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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启明制造厂

    宿舍里一片寂静。

    在场的反应各有不同。汤小光惊叹不已,这向宁生个病竟然想要他们四个都留下来陪他,真敢说呀。

    一般人就算心里再想,也讲不出口。

    汤小光对向宁的认知再次被刷新了。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拍手叫好。

    诚实到这份上,也是一种本领。

    马强强是既高兴又无措:“哥,你想我陪你啊,那我今晚不回家了吗?”

    “家还是要回的,咱们说会话就好。”陈子轻揉揉有细微异物感的眼睛,“被套还没换呢。”

    “那你下床,我现在换。”马强强是个贴心的,他去最上面的柜子里找到一件冬天的工作服外套给陈子轻穿上,还用枕头巾铺在椅子上面,铺了两层。

    陈子轻摇摇晃晃地坐了上去,他裹着外套:“辛苦你了,小马。”

    “不辛苦。”马强强笨手笨脚地拆着原来的被套,手被针扎了,他就把针拔出来搔搔头皮,扎在袖口,垂落的红线在他的动作下晃动。

    陈子轻看马强强把棉絮都扯出来了一点,手忙脚乱地拍掉。

    工厂难进,但是如果家里长辈在厂里有岗位,晚辈是可以不用考察直接进来的。

    马强强就是这种类型。

    他爹是厂里的老工人,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了,他就接了他爹的班。

    否则以他的能力是达不到招工要求的。

    他进了厂被分配到第一车间光辉组,原主一开始是极力抗拒的,为此一再向李科长发出调整组员名单的请求,李科长用“无规矩不成方圆”和“组长要做表率”堵原主的嘴,原主没办法才一对一地盯紧马强强的生产力,严禁他给组里拖后腿拉低水平线。

    马强强还算争气,尽管为了跟上大部队,付出的辛苦比较多。

    陈子轻一直在看马强强,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在想别的事,只会以为他看得入神,眼珠都不带转的。

    钟明本来就被陈子轻的厚脸皮震惊到了,如今见到这一幕,他放在陈子轻脸上的视线渐渐沉了下去,浮出来一丝饱含某些因素的反感。

    同性恋是放荡特质吗?没有原则,随随便便。

    陈子轻有所感应地回过头,及时抓见了钟明的表情,他疑惑不解,怎么感觉……钟明把他当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他做什么了?

    原先不是把他当瘟疫病毒躲着的吗,怎么给他安排新角色了?

    陈子轻犹疑地喊了声:“钟师傅,你来找我是……”

    钟明口气硬邦邦地打断:“路过。”

    “路过的啊。”陈子轻的下巴埋在外套毛领里,十分的纯良无害,“那你进来坐坐?”

    钟明没拒绝,也没同意,树桩一个。

    陈子轻不自觉地求助宗怀棠,然后就被他目光里的戏谑给整得一噎。

    宗怀棠把他桌上的台灯打开,调到他的方位,照他惨白的脸唇和乌黑的眉眼:“你要我们四个在你宿舍做什么,搓麻将?”

    “搓麻将?”陈子轻严肃,“那是不对的。”

    “你还有理智?”宗怀棠扫视另外三人,一本正经道,“我们向师傅还有理智。”

    陈子轻:“……”

    他打了个哆嗦,因为不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的马强强带来的精气神不见了,又凄惨可怜上了。

    宗怀棠偏过头不想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哥,床铺好了。”马强强热切地喊陈子轻,“你快躺回去!”

    陈子轻被马强强搀扶着回到床上,刚换的床被却比捂了很久的要暖和,他感觉全身的骨头关节都没那么疼了。

    马强强给他掖掖脚那头的被子,大孝子似的。

    陈子轻眼里的异物感还在,他扒着左眼的眼皮:“小马,你看看我这边的眼睛,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马强强就趴在床前,认认真真检查他那只眼睛:“好像是棉絮,是我换被套的时候跑进去的。”

    说着又开始哽咽吸鼻子。

    陈子轻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注意到,你给我弄出来吧。”

    马强强的脑袋有时候生锈,有时候倒是灵光,这回他就知道没上手,而是去拿毛巾,揪起一小块,慢慢把陈子轻眼里的棉絮沾出来。

    陈子轻眼睛好受了,他又说自己腿肚子疼还涨,马强强就给他按给他揉。

    完全无视了其他人。

    钟明不声不响地走了,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多后悔上来过一样。

    孙成志蹲在一楼走廊的台子上咬茶叶尖:“师兄,你去二楼干啥?”

    钟明不回答。

    “不是吧,师兄,你不信我去看了,还要自己去?”孙成志掉下来,大牙缝上戳塞着一片茶叶,舌尖掠着玩。

    钟明闷头进宿舍:“ 孙二,你没事少跟向宁接触。”

    “啥话啊,我有事也不跟他接触。”孙成志好奇地走上去,搭着他厚实的肩膀,“师兄,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钟明有难言之隐:“别问了,记着师兄的话就行。”

    师兄弟二人这一出,有种电视里那种老和尚对小和尚告诫“山下有妖鬼,食人心勾人魂,不要上当”既视感.

    极度怕鬼的陈子轻眼睁睁看着阳气最重的钟师傅离去,半天都没压下那股子惆怅。

    钟明这就走了。

    都没有用上他,哎。

    门外进了风,陈子轻把自己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红的眼睛,他问戴了手表的汤小光:“汤同志,几点了?”

    汤小光抬起手臂吹吹表盘:“九点十分。”

    “太晚了。”陈子轻蹙眉喊看着地上鞋子发呆的马强强,“小马,你快回家吧。”

    马强强迟缓地抬头:“我忘了给你把枕头巾换掉了。”

    “明天再说吧。”陈子轻不在意。

    “不换不行!”向来任意揉搓的马强强竟然强硬了起来。

    陈子轻错愕:“好吧,那你换吧。”

    马强强把枕头巾搭在枕头上面,仔细铺好,正面背面都摸了又摸,像是确保平整没有褶子。

    陈子轻瞥见了一点红:“小马,你的手指怎么一直在流血?”

    “没啥事,针戳的。”马强强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哥,针在床尾外套上插着,你用的时候当心点别被戳到,我走啦?”

    陈子轻脑子又昏了:“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马强强露出大大的笑脸,“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保准早早来厂里,我给你带早饭,我妈煮的红豆粥。”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后,207回到原先的人数,气氛逐渐恢复到了压抑的程度。

    陈子轻蔫了吧唧。

    窗边的宗怀棠意味不明:“向宁,你挺会使唤人。”

    陈子轻顿时义正言辞:“宗技术说得哪里的话,小马跟我不是普通同事,他把我当哥哥,我也是真心拿他当弟弟看来。”

    宗怀棠瘸着腿一步步走到床前,陈子轻有种不好的预感,心理上产生出激烈的逃避念头。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宗怀棠就已经一手搭在床头铁栏杆上,一手体贴地给他理了理被子,凑到他耳边说:“当弟弟?扇耳光那么当?”

    陈子轻心里骤然一惊。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段啊,怎么又缺了,怎么总是缺这缺那!

    他紧接着头皮发发紧:“陆系统,我不是抱怨工作环境,也没有怪罪你们的规则。”

    系统不出声。

    那就是没有当回事。

    陈子轻长舒一口气,他轻动嘴唇告诉宗怀棠:“以前是我不好,我有些激进,思想上不够健康,我迷途知返了,宗技术,我向你保证。”

    后半句的音量是正常音量。

    宗怀棠头一回接触这种神经病,动手吧,一看就经不住,嘲吧,人转脸就对你笑,你态度冷点,对方还是凑上来,怎么都没辙。

    更是稀里糊涂就提交了换宿舍的申请报告。

    头疼死了。

    他迎着陈子轻期待求表扬求认可的目光,残忍地说:“你知不知返关我屁事,你跟我保证什么。”

    陈子轻受到打击,他问看傻眼的汤小光:“汤同志,你信我吗?”

    汤小光小鸡啄米地点头。

    陈子轻颤声:“谢谢你,你人真善良。”

    宗怀棠:“……”

    “宗技术,你去哪啊?”陈子轻可怜巴巴地问道。

    宗怀棠闻言,头也不回:“我不善良,不配留在你宿舍。”

    陈子轻唉声叹气:“怎么一不高兴就要走呢。”

    “噗”“噗”

    汤小光竭力忍着笑,捂嘴的手心里发出气声。

    宗怀棠铁青着脸朝汤小光吼:“别听戏了,点你的香。”

    汤小光听戏被抓包,他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调整状态:“向师傅,那我开始了啊。”

    陈子轻感激万分:“麻烦你了。”

    话说完就改变了主意,最终还是让宗怀棠点的,原样操作。

    香又灭了。

    汤小光用手肘拐了拐宗怀棠,示意他看当事人。

    宗怀堂的视线从灭掉的香转到像没气了的人脸上,一阵沉默。

    汤小光也看过去,不知道要说点啥才能打开令人窒息的场面,这时候,此情此景,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

    悉悉索索声后,陈子轻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躲了进去。

    里头传出压抑的抽噎。

    宗怀棠去拽被子,遭到了一股阻力,他使了劲,一把扯开,盯着飞快背过去把后脑勺对着他的人,无语中夹杂着无奈。

    “差不多得了,一个人的魂如果真丢在了外面,要么尖叫要么昏迷,不会有什么意识,你看你有哪点符合?”

    陈子轻被汗浸透的后背一麻。

    “我能正常跟人交流……那我就是魂缺了。”他疑神疑鬼,“不然为什么没有香灰掉下来?”

    “可能性多了去了。”宗怀棠说。

    “比如?”

    宗怀棠把踩到的鞋子踢到床底:“你不会自己思考?”

    “我思考了啊。”陈子轻喃喃,“我们坐在一起,你就在我边上,怎么你没事。”

    “我知道了,你阳气重。”他自问自答。

    宗怀棠:“……”

    背对他的人就小声指责,“别再说是你没点好香了。”

    陈子轻把手伸向后面,摸到被子重新包住自己:“你那是哄我的。”

    宗怀棠面色一变,他哄了吗?算哄?

