,他倒是平平静静地接受了,也不认生,竟然还记得。”老牛叔感慨,他瞅着阿水不在院子里,小声说:“佟花儿走了之后,阿水天天哭,除非是睡着了,俩眼一睁开就哭,哭了大半月才算消停。”
“小姑娘的心思细腻些,我家这个也哭了好几天,后来我天天带他出去捉虫打猎,有了新玩意,他就顾不上想他爹了。”隋玉掰着饼子吃,说:“往后多带他出门玩,性子养糙点,免得天天在家跟着大人玩,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
老牛叔若有所思,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别说是人,就是猫狗跟人接触多了,也懂得眉眼高低,跟人同住一间房的耗子比地里的田耗子都机灵些。就是他这个老头子,在客舍住了两年,也多了几分活泛气。
风中传来驼铃声,阿水带着大黑狗跑回来,“嫂嫂,嫂嫂,又来客了。”
“来的巧啊,今晚做鱼羹。”隋玉迎出去,热情地招呼道:“一路可顺遂”
“极好。”打头的客商说话,寒暄道:“玉掌柜的生意不错啊,又盖房了。”
“不是我家的,是来抢生意的。”隋玉带人往空置的客舍走,问:“是长住还是短住啊”
客商粗略地看一圈,今年客舍里住的人有些少,可能跟天气有关,十月的天还艳阳高照,这种情况,少有商队停留在敦煌过冬。
“短住,住一晚,明早我们就继续赶路。”客商说,“你帮我联系一下卖粮草的贩子,我要七捆干草,你再给我备足干粮,两坛卤蛋,五十斤干菜,炒米炒面各六十斤,烙饼四百个。”
隋玉应下,说:“第四进客舍里的商队也是明天走,吃晚饭的时候你们问问,看能不能结伴同行。”
“行。”
待灶房里飘出炖鱼的香味,赵西平抱着小崽回来了,怕冻着他,赵西平把孩子塞在衣裳里面,贴着肉捂着。
天色微黑时,接到信的黄连正送来七捆捆绑整齐的干草,隋玉留他在这边吃饭,他没肯,趁着天色还没黑透往回赶。
在他走后,西厨开饭了,热乎乎的鱼羹出锅,留下自家吃的,剩下的都给卖了。
小崽也喝上没盐的鱼汤,赵西平仔细地挑走鱼刺,鱼肉混着豆腐碾碎,自己空着肚子也要亲手喂他儿子。
隋玉落个自在,吃完饭先回屋拿三人的换洗衣裳。天冷了,家里的人洗澡都挪到灶房隔壁的仓房里,灶房里一天到晚不停火,跟灶台紧挨的仓房烘得热乎乎的,打一浴桶水,人在里面洗澡一点都不冷。
等客商吃完饭走了,男仆们去喂猪喂骆驼,小春红和隋玉抬着四桶热水倒浴桶里,先把小崽剥光丢进去洗洗刷刷。
“又长高了。”赵西平拿来绳子比量,十天前量身的麻绳短了一指节。
“能吃能睡,不是横着长就是竖着长。”隋玉舀瓢水淋孩子头上,小崽乖乖闭眼,一瓢水浇完,他古灵精怪地睁开一只眼。
赵西平稀罕死他这个小模样,抱出浴桶的时候,他抱着奶娃娃快步去隔壁灶房烤火。
隋玉拴上门用小崽的洗澡水洗澡,她洗完了抱着小崽快步回屋,母子二人缩在冰凉的褥子里夸张地哈气。
小崽玩了一天,白天就没睡过觉,被窝里暖和了他就困了,但执着地不肯睡,揉了好几下眼睛,把他爹等来了才肯入睡。
“你不在家的头一晚,他也是这副样子,一直不肯睡,好不容易哄睡了,夜里尿尿没看见你还哭了一场。”隋玉轻声讲述,“连哭三晚,睡醒就要找你。”
赵西平果然乐得不行,心里爽快极了,他抱着小崽放在肚子上,自豪又得意,瞧瞧,这就是他的娃,还不会说话先会惦记人了。
“爹娘离家,受苦的是小孩,我觉得小崽对人的情绪太敏锐了,若是不干预,往后指定懂事的早。”隋玉挪过去,她靠在男人怀里,手抚了抚小崽的小脑袋,说:“他舅舅经历太多苦难,懂事的早,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就多,这两年日子稳定了,他不提心吊胆的,这才幼稚了些,说哭就哭。”
赵西平想笑,前些日子的趣事着实惹人发笑。
“小崽有我们护着,他懵懂些,迟钝些,保有孩子的天真,他会更快乐。你说呢”隋玉问。
“你说的对。”赵西平搂着她的腰,说:“你有什么想法你说,我照办。”
“多带他出门玩,跟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接触,没有同龄的小孩就带他出门打猎,骑骆驼出城玩沙。”隋玉拉着男人的手掰手指,打商量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没跟他念叨你,也不让旁人问想不想爹,或是逗他去找爹。明年我若是出门了,你也要像我一样,不要跟他念叨我。他哭了,你带他去跑马去玩沙去打猎去逮鱼,但不能糊弄说带他去找娘,更不能让别人问他想不想娘,或是记不记得娘。”
“那等你回来,说不定他就忘记你了。”
“忘记我也算了。”话是这么说,隋玉心里还是一哽,她嘴硬道:“我儿记性好,肯定不会忘记我,就是忘记了,我回来了,他还会记起我。”
“行。”赵西平点头答应,“我按你说的做。”
隋玉垂眼望着小崽,说:“我夏天再走,到时候小崽会说话了,我好好跟他说,我去山那边逮大鱼,追着鸟去找鸟巢,跟着云的脚步走,去看天的尽头是什么,他一定也很好奇。”
赵西平觉得可行,“这样说来,小崽看见云会想你,看见鸟会想你,就不会忘记你了。”
“还不会哭。”隋玉大松一口气,“我回来的时候要给小崽带艳丽的鸟毛,会说话的鸟,巴掌大的贝壳。然后他就跟人炫耀,他有个了不得的娘,会变出各种好玩的东西。”
话音刚落,小崽突然笑了,他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在睡梦中笑出声。
隋玉跟赵西平都笑了。
“你这趟出门如何”隋玉改了话头。
“抓住一队胡商,他们想逃掉入城钱,打算从南边的荒漠绕行。”赵西平想了想,说:“还赶走一群野狼,其他的就没什么事,除了睡觉吃饭,其他时间一直在沙漠里打转。”
“赶走野狼我还以为你们会猎狼。”
“狼群里带崽子的母狼多,不能杀。”
还挺仁厚,隋玉有些佩服。
这晚,小别的夫妻俩说了半夜的话,气氛过于温馨,宛如回到还在军屯的夜晚,那时避着隋良共枕一头说悄悄话,这时带着个不知事的孩子。
困了,夫妻二人相拥而睡,小崽则是被抱去床尾,贴着爹娘的脚呼呼大睡。
第185章 又添三小奴
天色半明半暗时,屋里还是昏沉沉的,赵西平跟隋玉睡得正香,怀里突然挤进一团热乎乎的……猛然转醒,夫妻二人看向怀里吭哧吭哧使劲的小崽。
小崽笑眯眯的,顶着一头炸毛挤进他爹怀里。
“嘁!”隋玉嗤一声,“好好稀罕稀罕你爹,免得他又跑了。”
赵西平心情极好,他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掀开褥子抱他下床撒尿。
小崽冻得嘶气,他问:“冷是不是”
小崽用力点头。
“乖儿子。”赵西平亲他一口,“真乖啊。”
又回到被窝,小崽睡在爹娘中间高兴极了,他在被窝里爬上爬下,嘴里嘟囔着“哒”“凉”的音,一声又一声喊爹和娘。
隋玉和赵西平不厌其烦地应着,间或聊几句闲话。
“这次回来能在家待几天”隋玉问。
“十天。”
“要不趁着还没下雪,天不算冷,你回老家看望爹娘”隋玉建议,“等到腊月,下雪天太冷。”
“哒——”
“哎。”赵西平抽空应一声,嘱咐说:“快盖上褥子,好冷啊。”
小崽扑过去抱住他的脚。
赵西平提脚,拖着小崽拽过来,怕他着凉,强摁在怀里抱着,不让他翻来覆去折腾。
小崽乐得嘻嘻笑,笑呛到了又咳两声,赵西平轻轻给他拍背,嘴上跟隋玉说:“我才回来又走,儿子岂不是又要哭。”
“看你怎么跟他说,而且你明天不走,隔个十天还是要走的。”话落,隋玉隐约听到驼铃声,她支起身细听,还真是有商队过来了。
“我起了,你俩再躺会儿。”隋玉掀开褥子坐起来,又把小崽的夹袄和羊毛裤塞被窝里,交代说:“捂热了再给他穿。”
小崽也要跟着爬起来,赵西平紧紧搂着他,说:“不放你走,我要把你抢跑卖了。”
“敢卖他,我卖了你。”隋玉拍他两掌,又俯身亲小崽一口,怂恿道:“打你爹,他坏,要卖你。”
赵西平笑看着儿子,小崽瞟他一眼,眉眼弯弯地藏进他怀里。
才不打。
隋玉嫌弃地“咦”一声,“你可真是他亲儿子了。”
赵西平乐癫了。
驼铃声近了,隋玉笑着开门出去,屋外寒气袭来,她搓搓肩膀,望天道:“又冷了,要变天了。”
“姐,你起了”隋良在屋里喊,“我听到驼铃声了。”
“晓得,我出去招呼,你别急着起来。今早下霜了,起床的时候多穿点。”隋玉边走边交代,打开大门出去,小春红和甘大甘二已经带队在训练了。
灰蒙蒙的荒野上,一队客商牵着骆驼穿过薄雾,叮叮当当走近。
驼队近了,隋玉迎过去搭话:“昨晚进城的吗还是城门已经开了”
“昨晚进城的,这里可是都尉大人的小舅子开的客舍”
隋玉脸上的笑凝固了,她深吸一口气,指着河对岸说:“那边就是,我们这个是长归客舍,我是客舍掌柜,人称玉掌柜。”
客商疏离地点头示意,脚尖一拐,他们拉着骆驼踩着横亘在河上的木桥过河。
隋玉看了几眼,转身走进西厨洗脸刷牙,牙刷是她自制的,从军马身上剪下马鬃用绳捆着塞进木片里面,做得艰辛,用得也仔细。
“娘子,我现在就炖蛋羹”殷婆问。
“行,可以炖了,我去喊小崽起床吃饭。”隋玉端走一盆热水,刚出门,就看到河对岸的商队过来。
“玉掌柜,听说你这里供饭食不住你这边还能在这儿用饭吗”打头的客商高声问。
隋玉想了想,这队人就是奔着胡都尉过来的,大概是想求人办事,她就是拒绝他们进门用饭,估计也不能让他们改变主意住进她的客舍。
“能,我这儿不仅能食宿,还提供干粮和粮草,若是想买骆驼,我也能给你们介绍靠谱的骆驼贩子。”隋玉决定能多赚一笔就多赚一笔。
客商道声谢,说:“我们打算明年开春再走,过几天可能有雪。”
隋玉再次望天,天又亮了一点,天上云层绵厚,今天应该不是个好天气。
“这几个月住这边能一直在我这儿用饭。”隋玉笑着说,“你们进去吧,我还有事忙。”
等隋玉端着热水盆走了,二三十个客商走进西厨,进门一股热气袭来,这些人浑身一松。
“这个掌柜人不错,我还以为她不会让咱们在这边吃饭,那可就麻烦了。”一个年轻的客商吁一声,他脚步轻快往灶房去,说:“你们坐,我来看看有什么饭。”
隋玉走进卧房,门一关就听不见隔壁厨院的声音了,她放下盆,说:“起来了,要吃饭了。”
“起了起了。”赵西平给他的崽穿上轻薄暖和的羊毛夹袄和羊毛夹裤,防他尿尿不喊人,又给塞块尿布。
“要变天,客商说过几天有雪,你还回老家吗”隋玉问。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点头说:“回,我已经跟小崽商量好了。”
隋玉讶然,她瞄小崽一眼,怀疑道:“真商量好了怎么说的”
赵西平摇头,“这是我们父子俩之间的秘密,少打听。”
狗德行,隋玉踢他一脚,赵西平反应极快地躲开,一把捞起小崽躲到门口,趁机拧帕子给他洗脸。
瞟到隋玉靠近,赵小崽留心瞧着,见他爹又挨揍,他咯咯尖笑。
隋良听到声,他走到门外敲了敲门,说:“我进来了。”
“进。”隋玉看他一眼,说:“穿得有点薄,夹袄还没穿”
“我不冷,又没下雪。”隋良撸起袖子用他外甥和姐夫的洗脸水也撸把脸,为了省事,丝毫不嫌脏。
给小崽的手和脸擦上驼油,隋玉托着儿子抱出门。
有爹有娘有舅舅,小崽激动又高兴,见人就笑,谁逗都乐。
赵西平蹲在檐下吃饭,大黑狗坐他腿边,狗眼盯着他的嘴,耳朵则是竖着,听着小主子那边的动静。
“不能给他喂吃的,他还小,只能吃蛋羹。”赵西平开口,他朝狗打个手势,又扔一坨饼子出去,说:“不能喂娃,狗是能喂的。”
客商将煮蛋丢给狗,说:“赵千户,你儿子养得好啊,多喜人,我都想抱走当儿子养。”
“你抱走他,可就出不去敦煌城了。”赵西平半是认真地说,“喜欢小崽就多来看看,但别因小失大,吃牢饭的时候就不好玩了。”
这倒是,有个千户爹,这个崽谁都不敢偷。
客商又逗了逗,就各自散了。
赵西平想了想,他喊来阿水,让她陪小崽在厨院里玩一会儿,他则是躲在柴房里从门缝往外打量。临行的客商进进出出买干粮,看到小崽,有人伸手摸,有人伸手抱,还有人玩笑说要抱他回家。
“你家大人呢”新进门几个人问阿水,“心还挺大,就让俩孩子在院子里玩,也不怕有人抱走了。”
身形高壮的客商搬起木床,连人带床挪到檐下,他摸了摸小崽的头顶,靠近灶房喊:“人呢你们小主子在院子里玩,来个人守着啊。”
翠嫂走出来,她看一圈,除了阿水还真没看见自家人。她冲客商道谢,喊来殷婆,两人抬着木床进灶房。
等客商走了,赵西平从柴房走出来,他进灶房抱走小崽,带着阿水去看隋玉跟奴仆练棍。
看到他,隋玉慢下动作,她擦把汗走过去,说:“出一身汗,身上轻松多了。”
赵西平将前一刻发生的事说给她听,“我觉得要安排个仆人守着小崽,要不要买个跟阿水差不多大的小奴回来”
隋玉想了想,她在家的时候能留心盯着孩子,明年她不在家了,赵西平又有公务在身,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孩子,买个小奴回来也行。
二人商定,隋玉又去练棍,直到训练结束,她跟赵西平才抱着小崽进城。
牙行,管事领来三个小孩,两个女娃一个小子,其中一个女娃的相貌偏向羌人的长相,隋玉一眼就留意到,长得委实清丽。
“只有一个小子什么来历”赵西平问。
“前日才送到我手上,一个流浪的侠客送来的,说是在关外的沙漠里捡的,看着是汉人的长相,就给带回来了。”管事坦诚交代,“还没来得及给他上奴籍,见您想要个男仆,我就领来了。”
“不用上奴籍。”隋玉下意识说,“我们领回去,其他的事就不要你操心了。”
套上奴籍简单,脱奴籍就难了。
管事点头,他指了指两个女娃,问:“这两个要吗”
“这个是会说汉话”隋玉指着长相偏向羌人的小姑娘问。
“娘是汉人,爹估计是路过敦煌的羌人,生在敦煌长在敦煌,会说汉话。”管事推了推这个丫头,说:“她娘病死了,我看她可怜就领回来了,当个女奴好歹能找个活儿吃口饭。”
隋玉把这两个女娃都买下,跟她回去喂喂鸡打打柴,或是在灶下烧火都行,好歹有个正经日子过。若是有心气学个本事,那更不错,姑娘长漂亮了,若是没人保护,那就招贼惦记。
第186章 客舍塌了
小春红和柳芽打水给这三个小奴搓洗干净,长了虱子的头发剪短剃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扔在角落里,洗干净后能补的补,补不成的就剪了缝补鞋子。
老牛叔把阿水不穿的旧衣裳拿两身过来,隋良拿来一身自己的旧衣裳,经过梦嬷改动后,三个小奴穿上了合身又暖和的冬衣。
“你们叫什么几岁了”隋良问。
“我叫大壮,不知道几岁了。”叫大壮的小子有些憨傻,听他说话就能感觉出来,声音木木的,没一点机灵气。
“你看过几次雪了”隋玉问,“你记不记得谁把你丢沙漠里的”
大壮记不清他看过几次雪,他迷迷糊糊地讲:“我之前住在一个村里,今年春天我娘接走我,我们跟着商队走,我娘病死了,商队就不要我了。”
除了不懂事的孩子,其他人都明了了,大壮的娘估计是商队买来的女人,怀娃生娃后把他寄养在农户家,又跟着商队走了,一直到他大一点了才接走。奈何命苦,路上病死了,商队不肯再带着这个父不明还痴傻的小儿,就弃在沙漠让他自生自灭,好在命大,又遇到流浪的侠客。
“还行,不是太傻,能听懂话也能干活,给口吃的就能长大。”老牛叔怕隋玉和赵西平嫌弃这个傻小子,帮腔说:“这个是你小主子,叫小崽,以后你就跟着他,不准让外人抱走他。你看好他,他爹他娘就让你吃饱饭,还不受冻。”
大壮本来还疑惑不能让谁抱,一听能吃饱饭,他快速跑到小崽身边盯着他,眼不带眨的。
其他人:……
“我叫阿羌,我没爹,只有娘,娘病死了,我就被赶出来了,跟狗抢食的时候,老伯赶走咬我的狗,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了。”阿羌细声细气说,“我六岁了。”
“我也六岁了,我叫阿水。”阿水蹲在地上捧着脸,说:“我们一样大,名字也像,你是几月生的我是八月。”
阿羌摇头,她不知道。
老牛叔扯了扯女儿的小辫,他看眼阿羌,心想阿水若不是有他这个爹,也是个命苦的小丫头。
“你以后负责烧火择菜。”隋玉做出安排,这个丫头不适合在人前行走,免得听人议论她。
“你呢”小春红推了推另一个小丫头。
“俺叫花妞,住在小河屯,俺跟哥哥去挖蝎子,蛇咬了他,死了,俺爹就卖了我。”花妞低落道。
赵西平皱眉,小河屯就在西城门外,花妞肯定是跟她哥进沙漠抓蝎子,又遇到沙蛇,结果一死一发卖。
“你还回去吗”隋玉问。
花妞摇头,她跑回去过,她爹又打她一顿,还把她送到牙行,回到牙行又挨顿打,疼得她三天没吃饭,差点就饿死了。
“那行吧,以后你就负责喂鸡捡蛋。”隋玉吁口气,安排妥了,她跟小春红说:“你去给她们安排个住的地方,不用另外再腾间客舍,大壮塞在甘大甘二他们睡的泥榻上,两个小丫头由你们带着睡。”
小春红点头。
“我带着孩子又看顾客舍,没多余的心力管教阿羌她们,你们顺手教教她们,别让两个丫头长歪了。”隋玉补充。
小春红和柳芽她们纷纷点头。
晌午饭做好了,客商过来吃饭,柳芽和小春红先领走三个小奴,免得站院子里碍事。
张顺挑柴回来,遇到人,他扫了眼三个光头小孩,问:“哪来的主子又买来的小奴”
“这个是给小主子买的小奴,这两个估计是女主子心软,顺手买回来的。”小春红指了指,她敲了敲花妞的头,告诫道:“你们遇到娘子是命好,只要手脚勤快,安分点,就不会挨打挨罚。你爹娘卖了你,你就别惦记着了,往后就把这里当家。”
花妞连连点头,“俺知晓,老伯跟俺说了,当奴隶了,俺就没家了。”
张顺往厨院看一眼,他挑着柴捆大步进去。
在他之后,青山和二黑等十个男奴,也各挑一担树枝回来,他们上山砍半天的柴,就够家里烧一天了。
午饭后,小崽睡着了,赵西平喊来大壮在床边守着,他就坐在门外搓洗衣裳。
一盆衣裳搓洗干净挂在院子里沥水,小崽也睡醒了,他睁眼看见大壮,滴溜着俩眼珠子乱转,就是不吭声。
大壮也不吭声,他捏着手指盯着小崽,眼睛瞪酸了,他揉揉眼睛,继续瞪着看。
还是赵西平进门才打破这诡异的场面。
“往后小崽睡醒,你就出门喊人,喊我喊他娘或是喊他舅舅。”赵西平耐心地教他,“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小崽睡醒了要喊我,你怎么不喊”
大壮挠挠头,说:“他没哭。”
赵西平给小崽穿上衣裳,抱着他带大壮出门,他给这个傻小子指谁能抱小崽,“你认准了,除了我给你指的,其他人抱小崽,你就大声喊有人抢孩子。”
大壮这下明白了。
“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你不能吃,也不能给小崽吃。”赵西平补充。
大壮点头。
为了确认他是否真正记住了,晚上黄连正来送粮草时,赵西平跟他念叨几句,让他帮忙试探。
黄连正接过鸡腿,说:“既然花钱买奴仆,为何不买个正常的人”
“遇到了,就买了,要是没遇到,也就算了。”赵西平随口说,“我就要个看孩子的,主要是能听话就行。”
黄连正想不通,买个傻子,以后转手卖都不好卖。他拿着鸡腿出门逛一圈,趁着大壮扫地的时候走过去,说:“我吃饱了,这个鸡腿给你。”
大壮抬头,他的眼睛盯着油汪汪的鸡腿,馋得狂咽口水,但仍然记得男主子的话,不吃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
“嘿,你还不吃,那就扔给狗吃。大黑,过来。”黄连正喊。
大黑狗过来,对着黄连正摇头摆尾,它跟大壮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鸡腿,嘴里流出哈喇子。
黄连正忍痛咬口鸡腿肉吐给狗,大壮急得狂搓裤子,见狗吃肉,他也跟着吞咽。
“吃吗不吃我都喂狗了。”黄连正晃了晃鸡腿。
大壮捏着扫帚离开,走得太急,左脚踩到右脚的后脚跟,“砰”的一声摔个跟头。
赵西平满意了,为了奖励大壮,小崽没吃完的鸡蛋羹他让大壮吃了。
“记住了,不能让不认识的人抱小崽,也不让小崽吃他们给的东西。”赵西平嘱咐。
大壮点头,傻愣愣地说:“我也不吃。”
“对,你也不吃。”
……
次日一早,黄连正送来小米给爹娘做的新衣新鞋,赵西平带上风干的鸡鸭,捎上一百钱,带足干粮就跟着商队一起出城。
