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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把毛桃啃得只剩宗怀棠咬过的那一块,别说,酸着酸着就习惯了。

    人的适应能力上线高到无法想象。

    陈子轻用手抠掉桃核上的那点肉,找了个地方刨了个坑把核埋进去,填上土,去河边捧了几把水浇上去,最后洒点土渣子完成仪式感。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应对接下来的两场比赛。

    这关系到他有没有以后,比完了再想别的事。

    陈子轻把手上的泥土搓成条条,他一扭头差点跟马强强脸贴脸,惊得他发出短促的轻骂:“小马,你怎么不出声?”

    马强强傻不愣登:“我看哥在埋桃核就没有吵你,吓到你了吗?”

    陈子轻没好气:“你说呢,大白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马强强手足无措。

    “下次站我身后别这样了,会吓出毛病的。”陈子轻缓了语气,“我现在受不得一惊一乍,一次受伤一次生病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掰手腕也不会输。”

    马强强小心安慰:“哥,你别……你不要难过,大家都夸你呢,夸你克服自身的弱势积极向上,要不是你在跟宗技术的那一场没准备好,失去了先机,第一名还是你的。”

    陈子轻摆手:“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接受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大步的前进。”

    马强强挠挠头,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场馆,要颁奖了。”

    “现在就回。”陈子轻往场馆方向走,“你的肚子好点没?”

    马强强拍拍肚子:“不难受了。”

    “病从口入,吃东西注意点。”陈子轻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我比赛那会儿,你人在哪,怎么那么晚才来。”

    马强强随手拽了一根长茅草,叼在嘴边一甩一甩,仿佛是个无忧无虑开心没烦恼的小孩。

    陈子轻回头:“小马,我问你话呢。”

    “噢噢噢。”马强强拿下茅草握在手里,他磕磕巴巴,“我那啥,就是,我说了你别生气。”

    陈子轻比了个“Ok”的手势:“好。”

    马强强看着他的手,躲躲闪闪地说:“我和几个同志打牌。”

    陈子轻:“……”

    “输赢不大吧?大了可是不准的。”

    “不大不大,打着玩的。”马强强没拿茅草的那只手伸到后面,偷偷学他刚才做的手势,学不明白,手笨得很。

    陈子轻发现了,就教他做,掰着他的食指跟拇指两头对到一起,凑成个跟他的脸型一样的圆,让他把剩下三根手指竖起来,绷直了。

    马强强开心地比着,边走边把那个圈放到眼前,透过圆往外看,新奇地说:“哥,这个是什么啊,好好玩。”

    “是一个手势,表示的意思是‘好的’‘没问题’。”陈子轻卷着灰不拉几的袖子向后瞥,“你怎么总是走我后面,到前面来,并排走,省得我跟你说哈还要回头,脖子扭得费劲。”

    马强强挪小碎步,挪一点就瞟他一眼,挪一点点就瞟他一眼。

    场馆那边有喇叭声,在通知拿到名次的同志前去领奖。

    马强强比陈子轻还急:“哥,咱们跑吧!”

    “没事,人到齐才会开始。”陈子轻忽地凑近,“小马,你牙上是什么东西?”

    马强强忙捂住嘴摇头。

    陈子轻问道:“怎么缝里有点黑,你吃什么了?”

    马强强含糊不清:“芝麻糊。”

    陈子轻将信将疑:“芝麻糊你捂什么嘴?”

    马强强放下手,嘴开了点不露牙齿:“看着恶心。”

    “不就是芝麻糊,有什么好……”

    陈子轻没说完,马强强就背过身去:“我去河边咕几口水,哥你别等我,你先回去,我咕完就去看你拿奖牌!”

    嚎了一嗓子,直向运河冲去。

    陈子轻没走,他在原地等着,不差这么一小会。

    说起来,马强强跟他处在一个年纪,他们都是二十岁,他们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

    陈子轻捡起马强强丢的茅草,把细长的软茎绕了个圈穿过去。

    茅草开花了,叶子中间鼓涨着一撮茅针,他提溜着茅针一头往上一拔,整个茅针就脱离了茅草肚子。

    他捏着茅针,想也不想就放到嘴边吹。

    没有出现毛絮飘飞的现象。陈子轻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蒲公英。

    “好弱智,幸亏没人看见。”

    陈子轻研究了一下茅针就把它的衣服拨开,露出白白软软的一条,有点弹性。

    好像可以吃。

    陈子轻用舌头舔一下,放到嘴里,是清冽的味道,春草的味道。

    他嚼了嚼。

    “是甜的。”

    陈子轻吞下混着丝丝甜的唾液,舌尖掠着嘴里的绵软茅草芯,活着真好,他的任务不能失败.

    当陈子轻等到马强强,他们一道回去的时候,预备颁奖的歌还在放,悠悠缓缓中带着开朗积极,很像这个时候的整体风气。

    人一到齐,歌就换了,换成什么进行曲,曲调振奋人心高昂热血。

    陈子轻上了台,对第三名点头示好,他听着进行曲回想预备歌,俯视台下的人们,看着他们眼里的神采,健康的精神面貌,淳朴的笑脸。

    随便一扫,哪个都不像是任务目标。

    物价低,没有房贷,吃了读书的苦就能享受分房,安排就业的待遇,吃不了读书的苦就吃农忙的苦,日子一样能过得有滋有味年年有余。

    没有交通事故,汽车严格管控,启明制造厂也就只有厂长跟李科长有辆汽车。

    多数工厂都是七点半上班,上午十一点半下班午休,下午一点半上班,傍晚五点半下班。

    一天就完了,没有夜班,多劳多得,这环境,陈子轻不是没进过厂当流水线工人,这样的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偷拉电线的那个家伙,和隔三岔五就带人跟别的车间起冲突的孙成志一样,只是闲得无聊吧?

    陈子轻的心绪被掌声吸引,冠军来了,他举起双手夹在身侧,“企鹅”式拍掌。

    宗怀棠的个子本来就高,他往中间的台子上一站,直接就跟左右两位形成一个“凸”字。

    陈子轻在他左边,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地侧仰头看他。

    没别的意思,仅仅只是感叹,好高啊。

    宗怀棠双手插兜,抬着下颚目不斜视,尽显成熟男性的气场。

    主席台那边,李科长在演讲,呱啦呱啦个不停。

    陈子轻听累了,压低声音吐槽:“到底要多久才讲完啊。”

    宗怀棠置若罔闻,面部却是抽了一下。

    台下的人都不知道,年年拿先进的榜样连听个演讲的耐心都没有。

    只有他知道。

    宗怀棠的唇角压了下去,这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半毛钱都没有。

    “宗技术。”

    陈子轻很小声地说:“我们和好了吧?”

    宗怀棠抬起一只手挠眉心,他用手掌打在眉眼的阴影做掩护,怒瞪了一眼陈子轻。

    那一眼的内容:别找我说话。

    陈子轻被宗怀棠的别扭劲给搞懵了,难道蹭腿事件还没翻篇?

    因为发现自己的逻辑站不住脚,没办法给他扣上“勾引”的罪名,干脆就无理取闹?

    陈子轻直接从面向台下工人转成面向宗怀棠,:“还不高兴啊,那我再次为我的傻缺跟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

    宗怀棠的目光挑高,像是没看到他,也没听见他的话。

    “哎,你衣角上有根草。”陈子轻友善地帮忙拿掉,哪知宗怀棠反应大到不正常,他忘了自己在台子上,一后退就掉了下去。

    陈子轻和第三名先后去扶他,可他只躲开了陈子轻的手。

    这是眨眼间的事,台下的人没发现,拿第三的同志就在边上,看了个正着,他脸皮薄,明明不干他事,他却尴尬死了。

    咋了啊,不是听说宗技术搬到向师傅宿舍的申请已经通过了吗?他们究竟合不合啊。

    现在这鬼样。

    同志溜回了自己的位子,决定当作什么都没见到.

    陈子轻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不尴尬,他只是焦虑,宗怀棠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动不动就要人哄,多累啊。

    明天成室友了,能处好吗?

    进行曲放完了,喧闹突显出来,和谐的运动会,不和谐的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间有条看不见的三八线。

    陈子轻必须以大局为重,他若无其事地对宗怀棠伸出手:“宗技术,忘了跟你道喜了,恭喜。我会永远记着这一天,记着你打断我战无不胜记录的瞬间,同样也会记着你来找我,你的解释,我的澄清,我们的交谈。”

    “握个手吧。”陈子轻笑了笑。

    宗怀棠不跟他握:“我当着别人面躲你了,你没感觉?”

    陈子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感觉也给我受着。”宗怀棠直视前方乌泱泱的人头,“我叫你别跟我说话,你不听,你非要作。”

    陈子轻把手收回去垂下来,眼睛也是垂着的。

    宗怀棠的余光不受控地飘向左边,他突兀道:“毛桃好吃吗?”

    陈子轻一怔,宗怀棠走了以后返回来过啊,是气不过想跟他再战?那怎么又没来搞,突然把脸皮捡起来了?

    “我在问你毛桃。”宗怀棠低声逼问。

    陈子轻想到那味道,舌根发麻,脸轻皱:“不好吃。”

    话音刚落,宗怀棠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陈子轻:???

    又怎么了?

    宗怀棠撤回余光,他像在四月中旬吸到了七月的空气,很燥,燥得他头皮都是烫的。

    一有点困难就向找他帮忙,向他求助,找他玩,鸡毛蒜皮一箩筐的小事都找他,透露出“我别的人都不信,我只信你,你最可靠”的信息。

    大庭广众下都敢蹭他小腿,输了比赛还故意从他眼前跑走,故意让他看到是朝哪个方向走的,等着他去。

    然后就红着眼拿小脾气跟他闹,试探他的底线,耍小聪明,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要他不得不定义为是傻缺行为。

    更是吃他吃过的桃,哪怕是酸的苦的,不好吃的都愿意吃下去,如果他挑明,肯定要说是珍惜粮食爱护大自然人人有责。

    总有借口。

    是不是把他当傻子。

    怪不得一开始就想帮他揉腿,给他买药酒。

    竟然对同性起那样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心思。

    怎么敢的……

    疯了。

    宗怀棠压下眉眼,他的直觉告诉他,宿舍还是别搬的好,搬了会后悔。

    真要是那个走向,不就印证了钟明说的话?

    宗怀棠的唇角猝然拉成直线,钟明为什么那么说,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偏了偏头。

    陈子轻在跟钟菇挥手。

    宗怀棠看见了,看成是在对钟菇身边的钟明暗送秋波,他冷笑,这网撒的,不去当渔民可惜了。

    陈子轻听见了笑声,莫名一抖,询问的眼神投向宗怀棠,结果就被嗤了一声。

    有病不啊?

    陈子轻默默离他远了点,又想起要利用他,就默默移了回去。

    什么都看在眼里的宗怀棠端正面色,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疯任他疯,明月照大江。

    搬宿舍的计划不变。

    就在这时,喇叭声大喊:“让我们欢迎王副科给三位同志颁发荣誉!”

    第22章 启明制造厂

    通常颁奖这活都是李科长一个人揽的,谁也别和他争,根本争不过,他是真的爱现。

    这次竟然让王副科代劳了。实属制造厂的一大奇景。

    陈子轻倒是没在意,等王副科给第三名颁奖,再是他。王副科走流程地把一块银牌挂在他脖子上面,在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

    他站得笔直。

    此刻,他仿佛真的就是这个背景里的人。

    陈子轻被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感受淹没,他于整齐的鼓掌声里将背脊挺得更直,正气凛然的眼睛看着前方,有什么从他眼前划过,他转头去看那东西的起点。

    宗怀棠刚结束抛物的动作,他的脖子上空无一物,只有那颗痣随着他的吞咽轻颤。

    陈子轻恍惚:“宗技术,你把奖牌丢了啊?”

    宗怀棠随口说:“你不是不要?”

    他下了台子,一伙同志推搡着抢到奖牌的同志围上来,他的唇角懒洋洋地一弯,笑意就要爬上墨黑眉梢,眼皮倏地一抖。

    想起来自己在台上说的话了。

    那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给本就不怀好意的人听。

    “……”

    逗弄都成习惯了?

    宗怀棠轻飘飘地扇了一下脸,他含着笑扇的,大家只当他是脸上有东西,不知道他牙关都磨紧了。

    同志们已经包围住了宗怀棠,他却撂下他们走到台子边沿,对愣在原地的陈子轻勾勾手。

    陈子轻走过去蹲下来,宗怀棠挑起他的奖牌挂绳,把奖牌翻了个面,一行字映入眼帘。

    ——1982年4月17日

    外围有一圈字,写的是:启明制造厂春季运动会

    最底下是获奖人姓名,颁奖前才写上去的:第一车间组长,向宁。

    宗怀棠拽了拽挂绳,在眼前人蹲不住地扶住台子时说:“我的奖牌,我爱丢就丢,少管闲事。”

    陈子轻说:“你看到了吧,奖牌上有名字跟日期,很值得珍藏纪念。”

    宗怀棠嗤之以鼻:“哪块不是这样,有什么好珍藏的。”

    转而皱眉,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珍贵的是奖牌,还是作为对手的人?

    宗怀棠面无表情地甩开陈子轻的挂绳,毫不迟疑地迈步回到为自己准备的狂欢里。

    陈子轻目送宗怀棠在众多爱恋跟贺喜里如鱼得水好不风流,他发现那个奖牌被一个男同志抢到了,对方满脸打胜仗的喜悦。

    也有男同志喜欢宗怀棠啊。

    应该是对强者的吸引崇拜。陈子轻这么想着,男同志就把奖牌送给了一个短发女同志。

    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是他肤浅了。

    陈子轻被马强强跟汤小光的喊声叫回了神,他撑着台子滑跳了下来,前往下一个比赛场地.

    掰手腕不用腿,瘸子一样能发挥得风生水起,接力赛就不行了,得跑得冲刺,腿不行会受伤会很狼狈。

    所以宗怀棠没参加。

    陈子轻觉得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没他一切好说。

    接力是一个队跟一个队的较量,现场抽签分队,不给提前几天确定队友练习修改战术的机会,讲究的就是一个临场考验默契。

    陈子轻跟钟明分到了一队,他抽到的位置是第四棒,钟明第三棒。

    随机的。

    最后一棒非常重要,队友们都觉得这把稳赢。

    陈子轻在跑道上慢跑热身,原主能在每年的运动会上拿下优秀成绩,抛开不纯的目的和出发点,运动天赋绝对杠杠的,他用了这副身体,发挥不出十成功力。

    “哥,你要喝水吗?”马强强抱着军用水壶在旁边跑。

    “先不喝。”陈子轻摸了下脑后的蜈蚣疤,甩甩头发,让他去观众席,“到汤同志边上坐着去,钟菇也在那里,你们坐一起能聊聊天,别忘了到我那一棒的时候喊我名字。”

    汤小光不知何时来操场上了,他搂住马强强的脖子对陈子轻嬉笑:“我们一定喊。”

    陈子轻跟他们拉开了距离,边跑边回头:“要牟足了劲喊。”

    “收到!”汤小光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马同志,走吧,到上头坐着看比赛。”他冲马强强说话,离得很近,呼吸都飘过来了。

    马强强躲开了他:“汤同志,你的口水到我脸上了。”

    汤小光:“……”

    他嘟嘴:“臭吗,不臭吧?”

    马强强说:“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汤小光把手放嘴前哈口气:“还行,不臭。”

    “食堂的韭菜炒鸡蛋太好吃了,我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吃,以后我要注意点,我怕吃多了张嘴就是那味道,会熏人。”汤小光捞走马强强手里的军用水壶,“别看了,你哥后脑勺毛都没长起来,丑着呢。”

    马强强把水壶拿回去:“这是我哥喝的,汤同志你不能喝,会有细菌。”

    说着就先走了。

    汤小光气鼓鼓地叉腰:“我也没要对着嘴喝啊。”他冲向宁大喊,“轻轻——”

    马强强疑惑地扭头:“你叫哪个?”

    “不告诉你。”汤小光趾高气昂地越过他,留给他一个神气的背影。

    陈子轻准备拉伸,马强强就跑了过来,问他轻轻是谁。

    “是我的小名。”陈子轻喘着气说,“你怎么还不上去,别磨蹭。”

    马强强委屈巴巴:“我都不知道哥的小名。”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陈子轻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拉了会伸就去找钟明。

    “钟师傅,你能跟我换个位置吗?”

    陈子轻在钟明“这个时候你都要发神经”的目光中说,“你来当最后一棒。”

    钟明见孙二要过来,他暗自阻止:“理由。”

    陈子轻舔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想赢,我不能输。”

    用词微妙,像是输了就要吃枪子似的。

    钟明没问,他只盯着陈子轻眼里那股对胜利的渴望:“但凡是能分出名次的事情,你都要争第一拿光彩,这次掰手腕你怎么输了,不是跟宗技术走得很近吗,没求他?”

    陈子轻捂住微微出汗的脸长叹,后悔啊。

    他就应该在宗怀棠跟他说“向师傅,请吧”的时候,速度找个借口把人叫出比赛圈,去个隐蔽点的地方求一求,不要脸面的求法换着来,能达到目的就行。他吃亏就吃在反应太慢,不够机灵。

    “没有求。”陈子轻实话实说。

    钟明低不可闻道:“那你现在……”

    陈子轻没听见。

    “我以为自己可以的,掰手腕让我大受挫折,所以在接力上我想谨慎保守一些。”他认真平静,“虽然我在你这里用光了信用值,但我还是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队里,你才是王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

    “钟师傅。”陈子轻一脸坦诚,“我们放下那些矛盾恩怨,好好跑完,可以吗?”

    钟明把背心扎进裤腰,完美的蜂腰猿背体格:“矛盾恩怨不都结束了吗,我们现在是普通同事关系。”

    陈子轻小心斟酌样:“是的,是我形容不当,我……”

    “我考虑一下。”钟明打断他径自离开。

    接力开始,众人发现第三棒跟第四棒调换了。

    陈子轻拼尽全力从第二棒手里节奏接力棒,交给钟明,来不及说鼓励的话,汗滴到眼睛里刺得眨了一下,钟明就已经跑了。

    耳边是一声声高亢的呐喊,和咚咚咚的心跳,又大声又用力,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去看观众席,马强强他们向他奔来。

    是朋友。

    不对,是原主的朋友。

    也不全对,是原主跟他的朋友……吧。

    陈子轻撑着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就开始笑。

    “去终点,我们去终点等钟师傅。”.

    钟明没有辜负陈子轻的期望,跑得非常好。他冲到终点,撞上红色布条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钟师傅,我们赢了!”

    钟明的手臂被十根手指抓得死紧,指甲都抠进了他的皮肉里,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激动到不行的人。

    陈子轻抓着他的手臂大笑:“赢了赢了。”

    猝不及防被一道冰冷冷的目光扎到,陈子轻按捺不住蹦跳的动作停了下,循着感应望去。

    宗怀棠双手插着口袋站在看台,神情模糊不清。

    陈子轻暂时不管新室友,他高兴地去和大家抱头欢呼,心里想着这场终于尘埃落定。

    没想到拿名次时会出波折。

    陈子轻不光要拿团队奖,还要拿优秀个人奖,需要靠投票计分。

    工会人工记了半天,陈子轻跟一个同志的票持平。

    李科长还没投,似乎拿不定主意。

    陈子轻屏住呼吸去看主席台上的中年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这点甜头都不给他吃?

    在原主的记忆里,李科长可是大小活动都力挺他的啊。

    陈子轻垂头等结果。

    时间很难熬,他淌着汗的身子有点凉了,忍不住地打抖,就在他想来回走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钟菇的声音,犹如天籁。

    “向师傅一票!”

    陈子轻脱力倒在了操场上面。

    李科长对他的态度有变化,不会是找到了新的打小报告人选,要把他换了吧?

    陈子轻心里揣揣不安。他本想先把两场比赛搞完解决标注二,怎么标注一又出问题了呢。

    最后的拔河比赛上,李科长把票投给了别的同志。

    陈子轻确定了,李科长已经物色到了新人,不要他了。这不行啊,他需要这份工作。

    拔河比赛陈子轻的队伍赢了,可他没拿到优秀个人,他心想完了完了,第三次警告来了,他要完了。

    然而他全身僵成冰棍等啊等,迟迟没等到警告。

    没有。

    哈哈哈!竟然没有!

    看来标注里的“优秀成绩”不代表就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这点根据不同的项目规则来定。只要不偷懒凑人数划水。

    陈子轻喜极而泣,当场哭了起来。

    别人以为他是落败伤心,都来安慰他,鼓舞他,他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一直在自己差点变灰的世界待着.

    运动会圆满结束,陈子轻要迎接新室友了。

    这晚他很兴奋,睡不着地把里面那间屋子拖了一遍,擦了擦灰,腿酸得要命,右手因为掰手腕掰得劳损拉伤都不能让他消停。

    陈子轻把抹布丢进盆里,满意地打量屋子:“就等着宗怀棠住进来了。”

    “啊呀,床底没扫。”

    陈子轻蹲在床前,拿着扫帚伸进去捣了捣。

    一顿。

    怎么感觉……捣到了什么东西?

    钟明有落下忘了带走的物品吗?陈子轻抓着床板,伸头往床底看。

    没有东西,空着的。

    “我印象里就是没有。”陈子轻把扫帚拿出来,对着地面打掉上面的灰尘,脸色突地一白。

    那刚刚一瞬间的阻碍……

    陈子轻仓皇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赶紧去把窗户关好,锁上,摸了几遍。

    一晚上没睡。

    陈子轻听到外面有了起床开门的动静就出去,他站在走廊呼吸清新的空气,打了一套初级的太极。

    按照平时,楼里的嘈杂声走下坡了,宗怀棠才起床。

    今天却很意外。

    这会儿陈子轻就在楼下看到宗怀棠了,他揉揉眼睛确定没看花眼,快步跑下楼打招呼:“宗技术,起这么早啊。”

    宗怀棠无视了他,慢步去院子里的长木椅上坐着。

    陈子轻跟过去,他和宗怀棠坐一张椅子,一起吹清冷的晨风:“几点开始搬啊?”

    宗怀棠态度很差:“你急着投胎?”

    陈子轻心头冒出了点郁闷,昨天运动会后面这人就冷得掉冰渣子了,不知道抽的哪个方向的风。

    “我是想跟你确定好时间,方便在你搬东西的时候给你搭把手,这样你能轻松点。”

    宗怀棠不咸不淡:“没想好时间,等我卜一卦看凶吉再说。”

    陈子轻:“……”

    宗怀棠起身:“上午不要来办公室找我。”

    “我上午没有想……”陈子轻见宗怀棠看过来,他赶紧举起四根手指贴在脸边,“好好好,我不去找你。”

    “你最好是真的言行如一。”宗怀棠穿过院子去公路上散步了。

    陈子轻在椅子上干坐了会,使劲抓着头回了宿舍,上午是个阴天,车间里要开灯,他老想困觉,算着去厕所洗把脸看能不能好点。

    刚走到厕所门口就被人迎面猛撞了一下。

    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头看去。

    “小马?”陈子轻惊讶地发现撞他的人是马强强,“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哥!”

    让陈子轻没想到的是,此时的马强强竟比他还要激动。

    马强强嘴唇颤抖,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见陈子轻,像是看见救星了一般,惊慌的目光顿时一亮,一把死死地抓住陈子轻的胳膊。

    “救……救……”马强强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却越抓越紧。

    陈子轻抬了抬胳膊,想要尝试挣脱,却发现对方力气很大,没能挣脱开,只能放轻声音,安慰着说道:“小马,你先保持冷静,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里……里面……”马强强惶恐地看了身后的厕所一眼,然后语气压低地说道:“厕所……厕所里面不对劲。”

    “厕所不对劲?”陈子轻一愣。

    “对!不……不信你自己去看。”见陈子轻有点怀疑自己,马强强顿时有点焦急。

    他指着一间隔间说道:“就是那间!”

    陈子轻不认为厕所里会什么东西,马强强的胆子还没芝麻大,比他还容易疑神疑鬼。

    厕所的灯泡坏了电工还没来修,马强强一个人上厕所,害怕的可能性很大。

    就在陈子轻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的马强强根本不敢进来。

    他只是躲在厕所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慌模样。

    陈子轻走到马强强所说的隔间门口,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斑驳的有些褪色。他蹲身看向木门下的缝隙,隔间内黑洞洞的,看不清状况。

    又转头看向门口的马强强,只见他双手握拳,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显然此刻的他也紧张到了极点。

    “吱嘎……”

    陈子轻推开了厕所的门,走廊里的灯光勉强照了进来,隔间里的状况可以大致看清。

    地面脏兮兮的,位置上是空的,没有人,但陈子轻的脸上却满是震惊。

    因为在位置的旁边,隔间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缩作一团,埋头蹲在那里。

    “诶,同志,请问……”陈子轻关心地询问着,看这人是否需要帮助,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那人这时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惧的瞳孔死死盯着陈子轻的身后。

    看见对方的脸后,陈子轻一下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蹲着的这个人,正是马强强!

    陈子轻被眼前的状况震得好一会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地发冷,霍地转头看向厕所门口。

    门口那里,一脸惊恐的马强强正望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子轻随即再转头,目光盯着隔间的角落,这个马强强也正看着自己,他眼神惊恐而无助,泪水禁不住的滑落。

    “哥……哥,快……快跑!”马强强的声音异常沙哑。

    “这个厕所……有鬼!”

    “快跑啊——”马强强嘶吼,“你快跑啊——”

    陈子轻因为无以复加的恐惧而开始反胃晕眩。

    哒……哒……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无意识地转头。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厕所外的马强强竟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脸色灰白,瞳孔放大没有一丝表情。

    只见他的腿站得笔直,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向陈子轻贴了过来,他那没有一丝人色的脸庞,在陈子轻惊惧的目光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嗵!

    陈子轻晕倒了过去。

    第23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是被颠醒的,他心脏痛头顶心也痛,浑身每块骨头都仿佛被人一寸寸地敲击了几十遍,再浸泡进混着冰块的辣椒水里。

    惊恐过度带来的副作用强烈到让他痛得想死,找不出哪里最痛,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不痛。

    似乎又不是肉体上的痛,整个灵魂都裂了,裂成了无数道细缝,每个缝里都长着一张死灰的脸,都在盯着他。

    他在现实世界出车祸被撞飞都没有这样。

    “眼睛动了!醒了!”

    “向宁!”

    “轻轻,轻轻!”

    “宗技术,向宁醒了。”

    “我知道。”

    在几道慌乱的叫喊声里,沉稳微喘的嗓音显得突兀,就在陈子轻耳边。

    陈子轻费力地撑了一下眼皮。

    “哥——”

    恐怖的幻听出现了,陈子轻又晕了过去.