    汤小光在后面想什么事情没有留意床前的动向,他走近点说:“怀棠哥,向师傅他……”

    “不知道。”宗怀棠转身出去了。

    汤小光一头雾水,他瞅着向宁脑后一撮乱糟糟的湿发,心说这有点可爱啊。

    谁能想到他很鄙视的伪君子,有天能被他这么想。

    “向师傅,别多想啦。”汤小光搓搓犯困的脸,打哈欠的时候捂嘴发出哇哇哇声,“快睡吧。”

    陈子轻睡不着。

    按原主记忆里的方法,只要香灰落了掉在他头上,魂就回来了,怎么他的香会在中途灭掉呢,一连两次都是那样。

    虽然他是借尸还魂,不在常规的跑道上面。

    陈子轻好像记得自己从走进放映厅到坐下来期间的感受,又好像不记得了,他想着想着,意识模糊了起来。

    “睡了啊。”汤小光犹豫了一小会,下定决心问向宁,“你的小名是什么?”

    陈子轻半梦半醒:“轻轻……”

    “qingqing?”汤小光一脸诧异,“哪个qingqing?”

    陈子轻的眼皮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

    汤小光费了老大的劲才从细碎的字眼里拼凑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出生很轻”

    汤小光激动拍手:“原来是轻轻啊!”

    他跑出去找宗怀棠显摆。

    宗怀棠不在宿舍门外,他走远了些,在长到走廊的那棵树前,碾果子玩。

    汤小光也去摘果子,笑嘻嘻地说:“怀棠哥,我知道向师傅的小名了,你绝对猜不到。”

    宗怀棠还在纠结到底哄没哄,没听他说的什么。

    汤小光重复了一遍,硬要把这份意外的收获摊出来。

    宗怀棠这回听清了,他的指间沾着一些褐色汁液,懒洋洋地抹在树叶上面,没什么兴趣,不接这个话茬。

    汤小光只好自己招了:“是轻轻,轻轻的那个轻轻,你说奇不奇怪。”

    宗怀棠倏地开口:“你要喊魂?”

    “我在书上看到过一个喊魂的法子,回忆了一下能想起来七七八八。”汤小光把果子扔到楼下,“他的症状有点像受了惊吓,我去放映厅喊一喊,你在他宿舍等我。”

    “到时候我要在宿舍外头喊向师傅小名,问他回来没有,怀棠哥你就替他说,回来了,我们一来一回走三遍,我才能进宿舍。”

    汤小光的脸上有沉着睿智的光芒:“对了,我得拿着他看电影穿的衣服去放映厅,进了宿舍我要把那件衣服盖在他身上,他睡醒就好了。”

    宗怀棠没说话。

    汤小光兴致勃勃:“他今天的一身衣服还没换吧,那我只能现脱了。”

    宗怀棠扯住汤小光的衣领:“去我屋,我放床上那件褂子。”

    汤小光一下子没听明白这里面的关系。

    宗怀棠皱眉不耐烦:“还不走?”

    “怀棠哥你的褂子给向……”汤小光正说着,宗怀棠就松开他,往207走去。

    “啧啧啧。”

    汤小光两片水红的嘴唇砸吧砸吧,向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下了不少功夫吧,竟然都穿上了宗大爷的褂子。

    看来宿舍很快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汤小光美滋滋地去蹦跳着下楼,去给向宁喊魂。

    大礼堂在生产区那一片,从生活区过去要先骑车,后爬石阶,快点都要几十分钟。

    喊魂不能骑车,得步走,那就更慢了。

    好在沿途有路灯,光照范围还行,不会很难走。

    汤小光一刻不停地穿过公路进山,整个大礼堂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静静立在树丛里,他推开了大门。

    进制造厂见习到今天,汤小光已经看过好几部电影了,对这里不陌生,他往左找灯开关。

    手指顺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摸索。

    汤小光看着是只小菜鸡,胆子其实挺大的,他心不慌气不乱地找到开关打开。

    黑暗一哄而散,通道只有他自己的哒哒哒脚步声,他手拿褂子走进空无一人的放映厅,放开喉咙大声呼喊。

    “轻轻,我们回家啦!”

    “轻轻,我们回家啦!”

    放映厅里响着汤小光的回声,他喊一声,就回他一声。

    这一幕发生在晚上,胆子再大都有点瘆人。

    他抖抖皮肉上面的小颗粒离开放映厅,走几步,又喊:“轻轻,我们回家啦!”

    边走边喊。

    一路上都没碰到巡逻的,或者睡不着出来溜达的同志。

    直到进了生产区,他才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背身站在水塔前,仰头对着职工宿舍楼的方向。

    喊魂途中不能跟人说话,汤小光就没有上去打招呼,匆匆走了。

    他爬上楼站在207门口,甩了把头上的汗:“怀棠哥,轻轻回来了吗?”

    宗怀棠倚在床头看道歉信,就写了一段,有几个字的笔画揉在一起,明显就是自己不确定对不对就想糊弄过去,他划掉,在底下打个箭头拖出来,写上正确的。

    听到汤小光的声音,宗怀棠瞥床上的人:“回来了。”

    “怀棠哥,轻轻回来了吗?”

    “回来了。”

    “怀棠哥,轻轻回来了吗?”

    “回来了。”

    汤小光进了宿舍,把那件褂子盖在陈子轻身上,捞着身前微微汗湿的格子衫说:“好了,完事了,我们回去吧。”

    宗怀棠把笔帽拧上。

    汤小光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他抓你衣角了啊。”

    “乖乖,我的乖乖。“汤小光戳戳抓着宗怀棠衣角的那只手,憋着笑说,”我帮你把他的手掰开,让他抓我的,我今晚就在这陪他吧。”

    宗怀棠揉着脖颈转头:“你不是一向看不起他?”

    汤小光耸耸肩:“他崇拜我,那我对他就改观了。”

    宗怀棠一脸莫名:“崇拜你?”

    “对啊对啊。”汤小光沾沾自喜,“就是邀请你搬去他宿舍那次,他出来跟我说话,看我的时候眼里可是有星星的。”

    宗怀棠讥笑:“汤小光,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一个男的看你的眼神有星星,值得炫耀?”

    汤小光如梦初醒,脸上的得意没了。

    宗怀棠说:“你先回去。”

    汤小光眨巴眼:“你留下来陪他是吧……”

    “我等会也走。”

    “噢噢。“汤小光实在是困,没多待。

    宿舍的门一带上,宗怀棠就去掰陈子轻的手,没掰开,他打算再掰,耳朵就捕捉到了一声梦呓。

    “宗技术……”

    宗怀棠的心跳很微妙地慢了一拍,又快了起来。

    “钟师傅……”

    宗怀棠的那点微妙瞬间烟消云散,他俯身去弹陈子轻的脸。

    “我们向师傅这是梦到谁了,在这乱叫。”

    陈子轻拉到脸上的手,歪头枕上去,蹭了蹭,他蹙紧的眉心舒展了些,沉沉睡去。

    宗怀棠霎时犹如被蜇,大力将手抽了出来,他使劲搓被蹭的地方,搓红了皮,搓得发烫发疼,垂下来的时候指尖轻抖。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

    上半夜的时间剩得不多了。

    宗怀棠在床边坐下来,脚抬起来搁到床上伸直,拿陈子轻当踮脚的。

    汤小光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西边走廊忽然停电了,他的余光恰巧撞见了这一幕,不禁咽了口唾沫,二楼咋回事啊,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怎么还没揪出来。

    幸好一楼没这情况。

    别的楼栋也没,就这层有。

    汤小光下楼梯到一楼,猝不及防地跟一人撞上,他张嘴就要埋怨,看清来人立刻憋了回去:“孙师傅,你怎么没睡?”

    “撒尿。”孙成志回了两字。宿舍有个人跟向宁一样,一会说冷一会喊疼,师兄让他顾虑一下室友情别乱发脾气,他忍气吞声被烦得睡不着,出来吹吹风,晚点再回去。

    汤小光听到那两字就来了点尿意:“你是撒好了还是要去啊,要去的话我们搭个伙。”

    “你当是吃饭啊还搭伙,自己去。”孙成志没给好脸,汤小光被他气走了。

    孙成志过了上半夜才回宿舍,他懒得爬上去了,就把旁边床的下铺赶上去,自己躺到对方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上铺的室友下来了。

    孙成志用被子捂住耳朵。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室友回到了上铺。

    床发出吱呀声。

    孙成志本不想理,没想到一会就来个吱呀声,一会就来个吱呀声,上铺的似乎在时不时地翻身。

    师兄跟另一个室友都没反应,睡得很死,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他一脚蹬在头顶床板上面:“他妈的到底睡不睡啊,不睡就到外头去!”

    “我身上疼,喝点药就睡,不好意思啊,孙师傅。”

    人回答他了,声音是从桌子那里传过来的。

    那人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墙角柜子,说话时隐隐约约有牙齿不停摩擦的咀嚼声。

    正是好睡的点,孙成志反应木钝没去想他什么时候又下来了,只骂了两句脏话就接着睡,他换了几个睡姿,越睡越到外面,手搭在床边垂了下来。

    迷迷糊糊的,感觉有只手抓住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把手拿回来,伸到眼前看看,什么都没。

    睡昏头了吧。

    孙成志踢开肚子上的棉被,翻身继续睡。

    怎么好像闻到了一股蒿子粑味,还是从床板底下窜上来的。

    他下意识地趴在床沿,半个身子挂下去,掀开床单,手伸到床底下摸了摸。

    摸到了一张人脸。

    “靠!”

    孙成志骂骂咧咧地扯住几缕头发,大力把人拽出来:“有床不睡睡床底下,还他妈偷吃老子的……”

    后面的咒骂卡在嗓子里,惊叫着缩回了手。

    是上铺的室友,他僵硬地躺在地上,身子在床底下,头在床外,脸朝上,跟孙成志面对面。

    表情狰狞扭曲,仿佛遭受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黑洞洞的嗓子,眼睛向外突着,死死瞪着他。

    第18章 启明制造厂

    死人了。

    9号楼的二楼前些天爆出电线被拉坏导致停电,之后每晚东西两边走廊都会出现那种事,今晚一楼又出了人命。

    整片职工楼都惊动了,一大波一大波地跑去103查看情况,只有因为看电影感染病痛的十来个人没到场,其中就包括陈子轻。

    那十来个人当晚就从室友嘴里听说了,陈子轻的室友还没搬进来,他又昏睡着,外面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直到第二天早上。

    马强强带着家里煮的红豆粥来叫醒了他,问他身体有没有好点,他才感觉昨晚折磨他的那股子痛苦消失了。

    “好了……”陈子轻不敢相信,“我好了!”

