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合一
不知不觉间早就对唐臻言听计从的程守忠闻言,难得面露迟疑,“红莲”
“哪来的红莲?!”唐臻的手掌拍在程守忠的肩上,发出极响亮的声音,冷笑道,“暂且不提红莲想要从京郊杀入皇宫,需要经过多少道关卡。难道驻守在宫门各处的羽林卫都是聋子、瞎子不成?眼睁睁的看着红莲在后宫作乱,竟然不知道前来报信。”
即使李晓朝被绊住脚,来不及从京郊赶回来。京都还有陈国公和三省总督的人手,肯定会第一时间进宫,查看昌泰帝和太子是否安好。
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连红莲已经进入京都的消息都没收到,就猝不及防的被红莲杀到脸上。
短短几句话,令程守忠和连滚带爬冲过来报信的羽林卫惊出满身的冷汗,即使身处黑夜,脸色也透着苍白。
如果他们带着昌泰帝和太子避让红莲,必定要留下很多人断后,慌忙之间或许刚出宫门就会落入新的圈套。
程守忠狠狠咬牙,抬脚踹在愣在原地的羽林卫屁股上,厉声道,“没听见殿下的吩咐?还不快去报信!如果他们只是想出宫,令驻守宫门的人给他们开个侧门,放他们离去。”
“是、是!”羽林卫骤然回神,立刻沿着原路返回。
直到亲眼看见昌泰帝的寝殿在层层重兵的把守之下,依旧是他带太子离开时的安宁模样,程守忠终于能彻底放下悬在嗓子眼的心,狠狠的松了口气。
唐臻利落的从程守忠的背上跳下去,立刻朝寝殿的门跑去,他得亲自看到昌泰帝才能安心。
昌泰帝似乎感觉到正有人在看他,平静的面容忽然浮现挣扎的神色,睡眼懵懂的看向唐臻和程守忠,眼底满是迷茫。
“臻儿?守忠?”
唐臻为昌泰帝掖了掖被角,漫不经心的道,“我暂时回不去东宫,来看看你,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程守忠垂下眼帘,默认唐臻的隐瞒。
外面的事,说给陛下听,陛下也未必能听懂。别说是与太子比敏锐,恐怕连他都比不过,何必因此平白令陛下担心?
昌泰帝看了眼不肯与他对视的程守忠,目光再度转到唐臻的脸上,问道,“外面正在闹什么?我好像听
见”
尖叫、怒吼、密集的脚步然而看唐臻若无其事,程守忠只是愤怒没有慌张的神态。昌泰帝难免迟疑,觉得这些声音只是他的错觉。
“没什么,忽然飞来好多的鸟,羽林卫正在驱赶。”唐臻轻描淡写的敷衍昌泰帝,故意说起另外的事,吸引昌泰帝的注意力,“我刚才去见娘娘,娘娘说我来就是有缘,没拒绝我下次再去见她。”
昌泰帝闻言,眼中浮现无奈,倒也不执着于知道外面的事,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我害她。”
“陛下何出此言?”程守忠闷声闷气的开口。
“当年如果不是您心善,愿意带娘娘回宫,娘娘说不定已经”他感受到唐臻的目光,临时改口,“随着流民去开荒。”
唐臻见状,不再提仙妃,转而问起昌泰帝平日如何用药调养身体。
昌泰帝还不知道,他的只剩两年的谎言已经被戳破,始终平静的眼底终于染上紧张。
程守忠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自觉不妙,恨不得在昌泰帝的寝殿中找个裂缝藏身。
唐臻似笑非笑的打量昌泰帝和程守忠的脸色,任由昌泰帝敷衍过去。
昌泰帝因为今晚即将与唐臻见面,已经夜不能寐数日,精力大不如从前,说了会话,眼中再度浮现困意,不知不觉间完全没了声音。
另外两人见状,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京都岑府。
岑戎亦步亦趋的跟在岑威身后,眉宇间满是困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竟然愿意回河南?”
岑威遥遥望向北方,漫不经心的道,“我回去难道不是好事?”
岑戎轻笑,“当然是好事,自从我抵挡京都,父亲和伯父每次来信,至少有少半的篇幅都用来反复提醒我,劝你早日回河南。”
当初岑威非要亲自来京都,岑壮虎和岑壮牛迟迟不肯同意。
在他们看来,无论是陈国公、三省总督,还是广西巡抚、两广总兵等人,皆愿意将家中小辈送到京都,肯定有他们尚且不明白的用意。
既然如此,借着给皇帝和太子请安的名头,让善于交际的岑戎去见见世面,未尝不是好事。
仅限岑戎,绝不包括岑威。
岑壮虎和岑壮牛没有偏心的意思。
他们只是觉得,岑戎在京都小住,远比岑威留在京都安全。
毕竟岑戎名声不显,又是岑壮牛的独子,从小善于交际,走到哪里都有朋友照顾。只要别触碰到不为人知的隐秘,即使行差踏错,不小心得罪人,看龙虎军的面子,别人也不好擅自对岑戎下手。
岑威却不同。
他虽然少年老成,从不意气用事,从某种程度看,远比痴长三岁的岑戎更能靠得住。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岑家村都是粗人,彻底占领陕西和河南三府之后,眼睛都盯在武将的职位上。岑壮虎是龙虎副将,岑壮牛是陕西指挥使,岑威是龙虎少将军,岑戎是龙虎少将军的副将。余下众人,也大多是武职。
如今陕西与河南最大的倚靠,莫过于龙虎军。
岑壮虎自认天赋和本事皆不如儿子,心甘情愿的为儿子让路,空出龙虎将军的位置。对外说是为表达对曾经统治河南的龙虎将军魏和的尊敬,实际上完全是在为岑威考虑,避免‘父且在,子居上’的尴尬。
龙虎军无龙虎将军,只有少将军,理所应当是由少将军做主。
因此岑壮虎和岑壮牛说什么都不肯让岑威进京。
冒着惹怒龙虎军的风险,杀了龙虎少将军的堂兄,也许是赔本的买卖。
然而不惜代价的将龙虎少将军永远留在京都却稳赚不赔!
即使龙虎军为此勃然大怒,战前失主帅的军营,又有何惧?
众所周知,龙虎军的将领中,大部分人都更擅长守城,岑威是龙虎军最锋利的矛。
失去岑威,近年来名声鹊起的龙虎军,只能仰仗又厚又重的王八壳。
能应付各方势力的趁火打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
难以预料,是否还有精力去调查岑威的死因。
可惜岑威能年纪轻轻成就龙虎少将军的威名,自然不是会轻易被长辈左右想法的性格。虽然岑壮虎和岑壮牛担忧很有道理,但是岑威对此只有三个字做回应。
他不怕。
气得岑壮虎提着长鞭追着岑威跑了三条街,最后选择眼不见为净,放话让岑威立刻滚蛋,
不要再去烦他。
从此之后,烦不胜烦的人就变成岑戎。
除了赶往京都的路上,岑壮虎和岑壮牛念及他新婚燕尔,没有在信中催促,令他快些将岑威劝回河南。
岑戎抵达京都之后收到的每封信,都是在替岑威承受来自父辈的压力。
如今终于等到岑威愿意回河南,岑戎反而满脸不快,直截了当的问道,“是不是太子做出过分的事,给你气受?”
他们兄弟无话不说,父辈不知道岑威执意前往京都的原因,岑戎却对此一清二楚。他愿意为岑威扛下来自岑壮虎和岑壮牛的压力,也是因为希望岑威能在京都找到答案,扫清心底的疑惑,继续做龙虎军的战神。
否则岑威就要孤身前往北地拜访陈国公,岂不是比在京都停留更像肉包子打狗?
岑威敷衍的勾起嘴角,反问,“我会受气?”
“你会生气。”岑戎没好气的道,“从小就是狗脾气,生气却不能发火,还不算委屈?”
岑威目光复杂的看向岑戎,提醒道,“如果你不再提这件事,也许我能早点忘记委屈。”
其实算不上委屈,如果能让岑戎闭嘴,他愿意承认这样的污蔑。
岑戎摇头。
不仅生气,恐怕还是气得不轻。
“你与太子计较什么?”岑戎满脸疑惑,“我们在山中挖菜寻果子,想要填饱肚子的年纪,他恐怕连每日的吃喝是从何而来都不知道。早就被圈养废的小傻子,分不清好坏也是他的损失。你能及时抽身,难道不是好事?”
“他才不傻。”岑威嗤笑,同情的看向岑戎。
又一个自以为聪明却被‘傻子’骗得团团转的大聪明。
太子怎么可能傻?
自从他成为太子的伴读,亲眼看着太子以各种方式改变众人对他的看法和态度,短短的时间内,越来越像真正的太子。
东宫的变化最明显,原本的宫人尽数被遣散,各家送去的仆人恨不得用出浑身解数哄太子开心,明争暗斗不断,相互盯着反而令东宫前所未有的安稳。
与此同时,太子对东宫的掌控也远胜以往。
内阁从瞧不起太子,变成千方百计的奢求太子
分给他们些目光,为此不知道搜罗多少异域美人送到东宫。
沈思水和太子来往逐渐密切之后,各地纷纷有效仿之意,送到京都的请安折子逐渐变得厚重。最不喜欢写折子的陈国公,也亲自动笔,询问太子近况可好
岑威眼中的深沉逐渐浓厚,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太子最近的作为不是忽然犯蠢,而是因为特殊的缘由,故意疏远他,想要与他撇清关系?
处于太子的位置,还有什么比龙虎军的支持更有诱惑力?
岑威自认,从未表现出对任何人的排斥,也就是说,太子可以在选择龙虎军的同时再选择其他。
然而太子却以不留退路的方式,狠狠的推开龙虎军。
难道龙虎军的支持,会令太子与真正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远?
岑戎眼睁睁的看着岑威手中的玉麒麟响起清脆的声音,然后从额头正中央裂开条细缝,快速向脑后和脖颈蔓延。他顿时觉得牙酸的厉害,下意识的退后半步。
岑威忽然转头看向皇宫,双手撑着比腰还高的栏杆,猛地腾空而起,悄无声息的落在草地,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哎?”岑戎立刻跟上,小跑追上岑威,正想问对方想要做什么,岑威却主动停下脚步。他满头雾水的问道,“怎么了?”
岑威眼中尚未消失的不甘彻底散去,面无表情的道,“想要养只海东青,既然他不愿意就算了。”
岑戎高高的挑起眉梢,若有所思的看向岑威眺望的方向。
相比陕西与河南,北地受到异族影响,更喜欢养海东青,龙虎军中也有,只是养法与北地和异族大不相同。
龙虎军从不熬鹰,会专门寻找幼年失怙的雏鸟,搬到附近,在野外陪幼鸟长大。
如果幼鸟能飞行的时候愿意与龙虎军走,从此之后就再也不会离开,会发自内心的将哺育它的人当成亲人。
这样捕获的海东青无需禁锢自由,也不用三餐投喂,只需要在海东青找不到食物或立下大功的时候,准备些海东青格外喜欢的肉。
天上地下,人和鸟永远是最坚固的盟友。
如果长成的幼鸟不愿意与龙虎军走,也没人会强求。
人各有志,鸟也一样。
“你想要海东青还不容易?”岑戎搂住岑威的脖子,笑嘻嘻的道,“神风正有窝蛋,整个营地都在盯着。你这几日就启程回去,肯定来得及。”
岑威点头,顺着岑戎的力道回花厅,笑道,“如果没有海东青,养只渡鸦也不错。”
虽然在空中的搏杀能力不如海东青,但胜在聪明漂亮,也是不错的帮手。
岑戎胡乱点头,苏迪雅最喜欢白鹰,等回河南,他肯定要找只羽毛洁白、模样英俊的海东青。
至于岑威,武力值比他还高的弟弟,他才不管岑威养什么。
毕竟是亲兄弟,岑戎还是有些兄长的责任心,特意令人准备丰厚的宴席和少见的美酒,非说是提前为岑威践行。
苏迪雅见到岑威回府时的冷脸,立刻找理由避去内宅,此时也没出现,推说今日不知为何疲乏的厉害,已经睡下了。
岑威见状,只能领下对方的好意,让人先分出饭菜先送去内宅,免得苏迪雅夜里醒来犯饿,又要等小厨房开火。
岑戎亲自为岑威倒满酒,煞有其事的道,“我也懒得再提,这半年来,究竟替你背多少黑锅,总算你还有些良心,记得家中老父。”
岑威端起酒杯,在岑戎的目光中做出保证,“京中有些友人需要告别,三日之后,我就回去。”
“一言为定?”岑戎喜上眉梢。
岑威点头,“一言为定!”
两人尚未碰杯,忽然有人闯入,急匆匆的禀告,“少将军!宫中有火光,看位置,应该是东宫。另外还有大批宫人从东门冲出皇宫,口口声声称有红莲作乱。少部分人已经不顾宵禁,慌不择路的离开,大部人依旧在宫门附近徘徊。”
岑戎闻言,险些气得将酒杯扔在报信的人头上。
这是急着给谁上坟?
以他对岑威的了解,无论京都发生什么事,只要饮下这杯酒,岑威就会坚守承诺。
岑威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毫不上心,挥手示意报信的人出去,冷淡的吩咐道,“夜里都警醒些,守好门户。”
岑戎面露犹豫,试探道,“宫中出现这样的变故,你不去看看?”
“你希望我去?”岑威反问。
岑戎立刻闭嘴,重新举起酒杯,郑重的强调,“践行酒,喝下这杯酒,三日之后,你就离开京都。”
岑威点头,抬手与岑戎碰杯,一饮而尽。
岑戎见状,终于能彻底放心,自觉的将酒壶推至远处。
京中还有预料之外的变故,他和岑威也得警醒些。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向来不喜欢饮酒的岑威,竟然拿起酒壶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昂头饮尽。
察觉到岑戎的目光,岑威解释道,“践行酒。”
“嗯?”岑戎看向空杯,眉宇间浮现犹豫,难道京都的践行酒要喝两杯?
他思索半晌,正打算问问岑威,忽然发现岑威已经推开酒壶和酒盏,正以恐怖的速度,悄无声息的席卷桌上的佳肴。
岑戎立刻加入战场,彻底忘记令他后悔不已的犹豫。
吃至半饱,又有人敲门。
还是刚才急匆匆来报信,险些惹怒岑戎的人。
“少将军,太子有令,召您进宫护驾。”
岑戎嗤笑,不假思索的道,“说少将军醉了,起不来。”
东宫太子还挺有趣,难道以为龙虎军的少将军,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来人应是,讨好的笑了笑,立刻起身离开。
“等等。”岑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筷子,正拧眉看向皇宫,忽然道,“先前起火的是东宫?”
来人愣住,“不知道,看位置像,少将军和副将军都不在意,属下就没令人再去打探。”
“火势如何?”岑威追问。
来人知道自己又办错事,难掩愧疚和心虚,绞尽脑汁的寻找合适的形容,“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映红半边天,现在虽然已经小些,但是依旧能看到火光,至少大半个东宫都要遭殃。”
岑戎忽觉不妙,疯狂朝前来报信的人使眼色,“你马上就要离开京都,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岑威对岑戎的话置若未闻,追问道,“来召我进宫护驾的人是谁?除了我,是否还要召见别人?”
报信的人终于等到一个能够对答如流的问题,狠狠的松了口气,立刻道,“是平安公公亲自来传信,分别召陈国公世子、龙虎少将军、孟首辅、施大人、梁大人、陈大人、胡大人进宫护驾。”
岑戎眼睁睁的看着岑威头也不回的离开,面无表情的给自己蓄上满杯的酒,咬牙切齿的低喃,“一言为定?”
混小子,最好别骗你哥。
第52章 一合一
本就因为红莲在京郊出现的消息,惶恐不安的百姓,骤然被皇宫的惊变影响,下意识的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有人紧闭房门,有人冲入宵禁。
选择对乱象视而不见的人,听着外面始终不曾平息的嘈乱,心中的忐忑越来越浓郁,忍不住整理细软,随时为逃命做准备。
已经冲入宵禁的人,在夜色中面对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厉呵,同样惶恐难安,还有理智可言的百姓,惊讶的发现,街上除了同样见人就跑,准备逃命的布衣,似乎只有气急败坏的守卫,红莲在哪?
一时之间,留在家中的人想逃命,已经回不去家的人也惊怒交加,悔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宫中的火势暂缓,猝不及防发生的混乱也逐渐平静,京都却越来越混乱,隐隐有难以控制的趋势。
赶往皇宫的路上,岑威见到许多因为随时改变想法,发生的种种匪夷所思的变故,不由庆幸,好在岑壮虎和岑壮牛最开始选中在京都小住的人是岑戎。
哪怕岑威执意要亲自进京,也没让他们改变主意。
岑戎进京,不止有自身的亲卫随行,还有岑壮虎和岑壮牛专门拨给他的护卫,岑威才不至于因为带走全部的亲卫心生悔意,半路再遣人回去保护岑戎和苏迪雅。
京都的现况,远比他的想象中更糟糕。
即使有亲卫频频以空鞭示警百姓,为岑威开路,从岑府到皇宫,岑威依旧比平日多用两倍的时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皇宫内的火焰彻底熄灭,浓烟逐渐转淡。
驻守在宫门处的羽林卫神色紧绷,仔细检查过所有随行之人的腰牌,终于让开侧门,面带歉意的道,“今夜并非有意怠慢少将军,请少将军见谅。”
岑威若有所思的点头,有些想不通,羽林卫多此一举,究竟是在防备谁。
他难道会不认识,能在太子专门召人护驾的时候被他带进宫的人?