隋玉带着小崽去送他,望着骆驼远去,挥手的人影也模糊了,小崽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爹又走了。
听怀里的小儿哭出声,隋玉恍然:“你爹长了个胡说八道的嘴,你都不会说,他跟你商量个鬼,也就我信了。”
小崽搂着隋玉的脖子哭,隋玉也不哄,又抱着他骑骆驼回城,城里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很快掩盖了孩子的哭声。
小崽泪眼朦胧地看过去,突然看见一只栓绳兜卖的胖黑狗,他指着狗哇哇叫。
隋玉掏钱买下小狗,她抱着崽,崽搂着狗,二人一狗慢悠悠回客舍。
大壮跟大黑狗趴在草垛上望着客舍里进出的人,大黑狗往下蹦时,他反应过来,追着狗去迎接小主子。
有了玩伴又有了小狗,小狗又招来阿水和大黑狗,小崽转瞬忘了他爹,他忙着跟大壮比赛爬,又跟阿水一起给狗梳毛,还学着大黑狗给小黑狗舔毛。
阿水拦下他,说:“小傻子,你是人,不能舔狗毛。”
“我傻,小崽不傻。”大壮挺身而出,“小崽好看。”
阿水翻白眼,“你是大傻子,小崽是小傻子。”
“傻不好,都不喜欢。”大壮摆手,坚持道:“我傻,小崽不傻。”
阿水不说话了,她把小木梳让给大壮玩。
隋玉看见脏脏的小崽会给他拍灰,嫌弃地捏他的小耳朵,隋良看见小崽会欢喜地抱起来,老牛叔看见小崽会逗一逗,小春红看见小崽会作怪地喊声小主子,客商看见小崽会喊声小掌柜逗一逗,大壮在耳濡目染下,他学会背着小崽玩,会给他拍灰,阻止他吃地上捡的东西。
小崽成了最快乐的小孩,睡觉都是笑着的,赵西平的离家,只会让他在夜晚降临时失落片刻。
某个深夜,天上悄无声息落了雪花,当清晨降临时,天地之间一片白。
来不及走的商队就此住下,还没走远的商队匆匆返程,沙漠里的商队急匆匆入关,散落各处的人被冰雪逼到屋檐下,雪地里只余鸟雀清呖。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雪地里的黑鸟倒地,附近的鸟雀簌簌起飞。
大黑狗带着小黑狗去叼回猎物,打猎的人持着弓箭转换地方。
隋玉扶了扶小崽的小帽,问:“小崽,你冷不冷”
小崽不冷,他绑在隋玉怀里,罩在羊皮袄中,头戴狼皮小帽,脸上裹着软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寒风里。
大黑叼着鸟和羽箭追上人群,小崽瞪着眼往下看,看见张顺接过流血的鸟,他惊讶地“哇”一声。
张顺笑笑,说:“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天晴了就回来了。”隋玉踢一脚雪,说:“反正年前能回来。”
西方突然传来蹄声,隋玉转身望去,其他人也扭头看过去,雪地里,不知谁骑着骆驼过来。
大黑狗警惕地盯着,待骆驼跑近了,它摇两下尾巴,竖起的耳朵撇了撇。
“看来是我们认识的人。”小春红说。
骑骆驼找过来的是青山,不等骆驼停下,他扯着嗓子喊:“主子,河对岸的房子塌了。”
第187章 推倒黄土墙
风雪压倒房,墙倒梁木断,屋里睡懒觉的客商没来得及全部逃脱,土胚和房梁下压的还有人。
隋玉赶到的时候,胡都尉那边还没来人,搬土抬木的人都是住在她那边的客商和镖师,青山和张顺他们见状也加入进去。
“娘子,我们也过去帮忙。”小春红取下身上挎的弓箭。
隋玉点头,嘱咐说:“注意点,别靠近那堵歪墙,我怀疑那堵墙也要倒。”
话刚落,一根梁木滚落,没了支撑,那堵歪斜的土墙拦腰折断,倒了一地。
搬土抬木的客商和镖师纷纷往远处跑,他们静立在雪地里抬头望着,等坍塌的动静趋于平静,观望片刻后,他们再次忙于救人。
隋玉绕着客舍走一圈,发现两堵土墙是歪的,挨近地面的墙体还在一条直线上,越往上,墙体越往南偏,这导致房子落成就是扭曲的空间。
另有客商过来,隋玉偏头看一眼,搭话问:“下面埋了几个人”
“五个,这五个客商睡觉沉,他们睡在一个屋,墙倒的时候没来得及跑出来。”年长的客商往城池的方向看去,问:“这是胡都尉的客舍”
“官不得经商。”隋玉含蓄地说。
客商明白,官不经商,这座客舍指定不在胡都尉名下,今天房子塌了就是砸死人,他推个替死鬼出来就能抵罪了。
“救出来一个人。”有人喊。
隋玉跟客商大步拐回去,既然睡在一起,救出来一个,另外四个也能立马得救。
“头砸破了,已经没气了。”镖师收手,说:“身体还是热的,不过已经没有脉搏了。”
与之同行的客商恸哭。
“又扒拉一个出来。”张顺扛着一个流了半身血的年轻客商过来,说:“这个还活着,腿不能动了,赶紧送进城里找大夫。”
有人牵来骆驼,三个镖师合力抬着人架在骆驼上,有相熟的客商跟上,骑上骆驼过河往城里去。
另外三个客商也从横梁下抬出来了,一死二伤,伤者送往医馆,死者交给他们的族人处理,剩下的人还继续帮他们从土下翻找货物。
隋玉邀请这个遭难的商队搬去她那里住,今年下雪晚,停留的商队不算多,她那里还有四进客舍是空的,正好能安置人。
“你们安心住下,这个冬天不问你们要住宿钱。”隋玉说。
“多谢玉掌柜。”经此一遭,客商像是老了七八岁,他望着头瘪身折的族人,以及散落一地的货物,突然捶胸大哭:“都是我太贪心了,若是当初住在长归客舍,哪会让我叔父丧命。他出关闯荡十余年,没死在狼群口中,没死在异族手里……”
“行了行了,别嚎了。”一个年长的客商打断他的话,说:“快把这边安顿好,你还有三个族人生死难料,该治伤的治伤,该置丧的置丧,然后去为他们讨个公道。”
“还没主事的人过来”另有镖师问。
隋玉往南看,雪地上没有人影,伤者估计都送到医馆了,胡家和崔家都没派能主事的人过来。
不过这事跟她干系不大,隋玉尽了道义后就走了,雪地里风大,她站在风里不活动,穿着羊皮袄也不挡寒,冻得骨头发冷。
小崽由大壮陪着在仓房玩,老牛叔也在,见隋玉进来,他开口问:“怎么个情况人怎么样”
“砸死两个,伤了三个,存货的仓房也都塌了,货物都压在土墙下,估计毁了七七八八。”隋玉搓了搓手,关上门继续说:“墙砌歪了,我回忆了下,倒的那三堵墙应该是没有盖房经验的奴隶们砌的,不晓得是主事的人没发现,还是发现了也没管,怀着侥幸的心理匆匆封顶了。”
“这就说的通了。”老牛叔点头,“昨夜风刮的大,又下大雪,若是土墙再没夯实,可不就是经不住风吹。”
隋玉点点头,还有一点她没说,应该不少人都发现了,砸下来的梁木是断的,断面是空的,虫把木头芯都吃空了。
晌午的时候,青山和二黑等十个男奴先回来了,隋玉出门问:“货物都扒出来了”
“还没有,我们的前主家来人了,张大哥让我们先回来。”青山开口。
“来的是谁”隋玉又问。
“胡都尉跟他小舅子都来了。”
正说着,院外响起人声,哭声混着说话声,其中还有一道打着官腔的安慰声,闹哄哄的声音朝西厨靠近。
“良哥儿,你过来。”隋玉退回仓房,说:“你出去候着,他们八成是想借间屋坐下说话,你把他们安排在空客舍里。若是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上午吹风受寒了,喝了药睡下了。”
胡都尉爱玩**的名声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又有隋灵的事在前,隋玉不想走到他跟前,万一他生了念想,又要多生许多波折。
胡都尉注意到跑出来的小子,这小子生了一副好样貌,唇红齿白,一双丹凤眼煞是出彩,他猜应该是赵西平的小舅子,早就听闻赵西平的媳妇是个美妇人,其弟的长相也差不了。
“玉掌柜呢给胡都尉安排一间空房,他们谈事情。”一个客商跟隋良说。
“我姐上午吃了冷风,受寒了,不等吃饭就喝药睡下了。”隋良开口解释,“还有几间空客舍,我领你们过去。”
胡都尉注意到一间关着门的门环还在晃动,门后指定有人。
“就在这儿,正好我请大家吃饭,我们边吃边聊。”胡都尉大步走进厨院,指着仓房问:“这间房是做什么的”
“我们自家人用来吃饭的,不吃饭的时候就收起饭桌,让我外甥在里面玩。”隋良解释,“这间房挨着灶房,里面暖和些,小孩在里面不冷。”
话落,仓房的门打开,阿水追着小黑狗跑出来,老牛叔紧随其后,见院里站着一群人,他让阿水抱狗进去。
“要吃饭去饭堂啊,站院里做什么”老牛叔开口,“晌午炖了鸡和羊,量不多,先买先吃。”
胡都尉给他小舅子递一个眼色,崔六低眉顺眼地进灶房拿钱买饭,今天所有人的饭食都是他给钱。
饭堂人多吵闹,隋玉坐在屋里听不真切,阿水端着蛋羹进来时,她接过碗喂小崽吃饭。
“嫂嫂……”
“嘘——”隋玉比个手指,小声说:“别说话。”
小崽觉得好玩,也比起手指“嘘嘘”出声。
小黑狗趴在地上,它仰头望嘴,有鸡蛋羹掉落,它伸出舌头卷进自己嘴里。
阿水用鸡骨头逗它,逗得它吠叫出声。
胡都尉从气味浑浊的饭堂出来,听见狗叫,他嫌弃地掩掩鼻子,带着点头哈腰的崔六大步离开。
隋良悄摸摸追出去看一眼,一眼瞧见刚刚还笑眯眯的胡都尉阴着个脸,抬手狠狠扇他小舅子。
他吓得一抖,连忙又退进门。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厨院里吃饭的客商都走了,奴仆过去收拾碗碟,老牛叔去关上厨院的木门,他走进仓房说:“事情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隋玉问。
“以崔六的名义赔偿商队两万钱,躺在医馆的三人由崔六出钱治伤,死的两个人厚葬,另外,那个商队好像还有什么目的,胡都尉也答应了。”老牛叔说,“反正这事是压下去了,商队不会再报官。”
隋玉点头表示了解了,“这次胡都尉的腰包又要大出血。”
老牛叔笑笑,转而又说:“对他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还有心思想别的。”
隋玉不接话。
没说话声了,小崽眯开眼,隋玉重重拍他一下,他赶忙又闭上眼,面上含笑,埋进她怀里继续装睡。
老牛叔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隋玉轻轻拍着小崽的背,哄他午睡。
天色渐暗时,河对岸的商队收捡了货物搬过来住,驼队也都牵了过来。
晚饭的时候,隋玉从主人院出来被人叫住。
“玉掌柜,我来送房钱。”是上午哭天抢地的那个客商,他疲惫地说:“损坏的货物有人赔偿,置丧和治伤的钱都有人负责,我们没有亏太多,不该欠你房钱的。”
隋玉没有假客气,她收下房钱,关切地打听:“送去医馆的人如何了”
“都救回了命。”
“那就好。”隋玉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多打听。
“娘子,小崽在找你。”小春红喊。
“来了。”隋玉应一声,她跟面前的客商说:“节哀顺变。”
客商点点头,转身回客舍。
隋玉走进西厨,问:“小崽在哪儿”
“我骗你的,小崽没找你,只是给你个脱身的借口。”小春红笑着说,“我做的对吧”
隋玉点头,“做的对。”
“对了,娘子,河那边客舍的人都走了,喂骆驼的、洒扫的、挑粪的通通走光了。”小春红又说,“那个客舍是不是开不下去了”
隋玉觉得很有可能,没倒的三进客舍还有两堵歪墙,不知道能不能矗立着度过这个冬天,这种情况哪有人拼着不要命住进去。若是另外三进客舍也塌了,她觉得胡都尉舍不得拿钱再盖。
这简直是一场闹剧,春天开唱,年末落幕。
然而不过两日,崔六竟然找上门说要把河对岸的客舍卖给隋玉,隋玉压根没见他,直言说不买沾过人命的房子。
但崔六哪肯放弃,赔偿的两万钱都是他自掏腰包的,一下就把家底掏干净了,他现在一心琢磨着把这个不挣钱的客舍甩手,最好能卖个两万钱,还能去他姐夫那里讨个笑脸。
崔六接连三天登门,隋玉烦了,她想起赵西平,若是他在家,这个狗东西哪敢来歪缠。
当天夜里,突降大雪,恰逢大风天,隋玉让甘大甘二带着青山他们过河推倒摇摇欲晃的黄土墙。
第188章 编纂剧目
一阵轰鸣声,墙倒梁塌,雪粒簌簌飞溅,应和着寒风,坍塌声如惊雷闷在罐子里,罐子破了,声音也就止了。
“走了。”张顺说一句。
十来个黑影又悄无声息离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很快被风雪扫平。
在天光大亮时,坍塌的房屋蒙上厚厚的积雪,打眼一看如一座两人多高的矮山,支楞的茅草成了雪中唯一的灰黄色。
殷婆、翠嫂和林婶带着阿羌早起做饭,走出客舍抬眼一看,风雪迷眼,又赶忙低下头,走进西厨了,几人反应过来不对劲,相互对看一眼,又不约而同退回去。
“河对岸的房子呢”殷婆惊呼,“又塌了”
“全塌了,看样子是昨晚风雪太大,把房子压塌了。”翠嫂说。
老牛叔听到声走出来,问:“一大早,你们不做饭在喊什么”
“你看,对面的客舍塌了,全部塌了。”殷婆面上带笑,声音里含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老牛叔眯眼细看,他想起昨晚半夜听到的动静,心里有了思量,开口说:“不关咱们的事,赶紧做饭。”
小春红和柳芽儿她们紧跟着穿好衣裳出门,看见河对岸的房子全塌了,无不欣喜,老牛叔交代她们在客商出门前不准去河对岸。
灶房顶上冒起炊烟时,奴仆们开始清扫地面的积雪,每进客舍门外都铲出一条通向西厨的小路。
客舍里住的镖师听到动静出来开门,门一开,甘大甘二等人从灶房引火去锅炉房生火烧热水。
“昨晚下的雪不小。”有镖师穿好衣鞋起床了。
“河对岸剩下的三进客舍在昨晚又塌了,全塌了。”张顺主动提起,“幸好房子里没有住人,不然就是砸不死人,冻一夜也冻死了。”
“又塌了”镖师惊讶,他们纷纷往外走,嘴里念叨说:“这盖的什么房子这不是害人命嘛。”
河对岸已经没有房舍的影子,一座两人多高,五丈多长的小山横亘在河西,木椽子横七竖八地戳在黄土堆里,上端落层雪,积雪的边缘能看出木头本来的颜色。
“这木椽子冻一冬,开春化了雪,拿来烧火合适。”有人奚落一声。
“过去看看”一个镖师说。
其他人摇头,“看什么,生怕赖不到我们头上你没瞧见昨天那个崔六又过来了,想把这个破烂货卖给玉掌柜。”
闻言,有人心下一动,心下有思量的镖师大步过河,踢翻还没冻硬的积雪,来回走几趟,雪地里踩得全是脚印,这下积雪下哪怕有痕迹也踩乱了。
隋玉抱着小崽从主人院出来时,听到河对岸有动静,竟是一些客商和镖师兴头大作,走到坍塌的废墟上看雪景去了。
“玉掌柜,你不派人给胡都尉传个信”正在吃饭的客商开口。
隋玉摆手,“今天说不定他小舅子又来了,我可不多管闲事。”
“这下房子全塌了,你清净了,那个崔六不能再缠着你接手。”
“那可说不准。”隋玉讥讽一笑,“万一他把虫蛀的木椽子当贵重的檀木卖给我,我还是不得清净。”
其他人大笑。
“赵千户什么时候回来”有人打听。
“雪停了估计就要回来,越往后越冷。”隋玉抱着小崽进仓房,大壮、阿水和花妞都在里面,她把孩子放下,走出去打水洗漱。
有镖师从门外进来,看见隋玉,他大着嗓门问:“玉掌柜,下雪了,该杀猪了。”
“是啊,该杀猪了,我看圈里的肥猪不小了。”另有人接话。
“等我家赵千户回来就杀猪。”隋玉应声。
“你这边该弄个茶楼,请个会唱百戏的班子过来,这一天天的,除了吃就是睡,实在是无趣至极,也难熬的紧。”一个吃完饭的客商从饭堂走出来,他望望天,说:“雪停了,我去城里找找乐子,我待不下去了。”
隋玉思量一下,说:“行,明年就给安排上。”
“这就对了。”客商抚掌,“你这边弄个唱百戏的班子,往后生意指定差不了。”
“要去哪里请百戏班子你们走的地方多,哪个地方的百戏更精彩”隋玉打听,“你们跟我说说,明年我带人进关请人,敦煌这边我没见什么有名的百戏班子。”
“皇城根下的百戏最精彩,乐舞、杂技、趣事轶闻、或是唱赋,不过皇城根下的百戏班子你指定请不了,不如训练你买回来的奴仆。”一个年长的客商提议。
隋玉心里有了主意,她还以为百戏真就是戏剧,既然包含趣事轶闻,她可以自己写啊,她这个客舍里住的人,哪个不是满腹的逸闻趣事,各个人怀揣着一身的故事。她之前还犯愁对关外的民风民俗不熟,这下正好可以借机打听。
主意已定,隋玉很是激动,她跑出去喊回那个要进城找乐子的客商。
“大哥,不知你有没有意向把你从商的经历讲给我听,我写下来,再稍加编纂,提取精彩的部分,往后在我的客舍里讲给后人听。”隋玉说。
客商愣了一下,随即狂喜,他大笑着问:“你要把我的事写下来以后有很多人知道我这个人”
“玉掌柜,你还识字啊”快要走进客舍的人又快步出来,他激动道:“我也有故事,你拿去写,以后放在茶楼讲。”
隋玉指了指客舍的牌匾,说:“识些字,客舍的名字就是我自己取自己写下来的。”
“行行行,了不得。”
“我叫秦文山,家就住在长安城外,走南闯北七年了,走走走,你想听什么我给你讲什么。”要进城找乐子的客商大步走过来,他冲其他人摆手,强硬地说:“别跟我抢,玉掌柜喜欢听我走商的事。”
说罢又讨好地冲隋玉笑:“玉掌柜,你写好了能不能送我一份我拿回去供在家里,传给子孙后代。”
隋玉苦笑,解释说:“我会写的字不多,很多时候遇到不会写的都是造出个自己认识的字。这样吧,我往后找机会多学些字,努力不负你所托。”
客商满口答应。
“我还没吃饭,你先想想,觉得哪些经历值得宣扬。”隋玉请人进仓房,出门看见小春红,说:“去给我找几块木板过来,我写字要用。”
就在她吃饭的功夫,其他闻讯的客商三五成群过来,仓房里坐不下,只得转进饭堂。隋玉跟秦文山共坐一桌,其他人或站或坐挤一起,抻着脖子看隋玉在木板上涂涂写写。
秦文山的故事讲了两天,这期间没人来打扰,可能碍于风雪过大,崔六没有再过来。
这天下午,隋玉带着隋良点着灯在仓房整改编纂故事,姐弟俩讨论得正热闹,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一声惊叫。
“是崔六过来了。”翠嫂进来通传,“看见房子倒了,他在那里鬼喊鬼叫,说是娘子你派人推倒的。”
客舍里住的客商陆续走出来几十人,不等隋玉露面解释,他们七嘴八舌讲述风雪压倒房子的事。
“我是最先过河去看的,雪地上没有脚印,不是人推的。”
“房梁都被虫吃空了,墙也是歪的,能经得住风摧雪压才是离奇。”
“玉掌柜要是有坏心,河对岸的房子就盖不起来,白天盖晚上扒,还等得到现在才去推墙”
“估计是马富叔侄死的不甘心,半夜捣鬼弄的。”人群里不知谁大声嚷嚷一句。
崔六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眼前的低矮雪山似乎成了坟山,多看一眼,他就脚底发凉。
“胡吣什么”他大声斥一句,恰好一阵风吹来,卷起残垣上的积雪迎面兜他一脸,崔六吓得惊叫一声,慌不择路地拔腿就跑。
客商发出哄笑声。
隋良出来了,他大声说:“崔少爷,我姐说了,你有什么事等我姐夫回来,等我姐夫回来了,让他上门去找你谈。”
崔六哪敢,他这时候敢登门就是仗着赵西平不在家,他站在河东看了看,满口胡咧咧地骂几句,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骑上骆驼又走了。
隋良转身冲帮腔说话的客商拱手道谢。
“故事编纂得怎么样了”秦文山最关心这事。
“差不多了,这两天应该就能排练上。”隋良咧嘴一笑,他对这个事也是好奇的很,“我姐说要选角排练,她挺上心的。”
“好好好。”秦文山高兴得只会说好,“我不急,你让她仔细琢磨。”
隋良“哎”一声,跑进厨院。
隔天,隋玉开始选角,十四个男仆中,张顺和青山最为大胆,这两人不怯场,言谈说话也没问题,她就选这两人扛大梁,小春红嘴皮子利索,她充当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
接下来的日子,张顺、青山、小春红开始背剧本,先由隋玉和隋良各给他们复述两遍,讲解大概的故事情节。
“你们就想象是自己在楼兰经商遇到地痞恶霸,楼兰国是什么样子你们尽情想象,脑子里要有一个画面……当时跟你争执的恶霸是什么嘴脸,周围有哪些人,你又是什么表情……”隋玉为他们描绘,“主要是情绪,不能僵着脸一板一眼地背词,该气愤的时候气愤,该激动的时候激动。”
青山更能领悟,他经历的苦难更多,痛苦的回忆多,以前是麻木,现在过上了好日子,情绪起伏就大,哪怕秦文山的经历不足以让他气愤,但他的记忆里有数不清值得他气愤悲痛的事可回忆。