    他开心着,楼下有人在哭。

    “怎么了?”陈子轻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疑惑地坐了起来。

    “我们车间有个同志没了。”马强强悲痛地说。

    陈子轻:“没了是指……”

    “死了“这两个字他没说出来,用的口型。

    马强强点头。

    陈子轻得到确认的第一反应是,死人跟任务有关吗?应该不会吧。

    “怎么死的?”他压下震惊。

    马强强扣着饭桶的盖子:“大家猜的是他冷迷糊了,躺到床底下了,孙师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陈子轻垂眼看昨晚做梦掐住的血痕,孙二发现的啊。

    “听说那同志嘴里有股子蒿子粑味,死前吃了孙师傅的蒿子粑,把他藏饭盒里的三块全吃了。”马强强说,“估计是太难受了,想着吃点东西能好些。”

    陈子轻问道:“厂里怎么处理的?”

    “还没下通知,大概要到下午或者明天。”马强强把饭桶打开,“哥,粥有点烫,我放一下子。”

    “你放吧,我现在不吃。”陈子轻出了被窝,脚伸到地上找鞋子。

    没找着。

    放床前的两双鞋子呢?

    陈子轻正要弯腰去床底下找,马强强就把一双黄球鞋放到他脚边,他穿上出去。

    楼下哭的是那同志的几个家属,连夜从村庄赶过来的,风尘仆仆憔悴沧桑。

    同志的尸体就在板车上面,身上盖着棉被。

    家属围在板车前哭得肝肠寸断,尤其是一双老人,要不是有刘主任跟钟明扶着,他们就倒下了。

    陈子轻是孤儿,没有父母,他出车祸就来了这里,要是他做任务失败回不去了,没人为他哭。

    因为唯一关心他的院长已经走了。

    陈子轻就这么站在走廊看这场死别,扶着老人的钟明抬了下头,他们对上视线,两人眼里都有血丝。

    “我的儿啊——”

    老人趴在儿子身上不断拍打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周围的同志们小声抽泣。

    那股子悲伤随风飘到了二楼,陈子轻有点动容,背后突然响起声音:“哥,粥可以吃了。”

    陈子轻吓一跳,他搓了搓手臂:“我下去看看。”

    “吃了再下去吧。”马强强说,“底下那么多人呢,我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子轻想想也是,他就回了宿舍.

    红豆粥煮得很粘稠,一看就是用心熬出来的。

    陈子轻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一是肠胃不舒服,二是楼下的哭声让人提不起精神。

    马强强就着他吃剩下的,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

    陈子轻坐了会,猛然想起有个事要做,他火急火燎地换掉馊了的衣服裤子,薅着软趴趴贴着脑门的刘海往外走。

    “小马,你在这等我,我去广播站!”

    陈子轻急匆匆地跑下楼。

    这个时候还要朗读诗歌,很不合时宜。

    陈子轻没有办法不朗读,他只能在原主的诗词本上挑一首勉强能说得过去的诗歌交差。

    然而他没找到,他把整本诗词翻了个遍都没有。

    陈子轻心急如焚。

    标注里的“早上”没详细写明几点到几点,他平时都是一起床就去,赶早去。

    今天已经晚了。

    时间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刀,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就过了原主朗读的时间段,刀掉了,警告下来了。

    陈子轻在路口天人交战地杵了几分钟,掉头去找宗怀棠。

    这个时候宗怀棠还在睡,外面那么大动静都没把他吵醒,陈子轻硬是将他从睡梦中扯了出来,他睡眼惺忪地对着陈子轻上下一扫,嗓音浑沉带着些磁性:“一晚上过去就生龙活虎了啊,吃人参都没你这么快。”

    “发生在我们向师傅身上算是正常水平,毕竟磕破了头都不用躺医院。”宗怀棠阖上眼。

    陈子轻没有心思跟宗怀棠拌嘴,他焦急地说:“宗技术,你先别睡,我出事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宗怀棠置若罔闻。

    有凉丝丝的液体落到他眼皮上,他怒沉沉地睁开眼:“向、宁!”

    陈子轻举着沾水的手,在他要谩骂前飞快地说:“有个同志发生了意外,家属都在外面哭,我找不到合适的诗歌读。”

    宗怀棠烦躁地抹掉眼皮上的水迹,语气又冷又恶劣:“一天不装逼能少块肉?”

    陈子轻甩甩手,不能,但是他的警告次数会从3变成2。

    “你帮我想一首行吗?”他啃着指甲,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宗怀棠,“求你了。”

    一回生二回熟,求得十分自然。

    宗怀棠不给半分情面:“去问别人。”

    陈子轻苦哈哈地说:“我太慌了,我一慌就没了脑子,直接奔你这儿了。”

    不是一般的真诚。

    没人能不被他的话牵动情绪。

    没脑子了还能记着的人,那得多重要。

    宗怀棠沉默半晌,不按常理出牌:“我是你爹?”

    陈子轻:“……”

    宗怀棠把他往后踢踢,让他离自己的床远点:“你要是女的,那你勾引我的技术实在是低级,在一众里连个及格线都混不上,可是你个男的。”

    陈子轻:“所以呢?”

    宗怀棠:“所以你纯粹是个傻缺。”

    见他傻不愣登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宗怀棠唇角一扬又敛了回去:“现编。”

    陈子轻一脸茫然。

    宗怀棠皱皱眉头:“你不是对诗歌很有研究吗?以你的积累,编一首有难度?”

    陈子轻羞愧不已:“我头受伤以后就……”

    “拿纸跟笔,我说你写。”宗怀棠嫌弃地说,“算了,错别字上把抓的人,会写什么。”

    他耷拉着眼坐在窗边,伸腿把前面的小桌勾过来,桌腿撞上床沿,他在桌上翻翻,没找到白纸,就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一页,很随意地写下几行字,笔一丢,回床上继续睡。

    陈子轻拿着新鲜出炉的诗歌去了广播站。

    不多时,宗怀棠就听见外面广播在喊,他从床底下扯了团棉花,一分为二塞在耳朵里。

    “今天,”

    陈子轻停顿了一下,声音里能听出来低落的情绪,“我朗读一首《葬别》,哀悼我们亲爱的同志。”

    “当黄沙卷过杨柳”

    “让我埋葬你,兄弟”

    “当枯叶埋入尘土”

    “让我埋葬你,兄弟”

    “当你与蚁虫为邻”

    “请睡吧,我的兄弟”

    “也许,我们在一个梦里……”

    诗歌唤醒了这个悲伤的清晨。李科长姗姗来迟,他叫了些同志带逝者家属去休息,也把板车拉上。

    钟明微驼着背去水塔后面:“孙二,师傅叫你去他宿舍。”

    “我不去。”孙成志躺在草丛里。

    钟明把他拉起来:“必须去。”

    “我说了我不去!你耳朵聋了吗!”孙成志进厂好几年,第一次对他敬重的师兄发火,他发完就躲开了师兄震愕的眼神。

    孙成志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半夜从床底拖出来个尸体远远没到让他精神失常的地步,他无所谓室友不是坐在椅子上喝药,而是在偷吃他的蒿子粑,怕被他发现就撒谎了。当时他没闻到味道,可以说是困的。

    他也不会纠结室友是不是真的抓了他的手,在向他求救,如果他及时发现了,说不定就能活。

    他在意的是……

    室友死前在上铺翻了好几次身发出不小的吱呀声,师兄跟另一个室友竟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他不相信地追问了几遍,他们还是那个答案。

    而且,室友不是在上铺翻身吗,什么时候下来坐到椅子上的?

    还是说,人第一次下来以后就没有再上去过,一直在下面?

    那上去以后翻来翻去,被他蹬了一脚的是谁?

    这才是孙成志发毛的点,他为了让自己快点忘掉,只能当成是睡迷糊了。

    但是效果不大。他妈的,为什么啊,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吗?能想通的,答案就在嘴巴边上……

    孙成志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有鬼。

    哪个时候才是鬼?

    孙成志不停踩踏青草,双手使劲拉扯头发,眼珠神经质地乱转着。

    钟明面容凝重:“孙二,你要不要请假?”

    “不需要!”孙成志粗吼了声,突出的肩胛骨重重起伏了几下,他转身恢复如常,“师兄,刚才对不住,我现在就去见师傅。”

    “他只是怕你有阴影,想和你谈谈。”钟明不放心。

    孙成志不屑地龇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怎么可能,师傅也太看不起我了。”.

    刘主任坐在宿舍门口的小竹椅上忧心二徒弟,那孩子本事是有的,聪明劲也够,就是太皮,没规矩,难管束。

    优点不小,缺点也不小。

    李科长多次讲慈父多败儿,叫他给二徒弟下狠药治一治,他说肯定治,绝对不给厂里添麻烦,实际还是护犊子,就盼着二徒弟能自我醒悟端正品行。

    这次二徒弟心理上怕是受到了创击,必须开导开导,免得日后造成大伤。

    对刘主任而言,传授技术简单,教导就难多了。他想着等二徒弟来了,要怎么开场。

    没想到二徒弟的精神状态十分得好,反过来安慰他。

    “师傅,我知道你把车间的几十号人当子女,现在走了一个你心里难受,但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孙成志吊儿郎当地蹲坐在刘主任脚边,“想开点吧。”

    刘主任语重心长:“在师傅面前就不要逞能了,吓到了不丢人。”

    孙成志不以为然:“我给我家那边过世的老人穿过寿衣,抬过棺材,我能为这吓到?”

    “还是不一样的。” 刘主任叹息,他是根据二徒弟的描述想出当时那画面的,没亲眼见着,只是想象就够瘆得慌了。

    刘主任念及此,谨慎地说:“小孙,你老老实实住家里吧,别往你师兄的宿舍凑了。”

    孙成志一脸勉为其难的表情:“行,听师傅的。”

    刘主任欲要再说什么,视野里出现了个身影,他拔高音量把人叫过来:“小向,你身体好些没?”