如果他想要趁乱做不臣之事,羽林卫检查的腰牌都是来自龙虎军,他作为龙虎少将军,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除非羽林卫的举动,本意就不是针对红莲或今夜的乱象。
听闻太子的召令立刻赶来,又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拦在门口的人,才是羽林卫的目标。
岑威快速回想太子急召的人。
燕翎、孟长明、施承善、梁安、陈玉、胡柳生。
除了肆无忌惮的孟长明和施承善,其余人都不会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因为区区小事节外生枝。
难道太子想要针对施承善或孟长明?
某个瞬间,岑威忽然生出转身离开的念头。
他没有喜欢看热闹的心思,既然太子还有时间琢磨这些事,想来宫中的惊变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岑威,情况如何?”
身着红衣的孟长明阴沉着脸,孤身牵着满脸无辜的白色小驴出现。
“你怎么带着这头驴?”岑威眼中浮现诧异,下意识的反问。
打算请孟长明回京都教导太子的时候,他曾仔细调查过孟首辅广为人知的爱好。这头尚未成年的雪驴,正是岑威投其所好,送给孟长明的礼物。
别看只是驴而已,价值却不输名家真迹。
孟长明神色骤变,眉宇间浮现淡淡的怜悯和不舍,轻声道,“如果殿下伤重难治,我愿意将小雪让给他。”
“殿下也喜欢驴?”岑威满脸诧异。
他曾与太子提起过孟长明的爱好,直言已经令人去寻找最珍贵也是最难以养活的雪驴,送给孟长明。
太子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喜欢驴的样子。
“孟首辅!”守门的羽林卫与岑威同时开口,眉宇间满是愤怒和屈辱,显然是将孟长明意味不明的话当成对太子殿下的诅咒。
孟长明朝着激动的羽林卫冷哼,牵着小雪驴径直越过对方,显然没将羽林卫的愤怒放在心上。
岑威不动声色的退后半步,正想随便找个借口脱身,忽然听见整齐的马蹄声,回头望去,‘燕’旗瞩目,竟然是燕翎。
前有孟长明,后有燕翎,后者又带来格外多的随从护卫。
如果执意离开,难免要听燕翎的盘问、试探。
岑威稍作沉吟,决定去追正站在原地打量他的孟长明。
不如进宫看个热闹。
真正见到已经面目全非的东宫,岑威和孟长明的脸上皆浮现异色。红色的宫墙和琉璃瓦尽数被墨色吞噬,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色彩,黑夜中,火苗的痕迹格外明显,像是在玩捉迷藏似的在宫殿深处时隐时现。巍峨的大门已经四分五裂,凌乱的堆积在宫巷中。
好在东宫的宫人,各个来历非凡。
虽然皆因大火灰头土脸,很多人甚至消失小半个袖子或大半的衣襟,他们眉宇间却满是坚毅,有条不紊的排队打水,控制火势的蔓延。
孟长明的小雪驴显然无法适应,对它来说过于复杂的环境。在挣扎无果之后,发出近乎哽咽的声音,拼命的往孟长明怀里钻。
岑威随手拦住个宫人,问道,“殿下在何处?”
“福宁宫。”宫人的神色还算镇定,低声道,“是程将军亲自来接走殿下。”
岑威闻言,转头看向正满脸不耐的安抚雪驴的人,问道,“先去福宁宫?还是等会儿燕翎,我进宫的时候,他刚到宫门。”
“等他做什么?”孟长明冷笑,“多日不见,世子爷又比往日出息。发生这样的大事,竟然也忘不掉他的排场,还真是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
岑威愣住,随即明白孟长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长明孤身进宫,根本就不知道羽林卫会仔细检查他们的随从是否有相匹配的腰牌,竟然以为燕翎迟迟未至,是因为在宫门处耍世子爷的威风。
岑威的神色逐渐微妙,更加肯定心中的猜测,羽林卫反常的行为肯定与太子有关。
脾气古怪的孟长明因为孤身进宫,躲过恼怒的机会。燕翎心思深沉,即使不高兴,未必会表现出来。梁安、陈玉和胡柳生,皆是克制内敛的性格,也不会显露不快。
目前看来,最可能上钩的人排除掉孟长明,只剩施承善。
“你在想什么?”孟长明忽然看向岑威,冷冰冰的道,“我觉得你对我不怀好意。”
岑威摇头,反问,“孟兄何处此言?”
他只是没有主动告诉孟长明,对方没有开口询问他的事而已。
孟长明冷笑,眼底的寒意不减反增,独自朝福宁宫的方向走去。
岑威示意亲卫分出人留在东宫,帮助宫人控制火势,若无其事的跟上孟长明,主动开口,“我听闻燕兄此前许久没有消息,是因为陈国公有召,特意回北疆,你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
“岑威!”孟长明倏地点头,眼角眉梢尽是警告。
岑威后退半步,哭笑不得的躲过想要用头顶他的雪驴,“抱歉。”
看来传言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试图向孟长明打听成国公府的消息,确实会令孟长明翻脸。
守在福宁宫外的羽林卫颇为无措的打量孟长明的驴,数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能在孟长明越来越暴躁的脸色中提起足够的勇气,满脸为难的看向岑威,“少将军,您的护卫和佩刀要留在福宁宫外。”
又是对自由出入东宫的人,从未有过的约束。
岑威解下佩刀扔给亲卫,吩咐道,“你们也回东宫灭火,莫要冲撞别人。”
羽林卫见状,又道,“陛下正在休息,劳烦两位大人莫要喧哗。”
岑威和孟长明跟着领路的羽林卫,从回廊绕到偏厅,刚进门就看到满身狼狈,正出神的望向火烛,眼中似有畏惧的太子。
“殿下?”孟长明在羽林卫的目光中,若无其事的牵着驴进门,沉默的打量唐臻许久,轻声道,“夜里都发生了什么?”
站在唐臻身后的羽林卫低声道,“禀告首辅,子时三刻”
“我没问你。”孟长明摆了摆手,目光始终放在唐臻的脸上,似乎非要唐臻亲自将为什么如此失魂落魄的原因说给他听。
如同陶瓷娃娃般呆滞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转头看向孟长明,空洞的双眼逐渐浮现后怕,慢吞吞的道,“你来了?”
孟长明难得耐心,没有马上要求刚回神的唐臻对他说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反而说了些宫外的情况,“皇宫的动静传到外面,令部分百姓误以为红莲已经跑到京城,正不顾后果的想要往城外冲。”
唐臻仿佛不经意似的看向岑威,只看到束发的墨色布条和又黑又长的高辫。对方垂着头研究腰饰,根本就不与他对视。
不出预料的证实,岑威因为他早先不顾后果的行为,真的不再理会他,唐臻暗道失策,故意做出惶恐的模样,再度深深的垂下头。
其他人已经适应太子的改变,刚回京都的孟长明可没有。
多说多错,还是小心为上。
再者人还没到齐,他也不愿意同样的话,翻来覆去的说好几次。
燕翎虽然来得早,但是所带的护卫太多,羽林卫的态度又出乎预料的强硬。几番讨价还价,燕翎非但没能占到便宜,反而因为听闻孟长明和岑威已经入宫,又看到匆匆赶到的陈玉,脸色逐渐难看。
权衡利弊之后,他终究还是同意了羽林卫的无理要求,允许对方检查他带来的护卫中是否混入红莲贼子。
福宁宫内,孟长明见到唐臻瑟缩的模样,耐心逐渐消散,正想冷嘲热讽几句,忽然看到满脸恍惚,神色几乎与太子相同的胡柳生。
他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衣袍,惯常充满狡黠,像是不怀好意的眼眸中满是后怕,呆滞的环顾四周,选择岑威所在的方向,脚步越来越快,忽然像是不堪重负似的倒下去。
好在岑威反应够快,及时抓住胡柳生的肩膀,虽然令胡柳生发出痛苦的哀嚎,但是让他避免脸先落地的结果。
岑威提着胡柳生的肩膀走向椅子,利落的将对方按上去,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事。”胡柳生苦笑着摇头,努力做出镇定的模样,可惜没能成功,手掌抖得越来越严重,只能强行撑住最后的心气,闷声道,“东宫火势最大的时候我曾被关在里面,现在、还有些让岑兄见笑。”
孟长明闻言,眼中浮现犹豫,终究还是抓起唐臻的手,分别放在小雪驴的缰绳和脖颈,转头去逼问胡柳生。
唐臻愣住,几乎是本能的透过毛绒绒的触感,以最短的时间找到血管的位置,下意识的低头,正好对上圆溜溜的蓝眼睛。
小雪驴完全不知道,狠心的主人令它陷入怎样的危险,朝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味道张开嘴。本能告诉它,遇到陌生的味道不要慌,先尝尝是什么味道。
唐臻脸色骤变,放在小雪驴脖颈处的手掌猛地用力,试图推开对方。
奈何这是只与孟长明斗智斗勇,脸皮早就经过千锤百炼的驴。
非但没有因此远离唐臻,反而因为感受到熟悉的动作变得兴奋,拼命的向前用力,想要与唐臻贴贴。
岑威眼角余光看到人与驴之间的较量。片刻前神色呆滞,仿佛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丢失灵魂,只剩躯体游荡人间的少年,正手脚并用的抵在雪驴的脖颈处,脸色狰狞,眼底盈满杀意。
太子喜欢驴?
这真的不是孟长明对太子的蓄意惩罚?
原本不愿意开口的胡柳生,在孟长明强势的逼问之下,不得不回想至今依旧令他惊惧的经历。
“我收到施兄的信,约我在宫中相见。我去赴约,久久没等到施兄,忽然被没能看清面孔的人打晕。不知道失去意识多久,在浓烟中被呛醒,四周都是被火焰照亮的红色,我的身上捆着绳子,无法挣脱,也无法逃跑。”胡柳生的脸色呈现病态的苍白,哽咽道,“直到被程将军从火海中救出来,我才知道、我是被关在东宫弃用已久的库房中。”
话音未落,胡柳生已经泪流满面,崩溃大哭。
要不是绑住胡柳生的人,心思急切、手法粗糙,在窗外留下明显的痕迹,羽林卫根本就不会猜测里面有人,等待胡柳生的命运,只有
孟长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理智的思索胡柳生的话,忽然问道,“施承善约你见面的地方不是东宫?在哪里?”
第53章 一合一
胡柳生闻言,明显的沉默了会,忽然不再克制哽咽,抱住膝盖,嚎啕大哭,尽情的发泄险死还生的恐惧和庆幸。
如此一来,谁还不知道,胡柳生是故意逃避孟长明的问题。
他和施承善相约见面的地方肯定不在东宫,不方便或者是不敢说。
孟长明没急着逼胡柳生开口,颇为嫌弃的后退几步,向羽林卫问道,“东宫为何起火?”
羽林卫立刻收回被太子和小雪驴吸引的目光,竭尽全力的保持表情的冷漠,免得正背对太子的首辅大人和少将军发现端倪,回头看见太子威严尽失的模样嗯,孟首辅的小雪驴不愧是千金难得,真可爱。
“子时过后,福宁宫南侧通往后宫的小门,忽然被平日在后宫伺候的宫人打砸,他们口称红莲已经冲入后宫,正在作乱,哀求羽林卫开门,给他们条生路。”羽林卫面露尴尬,“轮值守门的羽林卫还没来得及请示陛下,小门已经被惊慌的宫人撞开。”
“宫人手持菜刀、利剪,不顾后果的冲出小门,羽林卫不愿伤人,警告无果,只能且拦且退,死守福宁宫。大多数人见到通往宫门的巷口已经让出来,立刻继续争先恐后的逃命,没有在福宁宫门前过多纠缠。”
羽林卫面露气愤,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深的垂下头,说出程守忠提前嘱咐的话,“有些人趁乱拱火,故意在最混乱的时候高喊,羽林卫挡路是蓄意阻拦他们,想要用他们的命消耗红莲贼子的体力,惹得人心惶惶。”
“如同惊弓之鸟的宫人轻信贼子挑拨,生出和羽林卫拼命的心思,很多同僚都因此受伤。”
孟长明眉头紧皱,隐约已经能猜到东宫为什么会起火,恐怕东宫不止是起火那么简单。
羽林卫接下来的话,果然证实了孟长明的猜测。
从后宫冲向宫门的宫人,经过福宁宫之后,又路过东宫。
顾及某些众所周知又难以言喻的原因,太子的东宫向来没有重兵把守,只有少量的羽林卫。对他们来说,在深更半夜突然冲出来的宫人,几乎与宫人眼中的红莲贼子没有区别。
双方再次重复不久之前,在福宁宫门前发生的闹剧。
彼时正处于夜色最深沉的时间,从福宁宫赶到东宫报信的羽林卫无法立刻将消息,传给守在东宫高处放哨的羽林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东宫门前的闹剧越来越难以控制。
最后,愤怒的宫人冲破东宫大门。
“好在守在东宫的同僚机灵,在东宫门外刚乱起来的时候就悄悄去后面寻殿下,带着殿下躲在安全的地方。即使发现东宫失火,宁愿忍受浓烟,也坚持躲在原地,总算是坚持到程将军带人赶到。”
岑威和孟长明交换眼色,同时开口。
“可有派人跟在宫人身后,追捕混入其中故意挑拨的人?”
“后宫如何?娘娘们可安好?”
羽林卫先回答孟长明的问题,低声道,“三妃九嫔宫中皆有宫人被蛊惑,随着人潮逃出后宫。好在众位娘娘的身边皆有忠心耿耿的心腹,又没刻意拦着那些已经魔怔的宫人,只是或多或少的动气、受到些惊吓,不至于如殿下这般倒霉。”
然后看向岑威,面露难色,“程将军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担心陛下和殿下的安危,实在分不出人手去调查疑点。”
岑威点头,示意羽林卫与他走,“我的亲卫中有格外擅长追踪的人,让他们去,有两个羽林卫协助就行。”
孟长明嗤笑,“倒霉?”
什么倒霉?
猝不及防的变故,分明是以福宁宫和东宫为目标的阴谋。
太子哪里是殃及池鱼中无辜的鱼?
他是没有鱼虾也好的那只虾。
唐臻想不通,为什么还没有他腰高小雪驴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即使他用尽全力的推拒,依旧无法这只驴竟然连手都舔!
力竭之前,唐臻终于找到保住脸的办法。
抱住驴的脖子,远比推开驴,更能节省力气。
别问他怎么知道!
于是孟长明回过头,想要试着从太子口中询问更多的细节,看到的画面是太子用双手,紧紧的抱住小雪驴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对方毛绒绒的脖颈处。
天性活泼的小雪驴低着头,满眼好奇的打量两脚兽的乌发,鼻子抖了抖,忽然张开嘴
孟长明大惊失色,不假思索的扑过去,阻止他的小宝贝吃脏东西,“小雪!”
唐臻任由孟长明扒开他的手,牵走小雪驴,立刻抬起头警告孟长明,“别再让孤帮你看驴。”
否则它变成阿胶,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孟长明正仔细检查小雪驴身上,有没有烟熏火燎的异味,闻言不假思索的嘲讽道,“难道不是你抱着我的驴不肯松手?”
陈玉抢在燕翎之前进门,刚好看到唐臻顶着被小雪驴闷红的脸颊和被孟长明的污蔑气得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孟长明的画面。
因为在替唐臻处理话本的时候无聊,随手翻看,以至于双眼和心灵都惨遭毒害的陈玉,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太子答应孟长明的要求穿女装的事,以至于思想在偏颇的道路狂奔。
太子对孟首辅,该不会有
陈玉愣住,下意识的后退,刚好撞在眉眼深沉的燕翎身上。
饶是燕翎再怎么擅长隐藏心思,接连的不愉快之后,也险些没忍住脾气,当场对陈玉发火。
陈玉自知理亏,连忙对燕翎道歉,对方的目光却没放在他的身上,
燕翎先看向太子,多日不见,太子依旧如同他离开京都时那般单薄,仿佛有阵稍大的风吹来,就能轻而易举的令太子倒下。
他竟然莫名其妙的从太子的背影,看出几分心力憔悴的意味。
这让燕翎对太子身边的人,生出强烈的不满。他不是非要针对谁,只是觉得这些平日里善于用花言巧语讨好太子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在太子真正遭遇危险的时候及时赶到,真是废物!
唐臻感受到燕翎的目光,故意发了会呆,装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的模样。
“臣护驾来迟,让殿下受委屈了。”燕翎绕过陈玉,大步走到唐臻身侧,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全程没有与孟长明有任何目光交集。
孟长明的目光漫不经心的从燕翎身上略过,颇觉无趣的牵着小雪驴走开,对陈玉道,“你怎么才来?”
即使在府中‘养病’,他的消息依然灵通。那日之后,李晓朝不再进宫,主动避讳太子。岑威不知何故,开始被太子疏远。只有陈玉不知道凭何入太子的眼,频繁的在东宫出入。
孟长明觉得,以陈玉的仔细,明知道红莲抵达京郊,李晓朝带兵出城,应该早就进宫陪着太子才是,莫非是被什么事绊住脚?