    陈子轻再次醒来没有了颠感,身子是被放平的,他的意识和神智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才肯回到现实。

    嗅觉一恢复,消毒水的味道就扑上来咬紧。

    陈子轻的喉咙里有股子肿胀感,嘴里泛着苦腥,他难受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才慢慢打开眼帘。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阳气重的宗技术,就在他边上。

    陈子轻一下就流出了眼泪。

    宗怀棠正在擦手上的水,听到哭声就停下来了,他脸色漆黑地俯视一醒来就哭的人:“向宁,你到底是怎么……”

    陈子轻攥住他的衬衣爬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背,死死抱住,全身抖成了筛子。

    宗怀棠大脑空了足足好几秒,他僵硬地沉沉吐了口气,欲要将人弄开,对方就先他一步躺回了病床上面,胳膊抱在怀里自己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还在抖,整个病床都在抖。

    宗怀棠眉头一皱,怕的?什么原因能怕成这副德行。

    他准备去叫医生进来看看,西裤被扯住了。

    “别走。”陈子轻的手指扣着那块布料,挂在床沿哆哆嗦嗦,“你别走。”

    宗怀棠眉间的皱痕更深:“那你说说怎么回事。”

    陈子轻牙齿打颤。

    “上个厕所把自己上晕了,本事可真大。”宗怀棠的西裤被陈子轻拉扯下去了一截,他烦躁地往上提了提,扎紧皮带:“不说我就走。”

    “我想想……”陈子轻的脸惨白冰冷,“我想想……我想想……”

    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门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怀棠哥,我请好假回来了,轻轻他……”

    “轻轻!”

    汤小光跑进来,小炮弹似的撞开宗怀棠凑到床边:“轻轻怎么在抖?”转脸就难以置信,“怀棠哥,你欺负他了?”

    宗怀棠收整神色,冷笑道:“我想掐死他的心都有。”

    汤小光脸上的抱打不平凝了凝,他瞥瞥宗怀棠肩头那片被擦拭过留下的污印,嘴一撅:“你回厂里吧,医院有我就行了,我能照顾好轻轻的。”

    宗怀棠没动。

    “怀棠哥。”汤小光古怪地说,“你不会是不想走吧?”

    宗怀棠扇扇紧扣着他裤子的那只手:“我走的了?”

    汤小光见那手抖个不停,就不高兴地说:“怀棠哥,你说就说,别扇啊。”

    根本没用什么力道的宗怀棠:“……”

    汤小光柔柔地趴在陈子轻耳边说悄悄话:“轻轻,你扯我的,我的裤子比他的面料好,还是今天才穿的裤子,香香的。”

    宗怀棠额角一抽,他的就臭?谁不是今天换的。

    “怀棠哥,你掰一下轻轻的手。”汤小光说,“掰掉了,你就可以走了。”

    宗怀棠斜眼:“你怎么不掰。”

    汤小光白皙的脸红红的,害羞地说:“我不想当恶人。”

    “反正你又不在乎轻轻对你的看法,你掰比较合适,我不行,我是要跟轻轻做好朋友的,我想和他深交。”汤小光说。

    宗怀棠伸了伸被陈子轻抓着裤子的那条腿:“我没记错的话,我今天换宿舍,搬去你的轻轻那里。”

    汤小光说:“这有什么关系,你们虽然是室友,住的却是两个屋子,又不会睡一张床。”

    宗怀棠没理睬汤小光,他在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还称“轻轻”。

    怕不是失心疯的前兆。

    “算了啦,不掰了,我试试让他自己松开。”汤小光信心满满,但现实很残酷,不论他怎么哄,陈子轻都没有松手,几根手指头仿佛焊在了宗怀棠的裤子上面。

    很不对劲。

    病房里的气氛闷闷的。

    床边铁柜子向后移蹭到墙上,宗怀棠坐了上去,两条长腿抵着地面,他看手表:“向宁,我上午很忙,只给你五分钟。”

    “忙什么嘛,我们又不像车间的同志要考虑生产量跟件数,图下午也是能画的,今天交上不就好了。”

    汤小光唧唧歪歪了句,洁白的牙齿咬了咬软润的嘴角,伸手覆上陈子轻抓着宗怀棠的手,“轻轻,你怎么会在厕所晕倒啊,那里面的地上脏死了……怀棠哥背你出来的时候,我跟钟菇找毛巾帮你把衣服擦了擦……你的头上还磕了个大包。”

    “我们送你来医院的路上,你把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怀棠哥的脖子里,胸口,全是你的呕吐物……”

    宗怀棠听到汤小光提起这件事,一击冷眼就盯向趴在床边发抖的人,没把他扔掉是几辈子都攒不到的功德。

    “我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你没有意识……怀棠哥把手伸到你嘴里给你抠你吐的东西……我们要被你吓死了……”汤小光心有余悸。

    宗怀棠觉得手上还有味道,等会再去打个十遍二十遍肥皂。他嫌恶地想着,手指没什么意义地动了动,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病床上的人被他清理出嘴里的呕吐物,脑袋歪在一边,身子是软的,却跟一块冰一样没有体温,像濒临在死亡边界,再过一会就要硬了。

    宗怀棠抹了把脸,拢住口鼻一语不发。

    用的是抠过嘴的手。

    妈的。

    宗怀棠猛然站起身,他箍住还扣着自己裤子的那只手,触及的是抖颤和冰凉。

    顿了顿,按了手腕两侧的哪里。

    陈子轻整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张嘴发出声音的时候,宗怀棠已经阔步离开了医院。

    “轻轻,我没走,我上午没事了,可以陪你。”汤小光化身老母亲,像模像样地摸了摸陈子轻的脑袋,“我在呢,昂,不怕不怕。”

    陈子轻瑟瑟发抖:“窗户……把窗户都拉开……门也打开……”

    汤小光是真心待见他,不嫌麻烦地顺着他做了。

    窗外的暖风和明媚阳光都进来了,连同门外那些脚步谈话带出的人气。

    陈子轻抖动着坐起来让自己靠在床头,充血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树花人,他艰涩地问:“小马……”

    “他啊,他跟我们一起把你送到医院的,只知道嚎嚎嚎,太影响其他病人修养,让钟菇给拖回去了。”汤小光坐在床上晃着腿,“中午下班应该会过来看你。”

    没有声响。

    汤小光见陈子轻一动不动,他把手放到对方面前摆了摆:“轻轻?”

    陈子轻的脑子里雾蒙蒙的,小马还活着的吗,他晕倒后厕所里发生了什么,小马又是怎么晕的呢。

    还有另一个“小马”,另一个。

    陈子轻的眼珠不安地转着,他被那种难以承受的恐惧刺激得在心里不断爆粗口,试图不去理会渗到骨子里的凉意。

    “轻轻,你是又要吐了吗?”汤小光紧张地问。

    陈子轻扯动脸上的肌肉想笑一下,扯不起来,草,谁来救救我。

    “轻轻,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我给你倒杯水咕咕嘴吧,刚倒要等一等,诶,杯子里有水,温的,怀棠哥倒的吧,省得我给你晾了。”

    汤小光一手拿搪瓷杯,一手端着盆过来。

    陈子轻喝了几口水,吐到印着牡丹花开的盆子里。

    他昨晚没睡,严重缺觉,在车间就困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又虚又冷又怕,神经颤巍巍随时都要绷断,他抓着窗框,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在明亮的日光里中睡了过去,睡着了也时不时地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有刻意压抑的说话声。

    除了汤小光,还有别的人。

    陈子轻已经听出是谁了,他没睁眼:“小马。”

    说话声一停。

    接着是激动的呜咽:“哥。”

    陈子轻知道马强强到他床边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你是哪一个?”

    “啊……”

    好像是听不明白。

    陈子轻狠狠掐住手心,一口气说完:“你是厕所里面的那个,还是厕所外面的那个?”

    “哥,你在说什么?”

    茫然的语气。

    陈子轻刷地睁开眼,马强强傻傻地望着他。

    汤小光插嘴:“小马,轻轻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你瞒大家什么了?”

    “没有啊,我没瞒什么啊。”马强强很懵,“什么里面那个外面那个的,我不懂。”

    陈子轻眼里的惶恐变成愕然,难道马强强不记得了?间接性失忆吗,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那他怎么没有开启那个功能?

    陈子轻潦草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就迅速抽离,面前的马强强肯定是里面的那个,外面的已经死了的。

    他的视线留在了马强强的脸上,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马强强忐忑地握着手:“哥,怎么总看着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陈子轻喃喃:“小马,你把我吓得好惨。”

    “不是你,跟你没关系,你也是受害者,”他自我否定,突然眯起眼审视马强强,“你第一个发现我的?”

    马强强呆愣愣地说:“是我,这件事我都跟主任,跟钟师傅,钟菇,总技术,汤同志……我跟很多人说了,我去上厕所,不知道怎么就坐在隔间睡着了,我开门看到你躺在隔间外面的地上,赶紧就叫人了。”

    陈子轻默了。这缺少的部分比他预料的还要大。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吐字有点模糊:“小马,我看到了两个你。”

    马强强跟汤小光异口同声:“两个?”

    “嗯,两个。”陈子轻打了个明显的寒颤。

    马强强:“……”

    汤小光:“……”

    陈子轻发现他们表情痴呆,他都顾不上怕了,踉跄着从床上站起来,情绪激烈地指着马强强说:“鬼装成你的样子骗我进厕所,说有个隔间里面不对劲,我就把门打开了。”

    他的喘息变得困难,声音低了下去:“我在隔间里看到了你,你说有鬼,你叫我快跑,鬼就贴我身上了,跟你是一张脸,往我跟前凑,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腐臭的味道从鬼嘴里往外跑,跑进了我的嘴里。”

    后半句是他想象的,鬼肯定是那种气味吧。

    陈子轻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完,看到的就是马强强听鬼故事的样子,两只手放在耳朵边,只要是自己不敢听的就迅速堵住耳朵。

    那汤小光呢。

    他紧抿嘴绷着脸,一副严肃的表情,其实是在憋笑,肩膀正在轻微颤动。

    陈子轻气怒地踢了下床被,冷静点就原谅了他们。因为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会信。

    这么荒诞又惊悚。

    陈子轻沮丧地跌坐回了床上,孤立无援的感觉油然而生。

    汤小光大概是同情,他接住这个快掉到地上的话题延申了一下深度:“轻轻,你听说隔间不对劲,还去看啊?”

    陈子轻噎住,他当时困顿脑子反应慢,再加上从来没在厕所遇到过不对劲的事情,一直都是让他放松的地方。

    就大意了。

    哪知道会迎来暴击。

    “虽然我知道是假的,可我今晚还是不敢回家了。” 马强强眼泪汪汪,“我让钟菇送我吧,她家跟我家在一条街上。”

    陈子轻瞪过去。

    马强强瞬间停止抽搭,他唯唯诺诺地吸了吸鼻子。

    陈子轻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要是换个人跟他求救,他可能不会那么松懈。

    那可是小马啊,他来到这个世界相处最多最了解的小马,性格懦弱胆怯,一点都经不住吓的小圆蛋。

    陈子轻把他叫过来,掐他的脸。

    马强强吃痛都不敢挣扎,就让他掐,还怕他手举得累,卑躬屈膝地顺从着。

    陈子轻捻捻指间的脸颊肉,热的,知道疼,是人。他这时候终于把疑虑从马强强身上收走:“回厂。”

    汤小光惊讶道:“轻轻,你不在医院观察啦?”

    “观察什么,医院阴气重。”陈子轻恨不得长翅膀飞。

    汤小光:“……”

    三人出了医院走到日光下,没了楼里的阴凉,周遭温度高了不少。

    附近树上有布谷鸟在叫。

    “布谷”

    这个时候工人家属来医院不管是探望还是看病,都要赶时间,急急忙忙的,家里三五亩的田在等着插秧苗。

    陈子轻觉得鸟叫声比平时要动听,他闻着草木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汤小光落后点跟马强强咬耳朵:“小马,你觉得你哥说的事有几分真?如果是假的,那他为什么会晕倒,醒来也发抖害怕,他吐是生理性的恐慌引起的,那会是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慌。”

    马强强忧心忡忡:“我有个亲戚的头让人敲了一棍子,之后他看起来好了,没有问题了,谁都没想到有天他竟然把爹妈当怪物,说要绑起来放火烧死,我哥前不久磕破头了,可能也出现了幻觉。”

    汤小光茅塞顿开:“上次轻轻说有人进他宿舍把他柜子边的电线撞晃了,大家就觉得是他的幻觉,他脑子里的血块还压迫着神经呢,三个月后应该就能好。”

    “小马,你那亲戚后来怎么样了?”汤小光好奇地问。

    马强强说出两个字:“死了。”

    “人各有命。”汤小光唏嘘了声,“我们得多注意轻轻的情况,真不是闹着玩的。”他把手放在嘴巴两边,甜甜地喊,“轻轻,你找有太阳光的地方走干什么?”

    “不要管我。”陈子轻在阳间用阳光驱邪,现在想来,那时候幸好他晕了,他要是不晕,一定会被活活吓死的。不对,他这副身体已经是死的了。

    他是僵尸吧。

    好像也不像僵尸。

    陈子轻抬头看太阳,大白天的,鬼怎么会出现呢,鬼不是不能见阳光吗?

    不是,鬼没在外面,鬼在厕所里,算是屋里,灯光是不怕的。

    陈子轻的心底直冒寒气,他不开那扇门会怎样,马强强会怎么样他猜不出来。鬼吓马强强,用马强强的皮引他去隔间吓他,没有要他们的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还有一点,鬼只在他们面前现身吗?

    陈子轻等身后两人走上来,试探地问:“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汤小光踩着台阶张开手臂,稳稳地走着:“没有。”

    马强强摇头。

    陈子轻一路没有再说话,直到他走到宿舍楼底下,汤小光被同事叫走,马强强犹豫着拉他袖子:“哥,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马强强说起了小钱的经历。

    陈子轻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第一时间跑去医院打听,只是在得知不是电线相关的事以后,敷衍地给了点关心就离开了。

    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陈子轻可以确定,暖水瓶就是鬼拿的,不止他跟马强强遇到鬼。他马上让马强强陪他去找小钱。

    大中午的,工人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吃午饭,小钱属于后者,他在宿舍的上铺躺着,床四周绑了根棍子,已经搭上了蚊帐。

    陈子轻站在床边跟他聊天。

    小钱不想提那件事,他为难地说:“对不住啊向师傅。”

    他以为向师傅不会理解,只会和其他同志一样,当他脑子不清醒瞎说。

    没想到向师傅说:“我能理解。”

    这段时间抑郁惊疑的小钱鼻子一酸,终于碰到一个能理解他的人了,也许这就是诗歌里的智慧吧。他哪知道向师傅能理解,是感同身受。

    陈子轻用唠家常的语气问:“后来还有没有再出现那类情况?”

    “就那一次。”小钱剥着手臂上的套袖,“向师傅,没别的事我就午休了。”

    陈子轻说:“你午休吧。”

    他啃着嘴巴里的软肉往宿舍外走,鬼的存在就预示着,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放到鬼身上,都是鬼干的。

    电线也是鬼拉的。

    怪不得能在他背后拉断电线,还没一点脚步声,怪不得二楼的工人们都找不到破绽,抓不到那个家伙。

    坚定是日常任务的陈子轻遭到了毁灭性的伤害,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在心里抱怨了起来:“陆系统,你们不提示的吗,有鬼啊。”

    官方提示,监护系统友情提示,一个都没有。

    就算是走路遇到前面修路或者有大坑,还有个警示牌呢。

    这可是鬼!

    陈子轻的心态崩了。

    监护系统还不给个说法,好久都没点声,他偷偷给它取外号“十八”。

    陈子轻停了下来,暖水瓶结合拉电线来看,鬼是不是孤独,想逗人玩呢。

    但换皮就不是一个级别,那是纯吓人。

    陈子轻看了眼不知道他怎么不走了,就在原地等他的马强强,环顾四周惬意享受午休的工人们,他的手上没有铁证,没人作证,连汤小光跟马强强都不信,那他要不要往外说?

    传开了,会不会被盖章说他破坏厂里的安宁。

    陈子轻思索,万一还有相似经历的工人和他一样的想法,都在观望,那他岂不是错过了收集情报的机会。

    所以说还是要说的,要挑个合适的时机。

    “哥,你饿不饿?”马强强的声音打断了陈子轻,嘴巴都要碰到他耳边头发了。

    陈子轻吓得贴到墙上:“你以后跟我说话别挨着我!”

    马强强不知所措。

    “你的脸现在对我来说……”陈子轻有气无力,“算了算了,你都不记得了,说了也是白说。”

    他蹭着墙走:“我不饿,你午饭没吃吗?”

    马强强默默跟在后面:“我一下班就去医院看你了。”

    “那你去拿你的饭盒吧,我在楼梯上坐一会。”陈子轻说完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原主也是被鬼吓死的吧。他就说怎么吓成了那样子,是鬼就能说得通了。

    鬼谁不怕。

    陈子轻去东边楼梯口坐下来,鬼这个爆炸性的节点出来了,怎么原主死前受惊的画面还是没跟着一起出来?

    可能要等到他看清鬼的真实样子,知道鬼的身份。

    陈子轻揉着头后的大鼓包望向楼下的工人们,鬼能变成别人的脸,哪个都有可能是鬼变的。

    擦身而过的时候,你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同事。

    陈子轻的脸上没有血色,还好只有一个鬼,他垂下眼睛看脚上的黄球鞋。

    要是一窝,那真的……

    有人上来了,一双脚出现在陈子轻视野里,脚上是他熟悉的黑皮鞋,他抬头。

    底下那层楼梯上面,宗怀棠手上托着宝贝帆船,没有表情地看了他几瞬,越过他踏上楼梯。

    宗怀棠人已经到走廊中段了,背后的嘈杂脚步声里依然没有半死不活的那串,他沉了沉脸,返回到楼梯那里:“还在那坐着干什么,去给我开门。”

    陈子轻没有动。

    宗怀棠冷漠道:“都能自己从医院走回来,现在又不行了?我没有时间跟你浪费……”

    陈子轻说:“谢谢。”

    挺会拿捏人的情绪,这么及时的道谢。

    宗怀棠扯了扯唇角,换个人面对这一手,就该被拿捏了。

    陈子轻按了按抽筋的手指:“你在医院穿的那身呢?还没洗的话,就让我洗吧。”

    宗怀棠笑道:“我哪敢让向师傅给我洗衣服,别拿个肥皂就晕了。”

    陈子轻:“……”

    “能不能起来?”宗怀棠的笑意说收就收。

    “这就起。”陈子轻慢吞吞地说。

    宗怀棠看他起身起了一两分钟,直接就上手去拽他,一路把他拽到207门口:“钥匙。”

    陈子轻从裤腰上拿下钥匙开门锁,他把门打开,正对着他的床就一点遮挡都没有地撞进了他眼帘。

    以及没有拖床单的床底。

    那一霎那间,昨晚在里屋用扫帚捣床底过程中的阻碍感就窜了出来。

    他的眼珠往右转,老式洗脸架静静立在那里。

    之前闭眼洗脸感觉前面站了个人……

    宿舍里面不干净!

    陈子轻钥匙拿不稳掉头就要跑,他抖动的腿一滞,整个厂都不干净,能去哪。

    鬼害死了原主,就不会再害他了吧。

    厕所里不就是证明吗。

    陈子轻安慰着自己,他一见宗怀棠放下帆船就走,赶紧追上去。

    宗怀棠突然停步,后面冲上来一具身体,重重磕上了他的脊骨,他的太阳穴跳了跳,转身要吼,入眼的是满脸恍惚的人,脑门都磕红了。

    “蠢死你算了。”宗怀棠背对门口,日光打在他肩头,描着他宽阔的肩线,满是安全感。

    陈子轻嘴唇蠕动:“我们先出去吧,出去说。”

    “出去什么出去。”宗怀棠捏着鼻子,“你闻不到身上的骚味?”

    陈子轻:“……有吗?”

    他抬起胳膊闻闻,又把身后的衣服抓到前面闻,这次闻到了:“是有点。”

    然后,

    没然后了。

    宗怀棠难以置信:“知道自己有骚味也不换,你想干什么,下午把车间的人熏趴下,这样你就能拿回今天的产量第一了?”

    “我哪还管产量啊。”陈子轻若有似无地顶了下嘴,“那我换衣服,你在宿舍等我。”

    不等宗怀棠拒绝,他就双手合在一起:“求你。”

    宗怀棠没张口,陈子轻就把裤子脱了。

    门都没关。

    宗怀棠愣了一下,有病吧。他把门关上,很大一声响。

    陈子轻颤了颤,加快速度把另一条裤腿拔掉,裤子一扔,紧接着是平角裤。

    厂里有澡堂,男同志都是一起洗澡的。

    宗怀棠不新鲜,屋里的两条腿也不美观,实在是没有一丝看头,他瞥了一眼,确实找不出一处值得把目光放上去的理由。

    又瞥一眼,真没有。

    换衣服让他在场就算了,还非要跟他面对面,生怕他看不见,脸白得跟鬼一样也耽误不了耍小心思,他躲避就显得欲盖弥彰。

    况且,他有什么好躲的,他是正人君子,却不需要在这时讲究男女有别。

    宗怀棠倚着门,谈不上黑也称不上白的一条在他眼前忙活,他漫不经心地打量肩颈,胸腰,臀腿,脚丫子……

    袜子都脱了踩在脚下。

    什么都不剩。

    怎么想的,当着别人面就算了,当着他的面都没羞耻心,对自己的身材是有多自信。

    当着别人面也不该,没皮没脸。

    宗怀棠的脖颈微微仰起,视线跑上面去了,昨天这家伙在运动会上跟钟明一起拿奖,抱胳膊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今早迫切地期望他快点搬进来,上午就歇菜了,又是晕倒又是呕吐,抖得没有人样。

    日子过成了山路十八弯的水准,一般人过不来。

    他搬进来了,跟着人隔着一块布帘子生活,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当晚宗怀棠就体会到了。

    陈子轻对厕所有了心理阴影,尿都不敢去撒了,下午他就撒了一次,偷摸跟在孙二他们那群人后面给小草施了肥。

    今晚他一口水不喝,尿意该来还是来了,他憋得膀胱要炸,想喊人陪他去,他可以去隔壁宿舍叫人,也可以去厕所附近蹲守,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合适的人选是宗怀棠。

    一:宗怀棠那嘴虽然毒,但他不会在背地里和人议论他胆小疑神疑鬼,上厕所要人陪的嗜好。

    二:宗怀棠阳气重。

    所以陈子轻就锁定了宗怀棠,把他当第一人选。

    宗怀棠被陈子轻烦得头都要炸了,极不情愿地陪他去了趟厕所。

    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子轻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这样的他根本没办法在厂里做个正常人,别哪天任务没做成,就让大家送去精神病院了。

    更有可能以影响其他人的情绪为由,把他“请”出厂,那他还怎么调查。

    长痛不如短痛,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干脆……招鬼。

    根据陈子轻通过网络的认知,鬼魂不去投胎留在世上,一定是有遗愿或者冤屈,他给招出来,问出姓名,把名字提交到任务投放板。

    就算最后要附他身也没关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完成任务走了。

    于是陈子轻就跟宗怀棠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脑子进水了?”宗怀棠把布帘子甩他脸上,“别来烦我,我要睡了。”

    陈子轻从帘子一边钻进屋,走到宗怀棠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膝盖:“宗技术,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

    宗怀棠被他大胆的行为搞得全身一麻,把腿一拐让他的手落空。

    陈子轻再次握上去,两只手握,他可怜巴巴:“求你了。”

    “我搬过来第一天你就发神经。”宗怀棠的膝盖上笼着双手,从手心传出的温暖在向他膝盖骨里流,他动了下喉结,“不住了。”

    陈子轻慌道:“不要不要。”

    他往地上一坐,岔开腿,虚虚地圈住宗怀棠:“你别动不动就打离家出走的牌啊,你这样,我要不起。”

    宗怀棠:“……”

    他把台灯打开,掐着灯罩对准地上的人:“招鬼是吧,招什么鬼?”

    陈子轻说了白天在厕所发生的事:“我想把人,不对,把鬼招出来,见上一面,问问为什么要披小马的皮吓我。”还躲你现在坐的这张床的床底下,是不是在宿舍楼里随机躺,不限地方。

    宗怀棠没出声。

    屋里光线亮堂,沉默拢住了他们。

    陈子轻偷瞄宗怀棠,见他面上不起波动,心里就堵上了,话里浑然不觉地带上了失落和怨气:“你也不信我,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宗怀棠开口:“非要招?”

    说着就前倾身体,凑近仰望他,仿佛在黑暗中等他开灯的人:“我不陪你,你准备找谁?”

    陈子轻没犹豫就说:“钟师傅。”

    宗怀棠已经上火了,他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掰手指头,嘴里跟报菜名似的念着:“汤同志,小马……”

    “马强强那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心惊胆战的怂样,你也不嫌?”

    陈子轻说:“有总比没有好。”

    一听就是实话,所以前面的也都是实话。

    宗怀棠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陈子轻悄悄地挪了挪屁股,身子挨着宗怀棠的腿,眼睛不敢瞄床下一眼:“宗技术,我……”

    “招。”

    头顶落下一声,陈子轻惊喜地抬眼。

    宗怀棠眼底深黑:“你招。”

    他的嗓音变回原来的懒调子:“我看你怎么招,能招出什么来。”.

    二楼东西走廊两边的转角处都有一块玻璃镜子,是用胶布贴在墙上的,路过的工人偶尔会照照自己。

    陈子轻决定去那里招鬼。

    他从现代来的,听说过的招鬼请鬼就是什么笔仙筷仙碟仙,还有削苹果,他只记得最后一个的步骤。

    午夜,陈子轻按照规则把东边走廊的主线接口断了,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在摇曳着,忽明忽暗。

    烛油顺着烛身流下,结在一块,蜡烛心的火苗颤动着,时不时有火星爆出,随后升起一缕难闻的青烟。

    忽然,一阵凉风从外面吹入,火苗顿时微弱,剧烈抖动着,四周变得模糊起来。

    陈子轻站在镜子前看一眼手表:“时间刚好,仪式可以开始了。”

    宗怀棠靠墙不搭理他,他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说的话。

    陈子轻扭头看了看外面,没月亮,零点这么静,他调整呼吸把头扭回去,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蜡烛,三个苹果和一个装了水的脸盆。

    盆里倒映着烛火,和他的脸。

    陈子轻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小刀,开始对着镜子小心地削起苹果,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削出的苹果皮不能断,必须全部掉落水盆里。

    喀……喀……

    陈子轻握刀的手很是紧张,肌肉都有些僵硬,只是随着苹果皮的陆续削出,他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在低头削着苹果,而镜子里的投影也在削着苹果,只是由于光线昏暗,镜子里除了陈子轻的脸外,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像镜子里的陈子轻是身处在另一个幽暗空间,那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和陈子轻长相类似,做着同样动作的人。

    “招个鬼还分心。”宗怀棠突然出声。

    陈子轻不由心头一惊,随即回过神来,但就在他短暂分神的时间里,手里的苹果皮已经被他削断了。

    好窒息。

    陈子轻的脸色苍白起来。

    “削个苹果也削不好,你的备用留着当早饭?”宗怀棠刻薄的口吻在暗中响起,听着让陈子轻安心。

    喀喀……

    陈子轻再次削了起来,这次他很专注,削得也很顺利,一段很长的苹果皮最终掉落水盆里。

    随着苹果皮的落下,陈子轻立刻抬头,一眨不眨地瞪着镜子的画面。

    镜子里的陈子轻也同样,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行了,别看了。”宗怀棠屈起来的腿放回地面,高而薄的身子站直了,“回去睡觉,东西明天再搬。”

    “好像失败了。”

    陈子轻冒死招鬼却是这个结果,他再次看向镜子,里面依旧是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是因为我中间削断了一次吗?”看了许久,陈子轻不得不放弃了,“应该不是,可能是流程中的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算了,这种事一般很难一次就成功的。”陈子轻说,“我再找找别的法子,明天问一下汤小光他们,说不定这里有这里的招鬼流程。”

    宗怀棠不耐烦:“你一个人在镜子前面自言自语什么,这会又不害怕了?”

