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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春江花月夜

    俞夫人身上穿着陈子轻第一次见时的襦裙,发髻凌乱,珠钗不见一支。

    原本皮肤光滑的脸上有两块淤青,不知在哪磕的,她手举着铁锹,嘴角一直怪异地咧着。

    陈子轻看她的一双脚,挨着地,没瓢起来,那他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她跟在后面……

    什么时候出现的啊,还知道他忘了捎上铁锹,特地给他送来。

    这么好心!

    陈子轻紧着声音问:“俞夫人,您看到我挖坟啦?”

    俞夫人“嘿嘿”笑着。

    陈子轻后背发凉,他撑着地爬起来,小心握住铁锹对着他的那头,手沾着土一把扣住。

    “多谢俞夫人帮我拿来铁锹,让我不用再跑一趟。”陈子轻干巴巴地道谢。

    俞夫人依旧在笑。

    陈子轻攥着铁锹木把手垂下来,铁片抵着地面磕进一条细痕。

    俞夫人瞪着那细痕:“嘿嘿……嘿嘿……”

    陈子轻听她这笑声,浑身哪儿都毛毛的。

    “我要回义庄,您去吗,去的话就和我一起。”陈子轻尽量表情如常,“义庄周围有空屋子,虽然破了些,但有避雨挡风的地儿,收拾收拾能铺个草席。”

    俞夫人的眼里不见一丝清明,疯疯癫癫。

    陈子轻叹气,这个妇人是不是目睹丈夫拿剪刀修剪脸,杀鸡似的戳脖子放血才疯的啊。

    要真是被吓疯的,那怕是好不了了,视觉上的冲击和心理上的刺激大到难以想象。

    陈子轻往她身后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路,乱石岗的面貌陷在一团暗黑里,阴森森的,无论如何都不在这待了,先离开。

    于是陈子轻试探着去碰俞夫人胳膊布料,捏着一小块拉了拉,见她不抗拒,就拉着她走。

    “俞夫人,俞掌柜昨日已经下葬了,换了新衣衫走的。”

    “我二师兄给他换的里衣。”

    “外衣是我大师姐负责,鞋袜是我穿的,我们帮他整得很体面。”

    “我师傅说那墓地的风水还不错,是个敞亮地儿……”

    陈子轻一路走一路拉着俞夫人,他自说自的,耳边是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二人以这种另类和谐的气氛走到西大街。

    俞夫人突然去抢陈子轻的铁锹。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接吓懵陈子轻,他没来得及使劲,铁锹就从手中抽离。

    俞夫人把铁锹丢地上,砸到了陈子轻的脚尖,他下意识垂头后退,等他再看去时,只看到了俞夫人跑走的身影。

    陈子轻在原地呆滞片刻,他顾不上铁锹,拔腿追了上去。

    “俞夫人!您别跑啊!俞夫人!”

    疯妇人没有停。

    黑灯瞎火的,陈子轻一个没混熟地形的外来人口,比不上本地人,哪怕是个疯了的本地人,他不出意料地跟丢了俞夫人。

    眼睁睁看着人跑进巷子,紧跟其后进去却扑了个空。

    哎!

    陈子轻气馁地叹口气,嘴角撇出沮丧的弧度,他退出巷子,突地感应到什么,抬头见到一个黑影立在不远处的树下。

    那高度跟肩宽,乡里找不出第二个。

    陈子轻惊愕万分,邢剪怎么会在这里?他小跑过去:“师傅,你是来找我的吗?”

    邢剪一掌拍在小徒弟的后背上面,小徒弟被拍得身子前倾,布娃娃一样栽倒进他怀里,他都没说什么,小徒弟反而嘀嘀咕咕地责怪他胸膛太硬,像石板。

    以为他听不见。

    陈子轻在邢剪推开他前撤离,他捂着撞红的额头说:“师傅,你才到吗,我追人来的这边,就是俞掌柜的夫人。”

    邢剪拍拍长袍的松垮衣襟:“我到半刻钟了。”

    陈子轻一惊,半刻钟的话,邢剪岂不是见到了俞夫人。他忍不住抱怨:“那你见到我追俞夫人,怎么不帮我拦着她?”

    谁知邢剪来上这么一句:“什么俞夫人,不就你自己。”

    陈子轻倒吸一口凉气:“师傅你别骗我,俞夫人一路在我前面跑,她跑进了那边的巷子,我也追进去了,怎么会就我一个。”

    邢剪惯常狠厉的眉眼懒懒的:“你师傅我没见着你以外的人。”

    陈子轻一把抓住他的大宽袖子:“师傅,你是不是没瞧仔细,花眼了啊。”

    邢剪冷哼,小徒弟这是嫌他老。

    袖子上的手还在使劲,粗布都要给抓破了,他不得已地弯起了腰背:“松开。”

    “给老子松开!”

    陈子轻嗖地松开双手,举在脑袋两侧。

    “师傅,你真的没有看到俞夫人吗?”这对陈子轻很重要,他再次询问,踮脚都凑不到邢剪耳边,麻裤里的小腿线条紧绷到抖动。

    太累了,不踮脚了。

    陈子轻站回地面,高高仰着脸,暗淡不清的光线下,一双大而圆的杏眼亮晶晶的,不是嵌了星辰,是有一捧春江水。

    邢剪皱皱眉,小徒弟越来越不像话。

    陈子轻看邢剪背过身去,他赶紧绕到对方面前。

    邢剪又侧着肩膀背过去,陈子轻又从他身后往他正前方绕。

    师傅跟小徒弟这样来了三五回,小徒弟求饶:“师傅,我头晕了,你别转我了行吗。”

    “让你转了?不是你非要凑我跟前?”

