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合一

    岑威和陈玉及时追至孟长明身侧,刚好看到书房内猝不及防的反应。

    李晓朝尚未回神,难掩震惊的望向门口,下意识的将与他隔桌相望的人挡在身后。

    然而孟长明、岑威和陈玉的目光,都没如李晓朝的愿,停留在他的身上。他们神色各异的望向被李晓朝护在身后的人。

    身着杏黄色常服的少年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原本捧在双手间的诗册,正以敞开的姿态胡乱推挤在腿上。即使隔着薄纱,众人依旧能感受到少年的慌乱

    没错,隔着薄纱。

    不出意外是太子本人的少年,脸上正蒙着张早就被泪水浸湿的手帕。

    粉红色的手帕上绣着殷红的桃花,受到日光照耀的边角波光粼粼,仿佛能囚住太阳的光芒。几乎能够断定,这既不是太子的贴身之物,也不是东宫女仆的物件。

    陈玉退后半步,脸上的震惊几乎化为实质。用尽浑身的力气,终于稳住蠢蠢欲动,想要立刻逃跑的腿。

    如果不是已经亲耳听见太子对他说,愿意放弃所有,追求自由。他恐怕会立刻出宫,收拾行李,连夜回广西。

    京都太乱,他把握不住。

    陈玉宁愿对父亲承认自己的无能,也不愿意深思太子和骠骑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纠葛。

    岑威按捺下猛然升腾的诧异,不动声色的打量骠骑大将军和太子的姿势和距离,然后悄悄观察陈玉的反应。

    恍惚间,他想起下定决心要亲自来京都的时候,家中老父和叔父费尽心思收集的消息。

    京都有传闻,太子和骠骑大将军情同父子?

    岑威试着将他和岑壮虎的脸,带入到太子和骠骑大将军身上,不知不觉间眉头越皱越紧,无意识散发的威压从无到有,逐渐浓厚。

    唯有孟长明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情绪,他的脸色黑如锅底,转头环顾四周,猛地抽出陈玉的佩剑,朝着李晓朝投掷而去。

    利刃疾驰,破空声犹如在耳边响起。

    可见孟长明,不是只会读书的懦弱书生。

    “孟长明!”

    陈玉下意识的克制住想要阻拦孟长明的反应,目光呆滞的随着飘动

    的剑穗移动。直到李晓朝利落的翻身,握住直奔他眉心而来的长剑。陈玉才后知后觉的生出遗憾的情绪。

    “孟首辅可是对本将军有误会?”李晓朝从容起身,丝毫不在意彻底散乱的鬓发,沉声道,“我见到太子殿下就想到亡妻,因此心思难宁,频频走神。殿下大度,非但没与我生气,还愿意念亡妻生前最爱的诗册宽慰我。”

    唐臻默默摘下糊在脸上的手帕,露出哭得红肿的眼睛,哑声道,“大将军说的对,孤是因为感念大将军和程大姑娘之间的遗憾才会落泪。你们别误会,大将军没有欺负孤。”

    孟长明见状,反而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凝视唐臻的瞳孔如同锋芒般尖利,忽然发出声轻笑,“大将军劳苦功高,殿下愿意犒劳他也是理、所、应、然。臣在病弱尚未痊愈之时以东宫少师的身份回京,殿下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太子本就不算红润的脸色,听了孟长明的话,立刻变得更加苍白。他抬手放在胸前,仿佛胸腔内正在背负马上就会将他彻底压垮的重量,看上去莫名可怜。

    岑威垂下眼帘,默数三下。

    一、二、三。

    太子依旧泪眼朦胧的望着孟长明,专注的目光像是已经很久没见过孟长明,想要将他彻底的记在心中。

    然而在众人眼里,这只是太子想要蒙混过关的拙劣手段。

    岑威虽然已经察觉到违和,开始觉得太子与他想象中的太子有些偏差。但他认为去请孟长明回京教导太子,是他的主意,起码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所以他还是愿意,主动为太子解围。

    岑威上前半步,打破寂静,玩笑似的道,“是我替殿下跑这趟差事,孟兄要束脩,我愿意替殿下出半份。”

    陈玉立刻道,“我身为殿下的伴读,即使比不过岑兄,也想聊表心意,愿意出四分之一。”

    有岑威的二分之一,再加上陈玉的四分之一,只留给太子四分之一。

    既能彰显太子对孟长明别样的尊重,也能免得孟长明继续借此为难太子。

    然而陈玉的话音尚未彻底落下,太子已经用实际行动表达,他不愿意领岑威和陈玉的好意。

    “我答应你。”

    唐臻

    目光幽幽的望着孟长明,眼底的神色复杂得只有自己才能看懂。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李晓朝再次挡在唐臻面前,看向孟长明的目光如同饮血的刀剑般杀气腾腾,缓声道,“为臣者,殿下有赏不肯受,实乃不敬。持功邀赏,更是大不敬。孟首辅以为如何?”

    李晓朝虽然平日里喜欢以儒将的模样示人,在京营内部却威名赫赫。令人闻风丧胆,不敢有任何僭越之处。

    京营自上而下,无人不知,李晓朝对待敌人的手段有多残暴。

    孟长明十六岁孤身进京,如今已经二十一岁,早就听闻过有关于骠骑大将军的种种传闻。他骄傲的昂起下巴,绕过试图替他挡住杀气的岑威,毫不掩饰对李晓朝的不屑。

    “大将军此言差矣,我觉得你强词夺理,一派胡言。你是武将却不是武将之首,北有陈国公,南有三省总督。还有两广总兵和龙虎军的少将军,论品阶算,也是与你同阶。我是首辅,放眼圣朝所有的文官,难以找出比我品阶更高的人。”

    “殿下若是区别对待你我,岂不是让文臣寒心?”孟长明尽显冷漠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却是对李晓朝的嘲笑,“殿下数次托人请我回来,是想要我教他儒史经典。赏罚分明,是我要教殿下的驭下之道。”

    岑威和陈玉默默后退,面面相觑之间,眼中皆是茫然。

    从孟长明踹开书房的门开始,岑威就处于云里雾里看不真切的状态,即使强行插话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陈玉更惨,他自从抵达东宫就没有能看懂的事,总是无缘无故的被连累牵扯,还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

    唐臻也躲到角落不起眼的地方,边饶有兴致的看孟长明与李晓朝的交锋,边对五味杂陈、活蹦乱跳、彻底没救的心放弃治疗。

    反正不会死,随便作。

    圣朝人信奉天地君亲师。

    天地无言、君在福宁宫闭门不出、亲只有宗人府的老亲王,虽然年纪大,按照辈分却是太子的重孙,无论如何都管不到太子的头上。

    孟长明作为太子托伴读三催四请,自愿接受的老师,说话理所当然的比李晓朝硬气李晓朝除非动用武力,否则对不肯认怂的孟长明没有任何办法。

    唐臻无声弯起眼尾,丝毫不在意红肿的眼皮因为牵扯幅度过大,产生的疼痛。

    李晓朝怎么敢对孟长明动武力?

    孟长明年纪轻轻,能成为京都傀儡基地的老大。当然不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文曲星降世,人家背后有靠山。

    自从通过折子上的字迹和身体的反应,留意到孟长明的存在,唐臻就有意识的收集有关于孟长明的消息。

    孟长明姓孟,孔孟的孟,山东的孔孟,陈国公辖地的山东。

    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七岁阅书万卷,十岁扬言要辅佐明君重振山河。

    然后就被家人送到陈国公府,成为陈国公身边年纪最小的幕僚。从此之后,关于文曲星的任何消息不再外传。

    外界只知道孟长明非常受陈国公的看重,在陈国公府只需要避讳陈国公和陈国公体弱多病的嫡长子。

    五年之后,销声匿迹许久的孟长明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对象。

    他以决绝的姿态离开陈国公府,脱离孟氏族谱,孤身前往京都。

    曾有人问过孟长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彼时正在前往京都路上的孟长明灰头土脸,难掩疲惫,眼睛却明亮如星辰,毫不避讳的道,“当然是为了完成我的梦想。”

    “什么梦想?”搭话的人下意识的追问,脸色大变的同伴想要捂住他的嘴却晚了半步。

    孟长明扬声朗笑,初衷未变,“我要辅佐明君,重振山河。”

    不仅嘴欠与孟长明搭话的人面如土色,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竖着耳朵悄悄满足好奇心的众人也脸色大变,后悔不已。

    孟长明想要辅佐明君却决绝的斩断与山东的所有联系,孤身踏上前往京都的路,岂不是断定陈国公府中没有能成为明君的人?

    这话可不兴说啊!

    彼时是昌泰十九年,昌泰帝在福宁宫闭门修仙,心心念念想要去地府做阎王。十一岁的太子体弱多病,哪怕只是开窗的时候没有添衣,也会缠绵病榻数日。

    反而是北地的陈国公与南方的三省总督越来越强势,如果不是同时存在,说不定早就取代唐氏皇族,建立新朝。

    所有人都觉得,孟长明疯了。

    陈国公是因为念及旧情,才没

    立刻恼羞成怒,允许孟长明的胡闹,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孟长明走出山东。

    然而孟长明不仅走出山东,进入京都,还在一年之内完成三元及第,成为圣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元及第。

    期间有不少人自作聪明,觉得孟长明不知好歹,惹怒陈国公。

    陈国公却碍于人言可畏,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等到大多数人都彻底忘记的时候再让孟长明意外身故。

    他们为了讨好陈国公,心甘情愿的为陈国公做刀,想尽办法的对孟长明行刺,想要以此获得陈国公的嘉赏。

    这些人无一例外,悄无声息的消失。

    曾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行刺孟长明的人皆被燕氏暗卫秘密处死,可惜至今依旧没有任何证据。

    孟长明从状元到翰林,再辗转六部,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入阁即是首辅,只用短短五年的时间。每次升官,几乎都是破格提拔。

    他再也不说曾经的梦想,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中的度过,仿佛已经彻底失望,但从未表现出想要回山东认错的念头。

    对此,依旧是众说纷坛,全凭猜测。

    唐臻反复琢磨孟长明的事迹,终于发现能称得上有趣的事,燕翎对孟长明的态度是避之不及。

    以燕翎高傲又莫名自卑的性格,但凡看不顺眼的人有任何方面不如他,他都会像雄孔雀开屏般,立刻将这方面的优点展现的淋漓尽致。

    别看燕翎平日里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淡然姿态,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贵公子,对凡尘俗世毫不在意。

    然而从行为分析性格,燕翎才是最争强好胜的性格。

    对施乘风的忌惮和挑衅,对岑威的打压和轻蔑,都能很好的证明这点。

    哪怕是最无辜的陈玉和梁安,也曾不知不觉的踩入燕翎的语言陷阱,成为衬托对方的工具人。

    目前已知备受陈国公宠爱的嫡长子是燕翎的禁忌,那么曾在陈国公府地位超凡,仅次于陈国公和嫡长子的孟长明唐臻只是合理假设,燕翎不会对孟长明有好感。

    如今孟长明虽然名为首辅,实际却只是傀儡基地的老大。

    燕翎已经从陈国公府不起眼的庶子,变成名正言顺的嫡子和世子。

    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发生巨大的转变。

    脾气温和舒朗如岑威,尚且因为血染松原的战役被燕翎视作眼中钉,时不时要面对燕翎挖下的巨坑。

    孟长明怎么看都不像是脾气好的人,又曾真真切切的压在燕翎头上。

    身处高位的燕翎终于等到打压昔日‘劲敌’的最佳机会,竟然只是无视对方,不肯与孟长明碰面。

    唐臻险些分不清,谁才是在大义方面理亏的人。

    因此他合理推测,令燕翎心存忌惮的人不是孟长明,是陈国公府的某个人。

    陈国公?嫡长子?还是其他人?

    不重要,唐臻只要知道,孟长明没有被陈国公府放弃,已经足够。

    李晓朝果然没有与孟长明撕破脸,当然,他也不会任由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辈,如此肆无忌惮的冒犯他。

    作为吃过的盐比别人走过的路都多的老狐狸,李晓朝最大的优点是无论情绪如何上头,也不会忘记最的目标。

    他冷声回应孟长明的嘲讽,“太子是君,君在师前,还望首辅大人铭记于心。”

    孟长明抱臂冷哼,不理会对方。

    他又不是杠精转世,当然不会厌恶的人每说一句话,都要想尽办法的反驳。

    李晓朝见状,回头看了眼唐臻的位置,眼中浮现淡淡的不舍,再转过头,脸上却只有冷漠,“殿下大度,不计较你们擅自闯门,以下犯上的罪名,你们还不跪安?”

    岑威担心孟长明和李晓朝一言不合,再度闹起来,抢在孟长明的前面开口,“殿下面色憔悴,也需要休息。不如世叔与我们同行出宫?刚好我在重新为龙虎军封营造册的时候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想要请教世叔。”

    李晓朝先是以担心的目光打量唐臻,然后才看向岑威,脸色肉眼可见的和缓许多,语气难掩欣赏,“殿下如此疲惫,少不了我的错处,我要等殿下熟睡之后才能安心离开。贤侄莫急,这是我的腰牌。即使宵禁,也能在京都畅通无阻。等我出宫,立刻着人给你送信。”

    岑威闻言,只能郑重的谢过李晓朝。然后抓紧腰间的佩剑,以眼角余光打量似乎正在酝酿情绪的孟长明,眼底难掩担忧。

    孟长明却出乎陈玉和岑威预料

    的冷静,越过李晓朝,径直看向唐臻,凶巴巴的问道,“你也想让骠骑大将军单独留下?”

    太子似乎被孟长明恶劣的态度吓到,明显的瑟缩了下,满脸为难的看向李晓朝。

    “殿下。”孟长明及时发现唐臻的小动作,语气忽然变得严厉,“我已经很清楚骠骑大将军的决定,现在只需要你的回答。”

    唐臻不知所措似的垂下头,低声道,“你们可不可以都留下。”

    孟长明愣住,眼角余光看见同样脸色忽变,显得格外冷淡的李晓朝。他下意识的揉了揉耳朵,追问道,“你说什么?”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

    唐臻与李晓朝进入书房秘谈。

    李晓朝满脸沧桑的对唐臻认错,诉说对亡妻的想念,狠狠捶了自己几拳,像是戒不掉毒的瘾君子似的痛苦万分请求唐臻,再蒙着脸读一次亡妻生前最喜欢的诗册。

    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今后会默默保护唐臻,不再出现在唐臻面前碍眼。

    唐臻满心杀气,完美扮演对李晓朝依赖有佳的傻白甜太子,轻而易举的被对方真挚的情谊感动的眼泪汪汪,还没蒙上绣着桃花的帕子,眼睛已经红肿的比桃子更饱满。

    因为已经将李晓朝当成死人,读诗册的时候,唐臻也就没有刻意压制心间翻涌的各种情绪。眼睛就像是开闸的水库,汹涌难止。既疼又麻,甚至掺着酸涩的心更是彻底失控。

    然而做好最坏的打算之后,唐臻却看到了转机。

    陌生又熟悉的青年如同天神降临,在巨响中出现。

    唐臻像完全被钉在原地似的望着对方发呆,实际是在与猝不及防的从河水变成洪水的情绪对抗,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控制身体。

    要不是心智足够坚定,他险些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彻底淹没。迫不及待的跪在孟长明面前,抱着对方的腿大喊对不起。

    好不容易挺过汹涌的情绪海啸,唐臻立刻发现,李晓朝和孟长明正在针锋相对。然而他满心满眼只有孟长明,非常担心孟长明会吃亏。

    对李晓朝的心疼和敬仰依旧存在却像是隔着窗纱,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唐臻用尽全力的掐大腿,才没高兴的笑出来。

    他有个符合逻

    辑的大胆猜测需要验证,原主留下的情绪有固定的单位。只要在合适的时间,任由这些情绪发泄出去,这具身体就会从内而外,完全的属于他。

    李晓朝和孟长明都是非常合适的实验对象。

    唐臻生疏的收敛心防,任由原主对孟长明的感情翻涌发酵。他躲在角落,竭尽全力的用目光描绘孟长明的模样,深刻的记在心间。

    某个瞬间,似乎有完成心愿的满足悄悄出现又悄悄消失,以至于唯物主义的唐臻,第一次对自己根据逻辑推测的结论充满怀疑。

    事已至此,唐臻只能希望他的推测没有错。

    毕竟他留在京都的时间已经不多,找机会与李晓朝和孟长明单独相处,尽情的发泄情绪,肯定比悄无声息的杀了对方以绝后患更容易。

    唐臻抬起头,勇敢的直视孟长明的眼睛,大声道,“我、是、说!我希望你们都能留下,我要赏罚分明雨露均沾!”

    孟长明倒吸了口凉气,目光如电的扫视满脸震惊和无辜的岑威和陈玉,最后落在陈玉身上,“我回来之前,是你在教导殿下?”

    陈玉大惊失色,疯狂摇头,急得口齿不清,“不、不是,我只教殿下数、数数!”

    他早就知道岑威准备请孟长明回来,怎么可能不自量力,主动去做衬托玉石的瓦砾?

    孟长明眯眼打量陈玉,似乎在思索陈玉有没有说谎,始终紧绷的脸色却彻底缓和,变成难以言喻的古怪。

    良久后,他才重新看向唐臻,“你您愿意同时实现我和李晓朝的要求,不是,同时实现我和李晓朝的请求?还愿意留下岑威和陈玉围观?”

    “殿下”李晓朝满脸苦涩的看向唐臻,眼底满是恳求。

    他是长辈,又是掌管京都的骠骑大将军。太子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将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毫无保留的展现给所有人看?

    坚.挺高大如山峰般的男人,忽然显露脆弱,令人震撼之余,难免伴随心疼。

    可惜唐臻是披着傻白甜皮的黑心鬼,只管自己死活,完全不在意李晓朝的痛苦。他依旧酸涩的眼角立刻淌下两行清泪,配上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单薄的身躯,显然比李晓朝可怜百倍。

    唐臻打了个小小

    的哭嗝,哽咽道,“岑卿和陈卿不是外人,也留下吧。”虽然他很快就会离开,但也不能完全不管太子的名声,因为他不在乎,总会有人在乎。

    岑威和陈玉也留下,外面应该不会再有,废物太子被骠骑大将军和孟首辅羞辱责罚,只能抱头痛哭的传闻吧?

    有也没办法,至少他已经努力避免了,唐臻毫无心理负担的想。

    孟长明痛快的答应太子的请求,给太子雨露均沾的机会,然后望着桌案上新添的笔墨纸砚陷入深思,久久没有回神。

    唐臻哪里知道孟长明对太子的要求是什么,只能主动试探。

    他迈着犹豫的步伐走到孟长明身侧,默默酝酿了会情绪,鼓足勇气似的抬起头与对方说悄悄话,“大将军这次带了新的帕子来,你有没有新要求?”

    来,越变态越好。

    争取早日让原主的情绪发泄干净。

    “嗯?”孟长明显然沉浸于心事,应声许久才与唐臻对视,充满探究的目光复杂得令唐臻汗毛竖立,恨不得立刻逃离。

    唐臻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再次主动开口。

    “没、关系,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我不会生气。”他腼腆的笑了笑,“我已经满足大将军的要求,当然不能忽略你。老师,你教我的赏罚分明,我学的怎么样?”

    “可以”孟长明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不知道为什么,又补充了句,“非常好。”

    “去换上次让你生气的那套衣服。”

    第42章 二合一

    “好”

    唐臻自然而然的垂下眼皮,装出犹豫的模样,顺势掩盖眼中的困惑和好奇。

    上次?

    这是唐臻第一次见到孟长明,上次与孟长明生气的人是原主。

    他没有原主的记忆,怎么会知道原主为什么生气?

    好在唐臻有平安。

    早在孟长明踹开书房的门,岑威和陈玉急匆匆的赶过来时,唐臻就发现平安鬼鬼祟祟的躲在远处。既不露面,也不离开,光明正大的偷听。

    “去将令我与首辅的衣服找来。”唐臻悄无声息的靠近背对书房,专心偷听的平安,毫无预兆的开口。

    平安猛地打了个哆嗦,满脸惊恐的回头,“殿、殿下?”

    唐臻面无表情的点头,像是被频频到来的‘意外’耗尽所有精力,想要不失体面就只能强行硬撑,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的倔强看上去莫名令人心疼。

    平安张了张嘴,眼中浮现担心。

    “孟首辅说什么?他年少成名,走到哪里都受人追捧,是因为对您给予厚望,失望的时候才格外”他思索片刻,终于找到合适的词语,“痛心疾首,不可理喻。”

    虽然平安始终在偷听,但远处还有宫人,他总不能不顾脸面的趴在书房的外墙,惹宫人议论,丢太子的面子。

    即使他已经做到全神贯注,也无法将书房内的所有动静都收入耳中。

    只有孟长明和李晓朝的争执格外激烈,比较清晰的传到外面。鉴于对李晓朝的忌惮和愤恨,平安暂时放下对孟长明的复杂观感,难得在太子面前,态度鲜明的为别人说好话。

    在他心中,哪怕孟长明也是个祸害,至少比李晓朝强百倍!

    唐臻立刻根据平安的态度调整神态,他面露苦笑,眉宇间却有淡淡的期许,低声道,“去将上次令我和孟首辅争吵的衣服拿来。”

    “殿下!”平安脸色骤变。

    唐臻见状,心中的好奇更加浓郁,非但没有因为平安的反应变得紧张,反而松了口气。

    平安果然知道孟长明所说的衣服。

    未免被平安耽误正事,唐臻诧异的看向对方,解释道,“我要趁着今日的机会,在岑威和陈玉的见证下与孟长明消除误会,打破隔阂。”

    平安愣住。

    误会?

    还有岑威和陈玉的见证?

    哪怕是浸淫深宫几十载,什么奇葩事都见过的大太监也想不到,孟长明和唐臻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一个敢提要求,一个敢答应,完全不顾后果。

    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既然是在龙虎少将军和四川巡抚独子的见证下,消除的误会。必定是太子找来衣服,首辅解释误会,然后太子宽宏大量的不做计较,当场原谅首辅。如此君臣相和,皆大欢喜。

    至于那件晦气的衣服,多半逃不过被当场烧毁的命运。

    所以平安只是原地出神片刻,完全没有生出劝唐臻改变主意的念头,顺从的去取唐臻所说的衣服。

    唐臻望着平安的背影,露出满意的微笑。

    说话的艺术,果然是深奥的学问。

    扪心自问,唐臻丝毫不觉得他是在骗平安。

    他确实是要与孟长明消除误会,只是方法与平安的想象不同而已。

    太子答应首辅曾经的要求,又不怪罪首辅的冒犯,首辅终于顺利的达成目的,谁能说这不是皆大欢喜?

    至于孟长明的要求令曾经的太子为难,双方相互怄气甚至有可能是孟长明搬去京郊养病的根本原因,唐臻完全没放在心上。

    依旧是那句话。

    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唐臻就能彻底远离的圣朝的是是非非。

    如果条件允许,他当然愿意给太子留下令人惋惜、怀念的好名声。

    条件不允许,他就只能为活人考虑。

    在离开的时机到来之前,抓紧时间消除这具身体中残留的感情才是重中之重。孟长明的为难和太子的名声?唐臻信奉生死之外无大事。

    况且孟长明敢答应唐臻,让岑威和陈玉也留下,再变态能变态到哪去?