从此处抽丝剥茧,也是找到敢于对昌泰帝和太子下手的人,另辟蹊径的办法。
陈玉只收到消息,太子和昌泰帝临时改变计划,决定留在宫中,还不知道太子和昌泰帝是为什么会改变计划。正值最心虚的时刻,忽然被孟长明问到头上,难免多想。
他越看孟长明气定神闲的模样,越觉得对方深不可测,如同狡猾的猎人般早就在不经意间布置好陷阱,只等猎物落网。
陈玉甚至觉得,孟长明特意牵着小雪驴进宫,也是别有打算,想要凭此试探谁?
好在岑威及时回来,恰到好处的打断笼罩陈玉和孟长明的凝滞,总算是令陈玉回神,说出早就想好的理由。
他面露惭愧,低声道,“我在、外面醉酒,直到平安公公去找我,才知道宫中的变故。”
如果孟长明继续追问,陈玉就会扭捏的告诉对方,他是在京都最有名的花楼醉酒。
然而孟长明若有所思的打量他片刻却话锋猛转,又将矛头指向不在场的人,“你在外面醉酒也能及时应召进宫,施承善和梁安怎么还没到?”
“也许是刚好有别的事被耽搁。”岑威意味深长的笑了声,转头看向羽林卫,吩咐道,“去宫门处看看,施承善和梁安是怎么回事。”
已经想好要怎么应对孟长明的陈玉闻言,解释的话只能噎在喉咙口,垂目看向鞋尖的目光越来越哀怨。终究还是抓住机会,主动解释清来晚的原因。哪怕再次遭遇孟长明冷嘲热讽,也变得不再难熬。
相比心虚又无奈的陈玉,唐臻显得格外悠闲。
燕翎觉得太子受到惊吓,又被身边的人伤心,正是他与太子彻底消除隔阂的好机会。只要令太子意识到,他才是最能让太子靠得住的人,何愁太子不依赖他?
于是他边对唐臻事无巨细的嘘寒问暖,边以自责的方式,不动声色的数落岑威、梁安等人。
唐臻只当没察觉燕翎的小心思,无论对方说什么,他只需要在对方停顿的空隙点头。
许久之后,羽林卫终于在孟长明彻底失去耐心之前来报信,梁安已经抵达宫门。
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梁安孤身出现,竟然将护卫都丢在宫外。
他满脸心虚的走向唐臻,“臣护驾来迟,请殿下责罚。”
唐臻摇头,懒得说话。从收到红莲在京郊出现的消息到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已经承担太多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难免懈怠。
梁安见到太子疲惫萎靡的模样,长叹了口气,左右环顾,退到岑威身侧,尴尬的笑了笑,问道,“宫中情况如何?我收到消息急匆匆的赶过来,没来得及细问。”
孟长明嗤笑,阴阳怪气的问道,“陈玉来的晚是因为夜宿花楼,你又是为什么?”
梁安下意识的与陈玉对视,低声道,“我、我担心城外的变故,特意带人去协助大将军剿灭红莲贼子。”
“撒谎。”
孟长明摇头,委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撒谎的时候会满脸心虚。
他再次环顾四周,心中的烦躁终于有平静的迹象。
啧,竟然如此有趣,有趣。
李晓朝姗姗来迟,眼角眉梢皆是恼怒,身后跟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平安。
夜里发生的变故,对李晓朝来说实乃奇耻大辱,比当众给他两巴掌更令人难受。称之为杀父夺妻之恨,亦不过分。
向来温和的桃花眼如同冷冽的寒潭,依次笼罩在众人身上,连燕翎和岑威和没能逃过,纷纷后退半步,表示对李晓朝的尊敬。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理解李晓朝的恼怒,也都不想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惹得李晓朝彻底放弃种种顾虑,肆无忌惮的发泄怒气。
这段时间,京营的种种变故已经足够令人愤怒。
偏偏在李晓朝被逼得亲自出城剿灭红莲贼子,顺便肃清经营的时候,他最大的底气,皇宫中的昌泰帝和太子险些遭难。
换成任何一个与李晓朝地位相同的人,恐怕已经控制不住脾气,大开杀戒不,看平安公公眉宇间的恍惚,骠骑大将军恐怕已经在城外发过一轮火,如今才能保持理智。
唐臻抬头看了眼,如同坚实的峰岳般屹立在他身侧的李晓朝,重新垂下头之后,故意朝对方所在的位置挪动,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依赖。
李晓朝见状,脸色稍缓,手掌安抚似的在唐臻的单薄的肩上拍了拍,没有再移开。他冷眼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众人的反应完全不同,可惜没人主动搭话。
陈玉轻咳了声,苦笑道,“回大将军的话,我等也是从羽林卫口中得知宫中的变故。不如让羽林卫亲自解释,免得我等只是道听途说,转述时有所偏颇,反而误导大将军。”
李晓朝点头,沉声道,“程守忠呢?”
“程将军担心父皇,正守在父皇的寝殿。”唐臻保持垂头自闭的姿势,低声道。
羽林卫适时开口,重复早先对孟长明和岑威的种种交代。
感受到李晓朝的目光,岑威摇头,“亲卫尚未归来,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抓住混在宫人中蓄意挑起纷乱的贼子。”
梁安抹了把脸,主动道,“我的亲卫正守在宫外,随时可助岑兄一臂之力。”
李晓朝没有应话,再次打量分别站在左右的人,忽然道,“施承善在哪?”
依旧是陈玉回话,“我等皆没见到施兄,也许是被要事拖住”
“胡说!”李晓朝勃然大怒,厉声呵道,“还有什么事,比陛下和殿下的安危更重要?”
随即对心腹吩咐道,“去找施承善,哪怕醉的不省人事,也要拖过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唐臻闻言,悄无声息的勾起嘴角。
除非李晓朝能想到去宫巷清理碎肉,否则恐怕找不到施承善。
也算是施承善倒霉,羽林卫还没来得及去给他收尸,后宫的宫人已经冲破门禁。等混乱稍稍平息,羽林卫再去找人的时候,只能找到被血色和泥泞染得看不清原本模样的锦衣。
施承善在哪谁知道呢?
第54章 一合一
李晓朝的心腹立刻前往京都总督府,带回令人意外的答案。
昨日戌时,施承善呵退随从,孤身离开总督府,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早在宫人成群冲出皇宫的动静快速传到总督府的时候,管家就察觉到不对劲,马上召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全力寻找施承善踪迹,可惜李晓朝的心腹找过去,竟然成为京都总督府最后的救命稻草。
心腹双手举起京都总督府的管家交给他的令牌,低声道,“这是总督大人的信物,可以凭此出入总督府在京都的所有产业。”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施承善虽然远不如昌泰帝和太子重要,但毕竟是颇得省总督看重的长孙,若是不明不白的失踪或谁能承担省总督的怒火?
唐臻像是完全没感觉到,若有若无的目光陆续落在他的身上。
他专注的欣赏随意搭在绛色长袍处的双手,指甲圆润,骨结纤细,本就稍显病态的肤色被浓烈的色彩衬托的更加苍白。
然而就是这双手,握着冰冷的利刃,彻底斩断施承善的气息。
唐臻眼中闪过笑意,总算是对这具身体多了处满意的地方。
人与人的悲欢喜乐无法相通,距离唐臻只有一步之遥的李晓朝,丝毫没有感受到唐臻愉悦,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加难看。
“立刻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久前说过的话,再次脱口而出,平白多了几分狠厉。
岑威与燕翎的目光相撞,没有理会对方眼中的深意,漫不经心的移开视线,听见燕翎道,“我离开北地之时,父亲担心我的安危,特意给我安排很多护卫。其中不仅有十二铁骑和从各军营调动的好手,还有只听父亲命令的暗卫。情况紧急,我也格外担心施兄的安危,愿意将这些人手暂时借给大将军。”
李晓朝曾因为身为武将,在文臣中也能称得上美男子,有美将军的别称。
无论这个称谓最初出现是因为什么,至少在李晓朝掌管京营,成为名副其实的骠骑大将军之后,美将军只能是独属李晓朝的美称。
此时此刻,向来以儒雅著称的美将军却难掩狰狞,完全看不出往日的从容平和。他冷眼看向燕翎,如同受伤的老虎凝视想要趁火打劫的独狼,即使尽力隐藏,也难掩凶狠的态度。
“不敢劳烦贤侄,若是施承善真有不测。省总督怪罪下来,迁怒贤侄,再因此怀疑陈国公有意作祟。两人数年累计的误会尚且没能消除,再因为贤侄的举动添上新仇。追根溯源,岂不是怪我没能看好贤侄,及时提醒你误做瓜田里下之事?”
燕翎抵达京都之后,经常能在细枝末节处感受到李晓朝的善意,偶尔主动试探,得出的结论也是李晓朝对陈国公府怀抱很大的善意,绝不会轻易成为陈国公府的敌人。
以至于他万万没想到,只是个普通的试探,李晓朝竟然会毫无预兆的与他翻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留情面的戳穿他的小心思,又将陈国公与省总督的旧怨翻出来。
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道:如果省总督的长孙施承善遭遇不测,他身为陈国公世子,嫌疑最大。
如果是刚到京都的燕翎,肯定不会任由李晓朝如此怠慢他,但是现在想到秘密返回北地,妹妹告诉他的事,燕翎狠狠的咬牙,忍住想要立刻反驳李晓朝的念头。
他看向站在他对面的岑威和梁安,意味深长的道,“大将军果然比我考虑的更周到,家父确实曾与省总督有些误会,好在岑威和梁安没有这样的顾虑。”
没等燕翎列举红莲在京郊作乱、城内百姓人心惶惶、皇宫又发生巨大的变故,接连的意外刚好撞到施承善失踪。这对于身份不凡,深受省总督看重的施承善是多么的危险。
李晓朝已经强势的截断燕翎的话,沉声道,“没确定施承善的生死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对施承善下手,岑威和梁安也不例外。”
如此独断专行的反应,几乎从源头制止燕翎打算蛊惑岑威和梁安活捉施承善,然后以施承善为筹码,视情况从陈国公、省总督或者李晓朝手中换取好处的小心思。
燕翎的脸上浮现恼怒,自嘲的笑了声,“大将军心中只有施承善,看我们皆面目可憎,难道殿下也不肯信任我们?”
唐臻慢吞吞的抬起头,环顾四周,最后昂头看向李晓朝的目光中满是信任,坚定的点头,“我愿意相信大将军。”
话毕,他也没忘给燕翎递台阶,“大将军这番考虑不仅是为施承善,也是为你们,免得清者难以自清。”
远离太子不短的时间之后,燕翎不出预料的发现,太子并没有因此发现他平日里的好,隐忍许久的恼怒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他冷笑道,“如果大将军贼喊捉贼,又如何说?”
如果施承善身故,省总督就能因此名正言顺的对李晓朝施加压力,陈国公府必须也抓住李晓朝的把柄,才能掌握是否与省总督保持平衡的主动权。
这也是燕翎等候已久的机会。
能向陈国公,向所有人证明,他作为陈国公世子,当之无愧。
燕翎高昂着头与居高临下的李晓朝对视,额头不知不觉间盈满冷汗,僵硬的脖颈却纹丝不动。
某个瞬间,心中不愿意承认的畏惧仿佛与激动彻底融为一体,令燕翎越来越兴奋,看向李晓朝的目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豺狼。
李晓朝也没想到,他会因为程守忠突然发疯的行为,陷入仿佛是个循环的倒霉怪圈。时至今日,竟然还会被小辈如此明目张胆的算计。
这让他怎么可能不恼怒?
如果羽林卫和京营不曾分家,依旧浑然一体,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有昌泰帝能够托付性命的信任,哪怕是陈国公或省总督亲自来京都,李晓朝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既然贤侄有这样的怀疑,我只能”李晓朝的脸色陡然缓和,似有退步之意。
孟长明突然打断李晓朝的话,笑吟吟的道,“你们先别急,也许胡柳生知道施承善在哪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看向胡柳生。
紧绷至极的气氛峰回路转,再也回不到孟长明开口之前的紧张。
胡柳生在众人的目光中明显的瑟缩了下,语无伦次的道,“不、我不知”
“大将军和太子都在看着你呢。”孟长明轻笑了声,提醒道,“胡柳生,想好再开口。”
胡柳生闻言,眼底几不可见的狡黠立刻凝滞。
沉默良久之后,他哑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施承善在哪。”
“昨日戌时,我收到消息,施承善约我在宫中、不,他是约我在后宫见面,再警告我不能带任何仆从。”胡柳生狠狠咬牙,逼着自己说实话。事到如今,再隐瞒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又不是燕翎,怎么敢背负对施承善下手的嫌疑?
“你早些时候与我说,是在等施承善的时候突然被打晕,醒来之后已经在东宫的火海中?”孟长明追问道。
胡柳生点头,为彻底摆脱嫌疑,主动交代道,“我不敢不听施承善的话,也不敢从福宁宫门前经过。进宫之后,径直拐向与福宁宫完全相反的方向,那里的小门没有羽林卫,只有后宫的宫人轮值,我用了些银子也就进去了。”
“嗯?”孟长明神色温柔的安抚胆小的雪驴,说出口的话却令胡柳生如临寒渊,“上次看大圣律法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朝臣擅自与后宫私通,该如何论处?”
胡柳生猛地转过头,看向孟长明的目光满是畏惧,“我没有!我只是在御花园等待施承善,没有冒犯娘娘!”
唐臻听到此处,眼中的兴致稍减,借着喝茶的动作,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看来胡柳生被孟长明吓得不轻。
昌泰帝已经有十几年对后宫不闻不问,能留在后宫,熬出名分的嫔妃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昌泰帝早就绿云罩顶的默契?
只是昌泰帝不介意,也不想在后宫消耗为数不多的心力而已。
抛开事实不提,胡柳生委实没必要此地无银百两的提起后宫的娘娘,难道是嫌自己如今的处境还不够艰难?
李晓朝发现唐臻的疲惫,沉重的脸色稍缓,低声道,“殿下若是疲惫的厉害,不妨先去休息。等您醒来,臣必定会给您个交代。”
唐臻点头,他确实有些熬不住,也没必要硬熬。
只是离开之前,要让众人明白他的态度。
即使在短短的时间内,经历如此多的变故,目前为止,太子最信任的人依旧是骠骑大将军。
唐臻想要表达对李晓朝的信任很简单,放空思绪将原主残留的情绪放出来,就能轻而易举的凭借‘真心’,收获李晓朝的动容。
燕翎站在距离太子和骠骑大将军最近的位置。
他不仅能听清太子表示愿意信任李晓朝,郑重的将调查施承善失踪、东宫失火的事尽数托付给大将军的每一个字。还凭借极致的敏锐,捕捉到太子对李晓朝特殊的依赖。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燕翎眸光渐深,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李晓朝在场,太子的神态和反应会与平时有细微的差别。
因为他见过无数次相同的变化。
陈国公府中与燕翎最亲近的庶妹,经常露出与此时的太子有八分相似的神态,只是从前的燕翎始终觉得庶妹是在看他。
原来是在看父亲?