    “怕怕怕,你等等我!”陈子轻惊惧不已地往宗怀棠身边跑去。

    然而。

    就在陈子轻转身的那一刻,一道浅浅的裂缝出现在了镜面上,两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忽然嘭的一声,格外明亮,可火苗的颜色却是绿的。

    绿幽幽的火光映在镜子,原本幽暗的空无一物的镜子,忽然有一团东西在镜面上一恍而过,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团东西。

    这团模糊的东西迅速扭动着,最后竟成了一张人脸,这是一张长相普通,表情十分空洞的人脸。

    就在这张脸出现以后,接着又是一张人脸在旁边出现,然后是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出现的人脸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第十张……

    第二十张……

    第三十张……

    小小的镜面上,竟有很多空洞的人脸挤在一起,他们长相各异,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

    他们都是男的。

    呃呃……

    这些人脸的嘴巴缓缓张开,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就像是干瘪的咽喉震动发出的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呻吟声逐渐变大,开始在幽暗的楼道里回荡的时候,突然……

    嘭!

    原本快要燃尽的蜡烛终于烧完了,微弱的火苗暗淡下去,镜面上的人脸也跟着消失。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24章 启明制造厂

    宗怀棠以为今晚可以睡了。他还是低估了新室友的做作程度。

    陈子轻一回宿舍就让他把门反锁,他不干,对方不依不饶,偏要他干。

    “宗技术,你把门锁了吧。”陈子轻站在门边,眼前的门上有两片玻璃,用白色纱布蒙着,他拨开个缝隙,眯着一只眼睛凑上去,外面黑漆漆的,他这边的走廊停电了。

    招鬼仪式的时候,他把主线接口拉开了,之后就被宗怀棠拉了回去。

    他们进门前,走廊明明还是亮着的。

    看来鬼来过了。

    那怎么没有被他招出来呢,会不会就在那里,一直站在他旁边,只是不想现行……

    陈子轻不敢再想,也不敢再往外看,他移开眼睛。

    几乎就是那一秒,门外走廊又亮了。

    陈子轻悚然一惊,不等他做什么,外面就传来工人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他娘的天天拉线,天天的嚯嚯,怎么就那么缺德——”

    陈子轻绷到微颤的后背一软,是工人接上了啊。他压着被自己拨开一点的纱布,继续跟宗怀棠说:“求你了。”

    宗怀棠人已经快走到布帘子那里了,闻言整张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

    又来。

    现在“求你”两个字说得比吃饭喝水还轻松。

    谁给的底气,连招都不换一个。

    幼稚园小朋友想吃糖,还知道变着法子从大人手上讨。

    陈子轻充满依赖意味地喊:“宗技术。”

    “别叫我。”宗怀棠耸着眉心冷冷回头,“你一天是不是要求我八百回,同一招反复用,你认为还有效果?”

    陈子轻一脸疑惑:“什么招?”

    他如被侮辱人格看低品德,蹙眉压制着愤然不满没有争论,轻声说,“宗技术,我走心的。”

    宗怀棠后背窜了股刺痒,差点忘了这家伙对他有胆大包天的非分之想。他露出的姿态是好似在看戏剧表演,给拙劣的演技打了个低分:“我信你不如信鬼。”

    陈子轻的脸色微微变了:“虽然你只是说说,但这种话听着……”

    站在他前面的宗怀棠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身后的门。

    他瞬间噤声,抖着嘴唇,用嘴型问:怎么了?

    宗怀棠不说话,只是看着门的方向。

    陈子轻的后背很快就被一片沁骨的凉意啃噬,他不止嘴唇在抖,身子也开始抖,眼睛越来越红,眼部肌肉越来越僵,生硬地瞪着宗怀棠。

    鬼来了吗?

    陈子轻崩溃地留下了眼泪。

    “吓哭了?”宗怀棠啼笑皆非,“就你这样还招鬼,你也不怕把鬼招出来,送不回去。”

    陈子轻意识到什么,他往后看,没有他以为的画面。

    “你耍我?!”陈子轻快步走到宗怀棠面前,眼眶里的一滴泪在这时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他哑声,“是不是?”

    宗怀棠偏开头,优越的侧脸上疑似一闪而过不自在。

    陈子轻仓促地抹掉眼泪:“人吓人是会吓死的,宗怀棠!”

    宗怀棠被他嗓子里出来的呼吸混着抽咽给整烦了:“是你自己胆小。”

    陈子轻气得发抖:“你明知道我白天才在厕所……你背我去的医院,我在你背上,你最清楚我是什么情况……刚刚我又去做招鬼仪式,我回来都没缓好,你还在这时候吓我。”

    宗怀棠散漫道:“胆子是练起来的。”

    陈子轻去他的头偏过去的那边,他又把头偏到另一边。

    “……”陈子轻没想到宗怀棠竟然还能有这一面,虽然平时也没少幼稚,但现在真的有点过。

    他翻白眼:“你别偏来偏去。”

    宗怀棠不屑极了:“你玉皇大帝下凡?这都要管?”

    陈子轻搓了搓有点红的鼻子:“你正眼看我。”

    宗怀棠置若罔闻。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陈子轻一字一顿,“你心虚。”

    几乎是才说完,宗怀棠就把头偏向他,不以为意地笑:“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陈子轻眼神复杂。

    宗怀棠的眼角猛跳,操,中激将法了。他这一步,相当于是坐实了对方的猜测。

    昨天在文体场馆后面交锋的那一局结果,再次出现了。

    宗怀棠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咬住牙关紧紧绷着下颚,整个人沉默到了极点。

    陈子轻语重情深:“只要是一个思想和灵魂都很健康的成年男性,一定会具备基本的承担错误的能力,绝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把责往别人头上丢。宗技术,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宗怀棠抽抽嘴,无奈地举起双手:“说吧,直接说,要怎么放过我?”

    陈子轻说:“你把门锁了。”

    宗怀棠不理解他为什么在这件小事上如此执着:“你没长手?”

    “长是长的。”陈子轻把手放到身后背着,“我就是想让你锁门。”

    宗怀棠瞥他还湿着的眼尾。

    陈子轻奇怪宗怀棠怎么突然没动静了,他抬头的同时,宗怀棠说:“我没住进来之前,你晚上门不锁?”

    “也锁。”

    宗怀棠故作震惊:“原来向师傅会锁门。”

    “……我锁了以后,哎,”陈子轻舔了舔下唇,把起来的一块皮舔湿舔软,“你忘没忘记我叫你帮我看门关没关那次,一样的,我锁了就摸,反复摸,一遍遍摸。”

    宗怀棠向下打量他用牙含住皮磨了磨,咬下来。

    察觉到自己在看什么,宗怀棠骤然黑了脸,他忽略了内心那缕情绪,把问题转到眼前人身上。

    不就是嘴巴皮,直接用手拽掉或者就放那,非要发癫地勾引他这个同性,非要咬,还咬的这么……

    那个有辱斯文低俗露骨的词在宗怀棠的齿间滚了一圈,被他无声吐掉:“摸什么?”

    陈子轻说:“摸门锁啊。”

    宗怀棠匪夷所思:“你眼睛让牛粪糊了?”

    陈子轻有求于人就不反驳:“我这是一种病,精神上的障碍。”

    宗怀棠恍然大悟:“精神病,是符合症状。”

    陈子轻:“……”

    宗怀棠让他吃瘪了,神情愉悦地拨开他去锁门。

    陈子轻听着门里面的锁闩拉上的声响感到无比踏实,他跟宗怀棠扯了会嘴,招鬼带来的恐惧减淡了不少。

    邀请宗怀棠住进来是对的。

    陈子轻把脚边的发动机还是什么零件搬起来,6寸蛋糕大小,竟然重得要死,他本就因为掰手腕拉伤的右手痉挛了一下。

    “这卖废铁都能卖大几百块。”

    陈子轻缓了缓,再次尝试着搬起来,吃力地放到墙边,手上一股子机油味。宗怀棠的东西不少,如果陈子轻没出上午的事,他必定会积极地上下楼跑好几趟,把宗怀棠的东西搬到二楼。

    可他萎了。

    宗怀棠又懒,他就拿了个帆船上来,其他全是汤小光搬的。

    汤小光美滋滋地送走大佛,一个人享受一间宿舍。

    宗怀棠对旧宿舍不怀念,对新宿舍不期待,这个点了东西也没整理,一部分在陈子轻屋里,一部分在宗怀棠自己那屋。

    陈子轻四处看看,把宗怀棠的一双皮鞋拎起来,头顶忽地响起轻描淡写的声音: “那会你不是问我怎么了。”

    “差不多是你哭的时候,门缝底下有影子。”宗怀棠说。

    “啪”

    皮鞋掉在了地上,两只东倒西歪。

    陈子轻惊慌地去看宗怀棠,没发觉到逗弄的痕迹,他倒抽一口凉气,门外真的是鬼!宗怀棠没在耍他!

    “不对啊。”

    他小跑到宗怀棠那里: “鬼有影子的吗?没有的吧。”虽然只是传说,具体怎样不清楚。

    宗怀棠跨过两只皮鞋去掀帘子:“我说是鬼了?”

    “人?”陈子轻也像他一样跨过去,紧跟其后,距离近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贴上去,“谁站门口不出声?”

    宗怀棠有些倦怠地耷拉着眼帘:“不知道。”

    陈子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那你怎么也不打开门看看,或者问一下子?”

    “我不害怕?”宗怀棠拖动小桌。

    这屋原先是钟明住,他不怎么写东西,更不会看书搞小手工之类,小桌就靠墙放。

    宗怀棠的习惯是,小桌要在床边。

    陈子轻去另一边帮他抬:“你也会害怕啊?”

    “向师傅,我是个瘸子。”宗怀棠的身形停在原地,隔着桌子笑望他,“什么时候鬼来了,你跑到运河那头了,我连生产区大门都没出,你说我怕不怕。”

    陈子轻干巴巴地说:“我是看你总嘲笑我胆子小。”

    宗怀棠把桌子放下来:“我害怕,跟我嘲笑你不冲突。”

    陈子轻:“……”

    他用手擦擦桌面,抚摸桌上的粗糙花纹。

    宗怀棠用钢笔打他的手:“消停了,不作了吧,我能睡了吧?”

    “今天幸苦宗技术了。”陈子轻抓了抓手背上被打的地方,“东西明天我帮你收拾。”

    该出去了。

    陈子轻转身背对宗怀棠,一步都没走就把身子转回去,虚虚捏他袖口。

    宗怀棠察觉到了,抬手一甩,没甩掉,反而被捏得更紧,他平时这个时间早就睡了,生物钟的紊乱让他有种直觉,往后都别想再回到早睡晚起的作息。

    见袖子还被捏着,宗怀棠直接把身后的人扯到跟前,按住他的双肩,低头逼近他:“能不能让我睡?”

    潜台词是,要是不能睡,我马上走。

    我走了,你就别想我再回来。

    陈子轻立刻把手一松,依旧没恢复多少血色的脸上展出慈祥的笑容:“你睡你睡。”

    宗怀棠把他推了出去。

    帘子刚放下来就又被拉开,陈子轻纳闷地问:“宗技术,你当时不告诉我影子的事,让我以为你骗我的,现在怎么又说了?”

    宗怀棠没回头,只在喉间发出声“呵”笑:“我有权保持沉默吧,向师傅。”

    陈子轻知道自己要不到答案了,宗怀棠的嘴又毒又紧,除非自己说,愿意说,不然真的搞不定,撬不开。

    “是的,你有这个权利。”

    陈子轻还想说话,宗怀棠弯腰脱下一只皮鞋扔出去,他默默闭上嘴巴,理了理晃动的帘子,回到自己屋里。

    尽管只隔着一个帘子,却也跟面对面没法比。

    陈子轻感觉宗怀棠一走,他这屋的气温都下降了,他检查了一下窗户,站在窗边看了看,玻璃窗上印着他的脸。

    人有时候很奇怪。

    明明是自己的脸,盯着看久了会觉得有点陌生。

    再看下去,就会觉得诡异。

    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脸,是别人的。

    陈子轻抖了抖,他赶快把窗帘拉到头,以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的神经样走到床边坐下来,捧着桌上的缸子喝了口水。

    想想又把脚抬起来,放在了椅子上面。

    陈子轻的眼睛一直在嗖嗖看,一会看墙角柜子,一会看洗脸架,一会看宗怀棠丢在他这的几个老纸盒……

    有室友了还是不能放下恐惧,要是能睡一个屋就好了。

    他再次喝口水,浸润了一下嗓子。

    隔壁有老人大声咳嗽带着卡嗓子的痰液,外面有人出来上厕所,喜欢用鞋子拖地摩擦着走,还有人梦到家属喊媳妇喊儿女,被吵醒的人免不了要骂两句。

    生活的气息在后半夜依旧没有完全隐去。

    和昨晚,前晚没多大区别。

    陈子轻抱着缸子听了一会,他的眼睛垂下来放空。

    屋里很静。

    帘子那边也没响动。

    宗怀棠睡眠质量太好了吧,这就睡了。

    事实上宗技术身体想睡,脑子在跑火车,“况且况且”跑个不停。他在想是不是写个约法三章。

    可如果定了不遵守,就是废纸,浪费墨水。

    宗怀棠的床脚对着靠走廊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他躺着就能看到走廊,一片灯火通明。

    就这么静静躺了片刻,宗怀棠调了个方向,他睡在窗户那头,对着帘子。

    只有帘子另一边的人一作,他就能及时看见。

    宗怀棠想,还是把帘子扯了,按个门比较保险,他转而摇头,按门也没用,“哐哐哐”敲个没完一样很烦。

    最好是搬出去。

    和对自己单相思的人住一个宿舍,怎么想怎么不合适。

    拖泥带水不是他的风格。

    宗怀棠心烦地把身上的被子丢到床里面,屈起一直疼的左腿反思。

    他对外屋那位一开始肯定是好奇,好笑,再是好玩,好逗,搬进来的决策纯属不理智,这就不细说了,元素比较浑浊还牵扯到了钟明,至于把人背去医院就更……

    是自己一时心软。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事件上心软的。他要好好想一想,想出来了,绝不再犯。

    最近重心都出现了偏离的症状。

    宗怀棠若有所思着,帘子边伸进来一个头。他虽然对着那个方向,看了个正着,还是被气得坐起来,语气森寒:“向、宁!”

    陈子轻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想问你,白天你背我了,你的腿怎么样,疼不疼啊。”

    宗怀棠一愣,他躺回去,不动声色地把被自己丢床里面的被子拉到腿上,不领情地开口:“好得很。”

    陈子轻说:“我给你买的药酒你擦完了吗,擦完了我明天再给你买一瓶。”

    很不放心的语气,真挚热烈,仿佛是心系生命中多重要的人。

    宗怀棠眼一阖:“你到底还让不让我睡?”

    “让的,宗技术晚安。”

    陈子轻抓着帘子正要放下来,他惊讶地把自己的左手食指拿近看看,用右手蹭蹭小口子。

    应该是削苹果的时候被刀刃刮到的,现在看就一点皮开了,不知道当时出没出过血。

    陈子轻没有去回忆招鬼过程,有些事正当时还好,事后一细想一琢磨,就会觉得恐怖惊悚。他躺到床上,碰到头上的包,“嘶”了一声,侧着睡。

    后背凉凉的。

    还是平躺吧,包疼就疼点,不算什么。

    陈子轻于是换回原来的姿势,睁着眼睛看对面水泥墙上的红色正能量画报,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看看手表,零点四十五,快一点了。

    再等等天就亮了。

    浑浑沌沌间,陈子轻的上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跟下眼皮慢慢合到了一起,他猝然醒来,一看手表,才过了两分钟。

    怎么感觉睡了很久?陈子轻一口气都没顺下去,门就被敲响了,他那口气当场哽住,心蹦到了嗓子眼:“是哪个啊?”

    “我。”

    熟悉的沉硬声音。

    “是钟师傅啊,你等我一下,我穿个鞋。”陈子轻穿鞋的动作一顿,惊疑不定地盯着门,来的不会是鬼披了皮的“钟明”吧?

    我不就是在等鬼吗,来了岂不是更好。

    陈子轻很用力地扯起一把头发,他一边想铤而走险把鬼招出来聊一聊,顺利就速度结束任务,不顺利的结果被他踢飞,一边又怕得要命有点异常就让他胆寒发竖,所以他很矛盾很受折磨,从身到心,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向宁,我把东西放你门口了。”门外的钟明说。

    “什么东西?”

    陈子轻精神高度警惕地去开门,只开了一点,钟明身上的火气扑面而来,他扣着门的手指一松。

    下一刻就瞪直了眼睛。

    钟明脚边放着桌子跟脸盆,还有三个苹果,一个没皮,一个剩一小半皮,一个是整的皮。

    正是他招鬼的用品,他脑子转不过来弯:“这怎么……”

    钟明说:“你把桌子跟脸盆放在拐角,性子急点的同志走路会磕到,我就给你拿到宿舍来了。”

    陈子轻盯着他的眼神十分惊异:“厂里统一发的补助,上面没写名字,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后几个字说得极其轻,似是怕吵到什么的呢喃。

    钟明没故弄玄虚吊人胃口,直接就说:“白荣看到了。”

    这个答案在陈子轻的意料之外,他的状态没那么紧绷:“那他怎么让你拿给我?”

    钟师傅说:“谁拿不都一样。”

    不等陈子轻有反应,钟明就用双手握住桌子边沿,不费吹灰之力地抬起来:“你是要做什么?”

    陈子轻腾了腾位子,让钟明把桌子搬进来,他脱口而出:“白荣不是看到了吗?”

    钟明背对陈子轻,背心勒着发达的蜜色肌肉:“他只看到你搬这些东西,不清楚你的目的,他不干偷窥的龌龊行为。”

    “这样。”陈子轻赞赏道,“你三师弟是个正直的人。”

    钟明按着桌子转过头,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我去那擦镜子呢。”

    “用果皮擦?”钟明把手伸到盆里,捞起一大条果皮,他的粗手腕都能绕个两三圈,这是一个苹果的皮。盆里还有一条果皮,是另一个削过的苹果上的。

    陈子轻笑出小虎牙:“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果皮水擦镜子有强效果。”

    钟明握了握掌中的果皮,挤出的水滴滴答答砸在盆边,他是文化程度低,可他不是二愣子,他看着满嘴谎话的人:“桌子呢?”

    “桌子啊。”陈子轻仗着宗怀棠不在,就把锅甩给他,“宗技术让我拿的,我就拿了。”

    “哗——”

    果皮被钟明摁进盆里,他粗声:“你现在变得这么没主见了?”

    陈子轻正正经经地说:“宗技术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

    钟明挑了下浓烈野性的眉毛,这个小动作跟他平时的直来直去截然不同,含有意味不明的晦暗,不再把什么都摊开来,而是学会了隐藏,他一言不发地出去。

    陈子轻客气地对他说:“钟师傅晚安。”

    钟明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还是走了,他个子高腿也长,很快就把207宿舍抛在了身后。

    陈子轻关上门回头,本该在里屋睡觉的男人站在他屋里,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吓得撞到了门上。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宗怀棠的肤色比不上汤小光,却比多数人要白,此时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你不是一直在说?”

    “哦哦,我跟钟师傅……他给我搬回来了。”陈子轻指了指桌子,“宗技术,问你个事,我们招鬼的时候,你有注意到白师傅吗?”

    宗怀棠全然没听,他半搭着眼开小差,这家伙对他敢想,对别的人也敢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形容得不当,划掉。

    他若无其事道:“麻烦注意点,是你招鬼,不是我们招鬼。”

    “别计较这种小细节。”陈子轻又问了一次刚才的问题,这很重要。尤其对方是白荣的前提下。

    “没注意。”宗怀棠朝自己屋里走,“你对着镜子削苹果的孬傻样子迷花了我的眼,我被震撼到了,看不下别的,望理解。”

    陈子轻目瞪口呆,他就知道不该对宗怀棠抱有希望。

    “钟师傅晚安。”

    陈子轻的耳边突然捕捉到这句,来自掀开帘子进去的宗怀棠。

    “……”

    听觉出错了吗?

    陈子轻靠近帘子,里面又来一句:“钟师傅晚安。”

    宗怀棠在学他,提着嗓音学。

    陈子轻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因为羞恼。

    有病吧!

    宗怀棠绝对有病!

    陈子轻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就当作不知道,有病也是他的室友,他看了眼搬回来的脸盆,咽了口唾沫。

    要不今晚不睡了吧。

    陈子轻盘腿坐在床上,麻了就把腿伸直,姿势隔段时间换一次,他实在是困狠了,就在两边眼皮上涂点口水。

    还是困就咬舌尖,掐自己大腿内侧,那儿的肉最疼。

    陈子轻花招一堆,依旧估错了人跟生理作斗争的胜算率,他强撑着去了宗怀棠的屋子。

    宗怀棠睡得很沉,没有发现他进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椅子上面,眼皮褶子堆了三层,最终在势不可挡的生理反应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次真的过了很久,陈子轻睁眼的时候,窗户外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层薄淡的橘色。

    无事发生。

    宗怀棠还在睡,姿势都没变过,陈子轻不知怎么心头一跳,起身去摸他鼻息。

    有平稳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一声接一声,是生命的声音。

    陈子轻把窗帘拉上给宗怀棠挡挡光,他检查桌椅看有没有留下痕迹,确定没有就偷偷摸摸地离开了。

    新的一天,新的早晨。

    陈子轻人都让鬼魂给吓萎靡了,也要夹着诗词本去广播站朗读诗歌,他走的大路,时间还早,路上的人不多,自行车更少。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应,和往常没两样,只是会动不动就向后看一眼,昨天长出来的毛病。

    陈子轻用的是死了的人的身体,阴气可见有多重,他只能多多晒太阳,心存善念,阿弥陀佛。假如鬼出现了,他也可以尽量晚一点晕,问点东西。

    鬼只是拉电线,没有害人,那估计没有冤屈,只有遗愿。

    陈子轻一走神,脚踩到石头子被硌得歪了一下身子,黄球鞋的鞋帮子往外撇,脚踝一扭发出清脆骨头声响,他扭着脚不动,脑子里想起了那个死在床底的同志,还有在医院吊着一口气的那十来个同志。

    应该不是鬼干的吧,不然他怎么会好。

    不过要不是鬼,那怎么看了场电影就一病不起……

    陈子轻暂时没证据,先放一边,他继续先前的思路往下走,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鬼是死在厂里的工人,住在9号职工楼的二楼某个宿舍,死因跟拉电线接口有没有直接关系待定。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线索。

    陈子轻趁着午休时间去人多的地方转悠,他不好逮个人就问他住的二楼以前是不是发生过凶杀案,只能拐弯抹角地来,抽一点不同年龄不同岗位的打听。

    挑人选挑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把头戴智慧光环的汤小光当他的第一步。

    陈子轻对着汤小光就不绕太多弯了:“你来制造厂见习前调查厂里的背景吗?”

    “当然。”汤小光吃着巧克力,牙黑舌头黑,嘴里是巧克力的浓香,“风气不正规光明的,我才不来。”

    陈子轻坐得离他近了点:“我那二楼以前有没有发生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的之类?”

    “没有啊,我看的资料是我家里给我的,绝对严谨齐全,我记得里面没你说的情况,也没听谁说起过。”汤小光双手托腮,细白的手指在更白的脸颊上弹啊弹,“轻轻,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厂里的老工了,你不比我清楚?”

    “我的记忆没有恢复,是残缺的,补完整。”陈子轻小声,“汤同志,我怀疑我昨天在厕所看到的那个鬼生前就在厂里上班。”

    汤小光欲言又止。

    陈子琦循循善诱:“你有想法直说。”

    汤小光清咳两声,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当话筒:“我相信科学。”

    陈子轻直击漏洞:“可你为我叫魂。”

    “有的东西你可以不信,但你要敬畏。”汤小光摇头晃脑,“比如鬼神之说。”

    陈子轻认同地点点头:“受教了。”

    “轻轻,你跟我生分什么,我们是互相学习,一起进步。”汤小光大方地拿出一把巧克力,“吃吗?”

    陈子轻摆手。

    “我还有这个。”汤小光神秘兮兮地把手伸进口袋,为了吸引陈子轻的注意救很假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小袋五颜六色的圆片,中间挖空了一个小圆。

    是哨子糖。

    陈子轻要了一片,薄荷味的,进嘴里就抽凉风,他吃着糖含着风听汤小光讲昨晚一个人睡得有多香,突然好奇一件事。

    原主的鬼魂在不在?

    陈子轻求助他的监护系统:“陆系统,我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死后还在这个世界吗?”

    系统:“自动剥离。”

    陈子轻一激动就咬碎了哨子糖,高冷古板的老爹式监护系统就有这个优势,不会遛狗一样让他猜来猜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喂他答案,牵扯到任务目标的信息除外。

    “好的,多谢。”陈子轻不忘道谢。

    陈子轻让汤小光陪他晒太阳,汤小光没多久就不晒了,他说晒黑不好看。

    汤小光走后,陈子轻就换了个更加敞亮的地方坐,他掰着树枝思虑自己经历过的异常,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到了白荣身上。

    白荣对于陈子轻的不请自来,没有露出明显的反感排斥。

    陈子轻不坐就站着:“白同志,昨晚你见到我搬桌子去楼梯拐角了啊。”

    白荣简单明了:“出来透风恰巧看到的,没有多待。”

    言行举止间不见一丝不自然,从容不迫,十分的平静舒展。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在那擦镜子呢。”陈子轻偷瞄白荣的宿舍,孙二在他床上烂醉如泥,在这都能闻到酒气。

    今天也没去车间。

    陈子轻前天运动会用掉半条命,昨天见鬼用掉半条命,他“死透”了都还按时上班下班,孙成志是怎么了,遭了比他更多的罪?难不成只是从床底抓出了一具尸体?