    至少比千方百计背着人的李晓朝更光明磊落。

    平安去而复返,面色复杂的将被蓝色细布笼罩,显得平平无奇的布包交给唐臻,再度陷入犹豫和挣扎,“殿下”

    “劳烦公公守在外面,防止别有用心的贼人偷窥。”唐臻利落的接过布包,未雨绸缪的截断平安跟着他回书房的可能。

    目前为止,唐臻依旧不知道,平安为什么对李晓朝有那么大的敌意,无法判断平安的底线。

    万一平安看到包裹中的衣服,突然激动,岂不是要坏他的正事?

    平安眼中浮现迟疑,终究还是在唐臻恰到到处的安抚中,信了对方的鬼话。他默默在心中将保护殿下的重任,托付给岑威和陈玉,气势汹汹的看向远处的宫人。

    唐臻见状,满意的拍了拍平安的肩膀,“我相信公公,肯定不会让他们偷窥到书房中发生的事。”

    “殿下放心。”平安的回答铿锵有力。

    回到书房的瞬间,唐臻立刻感受到众多复杂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分别来源于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眺望窗外,勉强维持体面的李晓朝。倚在唐臻的御案旁,肆无忌惮翻阅奏折,满眼兴致盎然的孟长明。还有并排坐在书架旁,从容淡定又茫然的岑威和陈玉。

    只有孟长明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唐臻的身上。

    他意味深长的瞥了眼被唐臻捧在怀中的布包,忽然发出声轻笑,“真的要穿?你上次那么生气,不会是因为我误打误撞,刚好碰到你内心最真实的念头,所以才恼羞成怒?”

    唐臻听不懂,敷衍的笑了笑,快步走向隔间。

    这个时代,即使是太子殿下,也不能当众更衣。

    孟长明又笑,亲自走到屋内日光最重的地方,检查被他踹得裂开的门,喃喃自语,“啧,真不结实。”

    好在裂开的门只是轻微变形,依旧能关上。

    陈玉被孟长明笑得心头发慌,忍不住挪动位置,悄悄靠近岑威,没话找话的低语,“岑兄可曾吃过海鱼?”

    岑威面露诧异,虽然摸不清头绪猜测,陈玉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什么用意,回答的态度却很认真,“原本在河南和陕西的时候没吃过,到京都之后,各种常见的海鱼都有所尝试。我觉得海鱼味道奇特,还算不错。我的兄长却受不了海鱼的味道,非说那是臭味,但是”

    “但是什么?”陈玉听得入神,下意识的追问。

    岑威展开笑容,嘴角浮现小小的梨涡,立刻冲淡少年老成带来的威严,“长嫂非常喜欢吃海鱼,兄长想要与长嫂共同用膳,只能忍着海鱼的臭味,捏着鼻子吃饭。”

    陈玉见过岑戎,想象身高八尺的壮汉忍着臭味用膳,满脸委屈却不敢有任何抗议的画面,脸上也扬起笑意。

    唐臻抱着布包进入隔间,立刻找出布鞋,以不拘小节的姿态脱掉外袍,撕扯布包上的扣结,不愿意多浪费哪怕半刻的时间。

    早些送走外面的麻烦,他还能在天黑之前去福宁宫看看。

    想到福宁宫,唐臻不可避免的走神,心跳毫无预兆的变得焦躁起来。

    心烦意乱之下,几日没有打磨的指甲狠狠的划过食指的指腹,鲜红的血滴立刻涌现。

    唐臻停下动作,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鲜红的血液,眼中的兴奋越来越浓郁,直到突然听见陈玉的笑声才陡然回神。

    他力竭似的踉跄着后退两步,靠着墙壁轻.喘,摸出袖袋中干净的手帕,怼在已经愈合的指腹。止血的动作反而令他又感觉到针刺般的疼,因为过于用力,再次撕开伤口。

    唐臻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凭借坚不可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动摇心神的念头,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彻底恢复清明。

    不管那么多,先逃出去。

    他对自己说。

    虽然因为意外,唐臻更衣的时间有些久,外面却丝毫没有催促的意思。

    他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枚果脯放入嘴中,浓郁的酸甜瞬间炸开。放任自己安静的吃完果脯,唐臻才继续猜布包。

    原本只是严密封存的布包,经过唐臻心不在焉的虐待,已经彻底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死结扣着死结,完全没有头绪,唐臻却毫不在意。

    修长的十指灵敏的翻动,速度快的像是正在进行神秘又危险的仪式。显然手指的主人心中早有成算,无论姿态如何眼花缭乱都能保持灵活从容,完全没有暂时停下来思索的意思。

    不久前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结扣,变成死结之后,反而被唐臻轻而易举的理顺。

    唐臻剥落最外层的蓝色细布。

    毫不意外,里面还有层包裹。

    这次是用金色丝线勾勒出蝴蝶纹样的绛红布料。

    “花里胡哨啊。”唐臻喃喃低语,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心中清楚,以这个时代的审美,这应该叫做奢华贵气。

    唐臻眼中的兴致不减反增,动作轻缓的对待更娇嫩的布料,暗中猜测会令傻白甜太子恼怒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难道是臣子穿的朝服,讽刺太子德不配位?

    虽然这个猜测颇为离谱,但唐臻觉得,以孟长明肆无忌惮的性格,并非做不出这样的事。

    绛红色的布料展开,立刻露出里面同色的衣服。

    绣纹不再是银色的蝴蝶,变成唐臻不认识的纹路。

    唐臻见状,嘴角展开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记得圣朝二品以上官员,朝服都是红色。

    色彩如此鲜亮浓郁的红,难道是孟长明的朝服?

    柔软的织金面料在唐臻手中展开,终于完整的呈现庐山真面目。

    唐臻眼中浮现淡淡的疑惑?

    他记得朝服的模样,袍角处似乎没有这么宽阔?

    不管了,先穿上再说。

    虽然成为太子殿下之后,唐臻就没自己穿过衣服。但以他强势多疑的性格,肯定不会将穿衣,这么重要的事,放心的交给细作打理。

    他穿衣的速度不快,动作甚至能称得上笨拙,然而鲜少有需要退回到上一步的时候,总体依旧算是顺利。

    穿上几乎拖地的半身长裙,唐臻心中的怪异愈发明显。

    这好像有点怪?

    他原地转了半圈,又有新的猜测。

    难道这是只有祭祀先祖的时候才能穿的衣服,孟长明怀着侮辱太子的心思,故意让太子穿本该万分尊贵、郑重的衣服,取悦他?

    发散思维的同时,唐臻又拿起下一件衣物。

    手感与外表和长裙相同,展开之后又细又长,依旧绣满唐臻不认识的纹路,两边坠着各色宝石和珍珠,完全找不到能穿在身上的地方。

    唐臻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上方的横梁。

    应该不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上吊绳?

    他保持昂头的姿势沉思片刻,以上辈子见过的方式,横向收拢长绫,当成围脖系在颈间。

    太子本就因为早产体弱多病,又在不久前遭了大罪,险些丧命,皮肤呈现病态的白皙,裸露在衣襟外的皮肤,难以找到半分血色。

    脆弱的白搭配浓烈的红唐臻低头打量片刻,忽然举起手虚搭在长绫旁。纤长白皙的手立刻从病人的手,变成健康人的手。

    唐臻回想孟长明的穿着,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审美不错。

    但是他不能忽略,现在是夏天。火气格外旺盛的人已经开始穿纱衣。

    裙子和长绫的布料虽然密实,但不算厚重,这个时候穿尚且说得过去,再戴个围脖,难免显得精神不太正常。

    经过种种尝试,唐臻终于做出决定,打算将长绫捧在双手之间。像是他上辈子所处的时代,华国的某个少数民族那样。

    也许孟长明送来这套衣服,目的是想他以恭敬的姿态献上长绫,体现对方特殊的地位。

    很好,唐臻又多了种猜测。

    安排好长绫,他随意从空了大半的包裹中拿起下一件衣服。

    理所当然,终于轮到上衣。

    有长裙和长绫打底,唐臻已经不会再为没有见过这种制式的上衣而大惊小怪。虽然领口稍大,广袖稍长,花纹也稍稍有些密集,缝在衣襟上的玛瑙和各色宝石非常绚丽,但唐臻低下头,再次陷入沉思。

    为什么腰腹间有镂空?

    布满绣纹的绛色衣袍间,竟然露出月白色的寝衣,真的很丑。

    唐臻没急着脱下外裳,先去翻布包。

    可喜可贺,这套繁复的衣裳只剩下最后两个配件。

    他的视线被万红丛中唯一的一点鹅黄吸引,拿起的时候顺便抖了抖,理清褶皱。

    嗯?手帕?

    唐臻眼中再度浮现茫然,他见过各种材质,各种绣纹和各种作用的手帕,但是从未见过四角皆有细绳的手帕。

    上面的花纹倒是挺好看,是朵开得正艳的牡丹。

    遇事不决,先放一边。

    唐臻放下鹅黄色的不知名配件,拿起最后一件衣物。

    不仅袖口窄,腰间窄,领头也低,仿佛长裙、外裳和长绫浪费的布料,全都是从这件小衣省下,但是袖口、后背和腰腹处都有精美繁复的绣纹。

    唐臻觉得这是代替寝衣,贴身穿的衣服。他漫不经心的抖了抖小衣,找到绣纹密集的地方,贴在外裳空白之处,绣纹果然贴合得七七八八。

    余下显得怪异的地方,不是衣服的问题,是唐臻比量的不够准确。

    换衣大业终于走到最后一步。

    鹅黄色的‘手帕’究竟应该穿在什么地方?

    唐臻甚至又从头到尾,仔细翻看长绫,试图找到能被鹅黄色手帕上长短不一的长绳系住的地方。

    虽然他也没见过,但通过逻辑分析,这么漂亮的手帕被当成挂件也不奇怪。

    正当唐臻蠢蠢欲动,想要试试的时候,隔间外忽然响起孟长明懒洋洋的声音,“殿下?你现在是后悔,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穿?我进去帮你,还是替你找个宫人进去服侍?”

    唐臻闻言,不知不觉间已经沾染烦躁的双眼立刻恢复清澈。

    孟长明说的对,他可以找个人来帮他!

    生出这个念头之后,唐臻最先想到的人是陈玉。

    然后立刻否定这个念头,能者多劳,只会累死能者。

    他准备在大事上用陈玉,提前表现出对陈玉的亲近和信任,对他和陈玉都不是好事。

    孟长明和李晓朝,随时都有可能引发唐臻的身体中残留的情绪剧烈爆发。他宁愿同时面对两个人,以毒攻毒。

    否则如此狭小又封闭的空间,唐臻不能保证,会不会在争夺到情绪主动权的瞬间,做出计划之外的事。

    所以能帮他的人,只有岑威。

    哪怕是唐臻这样的人,明知道岑威的身体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足以威胁到他。

    在与利益无关的情况下,依旧难以对岑威生出排斥的情绪。

    至于宫人,唐臻完全不考虑。

    保护食草动物是食肉动物刻在骨子里的天性和本能,哪怕是心眼比莲子还多的食草动物,本质依旧是食草动物。

    虽然还没弄明白这套复杂的衣服究竟有什么深意,但唐臻至少能肯定,孟长明没怀好意,等着看太子出丑。

    这件事李晓朝可以知道,岑威和陈玉也能知道。

    命如草芥的宫人知道唐臻本人不介意,但无法保证孟长明会不会介意,平安会不会介意,远在福宁宫外的程守忠会不会介意。他对食草动物的爱护只存在于随手为之,不可能耗费心力保护对方,不如在源头上避免牵连无辜的人,未雨绸缪,避免麻烦。

    “让岑威来帮我。”

    唐臻的声音透过没有锁的小门传到外面。

    孟长明闻言,发出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轻哼,漫不经心的看向已经起身的岑威,在对方主动点头以示友好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转过头。

    岑威近日隔三差五的往京郊跑,早已习惯孟长明的古怪脾气,丝毫不在意对方的高傲,低声道,“陈玉亲自泡了壶茶,味道不错,你去尝尝。”

    “你能喝出好茶?”孟长明嗤笑,以挑衅的目光凝视岑威。

    然而岑威沉默片刻,竟然颇为憨厚的点头,“你猜的没错,我确实分不出各种茶的区别。陈玉端茶给我的时候有点紧张,似乎很在意他的茶。你夸他几句,他肯定会开心。”

    能与孟长明的才名相提并论的存在,只有孟长明的刻薄和毒嘴。

    经过二十年从未遇过敌手的辉煌,孟长明第一次有无话可说的感觉。

    他不是在问岑威能不能喝出茶的区别,这是讥讽、嘲笑、阴阳怪气!

    孟长明开始真心实意的担心,与岑威站得太近会不会沾染蠢气。他颇具深意的凝视对方片刻,高傲昂起下巴,转身朝频频望向这边,眉目间难掩担心的陈玉走去。

    岑威等到孟长明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隔间内的场景,低声道,“殿下,我现在进去?”

    “来!”唐臻立刻应声。

    长久以来的习惯,令岑威处于陌生的环境时,会下意识的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最容易被忽视的地方。

    比如头上的横梁、角落的阴影和窗边的痕迹反而忽略了唐臻。

    截止唐臻举着鹅黄色的物件递到他眼前,岑威已经记住隔间内所有摆设的位置和细节。哪怕是五感敏锐的唐臻,也只是觉得岑威有些累,没察觉到对方的走神。

    起早去京郊受孟长明的刁难,怎么可能不累?

    “你帮我看看,这个怎么穿。”

    没等岑威有反应,唐臻已经将鹅黄色的手帕塞进岑威手中。

    因为唐臻的态度过于随意,岑威也没在意手感密实的布料缝制的衣物,为什么只有手掌大小。动作先于脑子,提起布料上的绳子,抖一抖去褶皱。

    唐臻眼睁睁的看着岑威从漫不经心,到突然震惊。

    落在鹅黄色手帕上的目光,像是猝不及防的与火苗相撞似的立刻移开,然后以扔炸.药的反应速度甩开鹅黄色手帕。

    即使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岑威依旧精准的将鹅黄色手帕丢到敞开的包裹内,正中央的位置。

    匆忙的改变姿势之后,岑威如同石雕似的保持面壁思过的姿态。侧面的耳根连带脆弱的脖颈,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唐臻的目光中。绯红的色泽肉眼可见的占领健康的肤色,肆无忌惮的蔓延。

    唐臻怔住,下意识的念头是孟长明捉弄人,鹅黄色的帕子上有无伤大雅的毒药。他立刻抬起手,分别摸向自己和岑威的脖颈,想要以这样的方式比较温度,快速判断彼此的状态。

    岑威的眼角余光,忽然看见朝着脖颈袭来的阴影,下意识的抓住唐臻的手腕,诧异的看向对方。

    第43章 二合一

    两人的目光陡然交错,不约而同的选择暂停。

    唐臻清晰的岑威的眼中看到,从未有半分怀疑的认知被打破,天崩地裂似的难以置信。他眼中闪过茫然,更觉得岑威的状态不正常。

    “你”

    岑威猛地甩开唐臻的手,没用力,突然避唐臻如蛇蝎的态度却表现的淋漓尽致。

    唐臻又不是大度的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惨遭嫌弃,怎么可能不生气?

    他眯眼打量岑威的后脑勺,在合理怀疑的基础上继续推测。

    孟长明故意使坏,在为太子准备的衣物中涂抹无伤大雅的毒药,想要看太子出丑。原主曾及时发现这点,非常伤心,然后与孟长明争吵。

    唐臻用两根手指头,再次提起令岑威避之不及的鹅黄色帕子,还是没有任何异样的感受。

    所以肯定是孟长明选择的毒药有问题,只会在气血充足的人身上体现,越是身强力壮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大。

    这具身体目前的情况,只是比卧病在床的病秧子好点而已。气血虚的不像话,没有被影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唐臻悄悄抖了抖鹅黄色的帕子,嘴角扬起冰冷的弧度,等着看岑威中毒渐深,冲出隔间丢人的模样。

    他正好能借此机会,记住被毒药影响会如何发疯,跟着装模作样,糊弄孟长明。

    因为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隔间忽然陷入难以形容的安静。

    等待岑威进隔间,帮他识别鹅黄色帕子的作用时,唐臻也没闲着。他眼疾手快的整理所有已经认出来,知道该如何穿戴的衣物。

    脱下寝衣,换上绛红色贴身小衣的过程中,唐臻惊讶的发现,这件衣服从脖颈处向外蔓延出足有三指宽的窄领,上面不仅绣制繁复精美的花纹,还有宝石和珍珠做点缀。

    只看品相,贴身小衣所用的宝石和珍珠,价值远胜长绫两端悬挂的奇珍。

    唐臻打算先套上外裳再翻领子,岑威刚好在这个时候进门。

    三指宽的窄领还没来得及整理,如同尚且稚嫩的飞鸟,竭尽全力张开的翅膀似的凌乱地挡在唐臻的下巴处,刚好将他的喉结藏在阴影中。

    以至于岑威猝不及防的看到身着女装的太子,险些以为撞破不为人知的辛秘。

    难道太子是女郎。

    因此只能体弱多病,深养在东宫?

    太子朝他手中塞肚兜的尴尬,立刻被岑威彻底遗忘,满脑子都是新的困惑。

    离谱的念头快速生根发芽,岑威甚至能找到佐证这个猜测的蛛丝马迹!

    从前他总是觉得燕翎和骠骑大将军对待太子的态度有些奇怪,如果太子是女孩,所有的违和都能立刻找到合理的解释。

    恍惚间,惊鸿一瞥的画面似乎再度浮现在眼前。

    太子十六岁,虽然相比同龄的郎君,身高有些尴尬,像是依旧在舞象之年的少年。但是换个角度去想,如果拿太子与同龄的女郎做比较,结合身高和略显消瘦的体型,太子不仅不算矮小,甚至可以称为高挑纤细。

    往前数几十年,圣朝开始遭遇频繁的天灾之前,如此姿态的姑娘最受称赞。

    浓郁的绛红令太子长年看不见血色的脸颊染上人气,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是将隔间中的所有光芒都汇聚其中。除了稍显粗糙的眉毛,那张充满少年气息的脸上,竟然没有任何与衣服违和的地方!

    岑威凭借强大的自制力,及时掐断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自由狂奔的思路,神色逐渐复杂。

    他忽然觉得,皇宫不仅压抑太子的天性,还在无声消磨太子的生命力,令太子不得不循规蹈矩,变成令所有人满意的模样。否则他怎么会总是在太子放松警惕的瞬间,捕捉到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太子。

    今日之前,岑威从未在太子眼中看到如此坚定、明亮的光芒和不为所动的自信。

    也许藏在软弱的皮囊下,真正的太子是个热烈活泼的人?

    以岑威的见多识广,委实经历过太多,在常人看来无解的场面。即使撞破不为人知的辛秘,他也不会尴尬太久。

    从唐臻的角度来看,他不停抖帕子的手臂尚且没有感觉到酸涩,岑威已经恢复正常。

    “殿下,臣能转身吗?”

    唐臻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鹅黄色的帕子丢回敞开的布包,不答反问,“你先告诉孤,为什么突然对孤如此排斥?“

    岑威哑然,沉默片刻,在唐臻彻底失去耐心之前,简洁明了的解释,“是您先将肚、兜,塞到臣的手上。”

    虽然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但唐臻莫名从岑威高大的背影中看到委屈的意味。

    笑话,岑威凭什么委屈?

    他只是等等!

    唐臻脸上的刻薄瞬间变成茫然,“你刚才说什么?”

    岑威挑起眉梢,从善如流的应下唐臻的要求,特意放缓语速,令唐臻挑不出任何错处。

    “臣是说,你先将鹅黄色的肚兜塞到臣手中,臣才会如此失态。”感受到脸侧再次飙升的温度,他非常庆幸,自己依旧背对唐臻,不必面对那张令他生出错觉的脸。岑威不自在的轻咳了声,解释道,“臣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难免大惊小怪,如果有冒犯殿下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说到这里,岑威不由摇头苦笑,彻底消除此前离谱的猜测。

    如果太子是女郎,怎么可能会往他手中塞肚兜?

    唐臻满脸呆滞的转过头,看向已经被□□过几轮,皱巴巴的委顿在布包中的鹅黄色。

    肚兜?

    肚兜!

    虽然从未见过肚兜,但唐臻自从成为太子殿下,也算是读书百卷,没少在各类话本中看到这两个字,还不至于不知道肚兜的用处,以及使用的人群。

    思考的神经似乎受到难以承受的攻击,运转速度直线下降。唐臻以更缓慢的速度低下头,重新认识身上的衣服,忽然点亮从未有过的考虑。

    也许、或者、有可能圣朝还有种他没见过的衣服,称为贵族女眷的衣服?

    毕竟他是没有妻妾的太子殿下,迄今为止见过的女人,全都是东宫的宫人和别人送给他的歌姬、舞姬。

    这两类人,得益于平安的督促。前者朴实无华,只是品级高的仆人可以选择颜色更鲜明的布料,制式完全相同。

    后者倒是花里胡哨,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更花里胡哨。完全不像唐臻身上的这套衣服,庄重、精致、哪怕有显得格外大胆的细节却坚持低调,走‘懂得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也不配懂’的风格。

    “我身上的衣服,是女装?”

    唐臻勾起嘴角,颇为稀奇的观察衣服上的绣纹。岑威闻言,神色更加复杂,“是”

    殿下竟然是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稀里糊涂的被孟长明糊弄的换上女装。幸好殿下提前叫他进来,否则岑威很难想象,唐臻在众人面前知道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

    即使殿下被骠骑大将军的深情挟持哄骗,逐渐走偏,拐到孟长明看不惯的路上,做错的人也是持强凌弱的李晓朝。孟长明却是完全拿殿下出气,如此凌厉的手段对未经世事的殿下来说,未免过于残暴。

    “衣服上的这些绣纹都是什么花样?”唐臻打断岑威的思路,语气逐渐缓和,再度拿出皱巴巴的肚兜往身上比量,笑道,“你既然能认出肚兜,应该也知道怎么穿?”