不!不是看父亲,庶妹就是在看他,如同太子看大将军这般。
燕翎的心间猛地闪过灵光,想到他在北地,收到的有关于李晓朝和太子的消息,困扰他数月的问题似乎已经能隐约窥见答案。
第55章 一合一
太子离开之后,本就沉闷的氛围变得更加凝滞,众人各自陷入心事,轻易不肯开口。
唯一能称得上自在的存在,竟然是孟长明的小雪驴。
它看上去已经完全适应陌生的环境,对所有能称得上陌生的味道和颜色都充满好奇,仗着脖颈处系的缰绳足够长,踏着略显欢快的步伐四处走动,轻而易举的吸引众人的目光。
胡柳生依旧沉浸在施承善失踪的恐慌中,目光发直的盯着小雪驴,鬼使神差的道,“谁如此有心,竟然专门带来只雪驴。施兄最喜欢驴肉火烧,尤其是现杀的驴。他曾说过,新鲜的驴肉火烧味道最好,离得很远,他就能嗅到与众不同的美味。”
小雪驴似乎感受到胡柳生的恶意,忽然转过头直视对方的目光。冰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掉头就跑,边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边拼命的往主人怀里拱。
孟长明冷笑,阴阳怪气的道,“你得先盼望他还有命在,才能替他惦记驴肉,否则小心总督大人将你变成驴肉火烧祭奠施”
“孟长明!你的小雪驴看着像是有些疲惫,你不如带着它找个地方小憩片刻,吃些东西。”岑威轻咳了声,朝陈玉使了个眼色。
虽然结合总督府管家的反应和目前的消息,施承善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是毕竟还没见到尸体,孟长明若是说出太难听的话,不仅对他不利,也会影响太子和陈国公在这件事中的立场。
如今的情况正值前所未有的混乱,委实不需要孟长明再火上添油。
陈玉没能在唐臻还没离开的时候找到机会,与对方交换信息,看什么都如雾里看花,难以真切,比任何人都想维持现状。
收到岑威的暗示,他立刻捏着鼻子表示,早先在花楼酒宿,强行被叫醒,满身虚汗的迎着热风匆匆赶到宫中,如今正头痛的厉害,想要去喝碗醒酒汤,清醒片刻,再来商议如何调查后宫的动乱和东宫的大火。
李晓朝神色难辨的看向陈玉,眼底的深沉带给陈玉前所未有的压力,隐约间甚至生出听见心跳声的错觉。
“哪家花楼如此荣幸,竟然能引得你亲自去见世面?”李晓朝的脸上忽然扬起笑意,意味深长的道,“贤侄进京许久,我也没送过你什么,如今正好将这座花楼送给你压惊。”
陈玉忍着心底的惊涛骇浪,沉声说出他在前往宫中的路上,早就想好的说辞。他明白,李晓朝在怀疑他,想要送他花楼只是个粉饰太平的借口。
在他离开皇宫之前,京营必定会将他在花楼所做的所有事都调查清楚,事无巨细的呈给李晓朝看。
不必回想,陈玉就知道,匆匆改变计划的情况下,他的布置必然有疏忽的地方,会被人抓住把柄。
陈玉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紧张,盯着李晓朝的双眼看了许久,狼狈的移开视线,低声说出花楼的名字和位置。
平日里言语简洁的人,难得看上去有些唠叨。
这是陈玉进京三年,第一次看到李晓朝盛怒的模样。
他终于明白,离开广西之前,程锋为什么反复嘱咐他,越恨李晓朝越是要躲着对方。
如果是三年前不,即使是现在的他,如果是独自面对李晓朝的质问,也未必能完全扛住压力。
好在有破绽的人不止是他。
声称是赴施承善的邀约,在不合理的时间,出现在东宫的胡柳生。
悄悄回北地,在最微妙的时刻,恰到好处的返回京都的燕翎。
立场成迷,几乎是无差别攻击的孟长明。
曾在后宫□□、东宫起火前出入宫禁的岑威。
拖延到李晓朝彻底不耐烦之前的最后一秒,终于姗姗来迟的梁安。
这些人都有被李晓朝怀疑的理由。
陈玉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退出花厅的时候顺手牵走孟长明的小雪驴,果然引得孟长明冷着脸迈动尊步,遥遥跟在后面。
梁安目送两人一驴走出房门,眼底闪过羡慕,轻声道,“大将军,我也奔波许久,疲乏的厉害,想”
“贤侄谦虚。”李晓朝不冷不淡的道,“我听闻你尚且年幼的时候随父兄在船上奔波,三五日不睡觉,亦能随时暴起剿匪。今日之事还没过夜,怎么会影响到你?”
“大将军过奖,这些都是两广的兄弟看得起我,有意吹嘘的事迹,当不得真,当不得真!”梁安连连摆手,看向李晓朝的目光中满含赤诚和期盼。
然而李晓朝只是含笑摇头,眼底深处的冷色,立刻令梁安本能的移开视线,求助的看向岑威。
岑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从数日前,京营接连闹出非同寻常的动静,再到昨日至现在的种种惊变,骠骑大将军在京都的权威遭遇前所未有的挑衅,早就触及到李晓朝的底线。
更不用说,还有名为‘施承善’的大麻烦和名为‘三省总督’的威胁,等待焦头烂额的李晓朝去处理。
李晓朝肯放孟长明去休息,未尝没有厌烦孟长明,以此避免孟长明给他捣乱的意思。
陈玉虽然有亲兵,但是本身对行兵之事不够敏感,放他去休息,既跑不掉,也闹不出乱子,还能适时的安抚孟长明。
剩下的人不想与李晓朝彻底撕破脸,只能在这里陪李晓朝枯坐。
因为他们自身或能调动的人手,足以对李晓朝造成威胁。
这个道理不仅岑威明白,始终一言不发的燕翎同样明白,梁安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明白。
唐臻本想小憩片刻,缓过心跳越来越快的劲儿,立刻回去表达对施承善的关心,奈何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实现想法。
他彻底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已经彻底西沉,距离东宫的大火足足过去六个时辰。
“殿下?”平安带着小太监亲自守在角落,听见动静立刻端着温水走过来,低声道,“殿下节哀,施大人去了。”
唐臻的眼角明显的抽动了下,勉强忍住笑意,神色微妙的睨向平安,哑声问道,“怎么回事?”
节哀?
不知道平安昨日被程守忠用药唤醒之后,有没有发现衣角沾染的血迹。
全都是施承善的血。
“大将军连夜发布搜查令,至今依旧没有任何与施大人的行踪有关的蛛丝马迹。”平安似真似假的叹了口气,低声道,“距离施大人失踪已经有八个时辰,但凡施大人还能保持意识清醒,怎么也应该给总督府报个信。”
唐臻煞有其事的点头。
平安已经许久没见,太子对他露出信任的神色。猝不及防的见到太子双手捧着茶盏坐在床上,满眼认同和信任的模样,心口莫名发烫,分析的更加起劲,“如果是别有用心的人绑走施大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大活人又不可能凭空消失,对不对?”
“公公说的是。”唐臻继续点头。
平安摇了摇头,笃定的道,“虽然大将军和总督府还没放弃寻找施大人,但是”
唐臻的手指缓慢的摩挲茶盏的纹路,从中汲取热气,忽然问道,“陈国公世子不久前也闭门谢客,完全不见人影,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悄悄的回北地,只是假装不知道。说不定施承善也是被急召回浙江,总督府的管家怕京都的人去追施承善,所以说谎。”
“您怎么会这么想?”平安愣住,猛地看向东宫的方向,脸憋得通红,语无伦次的道,“陛下给您的、传国玉玺!在哪?还在不在?!”
唐臻垂下眼帘,轻声道,“程守忠来得及时,从贼子手中夺回传国玉玺,可惜过于急切,没能留下活口。”
“我”他忽然面露苦笑,“你看我现在的模样,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保护玉玺?我已经将玉玺还给父皇。”
平安面露犹豫,终究还是顾虑曾经与太子的隔阂,不想破坏彼此之间稍稍缓和的氛围,没有再追问。
唐臻耐心的等到平安的情绪完全平静,再次扔下惊雷,“大将军有没有怀疑,施承善已经趁乱偷走玉玺,所以制造失踪的假象,连夜逃回浙江?”
“这、这怎么可能?”平安目瞪口呆。
“为什么不可能?”唐臻隐晦的舔舐牙尖,换了种问法,“大将军有没有问你或程守忠,传国玉玺如今在何处?”
平安满脸茫然的摇头,“没、我不知道,我现在就去问程守忠。”
唐臻眼疾手快的抓住平安的小臂,“不必去,如果大将军问过程守忠,程守忠会派人来告诉孤。”
所以那么重要的传国玉玺,李晓朝是真的没想到,还是故意没想到?
唐臻将茶盏放回平安手中,慢吞吞的躺回被褥里,凝神回想数月前,京都总督府的生辰宴。那日藏在总督府假山中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能令施承善难得耐心,甘愿为其遮掩。
这个人与李晓朝,又是什么关系?
施承善当时对程大姑娘和安定侯的态度,那般小心翼翼,这个人肯定与李晓朝关系匪浅,说不定是李晓朝的心腹。
他是欺上瞒下,悄悄与三省总督勾结?
或者在李晓朝的有意纵容之下,明目张胆的通过施承善与三省总督互通消息?
李晓朝匆匆得出施承善已经遭遇不测的结论,有没有受到这个人的影响?
平安魂不守舍的在床边呆坐片刻,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终于恢复平时的镇定精明。
“殿下,后宫的娘娘们正在福宁宫外长跪,说是不见到陛下绝不起身。”
第56章 一合一
“嗯?”唐臻抬起眼皮,满脸无辜的看向平安,迟疑的开口,“娘娘孤是不是应该避讳?”
平安愣住,下意识的道,“殿下多虑。”
当年各方势力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的抢夺昌泰帝的长子,送来长安的贵女大多痴长昌泰帝几岁。
她们陪着昌泰帝硬熬数年,最终却等到民间女子生下贵子,很多人的年岁比太子大双轮有余,何必特意避讳?
况且如果太子愿意亲近她们,再次让她们看到孕育贵子的机会,她们高兴还来不及。恐怕会立刻将当年用在昌泰帝身上的手段,变本加厉的用在太子的身上,怎么可能会觉得被冒犯?
想到昌泰帝曾经的艰难,平安眉宇间的褶皱渐深,低声劝道,“昨夜的乱象是从后宫开始,娘娘们是否能见到陛下,也要看骠骑大将军和程将军的意思,殿下不必再为此废心。”
他顿了顿,像是已经完全忘记刚说过的话,语重心长的道,“毕竟是父妃,避讳些也好。”
唐臻笑了笑,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程守忠收到太子已经醒过来的消息,立刻派人来问候。
名为程诚的亲兵,眉宇间与程守忠有三分相像,张嘴就自报家门,“殿下,老叔让我来陪您说会话,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尽管问我。”
唐臻轻挑眉尾,没嫌弃程诚过于憨厚,从善如流的问起众人的去向。
程诚不仅能事无巨细的说出唐臻想要的细节,还完整的复述昨夜唐臻离开之后,李晓朝、燕翎和孟长明之间的交锋。
通过他的话,唐臻能感受到,程诚并没有真切的感受到当时的剑拔弩张和刀光剑影。但是他能记住所有的细节,用最笨拙也是唐臻能够理解的语言说出来。
只凭这点好处,已经能胜过大多数的聪明人。
孟长明和陈玉去休息之后,胡柳生和梁安想要逃却逃不掉,只能在李晓朝深沉的注视下保持安静。燕翎和岑威根本没想过能走,也就没开口自取其辱。
直到天光微熹,京郊的红莲贼子已经被彻底剿灭的消息传回京都,偏殿内凝滞的氛围才稍稍缓和。
好消息来得恰到好处,京郊大营既是李晓朝的
根基,也是他的底气。
虽然他作为胜利者,没办法因为京郊大营内部,长达半个多月的波折终于接近尾声而露出笑容。但是根基稳固,可以令他重新捡起身为长辈的从容。
神色恍惚的胡柳生终于被允许去休息,梁安也得到骠骑大将军的关心,得偿所愿,去胡柳生隔壁的院落休息。
燕翎和岑威则能者多劳,继续陪李晓朝等施承善的消息,还有后宫动乱和东宫起火的调查原因。
唐臻听到此处,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之前读过本有关于北地的游记,其中记载北疆军爱猛禽,通常会用熬鹰的方式令凶性十足的猛禽妥协。
其过程简单粗暴,突出‘熬’字。
人在笼外,猛禽在笼内,不许猛禽吃、喝、睡觉。
直到猛禽奄奄一息的时候,人才会给猛禽食物。
以鸟类的思维,猛禽不会去想,谁是导致它无食、无水、不能狩猎的罪魁祸首,只会记住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谁救了它的命。
猛禽愿意吃人给的食物,代表熬鹰成功,人成为猛禽的主人。
猛禽不愿意吃人给的食物,就要继续熬下去。
李晓朝对燕翎和岑威的态度,未必不能看做是在熬鹰。
只要燕翎和岑威与胡柳生、梁安一样,选择去休息,任凭他们身边有多少手段非凡的人,想要再参与进对施承善失踪和皇宫动乱的调查都难上加难。
如果顶不住压力的人是李晓朝,则代表燕翎和岑威身后的北疆军和龙虎军即使在京都,也能脱离他的控制,这绝对是李晓朝不能容忍的事。
“真是”唐臻抬手放在脸上,恰到好处的挡住脸上的笑意,低不可闻的感叹,“混乱的有趣。”
程诚下意识的上前半步,“殿下说什么?”
唐臻摆手,反问道,“首辅和陈玉在做什么?”
以李晓朝在变故之后表现出的强势,肯定不会允许陈玉和孟长明离开皇宫。
程诚难得没有立刻给出回应,他沉思片刻,语气中忽然掺杂犹豫,“两位大人似乎在喂驴?”
唐臻闻言,眼前立刻浮现仿佛玻璃珠似的蓝色眼睛,面露嫌弃。
啧,小蠢驴。
程诚在分神关心孟长明和陈玉的消息时,曾听下属说过,孟长明告诉陈玉,太子非常喜欢他的小雪驴。他是看在太子猝不及防的遭受前所未有的变故才愿意大发善心,带着小雪驴进宫,安抚太子的情绪。
见太子听到孟长明、陈玉和小雪驴的消息,捂住下半张脸的动作,程诚理所当然的以为太子想要问驴却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他善解人意的道,“陈大人也非常喜欢孟首辅的小雪驴,亲自为其赋诗两首。孟首辅大喜,当场破例,为陈大人的诗稍做润色。”
唐臻疑惑的看向程诚。
也?
还有谁喜欢那头蠢驴?
为什么话锋会忽然转到驴的身上?
程诚以为太子没听够,笑着道,“陈大人戏称,他与孟首辅以驴为友,可以称之为驴友。”
唐臻闻言,眼中的疑惑不减反增。
他怎么记得,驴友不是这个意思?
“你”
唐臻的疑问刚起头就被从门外传进来的声音打断。
“殿下,胡大人求见。”
脱离驴的话题,程诚再次变回沉稳可靠的亲兵,立刻道,“胡大人在今日卯时去厢房休息,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去其他地方,直接来问候殿下。”
唐臻点头,以目光示意程诚去角落待命,高声道,“让他进来。”
程守忠在东宫角落的柴房中发现胡柳生的时候,他已经被浓烟熏的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到福宁宫之后,程守忠吩咐羽林卫带胡柳生整理仪容,顺便检查他身上是否有伤口,羽林卫不知道从何处,给胡柳生找了套极不合体的衣服。
经过数个时辰的休养,胡柳生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眉宇间的惶恐和畏惧反而更加浓郁。他身上依旧穿着极不合体的布衣,几乎是扑到唐臻脚下的动作令布衣彻底成为破布,可怜兮兮的挂在肩膀处,露出□□精壮的上身。
“殿下、殿下救命!”胡柳生抱住唐臻的腿,泪水顷刻涌出眼眶,“我没有对施兄做任何事!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唐臻居高临下的凝视胡柳生的头顶,表情完全被耳后散落的头发遮掩,目光有多冷漠,语气就有多温和,
“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胡柳生痛苦的摇头,抓着唐臻小腿的双手无意识的用力,“大将军说施、兄恐怕凶多吉少,他们都怀疑我,我没有!”
唐臻随手抓住缕发丝把玩,不走心的顺着胡柳生的话说,“怎么会是你?你险些因为施承善的邀约死在东宫的火海。如果你们之间真有人算计对方,也应该是”
“殿下?”胡柳生满脸错愕的抬起头,直勾勾的盯着唐臻的眼睛。
眼底深处复杂的情绪,难以分辨是不是因为太子在他和施承善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他吃惊。
唐臻摇头,眼中满是不忍,语气难掩怒意,“施卿只是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能急着妄下结论?”
两双泪眼相撞,同时勾起伤心事,往常并不亲近的两人毫无芥蒂的拥抱彼此。低声的哽咽,尽显对施承善的担心。
良久之后,胡柳生的情绪终于变得稳定起来。
他跪坐在唐臻脚边,目光怔怔的望着透过窗户照在地上的光斑,哑声道,“殿下,我怕、怕我等不到施兄回来就会被逼着认下罪名,成为平息总督大人怒火的傀儡。”
没等唐臻开口,胡柳生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痛苦的道,“大将军只要能找到害死施兄的凶手就行,如果、这个凶手是无法开口的死人,反而更方便大将军对总督大人解释。”
“大将军怎么会这么做?”唐臻甩开胡柳生的手,时刻牢记太子对大将军的依赖和信任。
胡柳生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绝望溢于言表,情绪再度失控,嘶吼道,“大将军不仅要将施承善的失踪推到我身上,还要将后宫的乱象和东宫的大火也推到我身上!”
唐臻满脸懵懂,仿佛被吓傻似的后仰,心思却转的飞快。
胡柳生用尽浑身力气爬起来,双眼逐渐变得猩红,咬牙切齿的道,“明明是施承善要求我独自去后宫见他,我还有施承善的亲笔信!总督府的管家见过大将军之后却说是我要求施承善单独去后宫赴约,哈!”
双臂挂着碎衣的胡柳生狂笑不已,泪水顺着眼角狂涌。
“我是谁?!”
“我怎么敢拒绝施承善的要求?又怎么敢对施承善提要求?”
“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施承善养的狗!”
“啊!”
太子抬手制止准备上前的程诚,怔怔的望着状若疯癫的胡柳生,笨拙的伸出手,试图安慰胡柳生。
“你放心”
可怜的太子殿下,言语苍白的过不去良心,根本就说不下去。
胡柳生猛地上前半步,双手紧紧的抓住太子的肩膀,眉宇间的迫切溢于言表,仿佛瞬间从疯癫转为正常,以破釜沉舟的语气,沉声开口,“殿下,你能不能保证,在三省总督亲自问责之前,保住我的性命?”
“我可以用秘密换!”他紧紧盯着太子的双眼,如同被卷入洪水的野兽见到最后的浮木。“是与你有关的秘密。”
“我?”太子面露不忍,虽然依旧对胡柳生的话将信将疑,但是起码愿意给出承诺安抚对方。他长叹了口气,“好,你可以搬来与孤同吃同住。”
望着胡柳生逐渐明亮的眼睛,太子脸上的坚定却转为犹豫,底气不足的开口,“如果有证据能够证明,确实是你害死施承善,孤绝不会包庇你!”