    正常人是会吓惨,孙成志不至于的,他这样子,刘主任都保不住他,厂里一定会拿他开刀下大药整治。

    陈子轻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孙成志身上,他对白荣说:“那么晚了还让你师兄给我送到宿舍。”

    白荣语出惊人:“我让他第二天跟你说声,叫你把东西搬回去。”

    陈子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于是他跳过去,夸赞白荣:“你这手风琴保管得真好,跟新的一样,我天天听你拉琴,你拉得越来越好了。”

    说话的时候,他假装不经意间碰到了白荣的手指,有温度,是活人。

    活的啊?好吧。

    陈子轻心情难辨地告辞,他打算先去找宗怀棠,想办法说服对方陪他去厂房后面写诗。

    宿舍里安静下来,白荣看了眼自己的手。

    身后床上的孙成志宿醉醒来:“刚才说话的是姓向的那孙子吧,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清楚。”

    白荣拉起了手风琴,他穿着浅绿色衬衣加深绿色背带裤,半长的发丝抓到脑后,娇丽年轻的容颜,不加任何修饰就足以闪耀夺目。

    孙成志翘着二郎腿,脚尖虚浮地左摆右晃:“老三,你是个有那什么,闲情,对对,闲情雅致的人,这门手艺学精了,哪天厂里要是大变动让咱们赶上了,你也不愁没饭吃。”

    白荣浅浅地笑了笑:“到时给二师兄一口。”

    孙成志爬起来坐在床前缓冲了片刻:“那敢情好。”他在白荣的手风琴的琴键上乱按两下,拿着酒瓶出去了。

    一路晃到路边,孙成志就坐那喝。

    钟菇路过时把自行车停他旁边:“孙二,你大白天的怎么就喝起酒来了?”

    孙成志喝得有些不清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掐着小手指的关节对钟菇说:“你哥还能管管我,你算这个。”

    钟菇一掌抽在他背上,他被抽趴下了,半天直不起来腰,恢复成平日的跋扈德行咆哮:“姑奶奶,你杀人呢?”

    “跟我浑,抽不死你。”钟菇拨了把厚刘海,手放下来时打到了挂在车龙头上的一篓子苹果,“我去医院看看小萍。”

    孙成志揉着腰说:“慢走不送。”

    “你不一起去啊?”钟菇的脚勾了圈踩踏板,“一起去呗,你上我后座,我载你。”

    孙成志铁了心:“不去。”

    钟菇没想到孙二是这口气:“你不是一直都对小萍……”她断定地说,“你现在这瘦得没二两肉样,是担心小萍吃不下睡不好吧?”

    “是是是,钟同志说什么就是什么。”孙成志态度恶劣。

    钟菇脾气可不软趴,她架着自行车往孙成志腿前一甩:“爱咋咋地!”

    “回头让我哥削你!”钟菇对孙成志撂下一句就去了医院。

    小萍已经下不来床了,她瘫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家里人不在,就她自己在病房里。

    钟菇怜悯又伤感,小萍没生病前爱漂亮爱打扮,喜欢抹雪花膏,整天香香的,而她现在都没个人样了。

    见小萍泛灰的嘴唇动了几下,钟菇把耳朵凑过去,也握住了她的手:“你说。”

    “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

    小萍的脖子痛苦地直起来点,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了生命里紧剩不多的力气抓着钟菇,颤巍巍地说,“就一条……”

    “大菇……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叫一次魂,照着我老家的……法子。”

    断断续续嘱托完,小萍就昏睡了过去。

    钟菇拿着小萍的外套,面色沉重地出了医院,虽然她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但看见小萍如今虚弱的模样,她实在是不好拒绝.

    夜晚的放映厅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声响,钟菇站在放映厅的门口,里面空荡荡的,一排排的空座位整整齐齐,

    沉寂而肃穆。

    从外向里看,这些空座椅好似一个个笔直而坐的观众,密密麻麻的分成很多排,观看着一场不存在的无声电影。

    钟菇轻轻地抖开了手中的褂子,她张望了一下四周,对着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喊道:“小萍,回家啦……”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空间中,幽幽回荡着。

    钟菇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来到礼堂门口,一股冷风迎面吹过,她不由冷了一个哆嗦。

    此刻她的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

    而钟菇却对着身后喊一句:“小萍,回家啦!”

    她现在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她身后跟着。

    就这样,钟菇每走几步,都要对着身后喊一句,就像是怕人跟丢似的。

    “小萍……回家啦。”

    又喊了一句,现在的她已经来到了离礼堂不远的树林边上。

    周围树影森森,偶尔有树叶作响。

    这一路喊过来,钟菇的心里愈加忐忑,因为她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真的有东西在她身后跟着。

    可她每次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除了迷离的雾气外,没有任何东西,就在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之后,猛地回头,竟然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钟菇被吓得心里咯噔一下。

    一阵寂静以后,只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的树林后面,步履略显阑珊地走了出来。

    “老张?”钟菇双目一缩,“你跟着我干什么?”

    远处走出来的人正是车间的熟人老张,他的脸上带着尴尬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道:“咳……我见你一个大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晃,怕有什么危险,所以就跟过来了。”

    “我看你大半夜的,是想吓死我!”钟菇没好气地说道。

    接着,钟菇也不再理老张,只是对着空气,忽然喊了一句:“小萍,回家了。”

    老张被吓了一大跳,他盯着钟菇手上的衣服,震惊地问道:“你在叫魂?”

    钟菇说:“是啊,怎么了?”

    “你……你怎么不早说你在招魂?”老张的语气十分紧张。

    “你不知道招魂的时候,是不能让旁人看到的吗?”老张越说越急,一副就要大难临头的样子。

    “晦气!真是晦气!”

    说着,老张逃跑似的飞速远去了,看着老张狼狈的背影,钟菇觉得有点好笑,小萍的法子里可没有不能让人看到这一说。

    就在钟菇收拾心情的时候,一个茫然的女声,在她耳边幽幽的传来。

    “你为什么不叫我了啊?”

    听到这个声音,钟菇身体瞬间僵硬,一股恐怖的寒意冲击着她的最后一丝理智。

    这个声音,她非常熟悉。

    正是小萍的声音。

    第25章 启明制造厂

    身后阴森森的,钟菇不敢回头,不敢说话,她撒腿就跑,一刻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医院。

    刚好有几个人从住院部的侧门里出来,其中一个中年瘦子的背上背着个人,怕掉了就用麻绳捆在自己身上。

    钟菇“嗬嗬”喘气,腿像扎进土里抬不起来,她悲痛又惊怕地看着那个被背着的年轻女性:“小萍……”

    旁边冒出声音,有个同志说:“小萍同志去了。”

    钟菇的双腿肌肉因为全力奔跑发酸胀痛,她打着摆子坐到地上,是不是她叫魂途中断了一次,小萍才出事的。

    是这样吧。

    钟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说小萍去了的同志没有走,他还在说话,不是和钟菇说的,是和别的同志说,他们在她边上感慨。

    “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当妈的人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只有亲戚陪着她爹来的医院。”

    “家里条件不错,就一个女娃,培养成才进了厂,咋就……”

    “哎,谁说不是呢,听说还谈对象了,虽然没见到过,但应该也是厂里的人,小两口都是商品粮户口,那结婚会有补助能领福利,贡献多能分房,日子想想就知道是越过越好幸福美满,老天爷狠心呐,我们外人瞧着都难受,更别提做爹妈的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归伤心,得抓紧生个二娃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是啊,政策变得老快了,今年咱们这讲的是第一胎女娃,就还可以再生一个,明年没准只让有一个娃了。”

    ……

    “对了,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钟头前吧。”

    ……

    钟菇滴汗的脸猛然抬了起来,那不是她出院没多久,小萍就不在了?

    确定跟叫魂没关系,钟菇并没有因此好受,她一拳砸在腿上,发现小萍的褂子还被自己抓着,就把褂子叠整齐,哽咽着哭出声来。

    没人上前给她递纸,都在走自己的路,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生老病死.

    小萍的死是第二天在厂里陆续传开的。

    当时陈子轻眼下发青地站在走道排队打卡,昨晚他又是趁宗怀棠睡着偷溜进屋熬过去的,他打着哈欠精神萎靡,后面的人在扯家常,有个很难受孕的女同志终于怀孕了,苦尽甘来,厂里很快就给安排轻松的岗位。

    其他女同志羡慕地,摸她平坦的肚子笑说娃娃思考了十来年才决定住进来,一定会和和美美。

    还说她的娃是个小机灵鬼,挑日子来的,要是早几年,产假可没现在多,不可能直接就从生产前两周放到生完后三个月,工钱照发。

    而且托儿所也扩建了,保育员都是培训过的,到时她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喂娃,不耽误,妇女能顶半边天,厂长英明,会替妈妈们着想。

    陈子轻随着队伍的前进,三五个男女从队伍旁边过去,是别的车间的人,他们红着眼睛,有抽泣夹杂话声落入他耳中。

    “我们要去送送小萍……”

    陈子轻疑惑,小萍是谁?

    张会计喊道:“向师傅,到你了,向师傅?”

    “诶,来了。”陈子轻去挂布的口袋里拿自己的卡片。

    “那天小萍本来是要跟孙师傅一起出去玩的,是我非要拉着她陪我去看电影,我要是不拉着她……”

    抽泣声模糊,话声也模糊。

    陈子轻打了一个激灵,头皮也跟着一麻,小萍是感染病痛的十来个人之一!

    “向师傅,你拿错卡了。”

    张会计的声音打乱了陈子轻的思绪,他把拿错的卡放进去,找到自己的塞进木箱,动作有点僵。

    小萍是怎么死的呢?

    陈子轻问她车间的同事,对方说:“就那么睡过去了。”

    “魂没了,叫不回来,人哪还能活啊,打针吃药有啥用呢。”

    陈子轻浑身冷冰冰的,这是一场电影拿走的第二条生命。还说不是鬼干的就站不住脚了。

    他也是那件事里的其中一员,根据他自身的情况,鬼没在电影院里现身吓他,所以他和他们生病,是不是沾到鬼气了……

    而他因为某种原因把鬼气驱除掉了,其他人没有。

    同事搓着鸡皮疙瘩: “听说钟菇同志走后不久,小萍就说要去跟孙师傅约会,要多擦雪花膏,那是回光返照啊。”

    陈子轻听他提起钟菇才想起来,大早上的没见到钟菇的身影。

    他去车间确认了一下,发现真的没来,钟菇每个月都能拿全勤,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陈子轻见钟明在拉料子,两大桶架在板车上,几个人在后头推。他过去帮忙推车:“钟师傅,你妹请假了吗?”

    钟明抓着板车两头的手臂青筋突起,饱满的小臂肌肉上有层汗水,他回头看了眼车尾巴上的人:“病假。”

    “什么?!”陈子轻震惊地朝着钟明走近,“怎么回事?”

    钟明没回答,只是:“你中午去看看她。”

    陈子轻心神不宁地度过了半个上午,产废了一把零件,他趁人不注意把废弃零件藏了起来。

    免得传到刘主任那里去,要给他的思想上药。

    陈子轻跟随大部队去上厕所,飞速上完就跑出来系裤带,后头有同志取笑。

    “向师傅,你抖都没抖啊!”

    陈子轻笑笑,他把工作服的下摆放下来,在水龙头把手打湿就去办公室:“宗技术,我想出厂,你陪我一道吧。”

    宗怀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怀疑自己听错,他掀了掀眼皮,换宿舍长出了几条血丝:“你让我干什么?”这人在厂里都不够发挥的,还要到外头去丢人现眼?

    陈子轻低声下气:“你陪我好不好,我给你买麻花。”

    宗怀棠好笑:“我差那个钱?”

    “再说,给我买麻花的多了去了,我桌上天天有,吃都吃不完。”

    他从桌底下拖出一个白色尼龙布做的大袋子,将袋子口对着陈子轻的方向挑开,倒出来一大堆麻花。

    陈子轻把一肚子的诚心实意和请求咽了下去,比不过,真的比不过。

    在这之后,陈子轻找了钟明,对方办事去了,汤小光也不在,只能叫马强强了.

    石阶底下绿树成荫。

    马强强把自行车的后座擦了又擦:“哥,你上来吧。”

    陈子轻伸手搭着马强强的肩膀,一条腿跨上去,冷不丁地察觉背后有道目光盯了上来,下意识回头望。

    宗怀棠蹲在一层台阶上,陈子轻欣喜道:“宗技术,你改变主意……”

    “宗技术。”

    温柔的女声从上面一条小路传来,是厂花,她换掉了车间的工作服,穿了件鹅黄色碎花裙,脚上一双白皮鞋,肩头挂着一个精致小包,难掩情与羞地走向宗怀棠,没有去管在场的路人甲乙。

    路人甲陈子轻恍然,约会啊。

    “小马,我们走吧。”他坐上后座,对马强强说,“还看啊,你也想耍对象?”

    马强强脸爆红:“不耍不耍,我有哥就好了。”

    陈子轻:“……”

    “知道对象是什么意思啊,对象能给你的,我可给不了你,快骑车,走了。”

    马强强手忙脚乱地骑上自行车,还很贴心地冲约会中的宗技术发出通知:“宗技术,我带我哥走了昂——”

    宗怀棠蹲在那没动。

    厂花扶着小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怀棠哥,我们去国营饭店吃饭吧。”

    宗怀棠嘴皮子一扯,吐出四个字:“朝三暮四。”

    厂花的脸瞬间就白了好几度:“你是不是,是不是听说了……”

    宗怀棠没回应。

    厂花蹲下来,急切地解释:“不是的,你别听人乱说,她们是想破坏我们的关系,我没有把你当厂长,你是你,厂长是厂长,我能分得清,我不可能那么做的。”

    宗怀棠挑着眉毛扫了她一眼,没错过她的慌乱,一下就笑了起来:“这么会玩。”

    厂花想去抓男人的手,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她红了眼眶:“我来厂里是为了厂长,可我渐渐明白我对他不是男女之情,是对领导的敬爱,我向你承诺,我是想和你过余生的……”

    宗怀棠就听到了“敬爱”,某个人也是一样的敬爱法。

    鼻息里是女同志身上的香味,这是老爷们擦多少肥皂都比不了的,像能融入水含进嘴里,耳边是颤栗的誓言和真心。

    这种听觉跟嗅觉都热烫的时候,他张口却是一句:“男性跟男性,靠什么打通?”

    厂花愕然:“什……什么?”

    宗怀棠仿佛是从什么世界的入口路过:“我在研究人类对陌生领域的探索。”

    厂花迷恋地看着他。

    宗怀棠起身:“不是要去国营大饭店吗,走啊。“

    厂花欢喜不已:“你相信我了吗?”

    宗怀棠瘸着腿下台阶,懒洋洋地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是不是把他当他哥,无所谓有没有成为谁的心上人。

    厂花从后面拉住他的袖子:“我骗过你,你都无所谓,那什么才有所谓?”

    宗怀棠笑而不语。

    厂花哭得梨花带雨,期盼的眼神投向他,又在他看过来时躲了过去。

    宗怀棠把袖子上的手拨开:“有手绢就自己擦,不要让男人擦,男人不是好东西,手绢才是。”

    既多情风流,却也有着坚固的底线。

    “我知道你有原则,讨厌被人欺骗,我没有机会了,迷途知返也没用了。”厂花从小包里拿出手绢,带着一抹花香,她擦着眼泪,期期艾艾地说,“厂里喜欢你的那么多,你会跟哪个同志结婚呢?”

    宗怀棠看树上麻雀,他是不小了,该结婚了。

    还是放着吧,先去大饭店吃饭,自己一个人吃也行,吃完了在街上溜达溜达,说不定能逮到阿猫阿狗.

    不是每个工人都分到房,家属区按档次来,有在走廊做饭一间挨着一间的公寓型,也有带独立小院子,两层小楼房,钟家是第二种。

    陈子轻在马强强的带领下到达了钟家。原主没来过这里,他全然陌生,走在胡同里有种纪录片的感觉。

    马强强停在一个院子里前面:“哥,钟菇家没人,大门是开着的。”

    “没人啊。”陈子轻站在红漆大铁门前往里探头,“钟菇?”

    一连喊了几声都没声响,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摸了个空:“小马,你拉着我。”

    “噢噢。”

    马强强拉他的食指,松开去拉他的拇指,然后是无名指,中指,小手指,五根手指头全拉了个遍。

    陈子轻无语:“你是不是汗多了,往我手上擦?”

    马强强窘迫得抬不起头。

    陈子轻的紧张不安被他的傻子样轰走了,反手拉住他,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房子是朝南开的,怎么里面这么阴,今天不是大晴天吗。

    “哥,钟菇的房间在这边。”马强强轻车熟路。

    陈子轻回了回神,他走到马强强示意的房门前,扣扣敲两下:“钟菇,你在里面吗?”

    等了会,房里才有应声:“向宁,你进来吧。”

    陈子轻开门进去,入眼一片昏暗,要不是他交底有点光亮钻进去,那他眼前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

    “钟菇,你房里的帘子是一点都不透光。”陈子轻把门开着,让空气流通起来,“你爹妈出门了啊,我喊了没人应,就直接进来了。”

    钟菇窝在床上:“他们走亲戚去了。”

    “你把门关上。”钟菇的声音模糊,“叫小马到外面等着,别进来。”

    “小马。”陈子轻回头,马强强马上后退了点,“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外,钟菇,你有事和我哥说就好好说。”

    “关门房里黑啊,开个灯吧。”陈子轻边关门边说。

    钟菇急促阻止:“别开灯!“

    陈子轻听出她的情绪不对,心提了几分,半开玩笑道:“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都不知道你的床在哪。”

    啪

    钟菇把床头小台灯打开了,她靠在床头,那束光照在她脸上,周围都是暗的。

    陈子轻把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拿了下来,听她说: “向宁,我见到了小萍的鬼魂。”

    随着钟菇的话落下,房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谷底。陈子轻右手掐着左手的虎口靠疼痛维持冷静:“在哪见的,怎么见的?”

    钟菇抱着腿,她没梳麻花辫,乌亮粗黑的长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

    房里是她的口述,没有平时的那股子劲。

    陈子轻听完她所说,能体会她的崩溃:“小萍没说自己是被谁害的吗?”

    钟菇”刷”地把头从臂弯里抬起头:“不是生病才去世的?”

    陈子轻透露了他在厕所的恐怖经历。

    房里静得像没有活人。

    钟菇脸上的灯光衬得她十分诡异,陈子轻有点吃不消,他转开了视线。

    “向宁,要是厕所隔间里的小马死了,”钟菇一眼不错地看着他,“那外面的就是小马的魂。”

    陈子轻头脑清晰:“小马是活着的。”

    钟菇还看着他:“是啊,小马是活着的。”

    陈子轻说:“所以外面的是别的鬼,不是小马。”

    钟菇说:“小萍就是被他害死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过后,突然同时不说话了。

    直到钟菇受不了地拍床板:“我真的!我哥以为我胡言乱语,我的脑袋又没有像你一样磕破过,不存在让血块压迫神经产生幻觉的现象,他就是不信我说的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

    “我被他气的,都想把小萍的鬼魂叫出来,让他亲眼看看!”

    陈子轻甩了把辛酸泪:“我完全能明白你的心情。”

    下一秒就说:“你会叫鬼魂吗?”

    “哪啊,我哪会啊,我只知道鬼怕黑狗血,大蒜头,糯米。”钟菇下了床,她掀开垫背,“你瞅瞅。”

    陈子轻靠近了她一点,借着台灯的光发现床底下有一些豆子,还有一层白色颗粒。

    “我驱着呢。”钟菇用手沾了点颗粒捻捻,“这是盐。我房间的窗台也被我放了糯米跟盐,布了结界。”

    陈子轻觉得鬼能穿墙遁地,瞬移什么的。任何障碍都没用。

    一双手握住了他的两侧胳膊。

    钟菇个子比他高,特地岔开腿站着抱住他,抱了很久,说:“向宁,我想给小萍烧纸。”

    陈子轻被抱得有些不自在:“去哪里烧?”

    “放映厅后面吧,那块树不多,不会引发火灾。”钟菇这会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她主动把窗帘拉开了,阳光在玻璃窗上叫嚣。

    陈子轻不适地闭了闭眼睛,耳边有悉悉索索,他知道是钟菇在换衣服,就没睁眼。

    不多时,钟菇把房门打开了。

    陈子轻趁机喊马强强,说了要去烧纸的事:“小马,你去吗?”

    马强强嗫嚅:“我不敢去。”

    “烧纸有什么不敢的。”陈子轻问道,“钟菇,要买纸钱吧?”

    “我家里有,清明的时候剩下的,都带上。”钟菇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了出来。

    于是陈子轻跟钟菇去烧纸了。

    放映厅后面跟生产区的其他地方相比要空旷些,钟菇用树棍清理出一块地,从袋子里拿出一捆又一捆纸钱。

    青天白日的,烧纸不会像晚上那么瘆人,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也在烧纸。

    陈子轻随意瞟动的视线收回来,又迅速瞟过去,谁在那边烧?他没喊钟菇,径自顺着焚烧的气味停在西边围墙处。

    女同志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神,她往火盆里撒一张纸钱,快烧到手了都没发觉,是陈子轻及时拽开了她。

    这时候女同志才注意到陈子轻,她的气色太差了,头发干枯,脸是黄里透着灰。

    陈子轻关怀道:“同志,你是在给小萍同志烧纸吗?”

    女同志苍白的脸上肉眼可见地闪过惊惶,她连火盆跟没烧完的纸钱都不要了,爬起来就要跑。

    陈子轻在她跑走前一刻说:“我们也是来给小萍同志烧纸的。”

    女同志滞住。

    陈子轻直给她看:“钟菇同志在堆纸钱呢。”

    女同志看了,她的惊惶明显淡了下去,被另外的情绪代替。

    陈子轻观察着她的反常,试图在原主的记忆库里找到能对应的信息,没找出来,应该就是厂里的普通工人。

    “对于小萍同志的去世,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为她感到痛心。”

    “呜呜……”

    女同志捂嘴蹲下来哭泣,她微敞的领口里挂了一条蒜头项链,裤兜圆圆鼓鼓的,好像也有蒜头。

    陈子轻都见着了,他不动声色:“同志,请节哀,务必保重身体。”

    “怪我,都怪我。”女同志没有章法秩序地说着,“当时我摸到了手,我太害怕了,不敢说。”

    “要是我说出来,阻止大家看电影,他们就不会出事了,是我害了他们。”

    陈子轻心跳加快:“什么手?”

    “太冰了,我旁边的同志变了,刚来的,都是汗,很热,不是他的手,我碰到的不是活人的手。”女同志惊恐万分,声音打着颤。

    陈子轻的脑子尽可能地转快一点,再快一点,好把最新信息整理起来,他问语无伦次的女同志:“电影你看完了吗?”

    女同志精神脆弱:“我没有看完,我跑出去了。”

    陈子轻想起来了,到门口时被一个女同志撞到,估计就是她吧。

    “我好怕他们找我,我对不起他们,”女同志隔着褂子紧紧攥着脖子上的大蒜头,指甲抠进去流出汁液,“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那样子,我以为只有我自己遇到了……邪门的事……”

    陈子轻闻着大蒜味说:“同志,你先别哭。”

    女同志哭得更离开了,也没法交流了。

    陈子轻浑身是汗地回到钟菇身边:“我记得你看了那场《昨天今天明天》是吧。”

    钟菇擦着火柴:“是啊。”

    陈子轻嗓子发干:“你还记不记得放映厅坐满了?”

    “坐满?没有吧。”钟菇把擦亮的火柴放进纸钱上面,笃定地说,“差不少呢。”

    陈子轻感觉坐在放映厅时的那股子冷卷土重来,全身骨头要僵了,他跟钟菇在同一个放映厅,看同一场电影,钟菇说位子离坐满差不少,可他看到的却是……坐满了。

    “钟菇,西边围墙那里有个女同志,她也在给小萍同志烧纸,你们一起烧吧,我有点事要做。”

    陈子轻急匆匆地赶去了医院,那些倒下的同志里大多都已经意识不清了,少数能出点声,他去了一个男同志的病房,问出内心的猜测。

    “同志,你生病当天在放映厅看电影的时候,有空位吗?”

    男同志小幅度地摇头。

    猜测成立了,陈子轻的心也扑通一下沉到了底,当时有两批工人在里面,一批活的,一批死的。他和那些工人都见到了死的。

    鬼没有分身之术吧,不可能这个座位分一个,那个座位分一个,天女散花一样散开。

    所以,不止一个鬼。具体多少只不知道。

    陈子轻像是几秒之内沧桑了几十岁,他垂下双手跟脑袋,无力地走出病房,越是他不敢走哪个方向,就越被现实掐着脖子往哪个方向丢。

    而且怕什么来什么。

    怕鬼,有了鬼,怕有一窝,还真就有一窝。

    “一窝啊……”陈子轻靠着墙壁蹲下来,两手抱头把冷白的脸深深埋了进去,就以这个绝望的姿势蹲了很久。

    他突然记起来,刚开始进这个世界,也就是账号登录官方流程快走完的时候,监护系统好像有自称是“此区的管辖者”。

    所以,此区是什么区?

    之前陈子轻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如同风过无痕。

    现在……

    陈子轻的内心深处“咕噜”冒上来一个猜测,他不敢信。

    可是那个猜测压根不受他的控制,飞速变大,鼓涨,“嘭”一下炸开,无孔不入,他躲不了,不得不去面对。

    “十……陆系统,请问这是什么区?”

    系统机械冰冷的声音缓慢响起:“灵异120区。”

    陈子轻:“…………”

    他战战兢兢:“这这这这个区的特点是?”

    系统:“鬼比人多。”

    陈子轻:“…………”

    第26章 启明制造厂

    忸怩又奔放的春日午间,汤小光带着一罐橘子罐头去207。

    门是开着的,他进去就喊:“轻轻。”

    前屋没有就去里屋,“轻轻?”

    他冲坐在地上修桌腿的人嚷嚷:“怀棠哥,轻轻呢?轻轻怎么不在宿舍?”

    宗怀棠往木头里敲长钉子:“鬼知道。”

    汤小光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汤小光抛了抛罐头。

    宗怀棠扬眉:“也?”

    汤小光不情不愿地撅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对你比对我们更亲近。”

    宗怀棠把锤子转了几圈,继续盯钉子。

    何止。

    打的歪门邪道心思。

    市面上都没有那类书籍可以翻阅参考,足以证明有多隐秘,不为世俗所容。

    “你说轻轻去哪儿了呀。”汤小光趴在窗台,右腿绕到左腿后面,踮起脚尖摇晃。

    宗怀棠用锤子把钉得靠下的钉子往上一顶:“厂里一堆的女同志想跟你学习,你不去传授知识,你围着个男的。”

    汤小光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找女同志,你不是最爱调情说爱吗。”

    宗怀棠眯眼:“汤小光,向宁还欠我两份道歉信,你是不是也想写个千儿八百?”

    “……”汤小光顾左右而言他,“轻轻说厂里有鬼,他怎么还敢乱跑啊,又不怕了吗?”

    宗怀棠低头敲敲打打:“如果除了他,你没别的能说的,马上滚。”

    汤小光跺脚:“就你这脾气,轻轻真是受苦了。”

    宗怀棠冷嘲热讽:“张口轻轻,闭口轻轻,还不是迫不及待地促成我跟他的室友关系。”

    “你懂什么,我看出来他很希望你搬来207,才从中推动了一下子。”汤小光眉毛淡瞳孔淡,脸又白,显得稚嫩,此时他收起所有活泼的表情,多出了一丝平时见不着的偏执,“我是君子成人之美。”

    宗怀棠不知哪根筋扭到别的位置上去了:“是,我不懂,我他妈太不懂了。”

    “这都叫什么事。”

    他重重锤了一下桌腿,带着整张桌子都在剧烈震动:“现在是怎样,学弟,你要为了个长了把儿的,跟你学长争,你让猪油蒙了心?”