    “我想师傅理我啊!”

    邢剪倏地扯住小徒弟的前襟,把人提到半空,掼在树干上面,举起来,停在能和自己平视的高度,带着野蛮的糙热气息逼近。

    几片树叶落下来,打着旋分外多情。

    无人在意。

    陈子轻距离地面不是一般远,他瞪大眼睛,指尖扒着邢剪发力鼓涨的上臂,像砧板上的鱼肉。

    树下突然只有枝叶轻摇声,夹杂着一紊乱,一厚重的喘息,交织碰撞在一起。

    “老幺,你这两天让师傅,” 邢剪纠结用词,“闹心。”

    小徒弟茫然地“啊”了一声。

    邢剪剑眉一扬,有那么几分潇洒:“罢了,不说这个。”

    他将很小一只的少年放回地上:“确有个人,突然朝南跑了,你在后头追。”

    陈子轻马上就把注意力转到这事上面,他在心里吐槽,嘴上也吐槽:“那你干嘛吓我。”

    邢剪粗沉的嗓音落在他头顶:“不吓吓你,你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半夜就敢独自走几里地,到乡里来。”

    陈子轻:“……”

    “要是你帮我追俞夫人,肯定能追到。”陈子轻心有不甘,尽管真追到了俞夫人也问不出信息。

    “别跟师傅扯皮,回义庄。”

    陈子轻跟着邢剪走了几步,空荡荡的手让他想起来个东西:“我那铁锹还在西大街。”

    邢剪犯困不耐:“什么铁锹,随它去罢。”

    “义庄的。”

    邢剪吼:“义庄的?马上去找回来!”

    陈子轻捂住耳朵:“师傅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凶我。”

    邢剪怒目而视。

    陈子轻忙说:“我现在就去拿铁锹,我现在就去。”

    邢剪不快不慢地走在小徒弟后面,手揣进袖口里,衣袍随着行走翻动,好似天地间无拘无束一孤魂。

    ……

    月亮从黑云里露了个脸。师徒二人带着铁锹回义庄。

    陈子轻把铁锹放回堆杂物的小屋,摸着小臂布条上的细碎土粒,尽数扣拨下来:“师傅,我这么晚了去乱石岗,是为了挖郭大山的坟,我在查自己中毒的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没回应。

    陈子轻回头一看,邢剪不在门口,他走出小屋,循着响动望见邢剪已经进了自己那间屋子,正要关门。

    邢剪怎么完全不好奇他中毒没死的事。

    陈子轻在邢剪关门前一刻挤进去,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俞掌柜,郭大山都跟我中了一样的毒,他们死了,就我没死,下毒的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邢剪点亮蜡烛,他解开长布袍带子,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扔:“你乖乖待在义庄不乱跑,谁都要不了你的小命。”

    陈子轻不是头一回见到邢剪布袍下的白衣黑裤,却是头一回发现他的包好大。

    因为他上次在船上没有躺下来,现在躺床上了。并且是横着躺着,又长又健朗的两条腿大剌剌地屈在地上,敞开正对着门口。

    这一躺,真的就……

    有种看一眼就感到涨的错觉。

    包大好像比较合理,毕竟其他配件都是希腊古神雕塑的比例。

    但确实太大了。

    陈子轻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未来的师娘会吓死的吧,色即是空,可怜的师娘。

    “你站那儿一动不动,当木桩?”

    陈子轻回过神来:“敌在暗,我很不安。吃不好睡不好。”

    邢剪听出小徒弟的忧心忡忡,他塞了团被褥枕在脑后,抬起来点上半身,眉下压,目光极有压迫性。

    陈子轻被盯得不自在,他摸摸左边脸颊,摸完就摸右边,本想看看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发觉触感还挺好的,便掐着两边脸捏起来一点肉,放回去,再捏起来。

    邢剪看小徒弟玩自己的脸:“我怎么瞧着,你脸上长肉了?”

    陈子轻:“……义庄最近伙食好嘛。”末了不忘真诚道:“师傅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

    邢剪的额角跳了一下。

    陈子轻挠着头问:“师傅,你怎么知道我出义庄了。”

    邢剪健全的那只手去扯里衣带子,很快扯开,却又不知怎么飞快拢起来,麦色面颊发烫,他闷咳两声:“你二师兄来说的。”

    陈子轻没想到魏之恕发现了。

    桌上的烛火闪了下,屋外的风进来了。风撞了下小徒弟的腰,将他身上的味道送给他的师傅。

    邢剪胸膛强力震动:“还站那做什么,没看出来师傅要睡了?出去!”

    陈子轻撇嘴,出去就出去。

    “师傅晚安。”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他一僵,心虚地等着邢剪问他哪来的莫名其妙的说法。

    然而他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只鞋,邢剪砸的,正中半开的门。

    陈子轻脚底抹油开溜了,他跑出屋又返回去贴心地关门,好巧不巧地撞见邢剪换衣,真正的百草丰茂猛兽出笼,于是另一只鞋也砸了过来。

    “……”又娇羞上了。

    体型大只,寄居兽凶残狰狞,纯情少女心。

    像是能一边脸红,一边吃人的样子。

    陈子轻不敢多瞄一眼,他打着哈欠回屋,这个世界出行基本全靠两条腿走,倒也不觉得费劲。

    原住民的身体激发起了他的适应能力。

    陈子轻放轻动作推门进去,悉悉索索了会就上了床。

    对头的魏之恕没反应,睡得很沉。陈子轻从他身上抢回来点被子,手搭着胳膊垫在脸下面,很快就呼吸均匀,却不知他入睡后,抢到的被子让一只手给拽走了。

    魏之恕翻了几次身坐起来,他在暗中枯坐,不知在想什么,胳膊上一沉,少年把脚翘上来了,被他拨开。

    今晚魏之恕喝多了水,子时那会他醒了,这才发现床上少了个人,他放完水回来,人还不见踪影,不清楚死哪去了。

    魏之恕辗转难眠,任命地穿上外衣出去找,就在那个时候,隔壁的屋门忽然从里面打开,师傅出来问他不睡觉做什么,他交代了事情。

    而后,师傅让他回屋睡,小师弟那边不用管。

    魏之恕听着轻微的打鼾声,对着少年的屁股踢了一脚。

    少年没醒,他下意识一点点挪蹭到床边,手脚蜷起可怜的弧度。

    魏之恕轻嗤:“睡个觉都装。”

    几个瞬息后,抓起被子砸在了他身上.