三人排练十三天,期间,隋玉通过另外两位客商的讲述,又写下两个剧本。
冬月十七那日,隋玉晚饭时通知客商,冬月二十的正午会搭台说书。
秦文山得知后,他从隋玉手里买三只鸡赏给青山、张顺和小春红,让他们养足力气,登台的时候声音大点。
远处突然响起驼铃声,隋玉偏头细听,驼铃声越来越近,她心中一颤,下意识觉得是赵西平回来了。
她绕开院中说话的人,快步走出门,远处黑漆漆的,除了铃声震荡,什么都看不见。
大黑狗突然短吠两声,下一瞬,它从草垛窝里冲出来,急奔着往南去。
蹄声近了,隋玉听到大黑呼哧呼哧的吭哧声,还有男人唤狗的声音。
“总算回来了。”隋玉笑了,她抱臂站在门口,打趣说:“再不回来你儿子都要忘了还有个爹。”
“他忘了没事,你没忘就行。”赵西平翻身跳下来,冻了一路,脸都僵了,他搓搓脸,说:“走,进屋,让我烤烤火。”
一踏进厨院,他就喊:“小崽呢你爹回来了。”
第189章 找上门打人
脱下脏污的羊皮袄,狼皮褥子也丢在檐下,赵西平大步走进灶房洗手洗脸,听见外面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抹把脸抬头看过去,是隋良抱着小崽过来了。
见到儿子,赵西平会心一笑,他手拄在腿上,静静地望着打量他的小孩。
“是不是你爹”隋良低头问。
小崽怔怔盯着,在隋玉走来时,他看去一眼,很快又挪过视线盯着赵西平。
“不认识了”赵西平忍不住开口。
“认识,要是不认识,他哪会盯你盯这么久。”隋玉递过刮刀,说:“把胡子刮了。”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他撩水洗把脸,蹲在地上对照着水刮面上的胡须。
隋良抱着小崽走过去,舅甥俩一蹲一站守在一旁。
大壮跑到门口站着,隋玉说:“你回去睡吧,喊上张顺,让他送你回去,你别乱跑。”
大壮呆呆应一声,又看赵西平一眼,这才离开。
“我来打水,你先洗个澡,还是先吃饭”隋玉问。
“先洗头洗澡,吃饭的时候正好烤头发。”赵西平也想泡泡热水,他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胡须刮完,赵西平端盆出去倒水,再进来,他冲小崽伸出手,温声说:“小崽,到我这儿来。”
小崽伸出手,主动迈出脚,他一动,赵西平快走两步,一下把儿子举抱起来。
离家之前,这孩子对他亲亲热热的,现在疏离得像个陌生人,不哭也不笑,着实让赵西平心里发酸。
“他还是忘记我了。”赵西平跟隋玉说,“还是跟大壮玩久了,也变成小傻子了”
隋玉嗔他一眼,没理。
“大人,先吃两个包子垫垫肚子。”殷婆端来两个包子,说:“我这就来擀面煮汤饼。”
赵西平接过包子大咬一口,又试探着递到小崽面前,见他也要动口,他笑着拿走包子喂自己嘴里。
“小崽,舅舅抱你,你爹要去洗澡了。”隋良伸出手,说:“快来。”
小崽不肯,身子一扭,他藏进他爹怀里。
赵西平立马就激动了,这小子,还是记得他的嘛,就是挺能装相。
两个萝卜包几口下肚,洗澡水也打好了,赵西平把小崽递给隋玉,他进仓房洗澡。
“走,我们给你爹拿换洗衣裳。”隋玉抱着小崽往外走,察觉到小崽不情愿,她轻拍两下,念叨说:“刚刚还装不认识他,现在又想黏着了”
走出厨院,小崽趴在隋玉肩头,含糊地喊声“爹”。
“对,待会儿你当着你爹的面喊,把他的眼泪喊下来。”隋玉笑。
衣鞋都拿过去,隋玉推门给男人送进去,她抱着小崽站在门口,指着浴桶里的男人,问:“小崽,他是不是你爹”
“嗯。”小崽重重点头。
“喊一声。”
赵西平惊诧地瞅过来,“会说话了”
“喊一声。”隋玉再次说,“是不是你爹喊爹。”
小崽羞答答地靠在隋玉的脖颈里,他偷瞄着眼神火热的人,乖巧地开口:“爹——”
赵西平眼睛一酸,他撩把水浇脸上,百感交集道:“我才离家多久,小崽就会说话了”
“这几天才能咬字清楚,只会叫爹娘和舅舅,其他的还说不清楚。”隋玉笑看着男人,故意问:“哭了”
“哭什么”赵西平不承认,他快速搓澡,穿上衣裳后,再舀水冲头发。
小崽看得津津有味,在赵西平走过来时,他主动伸出手讨抱。
“好孩子。”赵西平亲了亲小崽的脸蛋,期待地说:“再喊一声爹。”
小崽不开口了,他笑眯眯地趔着身子,不让滴水的头发碰着他。
“先去吃饭,你坐灶前烤烤火。”隋玉开门,说:“快跑起来,外面好冷。”
赵西平抱着小崽快步跑,小崽颠得乐出声,灶房里的烛火映在他的大眼睛里,清透得像黑宝石。
隋良走了,灶房里只剩殷婆带着翠嫂和林婶在发面,为明早的早食做准备。
“阿羌也回客舍了”隋玉问。
“是的,刚刚老牛叔过来把阿羌领走了。”殷婆说。
隋玉看看抱着小崽佝身吃面的男人,他们父子俩亲热的很,看样子不怎么需要她,她出门去客舍确认下三个小孩是不是都回屋了。
奴仆和老牛叔都睡在第二进客舍,老牛叔跟阿水占一间房,连带殷婆在内的十一个女奴分两间房睡,后来阿羌和花妞也挤了进来,好在她俩瘦小,不占什么位置,也挤得下。十四个男仆带着大壮分三间房睡。如此一来,第二进客舍只剩六间房,里面住的是独自流浪的旅人和三五成伙的侠客,人员虽繁杂,但也没出过什么事。
“花妞跟阿羌回来了”隋玉敲门,“大壮回来了吗”
“回来了,都睡下了,娘子你找她们有事”小春红正在倒洗脚水。
“没事,都回来了就行,你们多照看些这三个小的,大冷的天,可别把她们忘外面了。”隋玉嘱咐一声,又去看狗。
大黑狗带着小黑狗睡在草垛里面,它们自己在草垛下扒个窝,两只狗挤在里面比睡在空荡荡的屋里还暖和。
“不用起来,不用起来,我看看你们就走。”隋玉按下大黑的头,“你睡,小黑在不在”
小黑叫一声,隋玉拍它一下,“你个懒蛋,不点你的名,你是一声不吭啊。”
绕了半圈,隋玉回屋,屋里已经亮起灯火,床上的男人一个劲要让他儿子开口叫爹。
“你回来了你让小崽再叫一声,我说他不听。”门开,赵西平快速回头。
隋玉不理他,她坐在桌前沉默地拆头发。
赵西平下意识觉得不对劲,他提起褥子上的狼皮披身上,下床走到隋玉旁边问:“怎么了”
隋玉白他一眼,放下梳子绕过他上床。
“娘——”小崽爬过来。
“乖乖躺着,娘脱衣裳。”
赵西平确定了,这是在生他的气,他想了想,心里有了猜测。
隋玉掀开褥子躺下,她搂着小崽问:“饿不饿”
小崽不饿,他现在一天三顿饭跟着大人一起吃,鱼羹肉羹蛋羹,或是软烂的面条,对奶水的需求小了许多,一天一两顿就够了。
赵西平也躺下了,他伸手搂住妻儿,凑在隋玉耳边说:“我想你了,你想不想我”
“不想,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快活的很。”
“我不信。”
“我也不信你想我。”隋玉哼一声,她挪开横在腰上的手,斥道:“老实点,好好反省。”
赵西平想笑,他拉下隋玉身上的中衣,一下下吻着光洁细腻的后脖颈,不忘解释说:“在西厨的时候人多,我不好意思直勾勾盯着你看。”
“胡说八道,你一心扑你儿子身上了。”隋玉抬手推他,“别碰我。”
赵西平不听。
“小崽,你爹掐我。”隋玉乱告状,“快,你替娘打他。”
小崽当真了,他扑在隋玉身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瞪着赵西平。
赵西平偷亲他一口,见小崽愣了,他大笑出声。
“今儿让你们母子俩见识见识赵千户的手段。”赵西平撸起袖子,一手按一个,将妻儿罩在身下狂亲。
隋玉才开始还有力气反抗,后来束手就擒,眉眼含笑着望着男人。
身下的女人眉目含情,眼神温柔似水,两颊泛着薄薄的红晕,这让赵西平没了嬉闹的兴致。转眼看赵明光还瞪着俩大眼珠子,他看隋玉一眼,伸手提过小崽放在肚子上,轻声诱哄:“天黑了,快睡觉,门外有狼追上来了,它们喜欢吃不睡觉的小孩。”
隋玉侧过身,她抬手搭在小崽的背上,说:“快睡觉,娘也要睡了。”
小崽听话地闭上眼,躺在起伏的肚皮上,听着爹娘的呼吸声,他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了。”赵西平探头看一眼,问:“他的小床呢”
“在良哥儿的屋里。”隋玉探起身,说:“把他放在床尾,盖上狼皮褥子,你待会儿注意点。”
前一瞬还饱受稀罕的小崽转眼成了弃子,他躺在床尾不安地动了动眼皮,很快又在摇晃的余韵中陷入沉睡。
乳水交融,春潮汹涌,寒冷的冬夜迅速升温,屋沟瓦楞的积雪化作春水,滴滴答答蜿蜒一地。
“你想我了。”男人满足极了。
隋玉咬唇一笑,她偏头蹭掉眼角沁出来的泪水,抬起酥软的手臂缠着男人的腰,娇声问:“你不想我”
“不,很想你。”赵西平搂抱着她,解释说:“这一个月连下三场雪,我想走也走不了,在老家一直惦记着你和小崽。”
“河对岸的客舍都塌了,还砸死两个客商。”隋玉慢吞吞地跟他讲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发生的事,“最后三进客舍是我让人在半夜三更去推的,那个崔六趁你不在家,一直想欺负我,你明天找他家里去,狠狠揍他一顿。”
“好。”
天明,赵西平独身一人掂根棍子进城,趁着城内人多热闹的时候,他走进崔六的家,光明正大地闯进去,打倒三个小厮后,他闯进卧房将崔六拖下床,像打狗一样把他摁在地上打。
“三进烂房子,你接连几天登门逼我媳妇买下房子塌了,又诬陷是她派人推倒的”一棍子敲在崔六的大腿上,赵西平怒问:“怎么着当我死了你他娘欺负到我媳妇头上了。”
崔六痛得大叫,还不悔改地嚷嚷要让他姐夫给他讨公道。
赵西平又给他一棍子,放话说:“你只管去告状,你让胡都尉来找我,我倒要看看谁不怕死。”
胡都尉得到消息后吱都没吱一声,赵西平为了给他媳妇脱奴籍敢上战场,命都不要了,完全一个癫子,军中哪个不知情这种情况,他可不会去招惹。
“大人,大夫人来了。”小厮禀告。
“不见,告诉她,不想让崔六出事就老老实实待着。”胡都尉隔着门告诫一句,他深谙偷鸡摸狗之道,清楚地知道什么男人的女人碰不得。在官场上让赵西平吃吃小亏无所谓,触及隋玉,那就是惹到一条疯狗。
他赵西平命贱,可他胡都尉还没活够呢。
第190章 光明正大的不要脸
看见赵西平回来,小崽大声叫爹,他扶着隋良的腿颤颤巍巍站起来,贪心地想要迈开步子走过去。
“站都站不稳,你还想走路。”隋良揪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托住屁股一掂,他把小崽送到赵西平怀里,说:“姐夫,你要是没事就陪他玩,我去找我姐了。”
“你姐在哪儿”赵西平抱着儿子跟上。
“我姐在筹备讲话本的事,这两天要搭个高台。”想起他姐夫或许还不知情,隋良将之前的事简略地提一提,说:“看样子,我姐明年打算盖个茶楼,或许还要设法组个百戏班子。”
赵西平想了想,觉得可行,只要钱凑手,盖个茶楼也好,请个百戏班子过来,往后这边也就热闹了。
隋玉正领着人勘察地方,她转了一圈,觉得厨院以西的位置就挺不错,河道已结冰,人走在上面也不会踩塌。另一个优势就是胡都尉的客舍倒了之后横亘西边,呈南北走向,正好能挡住西北边的寒风。
河东矗立着厨院和主人院,河西矗立着两人多高的矮山,到时候南北两端用柴垛挡一挡,只要不下雨下雪,搭台说书就没问题。
“娘——”小崽喜眯眯地喊。
隋玉回头,看见赵西平,她打量他一圈,问:“如何”
“没什么问题,你这是想把戏台搭在这里”赵西平问。
“嗯,你觉得如何还是腾出个空置的客院用来搭戏台”
客舍的院子有些窄,还不如厨院的院落大,恐怕容纳不了多少人,赵西平想了想,说:“就这里吧,还不知道能不能办成,先试一试。”
隋玉白他一眼,“你就不会说几句吉利话”
“明年你一定能拉个百戏班子回来,到时候我再买两亩地给你盖个戏楼。”赵西平笑着改口,“这下行了吧”
隋良懒得听他们打情骂俏,他绕到缓坡爬上坍塌的废墟,踩着木椽子说:“这东西搭戏台正合适。”
“得了吧,戏台再塌了就好笑了。”隋玉一口否决,她安排甘大甘二带人去废墟上凿出个可容三五人走动的平台,下面砸几根粗木支撑着,确保不会倒塌,二十那日就让青山和张顺上台。
“小崽,快上来,你看我站得好高。”隋良站在废墟的最高处大喊。
“你小心点,小心踩空摔下去。”隋玉叮嘱,“墙土下面埋的有断木椽,裂口戳着人可是要见血的。”
“我上去看看。”赵西平把小崽递给隋玉,他踩着凸出来的土胚轻巧又迅速地在废墟上跳走。
小崽“哇”的一声惊呼,隋玉低头看看他,笑着给他扶了下帽子,免得帽沿遮住了眼睛。
低头的瞬间,前一瞬,赵西平的动作在隋玉的脑海中又重演一遍,她抬头打量着废墟,后退几步,将整个凹凸不平的小山罩进眼帘。
赵西平在上面走了一圈,带着隋良从另一个方向下来。
赵西平在前,身形轻巧,脚步轻盈,跟他相比,隋良显得笨拙许多,踩着留下的脚印,他下意识还要踌躇一瞬,这是因为他不常练武,对自己的反应能力不自信。
“在想什么”赵西平大步走到隋玉眼前,他接过小崽抱在怀里,说:“进屋,外面冷。”
“我想上去走一趟。”隋玉开口,“我又有个主意。”
赵西平反手将小崽塞给隋良,他陪隋玉再次走上废墟。
坍塌的屋顶上积了雪,表层的雪化了又冻成冰,踩上去咔嚓咔嚓响,茅草下是空层的地方,一踩就是一个洞。隋玉避开覆着茅草草盖的地方,踩着土方和深埋的木椽子行走。
“你见过杂技吗”隋玉扭头问。
“小时候看过一次,模糊有点印象,印象最深的是有人吞刀。”赵西平说。
吞刀,隋玉大概明白其中的技巧,但知道归知道,她没做过也没试过,不敢轻易尝试,万一因为不熟练露馅了,那就砸了其他手艺人的饭碗。
“我觉得可以在这个矮山上玩些花样,比如撑杆跳、翻跟头、倒立、人摞着人跑,或是人背人比赛跑。”隋玉思考着,“这些花样可以让镖师和客商都参与进来,每局设个彩头,有输赢争夺才有意思。”
赵西平连连点头,可行,如此一来,他倒是能接手这个废墟。
打定主意,隋玉让人把无事可做的奴仆都喊了过来,她吩咐道:“小春红和柳芽儿上来,跑三步翻一个跟头,多一步或是少一步都退回原地重新开始,谁先跑到那根烂椽子那里,晌午赏一碗蒸蛋。”
“娘子,我们也试试”甘大蠢蠢欲动。
“你们有另外的安排,撑杆远跳,先试试,看能不能行。”隋玉说,“小喜去把阿羌和花妞找来,你跟三草一人背一个,然后上来比赛跑。”
“好。”小喜立马往回跑。
“掌柜,我们呢”二黑问。
隋玉让他跟石头上来,石头身形精瘦,她让石头盘在二黑身上,二黑挂着他在废墟上走动跳跃。
安排妥当后,隋玉跟赵西平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让其他人各就各位,一声哨响后,他们各自行动。
客舍里走动的客商和镖师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唏嘘声和懊恼声一声声传来,他们穿上皮裘,揣着一腔好奇心走过去。
矮山上,甘大撑杆凭空跃起,迎着凛凛寒风快速下降,他眯眼瞅准落脚地,俯下身子轻巧落下,一手拔杆,寻准土方之间的缝隙,再次插杆助跑起跳。
“好!”围观的客商鼓掌。
甘二偏头看一眼,他不甘其后,紧紧追着甘大的身影快速助跑,然而插杆时戳进雪坑,杆子滑落,他狼狈地摔一跤。
山下响起一阵哄笑。
“快让开。”小春红喊,有杆子拦路,她不得不提前翻跟斗避开,少跑一步,她气得愤愤捶甘二一拳,又火速跑回起点重新开始。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镖师问。
“三步一个跟斗,多一步少一步都要回到原地重新开始。”隋良解释,他搓搓小崽的大腿,要不是抱着孩子,他也想上去比一比。
二黑驮着石头也走进了众人的眼帘,石头倒挂在二黑的背上,二人配合着跨跳,借着斜竖着的木椽子,二黑大喊一声,他跨过去抓住梁木,石头跟着一荡,二人空中翻转,赢得一片叫好声。
隋玉也跟着鼓掌,这动作不是她指定的,估摸着是他们二人私下商定的,着实是大胆又有趣。
小喜跟三草站在起点紧张地搓手,等隋玉吹哨后,她们二人各自背上阿羌和花妞,谨慎又稳当地迈出步子奔跑。
小喜跟三草是胆小老实的性子,加上有隋玉的嘱咐,二人无惊无险地跑完全程。
试跑结束,隋玉跟赵西平走下矮山,她跟众多客商和镖师说:“这两天我布置布置,二十那日,这些比试正式登台。”
“我们能不能参加”镖师技痒。
隋玉犹豫一瞬,说:“我回去琢磨琢磨。”
“我给登台钱,玉掌柜你只管组织,你负责琢磨比试的方式和规则。”站在隋良旁边的镖师高声开口。
隋玉毫不犹豫地答应,她脑子快速转动,说:“每场比试邀五位客商做裁判,大家可以下彩头,彩头可为鸡鸭鱼肉或是饼子包子汤饼的价,不能再多。”
“可行可行。”客商纷纷应和。
“那我回去就琢磨,这座矮山上暂时不能走动,免得上去的人多了,再给踩塌了。”隋玉说。
没人有意见,等隋玉走了,客商和镖师也就散了。
午饭后,隋玉召集家里四口人共议良策,她因为见识的多,主意也是最多的,但多而不精,需要隋良和赵西平循着她的思路做补充。至于话都说不清的小崽,他就是轮换着在爹娘和舅舅怀里坐坐,学着大人的话嘟嘟囔囔一个下午。
冬月十九,奴仆们挑着柴捆摞在废墟南北两边,烧柴的柴垛,牲畜吃的干草,纷纷运过去。忙活一整天,废墟和厨院之间立着两堵一人高的草墙。
隋玉和赵西平在废墟形成的矮山上来来回回走了半天,不稳定的地方垫实,锋利的断木抽走,再在合适的地方设置障碍。
客商和镖师来回不断地过来巡看,全靠这边的动静打发时间。
漫长的黑夜过去,天色放亮时,随着鸡鸣响起的还有锣声,这是一队客商赞助的,走商的时候若是遇到狼群用来恐吓狼群。
锣声起,张顺和青山登上削出来的三尺戏台上,张顺提着锣,他打扮得像个跑江湖的散客,身负短棍,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介绍秦文山的生平。
“秦文山乃是陇关人氏,从小生活在大震关下,父辈乱世经商,攒下一番家业。其人受祖辈余荫,甘为后代谋大利,在十七岁那年,他辞别父老,变卖半边家产,拉上同族兄弟,五人徒步长安,购置鞋履衣袜以及陶罐薪釜。牵上一头骆驼,五人翻越大震关,横渡长水,于雪山跋涉,本意前往关外,一场风雪,却让他们迷失在洪池岭,无意闯入雪山南坡,这就是他们攒下家业组建商队的开端。”
秦文山听得面色通红,他起身向众人抱拳,又是羞涩又是激动,玉掌柜编纂的十分合他心意,文绉绉,他还听得懂,哎呀呀,他简直想让父老乡亲都来听听。
其他客商很是心动,之前他们还怀疑过隋玉的能力,对什么话本戏目有些怀疑,现在是相信了,编纂的故事简洁不啰嗦,比他们自己吹嘘的还惊险刺激。
隋玉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一道突兀的锣声响起,她诧异地看向小春红,这才看见隋良在厨院后面招手。
隋玉以为是小崽在闹,她让赵西平过去。
“胡都尉的媳妇来了,她说她是的,我不清楚是真还是假。”隋良说。
赵西平跟他过去,的确是胡大夫人,他状若无事地问好。
胡大夫人冷笑,“前两日,你去打折了我兄弟的腿”
“对,是我。”赵西平坦然承认,“大夫人是来讨要说法的”
“难道不该吗”
“的确不该。”赵西平不怵她,直言道:“他先不义,我后不仁,他仗着我不在家来欺恶我媳妇,我回来了自然要找他算账。他是个恶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没什么说法能给你。”
胡大夫人语塞,他都承认了,她倒是不好骂,毕竟赵西平官位不低,不是她能随意辱骂的。
“西边是怎么回事之前把房舍卖给你们的时候你们不买,现在又占着我们的地方行你们的便宜”胡大夫人昨天就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这边锣鼓开唱,她就从家过来,就是要抓住他们的把柄。
“不是占便宜,是驱鬼。”赵西平面不改色地扯瞎话,“坍塌的客舍砸死了人,一入夜,那边就有鬼叫声。马武的族人说他喜欢热闹,我媳妇就想出这个法子,用人气驱散邪祟。”
胡大夫人:……
“你们要是能把那五丈多长的土胚房梁都挪走,不像个坟山一样堆在那里,我们也不用费这心力。”赵西平继续说。