    汤小光恢复常态,嘻嘻笑道:“不打扰学长修桌腿了,我这就走。”

    他转过脸气哼哼地掀起帘子往外钻,一副善意提醒的口吻:“刚那话有歧义,建议学长下次有想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可以适当的斟酌一下。”

    出去了又嚎:“罐头是给轻轻的,他可喜欢吃了,你别抢他的!”

    宗怀棠瞥了眼窗台的罐头:“谁稀罕那口。”

    再说了,他真要是想吃,那位会体贴地给他把盖子撬开,叫他慢点吃,别噎着。

    主打一个浓情蜜意,恶心得浑然天成,装傻充愣。

    宗怀棠摸到桌上的手表,看一眼就丢回去。

    死哪去了。

    被吓到了,晚上又发神经,恨不得躲他被窝里去.

    陈子轻没死哪去,晚上也不会再神经兮兮,债多了不愁人,虱子多了不怕咬。

    鬼都比人多了,他还怕什么啊。

    根本怕不过来。

    陈子轻躺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木椅上,耳听嘈杂内心平静,他来这里才半个月出头,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到处都是鬼,放眼望去全是鬼,干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尽管他清楚,自己只是想得轻松,说得轻松,跟实际操作不搭嘎。

    “陆系统,灵异这块我已经深刻领悟到了,120是什么意思,我出了事,你们会让特定的120来救我?”

    系统:“编码。”

    陈子轻尴尬地“哦”了一声:“还有别的区吗?”

    系统:“纯爱520区,虐恋119区,权谋110区,种田112区等。”

    陈子轻立马说:“我喜欢种田112区。”

    忍不住就挑上了,忘了自己只需要做一个任务,做完就能回去。

    陈子轻叹气,他运气好,有第二条命,运气也不好,光是监护系统说的那几个区,哪个不比他现在的区有人气呢。

    阳光打在陈子轻的眼皮,眼尾和脸上,他闭上眼睛,半昏沉间有两道脚步声路过他身边。

    “你这录音机太牛逼了吧。”

    “小心点摸,贵着呢。”

    “怎么开的啊,你教我,让我回头也给人装装逼。”

    “就这样子。我姑说不能一会开一会关,不然很快就会出事。”

    “出什么事?”

    “故障。”

    陈子轻的脑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他摸到手指上的烫伤疤,心脏怦怦直跳犹如初见真爱的毛头小伙,整个人都有些飘浮的感觉。

    任务是找到那个偷拉电线的家伙。

    那就是说,所有跳出合理范围的事,都不可能离开这个核心,绕着它转的,只是内圈外圈问题。

    本来他以为2楼在很多年前死过一个工人,鬼魂困那里了,因为某种契机可以出来了,就开始在厂里搞小动作弄点波浪,也怀疑十来个看电影的跟鬼有关。

    后者被确认了,板上钉钉。

    现在解不开的谜团是,一群鬼的话,得是多大的案子才能死那么多人。

    走廊两头主线天天被拉开,是不是……那群人就死于某个同志拉电引起的电路故障。他们死后陷入怨恨,逼着那个鬼不断重复?

    可是……

    他向汤小光打听过二楼以前有没有出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之类,对方说没有。

    汤小光能骗他吗?这太容易识破了,只要他随便多问几个人就知道真假。

    所以汤小光骗他的可能性是零。

    很矛盾。

    一条两条几条人命还能偷偷捂住,一群怎么捂?

    陈子轻从长椅上爬起来,他找了厂里的好几个老工人唠嗑询问事故,得出的是相同的答案。

    没有呢。

    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陈子轻的推测方向硬生生被切断了,蚯蚓断了能活,他的思路断了就凉了。

    这个厂曾经不会是乱葬岗吧?

    陈子轻否定了,不是,乱葬岗跟职工楼的电线牵扯不上。

    还是故障。

    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风都吹不出来,是不是没到时候。

    陈子轻正投入地思索着,肩膀被拍了一下,他青白着脸,僵硬地转头。

    同志笑呵呵地说:“向师傅,你在这啊。”

    陈子轻还没缓过来。

    “宗技术喊你回去,说是暖水瓶没水了,他口渴要喝水。”

    陈子轻:“……他让你带的话?”

    “没有。”

    陈子轻心想宗怀棠没病到这个程度,就听到对方说:“他在走廊拿喇叭喊呢,大家都听到了,都说帮他找你。”

    “……”

    宗怀棠简直有大病!.

    陈子轻回去就坚定了这个想法,宗怀棠真的病了,开始吆五喝六地使唤他,要他履行自己开出的条件。

    扫地,打水。

    讲故事这项大工程还没启动。

    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厂里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开了个会,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陈子轻摊着笔记边走边看,嘴里小声读着。劳动节原主也要参加,他没话说。

    宗怀棠嫌弃道:“三百个字,二百七十个错别字。”

    陈子轻说:“太夸张了吧。”

    宗怀棠懒洋洋地把钢笔别进胸前口袋:“你脸皮厚,我不夸张点你能有感觉?”

    陈子轻闷头走自己的。

    宗怀棠扯他后领子:“前面路灯坏了,换一边走。”

    陈子轻被扯得抬起头来,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那群鬼魂休假,他没听到什么动静,自己也没接触到毛骨悚然的事。

    这会儿看着前面那片黑暗,熟悉的发怵感闪亮登场,他强自镇定:“我们两个人,没事的。”

    “也是。”宗怀棠悠悠地凑到他耳边,“你要招的鬼魂说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

    陈子轻在平地上绊了一下。

    宗怀棠好心道:“我帮你做个通知,前面的,向师傅来……”

    陈子轻几乎是踮起脚从后面勒过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

    这还是宗怀棠微微驼背的时候。

    宗怀棠一直起腰,陈子轻直接双脚腾空,袋鼠一样挂在了他背上。

    他们打闹拌嘴的时候,一些工人在另一条路灯完好的路上,他们骑着自行车朝大门方向走去,正往家回。

    有个男同志对女同志展开追求。

    “杨兰同志,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们的事情。”

    “非常抱歉杨军同志,我不能答应您的追求。而且,我已经有对象了。”

    “我知道,是那个教书的老师吧。”

    “是的。”

    “我认为是这样的,杨兰同志,他是个知识分子,而我们两个是工人,工人与工人之间才是最有共同语言的,曾经有位名人说过:工人是人类文明前进的动力。”

    “对不起,我只是个会计。”杨兰耐着性子道。

    “会计也是工人啊,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肯定能建设起美好的未来。”

    “那个我……”杨兰皱眉,想要打断他,而杨军却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于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眼睛一亮。

    “杨兰同事,你就拿对面那个骑自行车的来说吧!”

    杨军手指向对面,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努力的踩着自行车,大杠上面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他,是一名工人,前面坐着的姑娘呢,肯定是他对象了。”

    杨兰也看见了路对面的两人,那个女人把两只手放在男人的肩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看不清脸,细直的双腿套着白色袜子跟皮鞋,一晃一晃的。

    好香啊。

    是雪花膏的味道。

    擦了不知道几瓶,在风里都浓得呛人。

    “你看他们的感觉多么亲密,形影不离,这就是工人间才有的真挚感情啊。”杨军转头满眼期待的看着杨兰,“我想,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

    “那男的好像是孙师傅,他有相好的了啊……”杨兰一眼认出那个骑车的男人。

    杨兰心中想着,但她也没太在意,毕竟跟她不相干,她只是觉得孙师傅的鼻子是厂里出名的灵敏,怎么这次跟堵住了似的。

    也许是爱情的力量。

    她看着孙师傅骑着车,带着搂紧他的姑娘,消失在路的尽头.

    夜色清凉,职工楼一楼,刘主任的宿舍里亮着灯。

    “接下来,是天气预报……”

    电视开着,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刘主任捧着一份报纸聚精会神地看着。

    一版看完了,刘主任把报纸翻了一面,然后喝了口茶。

    “哎……”

    刘主任感慨着,回味着茶的清香,这样的生活,他就算是一个人,照样过得十分闲适。只是,他知道,就算是最美好的生活,有时也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蹂躏。

    想到这里,刘主任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他三个徒弟的身影,他希望他们三个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至少能早点成家。

    “啪嗒!”

    就在这时,宿舍里毫无预兆地陷入一片暗色,电视和电灯都灭了。

    “停电了?”

    刘主任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是不是电路坏了,可当他起身的一刻。却又生硬地停顿住了。他薅了几下鬓角的白发,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

    许久,他重新坐了下来。

    借着月光,刘主任看着宿舍墙上的那些电线,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表情。

    刘主任不说话,就这样坐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而死寂。

    “嗒!”

    黑暗中一个火苗闪过,刘主任点了一支大生产香烟,徐徐地抽了一口。

    忽然。

    窗帘微微颤动了下,一阵从远处来的冷风穿过窗口刮了进来,引得窗帘开始飞舞飘起,发出猎猎的声响。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不知为什么,刘主任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完全没缘由的。

    呼……呼……

    又是一阵狂风吹进宿舍,刘主任的余光无意间一扫,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借着照进的朦胧月光,他终于看清了。

    电视机的前面站着一个人!

    周遭太黑,看不清这个人的具体相貌。刘主任没到脑子不中用的时候,他确定刚才停电之前,宿舍里没有进其他人。

    这个人影双臂笔直张开,一身破旧工装皱巴巴的,像是穿在了竹竿上一般,不自然地耷拉着。

    刘主任吓得缓缓站起,嘴唇煞白,这时,窗帘又是一阵飘起,月光终于照到了那个人影的脸上。

    这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面部干瘪,凹陷的眼窝里瞪得很圆。

    虽然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脖子却挺得很直,在刘主任惊惧的目光下,这个人的头颅正一点一点后仰,最终把脸直直地正对着天花板。

    刘主任心中惊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他呆立在当场。

    这时,一阵持续的喘息混着气音,慢慢从那人的喉咙里传出。

    “呜呜……”

    刘主任的瞳孔收缩,与其说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如说更像是来自深处的地狱,森冷而诡异。

    惊惧到极点的刘主任不敢再坐以待毙,他要逃,越快越好。

    他向门的方向仓皇急退,幸好宿舍并不是很大,刘主任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就来到了门口。

    “咚咚咚。”

    就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外乍然响起敲门声。

    毫不犹豫地,刘主任如同遇见救星般,猛地一拉门。

    “孙二?”竟是他二徒弟。

    “师傅我……”

    孙成志看见师傅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神色慌张的师傅伸手拦住,示意他先别说话。

    刘主任一言不发地把孙成志拉到了远处的走廊,然后他又歪着身子,神色紧张地远远地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等了好一会,没见有任何事情发生,刘主任这才轻微放松,短促地舒了口气。

    也直到这时,他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这个二徒弟。

    眼前的二徒弟有些畏畏缩缩的,脸色难看,一副满怀心思的样子。

    “孙二,你怎么还没回去,出什么事了?”刘主任语气严肃。

    “师傅,朋友约我出去玩。”

    “所以……我想修个长假。”

    孙成志的语气有些微弱,明显信心不足的样子,说到最后,他更是低下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

    “你说什么?”刘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明明有天赋有技能,就是怎么都掰不板正的二徒弟。

    “为了出去玩,你班都不上了吗?”他抬手指着二徒弟,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这些天思想堕落成什么样了,你师兄为了保住你,又是在我面前替你说话,又是去找李科长求情!你是怎么做的,你还瘫成烂泥巴,你是不是忘了刚进厂时的向上志气,为了让我收你为徒流的汗吃的苦!”

    “你……你对得起……”

    还没等刘主任说完,一直低着头的孙成志突然抬头,正常的眼窝开始凹陷,脖子绷直然后缓缓后仰。

    “呜呜……”

    孙成志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发出一段连续的诡异声音。

    这声音刘主任刚刚就听过,和屋内刚才那个怪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僵直,已然面目全非的二徒弟,刘主任顿觉心脏剧痛,他的心脏病又犯了。

    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意识渐渐迷离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孙师傅,我们该走了……”

    第27章 启明制造厂

    宿舍楼左边的岔路上,陈子轻在踩小黑果,一脚下去爆浆溅一滩红。

    宗怀棠靠着电线杆与同事聊天。

    同事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谈人生规划,理想抱负,志不在制造厂,还有更大的追求。

    比起同事的激情澎湃,宗怀棠的闲散显得随遇而安无欲无求,好像是一辈子就在这里当个技术员,没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同事摩拳擦掌:“宗技术,我同学推荐我去鸿城机械厂,你对那个厂有没有……”

    宗怀棠忽然道:“六十七个。”

    “什么六十七个?”同事顺着他的视线落放点瞧了瞧,“你说向师傅踩的果子?”

    他的眼里射出佩服的光芒:“宗技术耳听八方,一心二用,厉害。”

    宗怀棠不置可否,还在看人把果子踩出红色的花。

    同事也看了一小会,叹道:“向师傅的变化很大,清明扫墓那天是个分界线,在那之前他把自己拧成一股子麻绳,也要求组里人也拧紧,在那之后绳子就散了。”

    “我还是比较欣赏原来的向师傅,目标明确不动摇面面俱到,如今这个说实话有点松弛,理想主义者的味道很浓,割掉棱角就以为割掉防卫的武器,可以轻易接近,也可以轻易被伤害,指望别人有良心讲原则,这太不切实际……”

    察觉到宗技术扫过来一眼,同事的话声戛然而止。

    那一眼里毫不遮掩的内容显示,宗技术不赞成他的说话,糙点直白点就是:“你知道个屁。”

    同事很快就悟出来了,他跟曾经的向师傅是一条道上的,而宗技术则是和现在的向师傅一路。

    宗怀棠直起身,迈步踏过一地的碎烂红花,走到四处找黑果子的人那里:“向师傅吃了返老还童的药?有三岁吗?”

    陈子轻不承认是自己玩上瘾了,觉得很解压:“我是在想事情。”

    他冲宗怀棠身后看看:“你同事人呢?”

    宗怀棠皱眉:“什么同事?”

    “啊……”陈子轻疑惑,“你们不是在电线杆边上讲话的吗?”

    宗怀棠比他更疑惑:“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跟谁讲话?”

    陈子轻后背僵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同事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就想给宗怀棠一脚。

    “宗技术,狼来了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陈子轻把右胳膊的笔记本换到左胳膊夹着,一副开讲的姿态:“从前有个小孩在山上放羊,他贪玩调皮,就冲山下忙着种地的农夫们喊狼来了喊救命。”

    宗怀棠伸手去摘头顶的小黑果,不知道在没在听。

    “农夫们紧张地拿着锄头扁担往上山冲,叫他别怕,他们会帮他把狼赶跑。”

    陈子轻绕着宗怀棠转圈,“可是他们到山上一看,狼呢,根本没有,小孩哈哈大笑说他们上当了。”

    宗怀棠的眉毛微乎其微地上挑了一下。

    陈子轻转了圈回到宗怀棠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回 。”

    “小孩故伎重演,农夫们又急急慌慌跑去帮忙,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又上了小孩的当。”

    宗怀棠摘了一把小黑果,似是被吸引进去的样子:“向师傅继续。”

    “后来你猜怎么着,狼,”陈子轻捉摸着读故事的技巧,有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压低声线慢慢地说,“真的来了。”

    说完就期待地看着宗怀棠,等他反馈。

    宗怀棠施舍两字:“精彩。”

    “可是不管小孩怎么喊怎么求救,农夫们都没上去帮忙,他们以为他还在说谎,最后导致很多羊都被狼咬死了。”陈子轻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宗技术,你来讲一讲。”

    宗怀棠笑:“我一个修机器的小技术工,知识实在是浅薄,哪里能猜得透这里面的学问。”

    陈子轻抽抽嘴,鼓励道:“不要紧,勇敢发言。”

    宗怀棠没什么反应。他刚要揶揄,陈子轻突然喊他:“宗怀棠。”

    在厂里,连名带姓是不客气的,不礼貌的行为。

    一般都是这个师傅那个师傅,这个同志那个同志,不会这么喊人名字。

    宗怀棠好整以暇地清算,这是几次了。

    “你骗我骗多了,我就不信了。”陈子轻一瞬不瞬地仰视他,“就算你说得再诚恳,再认真,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会信。”

    宗怀棠的心底先是无波无浪,几个瞬息过后爬上来零星的波纹,眨眼就密集起来。

    ——大浪降至。

    ——天地动荡,风云变幻,前途未卜。

    宗怀棠不适又像是迷茫,随手将那一把果子丢在陈子轻脚边。

    果子乱蹦乱跳的间隙,他淡声:“无聊。”

    末了又不耐:“人回去了。”

    陈子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挨个踩完果子说:“那我们也回去吧。”

    一个给了梯子,另一个下来了。

    给梯子的见好就收,下来的有了分寸.

    陈子轻跟宗怀棠还没走到岔路口,宿舍楼那边就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有焦急失措的叫喊,听不太清。

    陈子轻松散的神经末梢立即紧绷了起来,不会是又死人了吧?他加快步子回宿舍楼,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的。

    跑不起来的人就被落下了。

    形单影只地走在后面,一瘸一拐,早就习以为常,也算潇洒。

    陈子轻拦住一个工人:“怎么了?”

    “刘主任晕倒了!”

    陈子轻稍微松口气,只是晕倒,不是死人,那情况还好,他又拦了人问情况,刘主任已经被抬去医院了。

    人没意识,叫不清醒。

    陈子轻快速折返到宗怀棠面前,简短地讲了事情大概:“宗技术,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宗怀棠有一瞬间的愣然。

    手腕被拉住了,那力道他轻易就能挣脱,他被拉去了医院。

    手术室门口有几个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没来得及拿板车,就这么你抬头,我抬脚地把刘主任抬来了这里。

    中途还换了人。

    陈子轻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截草纸,让他们擦擦汗:“通知钟师傅了吗?”

    宗怀棠正要走,闻言脚步一顿,留在了原地。他坐到墙边椅子上,右腿随意伸着,左腿轻微发抖,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这都要算在拉着他走那么快的人身上。

    俨然忘了,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一路上都有机会。

    宗怀棠闭目养神。

    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在他耳边嘀咕:“刘主任怎么会晕倒呢。”

    他懒得理会,人有旦夕祸福,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是被鬼吓的吧?”陈子轻自言自语,“可能性很大啊。”

    他唉声叹气,“要真是这样,刘主任要遭罪了,那么大年纪,还有基础病。”

    宗怀棠依旧不搭腔,他现在遇到的事过于棘手,鬼算得了什么,有的事比鬼恐怖百倍。

    长廊上的时间在幽静和嘈杂中流逝着。

    不远处有工人家属在小声地哭,生老病死多常见。

    “钟师傅来了!”

    一声低叫刚落地,陈子轻就站了起来,匆匆迎上从长廊入口处跑来的钟明。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地剐了他的后脑勺一眼,毛都秃了一块也不老实,积极成什么样了,对哪个都上心,端水功夫一流,上辈子是街头卖艺的吧。

    陈子轻听不到宗怀棠的鄙夷,他对六神无主的钟明说:“刘主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钟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嗯。”

    陈子轻瞟了眼他后面的白荣:“白同志,你也来了啊。”

    白荣回应:“向师傅。”

    陈子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都是徒弟,大的衣衫不整鞋子穿反了,小的……十分淡定。

    不合常理。

    师傅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做徒弟的心态再好,性格再沉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不慌不忙。

    可是…………

    他试验过了,白荣是活人。

    原主跟白荣很少打交道,没什么可参考的,周围也没谁说白荣性情的问题,那就是一直这样子,或者有改变,只是不明显。

    陈子轻坐回到宗怀棠身边,他的鞋底踩过黑果烂红花,走了一路,鞋印已经连浅红都没了。

    像没有踩过.

    厂里陆续来了一些人,又回去了一部分,医院不是能聚集的地方,会影响到医护人员和其他家属。

    刘主任的手术做到了后半夜,手术室的灯才灭下来。

    钟明马上去询问,医生的意思是病人没过危险期,要看四十八小时的情况。

    今晚是肯定要留人过夜的。有两个徒弟在,要不了别人帮这个忙。

    陈子轻和大家一起离开,他不忘叫上已经进入梦乡的宗怀棠:“回去睡吧。”

    宗怀棠越过队伍,大步出了医院。

    今年青蛙叫得早,在求偶叫得很起劲,黑沉沉的夜笼盖四面八方。

    陈子轻随便跟三五个师傅打了招呼就追上宗怀棠:“你走慢点。”

    宗怀棠自从换了宿舍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睡眠不足身体透支,他听着背后的喊声,速度不但没减,反而增长。

    有股子负气的意味。

    当事人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无人知晓。

    陈子轻这几天多灾多难,追个瘸腿的男人都累得够呛,他喘着气边调整呼吸边说:“宗技术,我那会急了些,拉着你的时候走快了,让你腿不舒服了吧,对不起啊。”

    宗怀棠挺高的身形倏然顿住。

    “你别多想,我不是看低你,我只是……”陈子轻抿抿嘴,顾忌室友的感受,小心翼翼的,犹如捧着世间难得的大宝贝。

    宗怀棠想,多么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简直是画龙点睛。

    两人不在一个频道。

    陈子轻一脸愧疚加自责低说:“我背你吧,这边没人走,不会被谁看到的。”

    宗怀棠回绝他的好意,更是撤出他能伸手碰到的距离,避开可能出现的肢体接触,头也不回地走人。

    陈子轻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我是妖怪吗?”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宗怀棠无声道:“你比妖怪还可怕。”

    原先用来收拢人心的手段,一点都没退步。技术更高超,更自然了。

    广撒网,大丰收.

    陈子轻早上听到大家议论,说是刘主任天亮的时候醒了,状况不好。他的心里就有了个七七八八的推测。

    这个推测在钟菇嘴里得到了验证。

    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头长发让自己一剪子剪到了耳朵底下,衬得个子更高,气质更爽利。

    “我从医院过来的。”钟菇挎着包,工作帽拿在手上,“我哥还在陪刘主任,稀饭都喝不了一口。”

    陈子轻问得直接:“刘主任还能回车间吗?”

    钟菇摇头。

    陈子轻又问:“你哥接嘱托了?”

    钟菇把他当自己人,不藏着掖着:“是吧。”

    陈子轻知道了,钟明要当主任了。

    世事难料,钟明竟然直接跳过了副主任这个岗位。原主生前还想跟他竞争呢。

    陈子轻转而思索,原主想当副主任,没人跟他争了,等张副把调去纺织厂的手续办齐全,位子直接就能做。

    也算是歪打正着。

    钟菇塞给陈子轻一个小布袋:“向宁,这个你拿着。”

    陈子轻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张黄符。

    “我找道士画的。”钟菇叮嘱道,“你贴身放,我给我哥小马他们也准备了,我还打算在车间贴几张,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咱们都得做好防护。”

    陈子轻说:“没想过离厂啊。”

    钟菇看二傻子一样看他:“想啥呢,比起被鬼吓,没了金饭碗更惨。”

    陈子轻随口一说:“命不是最重要的吗。”

    “所以这不弄来了符。”钟菇拍拍裤兜,“吃饭睡觉都带着。”

    陈子轻觉得钟菇前半句好像很在理,又好像根本站不住脚,他把小布袋的松紧口收紧,揣进兜里。

    钟菇利索地帮他把宿舍收拾了一番,拍打着工作服到他跟前:“向宁,你多久没洗头了啊,都成条了。”

    “不记得了。”陈子轻说。

    “前段时间你的头受伤了不能沾水洗不了,口子合上了就用毛巾擦擦?”钟菇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幸灾乐祸地说,“肯定长虱子了。”

    陈子轻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了。

    9号楼有男同志也有女同志,钟菇去找人借了一把玫红的篦子,齿很密,他把篦子放到陈子轻刘海上面,将他的头发往后梳,从头梳到尾,竖出来一堆给他看:“我说的没错吧。”

    陈子轻整个人惊呆了。

    有个虱子爬到了桌上,想跑,钟菇把拇指的指甲靠上去一按,滋出一点血。

    还有声音,“啪”地一下,脆脆的。

    陈子轻要窒息了。

    钟菇用两只手的拇指指甲把大点的虱子挤爆:“你都不痒?”

    陈子轻不痒,没感觉,可能是让鬼魂给整得神经错乱了,也不排除是新手宿主的福利,毕竟伤口愈合得那么快。

    可这福利……不要也罢。

    钟菇啪啪捏着虱子,速度非常快,毫不手软:“宗技术呢,在不在宿舍,你得让他检查检查头发,他有可能被你传染了。”

    陈子轻瞪着钟菇捏出来的一溜血迹吸气,这玩意还能飞?

    “会从你头上爬到他头上。”.

    陈子轻一等宗怀棠散步回来,就高度关注他的头发。

    宗怀棠挺注重仪表,即便不严整,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出了洋相,但是这人一直在打量。

    “看什么?”宗怀棠被看得发毛。

    陈子轻无比真诚地关心道:“你头上有虱子吗?”

    宗怀棠斜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邋遢?”

    陈子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你知道我头上长了虱子,你不说?”

    宗怀棠调笑:“谁知道你在乎。”

    陈子轻嘴唇抖动,是个人都会在乎的吧。

    马强强,汤小光,钟明他们也没跟他说,尤其是马强强,接触那么多,能看不到?

    要么是怕他不好意思,要么是不觉得那有什么。

    陈子轻端着盆带上肥皂去厕所洗头,他想了想,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宗怀棠。

    “这个点厕所不都是人?”

    宗怀棠没好气地说完,杵在屋里的人就欢快地走了。

    厕所的水池前一片忙碌,洗衣服的,洗头的,刷鞋子的,捣缸子的……本来就没多少位子,全满了。

    陈子轻不想去楼下,他在门口等了会,有工人给他让位,客客气气地跟他唠了几句才走。

    那位子是倒数第二个,总归是左右两边都有人。陈子轻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一股浅白色水流从他眼皮底下淌了过去。

    是淘米水。

    有人喜欢用这个洗头。

    陈子轻用余光去瞄,是个女同志,在那梳头,长发垂在池子里,梳一下就堆挤出来一股水。

    女同志梳得专注,没有被陈子轻的视线打断。

    陈子轻洗自己的头发,他尽量睁着眼睛洗,不让肥皂水进到眼里。

    都这么努力了,任然感觉到了一股阴风。

    他撮头发丝的手抽了下,咽着唾沫把垂在前面的头发撩起来,前后左右地观察。

    没有哪个是鬼相。

    要么出来,要么别出来,出来了又不给看,很考验人的心脏承受能力。

    陈子轻大糊刷地洗好头发就回了宿舍,他喝掉半瓷杯水缓解那股粘冷,胡乱揉了揉滴水的头发,掀开布帘子冲里面喊:“宗技术,你帮我看看我头上还有没有。”

    宗怀棠靠在床头看书:“什么?”

    陈子轻我说:“虱子啊。”

    他见宗怀棠拿下脸上的书,又来一句:“可以吗,我不找别人,求你了。”

    宗怀棠的所有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陈子轻趴在宗怀棠这屋的后窗前,头上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他潮湿的发丝,他从窗框上抠了点木屑扔到楼下树林里:“有吗?”