胡柳生连连点头,像是绷紧到极致然后缓慢松开的绳子般,浑身上下都散发劫后重生的庆幸,只能顾得上猛烈的喘息。原本抓着太子双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撑住太子身后的墙壁。
唐臻耐心的等待片刻,觉得胡柳生暂时没心情向他透露更多的消息,正想脱离胡柳生笼罩的范围,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对方另有动作。
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在唐臻耳畔,胡柳生履行承诺。
“殿下,你年初的大病,实际是中毒,所有人都在骗你。”
第57章 一合一
“什么?”唐臻猛地瞪大眼睛,眉宇间已经浮现抗拒,语气却尚未回神,显得格外虚弱。
胡柳生只要稍稍垂下眼帘,就能立刻将太子的脆弱和茫然尽数收入眼底。他的表情逐渐复杂,仿佛物伤其类的怜悯,难得耐心的对唐臻解释,“臣是说年初那场险些令您丧命的风寒,不是风寒,是中毒。”
“你骗我!”太子回过神,狠狠的推开胡柳生,厉声道,“太医明明说”
胡柳生打断太子的话,“是太医在骗你!”
“殿下,你是不是还想问,太医为什么要骗你,怎么敢骗你?”
胡柳生粗鲁的撕碎挂在手腕处的破布,满脸疯癫的余韵,笑道,“当然是因为有人交代过太医院,太子殿下不能中毒身亡。”
“他们欺骗殿下,即使被您拆穿,也可以找出迫不得已的理由求饶。殿下单纯善良,怎么可能不心软?”作为太子心软的获益人,胡柳生生动形象的对太子的心软,表达痛心疾首的鄙夷,冷声道,“可是他们不欺骗殿下,连求饶的机会都不会有!”
太子慌忙的后退半步,缓缓摇头,“不你骗我,你”
“我现在只能靠你保命,怎么会骗你?”胡柳生再次打断太子的话,“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找前朝的卷宗,查看卫帝的记载,比较他中毒而亡的部分与你年初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话毕,胡柳生单膝跪地,郑重的叩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唐臻,诚恳的道,“臣今日告诉殿下这件事,是因为殿下愿意庇护臣臣希望殿下能多加保重。”
“你、你是说还有人想要害孤?”太子难得反应及时,立刻追问。
然而胡柳生却不肯透露更多,他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径直转身离开。
“是谁?你回来说清楚!”
唐臻不死心的追问,可惜只等到彻底合上的房门。
他挑起眉梢,做出失魂落魄的模样,跌坐在床上,舒舒服服的靠着软枕陷入沉思。
早在刚成为太子殿下的时候,唐臻就发现这具身体正处于重金属中毒的状态。
彼时他还停留在面对圣朝语言,需要连蒙带猜的阶段。所有人都斩钉截铁的告诉他,太子是因为风寒缠绵病榻,险些一命呜呼。唐臻只能将异样归结于这个时代的中医,还没有重金属中毒的概念。
迄今为止,唐臻依旧没有彻底摆脱重金属中毒的后遗症。
成为太子殿下之后,他曾只能看见黑色和白色。
陈玉举着烛火掀开床帐那日,唐臻才久违的分辨出红色。
随着身体情况逐渐好转,唐臻的视力也是逐渐恢复,如今已经能分辨出大部分的颜色。只是有些颜色在他眼中与别人眼中,会有明显的差异。
比如陈玉随口称赞的极品翡翠,难得的浓色,在唐臻眼中却是灰突突的草绿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唐臻逐渐习惯之后,也就没再时刻放在心上。
万万没想到,时隔半年,竟然会有人主动跳出来,再提起这件事。
唐臻随手抓住腰间的粉色璎珞摆弄,眼中趣味渐浓。
成为太子殿下之后,他也算是博览群书。以最快的速度,润物细无声的了解这个时代。
太子虽然没有自由,但是有私库,还有昌泰帝的补贴,物资绝不算匮乏。
按照这个时代的潜规则,粉色娇俏、轻浮,无论如何都不该用在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身上。所以这大概是个红色的璎珞,可惜颜色不怎么纯正,在他的眼中才会褪色成粉红。
如果胡柳生没有说谎,前朝卫帝同样是死于重金属中毒,并且已经有详细的记载。那么所有人都默认太子是风寒的事,岂不是非常有趣?
再怎么手眼通天的人,也不可能同时买通太医院、三省总督的长孙、两广总兵的亲孙、广西巡抚的独子和贵州巡抚的长子。
更何况时刻关心东宫的人,还有骠骑大将军李晓朝和陈国公世子燕翎。
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些人默认‘太子殿下不能中毒身亡’的规则?
唐臻隐约有所猜测,又觉得有些荒谬,只等向陈玉求证,转而思索胡柳生透露的其他信息。
究竟是胡柳生约施承善,深更半夜在后宫碰面,还是施承善约胡柳生,恐怕只有胡柳生和施承善知道,但是胡柳生的担心,逻辑没有问题。
如果李晓朝将所有事都推到胡柳生的身上,确实可以用最小的代价给所有人交代。说不定原本与京都的动乱没有任何牵扯的‘诸侯’,也会因此劝三省总督不要再牵连无辜,尽情的将怒火发泄在胡柳生的身上。
因为红莲贼子出自贵州,胡柳生背后的依靠也在贵州。
从惹众怒的角度看,胡柳生已经是天选之人。
再加上,昨夜皇宫哪里混乱,胡柳生就在哪里留下脚印,目前为止最麻烦的受害者施承善,更是与胡柳生有脱不开的关系。
唐臻扪心自问,他如果站在李晓朝的位置,想要将猝不及防爆发的种种混乱和危机,以最小的代价平息,也会选择胡柳生做背锅侠。
站在胡柳生的角度,也是别无选择。
除非他能拿出三省总督的把柄,否则燕翎绝对不会理会他。
岑威虽然是好人,但不是烂好人,目前为止,他只对太子烂好人。胡柳生或许没有尝试,也许已经尝试失败。
那么太子就是胡柳生最后的救命稻草,拿出所有筹码来找太子的行为不仅没错,甚至能称得上机智。
唐臻眉宇间的褶皱越来越深,可是他觉得不对劲。
李晓朝和胡柳生的选择都在情理之中,燕翎和岑威的冷眼旁观同样有迹可循,不对劲的地方在太子!
唐臻猛地握紧指尖的璎珞。
他从胡柳生口中听到所谓风寒的真相,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某种原因,太子身边的人,默认‘太子殿下不能中毒身亡’的规则。
如果是原本的太子殿下,突然听见胡柳生的这番话,会不会将信将疑之间,目光牢牢锁定胡柳生口中威胁太医,谎称太子的中毒是风寒的人?
然后天真的以为,毒害他的人与威胁太医的人,有脱不开的关系,对其恨之入骨。完全忽略袖手旁观,默认这件事发生的人。
胡柳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故意留下可以让太子调查的线索。
记载前朝卫帝暴毙的史册。
唐臻能确定,太子的书房没有这本书。
那么太子像谁索要这本书,从某种角度看,也能代表太子已经对另外的人生出怀疑。
如果事实与唐臻的推测相同,所有人默认‘太子殿下不能中毒身亡’的规则,明知道太子是中毒却对太医的‘误诊’闭上一只眼睛。岂不是无论是谁,忽然被太子问起有关前朝卫帝的事,都会心虚不已。
有人心虚会示弱,有人心虚恃强凌弱啧,有趣。
无论胡柳生的合理行为是否有雕琢的痕迹,唐臻都不会让对方失望。
悄无声息的守在角落的程诚忽然听见声轻笑,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眼底的困意立刻消失的干干净净,迟疑着开口,“殿下?”
虽然房中只有他和殿下,但是他真的没法确定,刚才的笑声是来自殿下。
“嗯?”唐臻挑起床帐,露出笑意盎然的面容。
程诚摇头,非但没有因为找到诡异笑声的来源放心,反而更加紧张,不知不觉的挺直背脊。
“你去找”唐臻面露犹豫,盯着他的人那么多,不能直接找陈玉,最安全的方式,莫过于让陈玉知道他已经清醒,主动找过来。
孟长明应该是从昨夜起,始终与陈玉在同处?
唐臻面露嫌弃,再次开口,“让孟长明来见孤,不许带驴。”
话音刚落,又有消息格外灵通的人,主动来求见太子。
“殿下,陈国公世子求见。”
唐臻对程诚摇头,示意对方回角落站着。
燕翎大步走到床前,即使被疲惫笼罩,也难以掩饰对唐臻的关心,低声问道,“殿下如何,若是有不妥的地方,立刻宣太医来诊脉。”
“没事。”唐臻慢吞吞的摇头,“孤只是做了个梦,困在火海中难以逃脱,所以有点害怕。”
燕翎紧紧抓住唐臻的手,像是怕惊吓到对方似的声音格外舒缓。
“真真别怕,我在这里。”他解释道,“先前那么久没来看你,并非有意与你赌气。”
唐臻垂下眼帘,挡住眼底的不喜。
他不排斥与人接触,甚至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安全感,但主动的人必须是他。
数月不见,燕翎怎么变得像孟长明的驴似的不讨人喜欢?
燕翎察觉到唐臻的怒意,脸上浮现无奈,继续解释道,“两个多月前,父亲召我回北地。那边催得太急,我走的时候才没来得及给你送信。”
“嗯”唐臻敷衍的应声。
主动送上门的消息,不听白不听。
燕翎默默回想,他根据陆续收集的消息,对李晓朝和太子的剖析。
李晓朝凭借扮演长辈的形象,成为昌泰帝的替身。因此在东宫拥有不可代替的地位,能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信任。
然而他在北地的时候却收到意外至极的消息。
李晓朝因为过于思念早已亡故的妻子,竟然鬼迷心窍,先是令太子用手帕蒙脸,念亡妻生前最爱的诗集。又丧心病狂,得寸进尺,逼迫太子当众以女装示人!
燕翎乍然听闻此事,惊怒交加,只恨他不在京都此后数日都在想这件事,逐渐找到新思路。
他的生母最擅长将感情作为手段打动别人。
陈国公夫人这辈子最成功的两件事。
一件是对着陈国公哭诉亡兄,两次哭来国公夫人的尊荣。另一件是朝陈国公的侧夫人下跪,悔恨曾鬼迷心窍害对方落子,获得对方的原谅和支持,彻底扫清再次成为国公夫人的障碍。
其中有多少真心真正得到陈国公夫人感情的燕翎,看得清清楚楚。
燕翎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李晓朝对太子的好是爱屋及乌。
他从结果找原因,觉得李晓朝心思深沉,本就是为太子的信任,接近太子。然后如愿抓住名为‘太子’的大旗,为自己增加筹码。
所以李晓朝突然改变对太子的态度,必然也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对亡妻的思念!
直到昨夜,再一次发现自己曾经的疏忽,燕翎终于彻底想通困扰他许久的难题,李晓朝悄无声息的改变对太子的态度,究竟是在谋求什么。
最诚挚的感情,必然是亲情、友情和夫妻之情。
太子的亲情在福宁宫,李晓朝凭借替代品的身份占得先机。
燕翎自认是亲情和友情的失败者,前者是因为太子太牵挂父亲,不需要‘兄长’,后者则是竞争过于激烈,能替代他的人太多。
机缘巧合之下,燕翎抓住灵光一闪的念头,轻而易举的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大胆又荒谬的猜测。
李晓朝也想驯化太子,胆量和手段都远胜于他。太子真正的父亲在福宁宫,李晓朝永远都没办法真正的取代昌泰帝在太子心中的位置。
于是在对亡妻念念不忘的过程中,尝尽甜头的李晓朝另辟蹊径,生出离谱的念头,想要驯化太子,心甘情愿的扮演程大姑娘。
燕翎自小在母亲身边,见识过太多离谱又正常的非凡手段。
越是觉得自己的推测离谱,他越自信如李晓朝的那般,经历堪称传奇的平民将军,不会与庸碌的大多数人做出相同的选择。
刚好那段时间,燕翎趁着回家为生母分忧,满脑子都是庶出弟妹的婚事。
于是他顺理成章,完整的推测出李晓朝的小心思。
先利用原本积累的感情,想方设法的让太子心软,心甘情愿的扮演程大姑娘,然后想办法令太子沉浸其中,真正的成为‘程大姑娘’。
李晓朝就能在东宫立于不败之地。
唐臻发现燕翎的走神,故意引导他不经思考的开口,“孤听闻岑威立下大功,不仅找到施承善的尸骨,还抓住东宫失火的罪魁祸首?”
“胡说,岑威依旧陪在大将军身边,哪有空做这些事?”燕翎猛地回神,毫不掩饰对岑威的轻蔑和敌意,嗤笑道,“他才到京都半年,恐怕连各城区的路都没认全,即使想要帮大将军的忙,也有心无力。”
唐臻满脸迟疑的点头,心中已经明白,不止刚到京都半年的岑威没有收获,李晓朝也无从下手,竟然有空闲亲自盯着岑威。
燕翎静静的看着唐臻,嘴角的笑意逐渐柔和。
他已经在无数次相同的思索中坚定想法,吸取李晓朝的经验,令李晓朝无路可走。
取而代之的第一步,先动摇太子对李晓朝的信任。
燕翎要让太子知道,他比李晓朝更可靠。
“真真”燕翎握紧唐臻的手,正色道,“我思来想去,觉得昨夜的事,可能是专门针对你的阴谋。”
唐臻的脸上适时的浮现惶恐,做出侧耳聆听的姿态。
“有件事,从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看到你因此日夜担心受怕,如今却不得不告诉你。”燕翎的声音忽然低沉,只有与他近在咫尺的唐臻才能听清,“你年初的大病,可能是中毒。”
见太子满脸茫然,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燕翎眼角下敛,近乎叹息的解释,“半年前有人毒杀你,险些成功。时隔半年,又有人想要你的命,手段越发张狂,完全不在乎后果。”
第58章 二合一
唐臻是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看到燕翎和胡柳生心有灵犀。
他放空思绪,从内而外的散发类似被吓傻的平静,反应完全符合燕翎的预期。
尽在掌握之中的满足感令燕翎格外宽容,体贴的为太子留出足够的时间,思索他刚才的那番话。
良久后,太子空茫的双眼中终于恢复神采,急切的问道,“是、是谁要害孤?”
“别怕。”燕翎面露心疼,顺势伸出手,想要揽住太子安慰。
他虽然只比太子年长两岁,但是早在几年前,陈国公夫人就开始考虑他的终身大事,因此燕翎对男女之情并不陌生。
至于男男终究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因为没有男女大防,少了许多避讳,更容易潜移默化的接近。
燕翎心中有数,太子虽然容易哄骗,但是为人迟钝,身边又有许多碍眼的人。一时半刻,他恐怕无法有太大的进展。
既然如此,更该大胆些,完全没必要因为还没研究过龙阳的学问露怯,错失良机。
唐臻苍白的脸色忽然涨红,趴在床沿剧烈的咳嗽,后怕和愤怒顺着眼角眉梢蔓延,眨眼间就笼罩全身。
燕翎的手臂落空,眼中的怜悯却不知不觉间更真切的了些,他叹息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认清自身的处境,若是你因此直接倒下,岂不是成了我的罪过?直接成全那些千方百计想要害你的人。”
唐臻沉默的趴在床沿处,瘦弱的肩膀和脊背不受控制的颤抖,悄无声息的暴露他难以平静的情绪。
“真真,你已经十六岁,临朝亲政,这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燕翎垂下眼帘,平和的语气暗藏诱惑,“我也想永远将你护在羽翼下,替你处理所有会令你不开心的事,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略带哽咽的音调,再次暴露太子激动的情绪。
燕翎摇头,深知过犹不及,转而回答太子更关心的问题。
“半年前,我是在回京都看望你之后才知道所谓的风寒是中毒。”俊朗的面容恰到好处的浮现愤怒,他内疚的低下头,“怪我回来的太晚,所有线索都被抹除的七零八落,只留下查不到源头的臭鱼烂虾。”唐臻昂着头凝视燕翎的眼睛,手指无意识的蜷缩。
他知道,燕翎肯定查到了满意的线索,否则以燕翎的骄傲,绝不会说显得自己无能的话,必是欲扬先抑。
燕翎的反应果然不出他所料,略显浮夸的犹豫片刻,垂下头贴在唐臻的耳边道,“我追查至今,只有一条有用的线索。你中的毒名为日衰,几百年前,曾是江浙禁药,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唐臻的眼底再次浮现抗拒,喃喃道,“日衰?”
几百年前?
圣朝开国至今,国祚三百年。
几百年前,刚好是前朝,能对得上胡柳生所说的前朝卫帝。
燕翎点头,解释道,“但凡中毒者,一日之内如果没有察觉,必死无疑,所以名为日衰。”
唐臻心思电转,立刻有了主意,故意问道,“前朝卫帝、是、是不是因为日衰”
“没错。”燕翎眉宇间浮现诧异,“卫帝身体康健,正值壮年,有所不适的时候完全不放在心上,太医也没能立刻确定卫帝是中毒,只拖延半日,卫帝就彻底倒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唐臻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惊慌,肉眼可见的开始颤抖,似是出神的脱口而出,“胡柳生竟然没骗我?”