    陈子轻穿过院子进楼,发现平时对他充满敌视的孙成志没往他这看,一副恍惚的样子,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探究的视线,笑着跟刘主任打招呼:“我挺好的。”

    孙成志好像这才注意到陈子轻,他一口浓痰吐出去,擦着对方的裤腿砸在地上。

    “喝——tui!”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孙成志说了这样一句:“走了的同志跟你一样,看完电影回来就倒下了。”

    陈子轻还没怎么着,刘主任就一巴掌扇在二徒弟后脑勺上:“别讲浑话!”

    “师傅,我这是事实啊,我们宿舍都知道的事。”孙成志被扇得夸张地鬼叫,眼白泛黄不太清明的眼斜斜看向陈子轻,“就你能溜达,其他的还躺着呢。”

    陈子轻有些惊诧,只有他好了吗?他藏起疑虑,面上不动声色:“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我昨晚睡得很沉,今早醒来就浑身轻松了。”

    “小向你是有福的。”刘主任看他的头,看他的气色,“去食堂吃早饭了吗,没有就跟小孙一道,你们都去吃点东西。”

    陈子轻说:“小马给我带了粥,我就不去食堂了。”.

    又聊了几句,陈子轻回到宿舍,他见马强强站在走廊晾衣服,脚步提快了不少:“小马,你把我的衣服都洗了啊?”

    “诶,哥,你读好诗歌回来啦,就几件衣服,反正我闲着没事。”马强强从铁通里拿出一条裤子,对着地面挤了挤水,抖抖搭到尼龙绳上。

    陈子轻见到了两块枕头巾,他指着其中一块桃粉花朵的:“那块枕头巾不是你昨晚才换的吗?”

    马强强“啊”了一声:“还是有点汗味,我就一起搓了。”

    陈子轻瞧瞧晒在护栏的垫被盖被,尼龙绳上的床上用品跟衣物,它们散发着茉莉香,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一滴水飞滴到他头上,他想起宗怀棠跟他说的事:“小马,我以前打过你,你记恨我吗?”

    马强强拍打被子的手停在半空,圆乎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陈子轻抿嘴:“记恨也是应该的。”

    “没有没有没有。”马强强慌得不成样,他甩动着双腿抓耳挠腮,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恨的,哥,我谢你都来不及,我爹我妈让我听你的话,要我把你当榜样,你就是我的榜样,你打我是因为我懒惰不上进,你要是不管我才不会打我。”

    陈子轻:“……”

    认真的吗?

    陈子轻观察马强强,见他一脸忐忑不安急得要死,恨不得挖心证明的表情,似乎就是真心话。

    “作为组里的领导我有很多不足,在进行教育引导的工作中我用了错误的方法。”陈子轻后悔地说,“以前是我错了。”

    他厚着脸皮:“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强强眼神清澈泛着蠢,陈子轻解释:“意思就是说,犯了错能改过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马强强懵懵懂懂。

    陈子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无论是什么出发点,打人都是不对的。”陈子轻前言不搭后语,“我打过你几次?”

    马强强呆呆看他。

    陈子轻指了指自己的头,挫败地说:“我想不起来了,所以你跟我说说,好吗。”

    马强强伸出一根手指:“一,一次,就一次。”

    陈子轻不是很信这个数字,他没刨根问底:“别人呢,有没有也以为你好的名义打你?”

    马强强把头摇成拨浪鼓。

    陈子轻心想,这小圆球心里是藏着事的,没有不复杂的人,再简单也是立体的,有多面。

    “尸体拖去哪儿了。”陈子轻拎起铁通把里面的水倒掉,水流卷着地上的灰尘从他鞋底流过,往他身后淌,他站到干净的地方,踩出了泥印子。

    马强强说:“李科长带人弄走了。”

    陈子轻问道:“死状是什么样?”

    马强强缩了缩脖子:“我没有去看,我害怕。”

    陈子轻也害怕:“那你问人了吗?”

    马强强使劲摇头:“哥,你好奇啊?”

    “我不好奇。”陈子轻立刻否定,不过尸体还是要看一眼的.

    这个点生活区的大部队早就洗漱完了,楼下长排水龙头前没几个人,厕所的水池也空着,陈子轻就没下楼,他到厕所简单洗漱了一下,让马强强去路口等钟菇,自己去找宗怀棠,想让对方跟他一道去停尸处。

    107的宿舍门上挂了锁。

    陈子轻找人打听107那两位的去向,没打听出结果,反而听到了一个别的事。

    领导们都紧急去厂长那儿商议那个已逝同志的后续,他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于理不需要支付赔偿金,于情应当给一些补助,好让他的家属能度过这个难关。

    陈子轻一听厂长在开会就想,宗怀棠不会又去装他哥了吧?

    不是没可能。

    陈子轻去了办公区,他沿着原主的记忆奔向一间小会议厅。

    里面坐了八九个领导,手边都放着一杯茶,李科长站在座位上说着什么,一部分在低头记录,一部分听他说。

    这是高层领导会议,陈子轻等级不够进不去,他在门外查看坐在会议桌上方的男人。

    隔着距离闻不到味道。

    不确定是宗怀棠,还是宗林喻。

    男人蓦然抬了下眼,深邃沉敛的目光对准门外的陈子轻,似有询问。

    陈子轻依旧分不清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他拘谨地挥挥手,溜了,然后又从门边探头看李科长。

    看了好一会都没见李科长挠背,说明泡的药水澡管用了。

    陈子轻放下心来,李科长生命安危暂时没问题了。不过……李科长昨天挠成那样,今天就不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这么神奇。

    说起来,他自己也挺神奇的。

    那种在他骨头缝里乱窜,让他生不如死的寒冷阴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子轻心不在焉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反了,他刚要掉头就瞥见一个房间里放着板车,尸体就停在那上头。

    有个同志在板车旁。

    陈子轻考虑到不是他一个人,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那同志朝他看来:“向师傅。”

    陈子轻点点头:“你也是来送这位同志最后一程的吗?”

    “嗯,来送送。”

    陈子轻发现被子没有揭,遮住了里面的尸体,他犹豫要不要去揭个被角。

    “向师傅是想揭开被子看看吗?”那同志说,“我帮你揭。”

    尸体的面貌一下就撞进了陈子轻的眼底。

    青紫色的脸,嘴巴是张着的,闭不上,眼睛也是。

    看得人发怵。

    正值春季,死亡时间不算久,房间里没有尸臭,陈子轻还是避开尸体的脸冲一边呼吸,二楼是任务点,一楼的人死了,又是意外,怎么看都跟任务没有关联。

    他前一秒自我催眠自己做的一定是日常任务,后一秒就听见那同志说:“向师傅,汤同志昨晚从放映厅叫到宿舍楼,一路走一路给你叫魂,叫对了啊,你看起来没事了。”

    陈子轻脑子一懵,等他找回神智的时候,同志已经走了,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一具尸体,他一眼都不敢瞄就快速跑了出去.

    汤小光天麻麻亮就在生活区大门口做好登记上街了,家里的司机给他稍了一大包好吃的,还有父母给他写的信,他背着吃的,边往回走边看信。

    “汤同志——汤小光——”

    公路对面传来喊声,汤小光连忙收起信纸迎上去:“轻轻!”

    陈子轻刹住车:“你叫我什么?”

    汤小光笑眯眯地说:“小名啊,你睡觉的时候说的。”

    陈子轻心惊肉跳,我哪天不会稀里糊涂就把我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吧?他赶紧问监护系统:“你们会屏蔽吗?”

    系统:“会。”

    陈子轻擦擦头上的冷汗,他这个监护系统虽然话少冷淡没人情味,但是可靠。他把思绪放回正事上面:“汤同志,你昨晚给我叫过魂啊?”

    “是啊。”汤小光说,“点香不是总灭嘛,我就等你睡着以后,按照我家那边的方法叫了一次。”

    陈子轻握住他的双手,又敬佩又感激:“多亏了你。”

    汤小光脸一红:“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功劳。”

    陈子轻的态度很郑重:“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千万不要客气。”

    “……”汤小光挣了挣手,嘟囔道,“有点紧。”

    “抱歉,我冒昧了。”陈子轻松开他的手,情绪一时半会难以平复,“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有同志跟我说,我都不知道。”

    汤小光觉得小事一桩:“这不算啥。”

    陈子轻不能认同,还不算啥啊,换成他的话……做不到。

    “不对啊。”

    陈子轻被汤小光的惊疑转走注意力:“什么不对?”

    汤小光怪异地说:“你刚说是有个同志跟你说的?不是我怀棠哥?”

    “不是他。”

    “可是,我叫魂的步骤除了怀棠哥,没别的人清楚啊。”汤小光的鞋底在地上蹭蹭,白嫩的脸上写着费解,“因为我一路上只碰到了一个人,是在水塔那里,我话都没讲就走了。”

    陈子轻猜测:“那是在宿舍里听到的?”

    “我在你宿舍门口喊了你三遍,旁边宿舍有人没睡听见了,也只知道我在给你喊魂,不知道我去过哪,从哪回来的。”

    汤小光逻辑清晰:“那个人是怎么知道我去了放映厅,一路喊你回家的?”

    他吸了口气:“除非是一直跟着我,跟在我后面。”

    陈子轻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汤小光拧眉:“是谁啊,哪个车间的,你把名字告诉我。”

    陈子轻说:“我没问。”

    “那长什么样?”

    陈子轻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一片模糊。

    那个人的身形,和脸都是模糊的。

    第19章 启明制造厂

    “轻轻!”

    汤小光的惊呼扯疼了陈子轻的神经末梢,他被对方推倒在路边草地上面。

    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撞上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直直地向前冲了一段,一头栽进灌木丛里,惨叫震耳欲聋。

    陈子轻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汤小光去找人理论:“这位同志,你是怎么骑自行车的,长没长眼睛?都不看路的吗?啊?!”

    明明是很生气的话,声音甜脆听着没什么威慑力。

    汤小光一通数落完,还是帮忙把人扶了起来:“下次骑车慢点。”

    同志点头哈腰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汤小光用手在脸前扇扇风降火,他叉着腰返回:“轻轻,你怎么还躺着,尾巴骨摔了?”