    陈子轻被鸡打鸣声吵醒,他在床上瘫了会,想起义庄没养公鸡,瞌睡一下就没了。

    没事,母鸡也打鸣,陈子轻欲要赖床,屋外响起管琼的声音:“小师弟,师傅让你把鸡毛拔了。”

    陈子轻稀里糊涂地坐在伙房,面前是腥臊刺鼻的热水煮母鸡,气味就是毛上散发出来的。

    “大师姐,这是打鸣的鸡吗?”

    “嗯。”管琼在烧火,“母鸡打鸣,不祥。”

    陈子轻不敢置信,他把鸡毛拔了个光,搓着发皱的手站在进行下一道程序的魏之恕身旁:“二师兄,母鸡打鸣真的不祥吗?”

    “什么祥不祥的,师傅想喝鸡汤了。”魏之恕给鸡开膛破肚。

    “噢。”陈子轻望着袒露出来的一大串红黄鸡蛋,“这几天又是猪肉,又是鸡汤,要是一直这么好……”

    魏之恕刀法利落地割下鸡胗,一切两半,掏出里面的小石子跟食物碎渣:“那你裤子就穿不上了。”

    “长胖是吧?”

    “是你的屁股胖,”魏之恕撕扯鸡胗外的黄皮,“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肉多?”全身上下就那儿肉最多,都长那上面去了。

    陈子轻不好意思地夹紧屁股肉。

    魏之恕瞥到那条挤进去的布料,眼皮跳了跳:“崔昭!”

    陈子轻一抖:“干嘛啊?”

    话音未落就被魏之恕赶出了伙房,他没闲着,提起一桶管琼剁好的食料去喂猪仔。

    猪棚的泥巴没干,猪仔只能暂时被栓在树上,它见到陈子轻就摇小尾巴,很自来熟。

    陈子轻把细碎菜叶混着麸糠倒在地上,一不留神倒远了。

    猪仔急了。

    “不慌不慌,我给你拨过去。”陈子轻找了根树枝,一滩一滩地拨推着食料送到猪仔那里。

    周围这一堆那一推的小粪球,都是肥料,不过要发酵,他不会,管琼会,大师姐似乎什么都会。

    陈子轻边喂猪边整理眼下的任务信息,除去失踪的赵德仁,那就只有胡夫人透露的朱记茶铺没有牵扯出什么后续。

    干脆再去一次!

    陈子轻是个行动派,他当天被邢剪跟魏之恕前后夹击盯着,哪儿都没去成,过了几天老实日子,抓到机会就去了目的地.

    朱记茶铺

    茶客熙熙攘攘,店小二提着茶壶在茶桌间不断来往,忙着给客人添水,茶铺的李掌柜一边煮茶,一边招呼着客人进门。

    “这位客官,喝点什么?”陈子轻刚进门,掌柜就热情地招呼道。

    “喝什么不重要。”陈子轻摆了摆手道,“关键是干净!”

    “好嘞,客官放心,铺子里用的都是今天刚运来的泉水,保证干净甘甜。”

    陈子轻看了看茶铺的大堂,今天茶客不是很多,只有七八个客人零零散散的坐着,从他们风尘仆仆的面容来看,基本都是路过歇脚的。

    在大堂的角落,有个说书的老头正歪头打着瞌睡,鼾声徐徐。

    空的桌椅很多,陈子轻随便找个位置就坐下了,他喝着茶,一边沉思着胡老七的事情。

    当店小二来给他添水的时候,他拉住了店小二,悄悄道:“胡老七你见过吧?”

    “啊?”小二顿时警觉,“我……我不知道。”

    看着店小二离去的身影,陈子轻一拍桌子,喊道:“小二添水!”

    店小二只能不情不愿地返回,陈子轻头一回来打探消息很不上道,这回上道了,他拿出三枚铜板,偷摸塞进了小二的手里。

    “咳……我就好奇随便问问,别在意。”

    小二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轻声道:“其实我知道得也不多,那天下着小雨,胡老七一直在这里喝茶,喝了很久,感觉像是在等什么人。”

    “哦?他等到了吗?”陈子轻追问。

    “没有,他是一个人离开的。”

    陈子轻陷入疑惑,胡老七那天一定是在等很重要的人,是另外那三个人吗?可他夫人的人不是看见胡老七和那三个人在一起吗,难不成后来他们又分开了?那胡老七又是等谁呢?他的死法为什么和别人都不一样?

    陈子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团迷雾中,既然想不通,那就先不想了,他再次询问:“你还记得那天,胡老七坐在哪个位置吗?”