“胡柳生?”燕翎愣住,继而脸色逐渐难看。
总算是在揣摩李晓朝言行的过程中,有些许长进。没有直接问,胡柳生是什么时候对太子说过,有关于前朝卫帝的事。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太子说起年初众人心照不宣的隐瞒。
他沉吟片刻,小心试探道,“胡柳生刚才来过?”
唐臻点头,假装正处于极度震惊,完全无法思考的状态,毫不犹豫的将胡柳生卖的干干净净,依次将胡柳生的来意和猜测,事无巨细的重复给燕翎听。
燕翎眼底深处的恼怒,逐渐变成若有所思。
胡柳生怕李晓朝用他平息突然掀起的波涛和三省总督的怒火。
施承善和胡柳生
燕翎连岑威都瞧不起,自然也不会将这两个人放在心上,对他们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呆霸王和狗腿子。
至于更深的层次,燕翎懒得探究,也不在意。如今施承善生死不知,胡柳生面对背锅的风险,绝地反咬,平日东宫里最亲密的‘友人’突然反目,燕翎反而觉得有意思起来,愿意耗费更多的心思琢磨。
京都总督府的管家称,有不知来历的人手持信物求见施承善,呈上密信。施承善浏览密信之后,没有做任何交代,单独出门,再也没有回府。
胡柳生则说,他是收到施承善的邀约,在后宫碰面,所以才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宫中。
李晓朝觉得胡柳生说谎,昨夜京都的所有变故都与出身贵州的胡柳生有脱不开的关系。
三省总督有什么仇、什么怨,皆可以冲着贵州去。
京都的骠骑大将军,最多只是监管不力,没能及时发现包藏祸心的贼子而已。
那么如果胡柳生没有说谎呢?
世上最好的脱罪方式,就是将苦主变成罪魁祸首。
胡柳生咬死现在的供词,也可以合理推测,后宫的乱象和东宫的大火皆是因施承善而起。
失踪既可以是畏罪潜逃,也能是亲自动手的过程中行差踏错,反而丢掉性命。
如此一来,李晓朝非但不必再担心三省总督的兴师问罪,反而可以质问三省总督是否有参与其中。
虽然短时间看,陈国公府占不到便宜,但是此消彼长,只要是三省总督吃亏,陈国公府就不亏。
再借此拉拢李晓朝,岂不是一石二鸟?
算上添头似的胡柳生,又多三分利益。
总之,成功血赚,没成不亏。
燕翎越想越觉得这是天赐良机,眼中精光渐盛,耐心的安慰失魂落魄的唐臻半晌,匆匆离去。
唐臻面无表情的倚靠着软枕,思索胡柳生和燕翎的立场,会给京都的形势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终究还是觉得无趣,更关心昌泰帝为什么不肯与他离开。
如果昨日他和昌泰帝及时离开,福宁宫中没有昌泰帝,羽林卫肯定不会死守通往后宫的侧门,最多只是守紧福宁宫的门户,会更从容的放走后宫的宫人去东宫作乱,不会给浑水摸鱼的人可乘之机。
众人虽然会更早的发现昌泰帝和太子的失踪,但是受到的干扰信息变多,最先怀疑的肯定是各方‘诸侯’,立刻安排人手去追,怎么能想得到,昌泰帝和太子会一路向东,直接通过海船离开圣朝?
可惜
有胡柳生和燕翎的打岔,唐臻索性没再故意令人去找孟长明或陈玉,只是让程诚代表他去询问李晓朝,有没有施承善的线索。
不等程诚回来,唐臻已经能预料到答案。
没有。
以施承善尸体的惨烈程度,间隔的时间越长,能辨认出身份的概率就越低,最后恐怕只能按照失踪结案。
正好方便各方博弈,谁的拳头大,就是谁得推论铁证如山,不容反驳。
想要上桌,能够上桌的人越来越多,何愁不乱?
唐臻愉悦的勾起嘴角,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能再次找到离开的时机。在这之前,他只需要坐山看戏,顺便找到昌泰帝不肯离开的理由,说服对方。
京都乍起波澜的意外,以最快的速度传到各地。
在这些人做出反应之前,每个能够不受干扰,查清真相的时辰,对骠骑大将军都至关重要。
唐臻在福宁宫的厢房中休养五日,除了程守忠能够及时派人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任何人都没办法擅自靠近唐臻暂居的地方。
胡柳生和燕翎相继求见唐臻之后,只能存在于程守忠命人带给唐臻的消息中,再也找不到机会与唐臻见面。
孟长明和陈玉也数次试图求见唐臻,皆被李晓朝的心腹拦住,孟长明甚至被当场生擒,单独软禁。
可惜李晓朝虽然态度强势,但还是有所顾忌,起码暂时还不打算彻底与孟长明撕破脸,专门令人将小雪驴送到孟长明被软禁的地方。
最惨的人莫过于岑威和梁安,大部分时间都被李晓朝亲自带在身边,哪怕是以‘分忧’的名义,依旧没办法遮掩被防备至极的现实。
唐臻从程诚口中得知,宫外的岑戎因为收不到弟弟的音信,已经送出数封八百里加急。
他不知道李晓朝会不会因此有压力,与这件事毫无关联的燕翎似乎压力颇大,也频频令人朝宫外送信。
可惜燕翎陈国公世子的身份,只能让他比岑威和梁安自由些,不必日夜面对李晓朝。后者哪怕是睡觉,也要在特殊时期保持急行军的状态,在李晓朝的床下打地铺。
燕翎起码能和陈玉、孟长明一样,单独睡床,三餐自由,想什么时候吃,就可以什么时候吃。
他令人送往宫外的信也十不存一,全部被送到李晓朝手中,依旧美名其曰,防止陈国公世子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相比之下,唯一能称得上现实胜过预期的人,竟然是胡柳生。
他虽然被胆小懦弱、无情无义的渣太子鸽,得到承诺却没办法兑现。什么太子的庇护,完全是过眼云烟,完全不存在。
但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胡柳生最绝望,即将被李晓朝的人送到刑部大牢暂时关押的时候,更坚固的靠山,陈国公世子挺身而出,态度强硬的带走胡柳生,不允许任何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胡柳生定罪。
京都总督府管家的指认?
施承善有畏罪潜逃的嫌疑,京都总督府的管家就有可能是同犯,凭什么指认别人?
短短几日,地头蛇与强龙各显神通,终究是县官不如现管。骠骑大将军略胜半筹,陈国公世子不甘示弱。
圣朝名义上的主人,昌泰帝和太子,反而没有任何存在感。
好在这是在福宁宫,不仅李晓朝是地头蛇,程守忠更纯正。
唐臻想要见昌泰帝和仙妃,远比从前容易,衣食住行也比在东宫的时候更妥帖。
羽林卫和读作宫人,写为细作的奴仆相比,同样更合唐臻的心意。
短短几日,唐臻乐不思蜀。
如果李晓朝永远查不明白突如其来的混乱,没有人打扰唐臻的安宁日子,昌泰帝也不再因为外面的事牵动心神。唐臻竟然觉得,维持现在的生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最先对京都的变故给出回应的人,不出意外,依旧是地理位置距离京都最近的沈思水。
他大概是有些懊悔在身上,迫不及待的撇清关系,痛骂红莲贼子狡诈,竟然突破湖广士兵的围堵,毫无预兆的直奔京都。
然后祸水东引,顺势提出怀疑,红莲贼子明明是有今天没明天的狂徒,公认的疯癫没脑子,冷心冷肺,不顾后果,为什么离开贵州许久,依旧能齐心协力?
细思则恐细思则恐!
数来数去,贵州嫌疑最大!也许是因为正好贴合骠骑大将军的心意,这份字里行间皆是恼怒的请安折子,顺利的送到唐臻手中。
随后上折的人是河南巡抚,龙虎副将岑壮虎。
传闻中只认字,不会写字的人,在折子中画了幅小鸡啄米图?
唐臻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毕竟他还没亲眼看到那封折子,只记得京都发生变故之前,河南省每次送来的奏折都是流畅的行书。
据程守忠所言,岑壮虎的折子被骠骑大将军扣下,岑威亲自讨要也没成功,可见李晓朝对龙虎军的防备。
按理说应该是与湖广省、河南省在几乎相同的时间,收到京都消息的东南三省,诡异的保持沉默,没有立刻给出反应。
反倒是胡柳生的父亲,不知道是消息太灵通,还是过于滞后,竟然在这个时候上折,为红莲猖狂肆虐,给数个行省带去恶劣的影响请罪。
陈国公的折子难得郑重,来势汹汹,表示如果李晓朝无法承担保护昌泰帝和太子的重要责任,北疆军随时都可以为骠骑大将军分忧。
为表示诚意,陈国公特意提出可以让据说不学无术但是备受宠爱的嫡次子,亲自领兵到京都,听候昌泰帝和太子的差遣。
这些折子虽然没有尽数送到唐臻手中,但是李晓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先流入内阁。
真正消息灵通的人,能比李晓朝更早的知道折子的内容,否则也不会有小鸡啄米图的传说。
只是碍于骠骑大将军在京都的绝对强势,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提起不利于李晓朝的内容而已。
如果三省总督也来势汹汹的发难总会有见机行事的人。
诡异的平静中,昌泰帝正式下达逐客令。
他只允许太子继续留在福宁宫养病,直至被烧毁半数之多的东宫重新修葺。如李晓朝、孟长明、燕翎、岑威等人,即刻搬出福宁宫。
程守忠积极背锅,立刻拿着圣旨,趾高气昂的去找李晓朝理论。
当着岑威、梁安、燕翎和胡柳生的面,毫不客气的嘲讽李晓朝无能。距离东宫失火已经有五日,既没找到失踪的施承善,也没能查明后宫的变故和东宫失火的缘由。
又骂李晓朝不忠,明知道昌泰帝身体虚弱,还死皮赖脸的在福宁宫打扰昌泰帝,以至于登基二十四年,只得到个‘宽仁’名声的昌泰帝也能忍无可忍,用圣旨赶人。
最后用一句话绝杀。
“难不成大将军以为在福宁宫住得久,能沾染上龙气?”
唐臻听程诚复述当时的场景,略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
如此精彩的场面,怎么能少孟长明?
真是可惜。
李晓朝的脸皮足够厚,奈何对手不仅有开口荤素不忌,不知体面为何物的程守忠,还有被地头蛇制约的忍无可忍的强龙。
程守忠负责强攻,燕翎阴阳怪气。
胡柳生摇旗呐喊,岑威、梁安和陈玉无脑政治正确,支持圣旨。
李晓朝节节败退,依旧争取到面见昌泰帝请安的机会,然后才从容的撤出福宁宫。
虽然没有失去体面,但是他再也关不住孟长明,也没办法再约束岑威和梁安。燕翎更是携带胡柳生,坦然无惧的从京郊大营士兵的阻止中离开皇宫,直奔京都陈国公府。
骠骑大将军持续五日的强势,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彻底土崩瓦解。
岑戎收到陈国公世子出宫的消息,立刻赶到宫门接人。
亲眼看到岑威走出皇宫,始终梗在心口的大石终于放下。
如果岑威在宫中有什么意外,即使他能给岑威报仇,龙虎军也会永远的失去少将军。
两人默契的抬起左手,在胸前交握,并肩走向停在不远处的爱驹。
岑戎委实没办法保持耐心,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回事,李晓朝什么意思?”
岑威摸了摸爱驹额间如同雪花似乎的白毛,漫不经心的道,“如果有人整日在龙虎军的军营到处游荡,恰逢龙虎军突遭敌袭,这些人都急匆匆的来看热闹,你会怎么做?”
岑戎眉宇间闪过戾气,随即怔然,若有所思的看向皇宫。
如果发生这样的事,他必定先将这些人抓起来,严刑拷打。即使找不到罪魁祸首,也要尽数将他们扔出去。
弟弟的意思李晓朝将皇宫当成私有物?
不,是将昌泰帝和太子当成独属于他的筹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偏偏李晓朝身不由己,惦记他卧榻的人太多,容不得他光明正大的说出‘不’字,只能借强硬的态度和手段,彰显非同寻常的地位。
岑威闭眼回想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低声道,“家里有没有准备?”
“什么准备?难不成还要大张旗鼓的为你除晦气?”岑戎下意识的反问,看见岑威隐晦指向西北的方向,眼底浮现惊骇。
家不是京都岑府,是他们真正的来处!
事态究竟严重到何等程度,竟然需要从现在就开始为开战做准备?
“东宫起火那日,施承善失踪。”岑威没有故意卖关子的恶趣味,言简意赅的道,“八成已经凶多吉少。”
“那日宫中生出乱象的源头是有人想要趁乱谋害昌泰帝和太子,牵扯甚大,至少有一名妃参与其中,嫔不少于两名。”他再次摇头,“你也知道她们的来历,哪怕是大将军,也不能贸然审讯,事情麻烦的很。”
岑戎倒吸了口凉气。
他来京都之前,特意整理出轻易不能得罪的名单,昌泰帝的多位嫔妃皆在其中。
四妃中,除去太子生母仙妃,有幸在福宁宫伴驾。
贵妃、端妃和敬妃皆长居后宫,得昌泰帝的特许,每月可以出宫游玩三次,只有不能在外过夜的限制。
三人分别是沈思水的表姑、陈国公的义女和三省总督的堂妹。
在最顶尖的贵女已经陆续离开的情况下,她们的身份来历早就成为鲜明的标签。
九嫔即使来历不如三妃与各处封疆大吏亲密,但也都拐着弯的带亲。
总之,能在昌泰帝的后宫位居高位,都得拼爹拼后台,没有一个人能因为容貌和才华青云直上。
昌泰帝的后宫,竟然悄无声息的酝酿出如此大的祸端。
难道已经安稳二十余年的圣朝,又要
岑戎没有太大的野心,伯父在家听伯父的话,伯父不在听父亲的话,如果两个人都不在,他就听弟弟的话,丝毫不觉得丢人。
在他看来,现在的荣华富贵相比从前,已经是神仙般的日子,相比继续往上走,他更想保住现在的安宁。
陡然窥探到安宁之下的波涛汹涌,难免烦躁。
岑威抬手在岑戎的眼前晃了下,他还有更糟糕的消息要告诉对方。
“目前最有嫌疑的人是胡柳生,可惜后宫只有一位贵州出身的宁嫔,平常深入简出与其他嫔妃并不亲密,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鼓动后宫的八成宫人。”
“胡柳生为了活命,选择投靠燕翎,指认失踪的施承善。”
岑戎捏了捏眉心,难以想象,岑威这些日子被关在宫中,时不时面临复杂的消息和变化是如何调节心态。
“你不能出宫也没送消息出来,我心急之下,曾写过几封信令人送回家中,不知道伯父和父亲是如何考虑。”他沉吟片刻,有了主意,“你不是已经准备要回家?正好亲自将消息带回去,如果将来有什么变故,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良久没等到岑威的回答,岑戎诧异的转过头,直视即使难掩疲惫也依旧不显颓废的面容。
岑戎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平静的目光转为审视。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无法形容与当初终于听见岑威松口,愿意与他约定即日返家,然后就被太子急召入宫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我已经将你愿意回家的事写在信中,禀明伯父和父亲!”
“可是”岑威面露犹豫,“太子似乎改了主意,三日前,曾主动令人给我送信。”
“他改主意,你就要改主意?”岑戎嗤笑,气得咬牙切齿,“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岑威忽然道,“叔父说过,酒桌上的承诺不作数,嘱咐我们不要相信。”
话音未落,他已经利落的抬腿上马,只留满地尘土。
岑戎气的目瞪口呆,“岑威!”
第59章 二合一
福宁宫
李晓朝难得身着重甲,亦步亦趋的跟在程守忠身后。燕翎、岑威等人已经陆续离开,他得到特许,可以单独给昌泰帝问安,然后再带领京营撤出皇宫。
“在这等着。”程守忠突然停下,圆瞪的虎目中满是警告,“陛下身子弱,又非凡尘之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别提让陛下不高兴的事。”
将近五日没怎么合眼,哪怕是曾经闻名京都的美将军,也难以掩饰眼角眉梢的憔悴。
李晓朝后退半步,虚心问道,“请程兄指教,什么话会令陛下心情不佳。”
程守忠冷哼,竟然没有为难惯常看不顺眼的人,痛快的开口,“陛下不喜欢听,他不关心的事。”
他对李晓朝点了下头,转过身独自朝房门走去。
李晓朝眼皮微合,挡住其中的深沉。
世人皆知,昌泰帝只关心怎么做才能功德圆满,早日飞升地府。
程守忠很快就去而复返,示意李晓朝跟他进去。
殿内没有宫人,昌泰帝身着绛红常服坐在御案前,看向李晓朝的目光无悲无喜,像是已经失去生而为人的情绪。
如果不将程守忠当成人看,这是李晓朝第二次单独面见昌泰帝。
上一次,在李晓朝彻底收拢京郊大营之后,正式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之前。
李晓朝至今依旧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忍不住暗自对比昌泰帝的变化。
当初是腐枝,如今像枯木,似乎没什么变化。
看来程守忠没有说谎,昌泰帝确实身体虚弱也许至今依旧没能从安定侯死亡的打击中走出来。
想到安定侯,李晓朝眼底的晦涩更加浓稠,单膝跪地,深深的叩头。
“臣安定侯府李晓朝,给陛下请安。”
昌泰帝平波无澜的眼睛陡然浮现惊痛,看向李晓朝的目光逐渐汇聚神采,“小草。”
虚弱沙哑的声音散开,惹得李晓朝和程守忠同时心生波澜,一个抬起头,一个低下头。
“陛下,您还记得?”李晓朝憔悴的脸染上激动,双眼明亮的一如当年武曲天降,落入安定侯府的落魄少年。
“当然记得。”昌泰帝颔首,眉宇间的怀念渐深,“安侯为你改名之前,曾特意向朕禀告,有过许多担忧。”
李晓朝眼中有泪光闪过,似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却只有四个字,“陛下大度。”
李晓朝原名李小草,然后被当成奴仆卖到安定侯府,成为侯府义子程锋的小厮。因为原名贫贱,难登大雅之堂,程锋曾为专门陪他习武的小厮取名为寒霜。
不久之后,侯府义子的贴身小厮与侯府真正的血脉两情相悦,又得到安定侯的承认,身份发生翻天地覆的改变,程锋为他取的名字立刻变得尴尬起来,寒霜又变回李小草。
安定侯在京都能称得上一手遮天,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对安定侯的准女婿心怀善意。
谁不知道安定侯的郎君只是义子,程大姑娘才是真正的程氏血脉,京都有无数人家惦记着,想要入赘到安定侯府。
没人能想得到,金尊玉贵不亚于宗室公主、郡主的程大姑娘,千挑万选,最后竟然会选中卑微的家奴。
这岂不是表示,为了讨好安定侯府只差打出狗脑子的京都郎君,还不如流民出生的家奴?