    陈子轻的眼珠缓慢地转向汤小光,声音干涩得犹如生了锈的链条:“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长得是……什么样子。”

    汤小光:“啊?”

    “哦哦哦,你说那个我叫魂的时候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同志啊。”他托了托挂在背上的沉甸甸大包,“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咯。”

    丝毫没有陷在这个小插曲里面,已经把自己剥离出来了。

    陈子轻就不一样了,他深深陷进去,全身力气都跟被抽光了似的,一阵阵发软。

    汤小光岔开腿,手撑着膝盖半蹲着瞅他:“轻轻啊,你看着好全了,实际上有后遗症,这就是后遗症发作了,很明显的事。”

    陈子轻愣了愣:“是这样吗?”

    汤小光被他问得有点懵:“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

    陈子轻捂住脸,手跟脸都是汗津津的,他艰难地说:“可我为什么别的事都记得,就只忘了那个同志的样貌?”

    汤小光维持着这个姿势沉思片刻,无果。

    于是放弃。

    汤小光乐观得很:“哎呀,轻轻,不要有这些那些的困扰,人活一世,解不开的结老多了,跳过去就好啦。我跟你说,咱们一定得跳,学不会就学,反正不能光靠走。”

    陈子轻呢喃:“到底是文化人。”

    汤小光:“……”

    怎么又崇拜上我了,三回了吧?干嘛啊!再这么下去,我不得成他偶像?

    崇拜等于欣赏等于爱慕。

    可惜这个向宁长了把儿,不是女孩子。

    汤小光把上唇跟下唇往里收着贴在一起,发出一个响亮的“叭”声,接着又发出两个“叭”声。

    我在想什么,是女孩子也不能随便就好上吧。

    一段感情那是要讲灵魂契合度的。

    汤小光挥走脑子里的彩色雪花点,天真无邪地露齿一笑:“轻轻,我拉你起来?”

    陈子轻没说要,也没说要,他的思维还是绷裂的,没有修复好。

    汤小光就理解成是愿意,他去拉陈子轻,没拉动,站不稳地扑到了他怀里。

    连带着自己背着的那一大包吃的。

    陈子轻被压得心口窒息眼前冒白光,好像看到院长她老人家从现实世界的天堂跑来任务世界接他了。

    “轻轻?轻轻你还好吧?”汤小光看他脸色煞白,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了起来。

    陈子轻的余光里进来个挺拔身影,他向那个方向伸出一只手,无声地嘶喊:“救命。”

    左后方有根电线杆,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几根线交叉着穿过电线杆顶,线上缠了许多枝条树叶,绿油油的随风轻轻摆动。宗怀棠就站在被绿意缠得最紧密得那根线前,手上拿着个白皮记事本,仪表堂堂。

    不迈腿十分高大英俊。

    迈腿暴露残缺,就多了一种遗憾。

    “你们在草地上耍什么?”他事不关己,闲闲地问。

    “没耍啊,我拉轻轻呢。”汤小光“轰”地一下脸红脖子红,他手脚并用地从陈子轻身上爬起来,动作幅度过大,背上的包坠着他后退好几步才站住,“怀棠哥,你快来帮忙。”

    宗怀棠没有要理会的意思:“拉一个人,又不是拉头猪,还要人帮?”

    汤小光哭丧着脸:“我拉不动他。”

    宗怀棠扫了扫他纤细的胳膊腿,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这样啊,是我高估你的小身板了。”

    汤小光两撇略淡的眉毛一拧,是我的错觉吗,怎么嗅出了一股子趁机打压的意味?他把影响他站姿的大包放地上,挺了挺脊背,掷地有声:“怀棠哥,我相信你一定听过一句话,浓缩就是精华!”

    “噗嗤——”

    “啊哟。”

    陈子轻先是被汤小光的模样逗笑,后是惨叫,他发出求救信号:“二位,你们谁能管管我。”

    宗怀棠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停在陈子轻腰侧,黑皮鞋虚抵着他没塞到裤腰里的灰褂子下摆:“你就不能自己起来?”

    “我腿软,肋骨疼。”陈子轻咳嗽。

    宗怀棠没压制住说教的冲动:“昨晚要死要活的折腾,才过了十个小时就在大路边跟人耍上了,你不疼谁疼,疼死都是活该,心比天大。”

    陈子轻:“……”

    好想找个东西把这男人的嘴堵住。

    陈子轻不抱希望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他上方,他握住。

    有茧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一层,掌心干燥燥的,比他的手大一圈。

    他想着。

    然后就被一股力道捞了起来。

    陈子轻道了谢,他径自走上岔路,屁股后面没有拍打的灰边走边掉。

    还有几根小草杆戳进了布料里面,一晃一晃地翘着。

    汤小光两眼发光:“我去给他拔掉。”

    宗怀棠拿起手上的记事本拍两下汤小光的后背:“你要顶替马强强的班,照顾他吃喝拉撒当他孙子,还供他打骂发泄野心欲望上的不满足?”

    汤小光一惊,还有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满腔热情冷却了些,弯腰去够地上的大包。

    挣扎了一番,汤小光最终做出了决定:“怀棠哥,不能总算从前,那其实不公平,要结合前后一起评估,我现在挺乐意跟他交朋友。”

    “轻轻,等等我啊!”

    汤小光甩着包追上陈子轻,嚷嚷着钟明今天会不会很忙。

    刘主任让钟明带他,目前感受还不错。

    汤小光把陈子轻跟他说的事抛在了脑后,全忘没了,丝毫不在乎昨夜走在他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陈子轻在乎,他进死胡同出不来了,在车间工作的时候总是开小差,好几次都差点绞到手。

    马强强提心吊胆地说:“哥,你休息一会吧。”

    “你做你的活。”陈子轻把手套脱下来揣裤兜里,他穿过大半个车间去找宗怀棠。

    一群技术员围着宗怀棠,他们指着图纸交流讨论,厂长前段时间给了准话,第二季度会统一换掉各车间的老设备,那是夏天的事了。

    在那之前就是检查,维修这两项任务,担子在他们肩上。

    陈子轻挤了小圈子,想想又退了出来,一个外行不能在这种时候添专业人士的乱。

    宗怀堂在修设备,配件,螺丝刀,起子,螺帽等零零碎碎地摆在一张检测表上。表里概括了所有车间出故障的设备号,哪台设备修好了就打上勾。

    第一车间排在首位,等修好了,负责人验收合格通过了,这伙人就去第二车间。

    “宗技术,你看这里没有备件,很难保证安全运行……”

    有技术员往宗怀棠身边蹲。

    陈子轻退得更靠后,他透过技术员们之间的缝隙去看宗怀棠,对着他的是一面宽背。

    脊骨顶着白背心跟白衬衣,裤子后面的皮带因为蹲下的动作拱出一块,埋进去的衬衣褶皱有那么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味道,扭扳手时臂膀线条有美感又不失利落,后脖子滚下一滴汗。

    陈子轻看不到宗怀棠的正面,或许他前脖子也流汗了,喉结上的小痣都是湿的。

    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陈子轻呼气,不得不信男色是有治愈效果的,他好像不那么恐慌了,手脚的僵麻也有所减退.

    宗怀棠满手机油地站起身,马上就有一个技术学徒给他递毛巾。

    整个厂里都知道厂长弟弟做事不戴手套,一双手好看得没边儿了都不爱惜。

    学徒抱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心态劝说:“宗技术,有的材料伤皮肤,时间久了还有腐蚀性,您将来的对象见了,多少都会心疼的。”

    宗怀棠擦着手调笑:“心疼了多好。”

    他笑的时候眼尾纹路都是风流的:“心疼了就该疼人了。”

    技术员们里面,有故事的就大方出来分享经验,赞成宗怀棠的话,是那个理。

    宗怀棠与同事们打趣了几句,似乎终于发现了陈子轻,他一个眼神过去,陈子轻会意地跟上对方。

    他们进了车间配套的更衣室。

    宗怀棠把脚踩在窗台上,用黑了好几块的毛巾擦皮鞋上的脏污:“说吧,什么事。”

    陈子轻掩上门。

    宗怀棠的眼皮抽了抽,隐秘措施都用上了?他继续擦鞋,旁边呼来一口湿热的气息,含住了他的整个耳垂。

    陈子轻才张嘴就被宗怀棠一把推开。

    宗怀棠鞋擦不下去了,他把毛巾甩在窗台,还有点脏的手捋了捋短黑发丝,力道不在正常范围值,隐约有几分不自然。

    陈子轻摸不着头脑:“宗技术,你怎么……”

    “好意思问我怎么,”宗怀棠扫过去一个很烦的眼神,“我没有耳背,听得见,不需要你凑我这么近。”嘴巴都要挨到他耳朵了。

    “我是因为要说的东西比较,“陈子轻在更衣室里东张西望,小声说,“我怀疑我碰到了……”

    “鬼”不敢发出声来,用的气音。

    陈子轻抖着胆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出来。

    宗怀棠听完以后,面上瞧不出当笑话听的迹象,也没露出相信的神色,只是说:“你确定你什么都没印象?”

    “真的,我确定。”陈子轻惊魂不定,“什么都……”

    不是。

    有的!有一处没有模糊掉!

    那人的穿着色调款式他想不起来,可他记得那是一身工作服。

    是车间的工人!

    陈子轻立即就要往外跑,脚步突地一刹,只有工作服,脸是空白的,声线也不记得了,怎么找?

    “怎么神经兮兮的。”

    耳边响起宗怀棠的调侃,陈子轻埋怨地横他一眼,气他打断自己的思绪:“你别说话!”

    宗怀棠:“……”

    我再管这家伙,我就不姓宗。

    宗怀棠冷脸冷眼地走了.

    陈子轻平时会紧急修补自己的过失照顾宗怀棠的情绪,这会儿他满脑子全是那身工作服。

    有几个工人进了更衣室,在陈子轻背后唠嗑,都是些家长里短。

    不时穿插笑声。

    陈子轻没去在意,他出了更衣室又回去,想找个空瓷杯倒点水喝两口。

    更衣室里静悄悄的。

    没人。

    什么时候走的?