    岑威的思路被孜孜不倦的打扰强行截断,下意识的身体前倾,以额头感受墙面的冰凉,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

    唐臻拉住岑威的衣袖,语气中不乏揶揄,“少将军何必如此谦虚?你转过来多看几眼,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上次看到的肚兜是如何穿戴。”

    岑威有心拒绝,又不敢对唐臻用蛮力。从衣袖传来的力度,感受到唐臻的坚决,他只能顺势转身,免得唐臻过于用力却无法撼动他力竭、身体失去控制,因此受伤。

    雌雄莫辩的少年,兴致勃勃的捧着鹅黄色的肚兜往身上比量,连声催促岑威快点研究,不要浪费时间。

    不得不说,鹅黄色也非常适合皮肤白皙的人。

    即使唐臻的容貌偏寡淡,依旧在浓烈的绛红和鲜亮的鹅黄衬托下,显得活泼许多,眼角眉梢也是前所未有的兴致。

    岑威的目光先是放在唐臻的脸上,这也是他与别人相处,惯常安放目光的地方。然而这次,他却突然生出些许无措,尴尬的移开视线正是被修长的手指,强行按在绛红色长裙外的鹅黄色肚兜。

    无处安放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局促,再次向下移动,落在长裙外的鹿皮小靴上。

    虽然太子的身型尚且没追上同龄人,鞋码却能傲视群雄。

    岑威有观察脚印的习惯,非常确定,矮他整头还多的太子,鞋码基本与他没有差别。如果没有意外,殿下将来最多比他矮半头。

    想到这里,岑威竟然诡异的生出类似遗憾的情绪。

    他已经身高九尺,殿下若是能长到八尺,再怎么可爱,穿上女装也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完全没有违和的感觉。

    发现思想再度跑偏,岑威气得发笑,恨不得能踹自己一脚。

    唐臻见岑威听见三个指令却只做一个动作,明显消极怠工的模样,非常不满意,低声道,“你要是不会,出去换会的人进来。”

    岑威闻言如蒙大赦,转身、又转回来,“我会。”

    然后伸出像是刚接在手上,还没完全适应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捏住鹅黄色的绑带,僵硬的做出尝试。

    唐臻忽然拧眉,胸腔内平复不久的情绪,又有冒头的迹象。

    他懒得理会原主这次是在李晓朝难过,还是因孟长明可惜,立刻扶住桌案,放空心神,配合原主发泄情绪。

    良久后,唐臻被岑威笨拙的姿态,惊得倒吸了口凉气,难得心直口快,“你行不行?不是见过肚兜吗?怎么这么笨。要是不行,赶紧换人,别将孤绑成粽子。”

    岑威抿紧嘴唇,不动声色的解开差点系成死扣的布条,重新调整角度。

    他虽然见过肚兜却是在军营,怎么会知道,应该怎么穿?

    岑家村最难的时候没有男兵和女兵的区别。对于受伤严重,血流不止的人来说,能找到最干净、柔软的包扎之物,只有肚兜。

    然而想要解释的时候,岑威却莫名觉得张不开口,肯定会被毛都没长齐的太子笑话,不如不说。

    况且他出去,谁进来?

    陈玉是岑威见过的人中,少数能坚持自律的存在,从未近过女色,常常因此被梁安嘲笑的脸红耳燥,愤怒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岑威进京几个月,见过太多相似的闹剧,根本就不敢在这方面信任陈玉。

    李晓朝和孟长明?

    岑威飞快的瞥了眼唐臻的侧脸,暗自叹了口气。

    李晓朝本就因为思念程大姑娘,在面对太子的时候频频失态。再让李晓朝有机会,单独与女装的太子相处,甚至能亲自帮太子换女装。岂不是用冒着热气的羊肉,撩拨饥饿的老虎?

    孟长明不仅送太子女装,还要求太子亲自穿上女装给他看,也不像对太子怀有好意的模样,更不能让他进来。

    未免唐臻再次催促,岑威决定先开口,占领唐臻的注意力。

    “孟长明要求殿下穿女装,实乃无礼至极,殿下不必信守这样的承诺。”岑威低声劝道。

    “嗯?”心间完全被陌生情绪笼罩的感觉并不好受,唐臻懒洋洋的换个姿势,变成倚靠身侧的矮柜。

    如果他没有等到离开的时机,肯定会借此试探,岑威对太子的期望,可以令他为太子做到什么程度。

    可惜唐臻花了些心思,按捺蠢蠢欲动的作妖念头,选择实话实说,“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经历,同时还能缓解孟长明的怒气,为什么要拒绝?”

    在坚信孟长明偷偷在衣服中抹毒之后,突然发现,孟长明想要毒害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唐臻只想说:‘就这?’

    如果将这句话拉长,会变成:‘你以为是在玩过家家吗,弟弟。’

    唐臻拨开被汗水浸湿的乱发,笑着回头看向岑威,“反正只有你、陈玉、孟长明和大将军,能看见孤现在的模样,别人又不会知道。哪怕孤没穿过女装,如果你们在宫外到处说,孤在东宫穿女装取乐,也不会有人质疑。”

    私下穿女装,对太子来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也许会增加孟长明的野心,令孟长明想要得寸进尺的摆布太子。

    但是这又怎样?

    无所谓,他会逃跑。

    路上会顺便为只是有可能出现的下任太子,流淌一滴鳄鱼的眼泪。

    岑威能感受到,唐臻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依旧劝道,“大将军本就因为对亡妻的思念,越来越偏执。如果发现殿下女装的模样,更像程大姑娘,也许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没关系。”唐臻沉默片刻,忽然扬起嘴角,眉宇间尽是天真纯粹,“我相信大将军,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如果这样的装扮,能让大将军的心好受些,我愿意再穿几次。”

    根据他的观察,李晓朝的情绪越激动,越能牵动这具身体中残留的情绪。

    因为从前没有单独与李晓朝见过面,更是不曾见过始终在京郊养病的孟长明。唐臻直到今日才发现,原主留下的情绪是消耗品。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无论用什么办法,他都要在离开之前,彻底解决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唐臻眼角余光发现岑威还想开口,立刻生动形象的表演,什么是狗咬吕洞宾。只见他忽然面露防备,如同感觉到威胁的幼犬般露出尖锐的虎牙,沉声道,“你也想挑拨孤与大将军的关系?”

    话毕,没等岑威有任何反应,先告状的恶人眼中已经有泪水落下,狠狠的撇开头,不肯再看岑威。

    唐臻心间正被原主的情绪完全笼罩,像是阴雨连绵数月见不到日光的泥潭,想要落泪,比喝水还容易。

    反而是维持外表的平静,更消耗他的心神。

    猝不及防被‘咬’的岑威,眸色陡然转深,眨也不眨的凝视蓄满泪水的眼睛,仿佛要通过所有伪装,窥探唐臻最真实的情绪。

    唐臻与岑威对视了会,赌气似的偏过头。原本只是若有如无的哽咽,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他落泪的时候虽然气势汹汹,但不会张嘴哭嚎。所有的声音都是从鼻腔发出,无端有种委屈至极的感觉。再加上顺着脸侧落下,形迹分明的泪水,看上去更加可怜。

    柔软的藏蓝色手帕从天而降,虚搭在唐臻梨花带雨的脸上,继而是岑威无奈的声音,“你再哭,外面的人会忘记是孟长明逼你穿这套衣服,以为我在隔间欺负你。”

    唐臻借着手帕的遮挡,面无表情的休息了会。

    直到听见岑威说‘应该是这样’,他才掀开帕子,先是仔细观察松松垮垮的系在外裳表面的鹅黄色肚兜是如何固定,然后在岑威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拉住对方的袖子,故作天真的问道,“你刚才说,他们会以为你在隔间欺负我,是什么意思?怎么欺负?我应该如何帮你解释?”

    岑威顿时浑身僵硬,尴尬的头发丝都想立刻逃跑。

    上次令他有这种感觉,可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他还没出生的时候。

    岑威深吸了口气,默默告诉自己,太子连女装都认不出来,也不知道防备李晓朝,不知道什么是‘欺负’也很正常。

    是他的错。

    不应该因为太子不识好歹,就由着性子与对方说军营中的混账话。

    “我只是与殿下开个玩笑。”岑威勉强扬起嘴角,“改日再专门给殿下赔罪,请殿下给我留些脸面,别再问其他人。”

    感受到衣袖另一端的束缚消失,岑威立刻开门,头也不回的离开,完全不在意唐臻的回应。

    唐臻伸了个懒腰,笑意盈盈的脱下肚兜,重新更衣。

    龙虎少将军会觉得未经雕琢的太子是璞玉,费尽心思的寻找能工巧匠,在璞玉展现光华之前,竭尽所能的保护璞玉。

    如果岑威忽然发现,他眼中如同璞玉似的少年,实际已经养成偏听偏信、专门挑令别人尴尬的话说、完全不懂体谅别人的性格,还会将太子当成璞玉吗?

    唐臻不知道。

    他仅仅需要岑威短时间内对他生出厌烦的情绪,任何程度的疏远他。

    只有这样,他离开的时机到来的时候,岑威才不会成为阻碍。

    岑威从隔间中出来,立刻成为令书房中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孟长明合上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折扇,意味深长的打量岑威却没有开口。眉眼间也看不到他毛遂自荐,想要去隔间帮助太子,太子却选择岑威的失望。

    仿佛太子正在换的衣服,不是由他送进宫。他也没有要求太子以换上那套衣服的方式,对他和李晓朝雨露均沾。

    李晓朝的目光仿佛不经意的略过孟长明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几不可见的杀意,只有岑威有所察觉,立刻看向李晓朝。

    可惜他仅仅看到倚窗独立,莫名惆怅的大将军,没能发现任何破绽。

    书房的另一个角落响起不同寻常的声音,又是岑威第一个有反应,立刻转头看过。

    以书架做伪装的暗门悄无声息的挪动,从后面走出个身着红衣的娇俏美人?

    唐臻重新换好衣服之后,忽然想到忘记问岑威,长绫应该装扮在什么地方。好在他已经知道这是女装,思路相比不久前开阔许多。

    他再次将长绫松垮的围在颈间,然后拆开散乱的长发,用手指细致的梳理,令其柔软蓬松的顺着背脊落下,再次调整长绫的位置。

    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唐臻终于找到他想象中的最佳角度,让长绫穿梭在黑发间,沿着眼角的位置绕到前方,欲语还休的遮挡下半张脸和小半脖颈。特意将喉结彻底隐藏,减少违和感。

    长绫两侧的宝石流苏刚好位于耳边的位置,在视觉误差的影响下,达成的效果几乎与真正的耳坠没有区别。

    唐臻不知道长绫真正的用途,应该是什么样,但是女装嘛,好看就行。

    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众人的表情,目光在不久前刚见过他这身衣服,依旧陷入怔愣的岑威身上多停留了会,满意的看向下一个人。

    似乎效果不错,看来他的审美已经成功的融入时代。

    第44章 二合一

    陈玉的目光在忽然出现的红衣女郎身上停留片刻,下意识的越过对方,看向寂静无声的隔间,眼底盛满清晰的困惑。

    这是谁?

    太子怎么提前在隔间中藏了个人?

    书房中的隔间是专门为太子准备,方便随时更换已经染墨的衣裳,总共只有能令两个人转身的大小。

    通过尚未彻底关上的木门,陈玉能轻而易举的将隔间内的所有角落都收入眼底。

    委顿在地的蓝色,应该是不久前,太子令平安找来的包袱。

    桌上平铺的绛红色布料,看起来与女郎身上的穿着非常相似。

    搭在宽椅处的杏黄色有些眼熟,似乎是殿下的常服

    等等!

    陈玉的眼睛猛地睁大,为什么隔间中没有人?!

    目光再次回到‘女郎’的身上,从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到隐藏在长绫阴影中的脖颈,陈玉满脸恍惚,依旧不敢相信心中越来越离谱的猜测。

    这、这肯定是殿下新收到的美人!

    “咳!”陈玉佯装自然的清了下莫名干涩的嗓子,主动打破寂静,“你是”

    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黑影,他凝神望去,是红衣‘女郎’的裙摆处闪过的鹿皮小靴。

    黑色、以金丝勾勒出飞龙的形状。

    陈玉默默闭嘴,下意识的扭过头,再次看向隔间。

    堆积在宽椅处的衣物,只有太子常服,所以他没有看错,红衣‘女郎’确实正穿着太子的靴子。

    前所未有的震惊和茫然,令陈玉完全忘记,他手中正端着准备递给岑威的茶水。等他意识到手上的力道不对劲,茶盏正呈现义无反顾的姿态奔向大地,在他的注视中炸成遍地碎片。

    ‘啪’的一声,仿佛是响在陈玉心上。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立刻起身,想要以毁尸灭迹的方式收拾突如其来的混乱。如果不是岑威及时拉住他的小臂,他已经蹲下,用手掌收拢碎瓷。“对不起,对不起”陈玉被岑威强行拽起来,眼中的乱晃丝毫没有减少,完全看不到焦距。

    岑威深深的看了陈玉一眼,心情同样复杂的厉害,张嘴数次也没说出能安慰陈玉的话,目光再次消无声息的聚集在面无表情的唐臻身上。

    没从岑威口中听到安慰的话,反而令陈玉逐渐回神。

    太子穿女装,岑威的脸上居然找不到半分意外的情绪

    难道殿下之前叫岑威进隔间帮忙,就是问岑威如何穿女装?

    陈玉边胡思乱想,边转头看向站在他另一侧的孟长明,眼中快速涌现恼怒。

    孟长明怎么能如此肆无忌惮,竟然敢逼殿下穿女装!

    察觉到陈玉的怒火,孟长明忽然开口,眼中隐藏的怒火半点都不比陈玉少,冷笑道,“我可没逼他。”

    “你”陈玉见孟长明还敢推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崩盘,抬起手就要给对方个教训。

    孟长明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连武将出身的李晓朝都不怕,怎么可能会畏惧陈玉?

    好在岑威的反应足够快,才能避免一场闹剧。

    唐臻为了佯装勉强,始终面无表情的盯着脚下。

    出来之前,他想过很多可能。

    也许李晓朝会当场发病,朝晚期狂奔。

    也许孟长明会阴阳怪气,故意说些难听的话。

    也许陈玉因为想要合群,也会说出在人意料之外的话。

    也许岑威想要缓和气氛,会顺势夸他几句,再打个圆场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冷漠。

    孟长明和陈玉宁愿打架。

    岑威明明能轻而易举的拉住那两个与他对比,战斗力加在一起再乘个系数,在百分制的情况下,依旧达不到九的菜鸡。非要做出手忙脚乱的模样,刻意的不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唯一还算捧场的李晓朝,正满眼空茫的望着他发呆。即使对方没有开口,唐臻也知道李晓朝如今的状态叫做睹‘物’思人。

    这令唐臻生出怪异的错觉,他好像不是在穿女装,而是在裸奔!

    碍于唐臻在场,陈玉说不出太难听的话。手脚皆被岑威束缚住,他只能用自认最凶恶的目光凝视孟长明,传递他的恼怒。

    然而孟长明从小就是人群中目光的焦点,早就习惯被各色目光注视。他不仅不在意陈玉的愤怒,还得寸进尺,故意对陈玉冷嘲热讽,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表情最难看吗?”

    不需要陈玉的回答,孟长明已经善解人意的给出答案,“无法阻止不想看到的事发生,然后将错处全部归结在别人的身上,会令人不知不觉的显现最丑恶的表情。”

    他轻笑了声,看向陈玉的目光毫不掩饰轻蔑。

    陈玉狠狠咬牙,竭尽全力的压制翻涌的怒火,总算是没再做出没有用处却丢人现眼的举动。

    自从离开渔村,有陈雪的悉心照顾,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恼怒的时候。

    即使来到京都之后,因为对太子的失望,他总是悄悄在心中埋怨陈雪,昌泰帝先对不起安定侯,程家后人凭什么继续忠心?也从未有过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状态。

    陈玉终于意识到,他对太子的态度,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改变。

    “孟长明。”岑威警告的看向对方,“陈玉现在的恼怒,来源于他原本对你的信任。”

    孟长明冷哼了声,“识人识面不识心,我免费给他上次课。”

    岑威摇了摇头,开始怀疑,他坚持要请孟长明回京都教导太子,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边三个人各怀心思的陷入寂静,眼角余光每次捕捉到绛红色的身影,都会下意识的追着浓烈的色彩移动,然后戛然而止,满脸严肃的收回目光。

    如此周而复始,神色逐渐恍惚。

    好在大家都在出神,谁都不会嘲笑别人。

    另一边的李晓朝依旧如同石雕似的立在原地,怔怔的眺望完全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自从这次回京都之后,李晓朝总觉得太子与他的亡妻更加神似。

    少年模样的太子虽然体弱多病,看上去格外瘦弱,眉宇间却有寻常同龄人没有的顽强。

    如同本该风吹雨打、野蛮生长的幼苗,因为运气不好,只能在温暖的花房中被娇养。即使有最好的花匠伺候,也难以达成最佳状态,竭尽所能,只不过是保持最后的野性。

    让人忍不住期待,如果错生花房的幼苗重新回到天地之间,会不会如同蛟龙入海,虎回山林。

    李晓朝发自内心的认为,体弱的太子眉宇间仅剩的生机才是最像亡妻的地方。

    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永远生机勃勃。

    换上女装之后,太子的脸色被衬托的红润健康,像是本就应该长在花房中的珍贵幼苗,在最适合他的地方,得到最好的照顾,成功长大的模样。

    李晓朝不得不承认,少年尚未张开的脸,非常适合做女装的打扮,眉宇间的顽强,竟然能丝毫不违和的转变为娇俏。

    像是被人护在手心,从不知愁苦滋味的娇儿。

    哪怕面无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的模样,也由内而外的散发天真、甜美的气质。

    很好看,比太子好看,但是不像程宝儿。

    李晓朝已经不记得上次想起程宝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年前,她是他生命中最鲜亮的色彩,如今却已经模糊的几乎看不清脸上的轮廓。

    浑浊的泪水沿着李晓朝的眼角落下,他立刻捂住脸,想要在小辈面前留些体面,闷声道,“臣还有要事处理,改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唐臻挑起眉梢,忽然想做个简单的测试,佯装紧张,故意软着嗓音开口,“可是诗册还没念完。”

    李晓朝勉强勾起嘴角,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盛满令人沉溺的情谊,哑声道,“够了,这样就好,对臣来说已经足够……”

    “求殿下为臣念亡妻最喜欢的诗册,已经是冒犯殿下,臣怎么能再”他顺势看向光明正大听墙角的孟长明、岑威和陈玉,眉宇间浮现明显的不喜,声音忽然变低,只有距离他最近的唐臻能听见,“纵然臣的私心该以千刀万剐,也舍不得殿下狼狈的模样被人看见。”

    话毕,李晓朝不再多言。

    他仔细打量唐臻,像是要将唐臻现在的模样彻底记在心中,单膝跪地,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唐臻挑起眉梢,透过糊在睫毛上的泪水,目送李晓朝的背影彻底走远。

    虽然李晓朝说的话非常奇怪,但效果出奇的好。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心痛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通过单循环的方式,彻底实现以最快的效率消磨原主的情绪。

    目前来看,能算得上效果显著。

    否则他根本就不会觉得李晓朝的话奇怪,只会被困在大将军好可怜,我想安慰大将军的情绪中。李晓朝的离开,令已经安静许久的孟长明等人,存在感立刻变得强硬起来。

    即使从这些人的反应判断,这是次失败的女装,唐臻也不想白费功夫。他擦干眼泪,小心翼翼的调整表情,怯怯的看向孟长明。

    孟长明同时被岑威和陈玉,以充满威胁的目光凝视,心中委实腻歪他们防贼似的态度,主动道,“我被岑威急匆匆的抓回京都,正疲惫的厉害。殿下要是没有正事吩咐,我想立刻回府。”

    陈玉冷哼,终于肯移开视线,冰冷的脸色也缓和了些。

    岑威却不为所动,依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孟长明。

    虽然他没像陈玉似的怒形于色,看向孟长明的目光无喜无怒,平波无澜,带给孟长明的压力却远胜陈玉。

    “啧”孟长明抬手推开岑威,懒洋洋的朝唐臻拱手,“等殿下想明白,要在哪方面请我教导,记得让人去我府上传信。在此之前,我要好好休息,免得今日的车马劳顿让我旧病复发。”

    话毕,孟长明已经用尽耐心,直接转身离开。

    唐臻还没彻底平息被李晓朝牵动的情绪,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孟长明毫不留恋的潇洒离开。

    他不理解,孟长明既然专门为太子准备女装。脑子和思想,必然有不正常的地方,竟然没有对太子的女装发表任何看法?

    究竟是太子的女装过于丑陋,令孟长明兴致全无。还是孟长明的思想比较正常,真正问题严重的地方是脑子?

    在岑威和陈玉也立刻告退,如同身后有饿虎捕食似的恨不得一路小跑之后,唐臻不得不承认现实。

    也许他的女装真的很可怕。

    怀着好奇的心思,唐臻隔门拒绝宫人想要为他上茶的请求,径直走向八宝架,从最下层的箱子中翻找铜镜。

    他到要看看,究竟能丑成什么样,竟然能让恨不得打出狗脑子的人,在短短一刻钟之内四散逃命,跑得一干二净。

    铜镜虽然远远不如唐臻曾经用过的镜子明亮,但胜在打磨的足够光滑,除了肤色失真,也算还原。

    镜中人眼似寒星,鼻如玉石,遮面的长绫已经在走动中落下大半,彻底露出下半张脸,绯红的眼角在第一时间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成功掩护了对于女装来说,显得有些粗糙的眉毛。

    薄而偏小的嘴唇虽然没有上妆,但胜在与长绫的距离足够近,仅仅是被衬托出的颜色就能做大不显得违和。

    唐臻左看、右看、怎么看,这都是娇俏可人的小美人。

    怎么会吓走四个壮汉?

    这也许是他的判断有误,他的审美根本就没融入时代。

    意料之外的挫折完全没被唐臻放在心上,毕竟他不是女装爱好者。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跑路,带着昌泰帝、仙妃和程守忠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至于平安唐臻还在考虑。

    女装的余温远远超过唐臻的预期。

    自从他私下穿过女装之后,不仅李晓朝和孟长明彻底消失,再也没出现在唐臻面前。岑威和陈玉也连续告假,再加上早就开始神出鬼没的梁安和胡柳生,再次回家养病的施承善,东宫竟然忽然变得空荡起来。

    正好方便唐臻为跑路大计做准备。

    唐臻与程守忠并排坐在福宁宫外的石阶处,居高临下,能将周围所有的动静收入眼底。

    在他们的正上方,福宁宫的顶端,还有羽林卫藏在琉璃瓦之间,悄无声息的观察附近的动向,据说最远刚好能看到东宫。

    “沈思水越来越急,最好不要拖太久。”唐臻回想与沈思水的通信,眉间的褶皱逐渐清晰。

    错过这个时机,沈思水也许不会立刻离开鱼钩的范围,但是已经上头的情绪冷却之后,肯定会变得更加谨慎。

    沈思水是见到太子以东宫诏书和传国玉玺褒奖四川巡抚之后,第一个上钩,想要以同样的方式,从太子这里谋求相同、甚至更大利益的人。

    然而通过双方的文字交流,唐臻已经确定,沈思水并不是急功近利的人。恰恰相反,以沈思水如今的地位,他的所言所为皆能称得上小心谨慎。

    想要让谨慎的人变得急切,远比让急切的人变得谨慎更难。

    后者可以利用对方的自信、恐吓对方前者却需要以不能引起对方的警惕为前提,频繁的戳中对方的得意或懊恼。

    即使唐臻自认在这方面能算得上老手,也在这件事上耗费大量的心思,最后甚至只能冒着失败的可能,选择铤而走险。

    他通过在话本中看到的小故事,向沈思水暗示,册封苏迪雅为郡主之后,愿意主动与东宫来往的朝臣和勋贵越来越多,光是近两个月,给他送仆人的官员就有两位数。

    这是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是不是家族兴旺,真的有利于掌权者?

    众所周知,唐氏皇族只剩下福宁宫中的昌泰帝、东宫的太子和宗人府中的老亲王。既然苏迪雅成为郡主被太子视为家族变得兴旺,那么太子想要让家族更加兴旺,是不是会继续册封宗室爵位?