    “就是那边。”店小二指着窗边一处说道。

    陈子轻看了眼,先前他来茶铺喝茶的时候,茶客特别多,他喝三大碗茶期间,小二指的位置上一直都有人,今儿倒是空着。

    “多谢。”陈子轻对店小二抱拳,他端着茶碗换到了那个位置,透过窗户往外打量。

    入眼是一片碧绿的江水,往来的行船挂着巨帆,在江上来往着。

    他这视角正对着的是——江边的一个码头。

    不少渔民正驾着木舟从那里出江打鱼,有些商船也在那里停泊着,卸货上货。

    那码头并不大,但很是忙碌,江边的景色尽收眼底。

    难道……

    陈子轻心头忽地一动,难道胡老七坐这里,是为了观察码头?那天是有什么人要在这里上岸吗?

    “话说!虎头将军下了江陵……”

    就在陈子轻沉思的时候,打盹的说书老头不知何时醒了,竟开始说起书来。

    陈子轻的思绪被人打断了,他有点气恼,大声道:“我不要听《虎头军》,我要听《三打白骨精》!”

    “这位后生,”说书的老头一捋白胡子,“今天排场的只有《虎头军》。”

    陈子轻没为难:“是吗?那你这虎头军有白骨精有意思吗?”

    “后生放心,你这样听老朽继续往下说,保证会说好!”老者很有自信的样子。

    “行!那你就继续说《虎头军》吧。”

    ……

    一个时辰后,陈子轻如梦似醉地走出了茶铺,那说书的老头确实有些本事,《虎头军》听得他很是着迷,最后一时兴起,还打赏了老头两个铜板。

    打赏完就后悔了,因为那是邢剪分给他的十个铜板里的最后两个。

    陈子轻第二天再去茶铺听书,这两趟听下来,他都有点上瘾了,怪不得电视里古时候的人很喜欢听。

    说书的老头和他也挺投缘,请他喝茶吃花生,他一口气剥了一把,挨个放进嘴里嘎嘣嘎嘣。

    老头偷偷吃他剥好的花生米,他当作没看见,耳边响起老头苍老的声音:“后生,你听说了吗,前些天江上来了个班主。”

    陈子轻来了兴趣:“班主?”

    “戏班子的班主。”

    陈子轻没听乡里有相关的声音。

    “大队伍在后面吧,到时可就热闹了。”老头整了整头上的帽子,“后生,你是做什么的?”

    陈子轻如实道:“义庄伙计。”

    “义庄好啊,死人生意少是非。”老头一双眼并不浑浊,反而闪着精光,“和我讲讲你知晓的邪乎事。”

    陈子轻:“……”这是到他这儿找素材来了。他可以编,也可以把现实世界看过的套个皮搬出来,可茶客们能喜欢灵异鬼怪吗?

    他一走神的功夫,老头已经拿出了纸笔:“一个故事五文钱。”

    陈子轻满脸吃惊的表情,这说书的出手也太阔绰了吧,他激动地拍了下桌子:“那我可就要拿出毕生所学了!”

    ……

    快一个时辰后,陈子轻揣着沉甸甸的袖筒跟老头告别。

    老头吹吹纸上的笔墨:“后生,明儿还来吗?”

    “不好说,看情况。”陈子轻挥手,“我有时间就来,你都在的吧?”

    “都在。”.

    陈子轻第二天没能去茶铺,邢剪不准他再私自跑到乡里,不然就打断他的腿。

    起因是他在魏之恕面前说漏嘴,把他在茶铺听书,并和一个说书老头交好的事泄露出来了。

    魏之恕那狗转头就去告诉了师傅。

    陈子轻没料到邢剪会生那么大火气,把他的屁股抽得火辣辣的疼,用的是他放在枕头后面的梦中情棍。

    邢剪扔掉棍子:“还敢一个人去乡里乱跑吗?”

    “不敢了不敢了。”陈子轻抱着他的胳膊,“师傅,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落单被人下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邢剪抬起胳膊,小徒弟挂在上面不松手,他把人拎到跟前:“还去不去茶铺听书?”

    陈子轻使劲摇头:“不听了。”

    邢剪将他拎进自己屋里,往床上一丢,余光捕捉到他好奇摩挲钱箱,眉骨狠狠一抽。

    屁股都快要开花了,还有心思玩。

    这小徒弟要把人气死。

    陈子轻后知后觉邢剪多在乎钱箱,他连忙收回手解释:“师傅,我只是摸摸,没有想看里面有多少银子的意思。”

    邢剪一愣。

    陈子轻心里忐忑不安,却见邢剪豪放地勾出脖颈上的红绳,扯下来,将那把挂在上面的钥匙扔到钱箱上面,发出一声脆响。

    “看吧。”

    陈子轻难以置信,邢剪真的愿意让他打开钱箱?

    【你的大师姐和二师兄没有摸过师傅这把钥匙,更没开过他的钱箱,平时都不碰。】

    陈子轻哆嗦着手握住红绳,顺着邢剪的体温捏紧钥匙,往钱箱锁孔上怼。下一刻他出乎意料地放下钥匙:“我不看了。”

    邢剪无法理解小徒弟的心思,他喉头急促攒动两下,粗声喝道:“不看你摸什么?”

    陈子轻:“……”

    我不看还不是因为,不想做第一人。

    特殊了可不好.

    眼看就到了月底,陈子轻跟魏之恕做过保证,一定让他喝上药。

    魏之恕现在从早到晚都拿斜眼瞧他,仿佛料定他说的是废话,根本不舍得拿出银子,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陈子轻烦啊,他斟酌再三,带着那对兰花耳环去了秀才的破屋。

    曹秀才听到好友说耳环是给他的,他一时呆住。

    陈子轻逗着越发精神的燕子说:“也不知你心上人喜不喜欢兰花。”

    “砰”

    曹秀才豁然起身,椅子倒在地上,他大惊失色:“崔,崔兄你,你,”

    “你”了半天都没下文,读书人的思维断了,脑子不好使了。

    “秀才,你不要紧张,我猜的。”陈子轻安抚道,“要是有,你就送她,没有就放着,等有了再送。”

    曹秀才手忙脚乱地把椅子扶起来:“崔兄。”他正色,“你买这幅耳环是?”