意思就是那座废墟只要还立在那里,他就要在那座废墟上赚钱,光明正大的不要脸。
第191章 融洽的主客关系
胡大夫人被气走了,秦文山的故事也落幕了,赵西平过去将将赶上个尾巴,秦文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抓来了两只鸡,神色亢奋地把鸡扔上戏台。
青山和张顺也是一脸高兴,这段时间的苦练没白费,没出岔子让女主子丢脸,前前后后还各得两只鸡,值了。
青山和张顺退下后,甘大甘二、李武齐六举着杆子走上废墟,隋玉像模像样的跟众人行礼,再次介绍比赛的规则。
“……不管中途出现什么差错,只要不是摔伤了,就捡起撑杆继续比赛,最先抵达终点的人获胜。”隋玉说,“头一局是甘大甘二先上,诸位可以下注压输赢了。”
前日甘大撑杆跳得利索,大多数人都压他,也有喜欢冒险的人压注甘二得胜。
小春红和柳芽各执一个篾箩,里面装着各人下的注钱,客商和镖师都是不缺钱的,也不用记谁下多少注,他们不会为了一二十个铜板撒谎。
哨声响,比试开始,甘大甘二拔腿就跑,瞅到合适的豁口,撑杆插进去,两人倏然腾空,这种视觉效果最为刺激人,观看的人无不拍手叫好。
赵西平靠近,他抱臂靠在柴垛上看着。
“赵千户,待会儿你我比试一场”一个镖师靠近。
赵西平摆手,“这么多的镖师你不找,你找我做什么我不跟你玩。”
“怎么不跟我玩”镖师笑问。
“我跟人比试不是在校场上就是在战场上,不适合供人取乐。”赵西平是怕输了掉面子,给军士丢人,索性不参加为妙。
又一阵掺着唏嘘的叫好声,甘大胜出了,压他获胜的客商和镖师纷纷拍手叫好,刨除赏给甘大的一百枚铜子,剩下的赌注被压注得胜者瓜分了。
第二场,李武对战齐六,头一杆就分出胜负,齐六原是胡都尉名下的奴隶,亏损的身子还没养好,力气不敌李武。
一阵唏嘘声后,齐六红着脖子垂着脸跟李武走下矮山,有意向的镖师接过撑杆纷纷上台。
青山走过来拍了拍齐六,告诫说:“我们不是靠输赢赚钱,就是给镖师和客商们打个样逗个趣的,能赢钱自然是好,输了也不影响什么,你别一直惦记着。”
齐六点头,“我晓得。”
青山就担心他为了面子惦记着要再赢回来,到时候伤了自己是小事,惹了主人生厌才是后悔都来不及。
锣声响起,两个镖师攥着撑杆跑动,脚踏碎雪,雪粒簌簌落下,两个镖师心里不免一惊,自己跑动才察觉出其中的危险,冰雪湿滑,一旦有顾虑,速度就快不起来。
撑杆支起,人借力弹跳起来,下落时,二人仔细盯着下方,寻找牢靠的落脚地。
隋玉远远望着,体壮的镖师落地时踩滑了,一步滑出一尺远,人几乎是平躺在地上,这惹得旁观的人大笑,纷纷加大赌注。
第二杆,体壮的镖师胆怂,撑杆立起来又倒了下去,之后他放弃撑杆,一路跑到终点。
“老兄,你什么情况啊”相熟的镖师嘲笑,“摔了一跤把胆摔破了”
“别忙着嘲笑我,有种自己去试。”体壮的镖师拍他一掌,快步走回自己的镖队。
“怎么回事啊老曹”客商打趣。
老曹摇头失笑,说:“这个适合体瘦的人玩,我太壮了。”
隋玉下来请客商上去评判,站在废墟上能看得更清楚,所有客商都愿意给她十枚铜子,亲身上台观看。
隋玉走到赵西平旁边,她将冰凉的手塞进他的袖子,问:“小崽闹什么”
“小崽可没闹,是胡大夫人过来了,又被我气走了。”赵西平现在想想还觉得好笑,他指着废墟上跳杆的人,说:“我说我们是在驱鬼。这座废墟只要他们不动手移走,我们就厚着脸皮继续用来赚钱。”
“我之前还打算花钱买下。”隋玉说。
赵西平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今天一试,他发现跟无赖的人就要耍无赖,如此一来,又不花钱又不生气,多好啊。
一直玩到晌午,所有想玩撑杆的镖师都上场了,大家冷了也饿了,纷纷转移到厨院里去吃饭。
下午的时候,柳芽儿和小春红背着阿羌和花妞再次上场,这次客商们找来镖师,由镖师背着享受跨越奔跑的感觉。
正玩得起兴,一个圆脸管事带着一帮狗腿子过来赶人挖山,赵西平过去让客商和镖师们都歇歇。
“我们去逮猪杀猪,改天没人的时候再过来玩。”赵西平当着管事的面说。
有五个客商找到隋玉,他们想花钱请她为他们编纂故事。
“玉掌柜,你不是当地的人吧”蓄有美髯的客商问,“我听闻赵千户是近年才升上来的,你怎么会嫁给他”
隋玉看向赵西平,她笑着说:“我是流放过来的,老家在舆县,曾是小官之女。”
客商了然,这就说的通了。
“那你现在脱奴籍了”另有客商问。
隋玉点头,说:“赵千户的功劳,用战功换的。”
“值得。”客商点头。
隋玉笑了。
“在说什么”赵西平走过来,说:“天色还早,我们逮猪杀猪去。”
“在说你娶我是占便宜了。”隋玉挽住他,说:“走,杀猪去,晚上吃杀猪菜。猪杀了你先给小米送十斤过去,她快生了,这时候也不能喊她来吃杀猪菜。”
猪圈里响起猪嚎声,灶房里大火烧水,甘大挑着猪血送进来,一路走过来,猪血的热气散尽,已经凝成块。
“殷婆,大人让我来问水可烧好了”小春红跑进来。
“水快开了。”
“好,猪也快抬过来了。”
断气的黑猪抬到厨院外面,赵西平拿来专门为了杀猪打的木盆,猪放进去,除了后蹄和猪头,其余的部分都装进去了。
“今年的猪比去年的猪重。”老牛叔说。
“开水来了。”张顺和李武各挑来两桶滚烫的热水。
开水烫猪毛的味道不好闻,隋玉避了进去,听仓房里有小崽的声音,她悄悄靠近,悄悄推开门,走到小崽旁边,她轻轻“喵”一声。
“娘——”小崽扑过去。
“哎,我的崽崽。”隋玉将他抱起来,用力掂了掂,说:“崽崽又重了,娘快抱不动了。”
小崽一听她叫崽崽,他就止不住乐,又害羞又高兴,一头扎进他娘的怀里撒娇。
隋玉抱着他摇来晃去,见大壮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她指着外面说:“外面在杀猪,你去不去看”
大壮摇头。
“你见过杀猪吗”隋玉又问。
大壮点头,“他们说要杀我吃肉。”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隋玉明白了,八成是大壮之前住在农户家,村里的人拿他寻开心故意说的。
“人肉不能吃,不会杀你,他们骗你的。”隋玉拿起椅背上搭的小羊皮袄给小崽穿上,又给他戴上帽子,她抱着小崽往外走,说:“大壮跟上,我带你跟小崽去看杀猪。”
猪已经刮毛,隋玉出门的时候恰逢甘大拿着砍刀划猪腹,她下意识捂小崽的眼睛,他却是个胆大不知事的,两只胖手扒开隋玉的手指,从指缝里偷偷看。
赵西平拽出猪尿泡吹鼓,绑上麻绳牵在木棍上,他拿来给小崽玩。
小崽还小不会玩,猪尿泡到了大壮手里,阿水看见了,她带着阿羌和花妞过来,喊大壮一起拍打猪尿泡。
“把绳子剪短,让她们踢着玩,免得摸一手腥臭,再抹在身上了。”隋玉说。
小春红拿着剪刀跑过去,她只在小时候看村里的富户会吹猪尿泡给自家的小孩玩,她也没玩过,猪尿泡一落地,她先踢一脚。
“啊!”小崽也跟着踢脚,他也想玩。
隋玉当没看懂他的意思,见赵西平提刀肉去牵骆驼了,她指给小崽看:“你爹去给你姑姑送肉,你姑姑也要生小孩了。”
西边“砰”的几声响,隋玉抱着小崽过去看,不知道是胡家还是崔家的小厮在废墟顶上掀木椽子。
猪肉炖上锅,天色擦黑,西边干活的人扛走两根木椽子。在他们走后,有镖师上去看,削的戏台砸毁了,废墟顶上更凹凸不平,这样更适合撑杆和跑跳。
“吃饭了——”阿羌跑出来喊,“娘子,吃饭了。”
客商走近,他抬手敲下挂在墙上的锣,大声嚷嚷道:“吃饭了,都跑快点,跑慢了就只能喝肉汤。”
隋玉闻声抱着小崽出来,她进厨院瞅一圈没看见赵西平,问几个仆人也都说没见过,李木头来吃饭时说他还没回来,隋玉心里有了猜测,估摸是小米要生了。
新鲜的猪肉炼过后炒酸菜好吃,猪肉酸菜疙瘩汤味道也不错,只不过小崽不能吃,隋玉吃的时候,他馋得口水滴答。
“明早去买两盆豆腐回来,豆腐买回来放外面冻着,冻硬了端进去,明晚再做猪肉酸菜豆腐汤,蒸几锅黍米饭,烙些饼子。”隋玉交代。
殷婆应好。
吃过饭,还不见赵西平回来,隋玉带着小崽洗洗先睡了。
次日公鸡打鸣的时候,赵西平才黑着眼圈回来。
“小米生了”隋玉看见他就问。
“生了,生了个小子。”赵西平打个哈欠,说:“昨天晌午就请了接生婆过来,一直到今早天亮才生。”
“冬月二十一,跟我们小崽的生日相近。”隋玉往里挪挪,说:“你睡,补补觉。”
天色大亮时,隋玉起床,她将小崽才出生时穿的衣裳鞋袜都收拾出来,把小崽留在床上陪他爹,她进城一趟去探望小米。
晌午回来时,还没靠近,隋玉就看见西边的废墟上有镖师撑杆的身影,她过去看看,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的废墟,比昨天更适合撑杆跳跃,也适合在上面跑跳,比平地跑更有趣味。
下午,圆脸管事又臭着脸带人过来了,他一来,客商和镖师纷纷撤退。
往后的日子一直如此,大家像猫追老鼠一样,躲着藏着趁着没人的时候在废墟上消磨时光。不仅如此,镖师们还会搬走废墟上的木椽子拿到灶房,让厨娘们炖肉的时候烧火。
先后杀了四头猪,年关也到了,先是去给赵小米的儿子庆满月,之后便是小年,小年过完,客商们张罗着买羊,为除夕夜的烤羊做准备。
忙忙活活一整年,一年又到了尾声,隋玉带着奴仆牵着骆驼去官府交缗钱,交完缗钱,她又去定胡巷一趟,去宋家还之前借的五千钱。
“你明年不是要走商吗走商就要进货,布匹可不便宜,你手里的钱够用”不等隋玉开口,宋娴接着说:“我不缺钱用,你也不用急着还,你先拿去进货。”
第192章 忆苦思甜
隋玉手里的钱足够买货,从买回奴隶后,家里就没有大开支,一直维持着赚钱的状态。
“我手里的钱足够用了,还是早点把钱还你,不欠债我心里轻松点。”隋玉坚持先还债,她按下宋娴的手,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往后若是钱不凑手,我再来跟你借。”
宋娴只得收下,她嘱咐说:“钱不够,你可千万要来找我借。”
“就没见过你这种人,怎么着钱拿手里咬手非要给借出去。”隋玉笑了。
宋娴也笑笑,她可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肯借钱,主要是借给隋玉,她有一种扶持年少的自己的感觉。
“真决定要走商”宋娴又问一遍。
隋玉点头,大概的行程和动身的月份已经定了,四月的时候,她会带人跟着最后一波进关的胡商往东行,九月的时候大概能带货返回,赶在十一月之前进入敦煌城,留在家里陪家人过年,次年开春再出关。
宋娴紧紧攥着手,眼睛里流露出向往,面上却掺着犹豫不决。隋玉看在眼里,她恍若未觉,也不打算出声怂恿,这是个大事,走商有利也有险,能不能踏出这一步全看自己的心意。想要行走四方,看遍世间繁华,相应的也要承担风险和后果,尤其是有儿有女后,还要考虑这个家。
明明出门不到半天,隋玉突然特别想赵西平和小崽,她喝尽面前的茶水,起身说:“我回去了。”
“不在我这儿吃晌午饭”
“不了,我想我男人和孩子了。”隋玉坦然道,她笑着往出走,脚步很是匆忙。
宋娴跟出去相送,慢了几步,走出门就看隋玉已经骑上骆驼跑了。
赵西平架着小崽踩在猪圈上正在看猪,他指着个头最大的母猪说:“它叫小黑,是你娘的猪。”
小崽扭头往草垛看,指着蜷缩着晒太阳酣睡的小狗,嘴里嚷嚷着“小黑”。
“噢,小黑狗是你的,小黑猪是你娘的,那只大公羊是你舅舅的。”赵西平叨叨,“我有什么我有骆驼”
说到骆驼,他就看见隋玉骑着骆驼的身影,骆驼载着她在小道上飞奔。
“娘——”小崽也认出来了。
赵西平顶着小崽走过去,靠近时,骆驼慢了下来,隋玉举止利索地跳下驼背,冲他们父子俩奉上个灿烂的笑。
“大人。”后面追上来的奴仆慢下速度见礼。
赵西平挥了下手,示意他们继续走。
“我还以为你要在城里吃晌午饭。”赵西平将骑在脖子上的儿子举下来抱在怀里。
隋玉接过冲她伸手的儿子,她低头亲了亲小崽的胖脸蛋,说:“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奈何太想你跟小崽了,就回来了。”
不管真的还是假的,赵西平心里是高兴了。
夫妻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绕着客舍转一大圈,走到河边时,灶房的饭也做好了。
“娘子,今年过年是在这边还是回千户所”殷婆问。
隋玉看向赵西平,赵西平说:“回千户所吧,只有我们一家三口,噢,还有隋良,我们四个人过个年。”
“明年过年我也还是在家。”隋玉说。
“明年是明年,今年是今年。”
“那行吧。”隋玉随他。
之后,隋玉把客舍这边的事安排好,收拾几件衣裳,带上日常用的东西,当晚吃过晚饭就回城。
从春天搬去客舍之后,这边的房子一直没住人,开门时,门楣上震下来一层灰,院子里也落了厚厚一层落叶,人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倒座房里响起悉索声,赵西平警惕地看过去,月色下,几道低矮的黑影走出来,嘴里哈哧哈哧地哈气。
“是猫,它们偷住我们的房子,还反过来赶我们走。”隋玉哼一声。
“好几只呢,估计是野猫跑进来下崽了。”隋良说。
小崽发出猫叫,不知哪句惹到它们了,它们突然暴起叫骂,猫叫声又粗又刺耳,跟市井里骂架的老婆子似的。
小崽吓了一跳,他闭紧嘴巴不敢再出声。
“脾气还挺大,算了算了,别管它们,我们住两天就又走了。”隋玉往檐下走,说:“我来烧水,小崽给我送过来,良哥儿,你跟你姐夫把要睡的屋收拾收拾。”
“该让小春红她们下午过来收拾的。”隋良嘀咕,“天都黑了,睡在客舍那边多好。”
“你跟你姐夫说,是他要忆苦思甜,想念曾经我们三个自己动手洗衣做饭,洒扫擦洗的日子。”隋玉笑着说。
“姐夫,那你帮我把我的屋也打扫一下,我去哄小崽。”隋良打蛇随棍上。
赵西平不吭声。
“行不行啊姐夫”
“要不你打地铺睡我们床边”赵西平含蓄地拒绝了。
隋良“嘁”一声,他进灶房引燃油盏,梗着脖子回后院。
赵西平也跟着进来引燃油盏,他打开水缸的盖子看一眼,里面还有半缸水,够今晚用了。
隋玉抱着小崽在灶房烧火烤火,水烧热了,她先给小崽洗漱。
“你就是在这个家出生的,你还记得吧啊——张嘴,娘给你擦擦小牙。”
小崽抿着嘴不肯,隋玉扬起巴掌,巴掌扬起来却没落下去,她亲亲他,玩高兴了,小崽乖乖张开嘴。
“我数数,我们小崽有七颗牙了。”嘴里打着岔,隋玉快速给孩子擦擦牙板和舌苔,在他不耐烦之前,快速收回手。
“你还不高兴。”她拍他一下。
小崽这时又甜兮兮地笑了。
给小崽洗完脚,隋玉出去倒水,门口一道黑影快速掠过,是猫过来了,她进门舀碗水放在门外的墙根下。
“擦干净了,被褥也铺好了。”赵西平走出来,说:“你跟小崽洗漱后先上床,我去隋良那边看看。”
“行,你让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关上门窗,别让野猫跑进去了。”
隋玉洗漱过后抱着小崽回屋,褥子和垫子一直放在樟木箱里,西北雨少,被褥上没什么潮气霉味,反倒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
母子二人先脱衣躺下了,初到陌生的环境,小崽紧紧贴着隋玉睡,不敢像在客舍那边,晚上脱下厚衣裳,他还要扶墙走几步。
隋玉搂着小孩轻轻哄着,孩子快睡着了,檐下响起脚步声又把他惊醒了。
“是你爹跟你舅舅,快睡。”隋玉伸手搭在小崽的眼睛上。
没过多久,赵西平进来了,他轻声问:“小崽睡了”
“还没有。”
“我来抱,我来哄。”赵西平脱衣躺下,他接过小崽放怀里,说:“今晚他睡我这边。”
隋玉没意见,她打算开春了就给小崽断奶,提前让他跟他爹睡也好,先适应适应。
屋里安静了,不消片刻的功夫,隋玉睡着了。
再醒来,她听到隐隐约约的叫卖声还有些怔神,晃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孩子的嘟囔声伴着脚步声走近,赵西平推开门,跟小崽说:“快喊你娘起来吃饭,吃完饭我们去街上买年货。”
“饭已经好了”隋玉坐起来,“你起得挺早啊。”
“你儿子天不亮就醒了,在床上爬来爬去,我只能把他弄起来。”赵西平关上门,说:“我去喊隋良,你也快点,别又躺下了啊。”
隋玉穿好衣鞋开门出去,一只黑背白爪的野猫嗖的一下起飞了,从院子里跃到墙头,撇着耳朵盯着院子里多出来的人。
隋玉看眼墙角的碗,碗里的水只剩一半了,她伸个懒腰进灶房,灶台也擦洗干净了,陶釜里咕噜着疙瘩汤,汤里飘着酸菜叶子和金黄的鸡蛋碎。
“小崽已经吃了,我也吃了,我俩的碗也洗了,就剩你俩了。”赵西平又劲头十足地抱着胖儿子进来。
隋玉冲他比个手指,这男人能干的很。
吃过早饭,剩饭倒出去喂猫,收拾完锅碗,一家四口穿戴整齐出去逛街买年货。
这还是小崽头一次逛街,热闹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群、各式各样的年货,他看得格外起劲。
“屠苏酒给我来一罐。”隋玉掏钱买酒。
隋良跑去买饴糖,按着人头买,他买十个,分小崽一个,另外九个三人平分。
赵西平拿着饴糖让小崽舔了舔,这也是他头一次吃糖,尝到甜味,他惊得瞪大眼睛。
隋玉哈哈大笑,但不让小崽多吃,她嘱咐说:“让他多舔两口就行了,可不能整个都让他吃了。”
赵西平应好,他默默数着,在小崽舔了五口后,他将整块饴糖咬吃了。
小崽不依,哭唧唧地伸手抠他的嘴。
最后隋玉接过娃,让赵西平去割肉买鱼,她跟隋良抱着小崽在街上买桃符和桃枝。
年货置办整齐,一家人又回去准备年夜饭,隋良抱着小崽在院子里玩,隋玉跟赵西平在灶房做饭炒菜。
“这两条鱼肚里有鱼籽,炖好了给小崽吃。”隋玉伸手探锅温,说:“我有好久没做过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失水准。”
“不会。”赵西平提着清洗干净的母鸡进来,说:“鸡肚子里还有颗没壳的蛋,也留着给小崽吃。”
“对了,早上的蛋和酸菜是你去街上买的”隋玉这才想起来问。
“去隔壁借的。”赵西平笑,“这边久不住人,什么都缺。”
“明年过年还过来吗”隋玉笑问。
男人坐在灶下烧火,火光映亮他的脸,他抬头看向隋玉,说:“还是要回来,客舍那边虽说人多热闹,但我不觉得有我们住在军屯那会儿有意思。”
“晚上我们去那边转转”隋玉突然意动。
“行。”
鱼肉煎香,野猫贴着墙边溜进院子,隋良数了数,有六只猫守家呢。
“猫——”小崽指着猫喊。
“对,是猫,六只猫。”隋良搂着小崽让他学走路,“走,我们去抓猫。”
院子里孩子的笑声传进屋,锅里的油点子噼里啪啦响,鸡肉倒进锅翻炒,趁着空档,隋玉掂着铲子出去看一眼。
天上晚霞消散,浓重的寒意快速袭来,隋良扶着小崽走进灶房。
“来,吃块鸡肉尝尝咸淡。”隋玉捏块鸡肉喂隋良。
小崽也张大嘴巴,等鱼籽进嘴,他咂巴着嘴笑眯了眼。
鸡肉出锅,隋玉又煮道鸡蛋豆腐羹,这就端菜上桌了。
一家四口人,桌上四道菜,院子里的六只猫聚在一起,蹲在门槛外闻着飘出来的香气。
酒足饭饱后,剩菜全是猫的。
隋良去洗碗洗锅,赵西平去扎火把,隋玉则是抱着小崽给他换新衣,新做的大红衣裳,里面依旧絮着厚厚的羊毛。
“穿好了”赵西平在门外问。
“好了。”隋玉抱着小崽出门,说:“走,火把点上。”
四支火把,隋玉举着两个,隋良拿一个挥舞,赵西平一手抱崽一手举一个。小崽坐在有力的臂弯上,他仰头望着拔高拉长的火焰,在汇入人山火海时,他惊得瞪大眼。
围着火堆摇摆扭动时,小崽满脸的惊奇,振奋的鼓点、炙热的火焰、隐隐约约的吟唱、亢奋的人群、逗弄他的爹娘……小崽突然笑一声,他挥动手臂,跟大家一起乐。
鼓点密集时,大家一起往外跑,因为带着孩子,隋玉一家四口没出城丢火把,他们举着火把中途拐道,拐去军屯。
军屯里很安静,偶有几家还有亮光,走在熟悉却已陌生的路上,隋玉抬头四望,大约是黑夜的影响,关于这里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了。
走到十三屯,赵西平的步子顿了一下。
“是这里,没走错。”隋良开口,“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天天领着猪赶羊赶骆驼出去吃草。”