    “催什么,在找。”宗怀棠眼帘半低着。

    “那你慢慢找。”陈子轻看手表,背带裤里面的衬衣上有水珠砸出来的深色圆点。

    发质溜光水滑的,垂着头,露出一截后脖子,小骨头突出。

    姿势不太雅观。

    撅着个屁股,塌下了腰。

    陈子轻的脖子酸了,他下意识直起来身,幅度大了些,脑后贴上了一片暖热。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陈子轻问道:“宗技术,你是不是心律不齐?”

    拨他发丝的手没停。

    宗怀棠有点心不在焉:“向师傅耳朵里有检测仪器?”

    “你的心跳突然变快了,声音也大。”

    陈子轻一说完就古怪地往后看,却被宗怀棠只手按了回去,脑门差点撞上窗台。

    气氛微妙。

    就在这时,楼下树林里有人抱怨自己的自行车不知道被哪个龟儿子骑沟里了,车头都撞变形了。

    同伴们让他买一辆新的,还七嘴八舌地推荐起了牌子。

    “没票啊。”他哀嚎。

    “我有。”

    所有人都往楼上看。

    陈子轻从窗户里探头,他朝那个同志喊:“我的用不到,给你吧,你上来拿。”

    “直接给?”同志受宠若惊,“我的天,向师傅你人也太好了吧!”

    “哗——”

    这会儿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同志们,不管你们在做什么都请先暂停下来,现在宣布一个悲痛的消息。”

    陈子轻第一反应是刘主任死了,可接下来的内容让他措手不及。

    “第一车间的孙师傅不幸在运河边溺水身亡……”.

    陈子轻去了运河,派出所的人正在把一辆自行车往上捞。

    河边的尸体上盖着块布。

    陈子轻没有偷掀布角,水里泡过的,肯定比上次板车上那具要震撼,他在大片的工人里搜找宗怀棠,发现人在外围,就挤了过去。

    人群里有个吃惊的声音:“昨晚我还看到孙师傅骑车带了个女同志,怎么就……”

    “哪个女同志?”

    “不知道长什么样,擦了很多雪花膏,腿上有白袜子,穿的皮鞋,坐在他大杆上面。”

    这几点一出来,在场的人里面,稍微知道点情况的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小萍。

    大白天的,瘆得慌。

    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逗留,各自散了。

    “小萍死前说要约会,就是去找孙二了。”陈子轻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吓人。”

    宗怀棠不以为意:“吓人吗?不就是人鬼情未了,歌剧院放这类电影,成堆的人看,成堆的人哭。”

    陈子轻说:“人鬼殊途,怎么能走一起。”

    “怎么不能?”宗怀棠捡起一块石头,抛出去,石头打出了一大串水漂,“他们不是已经一起走了?”

    陈子轻看水漂看傻了,宗怀棠竟然还有他他怎么都学不会的技能,要不是嘴里总放箭,那真的完全符合他的……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就不揣测了。”

    陈子轻正色:“反正如果是我,我不会那么做,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过得好,即便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宗怀棠拍掉手上的灰,修长的指骨在晨光下好似玉石:“向师傅觉悟这么崇高,吃过几个对象啊,没有八个,也有五个吧。”

    陈子轻刚要澄清,宗怀棠就冷了脸:“不敢看尸体还要跑过来,现在就给我回去,我那屋的地还等着你扫。”

    “知道了知道了。”陈子轻踩着鹅卵石朝岸上走,钟明跟他擦肩而过,脚步凌乱呼吸粗重,随时都要哽出声来的样子。

    师傅还在医院躺着,二师弟又没了,不好过。

    钟明处理好事情就去医院找主心骨,他颓废地挎着肩膀:“师傅,孙二……”

    刘主任的脸上带着氧气罩,里面一圈圈的雾气。

    钟明狠狠咽下后面的话,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病房。

    刘主任浑浊的双眼尽力追着大徒弟的背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二徒弟出事了……

    没过多久,白荣走了进来,他在离病床不远处说:“师傅,二师兄骑车掉进运河,淹死了。”

    刘主任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急促喘息,两眼瞪直,惊恐渗满了整张老脸。

    “师傅?师傅?”白荣掉头就去病房外面,向一个护士说,“同志,快进来看看我师傅。”.

    钟明人都没到生产区就又被紧急叫回了医院,这次医生对他摇了摇头,他的脚上像灌了铅,抬起来吃力,放下去一样吃力。

    “进去跟你师傅说几句话吧。”医生拍了拍他发颤的肩膀。

    钟明在走廊捂住脸哽咽,他知道师傅的时间不多了,不敢耽误,努力平息得差不多了才进去。

    刘主任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边悬挂的电线,干枯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

    “小钟,师傅有个秘密,师傅跟你说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死过很多人,惨剧绝对不能重演。”

    钟明震惊到忘了悲伤。

    “守这个秘密守得苦啊,真的太苦了,每次看到墙上的电线都心惊肉跳。”

    刘主任交代临终遗言,说得很流畅,明显早已准备多时,说不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很多遍,他把大徒弟叫到身边。

    “师傅的位置交给你了,以后你就是车间主任,你要把车间带好,遇事多跟孙,跟白三,跟小向商量,厂的电路你一定要重视。”

    钟明跪在床前,双手握住师傅的手:“好。”

    哪知刘主任不满意:“你发誓。”

    钟明流下眼泪:“我发誓。”

    “你要是敢懈怠大意,师傅到了地下也会爬上来教育你,拿竹条抽得你哇哇叫。”刘主任的眼皮渐渐合了起来,虚弱地说着,不知陷入了人生的哪段回忆中,身子开始抽搐,“这个厂建得比较早,原先是化工厂,太久了……电路没有一个好的规划,改不了了,有时候会出一点小问题,你要小心。”

    钟明:“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厂里听谁说过这起事故?”

    刘主任喃喃:“没人敢说……没人敢说啊……”

    钟明不追问了。

    几秒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师傅,当年有哪些人死在火里?”

    第28章 启明制造厂

    刘主任说了几个名字。

    “祥桂,王武,老何……周大龙……”

    钟明听得不是很清楚:“师傅,你说大点声,还有谁?谁?”

    刘主任说不了话了。

    钟明踉跄着去找医生,跪下来求医生再救救他的师傅,他求老天爷,说是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让他师傅留出那口气。

    大概是老天爷开眼了,已经进鬼门关的刘主任竟然抢救回来了,只是能不能醒就不知道了。

    钟明先是失去二师弟,师傅又长久地陷入昏迷,他的头顶全白了,状态苍老了许多,一个人坐在水塔后面哭。

    陈子轻出来找钟明,私心是有的,他利用了人在脆弱的时候往温暖上靠的本能。

    以及对倾诉的渴望。

    陈子轻开了个罐头递给钟明:“吃点甜的吧,书上说吃甜的心情会好一些。”

    钟明没有接,陈子轻就把罐头塞到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去握铁勺,他不握,宽很多的手冰冰凉凉的。

    陈子轻蹙蹙眉,干脆用勺子叉了一块桔肉,送到钟明嘴边。

    钟明怔怔看他。

    “吃啊。”陈子轻温声说。

    钟明的腮帮子绷了绷,他张嘴吃掉那块桔肉,边吃边哭,大颗大颗的眼泪往脸上掉。

    猛男落泪,令人动容。

    陈子轻喂了钟明多久,钟明就哭了多久,哭得陈子轻都有点烦了,他嘴上还是一个劲的安慰。

    皇天不负有心人,陈子轻终于让人止住了哭声。

    这时他说的是:“憋着伤身体,你哭是对的,正确的排解方式,把难过都哭出来,明天会坚强的,明天不行那就后天,后天不行就大后天,第一车间都会等你的。”

    钟明没有对陈子轻剖开自己的痛苦,他嘶哑地说:“二十多年前厂里起过大火,这事你清楚吗?”

    陈子轻手里的罐头盖子掉了下来。

    “看来你也不清楚。”钟明抹着脸,“过去了,我师傅让我多留意电路,哪里的电路他没说,我没来得及问。”

    陈子轻暗示地说:“我猜是宿舍楼。”

    他给出理由:“因为用电比较多,尤其是我们9号楼,走廊的电天天断,说不定不是让哪个同志破坏的,是电路问题。”

    钟明说:“走廊第一次断电是你弄的。”

    陈子轻尴尬:“那时我鬼迷心窍了。”他煞有其事,“可能就是我拉了次电导致哪里接触不良,后面的断电都是连锁效应,是被我害的。”

    钟明没指责他,之说:“我明天就让电工来检查。”

    然后两人就没了交流。

    陈子轻在想自己的任务,他通过一窝鬼魂跟拉电线猜到了故障大火。

    但猜测跟事实是两码事,差远了。

    陈子轻面上平静,内心早就在钟明透露那件事的时候激烈沸腾,不过就算他确定鬼魂生前是被烧死的,还是不知道任务目标啊。

    “你们在干什么?”

    水塔一侧冷不丁地响起一道声音。

    陈子轻的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行动,他“嗖”地站了起来:“宗,宗技术。”

    “我在安慰钟师傅。”怎么有种被捉奸的慌张。

    宗怀棠的神情跟轮廓都隐于暗中,只有说话声流了出来,像闷在陈子轻给钟明吃的罐子里。

    他说:“要你安慰?”

    陈子轻咳嗽两声:“我也知道我力量单薄,一个车间的,钟师傅遭了这么大的苦,我理应关心关心。”

    宗怀棠走进暗淡的月色里:“少跟人不清不楚。”

    陈子轻还没说什么,宗怀棠阔步迈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走。

    钟明看了过来。

    宗怀棠扣紧了指间的手腕。

    陈子轻吃痛地大叫着挣扎:“疼疼疼,宗怀棠,你掐我肉干什么!”

    明明是怪责,却有股子亲昵感,你说怪不怪。

    宗怀棠冷绷的唇角松开了些,语气依旧很差:“小点声,还不够丢人的?”

    陈子轻不挣扎了,任由他拽着自己回去。

    进了宿舍,宗怀棠就把扣着陈子轻的手撤回去,在他埋怨前说:“明天我就告诉汤小光,你把他给你的罐头给别的男人吃了。”

    陈子轻梗着脖子,话赶话地放狠话:“我怕你不成!”

    宿舍里一片寂静。

    宗怀棠古怪地站立片刻,一言不发地往自己那屋走。

    陈子轻赶紧绕到他前面,张开手臂阻拦:“生气归生气,门闩不能不拉。”

    “我们发生了争吵,向师傅。”宗怀棠怒极反笑,“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心情拉门闩?”

    陈子轻赔笑:“那我马上道歉。”

    正在气头上的宗怀棠:“……”

    他去关门拉好门闩,警告陈子轻好自为之。

    陈子轻坐到床边搓搓脸,他哪在乎得了罐头的事,排都排不上号.

    第二天陈子轻就找了先前找过的那几个老工人,这次他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面对他提起的二十年多前的大火,他们支支吾吾,分明就是知道那件事,只是不说,死活都是六个字“不知道”“没听过”。

    是不是怕被盯上?

    刘主任就有可能是让鬼给……

    所以人人自保。

    陈子轻重振旗鼓,托汤小光动用家里的关系调查,结果还是没有消息。他甚至缠着宗怀棠问答案。

    宗怀棠到这会了才开始吃早饭,他手里的银筷子扒拉着饭盒里的两个油条:“二十多年?”

    陈子轻点点头:“是的。”

    宗怀棠咬了口油条吃下去:“你能不能动动脑子,那时候我是个小萝卜头。”

    陈子轻说:“没经历过,不代表没听人说起过。”

    “那还真是没有。”宗怀棠指指饭盒盖子上面的水煮蛋,“给我把鸡蛋剥了。”

    陈子轻在宗怀棠这里一无所获,这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钟明都不知情。

    宗怀棠用左手拿筷子吃了会油条,筷子就换到了右手,他两只手都很灵活。

    “你有这时间好奇一件没有证据的陈年旧事,不如提升提升自己,张副下个月就走了,到时你就上任了。”

    陈子轻提不起劲:“我需要提升什么?”

    “你那手字能看?”

    “我是因为脑子受伤,同志们会理解我的。”陈子轻去墙角的白桶那里,用水瓢舀了一点水冲冲剥好的鸡蛋。

    那么大的事故,怎么就查不出东西。活人不敢说,死了的见不着。

    难办啊。

    陈子轻的脑中浮现出宗林喻,那位厂长跟宗怀棠一样大,职位就不一样了。

    手里有档案的吧?

    陈子轻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厂长办公室,看能不能偷偷找一找。

    没监控,下手容易。

    陈子轻算算日期,今天该去李科长那儿了。他只能暂时把费脑细胞的事搁到角落里,腾位置给李科长。

    谁知他才走到门口,宗怀棠就轻飘飘地说:“我们向师傅又去给李科长打小报告了啊。”

    “……”

    原主生怕被人戳脊梁骨,做事一直很隐秘,宗怀棠是怎么知道的?

    真是无语他妈跟无语他爸说,咱们儿子无语到家了.

    饭点上,生产区没什么人,陈子轻进山后就一路唱歌给自己壮胆,他带着一身冷汗停在办公室门口做了做表情管理,之后才敲门。

    “李科长。”

    “进来。”里面传出声音。

    陈子轻推门看见李科长端着茶,坐在办工作桌前看报纸。

    “小向,我好像没有叫你过来吧。”李科长看见来人是陈子轻,放下报纸问道。

    “是……”陈子轻仔细盯着李科长的脸,他因为有鬼,一窝鬼,鬼比人多这三步大跳跃,已经把李科长当时在运动会上的异常当成了鬼上身。

    现在这么看,好像李科长还是老样子。

    李科长吹了吹杯里的茶,喝了口,喝到茶叶就吐进去:“坐吧,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子轻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犹豫着问道:“李科长,运动会上的接力赛,你没有把关键的一票投给我,是不是我……”他吞吞吐吐,“我什么地方没有做到位,让你失望了?”

    李科长语出惊人:“不要有那种消极想法,票没有投给你,是让人检举了,内容是你走后门。”

    陈子轻没想到是这回事:“怎么会这样?”

    李科长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口水:“没事了,给唬住了,你继续你的工作。”

    陈子轻迷茫地说:“可是你让我严格监督的孙二已经死了。”

    “死了?”

    陈子轻一脸诧异:“李科长你不知道吗?”

    李科长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怎么死的?”

    “厂里都传开了,说是落水死的。”

    “落水……”李科长的语速迟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孙二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又没说明白。

    他放下茶杯说:“既然孙二不在了,那你就帮我盯盯厂里的其他人,看看还有哪些人喜欢不遵守纪律的。”

    陈子轻应声:“好的,科长。”

    两人结束了谈话,李科长以为陈子轻会自行离开,可一抬头,却发现陈子轻还坐在这里。

    “你怎么没走?”

    陈子轻故意显得有些迟疑:“就是那啥,李科长,我这还有一件事。”

    李科长露出稀疏的牙齿:“诶,你说。”

    “李科长,我听刘主任说,当年厂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陈子轻双手交叉着放在腹部,试探着说道。

    “什么大事?”李科长不悦地说道,“那老刘又说啥幺蛾子了?”

    陈子轻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那么婆婆妈妈的搞什么?有话就说!”

    “行!那我就说了啊。”陈子轻坐得前倾点,胸口抵着办公桌,轻声说,“就是当年工厂宿舍发生大火的事情,听说死了很多工人……”

    “嘭!”李科长猛地站起,一拍桌子道,“一派胡言!”

    “简直是一派胡言!”

    桌上的茶杯震得颤动,杯盖跟杯口砸出清脆声。

    “这老刘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随便给厂集体造谣呢?”李科长义愤填膺地说道,“依我看,老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前几年厂里让老刘连任主任,我就强烈反对过……”

    陈子轻一头雾水:“李科长,你的意思是说,刘主任是在说谎?”

    “不,他这哪是在说谎?”李科长脸色铁青,“他这根本是在造谣,在诽谤,在恶意摸黑!他这是见不得工人集体好!”

    看着李科长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陈子轻心头一动:“可是刘主任他现在已经重度昏迷了,这些话是在他昏迷之前说的,按理不太可能有假啊……”

    李科长更加来气:“向同志,你说这话我可就要批评你了!”

    “作为新一代的工人,怎么能人云亦云呢?他老刘说什么,你们就都要信吗?他要是行,就不会躺着了!”

    李科长背着手在办公桌前踱步,手指着陈子轻训斥:“小向,作为新一代的工人一定要有主见,要有思想觉悟!”

    “是,李科长,你批评得对!”陈子轻立即承认错误,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

    在他眼里,乍一看李科长表现的没什么问题,细琢磨就会发现,跟平时相比,对方此时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而且最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说刘主任说的是假的,那这件事对工厂虽然会有影响,但影响其实没想象那么大。

    工厂完全可以说,刘主任年纪大了,又得了重病脑子开始糊涂了,大家应该多给他一些关心,而不是乱传他的谣言。

    这样一来,事情引起的风波很快就会被化解,按理说以李科长的能力和经验,这道理他不会不懂。

    所以就以李科长目前的表现来看,他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与其说李科长是在因为谣言而生气,不如说,他更像是被人提到了痛处,才有点歇斯底里。

    陈子轻在心里分析了一通得出定论,看来,李科长跟当年的事故脱不了干系。

    刘主任那边没路走了,就走李科长这边。

    “小向啊,你要是没其它事的话,就先回车间吧!这个月没多多少天了,要抓紧。”李科长重新坐了下来,恢复了平静,“做好自己的事,厂里不会亏待你的。”

    “好的科长。”

    陈子轻转身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就在他将要走出的时候,李科长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等下!”

    陈子轻疑惑地回头:“怎么了科长,你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关于刘主任说的谣言,厂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李科长严肃询问。

    陈子轻不是很确定的语气:“应该只有我跟钟师傅。”

    “很好。”李科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三人成虎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陈子轻会意道:“我懂你意思科长。”

    “好,这就好。”

    李科长端着茶杯,喝着茶,等陈子轻离开很久之后,他才端起茶杯砸吧两口茶,把盖子盖好,然后拿起桌上的报纸,一字不漏地阅读起来。

    天气有点闷,办公室的门关着,窗户紧闭,李科长去把窗帘拉了起来。

    里头一下就变得昏暗。

    李科长连灯都不开,却继续拿着报纸看。只是看了这么长时间,他手里的报纸却从未翻页。

    “你满意了?”

    李科长毫无征兆地抬头,对着办公桌对面的位置说道。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没人回答他,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的,没有人。

    李科长一摔杯子,恶狠狠地吼道:“我问你是不是满意了?”

    接着,他又双手拍着桌子,身体贴向办公桌的对面,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空椅子:“我告诉你,就算孙二已经死了,这件事也不会过去的!”

    “呵呵……我想这点你应该知道的吧?”李科长嘴角的肌肉抖动着,露出诡异的笑声。

    “嘿嘿嘿……”

    “来!让我们来看看!”说着,他打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

    “下一个……”

    “该轮到谁了?”

    第29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回车间的路上,见到一伙女同志或站在墙头底下,表格压在墙上写着什么,或蹲在地上,腿垫着表格,或趴草丛里,表格铺在草上写。

    “向师傅。”“向师傅好”“向,向师傅好!”

    她们纷纷客气地跟他打招呼,把手上的表格往身后藏。

    陈子轻本来以为是厂里发了什么表,但看她们这举动,明显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

    “填的什么表,我瞅瞅。”陈子轻问一个离他近的女同志。

    那女同志害臊地把头垂得很低。

    陈子轻找了个敢跟他对视的:“你来说。”

    “我们在填宗技术跟厂长的喜好。”

    陈子轻:“……谁的意思?”

    这算是明知故问,宗林喻哪有这闲工夫。他问道:“宗技术人呢?”

    “在后面厂房的天台,我们写好了就拿过去。”

    陈子轻找了过去,他爬上露天的铁楼梯,入眼是四肢大仰着躺在天台水泥地上的男人。

    “写完了?”宗怀棠懒洋洋地招了下手,“给我。”

    没有脚步声,也没人说话。

    宗怀棠闭合的眼帘一动:“原来是我们向师傅打完小报告回来了。”

    没睁眼就确定了上来的人。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身边:“宗怀棠,你为什么要让女同志们填调查问卷?”

    “怎么,男同志也想参加?”宗怀棠遗憾地说,“表都发完了,不然高低让向师傅也填一张。”

    陈子轻松口气,还好发完了。

    转而一想,竟然都发完了,这得多热火啊。

    “没表不要紧,我问你答,我想想都有哪些问题。”宗怀棠思索着,“厂长喜欢喝什么?”

    陈子轻几乎能秒答,可他说不知道。

    宗怀棠一下看穿他的伪装:“骗鬼是吧,整个厂里谁不知道你崇拜厂长,把人当偶像大明星,喜好收集了一箩筐。”

    形势对陈子轻不利,他想了几个方案,选的是不破不立。

    陈子轻自言自语:“那我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宗怀棠冷冷睁眼:“因为你,”

    陈子轻俯视着他,很轻很真诚地说:“因为我重视你的感受。”

    宗怀棠耳根骤然一热,背脊又烧又麻地离开地面坐起来,跟他来这手?他不为所动:“是吗,宗技术最喜欢喝的是?”

    陈子轻这回秒答了:“没有最喜欢喝的。”

    “我眼里的宗技术对吃喝的要求不高,比起物质,更追求精神层次,灵魂深处的奥妙。”

    陈子轻目光灼灼:“我回答的还可以吗?”

    宗技术莫名其妙就不满道:“你直勾勾的看着我干嘛。”

    陈子轻笑着说:“等着你给我打分。”

    “一个问题打什么分。”宗怀棠躺了回去,没有再问其他问题的迹象。

    陈子轻猜不出宗怀棠此举,万一问卷结果显示,女同志们对他哥的在意程度远远超过他,那他岂不是很没脸。

    而且,这种可能性不小。

    成功的事业能给男人带来很大的魅力,一技之长比不过一个厂的厂长。

    尤其是在皮囊一样,一个四肢健全,一个瘸了条腿的情况下。

    陈子轻正想着,鞋子被踢了一下,皮鞋压住他的半个鞋面,霸道地翘着,他看过去,宗怀棠眯眼看他:“分不分得清?”

    突兀的话,陈子轻听懂了,他肯定地说:“当然分得清。”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分得清?开会讨论给床底死了的人多少补贴那次,这家伙在门口就把他认错了人,耗子一样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乱瞄。

    “一二三四五的细碎区别我就不问了,来个核心总结。”

    陈子轻捧着送分题微笑:“厂长不跟我住一起,你跟我住一起,这就是核心。”

    宗怀棠的眉眼压出了古板陈旧老顽固的深度,我跟你正经,你跟我不正经,没法搞。

    天台风呼呼吹着,太阳咧嘴笑着。

    陈子轻发起了呆,宗怀棠像是头一次认识他,把他从头到脚大量了个遍,不死心般又从下到上地打量,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头上没有长犄角,身后没有长尾巴,嘴巴里不会喷火,变不了魔术开不出花来。

    货真价实的普通老爷们一个,胡渣淡到没有,喉结只有他一半大,个子比他差12公分,鞋码小四个码数,把儿不用比,那就是竹枝跟竹子。

    长得也没他帅。

    小毛病比一个一年不洗头的人头上的虱子还要多,数不胜数,最大的毛病有三点,一:太依赖他,二:敢做不敢认。

    三:花心。

    第三点尤其扎手,满身都是刺,到处勾。

    宗怀棠不看了,他把一条手臂横在眼睛上,另一条手臂放在身前,手捂着胸口疑似胸闷,不知道陷入了哪种境地,周身萦绕着无形的火花带闪电。

    氛围无声无息地朝着某个走向狂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直到几个女同志上了天台,她们发出惊呼,踌躇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不好意思上前,只在原地喊话。

    “宗技术,向师傅。”

    陈子轻从自己的思绪世界里回到现实,他把鞋面从宗怀棠皮鞋底下抽出来:“你在这玩吧。”

    宗怀棠心烦,玩屁,他坐在办公室跑神才到外头来的,那一叠表格,也不是真的要统计分数比出个胜负。

    至于真正的目的……

    宗怀棠没去深究,他在天台午休,迷糊间察觉有人来了,唇角一扯。

    “终于想起我来了,给我送饭……”

    厂花跟突然失语的宗技术面面相觑。

    宗怀棠偏头,操。

    厂花没怎么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自己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心下失落至极:“宗技术,我听说了表格的事……是不是因为我让你没有信心了,你想通过表格看看多少人对你的爱慕原因是你哥。”

    宗怀棠不是很饿,听到这句,他的胃就就被一股疼痛占据,疼得他面部都一闪而过扭曲。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过敏了,就四不像了。”

    厂花脸一白,难堪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强颜欢笑道:“那是我误会了,我这就走。”

    天台恢复了宁静。

    宗怀棠给自己加戏地捂住胃部,怒沉沉地想,也不知道那家伙凑到哪个男人跟前去了。

    怨妇的味道淌得整个天台哪里都是。

    这会儿宗怀棠在天台演独角戏演得兴起,陈子轻在另一处厂房写诗,小跟班马强强陪着他。

    “哥,你每天都写诗,读诗。”马强强蹲在他脚边,手拿树枝给一只虫子开路,“坚持下来好难啊。”

    陈子轻差点没忍住就点头了,他既不热爱诗歌,又没知识储备,真的难。

    马强强眨巴着黑黑圆圆的眼睛:“像你有这种伟大的精神,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只要你想。”

    陈子轻欣慰地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借你吉言了,小马同志。

    “哥,那边有人。”马强强忽然说。

    陈子轻都没觉察到,马强强说了他也没找出位置:“哪里啊?”

    “那里。”马强强指给他看,不是大概方向,是方位。

    陈子轻不合适宜地想到,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在这里写诗被保卫科带去厂长办公室,马强强提醒他说“不是厂长”。

    马强强并不像表面那么呆傻,相反,他观察细微,很敏感。

    陈子轻定定神:“谁在那边?”

    茂密的树丛遮挡了视线,没有回应。

    陈子轻手里的钢笔扎进了纸里,穿了个透,他强自镇定:“小马,我,我们一起去……”

    马强强丢掉树枝蹦起来:“哎呀,哥,我看错了,不是人,是猫。”

    随着马强强这一蹦,树丛里就出来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还真是猫。”陈子轻把钢笔夹在诗集本里一起放在地上,他站起来朝着小猫那里走了一小段,嘴里发出声音,“洛洛咯。”

    不对,这是叫猪。

    陈子轻摸兜:“小马,你身上有吃的不?”

    “我有汤同志给的小儿酥。”马强强从兜里掏出来给他。

    陈子轻撕开一头的包装口,把里面的长条酥糖往外挤了挤,咽了口唾沫才拿着对小猫挥了挥,伸向它:“吃吗,好吃的。”

    橘猫不搭理两个人类,它自己玩。

    陈子轻厚着脸皮凑上去,试探着碰了一下它的脑袋,见它没有拒绝,就把手往它背上抚摸。

    橘猫舔了舔爪子:“喵~”

    “小马,你听到了吗,它对我叫了。”陈子轻心都化了,他喜欢小动物,没钱没时间养,就一直云养猫。

    “听到了听到了。”马强强凑近陈子轻,脑袋快要靠在他肩上,“哥,我也想摸。”

    陈子轻说:“那你摸啊。”

    马强强犹豫不决:“我有点怕。”

    “猫你也怕?”陈子轻匪夷所思,“多可爱。”他捉住猫的一撮毛,轻轻地往上提了提,“是吧,小猫猫。”

    橘猫舔他手里的小儿酥。

    “好吃的吧。”陈子轻拉着马强强的手,放到猫的背上。

    马强强胆战心惊,慢慢放松,咧开嘴傻笑个不停。

    两人逗了一会猫,目送它回到树丛里。

    “那猫真好玩。”

    陈子轻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就僵了。

    厂里哪来的猫啊…….