自诩身份尊贵的人受到委屈,当然要想方设法的报复。
安定侯的地位越高,圣宠越牢固,李小草在外的处境就越艰难。其中最令人嘲笑的地方,莫过于李小草上不得台面的名字。
然而在外行走,哪里有不让人喊名字的道理?
尚且稚嫩的李小草正处于最争强好胜的年纪,偏偏遇到这样的打压,即使因为颠沛流离的过往比同龄人多几分顾虑,也难免有情绪上头的时候。
况且他已经不是无依无靠的流民,他是安定侯的女婿,受到委屈可以光明正大的打回去。
结局可想而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扛不住板砖。李小草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令程大姑娘忍无可忍,专门去与安定侯告状。
安定侯不是不知道李小草的艰难,只是他对李小草期望颇深,所以李小草开口之前,不愿意过多插手小辈的事。
程大姑娘告状之后,安定侯立刻召来李小草,问李小草想要护卫,下次再与那些人见面的时候打得他们不敢再开口,还是想要改个名字。
李小草思考两日,求安定侯为他改名。
昌泰帝看着下方再也看不出当年局促的大将军,眼底再度冷寂。
他很少想起从前的事,毕竟人回避痛苦是本能。
当年李小草做出决定之后,安定侯其实很失望,他不是没想过将侯位交给天降奇才的准女婿,是这件事让他觉得李小草的心思过于敏感。
除非历尽沧桑,发生巨大的改变,否则李小草难以通过简单的历练,成长为军中扛起旗帜的灵魂。
程锋则恰恰相反,无将才,有将德。
安定侯再怎么忠心耿耿也有软肋,爱女舍得不李小草吃苦,他则看不得爱女忧心,无论如何也对李小草下不去狠手。
因此为李小草改名的时候,安定侯已经决定维持原本的念头,继续培养程锋继承侯府。
如果程锋愿意培养爱女的孩子,他乐见其成。
如果程锋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人死如灯灭,他再怎么强势,身后事也只能看着。
怀着莫名的愧疚,安定侯对为李小草改名的事格外上心。先是求昌泰帝亲自赐名,然后绞尽脑汁的思索,如何通过新的名字安抚李小草敏感的心。
拘泥于过去,只会束缚雄鹰的羽翼。
彻底放下,瞩目未来才是广阔的天空。
短短十几日,生平只钻研兵书的安定侯读遍孔孟道佛,最后冒着被指责僭越的风险,情求昌泰帝为李小草赐名为李晓朝。
相同的读音,不同的走向,截然不同的寓意。
无需舍弃过去,坦然面对未来。
从未因儿女求皇帝格外赐恩的安定侯第一次破例。
唐氏皇族似乎格外喜欢朝阳,从开国皇帝起,总是会有格外得宠的公主、皇子以朝阳为寓意的字为名。
久而久之,代指朝阳的字逐渐成为皇族专属。即使位高权重如陈国公,圣宠隆眷如安定侯,也都心照不宣的遵循这项规则。
直到李小草得圣上御笔赐名,改为李晓朝。
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明目张胆的对李晓朝的名字发表任何看法。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京都逐渐有安定侯究竟是中意程锋,还是已经改变主意,决定将侯位传给准女婿的猜测。昌泰帝捏了捏眉心,满脑子都是故人的音容笑貌,向来坚毅果决的男人,因为客死他乡的儿子和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女儿,不知不觉的改变,做出曾经最不屑的事。
然而李晓朝提起这件事,只是感念亲自下旨的皇帝大度而已。
因为没人再说话,殿内陷入难以言喻的寂静,两个身强体壮的武将衬托得昌泰帝平缓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李晓朝没等到昌泰帝的回应也不失望,能见到昌泰帝,判断昌泰帝的状态与程守忠平日里透露的信息基本相符,已经消除李晓朝的大部分顾虑。
他再度叩首,试探着道,“臣无能,至今没能找到殿下失踪的伴读,后宫宫人的反常和东宫失火也只是有些眉目,贵州”
“凡尘俗事,不必特意告诉朕。”昌泰帝打断李晓朝的话,示意程守忠扶他起身。
李晓朝飞快的抬起头,看了眼昌泰帝的表情,低声应是,“臣知错,陛下恕罪。”
“你去吧,有什么无法决定的事就去东宫找太子。”昌泰帝的声音逐渐远去,当真如程守忠说的那般,愿意见李晓朝,只是因为不希望李晓朝继续留在福宁宫打扰他。
听着越来越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李晓朝沉默的起身,眼中飞快的闪过不知对谁的嘲讽,没等程守忠回来,已经利落的转身。
离开福宁宫之前,李晓朝又专门去见太子。
相比全程冷淡,仿佛已经脱离人世,羽化登仙的昌泰帝,太子对于李晓朝即将退出福宁宫的决定,表现出很大的不安和依赖。
李晓朝耐心安抚太子的情绪,“守卫福宁宫本就是程守忠的职责,这次是因为突生变故,我才会带着京郊大营来打扰陛下和殿下,如今只是回归正常而已。”
太子心不在焉的点头,“回归正常还与从前一样?”
“不一样。”李晓朝丝毫不掩饰眉宇间的深沉,“我会另外调遣兵马,驻守在羽林卫鞭长莫及的地方。”
他朝太子笑了笑,“殿下若是有兴趣,让人取份宫中的地图来,我告诉殿下如何重新布防。”
太子闻言,眉宇间浮现犹豫,终究还是摇头,轻缓的声音透着莫名的乖巧,“我看不懂。”“没关系,我教殿下。”李晓朝语重心长的道,“殿下已经亲政半年,早晚都要了解这些。”
太子眉宇间浮现抗拒,再次摇头的时候格外坚定,“不需要,我相信大将军能安排好。”
李晓朝沉默半晌,眼角眉梢的疲惫稍稍散去了些,低声道,“殿下对图纸不感兴趣也没关系,等布置完换防,我亲自带殿下去重新设卡的地方逛逛。”
原本满脸不高兴的太子闻言,嘴角立刻扬起笑意,举起手掌,“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李晓朝朗笑,伸手与太子相击,问起另一件他比较关心的事。
东宫在大火中烧毁接近三分之二,短时间内,太子都搬不回去,只能借住在福宁宫。
然而昌泰帝的冷清孤僻有目众睹,已经将主动来护驾的骠骑大将军、陈国公世子、龙虎少将军等人撵走,能收留太子多久依旧未知。
如果昌泰帝父爱浓重,也不至于多年不肯与儿子见面,年初甚至对大病未愈、从东宫一步一叩到福宁宫求见的太子无动于衷。
“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以搬到臣的府邸。”李晓朝道,“这样的话,程守忠能全心全意的保护陛下,无需再因为殿下分心,殿下的安全也更有保证。”
太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建议,惊讶的回不了神。
然后李晓朝亲眼看到向来小心翼翼克制情绪的脸上,绽放浓烈的惊喜和雀跃,“真的可以吗?”
他也跟着扬起嘴角,紧绷许久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松缓,连沉闷的胸口也变得轻松起来。
“当然可以。”
唐臻笑眯眯的点头
可以才怪,当然不可以!
然后他当场给李晓朝表演变脸,迟疑的看向昌泰帝的寝殿所在的方向,眉宇间逐渐浮现挣扎,小声道,“等父皇”
后面显而易见的话,对于渴望父亲已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少年来说过于残忍,唐臻干脆不再开口,只是祈求的看向李晓朝。
李晓朝轻轻拍了拍唐臻的肩膀,眼底满是怜惜,低声回应道,“我知道,殿下不必再说,我都能明白。过几日,我亲自来接殿下。”
唐臻略显伤心的垂下头,轻轻应声。虽然明知道他不会被昌泰帝赶走,也不会去将军府暂住,但是唐臻就是想要膈应李晓朝,故意道,“终究没发生大事,孤、孤得坚强些,不能总是停课。如果搬去将军府,人来人往,恐怕会打扰将军的清净。”
李晓朝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僵,立刻想到给唐臻上课的老师孟长明似乎还被他关在福宁宫的闲置宫殿中。
唐臻瞥见李晓朝的神色变化,语气越发天真,“如今孟长明教孤读孔孟前史、梁安和岑威引导孤强身健体,通读兵书、陈玉为孤讲解数数、还有胡柳生。”
“他上次来求见孤,为曾经的疏忽悔恨莫及,向孤保证今后痛改前非,真正承担起伴读的责任。”唐臻怯怯的看向李晓朝,“为表决心,胡柳生决定日夜随侍在孤身边。”
“”
“这么多人在将军府进进出出,会不会让大将军为难?”
李晓朝说过很多谎话,自己都难以数清,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能令他生出如今这种,打落牙齿也要吞进肚子里的憋闷。
“不为难,将军府欢迎他们。”
与此同时,李晓朝又不得不承认,太子的话令他彻底放下心。
以昌泰帝的孤僻,即使能容忍儿子继续窝在福宁宫,也无法忍受数不尽的陌生人整日在福宁宫出入。
除非昌泰帝不知道这件事。
李晓朝眸光渐深,没关系,他会绕过程守忠,提醒昌泰帝。
太子被撵出福宁宫,指日可待。
李晓朝离开皇宫,立刻大张旗鼓的搬到将军府的西院,重新布置正院和东院,为太子准备起居和日常读书、批复奏折的地方。
不出半日,太子即将搬到大将军府的消息就如同雪花似的撒遍京都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东宫失火已经过去五日,只要是消息不算闭塞的人家,差不多都已经知道施承善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事。
原本众人看京都频频出错,李晓朝地位不稳,又要面临三省总督的责问,生出趁乱搅局,瓜分大鱼的心思,此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昌泰帝身体欠佳的传言,一年比一年邪门,春耕时真正露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果山陵忽然崩塌,太子无论将来如何,终究是祖上阔过,有余荫可乘。
还是再等等。
先看三省总督对施承善的死,有何反应。
唐臻住进福宁宫,消息灵通的程度远胜从前,听闻外面的传闻也没放在心上,嘱咐程诚为他找新书。
他和昌泰帝毕竟还要在京都混些日子,只要李晓朝在,起码三省总督和陈国公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将手伸到京都。
浑水摸鱼没错,掀起惊涛骇浪,恐怕会作茧自缚。
京都已经足够混乱,至少在下一个浪头打过之前,应该安稳些。
岑戎听到消息,立刻去找在后院练刀的岑威,意有所指的道,“你的太子殿下恐怕又要改主意,转头就决定住进大将军府。”
岑威费解的看向岑戎,太子殿下住进大将军府有什么不妥?
半晌后,他摇了摇头,“你不懂。”
“我不懂?”岑戎的鼻子险些气歪,随手抄起把与岑威手中制式相同的长刀,单手翻过比腰线高半寸的木栏,径直冲向面目可憎的弟弟。
利刃掀起的风浪陡然变得密切起来,时而有金鸣之声。原本在各处站岗的护卫不知不觉的聚集,目光贪婪的望着演武场中央的搏命。
良久之后,岑戎手中的长刀突然脱手而出,他不顾一切的上前半步,平平无奇的窄袖猛地迸射出细细的布条。
岑威的刀尖在后,握住刀柄的手掌尚且与岑戎的脖颈有半臂的距离。
布条触碰到岑威的胸膛,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没能给岑威造成任何伤害。
勉强算是两败俱伤的平局,岑戎笑意盎然,岑威满脸铁青。
“你应该在发现打不过我的时候立刻后退逃命。”岑威捡起红色的布条系在刀柄上,呵斥道,“在战场,我有重甲,也不会给你射出弩箭的机会!”
况且岑威最趁手的武器是长短组合的枪,其他武器只是以备不时之需,随手练练而已。
无论如何,岑戎都没有与他搏命的资格,同归于尽,更是可笑至极。
岑戎越挨骂,笑得越欢,干脆倒在地上捧腹大笑,吓得陆续赶来围观的龙虎军掉头就跑,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岑威面无表情的回到兵器架,放下长刀,拿起长棍,重新走向岑戎。
有的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岑戎凭什么不忿,从小到大,挨揍的次数远超弟弟。
“诶?”岑戎见岑威真的生气,连忙收敛笑意,双手抓住破空而下的长棍,顺势起身,正色对岑威道,“自从知道你朝令夕改,又不打算回家,我每时每刻的心情都与你刚才相同。”
“可惜。”岑戎耸了下肩膀,没好气的抽走长棍,“啧,打不过弟弟的兄长,真没威严。”
岑威的目光从岑戎的脸上,移动到岑戎平平无奇的手腕处。
岑戎立刻从怀中掏出个全新的木制手镯扔给岑威,眉宇间难掩得意,“虽然只能装一发毒弩,但是能保证,百步穿杨,必死无疑。”
“你放心,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早就不再执着于证明我不比你差。”岑戎没正形的依着长棍,笑眯眯的道,“你再厉害,现在敢得罪我,将来回河南也得挨揍。”
岑威举着雕工甚至能算得上精湛的木镯仔细打量,若无其事的问道,“能不能用名贵些的木料,雕工也更精致些。”
“嗯?”岑戎立刻想到岑威的用意,上扬的嘴角顿时垮下去,“可以,只是更耗费时间,我给你嫂子做的那个估计要用半个月,如果要雕刻龙纹,至少得二十天,你不能催。”
岑威点头,沉默的跟着岑戎离开演武场。
“太子让人告诉我,他年初的大病是中毒,有人想要他的命。”走至前院和后院的路口,岑威忽然开口,“他怀疑这个人是李晓朝。”
岑戎愣住,继而满头雾水,“那他怎么还答应李晓朝,愿意住进大将军府?”
岑威短促的笑了下,“只是答应而已,你刚才也说,太子又改了主意。”
“嗯?”岑戎也笑,“他是太子,当然有任性的权利。”
岑戎回想年初的事,彼时他和岑威都在赶往京都的路上,只知道太子染上风寒,缠绵病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但是
“李晓朝为什么毒害太子?”
“因为他在骗我。”岑威冷静的对岑戎道,“太子也不知道是谁毒害他,故意这么说,只是想拖住我。如果我愿意主动帮他调查下毒的罪魁祸首,他也没意见。”
岑戎满脸茫然,缓缓抬起双手扶住脸,然后晃了下头,试图将里面的水晃出去。
他翻了个白眼。
“能不能说人话?你知道太子在耍你玩,为什么还愿意改变主意,留在京都?”
第60章 二合一
岑威停下脚步,认真的思索片刻,答道,“因为他需要我。”
岑戎再次举起手,这次是想要晃出岑威的脑袋中积攒的水。
难道太子殿下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否则他怎么不知道,岑威是个纯种的冤大头。
如果龙虎少将军有求必应,谁会不愿意承认需要岑威?
暂时不论别人,正在河南、陕西翘首以盼的岑壮虎和岑壮牛,绝对能凭实力排在第一位,哪里能轮得到太子!
“我有点头晕。”岑戎挣脱岑威的手腕,有气无力的道,“你再气我,我就立刻回河南,给伯父做苦力。”
岑壮虎可不是能闲得住的人,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亲自到京都抓儿子。
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话说出来,岑戎的脸色比岑威还要难看。兄弟两人彼此对视,眼底皆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嫌弃。
岑威不得不承认,岑戎在同归于尽的方面,确实别有心得。
他若无其事的转过头,佯装没听见岑戎的威胁,解释道,“东宫起火那日,我曾因红莲在京郊出现,担心太子的安危,在宫门落钥之后去东宫求见。”
岑戎脸上的嬉笑收敛,认真记下岑威与太子的争执,凭借多年默契,轻而易举的听懂岑威的猜测,哂笑道,“原来是这样,谁说太子殿下已经被养成废物?这不是挺聪明,只是”
真没想到,傀儡太子竟然藏着如此盛气凌人的面目。
明明什么依仗都没有,就敢如此不留余地的引导岑威做选择,究竟是摸清了岑威的性格,笃定岑威不会恼羞成怒,还是流淌在骨血中的傲慢?