    陈子轻说:“祝贺礼。”

    曹秀才瘦弱的身子微颤:“崔兄的这番心意,曹某实在是,实在是,”

    陈子轻眼睁睁看到秀才哭了,他人都傻了:“秀才啊,这耳环不贵重的,只是一般价。”

    曹秀才摇头:“崔兄所赠,无价。”他拾袖去擦脸上的眼泪,“让崔兄见笑了。”

    陈子轻说:“秀才是重情之人。”

    曹秀才惭愧摆手:“不敢当。”他将耳环郑重地收进了书箱里面。

    陈子轻在这时说:“秀才,我放在你这的银子,你给我一半,我有事要用。”

    曹秀才起身的动作一停。

    陈子轻抓捕到了这个异常,他捉着燕子翅膀的力道一失控,燕子吃痛地飞起来,飞到屋檐下的窝里。

    这会儿陈子轻顾不上燕子了,他蹙着眉心凑到曹秀才眼前:“秀才,你把我的银子花掉了?”

    曹秀才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手脚冰凉脸色煞白。

    “崔兄,我对不起你。”他跌在地上,“你信任我,我却背地里辜负你的信任。”

    陈子轻蹲在他边上,听他哽咽:“我一声招呼没打,没经过你的同意,便将你存放在我这的那十二两全用出去了。”

    “崔兄!”曹秀才一把抱住好友的腰,脑袋埋进去嚎啕大哭起来,“我对不住你,我侥幸地想你不会发现,我填补上就能瞒天过海,我心思龌龊,罪该万死!”

    陈子轻环顾秀才这落魄小窝,物质上没见什么提高,十多两银子用哪去了,是不是那个不知名的姑娘家里有困难,秀才拿去救急了啊?

    算了,标注2是给秀才说亲,他自己找了门亲事,顺利发展下去挺好的.

    陈子轻告诉秀才,用就用了,以后慢慢还他就行。

    曹秀才给他写了借债的字据。

    陈子轻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他没想到秀才中午出现在义庄,上身没穿衣服,背后绑着一些粗细不一的荆条。

    来负荆请罪了。

    曹秀才双眼红肿,气色憔悴地跪在好友面前。

    陈子轻让曹秀才先起来,他不肯。

    后面传来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声,陈子轻瞪坐在桌前的魏之恕。

    “小师弟,你瞪我作甚。”魏之恕坐没坐相地单脚踩着椅面,“秀才,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小师弟的事,说出来让他的师傅,大师姐,还有我这个二师兄听听。”

    曹秀才难以启齿。

    陈子轻怀疑魏之恕猜到了,他拧了拧眉心,用只有秀才能听见的音量说:“你不用讲出来,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曹秀才身形一震,好友如此照顾他的自尊脸面,他遭天打雷劈都不为过。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那是你跟我借的。”陈子轻很无奈,“你怎么来这一出啊,没必要的。”

    曹秀才固执地非要好友责罚自己。

    陈子轻走到邢剪身旁,凑到他耳边求助:“师傅,怎么办啊。”

    小徒弟新添的毛病,喜欢凑这么近,很小声地说话,仿佛他的听力有问题。

    邢剪那只耳朵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你离师傅远点说话,别找抽。”

    陈子轻默默退开。

    邢剪只手端碗喝了口汤,在小徒弟的期盼中道:“你的好友向你请罪,你看着办。”

    意思就是“我不管”。

    陈子轻看向管琼:“大师姐。”

    管琼放下筷子,柳叶眉轻轻动了动:“我们不便插手。”

    “好吧。”陈子轻看魏之恕,嘴一张要说什么,在他等着尖酸刻薄地嘲讽一番的时候,把嘴闭上了。

    魏之恕喉头哽上来一口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竟然败给了小师弟。

    “魏二,你吃不吃,不吃就去刷棺材。”邢剪瞥掰折筷子的二徒弟,“别在这发病。”

    魏之恕深呼吸,笑道:“吃。”他笑话还没看完呢,小师弟的笑话。

    师徒三看着,曹秀才等着,陈子轻只好象征性地抽出一根荆条,对着秀才打了几下。

    秀才把原主那笔积蓄都花了,那他为了能给魏之恕买药,只能找邢剪借了。

    怎么借还没想好,借到了,烦,借不到也烦,各有各的原因.

    夜里,曹秀才想着白天的事,心不在焉地看完书,他刚准备睡下就听到外面的院门隐约响了几下,声音很轻。

    曹秀才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是有人在敲门吗?他拿着桌上的油灯走到院里,打开了院门。

    门外夜色凄凉,屋檐下站着一个倩影,美眸如月,正俏生生地看着自己。

    “彩……彩云……怎么是你!”

    看清来人后,曹秀才顿时喜出望外,他连忙带着夜访的心上人穿过小院,径自脚步飞快地进屋,局促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搬来一张凳子,用袖子擦了擦。

    彩云停在屋门口。

    “彩云,你怎么在这个时辰来了?快进来!外面冷!”曹秀才欢喜地把彩云迎了进来。

    “坐,快坐!”秀才拿起桌上的茶壶,“累了吧,喝水!”

    发现壶里的热水早就凉了,他一脸窘迫道:“水,水都凉了。”

    “没事,我不渴。”彩云的眼中只有秀才,“还在读书?”

    “是啊。”秀才温和道,“一日不读,心便难安啊!”