    沈思水倒是没太贪婪,他还不至于因此生出奢望,觉得自己能乘上这股东风,成为郡王或亲王。但是在此之后,他第一次在请安折子中提起他的侄女,也就是随着沈思水的同胞姐姐去河南生活的沈婉君。

    他没有亲生女儿,沈婉君虽然只是出嫁女的女儿,但已经上沈氏的族谱,完全可以说是布政史家的姑娘。

    沈思水在请安折子中狂吹沈婉君与苏迪雅相见恨晚,非常投缘,习□□好基本完全相同

    蒙古贵女和湖广贵女习惯相同?

    唐臻捂住眼睛,信了沈思水的鬼话。

    总之,通过唐臻的百般努力,沈思水已经为利益上头,认为郡主的封号是沈婉君的囊中之物。

    只要唐臻突然反悔,令沈思水的打算落空。然后再戳一戳沈思水的痛处,不愁沈思水没有报复的心思。

    在沈思水眼中,太子愿意与他交心,本质是因为对红莲的惧怕,想要求他将红莲彻底留在湖广,不要影响到京都。

    那么沈思水觉得自己被太子戏耍,想要报复的时候,自然也会想起红莲。

    程守忠面露苦笑,“该有的布置,我已经提前交代下去。只是李晓朝始终不见人影,我总不能单方面发疯,忽然针对他。”

    唐臻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平安对李晓朝的排斥。

    如果让平安来与程守忠聊聊,程守忠能不能有单方面发疯的理由?

    想要将风险降到最低,除了利用红莲调开李晓朝,也要想办法削弱李晓朝对京都的掌控。

    在这方面,没有人比程守忠更有发言权。

    毕竟程守忠当初没有与李晓朝争夺京营,不是因为不能。他想守在昌泰帝身边,无法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选择默默放弃京营。

    如今的京营,早就不是当年安定侯统领的京营。其中除了依旧愿意信任程守忠超过李晓朝的中层将领,还有各方安插的钉子。

    程守忠想要给李晓朝找麻烦,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唐臻眼中浮现笑意,拍了拍程守忠厚实的肩膀。

    算了,平安对太子没有那么好,都能被李晓朝气得去太医院抓药。

    程守忠对他这么好,他怎么可能忍心,让程守忠生那么大的气?

    “这几日我随便找个理由,让人请李晓朝进宫,你专门去堵他。”唐臻轻声道。

    程守忠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不怀好意的勾起嘴角,“殿下千万别因为我骂得狠,心疼那个杂种。”

    “你放心,孤肯定站在你这边。”唐臻摇头,郑重的做出保证。他忍不住问道,“你和陈玉为什么如此讨厌李晓朝?”

    李晓朝回京那天,唐臻曾清晰的感觉到,陈玉有想要杀了李晓朝的念头。

    程守忠叹了口气,闷声闷气的道,“我们没有证据,能够怀疑他当年曾参与刺杀陛下,陷害老侯爷。”

    唐臻愣住,这不是程守忠和陈玉讨厌李晓朝的理由。

    这是程守忠第一次在与他说话的时候,明目张胆的左顾言他。

    “殿下不必因为我们,改变对李晓朝的看法。您很快就会离开,再也不会与他相见。”程守忠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宇间满是慈爱和期盼,为唐臻整理碎发的手虽然粗糙,但很温暖。

    正是因为记忆中鲜少能得到的温暖,令唐臻失去往日的警惕,明明感觉到程守忠话中有未尽之语,他依旧心甘情愿的忽略心中的异样,高傲的转过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程守忠露出笑容,主动说出另外的小秘密哄有些生气的少年,“程锋在广西落脚之后,立刻想办法与我恢复信件交流,我告诉您的很多事,尤其是与陈玉有关的事情,消息都来源于程锋,但是陈玉不知道。”

    “陈玉不知道?”唐臻果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他只是没从程守忠口中,问出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这是他宽容大度,不愿意逼迫程守忠。唐臻愿意相信,只要他坚持,程守忠肯定会为他退步。

    陈玉可是被他思念又敬仰的义父,干干净净的卖给程守忠。

    程守忠看着唐臻眼角眉梢的笑意,心中忽然酸涩的厉害,殿下这么好哄,并不是因为他哄人的本事有多好。

    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可怜的殿下不知道吞下多少苦楚。

    陈雪不愿意告诉陈玉太多,并非是不信任陈玉,恰恰相反,他对这个孩子投注太多心血。即使让陈玉成为太子伴读,为太子效忠,也从未具体的要求陈玉做到什么程度。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提出要求,哪怕十死无生,陈玉也会义无反顾的去做。

    如果福宁宫遭遇无法挽回的灭顶之灾,陈玉知道的越少,逃离的时候才能越轻松,不会被不属于他的感情和想法挟持,做出傻事。

    陈雪对捡来的儿子,尚且如此用心,陛下怎么可能不为殿下计深远?

    殿下肯定能实现愿望,彻底逃离吃人的沼泽。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殿下,明日辰时三刻,你悄悄过来,我专门找了个与你身形相似的少年。”程守忠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你最少可以在里面停留半个时辰,陛下最近身体还好,足够应付你。”

    唐臻怔住,下意识的看向福宁宫巍峨的大门,抬手搭在胸腔的位置,清晰的感受到越来越快的心跳。

    念念不忘已久的事终于得到回应,他最诚实的想法却不是兴奋和期待。

    心口充盈的情绪分明是惧怕和担心。

    他在担心什么?

    唐臻不愿深思。

    “等我能带父亲离开那日,再见也不迟。”

    第45章 二合一

    不出唐臻的预料,李晓朝虽然坚守承诺,没有再主动出现在唐臻的视线范围之内。但是唐臻令人去骠骑大将军府传信,召见对方的时候,李晓朝也没有拒绝。

    未免有不相干的人路过,发现程守忠和李晓朝的争执,非要做好人,以劝架的方式做搅屎棍。唐臻特意将召见李晓朝的时间,定在申时三刻。

    李晓朝按照以往的习惯,提前半刻钟到达皇宫大门,沿着宫巷步行前往东宫。

    曾有很多人,因此称赞骠骑大将军不愧是安定侯的女婿,无论身份地位如何变化,面对昌泰帝和太子,依旧愿意恪守为臣的本分,从无僭越之举。

    殊不知李晓朝会这么做,仅仅是因为平时过于繁忙,鲜少有时间想起太子。需要安静的空间回忆与太子相处的细节,免得当着太子的面,说错对方的习惯,徒增尴尬。

    距离东宫只剩百步的时候,李晓朝与程守忠迎面相遇,主动停下脚步。

    “许久没见程兄,我险些没敢认”李晓朝的目光越过程守忠,遥遥望向福宁宫的位置,丝毫不掩饰眉宇间的惊讶,问道,“可是陛下有事交代,程兄才愿意暂时离开福宁宫?”

    程守忠目光冰冷的凝视李晓朝,要不是为了配合殿下的计划,他绝不会与这个小人多说半个字。

    “少打听不应该被你知道的事。”

    李晓朝闻言,眼底极快的闪过阴霾。

    又是这句话?

    二十年前,他竭尽全力的收拢安定侯的旧部,求到程守忠的头上,希望对方能为他提供消息,分析京营的势力分布。

    程守忠也如现在这般,像是在面对难以形容的脏东西似的,勉为其难的与他对视,冷冰冰的道,“老侯爷那么看重你,也不曾教给你的东西呵,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

    即使对方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李晓朝依旧感受到程守忠骨子里对他的轻贱。

    凭什么?

    安定侯如日中天的时候,如程守忠这般,只不过是安定侯府的家臣却自称‘老程’的人眼中。无论他做的多么出色,得到多少称赞,也不如程锋在惹怒安定侯之后主动低头,用破绽百出的剑法讨好安定侯。李晓朝不明白。

    程守忠往上数三代,只是安定侯府的奴仆而已。因为侍奉当时的安定侯有功,子孙才能摆脱奴籍,自小与安定侯府的郎君共同习武,然后成为郎君的左膀右臂。

    运气好,积攒到足够的军功,得到家主的承认,然后被赐予‘程’姓。

    迄今为止,李晓朝依旧发自内心的认为,程锋与老程人对他排斥是抱团排外和骨子里对强者的恐惧。

    除此之外,他委实想不到,自己哪里不如废物似的程锋。

    只不过是因为程锋姓程,父母兄长都是老程人,几代人扎根安定侯府,叔伯亲友皆是安定侯的心腹家臣。

    相比之下,他作为能被安定侯承认的女婿,竟然形单影只,时常有孤掌难鸣的无力感。

    李晓朝缓缓摩挲腰牌,仔细感受‘骠骑’二字的轮廓,不动声色的压下因为猝不及防的见到故人,忽然翻涌的记忆。

    哪怕所有人都防备他,看不起他,也不会改变现实。

    如今统领京营的人是他,既不是早就葬身火海的程锋,也不是被称作老程人最后体面的程守忠。

    只要骠骑大将军的旗帜竖立在京都的城墙之上,世人就会觉得安定侯的传承依旧存在。

    程守忠只是个永远活在过去,不肯睁眼面对现在的可怜虫而已。

    “程兄何必与我说这等赌气的话?”李晓朝面露伤感,义正言辞的道,“我身为陛下亲封的骠骑大将军,掌管京营的同时,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陛下和殿下的安全,理应随时掌握福宁宫的动向。”

    如果没有唐臻的交代,程守忠听见李晓朝说这等冠冕堂皇的话,连眼角余光都不会分给对方。

    然而他现在有任务在身,必须激怒李晓朝或顺理成章的被李晓朝激怒,只能继续与李晓朝纠缠。

    “随、时掌握福宁宫的动向”程守忠喃喃重复李晓朝的话,突然暴起,猛地拔剑朝李晓朝的脖颈奋力刺出。

    李晓朝冷静之后,故意刺激程守忠,只是想从程守忠口中套话,分析福宁宫的近况。万万没有想到,程守忠会直接动手。

    虽然他的身手不在程守忠之下,更胜不止一筹,但程守忠先行发难,占尽先机,李晓朝一步慢、步步慢,只能狼狈逃窜。

    这又是在宫中,守卫大多是程守忠的部下。

    哪怕不是羽林卫,也不可能冒着彻底得罪程守忠的风险,为李晓朝解围。

    早在两年前,太医院曾传出消息,昌泰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骤然听闻这个噩耗,李晓朝大惊失色。

    他边令太医院仔细调养昌泰帝的病症,无论缺什么名贵、稀奇的药材都要立刻告诉他,边不惜代价的动用暗处的人手,打听福宁宫内的消息。

    奈何程守忠花费十几年,已经真正的做到将福宁宫打造成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铁桶。

    急得头晕目眩的李晓朝只能安慰自己,他起码占据地理优势,福宁宫真正发生无法隐瞒的大事,程守忠就算再不情愿,也会最先通知他。

    理由非常简单。

    如果昌泰帝真的李晓朝和程守忠心中的继位人选都是太子。

    面对如此大的风波,福宁宫很快就做出反应。

    先是太医院的消息突然被截断,程守忠亲自去太医院,带走惯常为昌泰帝请平安脉和调养身体的太医。同时清点太医院储存的药材,不分种类,全部带走三分之二。

    从此之后,但凡是送到太医院的药材,皆要在入库之前分出三分之二送到福宁宫,由程守忠亲自验收。

    原本只有每年春耕才会短暂露面的昌泰帝,在重阳节亲临首辅孟长明的府邸,打破陛下已经驾崩的传言。

    接下来的两年,昌泰帝依旧会在上半年的春耕准时出现,下半年也会毫无预兆的出现在臣子家中。虽然他鲜少会与臣子提起朝政,但帝王亲临,对于臣子来说,已经是毕生难求的荣耀。

    有关于昌泰帝是否还活着的风言风语,总算是暂时平息。

    李晓朝至今依旧没能成为被昌泰帝选中的幸运臣子。

    对此,他倒是能够理解,曾多次公开为昌泰帝解释。

    当年发生的惨案,只有昌泰帝、安定侯和李晓朝在场。

    时隔二十年,昌泰帝还是不愿意相信,如父如师的安定侯会对他下手。不愿意见李晓朝,免得想起旧事,平白伤心,也是正常。

    只要昌泰帝走出福宁宫,李晓朝就有办法知道,出现在人前的昌泰帝是不是本人。

    因此,李晓朝虽然没办法直接与昌泰帝接触,但对昌泰帝身体情况的判断却远胜他人。

    昌泰帝的实际情况,即使没有昌泰二十二年,传言中的那般严重,也至少经历过缠绵病榻,元气大伤。

    稍有不慎

    程守忠突然发疯的行为,令李晓朝又怒又怕。

    既怒对方丝毫不给他留面子,逼得他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的躲避剑锋,也怕程守忠如此不堪刺激,是因为福宁宫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变故。

    程守忠自认是个只会扛刀的粗人,论心眼,十个他捆在程锋的身上也比不过李晓朝,因为他会给程锋拖后腿。

    多亏程锋曾为程守忠写下十条,面对李晓朝,以不变应万变的应对方式。程守忠才能与李晓朝相安无事,不至于掉到对方挖好的坑里。

    见李晓朝只是躲避,完全不考虑回手,程守忠立刻明白,李晓朝又在深思远虑。

    他忽然仰头大笑,从单手拿剑变成双手握住剑柄,以挥刀的方式,携雷霆万钧之势袭向李晓朝的弱点。

    既然如此,就让李晓朝慢慢想,他先揍个痛快。

    “程守忠!”李晓朝听出风声的改变,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立刻收缩腰腹,凭借强大的控制力,连续在地上翻滚,及时抽出腰间的佩剑。总算是躲过致命的连环刀,以及完全不留情面的最后一击。

    鲜血顺着李晓朝的手掌缓缓落下,在满是恼怒的脸上绽开凋零的血花。

    程守忠竭尽全力忍住想笑的冲动,扔掉长剑,抓起李晓朝的衣领,仔细打量对方狼狈的模样。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将对方恼怒至极,分明是想要立刻杀了他泄愤,但因为有所顾忌,迟迟没有出手的神态,吸尘入肺,彻底印刻在脑海中。

    可怜李晓朝根本就不知道程守忠在想什么,只能从对方不久前反常的行为和如今专注且充满压迫力的目光,猜测程守忠为何变成这样。

    结果当然是越猜越远,在跑偏的路上狂奔。

    难以形容的寂静蔓延许久,程守忠终于回过神,用程锋曾教他的方式敷衍李晓朝。

    他恶狠狠的盯着李晓朝的眼睛,咬牙切齿的道,“再让我知道,你妄想窥视陛下的行踪,我立刻杀了你。”

    天生苦相的脸上忽然涌现恼怒,此地无银似的强调,“只要有羽林卫在,陛下和殿下就无需担忧安危,有没有京营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

    程守忠和李晓朝都知道。

    李晓朝豁然开朗,必定是福宁宫中出现变故,程守忠才如此疑神疑鬼,听不得他说任何会威胁到昌泰帝的话。

    所以变故的源头是昌泰帝?

    究竟是多大的变故,能让从不关心的京营的程守忠忽然改变态度,终于愿意正视京营对皇宫的重要性?

    难道两年前他最担心的事

    李晓朝深知程守忠的嘴有多紧,完全不指望从对方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他忽然发力,用巧劲掀翻程守忠,冷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再说一次,我对陛下和殿下的忠心不亚于你。”

    程守忠望着李晓朝的背影彻底走远,面无表情的从地上爬起来,按照原本的计划,去太医院搜刮药材。

    陛下对李晓朝的好,远远不及老侯爷和大姑娘。

    李晓朝连老侯爷和大姑娘都骗,谁敢相信他不会骗别人?

    程守忠不敢。

    在他这里,李晓朝永远是个骗子。

    东宫外的闹剧,很快就传到唐臻耳中。

    宫人借着换茶的时间,神神秘秘的对他道,“奴婢听闻骠骑大将军和福宁宫的程将军在宫巷遇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站在巷口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唐臻正握笔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下,墨汁立刻晕染,毁掉半张已经写好的字。

    宫人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请罪,“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良久后,宫人的求饶才得到回应。

    “找平安领二十板。”

    宫人闻言,眉宇间浮现懊恼和悔恨。满脸委屈的抬起头,正对上太子冰冷的目光,顿时不敢再说求饶的话,老老实实的应是,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

    在东宫,最严重的惩罚就是由平安公公亲自动手。

    惩罚本身不会令犯错的宫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但是平安不允许任何犯错的宫人,立刻回到太子身边伺候。对宫人来说,相当于他们会丢掉正在做的差事。

    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兴起朝臣向东宫送仆人的热潮。

    能贴身伺候太子的差事,如同百米巨树顶尖的果子,又少又甜,竞争力巨大。

    这名宫人却因为一念之差,失去已经握进手心的果子,怎么可能不伤心?

    唐臻完全不在意宫人的想法,垂目思索片刻,决定亲自去看血淋淋的现场。他相信程守忠心中有数,但不确定李晓朝会不会下手狠毒。

    直到凭借灵敏的直觉,艰难的从斑驳的砖缝中找到比头发丝还要细的干涸血迹,唐臻才知道,宫人没有说谎,只是味觉有问题。

    回到书房,他盯着宣纸上的墨迹发了会呆,终于有心思梳理细节。

    听见程守忠和李晓朝大打出手,现场血腥味浓重的时候,心脏仿佛被针刺似的疼了下,导致唐臻握笔的手发抖。

    然而他心中最惦记的人,却不是令他当场失态的李晓朝。

    前往宫巷的时候,唐臻的脑海中只有程守忠的影子。

    如此看来,他之前的推论确实成立,原主留下的情绪是消耗品。

    至少现在,无论情况多么危急,思考的时间有多紧迫,唐臻都有绝对的信心。他能战胜原主仅剩的情绪,在程守忠和李晓朝之间,坚定不移的选择程守忠。

    意外的收获令唐臻脑中闪过灵光,他给陈玉写了封信,让陈玉去孟长明家中撒泼,最好两个人之间有肢体冲突。

    然后由陈玉嘱咐他送进东宫的宫人,挑太子最轻松惬意的时候,突然添油加醋的形容陈玉和孟长明之间,‘惨烈’的打架过程。

    如果原主对孟长明的情绪,已经被消磨的与李晓朝差不多,唐臻不打算继续在孟长明身上浪费时间。

    他不喜欢孟长明,尤其不喜欢孟长明的目光,仿佛能透过所有阻碍,看任何人藏在心底的秘密。

    程守忠和李晓朝在宫巷相遇,发生争执的第一天,消息悄无声息的传到宫外。成为少数比太子殿下的新宠,更引人注意的新鲜事。

    第二天,唐臻收到沈思水的请安折子,言辞果然比上份请安折子更加激烈,充斥浓郁的不满和急切。

    他改变往日的习惯,令人立刻出宫去寻找替沈思水送折子的人,然后研磨挥笔,当场写下回信。

    不仅出尔反尔,不承认在之前的通信中给沈思水的暗示,还气急败坏的辱骂沈思水,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净想美事。

    言辞之粗俗、不堪,完全参照唐臻曾经翻阅的话本,将身为湖广布政史的沈思水当成挑粪的匹夫骂。

    如果沈思水能忍不可能,除非沈思水能远在千里之外,识破唐臻的所有计划。

    湖广位于各行省中央,沈思水要是只会忍耐,没有丁点的锋芒,不可能守得住如此肥沃广阔的土地。

    这封回信由唐臻写下之后,立刻晾干墨迹,交给替沈思水送信的人,没在东宫停留。

    东宫读作宫人,写为细作的存在,自然也就没办法朝背后的势力,送出有用的消息。

    以至于频频有宫人千方百计的寻找机会,试探唐臻对沈思水的看法,想要套出那封回信的内容。

    还有格外心急的人,直接省略中间的步骤,拿出雷霆手段抹黑沈思水,挑拨太子与湖广布政史的关系。

    拜这些人所赐,唐臻再次找到能疏远岑威的有效办法。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的同胞姐姐,是岑壮虎的继妻,也就是岑威的继母。

    换句话总结,沈思水是岑威的便宜舅舅。

    京都频频有抹黑沈思水的声音,岑威不能假装不知道。无论心中如何想,至少要替沈思水说几句好话。

    唐臻装作彻底厌恶沈思水,对频频为沈思水美言的岑威恨屋及乌,完全不想见到对方。

    岑威只是想养树苗,又不是想捡个叛逆期的熊孩子当便宜爹。

    唐臻不分青红皂白的对他发过几次火之后,岑威就逐渐减少进宫的频率,鲜少出现在唐臻面前。

    与此同时,京营正发生只有少数人才能窥得苗头的动荡。

    程守忠答应唐臻,要在京营给李晓朝找麻烦。

    为达到目的,他动用大量的人脉,从最底层开始,揭露京营没了安定侯的统领之后陆续积攒的弊端。

    其中既有当初李晓朝为了收拢京营,故意割让给部分下属的特权,也有其他势力在京营安插人手,不择手段争夺权力留下的马脚。这些问题,平日里不会影响李晓朝对京营的控制,如果给李晓朝足够的时间,让他慢慢地清除隐患,以李晓朝的本事,绝不会掀起任何风浪。

    然而所有的弊端同时爆发,数不清的势力被卷入其中,李晓朝既想要京营的绝对统治权,又不想得罪在京营安插人手的势力,只能为此殚精竭虑,忙得脚难落地。

    即使李晓朝猜到突如其来的变故,必定与程守忠有脱不开的关系,也没有时间和立场去找程守忠算账。

    毕竟程守忠没有在混乱的时刻突然站出来,与他争夺权力。程守忠只是竭尽全力的帮助他,寻找京营潜藏的隐患,甚至因此撤走许多,原本完美隐藏在京营中的人手。

    此举可谓舍己为人,感动京营。

    李晓朝利用仅有的时间反复思索,只能将程守忠的异常归结于福宁宫。如果昌泰帝只有李晓朝会坚定的支持太子继位。

    无论程守忠多么不愿意,也必须承认,在支持太子这件事上,他们是彼此最坚定的盟友。

    唐臻利用最后的时间,尽情的享受美人环绕的福气。

    他要是再不离开京都,东宫的西院已经快装不下越来越多的美人。

    消息传到宫外,自然又引起各方的议论。

    大多数人依旧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频频发生异动的京营中。他们抱着能趁乱安插人手最好,向李晓朝卖个人情也不亏的念头,积极的参与其中,生怕形势不够混乱,没有能钻的空子。

    太子的风流韵事还是得关心什么?太子只是看看,疑似不行?

    但凡是有机会出太子妃的人家,皆不在意太子行不行。下面的人即使有话想说,也只是憋住,暗自留意东宫的情况。

    太子的喜好委实怪异,东宫的美人燕瘦环肥、各有特色,竟然都比不上异族奴隶。

    难道相比美人,太子更爱龙阳?

    陈玉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面无表情的推开试图阻拦他的宫人,畅通无阻的走进太子的寝殿,刚好将太子奢靡的生活尽收眼底。

    唐臻悠闲的躺在摇椅处,左手是点心拼盘,右手是各色水果,眼前是翩翩起舞的美人。

    “殿下”陈玉悄无声息的站在唐臻头顶的位置,本想体面些,怨念却不受控制的飘散。

    唐臻早就听见陈玉的脚步声,懒洋洋的抬起眼皮,“你怎么了?谁敢打你!是不是梁安?”