    陈子轻没想过自己会见到鬼猫,他的心情很复杂,鬼猫跟鬼婴儿都让他不太能接受。

    幸好后面那个没有出现。

    陈子轻因为逗猫放松下来的神经末梢重新拉扯了起来,他没有提醒马强强猫的事,免得把人吓到。

    马强强倒着走,沉浸在摸到猫的喜悦里。

    陈子轻叮嘱道:“小马,你不要把我们遇到猫的事说出去,这是我们的秘密。”

    马强强呆住了。

    陈子轻说:“你不想和我有秘密吗?”

    “想。”马强强激动得两眼发光,“那我们之间有秘密了。”

    “事呢。”陈子轻应付过去了。

    到宿舍楼底下的时候,陈子轻看见钟明在东边的楼梯口前站着。

    好像在等他。

    陈子轻从钟明投来的目光里确定了,就是在等他。

    旁边人开始往后退,陈子轻叫道:“小马,你不是想听我给你讲我梦到的未来吗,你去哪?”

    “下次再讲吧。”马强强挠着头说,“我想钟主任估计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去车间赶工。”

    陈子轻一愣,钟明是主任了,他都没想起来,马强强叫得倒是挺顺溜。

    “小马,你赶什么工啊,这个月来得及的,你别……”

    陈子轻话没说完,马强强就已经对他挥着走跑走了。他去楼梯口,朝钟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一路没碰到同志。

    陈子轻打开门锁,拎着钥匙跨过门槛回头:“你不进来?”

    钟明说:“我就不进去了。”

    陈子轻蹙了下眉心,忽悠谁呢,你不进来你跟我上楼?

    完全可以在楼下找个地儿说。

    陈子轻让开身子:“进来吧,我们到屋里聊,我给你倒杯水,你看你嘴巴皮子都裂了。”

    钟明依旧站在门外:“宗技术中午不回来?”

    “不清楚。”陈子轻把钥匙挂在洗脸架底下,“八成不回,他玩着呢。”

    近似是他刚说完,钟明就踏进了他的宿舍。

    陈子轻倒热水把杯子晃了好几下,才倒了半杯放到桌上:“你是有那场火灾的新发现吗?”

    钟明摇头。

    陈子轻:“……”那来找他做什么。

    男人憔悴瘦削,胸肌都像是薄了不少,当然这是错觉了,才一晚,哪那么快就薄下去,又不是充气的。

    陈子轻不让自己显得薄情寡义,他换了个话题:“十年后医学进步会非常大,你师傅撑到那时候就有希望。”

    钟明皮糙肉厚,杯子里是刚倒的水,他的手拢了上去:“明天的事都看不到,你怎么就知道十年后的医学?”

    陈子轻在洗脸盆里洗洗手,把水甩地上:“我受伤昏迷的时候,未来到我梦里来了,很壮观,国家越来越强大。”

    “奇遇。”钟明似是信了。

    “算是吧,我对未来是充满期待的。”陈子轻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孙二的后事都办妥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钟明情绪很低:“办妥了。就是家属要时间来接受。”

    “那肯定的,短则几年,长的话可能要一辈子。”陈子轻叹气,“也没别的方法了。”

    一阵压抑中,陈子轻说:“什么都要你来,又赶上你接手新岗位,真的辛苦。”

    他们这么坐在一起说话,好像之前的恩怨是真的一笔勾销了。

    “向宁。”钟明的眼里都是血丝,有些骇人,他说,“你能给我读首诗歌吗?”

    陈子轻愕然。

    钟明又提了一次,固执的成分很浓:“你每天早上都在广播里读,你读过数不清的诗歌,有没有哪首适合我的?”

    陈子轻怀疑钟明悲伤过度,脑子坏了。

    “我没有单独给某个人读过。”陈子轻敷衍地说,“你让我准备一下,我找找适合你的诗歌,读给你听。”

    钟明魁梧的身板静默下来,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还烫着的水:“那几个老人,我去问了,他们确实知道。”

    陈子轻目瞪口呆,刚刚还说没发现???所以是考验他吗?通过了才有下文。他不在乎这个,只在乎情报。

    “那都告诉了你哪些事?”

    “他们只是听说的,没有亲眼看见,更没有经历。”钟明的虎口掐着杯子边沿转了一圈,“事情太大了传出去全是负面影响,无论是化工厂还是其他单位都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报纸上不会有记录,遇难工人家属和存活下来的工人一定都拿了补贴,封了口的。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多天,十年前这一带的人口流动大,那批知情的早就散落在全国各地了。”

    陈子轻满心都被“化工厂”三字刷屏。

    制造厂的原身出来了。

    陈子轻一时半会拿不准这是不是任务进展,脑中飘过一个积分袋子。

    从积分的数字来看,是大进展,他按捺住激动往下推,鬼是化工厂的工人,只要拿到遇害者的名单……

    拿到是第一步,第二部 是想办法招魂,念出名字估计能灵验很多。

    陈子轻建议道:“要不我跟厂长说一下,争取让厂里发个通知,看看还有谁知道当年的事,拼凑拼凑,说不定就能搞清楚了。”

    钟明看向他:“搞清楚什么?”

    陈子轻不假思索:“死的都有谁啊。”

    钟明说:“这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吧。”

    “先不说厂里同志基本都是后来才搬到岭县的,本地人很少很少,”钟明不认同道,“这是悲剧,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掀起来都是悲剧。”

    他干咳了片刻,嗓子破了,口气里多了一丝铁锈味:“我师傅告诉我的目的,是想让我多留心电路,而不是要我唤醒当年那些人的痛苦回忆,让现在的人也跟着难过。”

    “那就不全厂通报。”陈子轻拿诗集本给钟明的杯子扇风,好让滚烫的水凉快下来,“可我还是想弄到化工厂的遇害工人名单。”

    钟明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嗓音低低的:“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烧死过哪些人?”

    “我要说不知道你信吗?”陈子轻临场发挥,张口就来,“可能是那批工人里有谁找不到回家的路,冤魂一直待在厂里飘荡,在我身体虚弱期间托梦给我了吧。”

    钟明没出声,大概是无语了。

    陈子轻生怕钟明接他的话茬,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9号楼的电路让电工检查了吗?”

    “整个厂的电路都查了,确实是我师傅说的那样,只能多注意。”

    “有没有什么要挖的地方?”

    “挖什么?”

    尸体啊,陈子轻在心里说。他总觉得按照鬼片的发展,宿舍楼底下都是尸体。不过也不太可能,工人死了,家属都会把尸体带回去下葬。

    陈子轻放下诗集本,双手压着桌面趴上去,他拿掉面前的饭盒跟书籍凑近钟明,恳求地说:“钟明,死亡名单的事,你能不能帮帮我。”

    钟明没同意,也没拒绝。

    陈子轻又往他那边凑了凑,肚子撞上桌边,疼得闷哼了一声。

    对面的钟明开了口:“太久远了。”

    “我问李科长的时候,他有点不对劲。”陈子轻给了个提示,“他说不定知道内情,有参与。”

    钟明一口气喝掉陈子轻给他倒的水,覆着层汗毛的粗大喉结有力地一下一下震动,他放下空杯子,随意抹嘴:“那我们约个时间。”

    陈子轻:“啊?”

    “我们总要交流。”钟明绷着脸,“我不方便来你宿舍,你也不方便去我宿舍,我们要定个私密点的谈话地。”

    陈子轻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嘴上却说:“那我写诗的地方?”

    “可以。”钟明站起身往门口走。

    陈子轻急急地塞给他一个大苹果:“你要是查李科长,不管查没查到东西,都不要把我供出来啊!”

    钟明拿着苹果走了。

    陈子轻去外头看走廊的电线,一路摸着走,一手都是蛛网灰尘,粘腻腻的缠在他指间,搓都搓不下来,他拍拍墙壁,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尸体。

    “向师傅,进来吃粑啊。”有同志在宿舍门口招呼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宗技术呢?”

    “潇洒去了。”陈子轻完全把宗怀棠跑在了脑后.

    宗怀棠饿过头了,整个人都升华了,他在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大错特错的。

    厂花去而复返:“宗技术,你上次说的未知领域的探索。”

    宗怀棠的眸光闪了闪,面上没反应。

    厂花踩着小皮鞋走近,从包里拿出一团黑布,仿佛是在递手榴弹,鼓足了勇气说:“这是我叔从港带回来的,你看的时候别被人发现,看完记得给我。”

    说着就把那团黑布放在宗怀棠手边,再次谨慎地小心提醒:“千万不要让第二个人看见。”

    完了又害羞地说:“我没有看,我是冲名字上判断的。”

    宗怀棠捏了捏黑布,里面是碟片,他的手指紧了紧,松开,又紧了些,在做什么挣扎。

    脚下的路劈叉了,走不走。

    宗怀棠最终还是看了碟片,同志片,讲两个男人隐晦酸涩的性和爱,爱跟性别无关,宣扬世界应该多样化。

    这碟片是不可能上映的,只能被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就像同性纠葛的结局。

    宗怀棠晚上没有回宿舍。

    陈子轻没有独守空房,他去找汤小光,忽悠对方跟他一起去厂长办公室室。

    汤小光的脸上蒙着一块布,在脑后扎了个蝴蝶结,手里一根树棍当枪到处扫,身子猫着:“轻轻,我们一旦被保卫科的同志发现,那就等着被通报被扣奖金。”

    陈子轻握紧光照度比现代差远了的手电,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我们注意着点就行。”

    “你不是怕鬼吗,怎么敢大晚上的进山。”

    陈子轻被汤小光突然提到的那个字给整得脚下一滑,及时抓住了他的褂子才没跪在台阶上:“所以叫上你了啊。”

    “我这么有安全感吗。”汤小光嘻嘻,“确实,我带了这个。”

    陈子轻打着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汤小光从脖子里拿出了一块玉佛。

    汤小光不声不响地摘下来,丢到他面前:“送你吧,能挡邪气。”

    陈子轻惊诧地摆手:“别别别,太贵重了。”

    “没事的,我家多着呢。”汤小光直接给他戴上了,他隔一会就摸摸玉佛,隔一会就摸摸玉佛,心理作用达到了顶峰,觉得自己腿不抖了腰不冷了,浑身来劲了,一口气到了生产区大门口。

    保卫科是有同志在巡逻,却不缜密,松得很。

    陈子轻跟汤小光没怎么吃力就到达了办公楼里,过道黑漆漆的,手电的光打不打过去都让人发毛。

    灵异片取景地里的王牌。

    陈子轻一只手始终拽着汤小光,他把光线微弱的手电对着脚前,靠记忆找到厂长办公室,,一看,惊喜道:“汤同志,门没有锁!”

    汤小光的笑声从脸上的布里流出来:“好欸,咱们这叫天时地利人和。”

    他嘟嘟囔囔:“要快点喽,手电筒不行了。”

    “电池太不经用了,我们进去吧。”陈子轻推门进去,“灯不知道在哪,好黑啊。”

    他用手电对着前面照照,嘴里念叨着试图放松:“我每次来都没留意灯的开关,你有没有印象?汤同志,你在哪,吱一声啊,汤同志?汤小光?”

    人呢?

    不是一直拽着的吗,一路上都没有松开过啊。

    陈子轻毛骨悚然地想着,找灯的手还在墙上,他想把手拿下来,手却像被人抓住逼迫他往前摸。

    指尖碰到了阻碍,不是灯开关,是一块皮肉,惊恐冲到嗓子眼就要尖叫。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紧闭双眼泪流满面,都这会了,还没丢掉宿主的职业素养,想问鬼叫什么名字。

    “是我。”

    耳边有糙哑的声音。

    陈子轻剧烈颤抖的身子一滞,宗怀棠?

    他扒着嘴上的手,还没用力就扒开了,第一时间是大口喘息,站不住地滑坐下来。

    黑暗中,宗怀棠好像蹲了下来,呼吸若有似无地喷在陈子轻的脖子里。

    不知道他们的距离有点近。

    离得又更近了。

    宗怀棠的语调给人一种冰冷的质问感:“不是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不是说能闻得出来我?”

    陈子轻紊乱地喘息着:“你身上都是烟味,茉莉花香都被盖住了,我怎么闻得出来。”

    宗怀棠慢条斯理:“这就成我的错了。”

    陈子轻捞起身上被冷汗打湿的褂子擦脸上的冷汗:“你怎么在这里?”

    宗怀棠说:“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我是来……”陈子轻循着呼吸找到宗怀棠的位置,“你先把灯打开。”

    没有声响。

    喷在他脖子上的呼吸声都没了。

    陈子轻抖着手小范围地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人呢,不会跟汤小光一样突然消失了吧?

    或者说是他消失了,他进到鬼制造的空间来了……

    陈子轻胡乱想着。

    “宗怀棠,你别吓我。”

    “鬼同志,你是谁,我们可以聊聊不?”

    “鬼同志,当年那场大火我正在关注,我,你,你和你的同伴们有什么遗愿我是能帮到的。”

    “宗怀棠,汤小光,你们在哪啊,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

    生理本能跟任务撕扯着陈子轻的意识。

    “宗怀棠!”

    啪

    强光射进陈子轻湿淋淋的眼睛里,他反射性地用手去挡。

    宗怀棠站在灯开关旁,双眼猩红。

    陈子轻正在崩溃状态,冷不防地看到他这副样子,第一眼以为是鬼。

    “宗怀棠,你怎么了……”陈子轻小心翼翼地问。

    宗怀棠走到办公桌前站定,他将电话机搬到自己这边,转了几圈,严厉道:“保卫科来两人,我的办公室进小贼了。”

    陈子轻猛地站起来。

    宗怀棠却在这时玩笑道:“没打出去,逗你的。”

    陈子轻不是第一次目睹宗怀棠切换身份,但不知怎么,可能是灵异事件让他的三观和认知都进行了重塑,对如今的他而言,什么不合理的都有可能发生。

    而且越是不合理,就越是真的。

    因此这次他竟然对那位厂长有了猜疑,虽然原主的记忆里是有的,但记忆也是可以做文章的。

    陈子轻转动着眼珠看明亮灯光下的办公室:“宗怀棠,你真的有哥哥吗?”

    宗怀棠拉办公椅的动作停了下来:“脑子有泡?”

    陈子轻倏地指着办公桌上的合照:“那怎么照片上就只有你一个人?”

    黑白合影照片,他第一次见只是瞟了眼,当成是中学合影,现在近距离看才发现上面还有个小孩。

    像素的问题,年代的问题,冲洗的问题加一起,导致所有人都是眼睛两个黑点,鼻子两个点,嘴巴一条线,白脸黑发,辨不出五官。

    一群大人,一个小孩。

    陈子轻看着他们,他们像是也都在盯着他。

    太恐怖了。

    陈子轻有点反胃地移开了视线。

    宗怀棠拿过合照:“你怎么知道照片上的是我?”

    陈子轻擦擦潮湿的下巴和脸,摇摇头说:“我弄错了,照片在厂长办公室,不是技术员的办公室,这是你哥。”

    “那你呢?”陈子轻问宗怀棠,“你怎么不在这上面?牵着你哥的女同志是你妈妈?”

    宗怀棠将相框放回桌上:“相亲都没你问这么仔细的。”

    就是不想回答的意思。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后的衣服里,摸到一手的汗水和冰凉的后背:“汤小光跟我一起来的,不知道人去哪了,好好的就不见了。”

    宗怀棠皱皱眉,这次真联系了保卫科,叫值班的去找汤小光。

    “看看现在几点了。”他把自己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扔到陈子轻面前的桌上,“不在宿舍睡觉,从生活区跑进生产区当贼。”

    陈子轻浑身力气已经在惊吓中泄掉了大半,他萎靡地垂着头。

    “来找那起事故的档案?”宗怀棠看得心烦气躁,“我对办公室了如指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儿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们都说不知道,没听过。”陈子轻蔫蔫的,“钟明告诉我确实有那场大火,只是没人清楚究竟是怎么引起的,死了多少人,都有谁。”

    宗怀棠打开黑黄两色的烟盒,倒出一根香烟含在唇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子轻抿嘴:“我不是说我遇到鬼了吗,我怀疑就是当年那批死了的工人,吓我是有原因,我得查明白,不然厂里还会有同志受伤,就像已经死了的两位,和在医院强撑的同志们一样。”

    “呲”宗怀棠擦火柴,咬着烟去凑火柴上的红光,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没有要应一声的打算。

    陈子轻语重心长:“宗怀棠,就算不为我,也要为这个厂着想啊。”

    宗怀棠的口鼻里喷吐出烟雾:“反正我说没有,你死活都不信。”

    办公椅被他滑到一边,他抬脚揣在暴露出来的三层档案柜上面:“自己看。”

    “真让我看?”陈子轻确认地问。

    不等宗怀棠回答,陈子轻就连忙跑过去,丢下被他死死攥着的手电筒,从第一层开始翻找。

    一层层找到最上面,没有相关档案。

    陈子轻面如死灰,他不甘心地从上面找到下面,还是没有。

    宗怀棠一根烟都抽完了,抽上第二根了,他把陈子轻板过来:“没话说了吧。”

    陈子轻的眉眼间爬满了沮丧跟挫败。

    宗怀棠两指夹着刚点燃的烟,摁灭在桌上:“回宿舍。”

    陈子轻:“你和我一起啊?”

    “我不和你一起,你能行?”宗怀棠按着他的肩膀扣上去,推着他走。

    陈子轻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回头去看那张黑白合照:“照片上怎么没有你?”

    “还能是为什么。”宗怀棠把他推到门外,反手带上了门,“当时我那么小,上哪玩去了,合照的时候没在。”

    陈子轻说:“牵着你哥的是你妈妈,旁边的是你爸爸。”

    宗怀棠的沉默等于默认。

    陈子轻却又一次问:“你真的有哥哥?”

    宗怀棠笑着警告:“再说一次,我就把你锁在里面,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时候你口中的鬼会来给你作伴。”

    陈子轻犹豫挣扎:“……真的吗?”

    宗怀棠抬起被他拉着的袖子,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丢下他往前走。

    陈子轻还是跟上了宗怀棠。

    过道里响着他们的脚步声,和对话。

    “好黑啊,你慢点。”

    “不会拉着我?”

    “刚才你都把我的手掰开了。”

    “那你还拉?”

    “是你让我拉的。宗怀棠,汤小光还没找到呢。”

    “会找到。”

    “那我们也要确定真的找到人了,才能回去啊。”

    “汤小光汤小光汤小光,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为什么没有回宿舍睡觉,为什么抽这么多烟?”

    “等找到汤小光,我再问你。”

    “我明天就搬出去。”

    “……”.

    陈子轻在生产区门口见到了汤小光,他跟保卫科的同志坐在草地上面,看不出受过什么危险的样子。

    汤小光说自己当时失去了意识,醒来是在办公楼外面,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对自己的撞邪不做表示。

    陈子轻吓得赶紧把那块玉佛还给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要。

    然而汤小光是个倔脾气,非要让陈子轻戴。

    陈子轻只好把玉佛戴回了脖子上面。

    期间宗怀棠一直在旁边,汤小光贴着陈子轻,对他炫耀,还甜甜地喊:“轻轻,轻轻。”

    宗怀棠拽着陈子轻下山。

    陈子轻心力交瘁,没注意到这对学长学弟的暗流。

    平安无事了两天,厂里出现了一场骚动,厂长的未婚妻来厂里了,她是这个时代的白富美,家里开服装厂,自己是个人民教师。

    家境优越,自身出色,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条件。

    陈子轻在走廊伸着脖子望路上的汽车,他给忘了未婚妻的事了,既然有未婚妻,那他对宗林喻的疑心就没了。

    余光瞥到宗怀棠解着白衬衣的扣子,陈子轻手里的半块葱油饼都要掉下来了:“你要装你哥去见你未来嫂子?”

    宗怀棠额角一跳:“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都要把白衬衣脱下来换成灰的了。”陈子轻难以置信,“你哥连这都要你替他?”

    宗怀棠说:“我是要换衬衣。”

    陈子轻瞪大的眼睛里写着:我就知道,你怎么是这种人!

    宗怀棠要气死了:“我他妈。”

    他喉头震着低吼了一句:“我背上让你吃饼的油手抓脏了,换件干净的!”

    陈子轻:“……好吧。”

    宗怀棠大步进宿舍:“我进去换衬衣,你在这站着,哪都别去。”

    陈子轻饼都没吃完,宗怀棠就出来了,身上还是白衬衣,边往裤腰里塞下摆边说:“跟我走。”

    宗怀棠带陈子轻去了一个地方。

    制造厂在岭县边上,已经够偏僻了,而他们到达的目的地竟然比制造厂还要偏。

    房里点着两排蜡烛,很阴森,陈子轻不敢进去。

    “鬼都敢招,活人不敢见?”宗怀棠黑着脸催促,“不是说我没哥哥吗,还不进来看。”

    陈子轻试探地伸出了脚,他一步步往里走,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宗怀棠用剪刀剪着腊烛芯:“上个月我哥外出过一次,之后就没回厂里,我一直以为他是要经营私生活,前不久我才知道他是生了怪病,家里把他放在这里调理,蜡烛八卦镜什么的都是请道士弄的。”

    “人还没醒,随时都会醒。”宗怀棠长话短说,“就这样,我最近装我哥装得比以前勤。”

    陈子轻没有发表看法,他的视线放在床上,那位长在原主记忆里的厂长,终于让他亲眼所见了。

    虽然他通过原主知道这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字迹,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可是………

    记忆是平面的死的,实观是立体的鲜活的,冲击性差太大了了,他一下子就被冲击得安全系统拉响了最高警报,在他脑中呜啦啦地狂叫。

    床上的宗林喻,跟他身旁的宗怀棠,活脱脱就是复制粘贴。

    世上有像到这种级别的双胞胎吗?

    还是说他孤陋寡闻?

    陈子轻下意识去看宗林喻的左腿,想把裤管卷上去,看看腿部肌肉有没有萎缩。

    这很奇怪,按理说他不该想到这个,因为其实不光原主,厂里的工人们都可以作证。

    厂长双腿健康,能自由行走。

    陈子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宗林喻的脸上,没有凹瘪的痕迹,跟宗怀棠一样精神。

    像睡着了。

    宗怀棠把剪刀放下来,手抄进口袋:“我两头当太累,本来想先自己给自己办手续离开,再以我哥的身份回来暂管制造厂。”

    陈子轻勉强把那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压下去:“那你后来怎么又没那么做?”

    宗怀棠深深看他许久:“我当了厂长,就不能当你室友。”

    陈子轻刚想说话,突然就闭上了嘴巴。

    他先是用余光偷瞄宗怀棠,之后又正眼看,几次都要张嘴,但都没有张开。

    宗怀棠的不耐中隐约含有几分不自在,混着那么点挺迷的恼羞成怒:“有问题?”

    陈子轻:“……”

    问题大了,宗技术,你好像……不直了。

    第30章 启明制造厂

    “看也看了,走吧。”宗怀棠把手放在陈子轻的后背,本来只是想推他出去,这手有自己的想法,放上去就自由活动,手指往下,用极轻的力道,一节一节地摩挲着清晰的脊骨。

    察觉身边人脚步轻顿,宗怀棠做贼心虚地停下摩挲,分秒间就想好了三五十种对策,见他似乎没发觉,于是又继续。

    路过一条凹进去的线。

    宗怀棠如同让电花给撩了,气息粗重浑身发烫,下一秒他眉头紧皱神色难明,这不就是人体的正常构造,谁都有,多新鲜啊,手都抖了。

    脊骨也是,有什么好摸的。

    摸自己的不也一样。

    宗技术一边唾弃,一边坚持不正当行为。

    手停在那条背沟的末端,再下移点便是屁股,拇指一伸直就能划到腰上,他行着不轨事,正儿八经道:“下回我希望不会再听到你质疑我哥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要以为我会装我哥去跟他未婚妻约会,这对我的身心都是一种伤害,希望向师傅能慎重。”

    陈子轻理亏地说:“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人品。”

    “嗯,我知道。”宗怀棠一副理解的姿态,“你只是脑子里长了蘑菇。”

    陈子轻:“……”

    为什么是蘑菇,因为宗技术不爱吃。

    陈子轻走出房间:“我觉得你不能以你哥的身份管制造厂,你坐着站着都没问题,一走路就容易穿帮。”

    “不走,少走,减少在人群多的地方活动,避免露馅的方法多的是。”宗怀棠懒懒道,“况且我哥说不定明天就能醒。”

    陈子轻点点头:“也是啊。”

    房里处处透着古怪,房外气氛更怪。宗怀棠的手掌像吸铁石一般吸着陈子轻,眼角若有似无地扫他两下,疑惑他怎么摸了半天都没发现。

    陈子轻在宗怀棠看不到的角度抽抽嘴,是的呢,我是痴呆。

    宗怀棠烦闷地想,怎么反应这么迟钝,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话说回来,谁会占男的便宜。

    我不就是。

    宗怀棠的面色一阵黑一阵红,他恼火地推了推陈子轻:“杵在房门口干什么?”

    “那八卦镜我都没有怎么看,有点好奇,我进去看一下就出来。”

    陈子轻语焉不详丢掉头回了房间,他装作把头凑得离床顶的八卦镜近点,假装站不稳,身子晃了晃,不经意间碰到了宗林喻的左腿。

    肌肉没问题。

    确实是两个人,一对双胞胎。

    陈子轻终于打消了十分不合常理的疑虑,宗怀棠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他身后,几乎半拢住了他。

    “向师傅,能不能注意点?尊重我点?”

    “我只是不小心按到了你哥的腿,不好意思啊。”陈子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宗怀棠面部冷沉沉的,他们都到这一步了,还当着他的面乱碰别的男人,找借口给自己辩解,难道他那句话里的“我很在乎你”还不够明显?

    又跟他装傻是吧。

    是不是非得抱一块儿,再啃一块儿?.

    宗怀棠这趟出门用的是“宗林喻”的身份,坐的是厂长配置的汽车,他跟陈子轻都在后座。

    回去就是一个后座,一个副驾。

    车里的空气流动得不太顺畅,让人喘不过来气。

    司机透过后视镜频频打量:“哈哈,向师傅,你让厂长不高兴啦?”