    “读书是好事,可以考取功名,但你也要保重身体。”彩云心疼地看了一眼秀才, “你这件衣服都这么破了,快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吧。”

    很快彩云就借着灯光缝好了衣服,她说道:“好了,你试试。”

    “彩云,谢谢你。”曹秀才试了试衣服,很是满意。

    二人四目相视,都害羞地撇开了脸。

    曹秀才想起什么,他打开书箱拿出那对兰花耳环:“彩云,你看这耳环,你喜欢吗?”

    彩云没回答,她摘下两只耳朵上的精致金耳环,换上秀才的兰花耳环。

    “好看?”

    “好看。”秀才痴痴地凝视着她,不知说的是耳环,还是人。

    彩云轻抿朱唇,巧笑嫣然道:“呆子。”

    曹秀才面红耳赤,他按着腿,语无伦次地说耳环是好友所赠,名为祝贺礼,这是好友的祝福,他们会天长地久。

    在这期间,曹秀才几次抬手,他想碰彩云,又没有真的碰上,将克制隐忍发挥到了极致。

    两人随意地聊了一会,正是情意绵绵的时候,彩云的神色倏然一正,道:“秀才,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但今天,我想说了。”

    曹秀才不意外,彩云深夜来他的住处,必定是有要事,他立即道:“你说。”

    “你只知道我叫彩云,你可知道张家去年刚娶的小妾,也叫彩云。”

    彩云平静地开口,她也不顾曹秀才脸上的惊愕,接着便道:“没错,我就是那个彩云。”

    “你,你说什么?”曹秀才愣住了,“你是在骗我的对吧?”

    彩云的话如晴天霹雷,曹秀才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位俏丽动人的女子,与他私定终身的心上人,竟然……早已是他人的小妾。

    张家,那可是张家啊,乡里做药材生意的张家,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张家,于他这样的读书人,是高攀不上的存在。

    见彩云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曹秀才踉跄着站起身来。

    “我曹包一生学做圣贤,最后,竟成了勾引良家的无耻之辈!”

    曹包满心苦涩,神态有些癫狂:“真是可笑啊!可悲啊!可耻啊!哈哈——”

    看着秀才的样子,彩云无比的心痛,可她也知道,这天早晚都是要来的。

    “秀才。”彩云捏着袖中帕子,喊了一声。

    曹秀才猛地垂头,盯着她道:“没事,你继续说!”

    “我曹包今天倒要看看,彩夫人还会说出什么惊天秘闻来!”

    彩云根本没有在意对方自己称呼的变化,而是抬头道:“我是张家的小妾彩云没错,但我不想再做小妾了。”

    “我往后只想做彩云,那个与你游湖偶遇的彩云。”

    “彩云……”曹秀才闻言默然,他喃喃地念这个名字,半晌都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秀才!”彩云蓦地拉住秀才的手,情真意切中含有不易察觉的祈求,“你带我私奔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

    曹秀才甩开了她的手,他面露痛苦地静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是张家小妾,我曹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插上翅膀,也要带你一起走。”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彩云眼眶一红,捏着帕子的手颤抖,她不死心道:“秀才,你真的不能带我走吗?”

    “不能。”曹秀才摇头。

    屋里的两人陷入漫长的无声中,他们都觉得该说些什么,却什么又说不出来。

    屋檐下的燕子在窝里扑扇翅膀,不知人间苦乐。

    彩云终究还是先打破压抑氛围,她强颜欢笑:“好吧,既然你不愿,那我也不强迫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说着就出了屋子,曹秀才的身子没动,目光追着她出小院。

    彩云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包袱,底下有没抹干净的零碎草屑和土渣,显然就放在院子外面的地上,现在才拿进来,她把包袱放在桌上:“这里面是我亲手给你缝制的衣服 ,你一定要保管好。”

    “一定要保管好。”

    屋门打开了,关上了,彩云放下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曹秀才一人,孤零零地垂头坐着,泪湿衣襟。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曹秀才恨恨握拳抵着桌面,抬起来放下去,下一刻就起身跑出破院,他满脸泪地一路跟在彩云后面,看她在丫鬟的配合下悄悄入了张府的后门。

    就那么一直看着,门关上了,他还在看着。

    曹秀才像被命运抽走了全身力气,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冷不防地听见了好友的声音。

    “秀才,你去哪了?”

    第82章 春江花月夜

    陈子轻起夜上茅房看见秀才屋里点着灯,想着他没睡便过来看看,近了才发现他的院门跟屋门全开着。

    秀才不在家。

    门没关就算了反正没什么贵重东西,但灯都没吹灭,这就不合常理了,足以证明他外出时的急忙仓皇。

    陈子轻担心秀才有什么事,他在屋里等着,打盹眯了好几下才把人盼回来。

    哪知人回了,魂没有。

    陈子轻就跟第一次见秀才一样,被他的狼狈惊到了。

    曹秀才难堪地用袖子挡脸,想着崔兄已经见着了,便慢慢放下了袖子。

    陈子轻的视野里,秀才眼皮肿着,眼眶通红,他哭过了,而且哭了很久,情绪崩塌的痕迹从双眼蔓延到颧骨,鼻尖,乃至脖颈,多撕心裂肺。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曹秀才回答好友的问题,声音哑哑的,“崔兄,夜深了,回去歇息罢。”

    明显不想与人说话,很累,只想一个人待着。

    陈子轻晃着神:“噢好,我马上就走。”

    他顾着秀才的感受垂头走路,经过对方身边时都没多打量一眼。

    直到走出小院,他才想起来被自己遗漏的事情,不得已地停住脚步回头:“秀才,那副兰花耳环……”

    曹秀才的背脊僵硬,喉咙里隐隐溢出压抑的哽声:“很衬她。”

    “……”

    陈子轻在茅房想事情期间,后知后觉那份祝贺礼不合适,他应该买个有百年好合寓意的东西,而不是贴身饰品,因此就想拿回去,换个别的。

    秀才这反应,耳环已经送出去了,那姑娘也收下了。

    送的一方跟收的一方当时是什么情况,两人不觉得这不合礼数吗?怎么好像都不在状态,还是说,这个背景下可以接受?