    从前梁安和陈玉也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情况。大多都是点到为止,从来没有令陈玉顶着两个能媲美大熊猫的黑眼圈。

    陈玉冷笑,目光幽幽的凝视唐臻,阴阳怪气的道,“难道我收到的私信,不是殿下所写?”

    他从未收到过如此过分的要求!

    竟然让他去孟长明府上撒泼,还得有肢体冲突。

    看看,这还是人话吗?

    要不是收到消息,在京郊发现红莲的踪迹。

    唐臻滚蛋之前,陈玉绝不会主动来见对方。

    私信?

    唐臻怔住,继而恍然大悟。

    孟长明!

    啧,陈玉看着挺聪明,怎么如此憨厚?

    第46章 二合一

    唐臻轻咳了声,看向陈玉的目光莫名沉重,仿佛藏着能将人脊背压弯的歉意,欲言又止的道,“其实你”

    只需要装模作样的弄出声势浩大的动静,恐吓太子,就能令唐臻达成目的。

    唐臻自认不是个胆小的人,绝不会轻易被吓住。

    因为深知原主的感情有多充沛,他才有把握,能用这样的方式去试探,原主对孟长明的复杂情感,已经被消磨到什么程度。

    任何人在接受新消息的时候都需要理解和反应的时间门,唐臻赌原主的感情,比他的理智更快。

    所以他只能告诉陈玉做什么事,不能事无巨细的交代陈玉如何去做,未知的空白是唐臻为理智设置的障碍。

    事实证明,他的思路基本正确。

    骤然听闻陈玉和孟长明大打出手,双方各有伤处的消息,唐臻立刻感受到原主的情绪。

    惊讶、担忧远比突然听到宫人告诉他,李晓朝和程守忠在宫巷争执,站在东宫大门都能闻到血腥味的时候情绪更加激烈。

    相比几个月前,未曾与孟长明见面,只是见到对方的笔迹就不知不觉的被原主留下的情绪影响。

    对于唐臻来说,现在的这点情绪起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惜这件事并没有如同唐臻早先预想的那般,带给他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整日剑不离手,怎么打不过孟长明?”唐臻捧起身侧的果盘递向陈玉,言语间门难掩恨铁不成钢的嫌弃。

    虽然孟长明有靠山,但是北地遥远,陈玉也不是无名之辈。

    陈国公府作为被众人深深忌惮的庞然大物,这些年始终悄无声息的盘踞北地,极少插手山东和山西之外的事。

    哪怕河南在陈国公的眼皮子底下乱成糊涂粥,陈国公也对此视而不见。

    他虽然任由属下效仿其他行省,千方百计的在混乱的河南捞好处。但是谁敢与他提,不如趁乱拿下河南,陈国公也是真发火。

    岑家村异军突起的时候,陈国公也像是完成任务似的点出闹得最欢的下属,带兵去平息河南的‘叛乱’,对嘴边的肥肉完全不上心。

    多年心腹铩羽而归

    ,陈国公大怒,责主将无能,副将懦弱。山东、山西的各个军营,因此迎来数轮清洗,人心惶惶,再也不敢提河南。

    圣朝同时存在近乎两位数,大大小小的势力,依旧能保持诡异的平衡,除了二十多年前,各地‘诸侯’达成共识,也离不开‘老大’的自律。

    ‘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完全可以概括各地对北地陈国公府的印象。

    他们坚信,陈国公愿意出手的时候,圣朝必定会发生巨大的变故。

    既然如此,陈国公府怎么可能因为小辈无伤大雅的吵闹,轻易打破二十几年的行事作风,突然将手伸入京都?

    所以陈玉打不过孟长明,两个字,纯菜。

    陈玉完全不理会太子边打棒子,边给甜枣的行为。眼角余光都不愿意分给太子捧在手心的果盘中,美味丰盈的‘蹉来之食’,径直走到距离太子最远的位置落座。

    他反问唐臻,“殿下怎么知道,我比孟长明伤得重?”

    发现孟长明胆大包天,给太子送女装,还得寸进尺,要求太子换上女装那日,陈玉就想狠狠的揍孟长明。

    可惜当时有岑威在场,以绝对武力,轻而易举的分开已经抓住对方衣领的陈玉和孟长明。

    这次陈玉收到唐臻的密信,主动策划肢体冲突,占尽先机,怎么可能输给孟长明?

    太子未免太瞧不起人。

    唐臻饶有兴致的挑起眉毛,追问道,“孟长明伤得如何?”

    虽然不在意穿女装的经历,但是唐臻讨厌孟长明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门万物的眼睛。他更难以忘记,因为原主留下的情绪,他曾为孟长明挥洒多少泪水。

    唐臻再怎么霸道,也不能与原主计较,只能将这笔账记在孟长明头上。

    从唐臻的态度中,陈玉清晰的感受到,在他的孟长明之间门,太子是坚定的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

    早在半年前,太子都是更亲近孟长明。

    “我在他脸上留下个牙印。”

    “嗯?”唐臻愣住,这是他从未设想的答案,“然后?”

    牙印除非见血,否则恢复的速度肯定比发青的眼睛更快。

    没想到陈玉文质彬彬的模

    样,竟然如此豁得出去。

    陈玉脸上浮现几不可见的尴尬。

    没有然后。

    他只是想不通,太子为什么让他去孟长明的家中挑衅,还必须有肢体冲突,然后添油加醋的告诉太子。

    回想从前的经历,难免怀疑太子将他当成工具人用,借此机会去对孟长明嘘寒问暖,缓和彼此的冷淡和生疏。

    如果太子真的这么做,他的黑眼圈岂不是丑陋至极?

    听见唐臻口中难以分辨是关心还是嫌弃的话,陈玉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黑眼圈很冤,脑子猛地发热,脱口而出,试探太子有没有偷偷关心孟长明的话。

    感受到唐臻不肯从他的脸上移开的目光逐渐微妙,陈玉狠狠咬牙,补充道,“活该孟长明倒霉,隔日去铺子中挑选沉墨,刚好遇到梁安急着出城,没来得及躲避,险些被踩中脖子。好在梁安反应快,立刻调整姿势,总算是及时将马拉走。

    说到这里,陈玉依旧为孟长明的好运懊恼,“最后马蹄只是虚踩在他的小腿,最多卧床静养半个月就能痊愈。”

    “嗯,这样啊。”唐臻脑海中立刻闪过两道灵光。

    孟长明要卧床静养半个月,梁安干得漂亮。

    孟长明的倒霉,似乎与陈玉没什么关系,陈玉究竟在骄傲什么?

    唐臻的困惑顺着目光,成功的传递给陈玉。

    可惜陈玉没能读懂唐臻的困惑,他已经在不必对太子的交代刨根问底的情况下,解除对太子的小心结,如今更在意正事。

    即使屋内、门外都没有人,陈玉依旧谨慎的回到唐臻身侧,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守在城外的探子已经发现红莲的身影,按照红莲的行事作风,后日之前,城外必有大乱。”

    红莲全凭野蛮和本能制造恐慌,没有目的,也没有未来,只想要疯狂。混入难民之中进城,是他们三十年来,唯一能够灵活运用的‘技能’。

    所以他们从不会在没有取得想要的效果之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两天以上。

    唐臻缓缓闭上眼睛,良久后,低声道,“李晓朝不会让难民进入京都。”

    陈玉动了动嘴唇,脸色陡然苍白。

    如果让红莲进入城内,岂不是放虎归山,十几

    万百姓都成了猎物?

    以红莲的疯狂,完全做得出边被京营追杀,边不顾后果的拉上所有能拉上的人一起死。

    想象到横尸遍野的画面,陈玉无力的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京都越混乱,皇帝和太子偷偷逃跑的动静就会越隐秘。

    然而这样的自由,沾染无数血泪的自由,真正是父亲想要的自由吗?

    陈玉恍惚间门想起曾经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日子,冷汗不知不觉的沿着侧脸落下,眼底深处,惶恐无声蔓延。

    唐臻默默抬头,将陈玉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忽然伸出手,牢牢抓紧陈玉的手腕。

    陈玉猛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想要甩开唐臻,眼底的排斥和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冰凉的手掌都像是焊在他的手腕似的不曾有半分移动。

    “陈玉!”唐臻沉声厉呵,直到陈玉的目光彻底恢复清明,他才缓和表情和语气,谆谆善诱的道,“因为李晓朝必定不会让红莲进入京都,所以我们要让李晓朝因为红莲前往城外,对不对?”

    陈玉下意识的想要摇头,手腕却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发出声惊呼,终于在疼痛中彻底恢复理智,能冷静的思考唐臻的话。

    太子没想将红莲放进城内,只是想要让李晓朝因为红莲出城。

    陈玉无法再用已经彻底乱成浆糊脑袋思考,忽然单膝跪地,昂头望向唐臻,“臣愚钝,请殿下赐教。”

    唐臻轻笑了声,终于松开紧抓着陈玉的手。

    难为他整日弱不禁风的模样,从东宫走到福宁宫都要在中途停下,休息两次。面对隔三差五,像模像样舞剑锻体的陈玉,竟然丝毫不曾退缩。

    即使对方几乎失去理智,用尽全力的挣扎,唐臻也没有任何松手的迹象,最后在陈玉的手腕处留下个青黑的手印。

    可惜陈玉依旧没有恢复往日的从容,否则他只要稍稍侧头就能发现,太子藏在身后的右手,从肩膀到指尖都在发抖。

    唐臻弯下腰,侧脸几乎与正昂头看他的陈玉完全交错。

    “京营正闹得厉害,你觉得如果红莲已经抵达京郊的消息,忽然传入百姓耳中,引起

    民间门的恐慌和怨言,会不会激化京营的矛盾?”

    无论是红莲,还是百姓的怨言,对李晓朝都是令人头疼的大麻烦。

    然而这对于京营中的其他势力,这却是前所未有且恰到好处的机会。

    因为程守忠强势搅局,李晓朝不得不在短时间门内,密集的处理其他势力安插在京营的钉子和暗棋。

    这些人不愿意眼睁睁的看着数年的谋划落空,只能不顾后果的反抗,唐臻愿意将这种行为称作回光返照。

    对其他势力安插在京营的人来说被赶出京营就是最差的结果,他们在与李晓朝的斗争中,不顾后果的拼尽全力。如同沉迷赌桌的人,明知道结果十输无赢,依旧愿意投入所有,博取奇迹的可能。

    李晓朝与这些人的情况恰恰相反,对他来说,维持京营的安稳,防火防盗防程守忠才是重中之重。

    所谓横的怕硬,硬的怕愣,愣的怕不要命,本该占尽主场优势的李晓朝,反而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斗争中,因为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暂时落于下风的人。

    令人闻之色变,可止小儿夜啼的红莲,必定会在民间门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正拼尽全力的与李晓朝抗衡的人不傻,就应该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抢在李晓朝之前,消灭红莲对京都百姓的威胁。

    更聪明的人,还可以换个角度思考,无论最后是谁彻底剿灭红莲,只要百姓认为谁的功劳最大,谁就能凭借民心如虎添翼,更轻松的对抗李晓朝。

    城外因为各方争夺围剿红莲的功劳,陷入混乱的时候,就是唐臻带着昌泰帝和仙妃趁机出宫的最好时机。

    哪怕视线中已经没有唐臻的脸,陈玉依旧保持单膝跪地,昂头看向唐臻的姿势,陌生又熟悉的词语交替在他脑海中出现。

    京郊的红莲、百姓的恐慌和怨言、京营的矛盾。

    他从来都不是愚钝的人,只是思路远不如唐臻开阔。

    终于艰难的理解唐臻话中的意思,陈玉立刻因为不久前对唐臻的揣测,生出难以言喻的愧疚。

    “殿下”

    “嘘”

    唐臻竖起从食指挡在唇前,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平和,“我

    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是我们的时间门不多。你必须现在就做出安排,让人在百姓中散发红莲的消息。”

    陈玉怔怔点头,给自己短暂的时间门,平复激动的情绪带给他的疲惫,郑重的向唐臻跪安,无声退出暖阁。

    许久之后,仅剩唐臻的暖阁中忽然响起声轻笑。

    他仔细揉捏依旧僵硬的右手,眼底的阴霾陡然加深。

    刚才与陈玉的对峙中,只要他说错半句话,陈玉就会不管不顾的跳车,决绝的与他分道扬镳。

    这就是安定侯府的忠诚?

    好在他也没有真正的信任对方。

    唐臻揉开僵硬的筋脉,小憩半个时辰,若无其事的前往书房。然后借口烦躁,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

    宫人隐蔽的交换眼色,皆对太子的小秘密心知肚明。

    太子喜欢读话本,总是想尽办法让任何人,用最隐蔽的方式给他捎带话本。受到托付的人,既有殿下的伴读和陈国公世子,也有刚好轮到月假,可以出宫探望亲属的宫人。

    带回东宫的话本被殿下藏在书房、寝殿、暖阁、甚至假山。

    每隔段时间门,太子都会借口烦躁,偷偷在书房销毁已经看完的话本。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唐臻除了话本,还有其他存货。

    比如各种稀奇古怪的游记。

    早在得知红莲的存在,想到逃离圣朝的可能,唐臻就开始不动声色的清除他在东宫留下的痕迹。

    如今只剩最后两箱,全是他刚成为太子殿下,用以学习圣朝文字的话本。

    火苗肆意吞噬干燥的纸张,隐隐散发笔墨的香气。

    唐臻毫无留恋的将曾经爱不释手的书册丢进火盆,快步走到八宝阁前,分别在第三层,第五层抽出五本薄薄的游记。

    然后又去屏风旁边的书柜中、隔间门椅子的夹层里、匠人按照太子要求打造的书案抽屉尾部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隐蔽位置,都有唐臻的私藏。

    其中大多是游记,少部分故意用来引人注目的话本。

    多亏现在是白日,阳光热烈的照在地上,唐臻才不必担心,他到处寻找话本和游记的身影被火盆映照在窗中。

    他先

    将话本全都整理出来,罗列在火盆旁,等着做燃料。

    幸存游记的数量远胜于话本,大概分为四部分。

    以越黎朝为背景,以广西为背景,以北地为背景,以其他地方为背景。

    首先分出所有以其他地方为背景的游记,直接混入话本中。

    然后唐臻仔细翻看仅剩的九本游记,分别在以越黎朝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五张,在以广西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三张,在以北地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一张。

    余下的书也放在待烧的话本旁,防止遗漏。

    唐臻环顾四周,眼底闪过明亮的光芒。

    从以越黎朝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来的书页,分别被他藏在毛笔、花瓶、摆件、椅子下面和八宝阁中剩下的书册里。

    从以广西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来的书页,唐臻决定藏在隔间门,太子很久不穿的旧衣夹层中。

    最后一张,从以北地为背景的游记中撕下来的书页。唐臻耐心的等到火盆燃烧殆尽,彻底熄灭,只剩余温,书页被放进火盆,他用早就藏在广袖中的金簪轻轻拨弄纸灰,掩埋最后的书页。

    白纸迅速变黄、变黑、变红、悄无声息的变小,新的纸灰逐渐出现。

    可惜纸灰就是纸灰,哪怕再热,也没办法与真正的火焰相提并论。

    最后一张书页只燃烧大半张,还剩五分之一的文字,模糊的印在焦黄的纸张上。

    唐臻满意的笑了笑,继续蹲守在火盆旁,等到火盆的温度彻底恢复正常,先是小心翼翼的拿起饱受摧残的五分之一残页。然后用金簪挖坑,放入残页,端起火盆随意的晃了晃。

    李晓朝发现他和昌泰帝失踪,肯定会从福宁宫和东宫开始调查。

    粗心大意的情况下,李晓朝会在太子最常待的书房中,找到很多以越黎朝为背景的游记散页,结合太子对出身越黎朝却会说圣朝语言的异族奴隶黎秋鸣圣宠不衰,甚至愿意屈尊降贵的与对方学习越黎朝的语言。

    可以立刻做出合理的推测。

    太子早就有逃到越黎朝的计划。

    如果李晓朝的下属更细心,发现以广西为背景的游记散页,不仅能推测太子出逃的地点,还能抓到帮凶。

    唐臻故意留下以广

    西为背景的游记散页,不仅是想要利用陈玉和陈雪,隐藏他真正的逃跑路径,还能由此,给陈玉和陈雪洗清冤屈和怀疑的机会。

    皇帝和太子失踪的事足以震荡整个圣朝,陈玉动用陈雪经营多年的底牌,为太子提供方便,不可能不露任何马脚。

    陈雪和陈玉与其在各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中被逼迫、被监视,最后只能不不后退,不如借‘铁证’敞开广西,任由想要追踪皇帝和太子下落的人进来搜查。

    唐臻的目标不在广西,哪怕各方势力掘地三尺,也不可能在那里找到昌泰帝和太子的踪迹。

    如此折腾之后,陈雪和陈玉的处境反而能容易些,至少可以通过对各方势力的退步,保住对他们意义非凡的地方。

    即使各方势力依旧不满意,最多只能从某种程度上限制陈雪和陈玉的自由。短时间门内,令他们不能再随意的离开广西,对于陈玉而言,能守着父亲,未尝不是求仁得仁。

    最重要的是,昌泰帝和太子同时失踪,代表圣朝的国祚彻底断绝。

    即使再有姓唐的皇族出现,也不再是各方势力都愿意认同的正统。

    彼时对各方最重要的事,是在混乱之中,尽可能争夺更多的利益或者保住现有的利益。又能分出多少心思,寻找昌泰帝和太子?

    陈雪和陈玉只需要熬过最艰难的半年,等到各方势力都找到合适的替代品,自然不会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继续纠缠陈姓父子。

    至于最后一张,已经被唐臻埋入火盆的游记残页

    谁让陈国公是‘诸侯’中当之无愧的大哥?

    昌泰帝能继承皇位,是因为各地‘诸侯’改变原本的想法,希望圣朝能够恢复平静。

    近乎三十年的时间门匆匆走过,唐臻在默默收集消息的阶段,轻而易举的从各处蛛丝马迹,察觉到人心的浮躁。

    当初渴望平静的‘诸侯’,有人已经化为黄土、有人英雄迟暮,如今各地真正的当家人,大多数都是当年那批人的子孙。

    他们没见过血流成河,正处于年富力强,能游刃有余的打理‘家业’,渴望成就能够超过父祖的时刻。

    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发现,任天崩地裂不改初衷,严格遵循旧日约定的‘老大哥’,表面依旧正经,私下却悄悄做老六,偷走昌泰帝和太子所有不想被陈国公府吞并的人,皆会在短时间门内自发的成为盟友。

    还是那句话:

    只要圣朝乱起来,大家都沉迷争权夺利,谁还会在乎昌泰帝和太子的死活?

    况且陈国公背这个黑锅,也不算太冤。

    唐臻觉得,如果他埋在火盆中的残页被人发现,陈国公成为最大的嫌疑人,燕翎绝对居功甚伟。

    从结果推过程,燕翎在京都的种种举动,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拐子。

    半个月前燕翎秘密离开京都返回北地,结合昌泰帝和太子失踪的时间门,更是脱裤子掉进黄河的行为。

    怎么洗?

    用黄河水吗?

    至于唐臻早就选好的过渡之处

    他将火盆推回书桌下方,高声道,“来人,传黎秋鸣和小菜,再随便找几个能劝架的人。”

    第47章 二合一

    黎秋鸣和小菜来得很快,身侧跟着与他们同时进宫的异族奴隶,泾渭分明的站在两侧,不经意间对视的目光充满对彼此的厌恶和憎恨。

    唐臻在对待他们的时候向来宽容平和,这次也不例外。

    “孤有些无趣,特意招你们来解闷。”他面露笑意,示意众人落座,目光游移片刻,落在黎秋鸣的身上,“忽然有些想听越黎朝的民间趣事。”

    这些人都是最早被送入东宫的异族奴隶,向来最得太子青眼。哪怕是黎秋鸣和小菜之外的人,也有过单独为太子解闷的殊荣。

    东宫的仆人向来捧高踩低,听闻太子亲自吩咐下来,要给这些异族奴隶寻找老师,教导他们圣朝语言。纷纷自告奋勇,利用所有空闲时间陪异族奴隶练习发音,委婉至极的纠正他们的错误。

    虽然宫人千方百计的讨好这些异族奴隶,只为得到异族奴隶的信任或倚重,继而得到太子的注意。但是他们在异族奴隶身上投入的心血却半分不掺假,委实给异族奴隶许多帮助。

    起码目前为止,最先被送入东宫的异族奴隶,皆能做到听懂日常交流,用圣朝语言进行简单的对话。

    黎秋鸣作为第一个被太子单独点名的人,骄傲的挺起胸膛,鄙夷的目光轻飘飘的在小菜的脸上略过。

    然而先开口的人却是小菜,在黎秋鸣急于炫耀的时候,小菜已经默默组织语言,思索要如何为自己争取机会。

    “殿下,奴也有故、事。”小菜殷切的看向上首,黑白分明的目光清晰的倒影着唐臻的模样,“奴、想,讲故事,为殿下。请殿下,给奴个机会。”

    唐臻饶有兴致的点头,丝毫不在乎黎秋鸣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

    以黎秋鸣的段位,目前为止,无论与谁对上都是吃亏,唯有在面对燕翎的时候例外。

    这还是因为黎秋鸣那次,难得能认清自己处处无能为力的现状。又赶上燕翎认不清自己,心烦意燥。双方想要在唐臻身上获得的利益天差地别,黎秋鸣成功,燕翎理所当然的失败。

    然后燕翎在惨烈的对比之下,再度钻牛角尖,将错处归结在黎秋鸣身上。

    总结:燕翎纯属是自己与自己生气,黎秋鸣只是个工具人而已。小菜的民间故事乏善可陈,再配上他的塑料圣语即使他再怎么投入,也只会让唐臻犯困。

    唐臻甚至觉得,也许小菜说朝鲜话,能让他听懂的程度稍稍增加。

    直到忽然跪地的人,眼含期待的望向他,唐臻才意识到,小菜的故事已经结束,他笑着夸道,“不错,孤能感觉到你的用心,赏你对红珊瑚。”

    小菜眼中闪过喜色,生疏的用圣朝语言表达对太子的谢意和忠诚。

    有他珠玉在前,其他异族奴隶也不甘落后,纷纷操着奇怪的口音毛遂自荐,每个人都声称,要给太子讲个意义非凡的故事。

    黎秋鸣终于肯放下莫名的骄傲和优越感,屈尊降贵的混在奴隶中央,可惜他尝试数次,每次都是刚开口就被周围的人打断,完全找不到开口的余地,再也没人记得,太子最先点名的人黎秋鸣。

    陈玉安排好宫外的事,匆匆赶回来,惊喜的发现,太子殿下放纵取乐的地方从暖阁变成书房,身侧环绕争宠的人也从美貌的歌姬、舞姬,变成异族奴隶。

    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望着从容优雅的歪在摇椅处的太子殿下,忽然生出自己苍老许多的错觉。

    “快来。”唐臻朝陈玉招手,示意异族奴隶,给陈玉搬个舒服的椅子,放在他的身侧。

    “殿下,这是你要的糕点。”陈玉打开手中的锦盒,低声道,“酥聚香不愧是京都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今日不知怎么,在门外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幸亏臣去得早才能买到。再排下去,恐怕等到宵禁的时候,排在酥聚香外的人也未必会散。”

    唐臻点了点头,立刻明白陈玉的暗示。

    在京郊发现红莲踪迹的消息,已经传入百姓耳中,如同他所预料的那般,掀起轩然大波,最快晚上就能看到结果。

    能提前布置的事,唐臻已经尽力,接下来只能消耗耐心。

    他忽然对众人道,觉得陈玉的脸色颇差,肯定心情不好。可惜他今日起得早,正觉得疲惫不堪,准备回寝殿小憩片刻,无暇哄陈玉。

    然后顺理成章的命令异族奴隶替他哄陈玉开心,等他小憩醒来,若是能看到陈玉的脸色转好,所有人都重重有赏。

    陈玉闻言,下意识的摸向眼圈的位置,暗道太子促狭。

    唐臻将异族奴隶交给陈玉,找到对方安插在东宫的宫人,吩咐道,“去给平安和元宝小太监送补汤,说是我的份例,里面都是好东西,即使不耐烦喝,也舍不得给别人。”

    然后强迫自己吃下两盘点心,立刻回到床上闭目养神,为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正式降临的机会做准备。

    没想到吃得太撑,居然真的能睡着。

    直到宫门即将落钥,陈玉以不能让殿下白日睡得太多,免得夜里睡不着为理由,站在寝殿外叫门,唐臻才睁开懵懂的眼睛。

    他做了个梦梦里皆是他永远不愿意再想起的人。

    晦气!