隋玉踏出一步,她走进巷道,往日生活的记忆纷纷袭来。
“我从没想过,我会从这里搬出去。”赵西平停在曾经的家门口。
“院子里那墩石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小崽,在没有你的时候,爹娘和舅舅就住在这里。”隋玉指给小崽看,“那时候你爹可刻薄了。”
赵西平站不住了,他一手抱儿子,一手拉媳妇,赶紧把人带走。
第193章 即将动身
初一的早上,曲校尉如往年一样,给属下赏赐年礼,赵西平这次带着他儿子去给曲校尉拜年。
“一个莽汉得了个仙童似的儿子,赵千户,你是有福气的。”曲校尉逗逗孩子,见这小儿不是那等羞涩小气的性子,他伸出手,说:“来,让我抱一下。”
赵西平把孩子递过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告辞离开。
赵西平喊住顾千户,说:“劳你替我跟胡都尉拜个年,我带着孩子陪校尉大人说说话,之后再去都尉府或许就晚了。”
“行。”顾千户痛快答应,他这下可算明白赵西平抱他儿子出门的用意了。
曲校尉让人拿来一柄缀着宝石的短刀递给小崽,他跟赵西平说:“你儿子骨架大,胳膊腿也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可得好好教他,将来我们敦煌出个玉面将军。”
“您太高看他了。”赵西平谦虚一句,他看着小崽,说:“我旁的不求,他能平安长大,平安到老就行了。”
曲校尉摆手,“你这见识就浅薄了,都是从小孩长到少年再成为青年的,你少时甘心种地打柴,再娶个不相熟的婆娘生一堆娃,最后两腿一伸进土了到最后除了你儿孙,谁也不记得你。你不是,你儿子也不会平庸,别说什么都不求,既然有条件就好好养他,从小就给他指条明路。”
赵西平垂眼思索,说:“他长大后若是不喜从军呢”
“有一身功夫傍身,你还担心他做不成其他事”
“也是。”赵西平点头,“他娘的客舍那边日日有奴仆练武,每逢冬天,镖师们也一早一晚出来练腿脚,他长在那边,看的多了,不愁没想法。”
“多少奴仆对了,你之前说出城干什么的奴仆没回来,找回来了”曲校尉问。
“他们自己回来的,带了一群野骆驼一起回来。”赵西平回答,继续说:“加上胡都尉赠送的,我家现在有二十三个私奴,五个官奴。”
说到这儿,赵西平想起来曲校尉之前说再送他两个官奴,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见到人。
“二三十个奴仆练武,你要做什么养出一队精兵啊”曲校尉似笑非笑。
赵西平瞬间明白,这是有人来告过他的状,一些练过粗浅功夫的奴仆,哪能成为精兵。显然,曲校尉也没信,此时出言只是告诫一二。
“开春后,我媳妇打算带着奴仆去关内一趟,她有想法组建商队走商。”赵西平坦然相告,“之后或许还会出关,我为她训练奴仆,想保她平安。”
曲校尉垂眼,见坐在腿上的小儿不耐烦了,挣扎着乱动,他把孩子还给赵西平,说:“走商确实赚钱。”
“她想去关外看看。”
“孩子留在家里跟你”
赵西平点头。
曲校尉笑了笑,他倒是不怎么意外,能让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为她上战场挣军功脱奴籍的女人,指定不会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
“老爷,来客了。”小厮进门禀报。
赵西平夺过小崽手上的短刀,起身说:“那属下告退,不打扰大人了。”
曲校尉点头,见赵小崽回头冲他挥手,他笑着也给这孩子挥手。
这孩子长得好,养得也好,赵西平的确是有福气,捡个媳妇捡到宝了。
赵西平回去后,转手将小儿得来的短刀送给隋玉,这柄未开锋的短刃不适合男人,倒是适合女人拿着防身。
“改天我拿去铁匠铺让铁匠再锻造一下,还要再做个刀鞘,木头的就行。”隋玉把东西打包好了,只等赵西平回来就去客舍。
“隋良呢”赵西平问。
“已经跑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客舍了。”
“那我们也走。”赵西平环顾一圈,看见趴在墙头晒太阳的野猫,有它们在也好,免得耗子啃坏房子。
“往后你回城,你就带些剩饭剩菜回来一趟。”隋玉嘱咐。
“也行。”
大门落锁,脚步声走远,墙头的几只猫走上屋顶去看,确定人已走远,它们跳进院子吃墙角放凉的半盆疙瘩汤。
靠近客舍,隋玉发现路上多了许多生面孔,她跟人搭话,发现这些人竟是来听故事的。
昨夜出城丢火把的人听到城北有锣声,好奇心强的闲人约着三五相识的人过来,他们隔着院墙听青山和张顺讲客商的故事,晕陶陶地闻了半夜的烤肉香,回去后大肆跟人宣扬城北客舍有多热闹,故事又有多好听。
这不,家中无客的闲人就过来了。
秦文山得知后,他出钱让青山和张顺登台,再次大肆宣传他的经历和辉煌事迹,另外两个客商争相效仿。
之前已经找过隋玉的客商再次找上她,催她赶快撰写他们的经商故事。
隋玉一一答应,赵西平还没当值,孩子有人哄,她全身心投入编纂话本的大业,并私下根据客商的讲述标注经商的路线和地点,以及相关的人名和进货的地点。
出了正月,温度略有回升,赵西平又开始一早一晚去校场点卯,经隋玉提醒,他每日回去都会去千户所一趟,往院子里的木盆倒些剩饭剩菜。想到猫官又发情了,不拴着它不知道要蹿哪里去,他下午回城的时候把猫官抓了回来。
“进去,你往后暂住这个家,等春天过完了我再来接你。”赵西平开门丢猫,又迅速关门锁门。
“你这是做什么”顾千户出门问。
“给猫送些饭食。”赵西平拍拍衣裳上黏的猫毛,解释说:“我们不常回来,家里来了几只野猫,有它们守着也好,屋里有活气。”
顾千户不在意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家的客舍又在排练什么话本子”
“对,我媳妇按客商的经历撰写的,然后又讲给其他人听,感觉客商经商的事也挺有意思。”赵西平牵着骆驼跟顾千户一起走路,继续说:“他们行走在关外,见得多听得多,不说跟人有关的,神神鬼鬼的传闻就不少,随便拎一件出来能引得城里的人都去听。”
顾千户也来了兴趣,等校场训练结束,他跟赵西平一起回客舍。
土地还没开冻,地里没有农活,过了正月又不走亲访友,城里但凡闻讯的人都赶了过来,河西那座废墟形成的矮山被人包围,周围散坐着摆摊的小贩,长归客舍这边是彻底热闹了。
隋玉也趁机做生意,她让小春红和柳芽儿去灶房帮忙,蒸包子烙饼子,擀面皮煮汤饼,到了饭点,再招揽人过来吃饭。隋良则是提着炉子坐自家房子后面晒太阳煮卤蛋,卤蛋的香味飘出去,路过的人少则买一个给孩子,多则人手一个。
至于剩下的奴仆,小喜和三草她们在废墟顶上换着花样跑,隋玉也时不时上去跑个来回,这样练下来,以后翻山越岭会更容易一些。
热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积雪融化,河水动流,客商们翻晒皮货后,各自打包行李和货物,补足干粮出城了。
看热闹的农人也回归到田地里,施肥、犁地、翻土、浇水,为即将到来的春种做准备。
甘大甘二一帮男仆着手挑粪肥地,女仆留在家忙着擀切面片再端出去晾晒,为商队的干粮忙活。
“我把人都带走了,你还要再买三五个种地的仆从回来,免得农事堆积,再把你累垮了。”隋玉跟赵西平说。
赵西平沉默着点头,他将办下来的“过所”递给隋玉,有了这个,她就能带着奴仆和货物出关进关。
越临近隋玉动身的日子,赵西平越发沉默,天天像是扛着个石头,神色疲累又沉重。
隋玉攥住他的手,说:“我回关内不会有危险的,那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遭了。”
赵西平长吁一口气,坦白说:“是我舍不得你。”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隋玉跟赵西平看过去,是隋良一脸激动地抱着小崽过来。走到门口,隋良将小崽放在地上,说:“去找你爹你娘,他们给你糖吃。”
隋玉立马明悟,她丢开男人的手上前几步,蹲下说:“崽崽,到娘这儿来。”
小崽支楞着手臂,他颤颤地迈开腿,一步、两步、三步……赵西平紧张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喘一声。
小崽越走越快,很快屁股就跟不上腿了,身子弯得像张弓,在他扑倒的前一瞬,隋玉跑过去接住他。
“哎呀,我们小崽会走路。”隋玉高兴。
小崽还没回神,他扭头看看,又挣扎着要下地,双脚一落地,他拉着隋玉的手迈开腿。
慢慢的,他松开手,一步一步往门口走,走到半途,他停下来,扭头看着爹娘笑。
金灿灿的日光慷慨地洒满这个小院,小儿银铃般的笑声回荡,赵西平不自觉地露出笑,身上的郁气也散了大半。
第194章 带娃上山打猎
“出城打猎啊”
隋玉握着小崽的手冲黄安成挥了挥,说:“对,出去转转,也带小崽去踩踩沙。”
赵西平跟守城官颔首示意,前面堵的商队出城了,他也跟着出去。
“玉掌柜,再会。”骑在驼背上的商人回头。
“再会,一路顺遂。”隋玉大声喊。
小崽匆忙瞅他们一眼,目光又落在远处的漫漫黄沙上,他拍着驼峰,试图驱赶骆驼前行。
骆驼晃了晃脖子,等女主人下令后,它迈蹄向南行,目标是远处的沙山。
小崽扭头回望,很快又被射出去的箭支吸引过去了,羽箭擦着飞鸟的翅膀落下,雪白的鸟雀嘎嘎大叫,吓得掉落几根羽毛,逃命似的飞走了。
赵西平甩了甩缰绳,骆驼加快速度,越过隋玉和小崽同骑的骆驼。
“爹——”小崽大声喊。
不等骆驼停下,赵西平后仰身子,迈腿侧身,手摁在驼背上利索又潇洒地跳下去。他捡起箭支在手上转两圈,回身冲跟上来的母子俩挑眉。
臭德行,隋玉笑了。
小崽尤为捧场,一双小胖手拍得啪啪响,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笑露几颗小米牙,在淡淡的晨辉中闪闪发光。
西边飞来一群鸟,隋玉跟赵西平仰头望去,她开口说:“你来抱走小崽。”
小崽到了他爹怀里,隋玉拿起挂在缰绳上的藤弓,又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她催着骆驼向西去,跟鸟群距离拉近时,箭搭上弦。
小崽抿着嘴紧张地望着,藤弓举起,枯黄的荒土地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影,他低头好奇地瞅过去。
“快看。”赵西平扶起他的下巴,箭已离弦,下一瞬,隋玉再次拉弓搭箭,对准方向立马放箭。
两只飞鸟先后中箭,尖锐的鸟鸣几乎是一并响起,它们挣扎着,鸟群飞行的行列乱了片刻,一阵啾啾鸣叫声后,鸟群骤然拔高,落下两只被羽箭坠着的黑鸟。
隋玉跟赵西平默默望着,在鸟力竭掉落后,隋玉骑着骆驼去捡。
“你娘厉不厉害”赵西平问。
小崽笑眯眯的。
“这么厉害的人是谁的娘”赵西平换个方式问。
“崽崽。”小崽咯咯笑,他冲着跑远的人大声喊娘。
赵西平笑了,他走到骆驼旁边,不等他发令,骆驼先一步屈膝跪伏下来,他抱着小崽坐上骆驼,骆驼又站起来。
“走了。”隋玉提着两只断气的鸟过来。
“娘——”小崽探出头。
“让你爹抱着你,我这会儿忙。”
又往前走,沙山上飞出一小群鸟,赵西平一眼明了,八成是山上有人砍柴,惊走了鸟群。
隋玉加速赶过去,再次拉弓射箭。
又有一只鸟掉下来,小崽激动地拍手,然而死鸟拿到他面前,他却只敢摸摸羽毛。
赵西平将三只鸟装麻布兜里,扎好袋子后,他也拿起弓,握着小崽的胖手,带着他拉开皮弦,放出羽箭。
箭插进土里溅起些许碎土,小崽激动了,他指着天上飞的鸟,一把攥住皮弦,一声声喊爹,还要试图射鸟。
一直跑到沙山的山脚下,这父子俩的箭筒空了两次,还是没射中一只鸟,倒是隋玉又射了两只下来。
跳下骆驼,脚下就是黄沙,带着寒意的春风携带着细密的沙粒,在靠近山脚时放缓了速度,沙粒落下,在粗硬的荒土上铺就一层黄色的沙毯,一层叠一层,慢慢形成长长一垄弯月形的沙丘。
赵西平拎着小崽走过去,人往沙丘上一放,腿脚快速下陷,小崽感受到挤压,他害怕地大叫,挣扎着要往他爹身上爬,越挣扎越下陷。
“咬——”小崽要哭了,有东西在吃他的脚。
赵西平笑着抱起他,说:“谁咬啊你看你的脚不还长在你腿上。”
隋玉走过来,她脱下鞋子,穿着足袜踩进沙里,又抬脚给小崽看,说:“没人咬。”
小崽将信将疑,赵西平再次放他下来,还没碰到沙,他立马抬腿,劈叉似的翘起双腿,缩着不肯下地。
赵西平跟隋玉哈哈大笑,如此又试两遍,小崽才小心翼翼踩进沙里。
隋玉抱着他一步步攀上沙丘,赵西平扔块带绳的羊皮,这是做水囊剩下的,没有毛只有光滑的皮,四角戳洞串绳,绑在屁股上后,坐在沙丘上滑得非常快。
“飞起来了——”
小崽眯眼,急速的落空感吓得他紧紧抱着隋玉,还不等酝酿出哭意,已经到底了。
“还玩不玩”隋玉低头问。
小崽不吭声。
“那我们上山去打鸟。”
赵西平收拾收拾东西,他扛走儿子,隋玉挎着两柄弓箭,提着水囊往山上走。
三月中旬,树木才生新绿,枯黄的杂草丛下藏着浅绿色的草头,树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芽苞,鸟站在树梢,尖尖的鸟喙啄破苞皮,啄走鲜嫩的嫩叶入腹。
有人上山,低处的鸟雀飞走,高处的鸟雀歪着头往下打量,小崽仰着脸望着,嘴里嘟囔着学鸟叫。
“嘘!”赵西平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五步远的一块石头侧方躲着一只灰毛兔子,若不是他眼尖,还真让它糊弄过去了。
隋玉抽出一根箭搭上皮弦,判断着杂乱的树枝横出来的角度,瞄准后,她松指放箭。
“叮”的一声,箭头撞在石头上,正在咀嚼嫩草根的兔子吓得慌乱四蹿,隋玉紧跟着再放箭,但已经晚了,灰兔钻进草丛里没影了。
小崽突兀地大力鼓掌。
隋玉跟赵西平惊诧地看过去,这小孩在庆祝兔子逃脱了
“拍什么巴掌兔子跑了。”赵西平轻拍他一下,“哪来的傻小子。”
隋玉弯腰从树下钻过去捡箭,无意间瞄到石头下有个洞,她捏着箭戳进去探探,开口问:“你吃不吃蛇羹这大概是个蛇洞。”
“你过来抱小崽,我过去挖。”
“我挖吧。”隋玉后退几步转个圈,她踹断一根枯枝,用断裂的树枝挖土。
赵西平抱着孩子绕个圈走过来,他手里拎根粗木,防着蛇窜出来打蛇用的。
“你吃过蛇肉”赵西平问。
“没有,流放的路上倒是挖出一条冬眠的蛇,押送我们的官差拿去吃了。”洞口挖开,隋玉弓起身子,微微后仰着头继续挖。
“我吃过,打仗的时候若是吃不饱,我们就逮蛇挖耗子洞。”赵西平说,“我来挖,我有经验。”
“行。”隋玉接过孩子。
赵西平接过断木继续挖,他凝神静气,眼睛紧紧盯着洞口,在蛇探头出来的那一瞬,他反应极快地拎着断木砸过去,一下、两下,蛇极力往出钻,他一脚踏过去,踩着蛇头反复碾踩。
隋玉稍稍吁口气,她低头观察小崽的神色,他紧张地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扭动的蛇尾。
风里涌出淡淡的血腥味,赵西平用粗木压着蛇尾,挪开脚一看,蛇果然还没咽气,还能张嘴吐信子。他另一只手拿着断木插断蛇头,将蛇头碾进松软的沙土里,他拎走蛇身。
这只黄褐色的蛇有一臂长,两指粗,不算肥,单煮蛇羹估计就一碗的量,倒是适合宰只鸡一起炖。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思索道:“他倒是不怕蛇。”
“不是不怕,他是不知道蛇是什么东西。”隋玉抱着小崽绕路回山道,说:“走,继续往上走。”
小崽趴着隋玉的肩上四处张望,不时瞅一眼他爹提的长蛇。
“这叫蛇,跟我说,蛇。”赵西平教他。
小崽笑两声,但不开口。
“肉。”隋玉说,“你吃不吃肉”
小崽“嗯”一声。
“蛇肉,蛇——”赵西平再教他。
小崽这下肯学了。
隋玉抱累了,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她找块石头坐下来歇歇。
不远处有树木断裂的声音,赵西平抱着小崽往那边看,那动静不像是有人在砍柴,倒像是什么野兽在山间乱窜,踩倒了枯枝断木。
隋玉也听出来了,她跟赵西平对视一眼,她抱过小崽,让他拿着弓箭过去看看。
是一只黄羊跑到山上来啃草,还像猪似的四处蹭痒,所过之处,无不是树折枝断。赵西平站在高处放箭,连放三箭,黄羊倒地滚落下去。
“我去捡羊。”赵西平冲隋玉喊。
“好,我跟小崽就在这儿等你。”隋玉放下心,她换个方向,扶着小崽站在石头上。
“崽崽……”
小崽抬头,隋玉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咧嘴笑了。
“崽崽,娘要出远门了,你跟你爹在家。”隋玉缓慢地说,“你现在还听不懂好多话,等我再回来,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小崽听不懂,但每逢爹娘和舅舅问他好不好、行不行、吃不吃,他都是下意识点头,这次也如此。
“真乖。”隋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她抱起孩子往东看,指着远处的城池,以及更远处的荒漠,说:“这个朝代的疆土很大,除了敦煌,外面还有许多城池。我呢,来到这个朝代是奇遇,我想看看上天除了让我跟你爹相遇又有了你之外,还给我安排了什么,而我还能做什么。”
小崽依恋地靠在她肩上。
隋玉偏头蹭了蹭,小崽咯咯笑,她也笑了。
“崽崽,等你长大了,我支持你做任何事,我不约束你。”隋玉吃力的将他举起来,让他越过自己的头顶看得更高更远。这不是她出生的时代,往后会有更好的时代,然而她跟他都无法看见。她不会像前世那样自由独立,她的孩子也不能,大概只能多走多看,越有钱越有权,身上的枷锁才会少一点。
第195章 宋娴同行
赵西平扛着黄羊绕圈走到山下了,他把羊放路边,又跑上去接媳妇和崽。
“你俩说什么呢”赵西平拍拍身上的灰,担心小崽会不舒服,他脱下外面染了羊血和羊骚味的衣裳。
“来,我抱你,你娘抱你可累了。”他伸手。
小崽扑进他怀里,无缘无故地亲他一口,一脸的讨好相。
“你跟他说什么了又夸我厉害了”赵西平不解。
“那倒没有,我跟他说我要出远门,留他跟你在家。”隋玉提着蛇拎着弓箭走在后面,说:“往后他过得好与歹就看你了,哪会不知道讨好你。”
赵西平不相信,主要是小崽听不懂这些话。
走到半山腰,隋玉再次接过孩子,赵西平扛着黄羊提着蛇挎着弓箭走在后面。
下山已经过晌了,隋玉指着不远处的沙丘问:“崽崽,还玩不玩滑沙”
小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有些腼腆地笑了,重重点下头。
隋玉立马抱他过去,捡起落了层沙的羊皮垫,母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沙丘顶,之前滑沙的痕迹已经很浅了,隋玉循着那道模糊的印子再次滑下去。
“起飞了——”
小崽尝试着睁大眼,沙粒拍在脸上生疼,他双手捂眼,从指缝里偷看。
滑到底,这次隋玉不用再问,她抱着小崽再次往沙丘上爬,又一次快速滑落。
爬上沙丘要半盏茶的功夫,滑下来只消咽口水的时间,隋玉有些累了,但小崽刚品味出趣味,她搂着他继续往上爬。
往返数十趟,隋玉累得喘粗气,她想再次抱着小崽爬上沙丘时,小儿拽着她不肯,他挣扎着下地,双脚陷在细沙里,拉着隋玉不让她再往上走。
“不玩了”隋玉蹲下问。
小崽松开一只手给她擦汗。
隋玉一下就绷不住了,眼泪掉出来之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背着他擦掉滑到下巴的眼泪。
赵西平牵着骆驼过来,他远远看着并不靠近,看看远方,又低头碾脚沙。
“娘”
“嗯。”隋玉仰头,她强咽下堵住嗓子的酸涩,清了清嗓子,这才松开按着孩子的手。
“还玩吗你爹来了,让他抱你玩,他力气大。”