    陈子轻又想,秀才这会从外面回来,必然就是去见那姑娘了。

    看样子深夜约会的结果不好,吵架了,而且不是简单的拌嘴皮,是濒临分道扬镳的程度。

    “只是,”

    陈子轻听见秀才的声音,他定神屏息,耳朵捕捉到了很轻的后半句。

    秀才说的是——崔兄的祝福,曹某怕是无福消受了。

    陈子轻的眼角抽了抽,书里说以前车慢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秀才这段情要是真的黄了,那他还能开启第二段吗?

    能的吧,秀才还年轻。

    陈子轻心神不宁地回了义庄,后半夜几乎没入睡,他清早就来找秀才,破屋里静悄悄的,秀才竟然没在读书,甚至都没起床。

    “秀才?”陈子轻惊叫。

    曹秀才躺在草席上面,不过一夜之间,他的鬓发里就长出了不少银丝,明明是二十四的年纪,却像是人到中年,沧海桑田。

    陈子轻大受震撼,原来昨晚已经分道扬镳了吗?那也不至于……

    不能这么想,没有感同身受,不好评论。

    陈子轻见曹秀才气色不对,他单腿跪在草席边,一摸对方额头,触及的温度烫得他一惊。

    曹秀才烧迷糊了,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干燥深红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发不出声。

    陈子轻把耳朵凑上去听。

    曹秀才在背书,背他读过的圣贤书,陈子轻勉强辨出是礼义廉耻,君子有德相关。

    陈子轻摇摇头,都发高烧了还背书,这用功的力度放在现代世界的高考生头上,怎么也是个一本。

    “秀才,你病了,你有药吗?”陈子轻问道。

    曹秀才依旧在断断续续地背诵,机械地背着,魔障了似的,仿佛只要他不背,他就要被邪物侵占身体和神智。

    陈子轻把秀才额头的帕子拿下来,湿润清凉都被蒸干了,他给帕子过过水,挤得不滴水了,重新放回秀才额头上面,起身跑回义庄。

    管琼在义庄左侧的鸡棚前,一群母鸡围着她。

    陈子轻快步跑向管琼,土块被他踢出去老远掉进草丛里,母鸡们焦躁地扑扇着翅膀乱飞。

    这似乎预示着今早的不安生。

    管琼左手端小铁盆,右手抓起盆里的一把菜叶往前一洒,小师弟踩着落地的菜叶跑到她跟前,喘得厉害,整个人急慌慌的,像是六神无主,看她的眼神满是信赖。

    “小师弟。”管琼冷淡的唇开启,“莫慌。”

    陈子轻点着头调整呼吸:“秀才,呼,秀才高热不退。”

    管琼波澜不惊道:“可有出汗?”

    陈子轻想想:“出了,脖子里都是湿的。”

    管琼再道:“可有通便?”

    陈子轻:“……没问,他不清醒。”

    管琼又给鸡洒菜叶,容色虽不到颠倒众生之地,却也秀美,气质更是少有。

    “大师姐,师傅不准我一个人去乡里,你陪我去好不好,我们给秀才请个大夫。”

    小师弟心急如焚,他的好友不出意外就只是生了一场温病,竟能让他如此惊惶,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般。

    管琼不语。

    小师弟耷拉着脑袋胡乱擦脸,不知是擦汗,还是擦泪,离她很近,不像过去那样怕她,避着她了。

    管琼将铁盆给小师弟:“你喂鸡,我去看看。”

    陈子轻怔了怔,双手接过铁盆:“那麻烦大师姐了。”

    他冲管琼青竹似的背影喊:“大师姐,谢谢!”

    管琼平坦白净的眉心拧了一下,随之是唇微挑,谢什么,身为大师姐,职责所在.

    陈子轻通过管琼了解到所谓温病,实际就是他熟悉的感冒发烧。

    管琼让他无需紧张,他有苦难言。

    曹秀才运气好,义庄有他能喝的药,陈子轻在他伙房的小炉子上煎好放温热,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去。

    “包袱……包袱……”曹秀才昏昏沉沉地念着。

    “你说绣着牡丹的那个啊,在呢,在你怀里头。”陈子轻抓着他的手,带他去摸包袱。

    曹秀才摸索着抱紧,呜咽几声,痛苦地大哭起来。

    陈子轻都想找监护系统买小道具让秀才过情关了,因为再这么下去,他也跟失恋差不多,能瘦一圈。

    心累的陈子轻花20积分买了只鸽子。

    【陈宿主,以下三个选项,请在五秒内确认】

    【一:杀好(不要内脏),二:杀好(要内脏),三:不杀】

    陈子轻呆若木鸡,区区20个积分还能享受这种待遇啊?他都不好意思了。

    “我选一。”

    刚一选好,鸽子就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砧板上面,处理得很干净。

    陈子轻在伙房炖汤,手里的破蒲扇一下一下对着炉子扇风,门口猝不及防地响起“嘭”地声响,他抬眼,蒲扇掉在了地上:“师傅。”

    邢剪把放在路中间的小木凳踢翻了,他又踢一脚,小木凳打了个滚,正了回去。

    “你不叠元宝,上别人家一待就是半天,还记得自己是义庄的伙计?”