    虽然心情不佳,唐臻却没在陈玉面前表现出异常。

    他煞有其事的打量对方,笑道,“明明只是想给那些异族奴隶找些事做,孤怎么觉得,你的脸色确实变得好看许多?”

    陈玉无声凝视唐臻眉宇间的疲惫,张了张嘴,默认了唐臻的打趣。

    不仅没得到休息,还惨遭异族人围在中央,用难以忽视违和的圣朝官话关心的倒霉蛋变得神采奕奕。睡了许多的殿下,为何反而满脸疲惫?

    出宫之前,陈玉忽然抱住唐臻,急匆匆的留下句安慰。

    ‘殿下,别有压力,你已经做到最好,肯定不会失败。’

    没等对方有任何回应,他已经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急切的像是正在被恶犬追击。

    唐臻望着陈玉的背影,忽然发出声嗤笑。

    失败?

    他才不会怕失败。

    应该是导致他失败的人,担心他的报复。

    过去的几个月,太子殿下数次因为格外喜欢异族奴隶陪在身边,特意留异族奴隶陪他用膳。所以唐臻以异族奴隶哄陈玉开心有功,要奖赏他们为理由,留他们在东宫用膳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

    难得太子有饮酒的兴致,哪怕异族奴隶因为费尽心思的哄陈玉开心,正处于疲惫不堪的状态,也不约而同的选择强行打起精神,笑语晏晏的哄太子多喝几杯。

    如果太子喝得神志不清,又开心得厉害,会不会慷慨的实现他们的愿望,让他们和黎秋鸣一样,彻底脱离奴隶的身份,拥有正式的身份?

    异族奴隶们相互交换眼色,往常分别站黎秋鸣和小菜,泾渭分明的界限感飞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意味深长的笑容和能将众人拧成一股绳的信念感。

    可惜异族奴隶即使能与太子共同用膳,也不可能同桌。他们在下首,根本就不知道已经微露醉意的太子殿下,自始至终,滴酒未沾。

    气氛最火热的时候,忽然有宫人进门,对太子禀告消息,“殿下,龙虎少将军求见。”

    唐臻歪头打量宫人片刻,满脸困惑的道,“你说什么?”

    宫人苦笑,扯着嗓子大喊,“殿下,龙虎少将军求见。”

    唐臻的侥幸心思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真的是岑威。

    他眼中闪过犹豫,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点头,“让他去书房。”

    皇宫之外和京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乱起来,说不定现在已经乱了起来,绝不能留岑威在宫中碍事,更得避免因此令岑威心生怀疑。

    要是燕翎秘密离开京都的时候,能将岑威也带走该有多好

    唐臻狠狠咬牙,起身走向殿外。

    啧,明明还没醉,竟然已经开始说醉话。

    未免岑威发现他身上的酒味,‘园丁’使命感占据上风,唐臻特意趁着岑威还没抵达冬宫,换了身没有酒味的衣服。

    可惜岑威是武将,五感超凡的武将。

    请安之后,岑威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在饮酒?”

    唐臻眉头微皱,抬起手臂轻闻衣袖,不高兴的道,“孤留异族奴隶用膳的时候,有人不胜酒力,不小心捧着酒杯跌倒,酒水尽数洒在孤身上。”

    岑威闻言,点了点头。

    酒味都在身上,他相信太子没有饮酒。

    “今日怎么专门挑这个时间进宫?”唐臻面露突然被打扰的不快,继续保持这段时间对待岑威百般挑剔的态度。

    岑威犹豫片刻,对唐臻说实话,“京郊忽然发现红莲的踪迹,城内人心惶惶,骠骑大将军也许会在今夜出城平乱,臣担心殿下的安危。”

    唐臻适时的垂下眼帘,遮挡眼底的喜悦和疯狂,心思电转,彻底抛却后路。

    从岑威的角度看,太子忽然听闻红莲的消息,怔愣片刻,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继而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殿下别担心,臣”

    “滚!”唐臻的厉呵,强行打断岑威尚未说完的话。他指着岑威,眼中满是尖锐的敌意,“你也看大将军不顺眼?”

    岑威愣住,“殿下?”

    “我就知道!因为大将军不肯让你们如愿,你们都恨不得大将军去死!他又做错了什么?他只是秉承安定侯府的家训,忠君爱国,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恶意?”泪水忽然顺着唐臻的眼角落下,充满恨意的脸上终于出现其他情绪,是恐惧,仿佛刚懂事的孩子即将失去唯一的依靠。

    岑威对待唐臻的善意,除了身为龙虎少将军对太子的期望,不知不觉间,又逐渐增加因为太子乖巧懂事而生出的怜惜。

    面对忽然理智全无的太子,岑威沉默了会,艰难的将这些刺耳的话,归结于太子身上的酒味。

    有些酒量极浅的人,即使只是闻味也能醉倒。

    或许太子也是这样的体质。

    “殿下醉了,臣送殿下去休息。”岑威垂下眼帘,仅上前半步就带给唐臻难以言喻的压力。

    唐臻脸上浮现惊恐,明知道岑威没打算对他动手却主动撞在岑威的身上,然后疯狂的挣扎,“你!你是不是想要挟持孤威胁大将军?滚开!孤宁愿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岑威胡乱挨了几下,皆在脸上和腿间。哪怕再好的脾气,也难以继续保持平静。

    他单手制住唐臻疯狂挥舞的双手,抬起对方的下巴,逼着对方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殿下,你醉了。”

    唐臻隐秘的勾起嘴角,不再掩饰眼角眉梢的疲态,只有语气依旧坚定,“我没醉,你在污蔑孤,你怕孤识破你的真面目。扪心自问,你难道不想取代大将军,时刻掌握我和父亲的动向?否则你为什么要处处替孤考虑,费尽心思的谋取孤的信任。”

    岑威发出声轻笑,眼底的色彩逐渐深沉。

    他带兵多年,经历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千场,也有数百,战前叫阵更是家常便饭。然而能如此轻而易举的挑起他怒火的人,至今为止却只有唐臻。

    从某种程度看,已经能够证明太子并非完全是没用的废物。

    如果不是太子,至少也能做战前叫阵的差事。

    身为龙虎少将军,他无法将龙虎军的安宁,寄希望于如此好歹不分,冲动愚蠢的幼苗。

    哪怕太子没有急匆匆的挑明这段时间对他的冷淡,继续维持相安无事,龙虎少将军都不会如此失望。

    作为岑威,他虽然不指望随手给出的善意都能得到回报,但也不会愚蠢到给白眼狼投食。

    然而目光对上太子眉宇间的倔强,岑威忽然想起女装太子眉宇间的娇俏,居然因此生出不应该出现的心软。

    如果太子没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承担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也许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他沉默片刻,决定再给太子最后的机会。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

    唐臻勾起嘴角,丝毫不掩饰他的嘲讽。

    “没想到堂堂龙虎少将军,竟然也有不敢面对失败的时候。”他以施舍的口吻道,“那你就当孤现在正醉得厉害,酒后吐真言,哈!”

    岑威哑然。

    他试着为太子的反常找理由。

    比如太子是因为不久前的女装别扭,想要疏远所有看到他女装的人。

    然而那日之后,只有他遭到太子若有若无的敌意。

    孟长明是自愿在家养病。

    陈玉进宫的频率和在东宫逗留的时间,几乎与从前没有区别。

    至于李晓朝刚才太子发疯的时候所说的话,字字都是站在李晓朝的角度,可见对其的信任。

    哪怕拥有再大的底气和自信,岑威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看错了太子,也高估了自己。

    即使早在启程前往京都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血本无归的准备,真正面对这样的现实,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愿意相信,再给太子一次机会。

    委实可笑。

    岑威眉宇间的烦躁顿时收敛,自上而下的打量唐臻,平淡又冷漠的道,“臣进宫是想告诉殿下,家父已有数封来信催促臣回河南,臣恐怕无法再做殿下的伴读。”

    唐臻的眼睛眨也不眨凝视岑威。

    这个曾令他无从下手的硬骨头,终于露出本质的面容,充满顶级猎食者的冷漠和傲慢,不允许任何人触碰他的尊严。

    亲眼见证岑威的前后变化,令唐臻生出前所未的满足。

    就像是擅数者,解出千古难题。如同他这般喜欢刀尖舔血的人,在不暴露自身伪装的情况下,逼得其他凶兽露出本质,真是有趣!

    唐臻非常期待,岑威听到太子和昌泰帝失踪的消息,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可惜他们不会再见面。

    岑威深深的凝视唐臻。

    “臣告退。”

    决绝转身,大步离开。

    唐臻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的背影彻底走入黑夜。

    再也不见,有趣的圣朝人。

    唐臻回到暖阁,早先费尽心思烘托氛围的异族奴隶已经醉得东倒西歪。

    他拒绝仆人想要将这些人拖走的提议,冷着脸表示,刚才与岑威的谈话令他非常生气。他现在需要酒和静静,不需要理会这些异族奴隶。

    如今的东宫最不缺伺候的人,宫人之间竞争激烈,自然不敢惹太子心烦。见太子心意已决,他们再不情愿,也只能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亥时一刻的更声敲响的瞬间,正闭目养神的唐臻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电的看向角落的木窗。

    身着黑衣的人一次入内,为首的正是已经在宵禁之前出宫的陈玉。

    跟在陈玉身后的黑衣人,如同猛虎下山似的奔向东倒西歪的异族奴隶,先是狠狠的敲在他们的脖颈,然后喂下至人昏迷的药。

    陈玉将指节到的羽林令还给唐臻,快速道,“李晓朝和京营的副将已经尽数出城,你和陛下越早出宫,在有人发现昌泰帝和太子失踪之前,你们跑出的距离越远。”

    然后是梅花形状的玉佩,背后用特殊的工艺雕刻,沾染印泥,会有特殊的图案浮现。

    “这是能让你畅通无阻的信物,时间匆忙,我已经尽量调动更多的商队,可是”陈玉面露担心,“你们依旧无法带走所有羽林卫。”

    唐臻将陈玉给他信物,藏在贴身的暗囊中,忽然张开双臂,抱住满脸担心的陈玉。

    “别有压力,你做的很好,我们已经走在成功的路上。”

    陈玉讶然,万万没想到太子会记住他下午安慰过对方的话,再用来安慰他。

    唐臻收回手之前,他狠狠的抱住对方,“保重,如果有任何变故,记得来广西找我。”

    唐臻呆滞的低下头,只能看见因为骤然改变位置,落空的双手。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变成太子殿下之后,他都有与人拥抱的经历,但是从未像此时这般,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

    颇为新奇的经历令唐臻难得大度,不去计较陈玉短时间内连续两次,没有任何预兆的抱紧他。

    虽然完全是陈玉主动,但是也不至于厌恶。

    黑衣人背着唐臻和陈玉顺着窗口跳到外面,然后通过隐秘的路线,翻墙离开东宫,他们扛着昏迷的异族奴隶先行离开,陈玉将唐臻送到可以沿着宫巷径直走到福宁宫的位置。

    “我看你走。”唐臻打断陈玉尚未出口的话,“再见,对不起。”

    陈玉咬紧牙关,竭尽全力的忽略不知为何酸涩的眼睛,终究还是没能开口,重重的点头,率先转身离开。

    再也不见,奇怪的圣朝人。

    唐臻转身,以不算快却非常均匀、最节省体力的速度前往福宁宫。

    只剩下最后一个黑衣人,如同影子似的跟在他的身后,左右两肩分别扛着用药昏迷的平安和元宝小太监。

    从今天开始,昌泰帝就是他的父亲,仙妃是他的母亲。

    唐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应该给原主也留下点念想。

    陈玉和黑衣人会带着异族奴隶,乘坐规模不同的马车和单骑组成的车队,伪装成商人朝完全不同的方向逃窜,以此掩藏昌泰帝和太子的真正路线。

    在陈玉眼中,唐臻选择的地点是朝鲜。

    他所经手的所有准备,皆是为太子携昌泰帝顺着海路逃往朝鲜所做。

    虽然从开国之日起,朝鲜就如同西南小国那般,主动对圣朝称臣。不仅代代国主继任都会主动追求圣朝皇帝的承认,几百年前,陈国公的先祖还曾出兵帮助朝鲜国主平乱。

    但是今时不似往日,随着圣朝在频繁的天灾威胁之下逐渐衰败,朝鲜也重新经历四分五裂又统一的过程,圣朝和朝鲜的联系已经接近于无。朝鲜甚至数次对陈国公点兵巡视北疆的行为表达不满,怀疑陈国公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对朝鲜出兵。

    昌泰帝和太子通过海船抵达朝鲜,几乎能够杜绝被陈国公大军压境的可能。

    至于风险往哪跑都是危险至极,朝鲜已经很大程度的降低风险。

    然而唐臻终究还是没有完全信任陈玉。

    出身朝鲜的小菜和出身越黎朝的黎秋鸣一样,只是个幌子而已。

    唐臻真正的目标,是比朝鲜更遥远的日本。

    他上辈子就会日语,通过偶尔与异族奴隶小红的交流,很快就弄清楚古日语和现代日语的区别,自信比从小菜那里学来的古朝鲜语更顺畅。

    相比邻居是鞑靼和陈国公的朝鲜,日本不仅更遥远偏僻,周围的小岛也足够多。唐臻从未想过只带昌泰帝、仙妃和程守忠离开,混入百姓,从此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开什么玩笑?

    他的身体已经足够孱弱。

    根据程守忠的口风,昌泰帝和仙妃也是药罐子。

    难道要累死程守忠?

    唐臻会带走足够的羽林卫和金银细软,最大程度的保证他们在陌生的地方能够生存。

    扛着平安和元宝小太监的黑衣人忽然开口,“殿下,前面有人。”

    第48章 二合一

    唐臻立刻停下脚步,如同灵巧的大猫似的悄无声息的移动到墙边。他背靠墙壁,抓紧袖口的匕首,目光平静又警惕的紧盯前方,已经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宫巷。自始至终,不曾流露出半分恐惧或惊慌。

    这条宫巷不仅是从东宫到福宁宫,距离最近的必经之地。同样是唐臻的计划中,携昌泰帝和仙妃离开皇宫的最佳路线。

    黑衣人眼中浮现诧异,开口提醒的时候,他已经做好准备,要同时面对惊慌失措的太子和未知的危险。

    没想到殿下误打误撞之下,竟然刚好找到最隐秘的位置躲避。

    他来不及再感慨太多,默默退到距离唐臻只有三步的位置,先放下有些碍事的平安和元宝小太监,然后目光如炬的看向唐臻。

    无论有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暗箭,他都会立刻出手,不惜任何代价的保护太子的安全。

    随着时间的流逝,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唐臻忽然挑起眉毛,眼底的阴影瞬间变得深沉。

    施承善?

    他为什么会在宫中!

    从所处的位置看,东宫刚好位于福宁宫的前侧方。但凡是从侧门进宫的人都要先经过东宫,再穿过细长的宫巷,然后才能看到福宁宫。

    越过福宁宫就是后宫。

    昌泰帝曾有出身名门的皇后,也不缺来历非凡的嫔妃和美人。

    可惜这些人都没能为昌泰帝诞下子嗣。太子出生之后,昌泰帝更加沉迷于修行功德,追求死后永生,得地府无上尊荣,后宫完全成为摆设。

    这些年来,皇后和部分嫔妃陆续病故,也有人始终坚持守在这里,然而福宁宫与后宫之间的中门日渐生灰,再也没有开启。

    施承善走在这条路上,目标肯定是福宁宫。

    唐臻舔了舔稍显尖锐的牙尖,孤注一掷的专注和清晰的疼痛,令他越来越兴奋。如同武侠题材的话本中形容的那般,有种时间变得缓慢,五感逐渐敏锐的错觉。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这个念头令唐臻的兴奋瞬间翻倍,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按在胸膛,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原主不仅与孟长明和李晓朝纠缠颇深,在这具身体中留下充沛的感情,施承善同样是令原主难以忘记的人。

    他前两次见到施承善,刚好处于极度虚弱或正被酒意影响的状态,虽然感觉到不舒服,但都下意识的将缘由归结自身,竟然没往原主身上想。

    恐惧、厌恶唐臻甚至还能捕捉到尖锐的憎恨。

    藏在阴影中的微笑逐渐灿烂。

    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在如此充沛的感情中汲取愉悦,又不会因此陷入名为迷茫和困惑的困扰是在什么时候。

    既然原主如此在意施承善,那就送原主个小礼物,让原主在这个团聚的日子,感受到与他相似的快乐。

    唐臻愉快的做出决定。

    始终全神贯注的盯着唐臻的黑衣人,立刻发现唐臻隐蔽的手势,

    他眼中浮现迟疑,终究还是在太子忽然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鬼使神差的被那双冷漠的眼睛打动,下意识的遵循对方的命令,无论对错。

    黑衣人提起平安和元宝太监,小心翼翼的后退。

    此时正值深夜,除了福宁宫和东宫的大门、各处侧门的范围,宫巷中,尤其是中段,鲜少有照明的工具。

    不仅唐臻和黑衣人手中没有灯笼,施承善也是趁着月色前行,闷头走至距离唐臻仅剩十步的位置才突然发现缩在宫墙处的阴影。

    他猛地退后半步,色厉内荏的吼道,“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

    “你怎么会在这?”唐臻不答反问。

    施承善眼中快速的闪过恼怒,“还不是胡”

    一阵冷风吹来,令施承善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再次退后半步,怒道,“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滚过来,老老实实的跪下回话?谁教你的规矩,竟然敢探究我的事。”

    短短几句话,唐臻已经能确定,施承善确实是孤身一人。

    他顺从的扶着墙壁起身,缓缓走至对方,容貌彻底显露在施承善眼中。

    施承善眼中闪过诧异,继而狠狠的松了口气。难以缓和的心跳不仅立刻恢复安稳,随之而来的还有止不住的怒火。

    废物太子该睡觉的时候不睡觉,跑到宫巷装神弄鬼,成何体统?!

    他嫌唐臻走得不够快,抓住对方纤细的手腕猛地用力。在对方狼狈踉跄的时候放肆的嘲笑,质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在这里吓唬我?谁给你的胆子”

    戛然而止的半句话彻底消散在冷风中。

    唐臻终于肯抬起头正视施承善,乖巧天真的面容在嘴角诡异笑意和眼中的杀意衬托下,像极被阴魂附身的倒霉蛋。

    施承善怔怔的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哑声道,“你是谁?你不是、太子!”

    说话间牵扯到颈间的剧痛,他下意识的低头看过去。

    镶嵌各色宝石的木雕被苍白纤细的手牢牢握紧,鲜红的痕迹顺着宝石之间的空隙落在因为过于用力,完全看不到血色的手上。极致的脆弱和暴力,构成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震撼。

    “你”

    唐臻用尽重新积蓄的力量,狠狠踹在施承善腿间。

    趁着对方痛得几乎昏厥,无意识的捂住要害打滚,他立刻绕到施承善头顶的位置,不留余力的拔出镶嵌在脖颈中的木雕。

    冰冷的月色与利刃不经意间相逢,立刻留下在黑夜中格外闪耀银色光华。

    施承善恍惚间看到的东西哪里是什么木雕?

    分明是匕首的柄。

    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和飞快流逝的血液,终于令施承善对猝不及防间发生的事,生出真实的感觉。

    他瞪大眼睛,竭尽全力的抬起头,视线范围却没发生任何变化。

    唐臻看在施承善在送死的过程中,没有给他造成困扰的份上,难得生出善心,踱步到施承善身边,笑意盈盈的看向对方。

    施承善为了抵抗生命的流逝,大口喘着粗气,眼底的恐惧和憎恨几乎化为实质,“你、你究竟是谁?”

    唐臻谨慎的后退半步,看着施承善在强烈的不甘中永远的停止呼吸,忽然发出声轻笑,“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不是太子。

    冤有头,债有主,记得别找无辜的鬼魂算账。

    “殿下?要如何处理。”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来到唐臻身边,恭敬的问道。

    他站在远处的阴影中,亲眼见证太子干净利落的对施承善下手。在体力和身手都不如对方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完成主动开始的反杀。如今看向唐臻的目光中已经没有最开始的生疏和拘谨,眼底满是对主人的狂热信仰。

    他是程锋以安定侯府培养暗卫的方式,专门为太子准备的人手。

    早在还没见到太子的时候,暗卫就已经全心全意的将太子当成主人。

    然而不能令暗卫真正心悦诚服的太子,只是需要保护的主人。

    只有令暗卫发自内心的当成信仰的存在,才能让他毫无保留的洒尽最后一滴热血。

    唐臻耐心的等待经过高强度的爆发,正陷入酸软的手臂和双腿恢复力气,低声道,“洒上能掩盖血腥味的药粉,然后来追我。”

    选择直接杀施承善,除了想要以最快的方式彻底消除原主的负面情绪,也有不想在逃跑的计划中冒任何风险的意思。

    福宁宫完全在程守忠的掌控之中,陈玉也在东宫留下足够的暗棋。

    起码明日宫门开钥之前,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施承善的尸体。

    至于之后这与已经逃跑的太子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莫名其妙在深夜进宫的施承善,看上去更加可疑。

    看到唐臻满身的鲜血,程守忠天生苦相的脸立刻被惊恐占据。

    “殿下?!”他小跑到唐臻身侧,蒲扇大的手掌隐隐发抖,仔细检查唐臻身上所有沾染血迹的地方。

    良久之后,他终于肯相信,这都是别人的血。

    唐臻垂下眼帘,轻描淡写的解释,“路上遇到施承善,我怕他节外生枝,直接杀了他。”

    程守忠完全不管死的人是谁,连声道,“殿下可有受到惊吓?我这里有应急的药丸,您快吃一颗。”

    打开怀中锦囊的瞬间,程守忠的手几不可见的停在半空,眼底翻涌难以言喻的挣扎和不忍。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举起药丸塞向太子的嘴。

    唐臻下意识的避开程守忠的动作。

    随着程守忠发抖的药丸,立刻沿着唐臻的衣襟滚落。

    “哎!”程守忠见状,心疼的跺脚,“这可是二十多年前留下的好东西,现在已经配不出来,用一颗就少一颗!”