小崽捧着她的脸,他明显能感受出隋玉的伤心,这孩子情绪敏感,也跟着伤怀,突然就不高兴了。
隋玉朝赵西平招手,她解下绑在腿上的绳子,说:“你抱着小崽玩。”
“好。”
隋玉退开,她站在平缓的沙土上望着他们。
赵西平几个大步走上沙丘,他抱着小崽往下滑,父子俩的眼睛都看向下方站的女人。
“娘——”
下滑的势头止住,小崽不玩了,他挣扎着从赵西平怀里离开,踩着松软的沙,一步一步朝隋玉走去。
赵西平脱鞋倒沙,偶尔掀起眼皮看眼长一脚短一脚走路的小儿,跟才学走路时相比,他现在稳当许多,至少不是急着迈脚,站稳了才迈出另一条腿。
隋玉蹲在那里等他过来,近了,她冲他笑。
小崽突然又高兴了,笑得眉眼弯弯。
“饿不饿我们回去吃饭。”隋玉搂着他,一手抬起他的腿,脱掉鞋子倒沙。
“咬——”小崽又指着鞋说鞋咬他。
沙倒干净,身上的沙也拍掉,隋玉给他穿上鞋,她牵着小崽走两步,问:“还咬不咬”
小崽一脸懵,他多走几步,又回头看看。
“不咬了吧”隋玉被他逗笑了,她抱起他,说:“咬崽崽的坏蛋被我打死了。”
小崽响亮地亲她一口。
“走了,我们该回去了。”隋玉回头。
赵西平起身跟上,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俩忘记我了。”
“那不会。”说罢,隋玉感觉到小崽在扯她的衣襟,这是想吃奶的意思,她立马垮下脸,一巴掌拍下他的手。
小崽蔫蔫地收回手,低着头不吭声。
“我们回去吃肉,殷婆肯定给你炖了蛋,还有你喜欢的汤饼。”隋玉又哄他,“你是大孩子了,要像阿水姑姑一样吃饭,还有大壮,他们都是要吃饭的,吃饭才能长高。”
赵西平接过孩子,说:“我来抱。”
一直到进城,小崽都是蔫巴的,回到客舍吃小半碗软烂的面条,又吃几口蛋羹,吃饱了才有精神。
隋玉拉着他慢吞吞地溜达一会儿,等他困了,赵西平抱他回屋睡觉。
“娘子,骆驼皮买回来了,买了六张,用了四百八十钱。”张顺过来报账。
隋玉点头,她去看骆驼皮,骆驼的毛短,色还不好看,皮毛多用来做冬鞋,所以价钱相对便宜。她买来是为了缝制帐篷,走商的路上夜宿野外,或是遇到下雨,可以搭帐篷躲雨。
“三张骆驼皮缝一起,针脚细密些。”隋玉用树枝在地上画图,说:“按照这个形状缝,留个口方便进出人就行。”
“进出人我们住吗”小春红问。
“对。”隋玉点头,“这个交给你们了,我去城里转转。”
“好,娘子你放心吧。”
隋玉去了宋娴家,她原本只是想跟宋娴说说话,不料宋娴却递给她一个羊皮卷。
“我问从祖了,他的心思在养骆驼上,往后大概不会像我祖辈那样四处游走做生意,这个于我们没用了,你拿去吧。”宋娴的神情有些落寞,解释说:“这是我祖上留下的路线图,大多是关外的,哪里有山,哪里有水,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有标记。你一个女人带着奴仆出关多有不易,你拿着这个,或许能给你一些帮助。”
隋玉沉默一瞬,这个心意太重了,她握着羊皮卷,说:“多谢你啊,宋姐姐待我实心实意,这番心意我记下了。”
宋娴笑笑,问:“准备的怎么样了”
“没准备什么,我入关后天热了,我们这边的皮货拿过去不好卖,索性就兑两匹绸缎,带几箱钱,空手过去买货。”隋玉坦诚交代。
“打算买什么过来”宋娴颇有兴趣地打听。
“布匹、丝绸、少量漆器、茶叶,暂定这些,至于其他的,只能过去了再看,或许会买些药材。”隋玉说。
宋娴若有若思地点点头,她突然说:“听说长安繁华……”
“我也听说了,所以想去看看,我听客商说,中原的技艺在关外很受欢迎,我打算去碰碰运气。”说到这个,隋玉笑了,她有些向往道:“我还没去过长安呢。”
宋娴也没去过。
“其他都好,我就是舍不得孩子。”隋玉又低落下来,赵西平舍不得她,所以她不好跟他倾述,只能过来跟宋娴说:“今天我跟赵西平带小崽出城玩,我抱着小崽滑沙,他感觉到我累,他就不玩了,还给我擦汗,我那会儿就哭了,他太懂事了,要是惹人嫌就好了。”
宋娴笑笑,“你这一离开,小崽要难受好久。”
隋玉点头,她自我安慰说:“都有这一遭的,他长大后也会离开我,那时候我也难受……再说我也不能一直围着他打转啊,我又不是抛弃他,还会回来的嘛。”
宋娴垂眼,一时没说话。
“我就当给自己休个假,从小崽出生后我日日不离他,喂着哄着抱着,现在能走能吃了,让赵西平独自照顾他半年。”隋玉拄着下巴,说:“他离家的时候,孩子日夜颠倒哭着想要爹,他回来知道后倒是高兴,让我多受许多折磨,这下让他尝尝我当时的滋味。”
宋娴突然笑了,“赵千户待你可不薄,你还计较这些”
“不是计较。”隋玉微微蹙眉,摇头说:“说不好,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我能做的,他也能做。”
两人一直聊到天色擦黑,隋玉心里的丧气散了许多,她从宋家离开,牵着骆驼拐去街上买一罐酒,身上没带钱就先赊账,下次进城再来结账。
骑着骆驼走出城,隋玉突然听到宋娴的声音,她回头,还真是宋娴骑着骆驼追过来了。
“玉妹妹,你动身去长安的时候能否带上我”宋娴大声喊,“年少时我想走出敦煌城,那时我爹拦住了我,现在我有家有业有钱,有年少的我最缺的东西,既然有底气了,为何不随心一次。”
“好。”隋玉答应了,“我们一起,我带你去长安。”
“那就说定了。”宋娴大笑,如果这次她没有勇气出游,她这一辈子,从始至终都不会知道敦煌城外是什么样的景,又养了什么样的人。
回到客舍,隋良突然跳出来拦住她,“姐,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走哪里去这就是我们的家,我还回来的。”隋玉搂着小伙子的肩往屋里走,说:“我走了,你姐夫肯定不放心,我把你留在这里他放心些。”
“有小崽还不够”隋良没相信她的话。
“好吧,是我不放心你姐夫,万一他又要离家出任务,小崽和客舍的生意都要有你操心了。”隋玉看着隋良,轻声问:“惦记爹是不是我这趟过去也是看他,如果还有痕迹,我把他的坟迁过来。”
隋良不吭声了,他还记得那个夜,却对那个人的脸模糊了记忆。
“姐,你还记得爹长什么样吗”
“你跟他长得像,等你三四十岁的时候,你的长相或许就是他的模样。”
隋良“噢”一声,又低声问:“姨娘呢”
“我长得像她,不过良哥儿,姐姐没法帮你找回姨娘的骸骨。”
“我晓得。”
隋玉拍拍他,说:“再过十年,你或许可以从我的长相忆起姨娘的模样。”
墙内响起啪啪的脚步声,隋玉跟隋良相视一笑,都作不觉。
“哇!”小崽扶着门冒头。
隋玉假装吓了一跳,她抓住小崽挠他的痒。
“娘——噢!哈哈哈……娘……舅舅——”小崽笑得要躺在地上,他向隋良求救。
隋良抢走外甥,抱着往屋里逃。
隋玉提着酒罐跟上,还没喝酒,脚步宛如醉了一样。
“宋姐姐说跟我一起去长安。”吃饭时,隋玉跟赵西平说。
“挺好,她也会带仆从护身,你俩做伴我放心了。”宋娴家里的仆从都是从她爹手里继承的,家仆忠诚,赵西平放心多了。
第196章 出发
进了四月,天气暖了许多,甘大甘二等一干男仆将四十亩地都种上庄稼,正好客舍里又迎来一队胡商,隋玉跟宋娴通个气,打算就跟着这个商队一起出城。
临行前的晚上,隋玉靠坐在床头望着在床上翻跟斗的孩子,听见脚步声进来,她偏头望过去。
“明早可要喊醒他?”赵西平问。
“喊醒,你带着他送我出城。”隋玉说,“他现在听不懂话,一觉睡醒找不到娘了,比亲眼看见我走了更让他惊惶。”
“那就睡吧,早点睡,明天早点起。”赵西平脱下衣裳上床,他拍拍二人之间的空位,说:“赵明光,来睡觉了。”
小崽欢快地应一声,他欻欻几下爬过来,乖巧地躺下。
隋玉跟赵西平也安静地躺下,夫妻俩都闭眼装睡,小崽看爹娘都睡了,他也乖乖闭眼睡觉。
待小崽的呼吸声平稳了,隋玉睁开眼,她望着漆黑的房顶,侧过身盯着对面的男人,屋里漆黑,模糊能看见一点起伏的线条。
她伸手摸过去,下一瞬被摁住了。
“睡不着?”
“你睡得着?”
男人沉默几息,他坐起身将孩子挪到床尾。他有些日子不敢碰她了,就怕倒霉又让她怀上,这晚也是,他抱着她,二人对坐着相互抚慰。
潮水漫堤时,隋玉仰起布满细汗的美人面,肩膀泛疼,她呜咽一声,十指紧紧抠住紧绷的腰腹。
男人将她推倒,一脚蹬地,一腿屈膝,低头倾覆而上,一声滑腻婉转的呜咽声如春水的波纹荡漾开。
月光从门缝中泄了进来,几缕光晕匍匐在地,又顺着紧绷的筋腱攀延上木床,风吹门动,莹白的月光一闪而过,惊人的媚意转瞬藏于黑暗。
闷了许久的乌云散去,惊雷降下,隋玉滑落,她瘫软着覆在他身上,宛如雨水降落浸入大地,她也要融化在他身上。
“你是不是把我肩膀咬出血了?”她细声细气问。
男人摇头,他没有力气再说话。
隋玉抬手摸了下肩膀,痛感似乎还在,牙印已然消失。
赵西平抬手搭上去,他胡乱揉一把,说:“我没用劲。”
“赵西平,你要天天想我。”隋玉支着下巴枕在他的胸膛上,提要求说:“每天睁眼闭眼都要想我。”
“这么霸道?”
哪里霸道了,隋玉轻掐他一下。
“不止,吃饭睡觉哄孩子,见到跟你有关的人和物,我都会想你。”赵西平缓过劲,他拉起褥子将两人裹上,“睡吧,夜深了。”
该交代的,该叮嘱的,前些日子已经说完了,这时无需再絮叨。
睡得虽晚,早上公鸡一打鸣,隋玉跟赵西平就醒了。
“你去打水过来。”隋玉说。
“好。”
清洗过后,隋玉换上昨晚准备好的男装,这是用赵西平的衣裳改的,衣裳上有磨损的痕迹。
“小崽,醒醒,天亮了。”隋玉从床尾抱起孩子,“还没睡好?待会儿送我走了,你再回来睡。”
“那怕是睡不着了。”赵西平拿着孩子的衣裳过来,他指了指隋玉,问:“小崽,这是你爹还是你娘?”
小崽虽疑惑他娘穿的衣裳不对劲,但也不傻,不至于分不出人。
给小崽绑起头发,隋玉抱着他出门,隋良听着动静也开门出来。
“舅舅——”小崽高兴地喊。
隋良摸摸他的小脑袋,跟着一起出门。
骆驼已经牵出来了,家里留八头骆驼,两大六小,其他的三十二头骆驼挂着驼铃,背上驮着装钱的木箱或是锅碗瓢盆,以及两匹绸缎和三捆帐篷。
吃过饭,赵西平抱着小崽骑上骆驼,隋玉检查过行装,跟胡商打个招呼,便招手示意奴仆们骑上骆驼准备出发。
“保护好娘子,路上听她的话。”殷婆嘱咐两个儿子,“娘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甘大甘二点头。
梦嬷跟柳芽儿比划几下,柳芽儿点点头,她骑上骆驼离开。
“嫂嫂为什么要离开?”阿水攥着老牛叔的手,说:“小崽会想她的,他会哭,好可怜。”
“不可怜,他娘还会回来,他爹和他舅舅还在家陪着他。”老牛叔给阿水捋了捋辫子,思索一会儿,说:“你跟你嫂嫂学,她是个聪明人。”
“我娘还会回来吗?”阿水突兀地问。
老牛叔一时语塞。
“不会回来了是吧?”阿水似乎早有预料,她大了,也知事了,往日的谎话已经骗不了她。
老牛叔没作声。
“以后我有小孩,我一定不离开家。”阿水愤愤道。
“不能这么想。”老牛叔蹲下,“你没娘,爹亏待过你?你不也长大了?小崽的娘出远门了,他照样会高高兴兴长大,等他娘回来了,他爹说不定也要出远门,都不可能一直陪着孩子。”
老牛叔不会讲大道理,他也不会教养孩子,但隋玉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着这里,隋玉要名有名,要利得利,除了受家世连累,婚后的路子走得顺遂平坦,老牛叔就打定主意摸索着隋玉的性子教养阿水。
“照你这么说,谁都不准离开,那等孩子长大了要离家,你还能抹脖子死了?”老牛叔拍拍阿水的头,说:“滚出去玩吧,一点点年纪就琢磨着生娃,你还是跟花妞去捉虫喂**,多赚点钱,等我老了你养我。”
“好噢。”阿水大叹一声,“我去赚钱,等小崽哭着回来了,我给他买糖吃。”
老牛叔笑笑,小崽这个小少爷可不缺糖吃。
东城门,隋玉拿着“过所”给守城官检查,登记过后,她带着驼队和奴仆出城,免得挡着别人进出。
宋娴已经带人在城外等着了,黄安成黑着脸带着两个儿女过来送行。
赵西平看见了,他没有过去,他抱着小崽止步在城门外。
隋玉回身冲他们挥手,赵西平也握着孩子的手挥了挥。
“娘——”小崽不解,他指着手指要过去。
“娘去给你逮大鱼了,还有会说话的鸟,会唱曲,你不记得了?你娘还给你说过。”赵西平温声安抚。
小崽记起来了,望着越走越远的人,他突然有点想哭,嘴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
“好了好了。”赵西平给他擦掉眼泪,“我还在家呢,你舅舅也在家,我们在家等你娘回来。”
“姐夫,我们进城吧。”隋良开口。
“行。”赵西平抬头往东看一眼,隋玉似乎也在回头看,他摆了摆手,驱着骆驼进城。
“去我家坐坐?”黄安成追上来,他看了看小崽,小儿一脸的茫然无措,攥着两只手,还知道给自己擦眼泪,这么乖的孩子,他娘真是铁石心肠,说丢下就丢下了。
赵西平摆手,他要回去哄孩子。
回客舍之前,赵西平带着隋良和小崽回千户所一趟,客舍那边又有耗子了,他要把猫官请回去。
一开门,院子里猫毛乱飞,猫都惊跑了,空留一地猫毛。
“猫官,你跑什么?你也想当野猫?”隋良喊。
猫官谈情说爱两个月瘦了许多,肥肚腩没有了,腮帮子上的肥肉也下去了,猫毛炸开,枯燥黯淡,精神也萎靡许多。
一见到主人,猫官从墙头跳下来,一声接一声委屈地喵喵叫。
小崽低头看得认真,他也跟着喵一声。
赵西平见状,他让隋良拉着小崽跟猫官玩,他则是出门去河里挑水,回来的时候又拐去街上买二十个包子。
院子洒水压下灰尘和猫毛,赵西平拿着大扫帚一通扫,扫完了又清洗猫盆,二十个包子都掰开扔里面,忙完这些,日头也老高了。
小崽又在哼哼唧唧找娘,猫官再怎么叫都不起作用。
“走了,我们回去。”赵西平抱起孩子,说:“隋良,你把猫官抱上。”
“好。”
出门遇见顾千户回来,赵西平出声打招呼:“早训结束了?”
“对,你今天又没去啊。”
“在家带孩子,胡都尉没说什么吧?”
“你又不在,他说给谁听。”顾千户往屋里走,说:“进来坐坐?”
“不了,该回去了。”赵西平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想起之前曲校尉的话,他看向隋良,问:“你往后打算做什么?”
隋良一愣,他有些迷茫地说:“跟着我姐,我给她帮忙。”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说要参军打仗的。”
隋良点头,他还记得这事,“若是边关又起战事,我就去杀敌,若是没有战事,我就跟我姐一起,她没有可用的人,我能帮她。”
“那你从明天起跟我去校场,我训练的时候你带着小崽在一旁看着。”赵西平做出决定,“先跟着看看,若是有兴趣,你也跟着练。”
隋良没意见,有姐在他就听姐的,姐不在就听姐夫安排。
客舍这边,人和骆驼都走光
了,冷清极了,也没有客人入住,剩下的人都闲着。
小崽回来后突然大哭,他呜呜咽咽的,赵西平抱着他耐心地哄,走出客舍,他沿着河流往下走,越往北,人越少。
河里突然噗通一声,是鱼跳出水面了,小崽泪眼婆娑地看过去,赵西平蹲下撩水给他洗洗脸,说:“我们下午来钓鱼好不好?”
“娘——”
“你看那座山,山上在修长城,爹明天带你去看。”
小崽又要哭,赵西平忙打岔说:“今天,今天就去看,我们先回去吃饭。”
小崽的确是饿了,吃饭的时候安静一会儿,吃过饭困了,他又哼哼唧唧要找娘。
赵西平抱他回屋睡觉,床上有隋玉的味道,小崽翻几个身,他抱着褥子睡着了。
赵西平长吁一口气,隋玉没走的时候也时不时一天半天不在家,那时候小崽也不哭着要找她,估计是亲眼看她走了,这才惦记着。
他也累了,靠在床头歇歇,估摸着小崽该醒了,他把床上的脏衣裳收拾收拾,打算等空闲了再洗。
床上的小孩翻坐起来,一睁眼看见他爹,立马想起离家的娘,嘴巴一瘪,还没出声,眼泪先出来了。
“走走走,我带你出门,你别把客舍淹了,这可是你娘的心血。”赵西平扛起他,出门跟隋良打个招呼,他喊上大黑狗,一起往北走。
两人一狗一路往北,走走停停,在天色擦黑时才模糊看见山上长城的形状,山下有河流奔涌的响声。
大黑狗吠叫几声,赵西平喝止它,他低头看看小孩,问:“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小崽压根不想来。
停留不过片刻,赵西平又抱着孩子原路返回,越走天色越黑,天上繁星闪烁,他望着天,估摸着隋玉该吃饭了。
“饿。”小崽捂着肚子。
“你是哭饿的,明天不哭了行不行?”
小崽不理,他张嘴又哭,越哭越饿,他又想娘了。
大黑狗烦了,它垂着耳朵丧气地跟在后面,越走越慢。
“跟上啊。”赵西平回头,“你还成大爷了。”
大黑狗呜呜几声。
“饿。”小崽又说。
“不哭了,不哭就少饿一点,我们马上回去了。”赵西平加快脚步。
小崽真就不哭了,他也哭累了,又饿又渴,他趴在他爹肩膀上,突然张嘴咬一口。
“嘶——你咬我做什么?”
小崽不吭声。
走到半夜三更,赵西平看见远处有火光,大黑狗听见熟悉的声音,它打起精神吠叫几声。
小崽惊醒,望着黑漆漆的夜,感觉还在走路,他张嘴欲哭,又哭不出眼泪,索性作罢。
“姐夫,你跑哪儿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你吓死我了。”隋良急死了。
“回家吧。”赵西平脚步没停,“家里有饭吧?”
“有,小崽是不是饿了。”
“嗯,他饿了。”赵西平加快脚步。
回到家,殷婆端来温水,小崽大口大口喝,喝完水又吃青菜鸡蛋豆腐面,吃得又急又快。
“我姐在家的时候都没让小崽受这个罪。”隋良要气哭了。
赵西平没解释,等小崽吃饱了,他打热水给孩子擦洗。
“晚上跟舅舅睡好不好?”隋良过来问。
小崽摇头,亲爹还是亲爹,哪怕让他挨饿受渴,这会儿还是黏着亲爹。
“你去睡吧,我心里有数。”赵西平笑了下,“你放心,这是我亲骨肉,我不会害他。”
隋良剜他一眼,说:“你等着吧。”
等他姐回来他就告状。
给小崽洗完脸,赵西平抠坨驼油揉化抹在他脸上,免得明天裂口。
“走了,我们回屋睡觉。”赵西平抱起他往主人院走。
躺到床上,小崽又搂抱着褥子,赵西平轻轻拍他的背,不多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小崽一有动静,赵西平就发觉了,他一直守在床边。
“醒了?”他抱孩子出去撒尿,“今天你醒晚了,我们不去练武,我带你去钓鱼,也带上你舅舅。”
早饭有鸡蛋饼有青菜鸡肉粥,隋良喂小崽喝半碗粥又吃一小块饼,他揣上两个鸡蛋,灌一囊开水,拎着小板凳跟着去钓鱼。
又是往北走,小崽嚷嚷着不不不,他不要去。
“你不哭,我们就不去。”赵西平就势止步,他把孩子放下来,说:“我们来钓鱼,钓到鱼了拿回去煮鱼羹。”
隋良怀疑地看看,他放下小板凳坐下。
河里的水流速快,压根钓不了鱼,空钩扔在那里,赵西平又去陪小崽挖虫,虫玩够了又和稀泥玩。
晌午回去的时候,父子俩都一身泥,小崽的脸上都是泥,倒是笑呵呵的。
又是吃饱肚子洗个澡,小崽午睡的时候,赵西平开着门坐在檐下搓洗衣裳。
“姐夫,你昨晚折腾小崽干嘛?”隋良心里还有气,他要来问个明白。
赵西平拧干一件小褂,他抖了抖挂晾衣绳上,这才说:“爹不同娘,小崽更喜欢你姐,她走了,他能哭十天半个月,若是依着他的性子,他睡觉哭,睡醒了哭,吃饭哭,有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也要哭,嗓子都要哭坏。”
“他肯定要更喜欢我姐,怀他生他奶他,多大的功劳。”
赵西平幽幽看他一眼。
“噢,是这样。”隋良反应过来,他拿错重点了,“是要哭坏嗓子。”
“让他有个怕的,哭的时候有个忌惮,再多陪他玩,大概能糊弄一段日子。”其实赵西平心里也没谱,只是昨天往长城根下走的时候,他突起的想法。隋玉在的时候,这个孩子很乖,离了她,又执拗的很,昨天下午哭了半天,一直这样哭下去多伤身子。
隋良勉强信了。
“这个月我一直陪着他,就是去校场也带着。”赵西平又拧一件小裤挂起来,说:
“你放心,我不敢怠慢你外甥,这可是你姐的心肝宝。”
隋良不好意思笑笑,解释说:“我就是心疼小崽……”
“晓得,有你监督也好,我也怕做错事。”
正说着,老牛叔过来了,他朝屋里瞅一眼,问:“小崽今天哭了吗?”