岑戎舔了舔牙尖,强行按下突然涌现复杂,隐晦的打量岑威的表情。
太子装作被李晓朝完全蒙蔽心神,以至于彻底失去理智,成功逼退对皇族依旧抱有希望,打算见机行事的岑威。
不得不在复杂的境遇中改变计划之后,太子又想拉回岑威,干脆继续拿李晓朝做由头。表面上是因为突然知道半年前的中毒,对李晓朝生出怀疑,实际却也告诉岑威,太子尚未定性,依旧有改变的余地。
无论岑威是否猜到太子曾经的意图,在他心中,太子是心思深沉莫测的形象,还是依旧有修剪余地的树苗,岑威都会有继续观察太子的理由。
啧,凶兽环伺的虚弱小狗,竟然是只病恹恹的狐狸。
“可惜什么?”岑威听清半句岑戎的自言自语,随口追问道。
岑戎笑着朝远处走来的苏迪雅招手,如同玩笑般的道,“狐狸再怎么聪明,也比不上猛兽的利齿。”
猛兽可以露出无数破绽,狐狸的尾巴只要被抓住一次就必死无疑。
“不过自古以来就有狐假虎威的故事,如果是只聪明的狐狸,想要少吃些苦头也不是难事。”岑戎意有所指的看往皇宫的方向。
相比从前,他对现在的地位很满意,但即使心中清楚,自己绝对不会有机会,谁又能拒绝做皇亲国戚的诱惑?
三年前,没人能想到,河南会竖立起龙虎军的旗帜。
如今又岂能妄下定论,龙虎军的旗帜无法插在京都的城墙上?
岑威抬手挡住岑戎眼中的蓬勃野心,语气平淡的提醒道,“龙虎军打不赢北疆军。”
岑戎立刻反驳,“刚从岑家村走出去的时候,我们只能到处逃窜,现在打不过,将来”
“将来也不能,陈国公不会发兵,我也不会应战。”岑威摇了摇头,打断岑戎的话,忽然问道,“你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做副将,无法做将军吗?”
“我不知道。”岑戎拽下岑威的手,眼睛亮的惊人,“我也不想知道。”
在家靠父辈,出门靠兄弟,他很骄傲,完全没有改变或长进的意图。
岑威满腹叮咛的话顿时噎住,颇为无奈的打量岑戎,贴在对方耳边留下两个字,径直朝府外走去。
难得京都的变故暂时平稳,陷入诡异的平静,岑戎终于有时间门陪妻子,他何必留下碍眼?
想到启程来京都之前,他的叔父,岑戎父亲的嘱咐,岑威顿时觉得头疼的厉害,有些不自然的躲开苏迪雅的笑脸,脚步无声加快。
不仅岑戎总是有想不通的事,岑威也有想不通的事。
为什么他是弟弟,岑戎不靠谱。
岑壮虎是哥哥,岑壮牛却那么不靠谱。
他和岑戎再怎么肝胆相照,无话不谈,也管不得人家的夫妻之事,如何能张得开口,替岑壮牛催孙子?
苏迪雅目送岑威走远,连跑带跳的飞扑到岑戎背上,低声道,“你们要是有正事,我们可以改天再去温泉庄子。”
岑戎摇头,握住苏迪雅的手,“有正事的是他,不是我。”
见妻子眉宇间门还有迟疑,岑戎贴在对方耳边道,“你放心,等他真有正事的时候,别说我们是在京郊庄子,哪怕是在他也非得隔着窗户给我叫起来不可。”
苏迪雅轻咳了声,毫不犹豫的抬起手,不轻不重的拍在岑戎脸上,粉面含怒,“胡说什么!”
岑戎闻言,面露心虚,出口的话却依旧没个正经。
短短几句话,轻而易举的令苏迪雅放下因为京都风声鹤唳的气氛,逐渐增长的紧张。
岑戎难免因此又挨几拳,好在他皮糙肉厚,从小到大最习惯挨揍,完全不在乎没用的面子,只是觉得苏迪雅的反应有趣。
在草原的时候肆无忌惮的姑娘,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过几段露水情缘,还要求他和她哥哥比岑戎至今记得他被调戏的脸红心乱,恨不得找个地缝里藏进去,又舍不得不看苏迪雅的心情。
没想到嫁到河南,苏迪雅竟然入乡随俗,变得羞涩起来。
夫妻两人笑闹之后,满身轻松的坐上出城的马车。
岑戎见苏迪雅没骑马也跟着钻进马车,随口说些在外面遇到的趣事逗苏迪雅开心。可惜他的大多数心思都放在被困在宫中的岑威身上,只说出两件亲卫闹出的笑话就黔驴技穷。
好在苏迪雅并不在意,她从贴身衣物中取出封信交给岑戎,指尖隐隐发白,故作不在意的道,“家里送的信,你和弟弟都不在,他们就让我保管。”
她嫁给从前素未蒙面的岑戎,从关西七卫远迁河南,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肩负的责任。
只不过格外幸运,她会因为岑戎难以抑制的高兴,岑戎也很喜欢她。
即使没吃过被防备的苦头,听到送信的人愿意将岑壮虎写给岑戎和岑威的家信交给她保管的时候,苏迪雅依旧难掩激动
然后在兴奋又紧张的情绪中将信藏到最安全的地方,当着岑威的面完全不好意思提,生怕岑威当场管她要信,没办法解释。
又怕她说信在房中,岑威会觉得她不重视家信,不再信任她。
只能心安理得的栽赃给岑戎。
这大概就是汉人说说的夫妻本是林中鸟?
岑戎完全没察觉到苏迪雅的心虚,一目十行的浏览信中的内容,脸上的笑意逐渐转为嘲讽。
他揽住苏迪雅,仔细的教她信中的每个字是什么意思。
苏迪雅聪明的忽略她听不懂的话,向岑戎确定她听明白的内容,“沈妹妹被接走了?”
她到河南之后,没有马上与岑戎成婚,因为岑壮虎也要迎娶继室,人选是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寡居的胞姐。
沈婉君是岑壮虎的继室带去的女儿,勉强算是岑壮虎的继女。
苏迪雅知道她在河南独自度过的新年和坐立不安的两个月,皆是因为沈思水要求沈夫人先过门,再加上她与沈夫人身上都肩负联姻的重任,自然不会看沈夫人和沈婉君有多顺眼,始终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生疏态度。
听见沈婉君被接走,眼睛立刻明亮起来。
岑戎低头在苏迪雅脸侧轻吻了下,低声道,“沈婉君被沈思水的幼子接走,已经在前往京都的路上。伯父嘱咐我提前为他们准备暂住的地方,不要失了风度。”
苏迪雅闻言,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的浅淡,如同被风雨摧残的花骨朵,垂头丧气的靠在岑戎肩上。
岑戎轻笑了声,重新折叠信纸塞回苏迪雅怀里,语气中含着几不可见的冷意,“你放心,河南有一个沈夫人已经足够,不会再有第二个。”
“真的?”苏迪雅立刻昂起头,眼睛再度汇聚明亮的光芒。
岑戎顿时心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隔着薄薄的眼皮吻苏迪雅的眼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没有!
苏迪雅心花怒放,抱着岑戎的头,高兴的亲上去。
良久之后,两人克制分开,苏迪雅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岑戎,岑戎却转头研究马车的雕刻。
“沈婉君在岑威眼中,如同路边的树,崖上的花,能在他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因为有可能出现在他的战场上。”岑戎鬼使神差的道,“岑威用在太子身上的心思,不知道是沈婉君的多少倍,肯定不会主动求娶沈婉君。”
苏迪雅愣住,继而满脸费解,“可是太子好像不可以嫁给弟弟?”
此话一出,岑戎比苏迪雅更茫然。
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心不在焉,拿来举例的人有多离谱。
他尴尬的咳嗽半晌,无力的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苏迪雅明媚的眼睛中明明白白的写着疑问。
那是什么意思?
“难道”苏迪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捂住嘴,做贼似的问,“太子是女扮男装?”
尴尬到极致,岑戎反而笑出声,又将苏迪雅揽入怀中,意味不明的道,“我倒是很希望如此。”
放眼天下,如今只有今上的亲生血脉才有资格招龙虎少将军为婿,不是吗?
沈思水哼。
岑戎眼底闪过嘲讽,念及自家伯父目前还是沈思水的姐夫,终究还是忍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嘲讽。
想要凭区区一个当成侄女养的女儿,换取龙虎军的支持,简直是白日做梦!
岑威要是有那样的野心,肯让龙虎军冒险,怎么可能看沈思水的脸色?
苏迪雅好奇的问道,“伯父打算让弟弟娶谁?”
岑戎摸了摸苏迪雅的头,笑道,“如果岑威有格外喜欢的人,哪怕是杀猪的屠妇,伯父和父亲也舍不得逼他。”
“只是娶妻的话”他摸了摸下巴,煞有其事的道,“好像只有陈国公府的姑娘和江南总督府的姑娘,身份足够尊贵,能与郡主平起平坐,不至于自行惭愧。”
苏迪雅被打趣的脸色羞红,转过身不再理岑戎,充满不安的心却随着耳边的脉搏逐渐平稳。
无论是谁家的姑娘,只要岑戎觉得可以,她就不怕与对方相处不来。
岑戎默默转身,完全苏迪雅笼罩在怀中,目光逐渐幽远。
岑威将来的妻子,恐怕十有八九是出自陈国公府。
如果是沈婉君嫁给岑威,龙虎军与湖广结成更亲密的联盟,伯父必定不会放弃主导地位。
可是换成陈国公府的姑娘,思及岑威的态度,岑戎却有些拿不准。刚才岑威离开的时候,特意提醒他留意瓦刺。
岑戎只是不擅长纵观大局或者说他无论在哪里,身边都不缺纵观大局的人,所以在这方面不算上心。但是他不是傻子,不至于岑威提醒到这个份上,依旧看不透岑威的顾虑。
圣朝饱受天灾影响的同时,瓦刺也内乱不断。
自从烈宗时期,陈国公的先祖宁王堪称惨烈的胜利之后,瓦刺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对圣朝发兵。
北疆偶尔的小打小闹,只是瓦刺部落心血来潮想要抢些东西就走的小摩擦,完全不受瓦刺王庭的影响。
如果陈国公被卷入圣朝内部的战争,抽身乏力,瓦刺未必还会像如今这般安静。
岑戎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怪不得岑威说打不赢,不会应战。
即使能打败北疆军,龙虎军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如果瓦刺大军突然兵临城下,溃败的北疆军扛不住,处于北疆军后方的龙虎军,应该捏着鼻子,放下生死恩怨支援不久之前的仇敌,还是等着瓦刺踩着北疆军的尸体打过去?
啧,果然赢不了。
可是与陈国公府联姻,应该以龙虎军为首,还是以北疆军为首?
陈国公是英豪,他的儿子似乎找不出比岑威更像样的将才。
岑戎的脸上终于扬起笑意,只要亲眼看到岑威在战场的模样,没有人能忘记这段记忆。
他收紧手臂,满足的闭上眼睛,在耳边清浅规律的呼吸声中陷入沉睡。
岑威完全不知道,他的兄长有多么的操心,只是在艳阳高照的大街上,莫名觉得背脊发寒。
“少将军。”孟长明府中,守门的奴仆是个头发斑白的老汉,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可能是怕岑威等得不耐烦,他刚扶着墙壁站起来,立刻朝岑威招手呼喊。
岑威没等老汉上前,主动下马走过去,问道,“孟长明可在?”
“相爷不在。”老汉乐呵呵的摇头。
早在去京郊请在庄子养病的孟长明回来教导太子的时候,岑威就已经通过老汉,得知孟长明对宰相的执念。
即使圣朝早就没有宰相,他也要顶着文官的弹劾,众人的嘲笑,坚持令府上的仆人称呼他为相爷。
岑威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东宫的大火之后,他与太子的交集只有福宁宫的宫人替太子的传信。
从那之后,太子没有召见他,他也没有去给太子请安。
两个人就像是在隔空较劲,偏偏又没人动怒。
来找孟长明之前,岑威已经先后去找过梁安和陈玉,得知两人被燕翎请走,不出意外,下个被邀请的人就是他。
正是因为暂时还不想参与进施承善和胡柳生之间门,阴阳相隔的对峙,岑威才来找孟长明。
如今看来
岑威掀起长袍,面色如常的坐在孟长明的门槛上,对老汉道,“日光毒烈,我有些冷,在这里休息会。”
老汉闻言,笑的见牙不见眼,热情的道,“好好好,我这就去给您倒冰水!”
“谢谢”岑威点头。
走到岑威身侧的骏马原地趴下,马头随着老汉的身影移动,时不时的蹭蹭岑威的下巴,很像在疑惑,这两人究竟谁的耳朵有毛病。
孟长明主动进宫为唐臻上课的行为,令唐臻时不时的看向窗外,确定太阳的位置。
说来惭愧,孟长明已经回京教他读书数月,这还是第一次没有突然阴阳怪气,连续一个时辰都在认真的解释书中的内容。
唐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孟长明的身后。
很好,没有黄鼠狼的尾巴。
“你在看什么?”
孟长明发现唐臻的走神,平淡的声音立刻变得尖利,吓得落在窗外的飞鸟立刻逃跑,恰到好处的为陡然凝滞的气氛添了几分生气。
唐臻面无表情的抬起眼皮,直视孟长明的眼睛,然后心虚的低下头。
不是他有意敷衍孟长明,委实是孟长明作为老师,过于刁钻,总是下方设法的找太子的麻烦。
如果太子是团松散绵软的云,无论怎么戳都会慢吞吞的恢复原样。
孟长明给云朵瘦身的意图难以成功,会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毅力,想尽办法的将洁白的云,染成其他颜色。
什么色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给他变!
唐臻不介意伪装,但是他不愿意每天在同一个人面前伪装。
这会令他觉得无趣,干脆明目张胆的摆烂。
面对孟长明的步步紧逼,唐臻吝啬于做出胆小怕事之外的任何表现。
这还是看在孟长明教的知识确实很有用的份上,唐臻才愿意给点回应。
孟长明拿起毛笔,用尾部轻敲唐臻面前的桌面,“这就是殿下对老师的态度?”
“对不起。”唐臻敷衍的道歉,张嘴就是篇强调天地君亲师的经典短文,偏偏眉宇间门只有浓郁的愧疚,令人无法肯定这究竟是真诚的道歉,还是隐晦的冷嘲热讽。
孟长明抬起眼皮,仔细打量唐臻的表情,若无其事的嘲讽道,“我还以为这些日子是在对着石头念经,没想到是石头成精,拓印书本。”
唐臻思想放空,双目呆滞的与孟长明对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你在骂我?”孟长明的语调陡然升高。
唐臻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满脸诧异和惶恐,瑟瑟发抖的给孟长明道歉,如果孟长明的态度依旧强硬,他可以适时的流几滴眼泪。
但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配单独欣赏他的沉浸式表演。
唐臻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皮,装出被骂懵的模样,呆滞的望着孟长明。
通过孟长明,唐臻终于能肯定的否认民间门流传的俗理,人的相貌与性格没有必然关系,也不会受到经历的影响。
所谓相由心生,只是主观错觉。
否则性格刁钻刻薄,在最少年得意的时候开始蹉跎的孟长明,怎么会同时拥有风流倜傥的仪态和浓眉星目的神采?
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训斥持续半个时辰,清朗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唐臻的困意也无法在隐藏,趁着孟长明饮水,偷偷的打了个哈欠。
不出意外的出现意外。
没等孟长明开口,唐臻难得主动认错,“对不起,我昨夜背书到三更”
这算是对孟长明的奖赏,姿态风流的文曲星引经据典,如果忽略具体的内容,委实能称得上是视觉和听觉俱全的盛宴。
既然如此,自然要及时给予回应,让孟长明多骂一会。原本已经差不多出气的孟长明果然被唐臻的话吸引,眉头紧皱,眼底皆是怀疑。
不仅怀疑太子撒谎,为什么有人需要背书到三更。
同时也怀疑当初岑威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他才答应回来教太子读书,难道他的脑子在睡梦中被雪雪啃过?
良久的沉默之后,孟长明从广袖中抽出根两掌长的木棍,面无表情的道,“伸手。”
唐臻难以置信的看向孟长明,“首辅?”
“叫我老师。”孟长明用木棍敲了敲桌子,发出沉闷的声音,“伸手!”
唐臻垂下头,眼中飞快的闪过暗色,故意磨蹭又听话,表现的懦弱至极,颤抖着举起白皙的手掌,紧紧闭上眼睛。
孟长明又敲了敲桌子,沉声道,“袖子撸至小臂顶端,为师给你留些体面。
“是”太子哽咽的应声,胡乱撸起袖子,即使没抬头,也能令人感受到他的慌乱和惧怕。
然而某个瞬间门,唐臻却陡然愣住,眼睛死死的盯着手肘处,指腹大小的云朵形胎记。
他抬起头看向孟长明,对方也在看那处胎记,目光前所未有的认真,眼底满是错愕。
唐臻眯起眼睛,无声勾起嘴角。
孟长明居然已经在怀疑他的身份,可惜这具身体,确实是太子殿下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