    话虽这么说,程守忠却没捡起已经沾染尘土的药丸,继续喂给唐臻。

    他揽住唐臻的肩背,大步流星的往台阶上走,“快,陛下正在寝殿中等您。”

    唐臻垂目收敛眼底几不可见的抗拒,顺着程守忠的力道,走上曾令他无数次向往的台阶。

    福宁宫作为圣朝历代帝王的居所,无论是规模还是底蕴都远胜东宫。

    唐臻只管顺着程守忠的力道往前走,视线漫不经心的扫过程守忠口中的众多趣事发生的地方。

    其中出现最频繁的词是摘星阁。

    昌泰帝虽然只是成宗的外孙,幼年时却曾有幸被成宗接到身边抚养,直到成宗被嘉国公酒后砍头的那日,昌泰帝依旧住在福宁宫中。

    成宗亲自为小外孙的住处题字。

    摘星阁。

    寓意昌泰帝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实现。

    程守忠越说昌泰帝曾经在摘星阁度过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越感念那段时光一去不回之后不提也罢。

    没了陷入伤感的程守忠活跃气氛,唐臻的脸色愈发沉重,不像是终于能实现夙愿,反而像去赴必定不会如意的宴席。

    再长的路,终究会有尽头。

    程守忠小心翼翼的拨弄唐臻的乱发,轻声道,“殿下,去吧,陛下见到你肯定会高兴。”

    唐臻终于肯抬起眼皮,看向程守忠,忽然道,“你在舍不得什么?”

    程守忠愣住,视线对上太子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生出强烈的罪恶感,狼狈的移开视线。

    “怎么、怎么会?臣是臣是因为马上就要随着殿下和陛下离开,有些舍不得三十多年的故居。”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解释,“殿下不知道,陛下还是皇孙的时候,臣就是安定侯拨给陛下的贴身护卫。这些年陛下在哪,臣就在哪,嘿嘿。”

    唐臻平静的点头,“最好是这样。”

    没等程守忠有任何反应,唐臻已经转过身,终于如程守忠所愿去见昌泰帝。

    推开大门,唐臻立刻嗅到浓重的药味,虽然不难闻,但会让他心中沉甸甸的难受。

    屋内的摆设简单至极,墙上已经褪色的画中是老人抱着小孩的轮廓,不难看出线条粗糙,笔触稚嫩,细节也很抽象。

    唐臻猜测,这幅画是身份特殊的人所留,对昌泰帝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才能挂在这里。

    八宝阁上倒是有些格外贵重的摆件,但是从细节之处不难看出,这些东西皆有些年头。况且昌泰帝今年才三十九岁,还不到四十,诸如寿星捧桃的白玉雕件,委实不符合昌泰帝的年纪。

    除此之外,八宝阁中还有赤金镶各色宝石的头冠,虽然材质不凡但磨损严重,不曾修复的长鞭、青玉所制的短笛种类样式堪称繁杂。

    金丝楠木所制的桌案上,只有看不到任何使用痕迹的笔墨纸砚和已经燃尽的香炉。能看得出这个香炉也是昌泰帝的爱物,已经有数处斑驳,依旧摆放在桌案最中央的位置。

    唐臻见状,下意识的想要辨别空气中的味道,以此推测昌泰帝喜欢的熏香。

    只有浅淡的药香入肺,无端令人难过。

    他对停留在身上的目光恍若未闻,固执的在桌案前停留许久。

    昌泰帝仔细打量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身姿,眼中浮现的怀念逐渐深刻。

    当年罢了,故人皆已先行一步,何必再提当年?

    不如牢牢记住眼前人的模样,今后的漫漫时光中,又多了个可以肆无忌惮想念的人。

    昌泰帝面露豁达的笑意,主动开口呼唤已经许久没换过姿势的人,“臻儿?”

    唐臻眨了眨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称呼他。

    大脑还在思考,身体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转身,迫不及待的奔向期盼已久的人。

    三十九岁的昌泰帝身形消瘦,眉宇间难掩抑郁和疲惫,仿佛已经被困在沙漠中许久的旅人,只能以不断消耗生命力的方式活着。

    泪水毫无预兆的冲出眼眶的瞬间,唐臻忽然觉得委屈的厉害。

    为什么?

    如果人可以在有的时候别那么清醒,该有多好。

    昌泰帝起身走到唐臻身侧,小心翼翼的展开手臂轻轻搭在唐臻的肩上,看向唐臻的目光既有怜惜和心疼,也有难以言喻的稀奇。

    成年男人的身姿再怎么消瘦,也能轻而易举的笼罩还没长大的儿子。

    感受到身上笼罩的温度,唐臻顿时更加委屈。

    他甚至在某个瞬间,有些分不清如今主宰这具身体的情绪,究竟是来源于太子,还是来源于唐臻。

    早在发现如何快速且有效的消除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唐臻就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他不得不承认,对昌泰帝的向往浓烈却莫名其妙。

    从本质看,这种想法与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完全不相符。

    只要想到也许他对昌泰帝的感情,大部分都是来自原主。

    会像原主对李晓朝和孟长明的感情那般,在尽情的发泄之后,慢慢的消耗殆尽。他真正的与昌泰帝见面,不可抑制的被牵动情绪,等到原主的情绪被消耗到某种程度,他也会逐渐将昌泰帝当成普通的、有些熟悉的人看待。

    唐臻越来越难以克制心中的烦躁,发了狠的想要抵抗如同身体本能似的情绪。

    贪婪是最大的原罪。

    如果他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立刻停止所有计划,永远隔着福宁宫的大门想念昌泰帝,他就能留住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

    唐臻凭着强大的意志力,逐渐止住哭声,双目通红的盯着脚尖,从牙齿到手指,再到脚趾,没有任何地方不是在与汹涌的情绪对抗。

    昌泰帝立刻发现唐臻的克制。

    他温柔的摸了摸唐臻的乱发,低声道,“父亲在这,你不必再克制。”

    短短的几个字,摧枯拉朽的毁掉唐臻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暂时被压下的感情立刻重整旗鼓,令唐臻节节败退,输得前所未有的狼狈。

    失去主人控制的身体,本能藏进它觉得最安全的地方,牢牢抱住昌泰帝的腰。

    无论原主的情绪有多上头,都是默默流泪的唐臻,第一次知道嚎啕大哭有多难听。

    守在门外的程守忠听见里面的哭声,狠狠的擦了擦眼眶,昂头看向挂在黑夜中的明月。

    不知道过去多久,唐臻终于从哭得大脑只剩下空白的情绪中回神,下意识的用侧脸蹭了蹭昌泰帝的肩膀。

    这个位置很舒服,非常适合他。

    因为突然发现最在乎的事,终究还是朝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肆无忌惮的在心头翻涌的情绪,仿佛也随着酣畅淋漓的哭声彻底发泄出去。

    唐臻双眼发空的看向昌泰帝腰间的玉佩,从未觉得如此轻松,话语间不知不觉的带上懒洋洋的意味,如同撒娇似的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宫。”

    事已至此,再纠结过去的错误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先尽情享受原主还没消耗殆尽的情绪。

    等到原主的情绪真的不复存在,他也没对昌泰帝生出与原主相似的情绪,再考虑如何与昌泰帝相处也不迟。

    即使真的有那天他连平安都能容得下,没道理反而会觉得昌泰帝碍眼。

    昌泰帝慢悠悠的拍了拍唐臻的后背,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充满对唐臻毫不掩饰的喜爱,“不急,程守忠说再等半个时辰,在守城的士兵和正在围剿红莲的士兵最疲惫的时候出城,更方面隐藏踪迹。”

    唐臻下意识的抬起眼皮,正对上昌泰帝慈爱的目光。

    他在昌泰帝的眼底,看到自己的身影,忽然生出难以抑制的羞赧和欣喜,像是做贼忽然被抓似的立刻老老实实垂下头,佯装乖巧。

    记忆中,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昌泰帝都是第一个像是哄小孩似的抱他的人。

    某个瞬间,唐臻甚至清晰的感受到对原主的嫉妒。

    至于心中正充盈的情绪,究竟是来自原主,还是来自唐臻出乎预料的失态之后,唐臻依旧是自私至极的人。

    只要能让他感受到愉悦,他并不在乎得到愉悦的方式。

    良久后,程守忠悄无声息的进门,低声道,“殿下,喝碗润喉的汤水。”

    唐臻瞥了眼程守忠,默默缩回昌泰帝怀中,“我不渴,喝太多水,路上不方便。”

    程守忠嘴角的笑意微僵,绞尽脑汁的思考要如何劝太子喝汤。

    眼角余光看见正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唐臻的昌泰帝,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灵光,不假思索的道,“您嗓子哑的厉害,要是不喝点补药,岂不是平白令陛下心疼?”

    唐臻垂下眼帘,毫不掩饰他对美梦的贪恋,低声道,“父亲,你会心疼我吗?”

    满身血迹,难掩狼狈的少年,乖巧的窝在长辈怀中,完全不掩饰他的眷恋和依赖。

    不必问昌泰帝,程守忠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他的太子殿下捧在手心。

    昌泰帝眼中浮现几不可见的痛楚,沉默良久,终究没有在即将分离的时候骗唐臻,“我当然心疼你,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无忧无虑度过此生,获得真正的自由,我愿意立刻赴死。”

    这次分离,他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他曾反复犹豫,分别前究竟是遵循本心,让唐臻知道父亲爱他。还是表现的冷漠些,彻底斩断这个孩子与皇宫的牵连,放他毫无牵挂的离开。

    直到真正的面对唐臻之前,昌泰帝依旧没能拿定主意。

    或许血脉相连不止是美好的想象,见到唐臻脸侧泪水的瞬间,昌泰帝立刻找到答案。

    他的孩子太苦,不能再从他这里得到苦涩。

    唐臻再次像小动物似的用侧脸蹭了蹭昌泰帝的肩膀,依依不舍的退出对方的怀抱。

    他平静的与昌泰帝对视,忽然抬手,打翻程守忠端着的汤碗。

    明明想要平静的与昌泰帝谈谈,开口却难掩质问,“可是你只是嘴上说心疼我,实际做的事,完全与我的期盼相反。”

    第49章 二合一

    寝殿内忽然陷入难以言喻的安静。

    程守忠满脸呆滞的凝视地上的碎瓷和药汁,心中苦涩的厉害,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令这对身份尊贵的父子,体面的收场。

    “殿下”他舔了舔格外干涩的嘴唇,鬼使神差的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某个瞬间,程守忠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良心外面,蒙上层名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遮挡。原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的话,顿时变得顺畅起来。

    “这些年,不仅您惦记陛下,陛下也从未忘记您的存在。”程守忠面露哀求,“您怎么能怀疑陛下对您的心疼?”

    唐臻起身,冷笑着看向程守忠

    他虽然身高比对方矮不止半头,气势却半分不输,指着地面的狼藉问道,“如果我喝下这碗补汤,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孤身离开京都?”

    程守忠的眼皮猛地跳了下,梗着脖子反问,“难道殿下怀疑臣不忠?”

    唐臻冷笑,懒得与程守忠玩文字游戏。程守忠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忠诚的对象不是太子。

    他后退几步,本能的与程守忠拉开距离,看向对方的目光充满警惕,又问道,“在福宁宫门外的时候,你想要喂给我的药丸,是不是与这碗补汤的作用相同?即使我刚才没有失态大哭,你也会端着补汤或者其他吃食进来,以即将舟车劳顿为理由,骗我吃些东西补充体力,是不是?”

    程守忠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竟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唐臻的话。

    直到今年,太子在遭遇小人暗害之后险些丧命,前所未有的表达出对昌泰帝的依赖,程守忠与对方相处的时间逐渐增长,他对太子的印象才逐渐变得立体生动。

    最初的时候,程守忠每次与太子相处都满心庆幸和喜悦。

    他认识的太子腼腆又倔强,对昌泰帝满心赤诚,虽然难掩眉宇间的天真但从不会忽然说出令人觉得可笑的话。

    可见太子在没有父母庇护的情况下,已经竭尽全力的好好长大。

    程守忠相信,任何人位于太子的处境,皆不可能比太子做的更好。

    所以他大发雷霆,发了狠的肃清羽林卫,尤其是日常守在东宫之外的人手。

    殿下如此善于约束自身、宽恕旁人,他们却总是污蔑殿下耳根子软,偏听偏信,究竟是何居心?

    此时此刻,程守忠面对唐臻防备中含着嘲笑的神态,如同当初怀疑手下的羽林卫似的怀疑自己。

    他的眼神究竟是有多差,才会认为殿下的优点只有倔强和聪慧,仅仅是没被养废而已?

    程守忠甚至有种,他已经被年仅十六的少年彻底看透的错觉。

    如果他现在忽然对殿下动用武力,以两人之间的距离,殿下拼命反抗,他又不愿意真正的伤害殿下,完全没把握一击必中。

    恍惚间,程守忠突然想到不久前,完全被他忽略的事。

    殿下刚到福宁宫外的时候,曾说遇到施承善,然后杀了?

    难道不是跟在殿下身边的黑衣人动手?

    殿下身上的血迹不是无辜沾染,是在与施承善搏斗的时候可是殿下明明从未习武,力气也远不如自小有名师教导的施承善。

    程守忠面露苦涩,看向唐臻的目光逐渐复杂。

    敢在四面楚歌的境遇之下,冒着巨大的风险抛弃现有的一切,计划逃跑的人,怎么如同表现出的那般乖巧无害?

    他自认了解殿下,曾数次沾沾自喜的为陛下分析殿下的性格,如今看来,恐怕早在不知道的时候钻进殿下的陷阱中。

    好在殿下不是陛下的敌人,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

    程守忠意识到昔日对太子的小觑,萦绕心间的压力变得更加恐怖。

    他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昌泰帝,终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继续原本的打算,边靠近唐臻,边没话找话。,“殿下何出此言?臣”

    “程守忠,出去,我与臻儿单独谈谈。”

    始终被唐臻和程守忠有意无意的隔在争吵之外的昌泰帝,忽然开口叫住不知不觉间已经面露凶态的程守忠。

    “陛下?”见昌泰帝心意已决,程守忠狠狠的松了口气,垂头退到门外,亲自为身份最尊贵的父子守门,脑海中却总是浮现太子看他时的目光。

    凶狠又冷酷,像是经历过数次搏命的野兽,再次披上战甲,蓄势待发。

    程守忠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怂。

    如果真的在扑过去想要打晕殿下的情况下,遭遇殿下不计后果的反抗,他恐怕只有挨打的份。

    唉,怎么就这般倔强?

    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

    唐臻看着程守忠退出寝殿,防备的姿态逐渐收敛,怔怔的望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发呆。

    虽然原主对昌泰帝的感情非常充沛,远胜其他人,短时间内绝不会被消耗殆尽,但他还要与昌泰帝相处很久、很久,还是要省着点用。

    昌泰帝见唐臻赌气似的不肯看向他,思索片刻,终于想到哄儿子的办法,笑道,“臻儿,来,我告诉你,程守忠都给你准备了些什么药。”

    唐臻固执的站在原地,忽然听见压抑的咳嗽声,猛地回过头,怀疑的看向昌泰帝。

    也许是因为长年在福宁宫中闭门不出,又或昌泰帝想要入主地府的宏愿过于响亮,他当真有些仙风道骨的缥缈气质。

    可惜难以克制的咳嗽令仙人落入凡间,唐臻清晰的认识到,昌泰帝的身体有多虚弱。

    昌泰帝的眼角余光中忽然多了抹沾染血迹的湖蓝。

    唐臻小心翼翼的拍在昌泰帝的背上,等到咳声彻底止住,再举起温水送到对方嘴边。

    “不能喝。”昌泰帝摇了摇头,接过唐臻举着的茶盏,捧在双手之间,解释道,“御医给我开了新药,用药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饮水。”

    “嗯”唐臻点了点头,又觉得太敷衍,又道,“我知道了。”

    看见昌泰帝嘴角的笑意,唐臻再次皱眉,忽然想到他现在正处于和昌泰帝争吵的状态,理亏的人还是昌泰帝,委实不应该这么乖巧。

    他面无表情的转开视线,开始与原主生气。

    留下对父亲的感情已经足够,为什么要将优柔寡断也留在这具身体中?

    昌泰帝饶有兴致的观察唐臻的表情变化,觉得程守忠也不算太傻,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的孩子确实很活泼。

    他信守承诺,慢条斯理的揭开程守忠的短。

    “程守忠为了找到既能令你安稳的睡过去,又不会让你难受的药,委实用心,几乎将福宁宫的御医折磨的想要剃去三千烦恼丝,从此皈依佛门。”唐臻默默转回视线,冷冰冰的提醒昌泰帝,“程守忠可以不给我下药。”

    他甚至有些愤恨。

    程守忠为什么要给他下药?

    还不是因为昌泰帝!

    身为罪魁祸首,昌泰帝为什么能以如此轻松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昌泰帝笑了笑,表情如同唐臻期望的那般,变得严肃起来,反问道,“那你会老老实实的离开,彻底忘记与京都的牵挂吗?”

    唐臻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俯视坐在宽椅上的昌泰帝,平淡的道,“我会将牵挂都带走。”

    昌泰帝近乎痴迷的打量唐臻此时的模样。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纤细,似乎有阵稍稍急切些的风吹来,就能将他卷走。

    然而少年眉宇间斑驳的血迹和未曾收敛的骄傲,正无声告诉注视他的人,他会让所有轻视他的存在,付出惨痛的代价。

    昌泰帝难以想象,他的孩子,印象中还是小小一团就不得不送到他无暇顾及的地方,在各怀心思的人之间长大。

    究竟遇到多少苦难,才能让脆弱的生命变成最好的模样。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错过的事,永远都没办法弥补。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信念坚定,独立自主的大人,可以悄无声息的给所有人巨大的惊喜。不需要任何人以对他好的名义,做出违背他信念的决定。

    昌泰帝感慨,“臻儿,你长大了,比为父梦中的模样更优秀,我很欣慰。”

    唐臻闻言,状似羞赧的垂下眼帘,遮挡眼底忽然出现的阴霾。

    梦中?

    是不是原主?

    他真的比更符合昌泰帝对儿子的期望?

    唐臻久违的生出自我怀疑。

    他的脑子是不是又出现未知的问题,为什么要与已经亡故的人计较。

    “为父很高兴,在分别之前,可以与你进行大人之间的对话。”昌泰帝面露欣慰,没等唐臻发怒,已经开始说他真正想要告诉唐臻的事,“即使圣朝不复存在,我也不会离开,这是我在登基的时候答应外祖父和安定侯的事。对不起,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

    唐臻果然没来及计较,昌泰帝口中的‘分别’,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昌泰帝面露苦涩。

    他最怕唐臻知道他的决定之后,不问他为什么留下,反而在意,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对方这件事。

    这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在乎父亲。

    可惜没托生在好人家,偏偏成为他的儿子。

    昌泰帝小心翼翼的抓住唐臻的手腕,如同哄不懂事的小孩般,以循循善诱的语气道,“我不想离开,所以我不离开。你想离开,我身为你的父亲,愿意竭尽全力的帮助你获得心心念念的自由,这并不矛盾。”

    “你不必难过,早在我坐上龙椅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昌泰帝起身,展开双臂笼罩正气得发抖的唐臻,叹息道,“你有点倒霉才会成为我的儿子,但也比我幸运,起码还有追求自由的勇气。我现在就像是被关在笼中几十年的雀鸟,即使牢门大开,也难以生出抛弃金丝笼的念头。”

    他是成宗的外孙,在福宁宫长大,从小看着成宗为继续维持四分五裂的江山殚精竭虑。远比成宗的亲儿子和亲孙子,更能理解成宗的心思。

    外祖父闲暇无事或格外疲惫的时候,总是喜欢对他念叨往事,有烈宗,有宁王、还有外祖父的兄长,以自身为祭品试图安定河山的太子。

    在成宗的故事里,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烈宗失去心爱的嫡长子,永远活在愧疚中,最后留下昏聩暴君的名声。不仅没能达成夙愿,重整河山,反而因为严酷的手段,令元气大伤的圣朝彻底走向四分五裂。

    宁王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守住北疆,战功赫赫,拥有无上荣耀,族人却十不存一,既是国之栋梁,也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成宗的兄长更是满腔赤诚,平白留下数不清的揣测和骂声。

    最后,昌泰帝又亲眼见证外祖父的失败,最终竟然是被亲手提拔的心腹砍掉头颅。子孙皆成为亲手提拔的人争夺权力的跳板,逃不过四分五裂的命运。

    昌泰帝自认没有这些人的本事,所能做的事,唯有记住他们,竭尽全力的守住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哪怕做不到。

    为江山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圣朝皇帝的命运。

    绝不能因为他,令烈宗、成宗惨烈又固执的努力蒙上阴影。

    陈国公府和安定侯府的英灵,还有无数在不知名的地方为唐氏江山丧命的人,都该得到应有的交代。

    只要他活着、如同祭品似的困在福宁宫中,就不会天下大乱。

    昌泰帝不会告诉他的儿子这些话。

    如果可以,他希望唐臻能像曾经的程锋那般,永远不理解老侯爷,哪怕是憎恨老侯爷。

    “你放心走,只要我还在这里,即使他们发现你失踪或死亡,也不会做狗急跳墙的事,最多只是暗中搜寻你的踪迹。”昌泰帝拈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掉顺着唐臻的眼角滑落的泪水,眼底深处极快的闪过浓重的阴霾,低声道,“御医曾在为我诊脉的时候说过,我的时间只剩两年。如果过于劳累,多则三月,少则半年”

    他终究还是无法像列祖列宗那般无私。

    如果没人肯给臻儿留活路,他就让所有人都没办法好好活着。

    唐臻狠狠咬牙,艰难的克制翻涌的愤怒。

    偏偏抱住他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

    “外祖父曾说,他少年时曾想游历山河,看遍美景,没想到突然变成太子,少年的愿望只能落空。我当时立刻对外祖父说,等我长大之后就去游历山河,然后将所见的美景尽数告诉外祖父,就当是外祖父亲眼看到过那些美景。可惜”

    “臻儿可以将所见的美景都记在书册中,然后署上外祖父年少时为自己取的别名,也能算是外祖父终于实现夙愿。”

    唐臻忍无可忍,牢牢抱住昌泰帝的腰,冷声道,“我记住了,等我为你戴完孝、送过终,再去完成你和曾祖父年少时的愿望。”

    两年?

    他、可、太、能、等、得、起、了!