“没怎么哭。”赵西平说。
“那就行。”老牛叔稍稍放心了,“阿水那时候哭得嗓子都哑了还要哭,我算是被哭怕了,那时候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听不见就好了。”
“后来呢?”隋良问。
“后来瘦了好几斤,估计是她哭习惯了,到后来就不哭了。”话落,老牛叔看见床上的孩子坐起来了,他给赵西平指了指,赵西平立马把孩子抱出来。
“阿水说要给小崽买糖吃,让隋良带他们进城。”老牛叔说。
“我给他们买糖吃。”赵西平给孩子穿上鞋,他进屋抓兜铜子,说:“小崽,我们进城买糖吃。”
阿羌、花妞、大壮、阿水、隋良,赵西平都给喊上,大家轮换着拉着小崽走路,走累了,他再抱着孩子走。
在城里逛一圈,吃完饴糖,赵西平又去买二十个,这才领着一帮小孩出城。
一路走走停停,掐朵花,捕只蝶,坐在地上看蚂蚁搬虫尸,累了歇歇,渴了喝口水,淡了舔口糖,等回到客舍,也该吃饭了。
半天又混过去了,伺候小崽洗漱后,回到床上,小崽抱着赵西平哭着喊娘,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毕竟也走累了。
次日天不亮,赵西平抱着熟睡的小儿,又领着隋良回城去校场,到了校场,小崽就醒了,一睁眼就是好多人,他哪里还有心思想隋玉。
散场后,胡都尉想来抓赵西平训斥,赵西平借口要哄孩子溜走,三人在城内吃完早饭,又四处闲逛。
到了黄昏,隋良抱着小崽跟着赵西平又去校场,进进出出的人都来逗小孩,小崽忙的很,应付完大人继续看他们舞刀弄棍,他忙着啪啪拍巴掌,一直到天黑才能回家。
照例,睡前又哭一场,赵西平已经满足了,他熟练地哄睡。
之后的日子一直如此,赵西平一直处于不让自己离开小崽视线的状态,有他陪着,有的玩有的吃,还不用天天待在客舍,小崽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不再时时想起隋玉。
半个月过去,隋玉一行人走出武威郡,即将迈向洪池岭,没有人烟的地方,行人都是循着河流游走的方向行走。
“上面是雪山?我们要翻越雪山?”宋娴仰头,雪山就在眼前,不再是站在敦煌城外看到的一模雪影。
“不是从最高峰翻过去,不过山上的确有积雪。”隋玉回答,“你别怕,洪池岭上也有驿站,还有人修筑长城,不过不知道这上面的长城完没完工。”
河水奔腾,清澈的雪山积水汩汩而下,河沿岸的水草青绿葳蕤,附近散落的山羊时不时过来薅一口,又很快被羊倌持鞭赶走,担心会污染了水源。
山道蜿蜒,蹄印交错,商队来往,已经踏出一条灰黄色的小道。
胡商的队伍在前,隋玉跟宋娴领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后面还坠着提着粪篮子的小孩,盯着骆驼屁股,目光时而移到骆驼背上的木箱。
青山走在后面扬了下棍子,驱赶小孩离远点。
绕一大圈,攀上一个高处,隋玉回头往下看,捡粪的小孩们止住步子,又忙着打草,山下武威郡变得渺小,更远处变得不真切,敦煌城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第197章 翻越雪山
夜晚降临,安营扎寨,夏季河水充盈,河道拓宽,青绿色的水草泡在水中,若是不注意,脚踩进去,鞋要湿透。
小春红“哎呦”一声,她一个晃眼,脚踩进茂密的草丛里,鞋底瞬间泡透。
隋玉看去一眼,她搬下一张毛毡扔在杂石乱布的河滩上,骆驼得了轻松,甩了甩脖子,径直踏进河道啃草喝水。
青山和甘大甘二等一众男仆合力扯开毛毡,抖开后盖在砸进土里的木板上,四角的绳索绑在地上的石头上,固定住后再搬石头压在毛毡上。
三顶毛毡屋搭盖好,火堆也燃起来了,周围埋一圈石头,铁锅架在上面正在咕噜噜烧水。
担心陶釜易碎,隋玉离家时带走了家里唯一的铁锅,铁锅耐摔耐放,烧水煮饭也快。
柳芽儿从上方的石头上蹦下来,她手里掐着两把萝卜秧子和苦菜藤,五月暑热已起,萝卜菜和苦菜藤在敦煌早该长老了,洪池岭上的野菜还嫩生生的。这些野生的萝卜秧子和苦菜藤,以及韭菜或是荠菜等常见的青菜都是过路的客商撒下的种子,种子撒在水草丰茂的河滩,余下就靠天生地养,能不能发芽长大全看运气,有的地方长有大片大片的野菜,有的地方水淹或是干旱,寸草不生。
水烧开了,宋娴揭开锅盖,隋玉将搓好的面疙瘩倒进去,压下沸腾的水花,她持着一双长筷子快速搅拌。
“大掌柜,菜洗好了,也揪好了。”柳芽儿捧着一箩菜过来。
“倒里面吧。”隋玉让了让。
青菜叶子入锅,再撒上盐末,隋玉拔出腰间挂的短刀,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条腌肉切五片丢进锅里煮。
锅里冒出香味,河上游也有肉香味飘下来,青山等一干巡逻的人往河上游看,两个商队隔着两三里的路,隐约只能看见一星火光。
“吃饭了。”隋玉喊。
一摞陶瓷碗,黑色的粗陶,一人一碗浓稠的疙瘩汤。隋玉给众人分好饭,锅里的面疙瘩见底了,她又舀五瓢水倒进去,准备水开了冲油茶。
山顶是皑皑白雪,莹白的月色下,山尖泛着白光。而山腰处,以河道为底,青草蔓延,宛如一条绿腰带贯穿,到了高处,又是乱石丛生,石壁坚硬,荒土上寸草不生。
绿的草,灰的石,黄的土,方圆一里内,生机和荒凉共生。
宋娴扒口面疙瘩细细嚼着,她向上看,问:“我们还有多久能走到雪山顶?”
“不经过雪山顶,我记得这条河发源于山麓西侧,我们绕到西侧,那里有地势稍缓的山谷,穿越山谷再下山,就翻过这座山了。”隋玉说,“至于需要多少天,我也记不清了。”
“娘子……不,大掌柜,你也从这座山走过?”小春红好奇,“这不是你头一次入关?”
“不是,我不是敦煌本地人。”隋玉摇头。
小春红还想再问,甘大出声打断:“火坑里没柴了,再添些柴。”
疙瘩汤吃完,一人抓把炒面丢碗里,戳坨猪油,再撒上
盐,淋两勺开水冲泡搅拌,大半碗油茶下肚,肚里这才有了饱腹感。
石坑里捂着火,安排好守夜的人,隋玉和宋娴钻进毛毡屋睡觉。三张骆驼皮缝制的毡屋,勉强能挤十一一人,隋玉和宋娴跟九个女仆睡在一起,另外两个毛毡屋是三十个男仆共用,每轮四个人守夜,将将能把人都塞进去。
地上铺着干草,毛毡又闭气不透风,十来个人睡里面,穿着衣服睡,不盖东西也不会冷。
石坑里的火明了灭,灭了明,当黑夜离去,天色熹微时,毛毡里的人醒了。
休息一夜的骆驼又驮上毛毡和干草,钱箱和绸缎捆严实后,锅里的野菜咸粥也煮好了,不分主仆,各自喝上一碗填肚子,锅碗端去河里洗刷洗刷,不等锅底的热气散尽,浇灭火星后,商队再次动身赶路。
越往山上走,暑气越稀薄,河滩上的绿草也愈发低矮稀疏,地势不平,杂石密布,河道急转,不能通人的地方,人拽着骆驼的缰绳爬上凸起的矮山包,骆驼无法攀援的地方,还要人搬石垫路。
如此又过七天,一前一后两个商队的距离越拉越近,胡商载货甚多,走进山谷时,负重感才减弱许多。
垒石搭灶,三个胡商过来打招呼,隋玉邀他们坐下一起用饭。
“昨天射了两只野兔,我正打算炖一锅,再焖锅黍米饭,今天吃顿饱的,往后的几天要将就着过了。”隋玉说。
“玉掌柜走过这条路?”胡商微诧:“如此我们便放心了,前路草稀柴少风大,若是变天还有风雪,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不会再彻夜休息。我们大当家让我们来支会一声,免得玉掌柜没准备。”
“劳三位替我谢过大当家。”隋玉出言感谢。
胡商摆了下手,不提赵西平是汉军千户,隋玉在敦煌又有客舍,就是寻常的商队,路上遇到麻烦了也会相互通个气帮个忙。
待萝卜干炖兔肉起锅,隋玉盛一碗肉给胡商送去,以示感谢。
黍米饭浇上肉汤,一人一勺荤菜,最后用锅里的荤油煮个青菜汤,饭饱水饱后,隋玉招呼奴仆骑着骆驼继续赶路。
爬山时,山路难走,故而是人牵骆驼行走,山谷里地势稍平,众人骑着骆驼代步,行路的速度就快了起来。
天色擦黑,走在前方的胡商没停下歇息,隋玉的商队也就没停歇,催着骆驼在茫茫黑夜中继续赶路。
山谷间风声回荡,蹄声回音绵长,头顶的夜空似乎被山峦割断,星子坠落,中途陡然消失。
待绕过一座雪山,澄澈绵延的夜空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是宋娴第一次近距离看星空,在山顶上,夜空如水般清透,再无雾蒙蒙之感。她坐在骆驼上回首,恍然以为爬上雪山顶,伸手便能撑天。
前方哨声响,胡商停下行进的脚步,打算在此短暂歇息。
“毛毡搬下来,夜间寒凉,大伙儿铺着干草盖着毛毡睡觉。”隋玉吩咐。
一帮人铺草垫,一帮人牵着骆驼去吃草,顾不上生火做饭,隋玉跟宋娴翻出炒米,每
人发半碗,空口嚼嚼就倒下睡觉。
醒来时,天上星星还在,月亮已经偏西,半边已经隐入雪山,隋玉判断离入睡时已有两个时辰,若是在家,公鸡已经打鸣了。
家……隋玉突然情绪低落,她从怀里拿出小崽穿过的短褂盖住脸上,短褂上的奶味已经消失了。
“想孩子了?”宋娴坐过来。
隋玉缓缓吁口气,她拿着短褂看了又看,再次折起来揣进怀里。
“嗯,想他了。”她回答宋娴的话,望着西方无边的夜空,脑海中浮出坐落在荒野上的客舍,山谷间的岩缝里河水汩汩流动,她宛如听到家背后的流水声,那片屋脊下,小崽穿着红肚兜睡得四仰八叉。
相隔不远的胡商那边有了动静,隋玉掏出木哨子轻轻一吹,沉睡中的奴仆醒来,大家合力卷起毛毡捆在骆驼背上,披着一身寒风,清点了骆驼的数量,再次赶路。
从黑夜走向黎明,火红的朝阳从雪山东麓缓缓爬升,明晃晃的朝霞映亮半边天空,温和的日光铺满雪山,白皑皑的雪峰金光闪烁,寒气化成绵白的云层,堆砌在山峦间。风吹云动,没有鸟鸣,没有虫语,这宛如仙境一般的色彩,似乎能驱散世人心里的浑浊。
遥远的山麓间,几声嘹亮的鸡叫声叫醒失神的人,隋玉眨了眨眼,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
“这是人间仙境吧?”宋娴喃喃。
仙境不阻人间事,太阳浮出时,雪山变得刺眼,众人眯眼再看,心思已变得杂乱,无心再留恋美景,大伙儿坐在骆驼背上嚼炒米填肚子,继续为前路奔波。
踏过细流,淌过小溪,翻越山麓,远远瞧见冒着炊烟的驿站,在傍晚时,一前一后两个商队走进重兵把守的关隘。
隋玉将“过所”文书以及奴仆的身契交去查验,她往北望,远处的山峦上已经堆砌出蜿蜒的土城。几年前她流放时经过此地,还能看见劳工忙碌的身影,如今长城有形,人已无影。
而她,奴籍已销,也有了另一番境遇。
接过“过所”文书和奴仆身契,隋玉交一笔过关钱,带着奴仆和驼队沿着往日走过的路继续前行。
连着三日好天气,昼夜赶路,终在第四日的清早穿过山谷,循着岩石间滚落的雪水下山。
细流遍布,在两峰之间的谷地汇成一道一臂宽的河流,河流奔腾,河底的岩石冲刷得锃亮。
商队在此歇歇,垒石搭灶,离雪山尚近,此处无草可烧,小春红扯把干草引火,从敦煌带来的干柴捆也派上了用场。
隋玉打水洗把脸,雪水寒凉,扑在脸上格外醒神。
宋娴往山下看,山峦起伏,压根看不到山底的景色。
“山下有什么?”她问。
“夏季了,大河到了丰水期,我们下去了还要渡河,不过可以花钱乘坐羊皮筏子。”隋玉想了想,说:“这个时候水流急,乘坐羊皮筏子也不知道稳不稳当。”
“水开了。”小春红喊,“大掌柜,今天还是煮油茶吗?”
“对,下山的时候多留着心,若是打到猎物,我就给你们炖肉吃。”隋玉搬出罐子让小春红和柳芽儿负责搅油茶,她靠坐在岩石上歇歇。
饭后继续赶路,地势平缓就骑骆驼,河道狭窄不能通人,那就人牵骆驼爬坡绕路,下山比上山险,不止人会摔跤,骆驼也会滑脚。
一路磕磕绊绊,熬过五日,山脚下葳蕤的树木依稀可见。
宋娴看向北方,地势颇高的山峦,比脚下的雪山似乎还高,而山上还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
“我们生活的地方,竟然是三山夹击,东、南、北都是山,西边是沙漠。”宋娴往上登一步,她站在石头上,还是无法将四面八方尽数揽入眼底。
“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宋娴指着青绿的高山问,“山里住的有人吗?”
隋玉不确定这个地方称之为什么,这本该是黄土高原矗立的地方,然而在西汉,黄土高原上不是沟壑丛生,而是树木繁多,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之相。
“有人住。”隋玉回答,“人住的地方没这么多树,树砍了许多,用来种地了。再往东,我们会经过这座高山的山脚,但不会翻越高山,而是要从南山穿行。”
宋娴循着隋玉指的放心看去,南山矮了许多,树木更是葱绿,山峦上方似乎云雾蒸腾,直冲云霄。
“原来关内这么富饶啊,山上的树比我们地里种的庄稼还多。”
第198章 夜渡长河
草木繁盛,水汽氤氲,从洪池岭下来,宋娴觉得身上陡然一轻,山下浓烈的暑热和充盈的水汽让她浑身不适。
河面宽阔的长河上,水流极快,牵在岸上的绳索已经淹进水里,过河只能乘坐羊皮筏子。
隋玉跟船家交涉,她的骆驼多,而一艘羊皮筏子只能载一头骆驼,不算人,单运骆驼就要渡河四十趟。船家提出往返一趟要十钱,经过隋玉讨价还价,她提出一个诨号叫“蚂蝗”的人,这才砍去了两钱。
“等晚上,晚上水流会缓一些,那时候渡你们过河。”撑筏子的男人说。
交代完了,船夫绑好筏子,回家忙农活去了。
“大掌柜,我们去捡柴,之前带来的柴下山的时候烧完了。”小喜说。
“我们去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打些野物。”青山说。
“那我们来垒灶。”甘大开口。
“我们来卸驼背上的东西,毛毡要摊开晒一晒吧?”张顺问。
隋玉点头,她指着山下的树,说:“挂树下吹吹风就行,不要放太阳下晒。另外,山下天热,晚上露天睡也不冷,毛毡晾好了就折起来打捆,等我们返程的时候再用。”
“青山,你带上五六个人去打猎,但不要靠近庄稼地,这里的田地政令跟敦煌不一样,谁买下就是谁的,地里的野草都是有主的,你们去他们地里打兔子射田鼠,搞不好要被整个村的人追着打。”张顺想着青山一行人没真正过过正经日子,更不知道关内的规矩,就出声叮嘱一番,免得惹祸。
这点隋玉也不知情,闻言,她出声说:“按张顺的吩咐行事。”
青山应好,他带人往山脚下走。
“多亏有张顺在,若不是他说,我还真不清楚这档子事,说不准还真要闹出乱子。”隋玉面朝向宋娴,话却是说给张顺听的。
宋娴看张顺一眼,说:“这是个得用人,细心还肯操心。”
“往后我吩咐你做事,你可不能推辞。”隋玉转过身,面上含笑跟他说话。
张顺没想到这还能受几句夸,他很是不好意思,说:“这有什么,我在村里住过,知道这些事,顺嘴一提,不值当什么。”
“瞧瞧,我还没吩咐他做事,他先谦虚推辞了。”隋玉跟宋娴说。
“没,不是,我懂得不多……”张顺挠头,又改口说:“那行吧,掌柜你有事就吩咐,我要是做错了,你可别怪我。”
“放心,肯定怪你。”
张顺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猝然抬头。
“误了我的事肯定怪你,所以你要用心,别给我责骂你的机会。”隋玉笑吟吟的,她点了点驼背上的毛毡,说:“去晾吧,可不能晒啊。”
张顺讷讷点头,他牵着骆驼走了。
“真热啊。”宋娴往树下躲,“我怎么觉得这里比敦煌还热?白瞎了这么多树。”
敦煌也热,不过但凡有树有屋檐,或是坐在土房子里,开着门有风吹过就凉爽。这里是水热,水汽都是热的,糊在人身上又黏又沉,习惯了干燥的人肯定适应不了。隋玉也觉得头闷,她早已习惯了敦煌干燥的气候,不过有流放的经历在前,这点小小的不适应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不值得她烦闷。
石灶垒好,甘大从河边打桶水上来,隋玉想起大河两岸活动的人和牲畜多,她交代说:“从河里打上来的水记得烧开,撇去锅底的泥垢再用来煮饭。
“玉掌柜,你们渡河的船几钱?”两个胡商过来打听。
隋玉比出手指,问:“你们不是?”
“比你多四钱。”胡商面带微笑,语气却是愤愤的,“我们进关了就是汉人的大肥羊。”
“我们出关后,在西域诸国的待遇也比不得你们。”隋玉面色平静,又突兀地问:“今年冬天返程吗?”
另一个胡商摆手,他们带的货多,尤其是香料,销货需要时间,大概明年春夏之交会带着中原的布匹离开。
“再经过敦煌,欢迎你们去我的客舍住宿,我今年大概会盖个茶楼,茶楼里有说书人,来往的客商在我那里留下不少故事,届时你们可以知道汉人出关后有哪些遭遇。”隋玉面带浅笑,眼神却带有锋芒,她望着面前的两个胡商,说:“大汉有律法有官府,百姓有律法管束,胡商受冤有官府出面替你们申冤,你们入关后,虽说偶尔多花些钱,却不会丢命。我们不一样,多少汉商埋骨在关外。”
前一刻出言讥讽的胡商脸色微变,他想起前些年大汉朝廷派去龟兹屯田的校尉被当地的人杀了,一直到两三年前,大汉的长罗侯领兵围住龟兹城,当年杀害大汉官员的凶手才被交出来。
思及此,胡商面上讪讪,心悦诚服地说:“玉掌柜说的对,我们外域之人来到大汉确实是多得许多庇护。”
“在说什么?让你们说个事磨磨唧唧的。”胡商的大当家过来了,看着隋玉说:“玉掌柜,船家对胡人有恨有怨,我担心他们撑船的时候使坏,你看这样成不成?你给我们帮个忙,不能沾水的香料和皮货能不能劳你们带过河。”
隋玉没意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当即,胡商把十箱香料和十捆皮货搬到隋玉的驼队里,作为报酬,胡商送来一只从农户那里买来的羊腿。
青山他们打猎也回来了,此处山多林密,野物多,他们射回三只肥兔子,还掏了五个鸟窝,拿回来二十六个鸟蛋。
羊腿爆炒出油,羊油煎兔肉,爆出香味再有胡商过来扔一把花椒,撒上盐添上烧开的热水炖煮,隋玉让三草看火,她掏出澡豆去河边洗手洗脸。
一顿丰盛的午饭过后,两个商队的人都倒在树下睡觉,难得清闲,这些人一直睡到黄昏才起来。
晌午饭吃得好,下午又没干活,晚上不饿,一人泡碗炒米糊弄糊弄嘴,看天色差不多了,奴仆们忙着往骆驼身上绑货。
天色黑透,隋玉的商队和胡商都燃起火把,然而迟迟等不来船家,一直到半夜三更,狗都睡熟了,船家才慢悠悠过来。
夜深了,雪山
上融雪的速度慢了,汇入大河里的水量减少,水势相对也变缓。
船家跳进水里固定住羊皮筏子,隋玉和宋娴举着火把在一旁照亮,奴仆拽着推着骆驼走上羊皮筏子,骆驼怕晃荡不定的筏子,它们死活不肯上船。
还是隋玉出面,她牵出由自己亲手养大的骆驼“老三”“老四”,这是赵西平从戈壁滩出来后去沙漠射伤带回去的小骆驼,它们不喜赵西平,但听隋玉的话。她强硬地牵着“老三”上羊皮筏子,上去了就让它屈膝跪伏下去,重心矮了,它又压着,皮筏子就不动了。
有“老三”“老四”带头,还有“蛋壳”乖乖听话,其他骆驼或多或少挨几鞭子,再加上盐砖诱惑,死拉硬拽都给赶上羊皮筏子。
一头骆驼配个奴仆跟船守着,剩下的奴仆跟着隋玉和宋娴分坐三个羊皮筏子,隋玉和宋娴各带两个奴仆守着钱箱、香料箱、绸缎和皮货。
“这一堆装香料的箱子是胡商的吧?”船家问。
隋玉看他一眼,说:“不是啊,是我自己的。”
船家嗤笑一声,“第一次走商吧?你那些骆驼明显是头一次渡河。”
“算是吧,我去年春天出关,冬天回敦煌陪孩子过年,今年四月才跟胡商做伴往东来。”隋玉望着倒映着月亮的河面,有些烦躁地说:“我男人在敦煌军中任职,他是千户,我又开客舍,实在不愁养家的钱,就是想离开敦煌看看。要不是他拦着,我二月底就跟着汉商过来了。”
船家早看出她是女子,此时隋玉说破身份他不算惊讶,至于她嘴上的“千户丈夫”,船家判不出真假,就像这船香料,他有九成把握是胡商的,但不敢为了一成的不确定冒险。
“你认识蚂蝗?”羊皮筏子行至河中央,船家又问。
“蚂蝗的侄子跟我有交情,姓秦,家住大震关下。”多亏秦文山讲得仔细,隋玉得知大河边上有个地头蛇叫“蚂蝗”,她本是为了讨价还价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会儿用上了。
船家没再多言,羊皮筏子稳稳当当抵达河对岸。
先一步上岸的奴仆过来搬箱抬货,羊皮筏子再次渡去河对岸接胡商。
“他们也不怕我们把香料和皮货抢走了。”宋娴突然发笑,“我们这会儿要是先跑了,他们要气死。”
“跑又跑不过,人家还知道我们的根底,他们怕什么。”隋玉看向水面,说:“敢千里迢迢穿越大漠来大汉经商的胡人,哪个不是狠茬子,我估摸着,他们身后都是跟权贵有联系的。”
宋娴恍然,这倒是极有可能。
此时,河面突然“哗”的一声响,一艘羊皮筏子翻了,一船人都掉进河里。船家水性最好,胡商的水性也不差,各自无事人一般,合力抬起羊皮筏子翻个面,爬上羊皮筏子继续过河。
过了河,船家走了,胡商这才敢骂骂咧咧。
“他娘的,年年做这些小动作膈应人。”胡商脱下湿衣裳拧水,心里恨不得拧了船家的头,但过河又离不了这些人,除了骂,只能把自己气得半死。
“你们单独过河会怎么样?”宋娴问。
“货分开放,他们不敢把每艘羊皮筏子搞翻,就是我们多少要损失一些。”大当家无奈。
隋玉想了想,说:“当地有个地头蛇叫“蚂蝗”,若是实在困恼,你们可以找这个人,给些好处从中说和一下。”
“再说吧,我们也就一年路过一次,若是遇到好说话的汉商,比如你们,我们也就湿下衣裳。”大当家婉拒了,嫌麻烦。
香料和皮货归还给胡商,隋玉要求他们当场查验一番,确定没问题,两个商队连夜继续赶路。
经此一遭,胡商的商队走在前方领路,时不时会顾着隋玉的商队。
隋玉这一路走得顺遂极了,途经山高树茂村落多的山谷,再走进南山古道,与从长安和蜀中的商队背向而行。
走到一个平缓的地带,隋玉听见了马群的嘶鸣声,她爬上树瞭望,问:“那边是不是朝廷的养马场?”