    陈子轻的疑惑很快就被寻人这件事压碎,他喝了水缓解喉咙里的涩痒,抱着试试的态度从第一车间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看。

    等他走出最后一个车间,后背已经渗满黏腻的虚汗。

    没发现。

    今天有请病假事假没来上班的,不是全员到齐,而且坐办公室的虽然没规定必须穿工作服,但也有穿。

    陈子轻一边给自己做心理辅导,一边把办公人员都找了个遍。

    还是没有一丝收获。

    陈子轻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工作帽被他抓在指间浸了点深色水迹,他撞到树踩到蘑菇,光影在他头上背上肆意写画。

    “向宁,你怎么在这?”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陈子轻回头,钟菇拎着个藤编篮子绕过几棵树朝他走来。

    陈子轻的理智在悬崖边溜冰,随时都会摔下去砸个稀巴烂,实在是没有精力应对钟菇,好在钟菇不是那种话密的人。

    周围树多,不方便并排坐,陈子轻跟钟菇就一前一后,钟菇在前,陈子轻在后,他全程跑神,停下来时发现眼前是片竹林,外围的竹子没有用东西固定,狂野地垂搭着。

    地上新的老的竹叶铺了一层,这儿长着一根小竹笋,那儿长着一根大竹笋。

    钟菇猫着腰进了竹林,她四处找找,蹲到一处拨开竹叶掰下来一根竹笋,剥掉层外皮说:“像这种嫩的,炒着好吃。”

    陈子轻在竹林外站了片刻,钟菇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竹笋,她还在掰。

    “够了吧,装不下了。”陈子轻说,“可以下回再来弄。”

    “听你的,下回再来。”

    钟菇把肩头的粗麻花辫往后一甩,她挎着被竹笋挤得轻微变形的篮子走了出来,手臂让袖子遮住了,底下肯定勒出了一条印子。

    “篮子很沉吧。”陈子轻伸手,“我给你拎。”

    “不用,我自己就行。”钟菇颠颠篮子,“我去上个小号,附近没人要不着你给我把风,你在这等。”

    陈子轻反应不够及时,目睹她拎着篮子进了不远处的草丛,他不理解地摇摇头:“上小号怎么还把篮子带上,不嫌重吗。”

    “那边草深,小心有蛇!”陈子轻提醒。

    没有钟菇的回应,有大山的回应。

    陈子轻听着自己的回声左右前后地转动,宗怀棠说得没错,他确实神经兮兮的。

    那事搁谁身上,谁不神经啊。

    都能当灵异片素材了,还不用剪辑直接用。

    陈子轻惊觉四周没有鸟叫虫鸣,他抱着胳膊搓了搓:“钟菇,你好了没?”

    “钟菇?!”陈子轻急了,声调都变了,他忍不住想跑的时候,草丛里传来钟菇无语的应答,“好了好了,催啥子。”

    陈子轻拍了拍心口:“怎么这么久。”

    “你以为是你们男同志那样啊。 ”钟菇一脚把张牙舞爪的荆棘踩下去,“向宁,我今天走得急忘了给你带药,我中午回去一趟。”

    陈子轻快步离开这里:“别给我带了,我的症状退了,全好了。”

    钟菇说:“那你的脸上怎么一点血丝都没有。”

    “这跟我的着凉没关系,是我……”

    陈子轻猝然没了声音,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紧缩的瞳孔里是前面小山坡上的背影。

    很奇怪,明明只有身工作服跟后脑勺,但是……

    那道模糊的身形竟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

    刚好嵌进了原先雾白的框架里。

    陈子轻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扯住贴在手边的长草:“钟菇,那,那是谁?”

    钟菇说:“白荣啊。”

    那人应该是听见了声响,慢慢地转过身来。

    陈子轻手一用力,长草边缘在他手心划拉出了两道细口子。

    白荣从山坡上下来几步,没有走近,隔着点不生疏也不亲切的距离说话:“向师傅,钟菇。”

    陈子轻耳边嗡响。

    脸,声线全都清晰了,连同对应的所有细节。

    陈子轻的呼吸紊乱:“早上我去送车间的同志最后一程,你也在那里。”

    白荣道:“是啊,我们还说了话。”

    “我问你。”陈子轻用左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心,靠着那点刺痛让自己冷静,“你怎么知道汤小光给我叫了魂?”

    白荣笑道:“我看到了。”

    陈子轻尽量心平气和:“怎么看到的,你在哪?”

    “向师傅怕是不知道,我跟大多人不一样,每天需要的睡眠时间很少,我又不想在宿舍制造噪音影响室友休息,那我只好到外头去。”

    白荣的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昨晚我散步走远了,没留神进了办公区,我就在大礼堂对面的天台看星星,后来汤同志喊着你的名字……”

    陈子轻迅速抓住了漏洞:“他喊的可不是我的名字。”

    “哦对,是qingqing。”白荣眉眼弯弯,“汤同志接触多的人本来就少,生病的只有你,很好猜不是吗。”

    “况且他停在你宿舍门口问宗技术qingqing有没有回来,我也有见到。”

    陈子轻的眉心蹙了一下,这么说,白荣离汤小光不远,一起上的楼,那汤小光怎么没察觉?

    “我接着说?”白荣问完了,没等陈子轻回答就开口,“我当时见到汤同志打开了大礼堂的大门,出于无聊就下去看了看,我看到汤同志进放映厅喊你,喊了很多遍,掉头沿着来时的路走,走几步喊一声,一看就是在叫魂。”

    白荣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正好也准备回去了,索性走在他后面,考虑到叫魂不能被打断,我就没有叫他。”

    合情合理。

    陈子轻盯着白荣,这么柔美俊俏的一张脸,正常人怎么可能记不住。

    所以真的是汤小光说得那样,他有了后遗症,脑子里起雾了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陈子轻两只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迹,血痕顺着关节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裤兜里塞,没塞进去,忘了里面有手套了。

    他就这么垂着手从山坡下面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多久,钟菇的大喊声扎进他的世界:“向宁,下班了,快回来打卡!”

    “知道了。”陈子轻头昏脑胀地加快脚步。

    “走哪儿呢,这边!”

    钟菇急匆匆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半搀回了车间.

    陈子轻一下班就找白荣的室友谈话,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给他作证,他的确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么睡觉。

    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

    摆出来的信息都在告诉陈子轻,别去纠结了。他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上了躁动,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脚后跟还掉了一块皮,确定不了是哪个踩的,就乱骂一通。

    正前胸贴后背饿着呢,脾气难免急躁。

    “大家不要挤!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

    李科长拿着喇叭高声呐喊着:“今天我们才送走一位同志家人,本该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又是多么的珍贵……”

    陈子轻对李科长点了点头打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长却不像之前那样拿出领导的风范回应他。

    陈子轻没往心里去,他去打米饭的队伍排队。

    米饭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里,饭工的勺子那柄长得,都要过自己个头了,她踩在一条宽板凳上面,利索地把勺子怼进桶里,搅拌搅拌,挖出一坨米饭。

    工人端着铝饭盒接好米饭就要走。

    饭工叫他:“师傅,券!”

    队伍里的陈子轻脑仁一抽:“完了。”

    厂里每个月都发票跟券。用来吃饭买东西,他不是第一天来这个世界,差不多都习惯了,就是今早急急忙忙给忘了,又换过衣服,兜里比脸干净。

    “怎么办,回去拿吗,那还要重新排队,一来一回的,饭都不想吃了。”陈子轻自说自话。

    排在陈子轻前面的工人听到他发牢骚,热情地回头问道:“向师傅,你是不是没带饭券?”

    “是没带。”陈子轻顺势说,“你能不能借我两张饭券,和一,两张……三张,三张菜票?”

    工人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愕然。

    向师傅从前也有忘带票的情况,但他不会找谁借,谁主动给也不要,他会回去讨。

    现在怎么……

    “快到我们了。”陈子轻说。

    “诶,向师傅你等我一下。”工人从褂子里面的兜摸出一捆票券,他捆在上面的皮筋松开,一张张数着菜票,拨出三张用手拿着,又去数饭券,数出两张和菜票一起递过去。

    陈子轻接住:“多谢,我回宿舍就还你。”

    “不着急不着急,向师傅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工人讲话的功夫就到他们了。

    陈子轻等饭工给他装饭的时间捏了捏手上的券票,饭券是“伍分”值,菜票是“壹角”直,上面都盖着启明制造厂的戳。

    这比在外面吃要实惠便宜太多了。

    陈子轻打了饭就去打菜。

    通常中午有六个菜一个海带汤加早中晚都有的白水煮鸡蛋,这算一份,全用超大号的铝盆装,堆得高高的,四个长桌各摆一份。

    荤素搭配,大锅菜照样干净,味道也不错。

    菜工见到陈子轻,客客气气地问:“老师傅,要几个菜?”

    陈子轻给了票报上菜名,带着满满的饭盒回了宿舍。

    院子里有一伙人,马强强对他挥手:“哥!”

    马强强这边也在排队,大板车拉了一车,棉被盖着保温,都是住家里的人带的菜,早上一来就交给厂里保管,饭点发放。

    陈子轻找了个地方坐,不一会马强强就抱着搪瓷桶凑了上来,他是家里的独苗苗,伙食好。

    今儿有红烧肉,盖子一揭就冒鲜香,糖色也炒得十分漂亮。

    “哥,你吃不?”马强强把搪瓷桶抱给陈子轻,“我一口都没动,没有我的口水。”

    陈子轻可吃可不吃,他对上马强强单纯傻气一味讨好的眼神,笑笑说:“那你给我两块肉吧。”

    马强强激动地把两条腿往一起撞了撞:“你自己弄。”

    陈子轻把勺子伸进去,随便弄了最上面的两块肉。

    马强强惊讶地张大嘴巴:“你吃肥肉啊,以前你只吃瘦的,有点肥你都不要。”

    陈子轻说咬下肥肉,腻嗒嗒的油汁从嘴里溢出来染得嘴唇油亮:“口味会跟着心情变。”

    “噢……”马强强垂头看看搪瓷桶里的红烧肉,咧咧嘴,就着饭大口吃了起来。

    院子里弥漫着各种饭菜香,带饭的不少会跟住厂里的分享食物,也有的直接抢,自己抢就算了,还要招呼同伴一起抢。

    孙成志就常那样子,今天没有,他不在这里。

    大家会聊他,明面上觉得他要去庙里烧香拜一拜,私下里幸灾乐祸。

    陈子轻在找刘主任的另外两个徒弟,他现在对之前没怎么关注的白荣很有兴趣。然而他只找到了钟家兄妹。

    “钟师傅,钟菇。”陈子轻咽下嘴里的饭喊。

    钟明一个眼角都没挪过去。

    钟菇从后面捶他后背:“哥,你对向宁礼貌点,他主动找你讲话,你爱答不理干什么。”

    钟明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钟菇横眉竖眼:“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钟明看到小妹去找那人,和马强强一左一右围着他,把自己饭盒里的煎蛋叉给他吃。

    他呢,吃一口饭就仰头望天发呆,吃一口饭就仰头望天发呆。

    陈子轻忽地转头看来。

    钟明没有防备,晚了一秒才生硬地低下头吃饭。

    陈子轻:“……”

    有话要跟他说?他端着饭盒去钟明那边:“钟师傅,你小……”

    “师弟”二字都没说出来,钟明就起身走了.