    昌泰帝愣住,自始至终都平和至极的声音,终于能听出急切的意味,“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你”

    “我是从上次大病之后才有带你和母亲离开的想法,距离现在不过半年而已。”唐臻打断昌泰帝的话,目光如炬的凝视对方。

    昌泰帝哑然,下意识的移开视线,“我不想走,你母亲却不同,她和你都不该陪我埋在宫中。”

    “她也只剩两年?”唐臻的目光肉眼可见的变得狐疑,“我无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忘记她。”

    昌泰帝想说‘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这个孩子,太敏锐了。

    只要露出破绽,肯定会被对方捕捉到。

    沉默良久,昌泰帝终于在唐臻审视的目光中开口,“你可以在这两年中,替我看看外面的景色,然后将书信寄给广西巡抚陈雪。陈雪有办法将书信直接送到程守忠手中。”

    稍显浅淡的瞳孔温柔的注视唐臻,眉宇间满是隐秘的期盼,语气忽然变得雀跃,“我会根据你的书信作画,亲自烧给外祖父看。如果能在最后的时间,实现外祖父少年时最大的遗憾,再亲眼看到我的孩子实现愿望,拥抱自由,我这辈子也算功德圆满。”

    唐臻眼睛眨也不眨的与昌泰帝对视。

    他能感觉到,昌泰帝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

    “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唐臻勾起嘴角,眼底瞬间盈满报复性的笑意,“我只想在最后的两年,抓紧时间,实现我自己的愿望,朝夕相处的感受父亲的存在,没空去实现你和曾祖父的愿望。”

    此时此刻的昌泰帝,心中的想法大致与不久前的唐臻相同。

    皆能用一句话形容:难以相信对方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半晌后,昌泰帝勉强扬起嘴角,“好、这样也好。”

    起码他的孩子依旧有离开的决心,这段日子他好好补偿臻儿,下次再有机会,臻儿就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固执。

    唐臻扶着不知道是不是累的浑身发抖的昌泰帝回到床边,生疏的按着对方躺下,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盖在昌泰帝身上,闷声道,“我去见母亲。”

    昌泰帝点了点头,目送唐臻离开,心中既忧且喜。

    担忧他的孩子如此重感情,将来也许会被感情拖累。

    喜悦他的孩子坚定、聪慧,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想法,坚定的追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要这个孩子别想不开,非要像他的父祖似的绑在唐氏皇族的龙椅上,永远都有机会追逐自由。

    唐臻走出昌泰帝的寝殿,目光幽幽的盯着蹲在地上的程守忠,看着对方满脸尴尬、面露不安,手足无措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御医说,父亲的寿命只剩十年?”

    “嗯?”程守忠愣住,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

    他骄傲的挺直胸膛,“陛下虽然身子弱,但胜在养得好,只是看上去病气比较重,不能劳累,不能受严重的外伤,尽可能的杜绝所有消耗元气的事,起码二十年内不会有问题。”

    唐臻冷笑,转过头隔门看向屋内。

    “骗子!”

    “殿下说什么?”程守忠见到唐臻肯开口,狠狠的松了口气,立刻凑近讨好,“臣有些困乏,没听清。”

    唐臻没好气的踢在程守忠的小腿上,“带我去见母亲。”

    这个也不是好人,帮凶。

    程守忠尴尬的笑了笑,抬手指向右边,“我带您去。”

    唐臻又回头看了眼昌泰帝的寝殿,冷哼着转身。

    走在路上,程守忠的步伐越来越慢,频频看向依旧冷着脸的唐臻。

    他突然想到,昌泰帝曾与他说过,如果谁不给太子留活路,他就算死也要带走对方。然后问他,有没有办法,提前防止太子因此伤心。

    程守忠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当时抱着陛下,狠狠的大哭之后,根据从下属口中听来的往事,建议陛下,先降低殿下的心理预期。

    比如告诉殿下,陛下只剩下五年寿命。

    如果陛下正好活到第五年,殿下心中早有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自责,猜测陛下驾崩的原因,再度卷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斗争。

    如果陛下五年之后依旧活着,可以将功劳归结在御医的身上,称赞其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即使陛下连五年都没能坚持,已在强弩之末的人,忽感风寒,然后病情加重,也不是少见的事。

    唐臻突然转头,正好抓住程守忠惴惴不安的目光,“有事?”

    程守忠立刻摇头。

    经过暗中使坏,几乎被唐臻彻底看透的经历之后,他再面对太子的时候,难免有既心虚又畏惧的感觉。

    况且

    应该、还是、不会有问题、吧?

    程守忠不确定的想。他告诉陛下,对太子说自己只剩下五年。

    太子却问他,陛下是不是只剩十年。

    两者必定没有关系!

    毕竟陛下对太子撒谎,是因为已经暗自做好准备,要为太子拼命,只会说得比五年还少,绝不会是十年。

    程守忠终于放下心间翻来覆去的煎熬,发现他已经带着太子路过仙妃的住处,连忙收敛心神,带着太子从另外的小路再绕回去。

    算是程守忠倒霉,唐臻不仅不是路痴,还格外擅长认路,眼中的狐疑越来越浓重,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带着我绕圈?”

    程守忠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近在咫尺的垂花门道,“从这个门进去,最先看到的正房就是娘娘的住处,请殿下自行前往,臣不方便入内,在此等候殿下。”

    唐臻懒得与程守忠计较,迫不及待的迈步。

    “殿下!”口称不方便入内的程守忠忽然改变主意,大步追上去,期期艾艾的道,“娘娘长年随陛下修仙,嗯天赋远胜陛下,如果说出殿下无法理解的话,殿下”

    “别伤心?”唐臻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替程守忠补充合适的词语。

    第50章 二合一

    程守忠哑然,第一次觉得,殿下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

    慧极必伤。

    唉。

    “你”唐臻摇头,“算了,你在这里等我。”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陈玉会携带黎秋鸣返回广西,成为太子和昌泰帝逃亡的过程中,最显眼的烟雾弹。

    因此,黑衣人携带异族奴隶与早就准备好的车队碰面,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经过各个方向的城门,离开京都的时候,陈玉会暂时留在城内。

    直到确定太子和昌泰帝已经安全出城,陈玉才会在半个时辰之后,顺着与太子和昌泰帝的最终选择相同的城门,离开京都,直奔广西。

    然后始终保持‘刚好’能躲过追兵和拦截的速度,在广西巡抚辖地的边界之处停下,任由追兵检查车队中是否有可疑的面孔。

    彼时早就收到消息的陈雪,会提前在边界之处屯兵接应陈玉,保证他能够安全的回到广西。

    如果有人问陈玉,为什么要连夜离开京都?

    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想念父亲。

    再有人问,为什么要带上黎秋鸣?

    陈玉也早就有应对的答案。

    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对黎秋鸣情根深种,看不得太子继续以宠爱为名,肆意羞辱黎秋鸣。

    于是决定在回家的路途中,顺手拯救还没彻底陷入泥潭的蓝颜,亲自送黎秋鸣回家。

    至于黎秋鸣愿不愿意回家陈玉的剧本是为爱偏执、病入膏肓的精神病,不会在乎黎秋鸣的看法。

    如果追兵不甘心,如此轻易的放陈玉猛虎归山,陈雪会适时的站出来教训陈玉,当场逼陈玉绝情断爱,亲手将黎秋鸣交给追兵。

    事已至此,轻车简行的追兵,惹不起手握重兵的地头蛇陈雪。又亲自确定过,陈玉的车队中没有太子和昌泰帝的身影。带走曾与太子关系亲密的黎秋鸣,无疑是追兵最好的选择。

    既无需因为注定不会有结果,也许还会吃亏的争执,得罪陈雪,也能用黎秋鸣,向背后的人交差。

    唐臻和陈玉都相信,因为太子和昌泰帝同时失踪,临危受命的追兵,必定不会是愚蠢的人。

    哪怕陈玉再怎么不满意,唐臻擅自编排他对黎秋鸣情根深陷的剧本,终究还是在亲口说出成千上万次的拒绝之后,捏着鼻子认了。

    唐臻本想让程守忠立刻招回,静待出城时机的陈玉,然而想到宫巷中的施承善却不得不改变主意。

    他对施承善下手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他马上就要离开,顺手做件能哄原主高兴的事,顺便杜绝施承善耽误他带昌泰帝出宫的可能。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如今计划突然有变,已经凉透的施承善竟然变成大麻烦。

    三省总督的长孙啧。

    回到广西的陈玉可以不怕三省总督,哪怕施尚文愿意为庶出的长孙大兴兵马。从广东打到广西,也不是容易的事。中间还有如同惊弓之鸟般,防火防盗防三省总督的两广总兵。

    除非两广总兵突然老年痴呆,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东南三省从两广借道攻打广西。

    如果不从两广经过,施尚文想要对广西发难,需要依次路过两广、贵州、四川和云南。

    且不说已经因为红莲变得混乱至上的贵州,会如何看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川是由四川巡抚和僰人酋首分治,云南境内少数民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只会更复杂

    简而言之,以东南三省的富饶和强盛,不考虑湖广的沈思水和更远的陕西岑壮牛,完全有吞下所有西南小省的实力。

    如此庞然大物,忽然对广西出手,怎么可能不令其他人生出唇亡齿寒、物伤其类的感慨?

    稍有不慎,东南三省就会面临被西南联军疯狂反抗,彻底玩脱的风险。

    然而以上种种皆有前提。

    陈玉要及时赶回广西,寻求陈雪的庇护。

    以目前的情况,唐臻当然不希望陈玉离开京都,那就不能让陈玉有残忍杀害施承善的嫌疑。

    宫门下钥之前,陈玉是光明正大的走出皇宫,很多人都能作证。

    不久前再回来的时候,陈玉却是用唐臻给他的羽林卫印记,从不起眼的位置悄悄进宫。只有少数羽林卫和陈雪培养的暗卫,看到陈玉蒙着脸的模样。

    只要陈玉在施承善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别回皇宫,就不会是最先被怀疑的人。

    在没有指向性证据的情况下,不会有人故意找陈玉的麻烦。

    毕竟陈玉平日里都是躲着施承善走,施承善也鲜少去招惹陈玉。

    两个人之间,没有非要你死我活的恩怨。

    除此之外,唐臻还需要思考,如何解释东宫在一夜之间,失踪很多异族奴隶。

    这些人与陈玉担当的角色相似,作用却远不如陈玉重要,恐怕已经陆续离开京都,马不停蹄的前往各自的目标,想追也追不上。

    走至仙妃门前,唐臻清晰的感受到心中的担忧逐渐加重,颇有惶恐的意味,眼中闪过恍然。

    原主好像有点畏惧仙妃?

    他收敛心神,不再想福宁宫外的烂摊子,姿态庄重的敲门,从手指尖到手肘,僵硬的如同铁板却不自知。

    只要太子和昌泰帝还在宫中,无论皇宫发生多么奇怪的事,在大部分人的眼中都算不上大事。

    哪怕他愿意承认,施承善是死在他手中,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先不急。

    门内传出空灵悦耳的声音,“请进”

    唐臻默默理顺前襟的褶皱,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先换身不曾沾染血迹和脏污的衣服,再来见仙妃。

    相比昌泰帝的寝殿,雍容华贵、恰到好处,仙妃的住处显得格外空旷。唐臻进门之后,绕过屏风,竟然只看到一个稻草所铺的木床、一张小桌,一个矮凳和穿着粗布麻衣的居士?

    女人身穿麻色布衣,长发尽数包裹在与衣服同色的布片中,不施粉黛,手上也有任何装饰,目光平波无澜的打量唐臻,像是还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

    别说是帝王嫔妃,太子生母。哪怕是东宫内最普通的宫人,也有木板搭建的床和各色虽然不贵重,但别具巧思的小摆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唐臻委实难以想象,华贵至极的建筑内居然是如此称之为寒窑雪洞也不为过。

    要不是已经见过昌泰帝,他甚至会怀疑,昌泰帝纵容宫人苛待仙妃。

    唐臻脸上浮现迟疑,他的防备心极重,先前与昌泰帝见面,也是先感受到昌泰帝对他善意,才愿意卸下心防,任由原主的情绪占据上风。如今仙妃用这种陌生又冷淡的目光凝视他,原主对仙妃也是畏惧多于亲近,他似乎只有装模作样才能做出亲昵的态度。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的抗拒在仙妃面前费尽心思的伪装。

    良久后,终究还是仙妃先开口。

    “太子?”

    唐臻沉默了会,慢吞吞的开口,“娘娘?”

    她似乎不想做他的母亲,否则为什么不叫他的名字?

    仙妃闭上眼睛,做出在唐臻眼中稍显奇怪的手势,“贫道法号轮回,太子可以直呼贫道的法号。”

    唐臻从善如流的改口,“轮回大师?”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没错,她果然不想做他的母亲。

    “轮回”仙妃轻声重复,素净的脸上无悲无喜。

    唐臻再次顺应仙妃的意愿改口,“轮回?”

    仙妃点头,空荡荡的寝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唐臻沉默的打量仙妃。

    相比苍老的昌泰帝,仙妃的容貌异常显得年轻,他甚至觉得实际已经三十有五的仙妃,远比东宫才二十二岁的姑姑显得年轻。

    他上辈子曾见过很多与仙妃状态相似的人,除了基因格外优良的幸运儿,无一例外,皆是主动抛弃时间或被时间抛弃。

    主动抛弃时间的人,心中皆有比时间更重要的事,可以为这件事放弃所有,包括血脉亲缘和红尘琐事。可以说是意念坚定,心思纯净,也可以说冷血无情,偏执入魔。

    惨遭时间抛弃的人,大多有痛苦至极的经历,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选择以埋葬所有痛苦,甚至不惜令快乐的记忆成为陪葬的方式保护自己不提也罢。

    以目前的情况看,显然,仙妃是前者。

    主动抛弃时间的人。

    想到程守忠不久前对他说,仙妃在修行方面的天赋远胜于昌泰帝,唐臻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所谓的修行,不出意外,只是遭逢大变的昌泰帝为活命寻找的借口。

    仙妃为什么会信?

    “轮回”唐臻单膝跪下,昂头凝视仙妃安宁的面容,低声问道,“你想不想离开皇宫,去看外面的景色?”

    昌泰帝和太子失踪,必定掀起轩然大波,但是不会有人过于在意仙妃。

    只要安排的足够周密、细致,他甚至有把握,仙妃失踪的消息不会传到福宁宫外。

    “外面?”仙妃勾起嘴角,眉宇间涌现纯净的向往,温声道,“除却终点,处处都是外面,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唐臻垂下眼皮,掩盖其中的讥讽。

    骗子!

    昌泰帝明明告诉他,仙妃想要离开皇宫,催促他抓紧机会带仙妃离开。

    唐臻不再说话,默默变成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

    久而久之,竟然真的生出心思变得安宁的错觉。

    虽然相处方式出人预料,但是唐臻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他试着与仙妃搭话,随口问道,“轮回,你每日都在修行什么?”

    “你不懂是因为与我的道无缘,即使愿意静心聆听也不会懂。”仙妃有问必答,语气从未有过变化。

    唐臻只是想要与仙妃多说几句话,并不在意说什么,闻言立刻换了个问题,“你的道何时圆满,现在正处于什么阶段?”

    “在该圆满的时候圆满,道如明月,亦有阴晴圆缺,我只知道,如今依旧在路上。”仙妃答道。

    “我”唐臻垂下眼帘,短短的时间内,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更换数次,终究还是以原本的模样出现,“我想帮你,该怎么做?”

    这一次,仙妃久久没有应声。

    唐臻悄悄抬起眼皮,发现仙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重新睁开眼睛,清澈的眼底只有他的影子。

    “你不管,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业障。你若是非要强求,这就是无数人的业障。去做你想做的事即可,切忌,天上地下,皆无真神。”

    唐臻思索片刻,从各个角度都无法贴合仙妃的逻辑,难得在放弃的时候没有任何不甘的心思,笑道,“我知道了。”

    仙妃点头,眉宇间流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态,虽然只是几不可见的变化,却令稍显平凡的面容,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唐臻下意识的摸向嘴角,原来太子的面容更像仙妃。

    虽然在凡尘俗世中的方外之地,享受片刻安宁的感觉令人沉醉,但是心思越是安宁,尚未解决的麻烦就越是如同雪地中的炭火般碍眼。

    离开之前,唐臻笑道,“可以为我赐福吗?”

    仙妃摇头,“我只是卑微的祈愿者,没有令别人实现愿望的能力。”

    唐臻闻言,没有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问道,“下次来福宁宫,我再来看望你,可以吗?”

    仙妃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轻声道,“你来就是缘分到了。”

    “谢谢,我知道了。”唐臻也不知道,他正在知道什么,也许是知道,他应该走了?

    如同面对昌泰帝,他即使有滔天怒火也发不出来,面对仙妃,他不忍心令对方的任何言语落空。

    起身的瞬间,唐臻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抱住他,在他耳边道,“祝你心想事成,虽然很扫兴,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这只是句客套话,不是赐福。”

    唐臻愣住,难得嘴的反应比头更快,“我原本就是只想要句客套话。”

    离开仙妃的寝殿之后,唐臻找到守在厢房的宫人,询问对方仙妃的起居日常。有些意外的得知,仙妃的生活没有他想象中的艰苦。

    最艰苦的方面,已经清晰的展现在唐臻眼中。

    仙妃的衣服大多是粗布或麻布,很少有细布。每年所用的布料比例,几乎完全相同。偶尔心情好,她会亲自制衣、做鞋,绣上在宫人看来有些粗糙的绣纹。

    她也有首饰,亲手折断福宁宫中的巨树枝杈,然后剥皮、晾干,进行简单的打磨,在心情格外好的时候插在头上,有时还会搭配刚摘的花朵。

    唐臻在宫人的引领下,走到郁郁葱葱的菜地前。

    “娘娘每年都会亲自种些能吃的菜,给陛下送去些,也允许偶尔因为犯错饿肚子的宫人随意摘走。”

    “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拨弄还没长出果实的菜叶,“味道如何?”

    宫人立刻道,“再过几日,这些菜苗就会结果,奴专门给您圈出十株,不许任何人采摘。”

    唐臻矜持的点头,补充道,“每种菜都给我留十株。”

    这片菜地很大,应该是宫人借着仙妃的名头,自己也种了些大部分都是宫人种下的菜苗。

    然而对于唐臻来说,只有仙妃亲自种下的菜苗才有意义。

    “殿下放心,娘娘最喜欢的菜苗都有红线做标记,奴明日寻些杏色的丝线,每种都挑出最壮实的菜苗给您留着。

    唐臻满意的点头,又详细的问宫人,仙妃的日常用膳。

    通常情况下,仙妃每日两餐,上午吃一荤一素,主食粟米饭或粥。下午同样是一荤一素,主食是煮熟的菽。

    只有年节,仙妃才愿意吃粳米或白面,菜色也增至四菜一汤。

    但是她从不让宫人吃她的剩菜,这顿吃不完,下顿继续吃。

    宫人见唐臻听得入神,为仙妃的行为找了个挑不出错的理由,“娘娘自从进宫,已经快二十年没见过家人,也许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回忆他们。”

    唐臻挑起眉梢,“娘娘还有家人?”

    宫人面露尴尬,“娘娘是孤女,在逃荒路上,误打误撞,险些撞在陛下的御驾,据说国丈、国舅都是短命人”

    唐臻秒懂。

    有家人,都死了。

    之前的那番话,只不过是因为宫人怕太子嫌弃仙妃上不得台面,故意在找补。

    看来宫人很喜欢仙妃。

    这样就好。

    唐臻放心的离开仙妃的住处,刚走出大门就看到如同门神似的程守忠,吩咐道,“安排人将施承善丢到后宫的井中,仔细清理宫巷的痕迹。”

    施承善的尸体上最严重的伤口,分别在脖颈和某个不可言喻的位置,送去后宫就像是送到黄河,裤子里有黄泥,还能是什么?

    这些年,底气最充足的嫔妃已经陆续离开,只剩下离开之后身不由己,难以预料未来的嫔妃。

    她们如果归家,无法抗拒家族令她们另嫁或更狠些,继续将她们当成筹码,送到未知的地方,只要反抗就是与家族为敌。

    留在宫中,她们反而有家族做后盾,可以在顶级贵女尽数离开之后,嚣张肆意的活着。

    哪怕是三省总督,想要在后宫中寻找杀死他庶长孙的罪魁祸首,也要放下身段,耐心的收集证据。

    否则来自各地,于各族家族皆有大功的嫔妃们可是最擅长告状,不仅和家中父兄告状,也能通过书信,向各地的实际掌权者诉苦。

    能自裁三省总督的人,无疑是与三省总督站在相同高度的人。

    程守忠已经发自内心的认可太子的聪慧,不久前甚至因此担忧太子慧极必伤,自然不会对唐臻的吩咐有任何异议。

    “另外给陈玉送信,让他去找梁安或孟长明,岑威也行,不要单独进宫。”

    唐臻隐约记得,他问施承善为什么会在宫中,施承善下意识的想要回答的时候似乎曾脱口而出的说了个‘胡’字。

    如今他只想好好收拾突然改变主意带来的烂摊子,完全不想被卷入施承善的死因中,等尘埃落定再去试探胡柳生,远比现在就让陈玉找过去安全。

    不久前,他刚因为突如其来的念头杀死施承善,怎么能去赌,会不会有人胆大包天,敢对陈玉动手?

    唐臻已经记住程守忠带他走过的所有地方,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低声吩咐道,“再让人去东宫外制造混乱,然后尽快将混乱扩散到宫门,羽林卫调查的结果是东宫的异族奴隶集体趁乱私逃。”

    哪怕再相信太子,程守忠也不得不提醒,“这不可能”

    东宫凭空消失的异族奴隶,满打满算,只有十几个,光是东宫的宫人,每人丢个石头,也能砸死他们。

    羽林卫怎么可能将他们放出宫?

    唐臻勾起嘴角,“你才是掌管羽林卫的人,只要你说‘是’就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不相信的人可以去调查,你又没拦着他们。”

    那些异族奴隶,即使是最受宠爱的黎秋鸣和小菜,也对唐臻原本的计划一无所知。运气不好被抓住也没关系,反正也问不出有用的信息。

    况且他们又不是非常重要的人,各方势力未必舍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去找异族奴隶,恐怕更多的精力还是会放在京都和皇宫。

    在那之后,唐臻会因为不堪打击病倒,再让陈玉散发各种消息。

    比如:

    朝臣看不惯异族奴隶媚主,偷走他们,期盼太子改邪归正。

    在不同的人眼中,‘朝臣’可以替换任何不同的人。

    李晓朝、孟长明、程守忠一切皆有可能。

    程守忠还是没能理解唐臻这番吩咐的用意,但是他知道时间紧迫,不能随意浪费,边转身边道,“殿下放心,臣立刻去”唐臻猛地看向福宁宫南侧的方向,喧闹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偶尔夹杂几乎破音的尖叫。

    “那里?”

    “是后宫的方向!”

    比唐臻更早察觉到异样的程守忠立刻回答。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拔腿朝昌泰帝的寝殿跑。

    期间程守忠嫌唐臻跑得慢,又怕他累着,抓着唐臻的手臂甩到背上,速度越来越快。

    唐臻在七荤八素的颠簸里抓紧程守忠的肩膀,全神贯注的分辨嘈杂的声音中勉强能听清的字眼。

    “红莲已经杀入宫中,快跑!”

    “快快快!不要管羽林卫,他们肯定是想用我们的命,消耗红莲的体力。凭什么?冲过去!”

    “前面的人已经被羽林卫杀光了,我们快冲,羽林卫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累!不让老子活是吧?谁他妈的都别想活!”

    奔跑的速度不亚于程守忠的羽林卫狼狈的停下,竭尽全力的忍着喘息,闷声道,“后宫突然接连巨响,宫人哗然,皆朝福宁宫南侧的宫门涌来,已经快要拦不住了,将军快带陛下和殿下走!”

    “不能走!”唐臻慌乱间,牢牢抓住程守忠两侧的脸颊,厉声道,“令羽林卫退回福宁宫,不要再阻拦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