    陈子轻抿了下嘴角。

    “厂长头一回这么情绪上脸。”司机开玩笑。

    陈子轻当快递员那阵子,中午就随便在哪个小区楼里的椅子上躺着睡午觉,他会听小说,流行的惹火霸道总裁你追我跑也有听过,司机说的跟“少爷从来没有这么笑过”有区别吗,本质上没有啊。

    我的妈呀。

    陈子轻把两条胳膊抱在怀里,外人眼里他是不知悔改,不借机顺着司机的台阶走下来,在这摆谱装模做样,仅仅是单独跟厂长外出了一次就脑子昏头了,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岗位。

    实际上他只是不让鸡皮疙瘩掉一车。

    车子在前面路口拐弯,路坑坑洼洼,陈子轻在后座东倒西歪,他往前面坐了坐,抓住驾驶座的椅背稳定身子。

    宗怀棠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抓椅背都不抓他的,这花招玩的溜,真有意思。

    陈子轻装作没有感受到副驾含冰渣子的目光,他心情很沉重,好好一个直男竟然弯了。

    还是因为自己。

    这点不会错的,都明显成什么样了。

    陈子轻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负罪感,宗怀棠就算一条腿残疾,依旧很受人青睐,他也不小了,按比较普遍的流程走,下一步就是娶妻生子,妻子是和他来往暧昧的厂花或者别的姑娘。

    现在却弯了。

    陈子轻的脑门抵着手背垂下眼睛,他理性的情况下能注意跟直男的距离,一旦理性崩塌了,就容易忽略自己的言行分寸,让人误会。

    主要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同性恋的顿感。

    他们只是纯朴,又不是白痴。

    不就有前车之鉴吗,钟明就以为自己对他有不单纯的想法,幸好他及时采取了措施,成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法子对宗怀棠不好使。

    钟明简单耿直,宗怀棠的心思太灵活了,指腹都能钻进他背沟里,城府也深,一个把“离家出走”挂在嘴边的,三十出头的老男人,谁能管的了。

    现在这搞的,怎么就掺和进来感情了呢。

    陈子轻愁了一会,眼前迷障豁然退散,能弯的都是潜在的基佬!

    纯直的是掰不弯的,只能掰折。

    这么想,陈子轻的良心上就好受了一点点,他现在该把心思花在“宗怀棠喜欢上他了,可以用”上面。

    会遭天谴的吧。

    还管什么天谴,任务失败就回去当植物人了。

    陈子轻歪头看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虽然可以利用,但他装不出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因为他还没有带着纯洁的情动和污浊的生理欲望喜欢过谁,装不出来,只能试着用同类的心态去了解宗怀棠,说不定能喜欢上。

    毕竟宗怀棠那脸长得没话说。

    对着喜欢的人,他说话应该不会再那么肆无忌惮地乱刺啦。

    尽管目前没那苗头。

    不过宗怀棠真要能做到那样,陈子轻觉得他的抵抗力早晚要废,他细细地分析,这个时代没有多少科普的途径,也找不到小群体,放不出雷达。

    所以说,宗怀棠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跨过世俗的湍湍急流,走到这条路上来的……

    好像今天中午在天台就不对劲了,属于在自己原来的路上彷徨阶段。

    这还在当晚的前半夜,时间隔得并不久,宗怀棠就已经换跑道了,他的心理斗争肯定激烈又短暂。

    陈子轻偷瞄副驾,闭目的宗怀棠突然睁眼,把他逮了个正着。

    “……”

    陈子轻刚想对他挥手,他就重新闭上了双眼。

    宗怀棠心烦,他下班后故意不回宿舍,想着从明天开始躲后座那位,也不会在207住下去,他暂时在办公室过夜。

    计划实施起来不一定就顺利,也许过了几天,他就回去了,但他不会跟那家伙说话。

    也许又过了几天,他会和那家伙说话,绝不走一起,上下班必定错开。

    也许又又过了几天,他们大概率会走一起了,恢复到他看碟片之前,仅此而已。

    ……

    现实是,他连半个晚上都没熬过去。

    他只用了两包烟的时间,就走进了陌生世界的大门,选择去那块永远无法见光的角落里,和一个老爷们躺在一起。

    这一场压缩时间迎来的疾风骤雨山塌地陷,以及灾后重建都无人知晓,宗怀棠始终是一个人面对,也只能是一个人面对。

    路还长,如果这点罪都抗不下来,那就别走。

    这都没关系。

    谁能告诉他,走向为什么跟他预料的差这么大。

    到这会了,都到这会了,那家伙都没有要哄他的意思。

    挥个屁手,就差说“同志你好”了。

    宗怀棠的手指在腿上敲出杂乱的节奏:“开快点。”

    于是司机提速,没安全带的陈子轻颠得都要散架了,他在车子稍微不那么晃的时候赶紧从后座这头挪到那头,坐在副驾后面扒着椅背,对宗怀棠说:“厂长,是有什么工作要急着处理吗,安全第一啊。”

    宗怀棠没反应。

    两根手指从椅子后面伸到前面,摸到他的衬衣袖子,拉了拉。

    他那口闷气瞬间就消失了个干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不快不慢道:“向师傅说的对,是我急躁了,就原来的车速吧。”

    司机应声,并对后座刮目相看。

    向师傅原先很敬仰厂长,现在敢惹厂长生气了,还能让厂长服帖,也不知道是在哪修的道法。

    陈子轻要是知道司机的想法,他脑子里的霸总文学会卷土重来,鸡皮疙瘩兜不住.

    晚上207的两位同志都失眠了。

    陈子轻睁眼到天亮,他去楼下刷牙洗了脸回来,发现宗怀棠在扫地。

    一向睡懒觉的宗技术起了个大早,还拿起了笤帚。

    陈子轻退出宿舍看看日出的方位,是从东边起来的,没错啊。他拍拍脸,瞧我这没出息样,宗怀棠变就变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扫地的男人没有出声,陈子轻把盆放到洗脸架上,拿了盆里的毛巾挂起来,把漱口杯端到柜子上,瞟见地上的暖水瓶就打算先去打水。

    一拎,沉的,水都打好了。

    陈子轻如果嘴贱脑抽,就会在这时候提到当初请宗怀棠搬来这里开的条件,问宗怀棠怎么抢了他的活。他是不可能那么干的,他只会一言难尽地把暖水瓶放回地上,暗自去看宗怀棠的侧脸,握笤帚的手。

    进到窗户里的风吹动了宗怀棠身上的白衬衣,和他的短发。

    时机太巧妙,一下就给他染了层艺术气息,再搭配不张口时的斯文气度……

    陈子轻一时没有回神。

    “嘭”

    宗怀棠踢到了椅子,他嫌弃地回头训斥:“能不能别在我做事的时候让我分心?”

    陈子轻:“……”

    宗怀棠现在这症状,就像是吃了一把洗髓丹,直接打通任督二脉跳过筑基直接进入化神境,可以把人生吞活剥了。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虽然这身体不是他的,但他能感受。他不太敢跟现阶段的宗怀棠过招,可怕的很。

    中午陈子轻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当时他跟钟明在他写诗的厂房后面碰头,两人坐在草地上谈话。

    他念着昨天那只鬼猫,几次观察草丛的动向,钟明就误以为他不认真。

    “向宁,是你说你想知道那场事故的死亡名单,你希望我查李科长,我才跟你在这里见面,你的态度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知道烧死过多少人,还是一时的好奇,你和我说话,总是心不在焉。”

    陈子轻忙解释:“我只是在找猫,你说的我都有听!”

    钟明硬朗的面部发青:“你连个好点的谎都不撒,厂里从来没出现过小猫。”

    “是死了的。”陈子轻把一只手放在嘴边挡着说,“化工厂的猫。”

    钟明微顿:“魂吗?”

    “对啊。”陈子轻叹息,“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当年还有一只猫死在了大火里,橘猫,挺可爱的。”

    “今天中午看样子不会出现了,我们说我们的吧。”陈子轻不去在意鬼猫了,“李科长有没有批评你?”

    “批评了。”钟明解开了蓝褂子上面的扣子。

    身材健美肌肉发达,普通工作服被他穿出了肉欲色气,扣子才解了点,饱满大块的胸肌就要跳出来了。

    陈子轻的视线漂移了上去。

    “我跟李科长说了我手里的信息。”钟明靠着墙,眼下两团乌黑,“他怎么都不信,我让他跟我去见那几个老人。”

    陈子轻立即就问:“去了吗?”

    钟明点头。

    “李科长很沉痛,他说这件事不适合通知大家,血淋淋的,得埋土里,不要把它翻出来影响同志们的情绪,今年七月半他会以个人名义祭拜那批可怜的亡魂,还说会让电工多加强对电路的检查,不能重蹈覆辙。”

    “听你这么说,好像李科长是正常反应,没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可我当时提的时候,他的反应就不对。” 陈子轻拔草,“他跟刘主任差不多一个时间进厂的,怎么就一个守着秘密,一个完全不知情。”

    钟明说:“他们是差不多时间进的制造厂,进来前的情况不一定就一样,我师傅应该是在化工厂当过学徒或者那晚刚好在厂里,目睹了事故的发生,后来他离开了,多年后被分配进了重新建设的制造厂。”

    陈子轻被钟明指出思维里的漏洞,他有些恍惚,真是他想多了吗?

    突然就有一股危险的气息缠上了陈子轻,从东南方向来的,没有阴气只有怒气,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小草丢掉,第二反应是两眼一闭,听天由命。

    那晚水塔安慰钟明被“捉奸”,历史重演了。

    陈子轻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点,宗怀棠还站在树下不过来,面沉如水唇边有笑意,吓得他又闭起了眼睛。

    宗怀棠是怎么知道他跟钟明在这里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陈子轻听见钟明说话:“宗技术。”

    然后是宗怀棠,他笑着说:“二位中午好。”

    陈子轻的眼皮跳了起来,宗怀棠发病了,他心乱如麻地挪了挪位子。

    倒霉催的,刚好挪到了钟明那边。

    陈子轻腿上一轻,诗词本被拿了起来,同时一缕茉莉花香融入他的呼吸,他吸进了肺腑里,像吧宗怀棠也一起吸了进去。

    然后宗怀棠就在他肺腑里冷冷盯着他,对他说:“十万字道歉信,一小时后给我。”

    陈子轻向后一倒。

    坐着的钟明第一时间伸出了胳膊。

    宗怀棠笑道:“约会呢。”

    钟明满脸肃容:“宗技术,我跟向师傅都是同志,请注意你的用词。”

    宗怀棠的笑声更加清晰,也更加文质彬彬,他说:“你一个莽夫,你跟我说注意用词,别把人大牙笑掉。”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微妙的争斗一触即发。

    钟明想到了什么眼底一闪,他扭头看了眼僵在他臂弯里,很无助很不安的人,对方也这么说过他,在楼道里。

    陈子轻之所以僵了,是被这两人之间的氛围给整的,他选择先做瘫子。

    钟明轻松就将他扶起来坐着,偏厚的唇间吐出生硬的话语:“向宁,如果你有困难,你就提交换室友的申请,我,”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难为情,说得极慢极低:“我搬回去。”

    陈子轻还没表态,宗怀棠就开了口:“钟主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是他先找了你,你拒绝他了,他才找上我这个备选,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你把我们向师傅当什么?当猴耍?”

    钟明笨拙地急道:“我不是,向宁,我没有把你当猴。”

    陈子轻心说,我知道,你不会搂着一只猴。

    “默认了。”宗怀棠煽风点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钟明虽然最近摊上了三件大事,痛失师弟,师傅昏迷,以及升职加薪,但他的性子没有怎么变,本质还是受不了刺激,他当下就站起来,揪住宗怀棠的衣领怒吼:“宗怀棠,你别欺人太甚,你一个坐办公室的技术员,我一拳头下去,你就能趴地上吃土,在床上躺个两天三夜!”

    宗怀棠用惊讶的口吻说:“向师傅,有人威胁你室友,你要袖手旁观?”他善解人意地沉吟,“还是我误会你了,其实是你的屁股跟草地黏一起了,要我给你扒开?”

    陈子轻:“……”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硬着头皮起来,安抚拳头捏得咯咯响的钟明:“你先回去吧,我晚点……”

    钟明眼神受伤,松开了揪着宗怀棠的手。

    陈子轻后半句闷在嘴里,一条手臂搁到了他的肩头,当桌子撑着,头顶响起关切的声音:“钟主任,现在不到五月,中午温度是不低,但领子开这么大还是会着凉的。”

    钟明的脸黝黑,看不出红没红,他也没把扣子扣回去,就这么走了。

    宗怀棠把手臂从陈子轻肩头拿了下去。

    陈子轻忐忑地站着。

    宗怀棠把脑袋低到他眼皮底下:“向宁,你看我头顶是什么颜色?”

    陈子轻说:“黑色。”

    “是吗。”宗怀棠似笑非笑,“我怎么瞧着有点绿?”

    陈子轻抽气,这么时髦的词都知道。

    宗怀棠直起身,面无表情道:“关于刚才你跟钟明私会的事,别再给我整出第二次。”

    陈子轻严肃纠正:“什么私会,我那是谈正事。”

    宗怀棠挺平和地点了点头:“谈什么,说说看,我不能谈,非要找他是吗?”

    陈子轻说:“我让他帮我查二十多年的事故,你又帮不了。”

    宗怀棠沉默了。

    陈子轻用眼神说:看吧,就知道你帮不了我。

    宗怀棠要背过气去:“好,帮你。”

    说着就用臂弯夹住他的头,把他往自己身边带:“我帮你查。”

    陈子轻差不多腾空了,也要窒息了,憋得他不停拍打宗怀棠,打不开就要上嘴咬,哪儿离得近就咬哪儿。

    宗怀棠一看他张嘴,急促潮湿的呼吸落在自己下巴上,愣了愣,快速松开他,弹弹衬衣袖口从容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陈子轻揉着被他夹疼的头跟耳朵:“钟明……”

    “没大没小,人是主任。”

    “钟主任想我给他读诗歌,读一首适合他的诗歌。”

    “你还要给他读诗?”

    宗怀棠抚心口,心脏疼,他从咬紧的齿间挤出两个冷冰冰的字:“不准。”

    陈子轻不解:“有什么不行的吗,我每天早上都给同志们读。”

    宗怀棠脸色难看:“我说不准就不准。”

    陈子轻差点就要问“你是谁啊”,那宗怀棠很有可能一时嘴快说“我是你喜欢的人”。

    他只是晃了会神,宗怀棠就已经走远了,把他丢在了这里,他捡起地上的钢笔,转着圈摸了摸,把上面的土擦掉。

    “啪——啪——啪——”

    宗怀棠边走边用左手拿着诗词本举起来,一下一下拍在右手掌上,钟明想挖他墙脚,当他是死的。

    身后传来很大的喊声:“读诗歌的事我没有马上答应,我说我要准备,你不准真的有点不讲理了!”

    这话成功让宗怀棠掉头,他把陈子轻拽回了宿舍,一路上都这么拽着。

    看到这情形的工人们不明所以。

    宗技术跟向师傅闹矛盾了?多大的矛盾啊闹成那样子!有热心肠的想上门当和事佬,同伴拦着让等一等,等等看。

    宿舍里并没有战况激烈浓烟滚滚。

    宗怀棠把陈子轻拽进他的屋里,他背身在桌上翻找什么:“向宁,我知道你什么都清楚,我们最起码要做到忠诚。”

    陈子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肩背起伏的力度像是压抑着。

    宗怀棠把陈子轻拉到桌前:“按吧。”

    陈子轻看了眼:“这是……”

    宗怀棠:“承诺书。”

    一张空白的纸,上面有宗怀棠的手印。

    陈子轻抗拒道:“我不按。”

    宗怀棠气定神闲:“按不按?”

    陈子轻孩子气地把手放背后:“不按。”

    宗怀棠去捉他手,捉住了就不放,强行把他的食指按在小小的红色印泥上面,再往自己的手印旁边一摁。

    一大一小两个手印挨在一起。

    宗怀棠在底下写日期:1982年4月26日。

    陈子轻看着白纸。

    ——空白的纸张,无限的承诺。

    他的心跳有轻微的失衡:“这算是使诈,要是你乱写,我不履行。”

    宗怀棠把纸折起来放进抽屉里:“你怎么不想想要怎么乱写,让我履行。”

    陈子轻想想也对,这是一把双刃剑.

    劳动节要办联谊会,一些男同志在宿舍楼左边的空地上排练,就拿自己室友当舞伴,先练着。

    女同志们集体没有时间。

    因为这天厂里确定了职工楼的变动情况,女同志不再跟男同志合住一栋,分开住。

    各个楼的女同志都在收拾东西搬家,9号楼也是如此。

    陈子轻帮一个女同志把尿素袋扛下楼,袋子里是她的书籍,是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死沉死沉的。

    宗怀棠走在后面,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他一个瘸子,谁会找上他。

    “不行了,宗怀棠,我们抬把,你一头我一头。”陈子轻说完发现宗怀棠没有动静,他回头看去。

    宗怀棠低下了眉眼:“行吧,你一头我一头。”

    两人合作把尿素袋抬到了楼下,陈子轻等那女同志下来一起走。

    女同志还没下来,厂花就先出现了,她的东西都让男同志抢着搬走了,手上就垮了一个包。

    陈子轻扛尿素袋把肩膀皮都摩红了,火辣辣的疼,他在拨衣领看肩膀,没注意到厂花。

    厂花也没注意到陈子轻,她注意到的是,宗怀棠看陈子轻的目光。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犹如被惊雷劈到,厂花痛苦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啊————”

    陈子轻吓一跳,厂花捂住嘴往他跟宗怀棠中间跑了下来,他眼疾手快,迅速把尿素袋踢开了,以防厂花撞上面摔到地上。

    “你快去看看。”陈子轻催宗怀棠。

    宗怀棠首次感到迷茫,他指指跑走的厂花,指指自己:“你让我去?”

    “就看看。”陈子轻说,“一个姑娘家家的,万一有什么事呢,我在这里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走。”

    宗怀棠很不情愿地去了。

    厂花没跑多远,她还是摔了,不知道谁递给她纸,香味扑鼻,她不太敢用,没见过味道这么浓的纸,怕有毒。

    后面有脚步声,厂花马上爬起来,用自己别在裙子一侧的手绢擦擦脸跟手,转过身就要温柔地笑,见到来人,那笑就变成了怨意。

    “我以为你是单纯的拓展知识,太傻了,我太傻了。”

    厂花悔不当初,双眼空洞地说:“我怎么那么傻。正常人谁会想要拓展那种……”

    宗怀棠猝然冷笑:“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

    “你这就叫不正常!”厂花情绪刚失控就赶紧调整,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那不好看,那也不对。

    “向师傅知道吗?”

    厂花没想要答案,问完就说:“我去揭发你,我现在就去告诉厂长,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弟弟对一个男同志……”

    说不出口,难以启齿。

    她攥紧手绢:“宗技术,我说出去了,别人的口水跟异样眼光会把你吞了的。”

    宗怀棠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是怎么暴露的:“我无所谓。”

    “那向师傅呢?”厂花说,“向师傅可是早就盯上了副主任的位子。”

    宗怀棠微笑:“那就请帮忙保密。”

    自己不在乎,涉及到另一个当事人,就用了请求。

    厂花哭了。

    宗怀棠见到陈子轻过来,事不关己地撇清:“她自己哭的,不是为我,跟我没关系。”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厂花又跑走了。

    有两根手指插进他的领口,挑出玉佛:“这玩意儿能保佑你?”

    “能不能保护不重要,这是汤同志的心意。”陈子轻把玉佛从宗怀棠指间扯回来,玉佛一端碰到他的鼻子,他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陈子轻再去闻,又闻不到了。

    汤小光回家了,等他回来了,还是要想办法把玉佛还回去,手感光泽都挺像传家宝。

    宗怀棠把陈子轻的脑袋当撑手的,他扫视为了联谊会练舞的队伍,突兀道:“我哥跟他未婚妻的婚事吹了。”

    陈子轻惊道:“你哥已经醒了?”

    “没有。”

    “那怎么吹的?”

    “我带那位女士去见了我哥。”宗怀棠说,“她愿意等,她家里等不了。”

    陈子轻感慨:“挺可惜的,男才女貌。”

    “我哥跟我用一张脸。”宗怀棠又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你的意思是?”

    陈子轻笑笑:“我纯粹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赞美。”

    宗怀棠瞥过去,直说他是美好的事物不就行了,还要捎上别人。

    两人眼神触碰在了一起,马上就错开了。

    陈子轻不自在地抓抓后背挠挠前胸:“那位女同志还在楼下等着我们呢,我们快回去抬尿素袋。”

    宗怀棠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离他两步距离:“网里有大鱼了,小鱼小虾是不是就该扔了?”

    陈子轻回头:“啊?”

    宗怀棠若有所思:“我今天就搬走。”

    陈子轻不管三十二十一,先顺着他:“扔扔扔。”

    宗怀棠悠闲地欣赏起了天边云彩,似乎并没有多在意,只是走走流程地问:“能收网?”

    陈子轻垂头丧气:“能。”

    这叫什么事啊?

    宗怀棠:很好,确定关系了.

    傍晚那会儿,平时不是在宿舍捣鼓小玩意,就是出去打乒乓球,四处玩的宗技术叫上向师傅一起散步。

    陈子轻要去公路那边,宗怀棠阻止道:“不走那。”

    不多时,他们进了一条很僻静的林荫道,都要让草长满了。陈子轻还得看着点才能下脚,他疑惑地说:“怎么来这里啊?”

    宗怀棠懒得把话挑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好意思问,人多,怕你把持不住,那你副主任的位子就是到嘴的鸭子飞了。

    小路走到头,拐个弯上另一条小路。

    宗怀棠打量旁边的人,在宿舍没氛围,出来了,又是晚霞,又是晚风,多浪漫主义,怎么这家伙还迟迟没表示。

    先前不矜持,现在拿捏上了,跟他欲擒故纵。

    他反正不急。

    本来就在考察期,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收网。

    所以他真的一点都不急。

    “宗怀棠,你说要帮我查事故的,我不查清楚就过不好。”陈子轻用鞋子拨开长了朵小黄花的茎叶,“我们一起送那些烧死的工人去投胎吧,这是大善大德。”

    宗怀棠对大善大德无动于衷:“钟明查到什么突破性的东西了?”

    陈子轻摇头:“没有。”

    “他不行。”宗怀棠嘲讽,“也就拿些无关紧要的逗你。”心思昭然若揭,卑鄙。

    见陈子轻没明白,宗怀棠弹他脸,在他吃痛地叫起来时说:“火灾,电路,鬼魂,你多在走廊转转,没准就能看到了,尤其是电被拉掉以后。”

    陈子轻聚精会神:“看到什么?”

    “当然是,”宗怀棠在他耳边说,“死亡原景再现。”

    陈子轻感到怪异:“……你怎么知道?”

    宗怀棠擦着他的手臂走到前面:“电影上不都这么演的。”

    “转转就可以吗,不需要摸电线?我摸过了,就是没摸几段。”陈子轻将信将疑,“我怕万一哪里漏电,我就被电死了,上次我的手指让电线烫了个大泡,还是你帮我把泡戳开后耷拉下来的皮剪掉的。”

    “那你还摸,找死是吧,转转就行,今晚我带你转……”

    宗怀棠突然停住脚步。

    陈子轻纳闷地从宗怀棠的左侧探了探头:“怎么停下来了?”

    斜对面草丛里有两个同志在亲嘴。

    陈子轻好奇宗怀棠是什么表情,他就扭头看。

    宗怀棠紧抿唇角,眉间高高耸起,很不能接受的样子:“吃别人的口水,恶心。”

    陈子轻也是这么想的,直接就来都可以,就是别湿哒哒地甩舌头糊一下巴。

    本该就这么翻篇的。然而陈子轻思索着说:“吃喜欢的人的口水,有可能不会。”

    周遭的鸣叫,虫的爬行,跟风吹草木声都像是全部按了暂停。

    草丛里亲出来的砸砸响被衬托得格外清晰。

    陈子轻发现宗怀棠不知何时把视线收回来,侧过那张让夕阳染成暖色的脸,盯上了他的嘴巴,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捂。

    宗怀棠眼神炙热带着求知的探究,面上云淡风轻地好笑道:“向师傅藏宝贝呢,这么捂着。”

    他忽然低头凑近,食指把陈子轻的小手指挑起来点,顺着那个口子一路往里伸,擦着他的脸跟四根手指,将他的手拨开:“我看看有没有宝贝。”

    “还真有。”

    说着,宗技术把头从左边偏到右边,又把头从右边偏到左边,反复几次,终于确定了方位,对着向师傅亲了上去。

    感觉一般,好像哪里不对味。

    宗怀棠眉头一挑,少了搂脖子,他对灵魂出窍的陈子轻说:“搂我,快点。”

    陈子轻机械地把手挂到宗怀棠的脖子上面,张嘴就要说话,宗怀棠刚好在这时亲了上来,毫无阻挡地跟他唇齿相依。

    只想单纯嘴贴嘴打个啵的宗怀棠:“……”

    进都进了。

    现在退出来,这人的自尊就要受挫,嘴上不说或者说没关系之类,心里肯定记恨。

    那就吃点口水。

    下次可不能由着他玩这种小把戏了。

    宗怀棠闭着眼帘,很有观赏性的睫毛完全盖住眼睛垂下来,他吻陈子轻一下,喉结就动一下,看起来十分投入沉醉。

    陈子轻很快就挣扎着要把宗怀棠往外推,宗怀棠当成是热情回应,他退开些许,缓了缓气息,不悦地皱皱眉。

    “这是在外面,亲两下就得了,控制着点自己,成年人这点忍耐性都没有?”

    陈子轻擦着嘴翻白眼:“不是你亲我的?”

    宗怀棠拉开他的手,不让他擦:“舌头是谁先伸的?”

    陈子轻瞪着眼气道:“我是想让你出去!从我嘴里出去!”

    宗怀棠一理解:“你不会呼吸?”

    “我也不会。”他又慢悠悠地凑近,“正好,我们再试试。”

    正经得好似是在说,这份材料写得不错,还有改进的地方,我们多修一修,争取拿出双方都满意的水平。

    陈子轻的汗毛都要炸了,他忍不住压低发抖的声音:“你疯了啊!被人看见就完了!”

    宗怀棠的理智瞬间回笼,从头到脚不断地乱窜,无处安放的热度哗啦就下去了。

    陈子轻的嘴里都是宗怀棠的气息,天知道他一分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深吻啊,脑干都要被吸走了,宗怀棠突然就从蜻蜓点水转变了画风,一声招呼都不打,比鬼还恐怖。

    陈子轻脚踩棉花蹲了下来,他心很累不想说话。

    宗怀棠也蹲下来,点了一支香烟,深沉地抽了一口,不着四六地开口。

    “实践出真理,你说的对。”

    吃喜欢的人的口水,不会觉得恶心反感。

    陈子轻见宗怀棠朝他看过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两只手挡在身前:“你不会还要亲吧,我嘴都麻了。”

    “出息。”宗怀棠夹着烟的手抄起额发扶住额头,“那边还在亲,两根舌头搅来搅去的,怎么能搅这么久。”

    陈子轻脱口而出:“不止搅舌头吧。”

    宗怀棠夹着的烟抖落下来一点烟灰,这家伙短时间内就暗示他两次,还说他疯。

    他疯也是被引诱的,没经得住考验。

    宗怀棠的眼前浮现出看过的碟片,他的喉头有点干痒,深深咬住烟蒂磨了磨牙。

    温饱思淫欲,下回出来散步还是饿着肚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