    死人的事,厂里下午公布了处理结果,生活还在继续,还要继续,工人们照常打卡上下班。

    第一车间空了个岗位,全体职工集中在刘主任的宿舍,关起门来开小会。

    刘主任不怎么说,就让大家自由发言。

    四月已经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对应的产量没有完成,后半个月的任务会很重。

    陈子轻无意间碰到了钟明的手,钟明大力挥开,碰掉了他师傅的茶杯。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到了众人。刘主任也有点吓到:“小钟,小向,你们怎么回事?”

    陈子轻不在状态。

    钟明两边腮紧绷,用只有他能听得见的音量命令:“你出来!”

    陈子轻用眼神安抚钟菇跟马强强,顺便偷瞄了眼岁月静好的白荣,人在宿舍心在飞的孙成志。

    他一出宿舍就被钟明拽住衣领,强行拖到角落,往墙上一摁。

    躁烈的热气实质化地入侵他的呼吸。

    钟明怒不可遏:“向宁,你要不要脸,那么多人在,你也敢玩你的小把戏。”

    陈子轻的肩背让钟明摁疼了,他捉住拽他领子的手。

    都没沾到,对方就迅速躲开。

    陈子轻好笑地说:“我玩什么了?”

    钟明粗声道:“装模做样。”

    陈子轻的脑中浮现钟明把他当见异思迁的负心汉的画面,再结合现在,他的眼珠一转,钟明以为他……

    天大的误会出现了。

    不知道钟明怎么把“我想要你搬回宿舍”和“我不喜欢女的”相加得出“我喜欢你”。

    陈子轻沉吟,他不能跟钟明把矛盾升级,没必要。

    于是他就没在这时挑开,他选择有意无意在钟菇面前透露了自己的择偶标准。

    钟菇一说,钟明就知道自己想开叉了。到时既能让不掉自尊心,又能解开误会。

    陈子轻的小算盘敲响了,是他想要的效果,钟明对着他时,恢复了原主生前的相处方式,就普通同事。

    挺好的,必要的时候能用一用.

    观察白荣期间,陈子轻听说那些跟他同时生病的工人都住院了,他让他们叫叫魂,按照汤小光的法子叫,叫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怪异的是,到了他们身上就没用了,叫好几趟魂都没用,哪怕汤小光亲自叫也是一样的结果。

    陈子轻能好,是别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却找不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头绪。

    工人们的家属陆续盯上陈子轻,他们去车间堵他去宿舍找他,又是送补品又是塞钱的求他帮忙,他心有余力不足,被逼得发毒誓。

    “我要是故意隐瞒见死不救,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宗怀棠走到门口就听见了这话,他的心头有什么跑了过去。

    屋里的陈子轻跟他对视,不知怎么相对无言。

    凄惨的哭声打破这片微妙氛围,家属们瘫坐在他宿舍的地上,陈子轻只能打开一包卫生纸给他们用,别的就帮不上了。

    陈子轻想把这件事反映给厂长,他让宗怀棠帮忙带个话。

    “你对你敬爱的厂长都不上心了?”宗怀棠把汤小光给的梨子罐头丢到他床上,“还有什么是你能坚持下来的?”

    陈子轻搬起被掀翻的小桌子:“我想请厂长出面,或者厂里出一份正式的申明给那些同志的家属,我知道我不该因为个人事情浪费厂里的资源,但是……”

    半天都“但是”不出来。

    宗怀棠把脚前的钢笔盒踢给他:“不行了?”

    陈子轻蹲着捡台灯跟书籍:“不行了。”

    “就这点出息。”宗怀棠蹲下来,拖着懒散的语调说,“向师傅怎么退步这么大。”

    陈子轻疲惫地挎着肩膀:“你帮帮我。”

    宗怀棠看他这窝囊样,逗趣的兴致都没了踪影.

    这天之后,厂里出了申明。

    陈子轻还没想好要怎么感谢宗怀棠帮他带话,运动会的项目就定下来了。

    工会一收到通知就张罗大字报。

    陈子轻不敢进工会,他蹲在墙根双手合十祈祷:“拔河,接力,求求了,别的都不要有。”

    他睡着了做梦都在祈求。

    工会里出来个人,急着要去哪,见到他惊道:“向师傅,你到了啊,快进来,还等着你写报呢。”

    陈子轻战战兢兢:“运动会项目是……”

    “篮球,跳绳,踢毽子,乒乓球……”

    陈子轻不能呼吸了。

    “这些都没有。”

    他又活过来了:“都没有吗,都没有啊。”

    “是呢,今年的春季运动会就三项,拔河,男子掰手腕,以及400米接力。”

    陈子轻不敢置信,三个项目他压中了两个,这是什么概率,他在墙根缓了好久才想起来报名。

    三项都得拿到优秀突出奖,只能拼了。

    到了当天,工人们都去了文体馆,横幅高挂,锣鼓阵阵。

    厂长身体不适在家休息,李科长坐的主位,主要领导们向两边依次排开坐。

    第一项是掰手腕,厂里的女同志没有男同志那么多,报名的只设了一组,男同志人就海了去了,分成了十组。

    大喇叭念选手名单,让他们做好准备,每组马上开始抽号码,一对一的比。

    陈子轻学着别人那样揉手腕按肩膀,胳膊画圆热身,围了几圈的同志们都很佩服他的意志力。

    前段时间脑袋开瓢,最近生病,都这样了还积极参加运动会。

    没有取得好成绩也没关系,大家不会觉得他水平下降,照样把他当劳动模范杰出领导。

    就怕他原谅不了自己,这么要强的一个人。

    “轻轻,重在参与。”汤小光袖子上别着袖章,他是裁判。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当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是我的思想理念。”

    汤小光悄声:“不过你别担心,等会儿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你的对手分神。”

    “汤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陈子轻正色。

    汤小光气死了,要不是你有冠军瘾,我担心你无法承受当场哭出来,我至于?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公平公正,不能徇私舞弊,记住了!”

    陈子轻蹲下来系鞋带,脑后的纱布半小时前才撕下来,皮肤还是红的,伤处缝了挺长一条,周围只长了一点点绒毛,跟秃着没多大区别。

    瞧着怪心酸的。

    参赛的同志内心都产生了动荡,每个抽签抽到跟他一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让了他一手,没出全力,他因此一路杀进单组的四分之一决赛。

    陈子轻捏着使用过度的手指,满面愁容地等着钟明跟别人掰手腕,这场毫无悬念,谁跟钟明比不如直接宣布结果。

    意想不到的是,钟明输了。

    陈子轻还没反应过来,汤小光就举起小旗子用力一挥:“钟师傅止步八强,这依然是个好成绩,让我们恭喜他!”

    那声音兴奋的,像在喊喜报。

    哗哗哗的掌声里,钟明一语不发地退出了比赛圈。

    孙成志拉着白荣撞开人群追上来:“师兄,你怎么输了?”

    钟明简略道:“手上汗多,太滑。”

    “他奶奶的,便宜姓向的了。”孙成志愤愤地咒骂了句,“走,我们去看钟菇比赛。”

    钟明:“嗯。”

    陈子轻这边把牙咬紧了才没笑出声。

    汤小光对陈子轻挤眉弄眼,陈子轻假装不在乎,心底爽死了,他后面四场都很顺利,拿下了单组的第一。

    接下来就等十组的所有第一名重新抽签。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也有报名,汤小光跟他说的,他不当回事,只盯着钟明。

    哪知宗怀棠不声不响就进了全组的决赛圈。

    陈子轻怀疑他们要在冠亚军赛上碰头,结果真就这样了。他看着宗怀棠的小臂肌肉,吞了口唾沫。

    宗怀棠连肌肉都是斯文的,根本不像钟明那么张狂爆发。

    后者发挥失常,前者发挥超常,或者正常发挥。

    陈子轻抹了抹热红的脸,他要赢。他必须赢,不然会被系统警告。

    “麻烦两位选手就位。”汤小光看计时表,“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在许多女同志青睐的目光里,宗怀棠坐到了凳子上,朝他的对手笑了下:“向师傅,请吧。”

    陈子轻甩甩右手放松放松,手肘抵着桌面,竖成一条直线。

    宗怀棠一派温和亲切:“还没开始,别紧张。”

    “我不紧张,我心态好得很。”陈子轻口是心非,握住他的拇指。

    圈子后方飘来一声嚎叫:“哥!”

    马强强不知道去哪了,现在才来,他跌撞着跑进来,呼哧呼哧地给陈子轻加油:“必胜!必胜!”

    陈子轻动了动啃出牙印的嘴唇,无声地说:“必胜。”

    宗怀棠瞧了眼与他交握的那只手,疲软无力抖成这样,还必胜?别把人笑死。

    汤小光喊:“3——2——”

    陈子轻瞬间绷紧身子,反观宗怀棠游刃有余气定神闲,桌上要是有盘瓜子有瓶啤酒,他就吃吃喝喝起来了。

    这差别太大了。陈子轻想赢只有一个可能,宗怀棠放水。

    这么多人看着,不好张嘴求,那怎么办?