“对。”胡商喝口水,说:“若是从草原穿行,路会好走许多。”
“那怎么不走?”宋娴问。
“肯定是不能走啊,官差倒是能通行。”胡商塞上水囊,说:“走了,继续赶路,穿过这个山谷,走到尽头就能看见长安城了。”
第199章 汉长安
林中水汽重,每逢一早一晚,林中陡生浓雾,羊肠小道白雾弥漫,人站着看不清脚下的路,赶路的骆驼也平添急躁,为了不出意外,赶路的商队都会选择原地停歇。
山峦重重,驼铃声回荡,隋玉仔细听一耳,全然辨不出方位。
待火堆燃起,火苗烤炙雾水,方寸之地,浓雾无法聚拢,笼罩在蒙蒙白雾间的面庞这才能看得清楚。
一行人在林间穿梭大半月早已习惯了,大伙各司其职,砍柴的砍柴,找水的找水,挖菜的挖菜,煮饭的煮饭,待混个肚饱,各自找个地方歇下睡觉。
林中小道又窄又险,下方仅容一头骆驼行走,上方枝蔓铺盖,若无人斩断攀延出来的枝蔓,这条商道很多地方不见天光。
隋玉和宋娴坐在火堆边打瞌睡,头上还顶着遮雨用的斗笠,就是防着枝蔓间会有蛇蚁掉落。
远处的驼铃声消失了,大概是商队的人也停步歇息了。
天色黑透时,鸟雀归林,大山里热闹喧嚣,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山林重归安静,鸟雀的叽喳声消失,密林中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夜出动物出洞觅食了。
火堆里最后一抹火苗隐于火星,隋玉睁开眼,她活动活动脖子,拎着砍刀砍伐树枝,湿树枝丢在火堆里,很快冒起呛人的浓烟。
其他人都醒了,张顺和李武喊走几个男仆去周围转一圈,敲敲打打,驱走夜出的动物。
待火堆又燃起火苗,众人再次睡下。
一夜睡了醒,醒了睡,等到天亮出了太阳,日光驱散林中浓雾,商队这才动身赶路。
晌午时,隋玉遇到一队从长安出发的商人,其中竟还有熟面孔,押镖的镖师是隋玉熟识的。
“咦?玉掌柜?”扛刀的镖师反复瞅了好几眼,又在队伍中认出甘大甘二,这才确定真是长归客舍的掌柜入关了。
隋玉笑着打招呼:“去年秋天才入关,这又要出关啊?”
“不出关,这趟押镖去蜀中。”镖师讶然地看着她,疑惑道:“你这是?”
“改日请你押镖。”
镖师这下明白了,这个女掌柜竟然打算走商,难怪前两年她跟赵千户日日训练奴仆。
两方相让,胡商的驼队已经过去了,甘大甘二也牵着驼队跟上,隋玉不再耽误,跟相熟的镖师挨个问声好,她驱着骆驼跟上队伍。
“这是个女人?”镖师旁边的客商问。
镖师点头,他解释说:“这是西北敦煌郡的一个女掌柜,在城北开了个大客舍,供入关出关的商队落脚食宿。她男人是军中千户,年纪轻轻,能耐不小。”
客商摇头,“真是贪心,有家有业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冒险出来跑商。”
镖师笑笑,说:“有能耐的人哪会嫌钱多。”
驼队动了,客商回头望一眼,一前一后两个商队即将拐道,他也不再多想,趁着山中没起雾,要加紧行程,蜀中地势险阻,去晚了,路就难走了。
逢雾
就停,雾散即走,又在林间耗了三天,隋玉一行人才走出林道,走出南山古道。
六月的尾声已经袭来,庄稼地里的谷物长势茂盛,农人穿着短打,扛着锹在地里锄草,小儿坐在竹筐咿呀学语,追着蜻蜓跑的小童听见驼铃声停下脚步回头看。
“娘,又来一个商队。”
“去看看你弟弟,不哄孩子就来拔草。”妇人头都不抬。
蜻蜓飞远了,小童蔫巴地垂下头,望着驼队走远,他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去哄孩子。
“小猫,等你长大了,哥买头骆驼带你赚钱去。”
隋玉再次回头,孩子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婴孩的笑声还回荡在风里,她想她的孩子了。
“那就是长安了?”宋娴昂首远眺,“还有两天的距离吧?”
“明天晌午就能到。”听到声的胡商为她解惑,又问:“你们去了长安住在哪里?可有安排?”
“咸阳原。”隋玉接话,“我听说咸阳原的陵邑是杂居之所,而且靠近东市和西市,方便进城。”
“消息不假。”胡商点头。
“你们住在哪里?”宋娴问胡商。
“我们也是住在咸阳原,靠近宣平门的地方。”胡商没有遮掩,直言说:“平民百姓走宣平门,你们可别走错了,走错了就要被官兵擒拿。”
隋玉咂摸着话,问出心中的疑惑:“咸阳原是不是秦皇宫所在的地方?”
“没错,那里以前住达官贵人,现在成了寻常人家的居所。”
闻言,隋玉越发期待了。
万间宫阙矗立,望着巍峨的城池,隋玉跟着胡商带领的驼队一步步靠近,越向东行,城墙的形状越发清晰,同行的路上,遇见的人越发多。
又遇个大商队,骆驼背上驮着色彩鲜艳的包袱皮,里面包着一匹匹绸缎,跟在后面的骆驼则是驮着漆器,骆驼走动间,漆器碰在一起叮当响。
“还认识吗?”宋娴问隋玉。
隋玉摇头,这个商队大概是民巷的客人。
“从哪里过来的?怎么没带货?”交错而行时,一个大胡子客商跟张顺打听。
“从敦煌来的,先来长安见见世面。”张顺答。
客商明了,“头一次走商?”
张顺点头。
本就是随口一问,问过就走,一东一西两头奔,转眼间,距离就拉远了。
前面有胡商驱着骆驼往后面来,隋玉见他是看着自己的,她驱着骆驼迎过去。
“玉掌柜,我们就在此分别吧。”胡商说。
“行,多谢你们一路照顾。”隋玉痛快答应。
胡商想了想,给隋玉留个地址,让她若是有事可以去那里找人。
“明年路过敦煌,你们还去我那里住,不问你们要食宿钱。”隋玉抱拳。
胡商点了点头,跟着绕路北上的驼队离开。
宋娴靠近,她望着南北走向的城墙,说:“这是哪里?我们从哪里进去?”
隋玉也不清楚,她让小春红去跟路人打听宣平门在哪个方向,咸阳原又在哪里。
“大掌柜,那个老伯说这就是皇宫,皇帝住的地方。”小春红指着长长的城墙,说:“这跟敦煌好像不一样,长安的寻常百姓都是住在城墙外的。”
“我们先转一圈。”隋玉说,胡商的驼队还在视野中,她决定先跟着胡商行走的方向走动。
西城墙上有三道城门,两道城门未开,一道城门有官兵把守,透过城门往里面看,一个人影也没有。西城墙走到尽头,隋玉看见不远处林立的房屋,还有几处残垣断壁,最北处是山,像是还有陵墓。
胡商的商队继续往东走,隋玉收回目光继续跟着,又越过三个城门,她看见胡商在给她打手势。
“怎么了?”隋玉赶过去问。
“你跟着我们走做甚?那边就是咸阳原。”胡商指着北边横亘着残垣断壁的村落。
“我打算绕一圈,熟悉熟悉方位。”隋玉不好意思地说。
“城北有闾里和陵邑,寻常人家都住在河北岸的皇陵附近,人少的地方你别乱走……”
隋玉这才真正明白,汉长安就是指城墙以内的皇宫,不似后世的都城将皇宫和民居框在城墙以内,汉皇宫没有外郭,百姓住在皇宫外还起着拱卫的作用。
“从宣平门进去,先是卜肆和东市,再往西是市署和西市,靠近西城墙的是孝里和孝里市,这就是我们能走动的地方。其他有官兵把守的地方是宫殿,是皇家居住的地方,可不兴乱闯。”胡商嘱咐。
隋玉点头表示知晓了,“多谢告知,你们真是好人。”
胡商有些唏嘘,他们初来长安也跟隋玉一样,哪哪都不知道,摸索打听小半年才将情况摸清楚。
“我们大当家让我过来说的,要谢就谢他吧。”胡商摆了下手,说:“可别再跟着我们了。”
隋玉笑了,“行,不跟着你们。”
胡商走了,隋玉拐道回去,跟其他人说:“先找个地方住,今天安顿好,明天我们进城逛逛。”
走近秦皇宫遗址,外围横亘着的残垣断壁估计是以前的城墙,再往里走,入目全是人生活的痕迹。低矮的房屋挤挤挨挨,偶有几间大宅子,鸡群散落,羊群咩咩叫,隋玉觉得跟她公婆住的屯子差不多。
万间宫阙皆作土啊。
找了几家农户询问住宿的问题,这里的条件还不如隋玉在敦煌盖的客舍,主仆三四十个人还要分四家睡。
“不如歇在野外的空地上。”宋娴开口,“我们不是有毛毡,在无主的空地上搭三个毛毡屋,路上怎么睡的,现在还怎么睡。”
隋玉有些意动,不过一瞬,她摇头说:“不行,夏天雨多,住在野外,万一下雨了,我们都要淋成落汤鸡。”
最后,隋玉定下四家农舍,人住屋里,骆驼栓在屋外,每夜安排人过去守着。
歇息一夜,天亮后,隋玉和宋娴带上五个仆从先进城。
走进城门,城外的破败之相快速退去,城内房屋整齐,修葺一新。隋玉走在硬实的土路上,她低头看一眼,行走的人多,地上竟没有浮灰。
“玉妹妹,那里有个卜肆,我们过去看看。”宋娴拽着隋玉跑。
一间可容纳二十余人的卜肆用篾席分割成三间,隋玉摸了摸从屋顶垂下的薄篾席,似乎是篾杆劈丝再编,薄薄的能透光,入手柔软,比粗布的质感还好。
四面墙上罩着淡黄偏白的布,垂感极好的布罩住粗糙的土墙,屋顶上方也罩着青黑色的布遮灰。
隋玉从进卜肆,眼睛和手就没闲过,长安果然奢靡富贵,房子都穿上衣裳了。
第200章 太原郡
隋玉不想算卦,她在卜肆里转一圈就出来了,站在檐下看路上的行人。从宣平门进来的人多是粗布短衣,也有零星几个女子身着曲裾,其中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穿的曲裾很有韵味,黑色的袖子和衣襟,其余部分是灰褐色的麻布,很朴素的打扮,配上姑娘窈窕的身姿,小步轻挪,束发的红头绳微微摇晃,完美符合隋玉印象中的仕女形象。
宋娴从卜肆里走出来,她推隋玉一下,问:“你不进去算一算?”
“不算。”隋玉收回目光,她也不打听宋娴卜算的结果,抬步走下台阶,领着仆从跟着行人走动。
先去西市,隋玉边走边看,这里宛如跳蚤市场,什么东西都有,农种蔬菜、锅碗瓢盆、竹筐簸箕、篾席草帘、农人自己纺的粗麻布、或是裂纹陶器等等,反正一条街走下来,隋玉日常生活里所需的东西都能在这里找到。
“麻布多少钱一匹?”隋玉蹲下问。
卖布的农妇听隋玉的口音有异,又看她带着仆从,她细细琢磨一下,给个寻常价:“一百三十钱一匹。”
隋玉默然,这个价比敦煌便宜许多,不过又要翻山又要越岭,换成客商的身份,她又觉得贩卖一匹粗布的利润太低。
“大掌柜,我去旁处问问。”小春红说。
“你们是客商?”农妇诧异,不过这与她无关,她拉住隋玉说:“你若是买的多,我能再给你便宜十钱。”
“你能提供多少?我们最多只能在长安待两个月。”隋玉说。
“最多一十匹,我找村里的人一起织布。”
隋玉拿起布匹看了看,粗麻布毛糙,线头也不少,好在厚实硬挺,耐洗耐穿,适合干活的人穿。
“再去旁处看看吧。”宋娴开口。
“行。”隋玉起身,跟农妇说:“婶子,我们再去逛逛,若是没买到合适的再来找你。”
“行,我这几日就在这儿摆摊。”
再往前走,隋玉遇到一个跟卖裂纹陶器摊主交谈的商人,她走过去佯装挑选有瑕疵的陶碗。等商人走了,她开口说:“陈匠,我也想从你手里买一批陶器,你也按刚刚那个价卖给我。”
隋玉腔调轻柔,哪怕经过风吹日晒,肤色变深,外貌有异,但任谁听她开口说话,都能轻易辨出她是个女子。
陈匠瞧她一眼,说:“我只有个小窑,烧成的陶器不多,已经应下三家了,没法再卖给你。”
“我还有两个月才走。”隋玉从摊上选四个裂纹酒壶,这玩意拿回去装水不成问题。
“这四个酒壶我买了,多少钱?”她问。
“不值钱,给一钱就够了。”
甘大递出去一百个铜子,但拽着绳没松手,又追问道:“九月之前,我们能拿到出窑的陶器吗?”
“你们要多少?”陈匠问隋玉。
“陶釜四十个,面盆四十个,油盏一百个,碗两桶。”隋玉报数,“我要的真不多。”
陈匠点头,他算了算,
说:“按刚刚客商给的价,你给七百六十钱,你在八月一十那日来这儿拿,若是那日没来,这些东西我就卖给旁人了。”
隋玉点头,问交不交押金。
“给个一百钱就行了,若是你中途反悔,我只退你一半的钱。”
隋玉示意甘大给钱,她捻着裂纹酒壶的胚面,跟敦煌的陶器不同,长安的陶器胎质光滑细腻,运去关外要比粗陶好卖。
定下陶器,隋玉跟宋娴继续闲逛,两人逢卖布的摊子就打听价钱,几番比较,还是头一个农妇卖的粗布最厚实。
到了晌午,隋玉跟宋娴带着五个仆从出城门回去吃饭,饭后没急着进城,她们一人绕着巍峨的城墙走一圈。
“按我们打听的,这座宫殿就是长乐宫,据说是太后住的地方。”宋娴远远瞧着城墙内气派的屋檐瓦沟,她们站在城外,越过城墙也只能看见屋顶。
“要是能进去看看就好了,我们走到皇城根下了,就是进不去门。”宋娴做白日梦,她摇头调侃说:“皇家就是这么招待远客的?忒小家子气。”
隋玉拍她一掌,让她少胡说八道。
又绕半圈,走到建章宫所在的方位,隋玉隐约听见城墙内的钟鼓声。
绕了一圈,天色也黑了,隋玉跟宋娴回到投宿的农家休息。
次日,隋玉跟宋娴带着青山和张顺等五人又进城去东市,东市多乐坊,是达官贵人享乐的地方。
路过一座茶楼,有茶香漫出,隋玉突然想到在南山古道遇到的商队,那个商队去蜀中大概就是去运茶叶。
一个马拉车从坊门出来,路上的人皆回避,隋玉跟宋娴效仿,等车轱辘声远了,一人才抬头。
宋娴突然觉得长安无趣,除了人就是权,还不如敦煌自由。
“接下来两个月你打算一直在长安?”宋娴问。
隋玉摇头,“绸缎、布匹、陶器、漆器买到手后,我想去附近几个城池转转,我还想买些唱百戏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碰到。”
“我陪你一起。”宋娴应和。
打算是这么打算的,隋玉要做的事还多,除了进货,她还要打探从关外过来的商队是在哪里销货,免得下次过来又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在东市转了五天,终于让隋玉碰到给绸缎庄送货的商队,这个商队是从南方过来的,隋玉并不相熟,没有交情可攀谈,她以一千钱一匹的价格买下六匹薄绸,比她在敦煌买的绸缎便宜多了,一匹便宜近四百钱。
“你那两匹绸缎买亏了。”宋娴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拿钱换绸子就是担心路上遇到马匪拦路抢劫,钱箱笨重扛不走,逃命的时候可以扛上绸缎。”隋玉宽慰自己。
钱箱空了大半,奴仆将钱箱拾掇出来,打算走的时候装陶器。
隔天,隋玉又去西市,她从之前的农妇手里订一十匹粗布,一共两千四百钱。她跟着农妇去村里一趟,在村长那里签下契,隋玉先给一千钱的押金。
这下只剩漆器还没买,隋玉逛去东市,用彩漆绘制的彩陶价格高昂,涂了漆的木制品也价格不菲,便宜点的她看不上,贵的她不敢入手,最终她放弃了。
余下的时间无事可做,隋玉带着奴仆领着驼队继续东行,朝太原郡去。
“长安好似也没什么好玩的。”宋娴说。
“好玩的都要钱,让你请我去乐坊,你又舍不得钱。”隋玉吐槽,“宋姐姐,我才发现你还有点抠门。”
“我留着钱以后去你的茶楼照顾生意。”宋娴笑。
“我的茶楼可比不上长安的。”隋玉敲着驼峰,苦闷道:“唱百戏的艺人我都找不到,茶叶还没影踪,茶楼哪里办的起来。”
从长安到太原郡有官道,隋玉带着人循着官道走七天,在一个晌午抵达太原郡。
太原多桑树,阡陌连野,桑树幼苗成林,恰逢七月尾,正值桑果成熟的季节,风里都是甜滋滋的味道,地上落的浆果将土染色,黑黄色的土地上一片片红紫色的印记。
“小孩,能摘碗桑果吃吗?”小春红问守树的孩子。
小孩点头,他正忙着上树摘桑叶。
小春红三两下爬上一棵桑树,树上的桑果熟烂了,一捻就碎。
隋玉派张顺去打听落脚的地方,她走到桑树下仰头看,低矮处的桑果已经摘完了。
“小孩,桑果怎么卖?”她突然问。
“不卖,我们的桑果要酿酒的,你们摘几碗解个渴就行。”小孩从树上蹦下来,他掀开筐上搭的黑布,将兜里的桑叶全倒进去。
隋玉探头看一眼,筐里全是白蚕,一个个肉虫子缠在一起蠕动,只一眼,她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
黑布再次搭上,小孩挂着空兜继续上树摘桑叶。
“你家养了多少只蚕?”隋玉问。
“数不清,有三筐,还有四簸箕。”小孩语带炫耀,他望着树下的人,问:“你们是来买生丝还是来买酒的?”
“都买,你家有吗?”
小春红递来装桑果的碗,隋玉抓几个喂嘴里,甜滋滋的,吃完一看,手指和舌头上都染了色。
“小崽看见这东西肯定喜欢,我要晒一罐桑果干给他带回去。”隋玉跟宋娴说。
“能晒吗?我也给我家孩子带些回去。”宋娴蹲下,问:“小孩,桑树苗带到敦煌能不能种活?”
“路上就死了。”小孩又从树上跳下来,他跟隋玉说:“叔,我爹娘在家,你想买桑酒和生丝去问他们。”
隋玉跟宋娴交代一句,她带着甘大甘一跟着小孩回村。
村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搭了棚子,木棚下摆着木架子,架子上放着圆形竹箩,竹箩里是吃桑叶的白蚕。
“爹,有人想买桑酒和生丝。”小孩把隋玉领回家,脚一溜又跑了。
“大哥大嫂,我们是从敦煌过来的,先去的长安,又来的这里。”隋玉先介绍,她拿出“过所”文书证明,免得人家怀疑她。
齐生夫妇闻言皆放松
了警惕,看出隋玉是女子,一人也没多嘴揭穿。
齐生搬出家里的两罐桑酒,说:“今年蚕还没吐丝,去年的蚕丝都卖了,待会儿我带你去其他人家问问。这两罐酒是去年酿的,今年酿的桑酒还没出味,你来的不是时候。”
隋玉恍然,难怪这一路走来没遇到商队。
齐生打开酒坛子让隋玉看成色,紫红偏黑的酒水,酒香里掺着甜,隋玉尝了一口,比她在敦煌喝的屠苏酒或是高粱酒的味道都要好。
“一罐酒多少钱?”隋玉问。
“一罐酒有三斗,一斗一十钱。”齐生说。
他报价偏贵,因为今年的新酒还没酿成,去年的陈酿就格外受欢迎,故而价高。
隋玉没有讨价还价,敦煌最是辣喉的高粱酒都不止这个价,她欣然用一百一十钱买下两罐桑酒。
张顺这时闻声找来,他在村里找到了落脚地。
“你可知谁家还有桑酒?”隋玉问齐生。
“有的,明天早上有露水不能摘桑叶,到时候你来找我,我领你过去。”齐生说。
隋玉道谢,她的目光看向棚下蠕动的白蚕,恳求道:“大哥,你卖我十条蚕和几棵桑树苗可行?我家还有个孩子没见过这些。”
“十条蚕罢了,送你就是,你离开的时候过来拿。”齐生的媳妇开口,“我家桑树也多,到时候你挖几棵幼苗走。”
隋玉高兴了,过后她打发人将在长安买的四樽裂纹酒壶送过来,酒壶虽有纹路,但不漏水,只要不颠不摔,是不会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