    只能干扰了。

    还不能在桌上进行,要偷偷摸摸地来。

    “一”

    那就只能在桌子底下。

    怎么干扰?

    “开始!”

    陈子轻情急之下把脚伸过去,蹭上了宗怀棠的小腿。

    第20章 启明制造厂

    掰手腕比赛,宗技术拿了冠军,成功打破了向师傅蝉联的神话记录。

    这个结果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虽然他们一开始不看好大伤初愈的向师傅,但他从单组到全组都表现得可圈可点,势头非常猛,自信心爆棚,可以说是稳定发挥,他们就以为还是老样子——向师傅夺冠。

    真是没想到会冲出一匹黑马。

    以前宗技术是不参加运动会的,这次是他的首战,一下就取得了好成绩,战胜向师傅让这场比赛特别有纪念意义。

    而且还是压倒性的胜利。

    直接一下就把向师傅的手掰到了底,向师傅人都傻了。

    大家激烈地议论着,互喷唾沫星子释放内心的震惊,他们喷得口干了舌燥了,终于想起来了与冠军失之交臂需要安慰的向师傅。

    咦,向师傅人呢?

    好像是从那边退出去的,让小跟班拉走的。

    干嘛去了,一会还要颁奖。

    休息去了吧,要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颁奖的时候肯定会到场的。

    啊?下一场是接力,向师傅也参加啊,他不会是全报了吧?

    当然,和往年一样,向师傅威武,什么困境都不能打倒他,比起往年的他,今年的他更让我由衷地敬佩。

    是牛逼。

    诶,你们说,向师傅不会是偷偷消极去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

    是的,不至于,向师傅在崩溃,向师傅快把文体场馆后面那棵小桃苗上的独生子摸秃噜了。

    “陆系统,我的任务不会失败吧?”陈子轻连个可疑目标都没见着就失去信心了,“失败了会怎样?直接把我送回现实世界的植物人身体里,还是要惩罚我,让我的灵魂流放宁古塔……对不起,我的秩序乱套了,我胡说八道从南到北瞎几把……对不起,我说脏话了,这不代表我素质低,我只是情绪失控了……”

    他擦擦眼睛,在心里念叨着:“其实我的情绪大部分时候还算稳定,只要不沾我害怕的那个点,我不怕没腿的,也不怕腿多的,就怕走路有腿不用靠飘的……哎,我不说了,你别嫌我烦。”

    脑中没有响起机械音。

    陈子轻摸着小毛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监护系统都这么冷冰冰的,会不会有喜欢跟宿主扯闲篇八卦的类型。每种肯定都有利有弊,他分到哪种,就说明是有缘分的。

    “陆系统,这几天怎么没有积分袋子掉啊?”

    系统:“你的任务进度停滞不前。”

    “好吧,是这样的。”陈子轻一圈圈地摸小毛桃,摸得发光发亮,“我本来打算坐享其成的,可是二楼的工人们只在上次误伤了个同志,之后就没动静了,大家都抓不到人,电线还一直在停,离谱,真的来离谱了。”

    有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过来了。

    那脚步停在陈子轻面前,他的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将他整个拢了进去。

    陈子轻没有抬头。

    宗怀棠忍俊不禁:“不就输了次比赛。”

    陈子轻不想说话,这样子的他浑身上下显露出一点——输了带来的打击远比大家以为的要大。

    宗怀棠愣了一瞬,他膝盖微弯,屈腿离陈子轻稍稍近点,开口道:“我本来只是逗逗你,没想从你手上赢。”

    嗓音里有股子难以言明的烦躁,总之不是惯常语气。

    “不过一个厂里自发的掰手腕比赛,我用得着压你一头证明自己的实力,踩着你赚取荣誉?”宗怀棠又说,近似自语。

    “是你,”

    顿了顿,不自在地说:“你在桌子底下蹭我腿,我,”

    结巴什么,舌头打什么弯。

    该羞耻的又不是他。

    妈的。

    宗怀棠左手的拇指用力搓一下食指关节,搓得发白,又红了热了起来,他说:“人在受惊吓的情况做出的条件反射,懂吗?”

    陈子轻依旧不给任何反应,就摸小毛桃。

    宗怀棠反应过来时已经扣住陈子轻的手腕,自己把那小毛桃摘下来用牙咬住。

    又苦又涩,还咸。

    苦涩的是桃肉,咸的是陈子轻的汗液。

    宗怀棠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嘴里的毛桃一下就成了这世上最让他难以下咽的东西之一,他僵硬地吐掉毛桃,从容道:“这都是你咎由自取,你但凡少用点歪门邪道,又怎么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子轻手腕被扣着拉起来,他死活不搭理宗怀棠,嘴巴像涂了一管胶水,黏上了。

    宗怀棠嫌弃到了极点,也不耐到了极点:“前面就是运河,你去河边照照看自己有多扭捏做作。”

    下一句就是:“等会奖牌发了,给你。”

    陈子轻猛地抬头:“我缺的是一块奖牌吗?”

    宗怀棠满面冷沉烟消云散,输了果然把错怪到他身上,听听这语气,看看这表情,看看这通红的眼角,还好意思哭,跟讨债鬼似的。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那你缺什么,缺掌声缺恭维?”

    陈子轻从蹲着变成坐着,他一坐就带得宗怀棠前倾身体弓下腰背,气息打在他额头。

    “我让时光倒流,我们重比一次,你管好自己的脚,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

    宗怀棠瞥他头顶心的小发旋:“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二十多的人了,还是车间的小领导,拿出点你的气魄来,虚荣心别这么强。”

    陈子轻垂下脑袋,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视角立场不在一起,没什么好较劲的,他接受了自己的失误。

    还有拔河跟接力,不能再输了。

    再输就直接结束宿主身份。

    陈子轻恢复了理性:“输赢都是注定的,实力加运气,我输给你就输给你了,我心服口服。”

    宗怀棠怪异地俯视过去,这就又好了?

    陈子轻试图挣脱他的禁锢:“把我的手松开。”

    “等会儿松,”宗怀棠换了个方位站,肩头顶起一条桃树枝,“现在我们谈一谈你勾引我的事。”

    陈子轻:“……”

    基佬勾引一个直男,会遭天谴的。

    他豁然开朗,怪不得他会输比赛,这不就是现世报吗?

    虽然他的初衷没有那种目的,但蹭腿确实算不上正当行为,油油的,腻腻的,暧昧不正经。

    陈子轻差点没忍住,当着宗怀棠的面扇自己右脚。

    宗怀棠嘲讽道:“蓄谋已久吧,比赛才开始就蹭上来了。”

    陈子轻心虚,如果起初就想通过干扰赢得比赛算蓄谋的话,那就算吧,但他嘴硬,他拿出一副感到万分屈辱的姿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宗怀棠:“……”

    小细脖子伸这么直,还嘎嘎叫。

    他松开掐着陈子轻手腕的两指,下意识摩挲了几下,指着自己西裤上保存完好的鞋印:“证据在这摆着,你都不承认,你了不起。”

    陈子轻用“你是不是有毛病”的不可思议眼神看宗怀棠:“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我怎么会蹭一个男同志的腿,这多荒谬啊,我当时就是紧张了,脚不听使唤。”

    “说得好。”宗怀棠慢悠悠地拍手,“哪都不蹭就蹭我小腿,这么巧。”

    陈子轻把头扭到后面偷偷翻白眼,这家伙好难搞定。

    他转回去,突然就放低姿态拍拍宗怀棠的裤腿,好声好气地说:“鞋印给你弄掉了,比赛我也输了,我付出了代价,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宗技术,我可以理解人在受惊吓的情况做出的条件反射,希望你也能理解人在面对巨大压力时的身体机能失调效应,好不好。”

    宗怀棠在看捏着他裤腿的手,半天都没动静,陈子轻抱着“趁他病要他命”的战术,立刻趁胜追击:“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是不是非要我承认我勾引你?”

    陈子轻见宗怀棠唇角一掀就知道绝对没好话,能把人肺管子戳炸,于是他直接亮出了底牌“我是女的才会勾引你,我作为男的,只能算傻缺,你说的,记得吗?”

    宗怀棠默了。

    几秒后,宗怀棠阖了阖眼压制着什么,长长卷卷的睫毛在他眼下打出略乱的节奏,他气一沉,转身就走。

    这一局完败,兴师问罪开头,自取其辱收尾。

    意想不到。

    好大一个“惊喜”。

    宗怀棠的面色青黑交加,周身气息冷森森的,小蚂蚁路过都要打个滚让道。

    陈子轻冲他的背影喊:“宗技术,你明天搬宿舍啊,不要忘了!”

    男人头都不回一下。

    陈子轻爬起来朝他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停下来喘喘气,腿脚不便的人走得越快,腿上的毛病越明显。

    就像现在。

    宗怀棠的那条左腿完全就是在地上拖着走,失去了知觉一般,他的皮鞋踩到一块坑蛋,歪了一下身子。

    “诶——!”陈子轻心惊胆战地惊呼,满含清晰可见的紧张。

    宗怀棠一滞,低声冷哼:“假惺惺。”

    没听到陈子轻后面的话。

    “可别把自己摔坏了,不该张嘴的大帅哥,我还指着你的阳气呢。”

    他就盼着宗怀棠住进来以后,自己周围的磁场能有所改变。

    眼看人走远了,陈子轻搓搓脸,捡起被宗怀棠咬了个印子的小毛桃:“造孽,一颗小苗就生了一个孩子,没能平安长大。”

    “摘都摘了,就吃了吧。”

    陈子轻去运河边把毛桃洗洗,捏着转了转,朝宗怀棠咬过的另一边下嘴。

    “呕!”

    陈子轻被酸得干呕泪眼婆娑,他闭眼快速咽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沉浸在一片幸福满足的境地里。

    配着蓝天白云,以及周围摇头晃脑的小花小草们和粗壮大树,画面十分美好。

    这一幕落进了郁闷气不过去而复返的宗怀棠眼里,他的面部肌肉抖了抖,绷了起来,胸腔那股子横冲直撞,犹如脱缰野马无法控制的恼怒也冰冻住了。

    怎么连他吃剩下的小毛桃都吃?

    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