    “不是啊,师傅,元宝我叠着呢。”陈子轻从怀里掏出黄纸,“我一有时间就叠几个。”

    然而这并没有让他师傅降火,因为那不是一般的火,邪得很。

    邢剪长袖一甩,不容置疑道:“从明儿开始,元宝你叠,纸钱也是你剪。”

    陈子轻傻眼:“那不是二师兄的活吗?”

    邢剪低哼:“谁能有你闲。”

    陈子轻无语凝噎,一百个元宝就够费时间了,还要剪纸钱,日子好苦。

    邢剪自上而下地盯着少年脸上的炭灰:“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小徒弟会起炉子,生火烧饭。”

    陈子轻惊愕,我不会吗?

    【你不会】

    “……”真服了。

    陈子轻捡起蒲扇,打哈哈道:“我瞎琢磨的。”

    见邢剪在看炉子上的砂罐,他解释道:“秀才病了,我抓了只鸽子炖点汤给他喝。”

    邢剪古怪道:“哪来的鸽子?”

    陈子轻一眼不眨地胡编乱造:“就抓的啊。”

    邢剪走到小徒弟身旁站定,弯腰拎他耳朵,不怒自威道:“我问你哪抓的!”

    陈子轻背脊冒凉气,表情从容淡定:“林子里。”

    邢剪的鼻息里喷出笑意,有股子促狭意味:“你师傅我在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我怎么没见过一只鸽子?”

    陈子轻睫毛抖动:“师傅,这你问我,我哪知道。”

    邢剪的热气打在他耳廓上:“要我把你大师姐跟二师兄叫来,让他们说说见没见过鸽子?”

    陈子轻举着蒲扇给师傅扇扇风:“师傅,你们没见过,不代表我就不能见到。”

    他一口咬定:“这真是我抓的。”

    邢剪盯视小徒弟几个瞬息,看似是信了,他揭开砂罐盖子。

    陈子轻的视线落在拿着盖子的手上,盖子很烫,他要隔着布才能碰,邢剪直接上手,皮是有多糙。

    邢剪看着砂罐里的鸽子肉跟汤水:“也不知道师傅哪天只剩一口气了,你那份心能不能比得上这一半。”

    “师傅,你怎么咒自己啊。”陈子轻脱口而出,“我希望师傅健健康康的。”

    邢剪愣住了。

    陈子轻也愣愣的,我怎么好好的说这个。

    邢剪手一松,砂罐盖子跌回去,翘动着磕破了个小口子:“老幺是想说,师傅康健?”

    “差不多啦。”陈子轻眼神飘忽不自然。

    邢剪抬起没有手掌的左手:“那你告诉师傅,这要如何康健?”

    陈子轻答不上来。

    邢剪看小徒弟抿着嘴很是心疼忧伤,他扯了扯面部肌肉,喉间震出浑厚的大笑声:“不矫情了不矫情了,真他娘的浑身不自在!”

    陈子轻:“……”邢剪的左手掌是怎么断的啊?

    【你的师傅从未和你们讲过】

    哦,秘密.

    邢剪去屋里看秀才,小徒弟生怕他把人怎么着,飞奔在他前头。

    一弱不禁风的文人书生,满口之乎者也,他除了嫌烦喝斥几句,何时动过手。

    “秀才好不容易睡下。”陈子轻拦在门边。

    邢剪俯视屁大点的人,连师傅都敢拦,无法无天。他黑着脸扫向草席上的细长一条:“生白发了?”

    陈子轻唉声叹气:“为情所困。”

    邢剪丝毫不怪:“就他这落魄样也要谈情,不困他困谁。”

    陈子轻不认同地严肃反击:“师傅,话不能这么说,富人也有被情困住的。”

    “富人起码能在娘子想换衣裳时,带她去绸缎庄,让她挑自己喜欢的,”邢剪顿住,暴躁道,“我跟你讲这个做什么!”

    陈子轻搞不懂他怎么突然发火,莫名其妙。

    “师傅,你回去做棺材吧,我在这照顾秀才。”

    邢剪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不做。”

    陈子轻说:“那你捞尸去啊。”

    邢剪吊高粗黑的眉毛:“老子就非得忙,不能空闲一下?”

    陈子轻无奈:“能能能。”

    邢剪的耳根无端一红,有种小徒弟让着他的错觉。

    师徒二人在屋外站了片刻,秀才抽抽嗒嗒地幽幽醒来,陈子轻要进去看他,背后短褂被一把扯住,阻止了他的动作。

    邢剪面容凶怒:“面巾不带就敢进去,也不怕他把病传给你!”

    “不会的。”陈子轻保证道。

    哪知秀才退热了,他却浑身发汗,眼眶烧得要炸裂,虚弱地躺下了。

    邢剪给他灌药,他喝一小半,漏一大半,边喝边咕噜着挺起胸脯咳嗽,要被呛死的感受直击天灵盖。

    “我要大师姐……”陈子轻气若游丝地往床边爬。

    邢剪把他提到自己腿上:“男女授受不亲,你让你大师姐给你喂药,像话?”

    陈子轻就势枕着他肌肉坚硬的腿:“那我要二师兄。”

    邢剪不由分说地掐着小徒弟的下巴,将剩下一点药灌他张开的嘴里,大手拢上他呛红的眼睛跟鼻子,粗鲁地抹了抹:“行了!”

    陈子轻还不肯放弃,药碗被“哐”地摔在桌上,他缩了缩湿淋淋沾着药汁的脖子,委屈巴巴可怜死了。

    “魏二!你小师弟说他要你!”

    陈子轻的脑袋被抱起来,往床上一扔,邢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啊,属牛的吧!他眼冒金星:“不是,我随口一说,师傅,我药都喝完了,用不到二师兄了,诶,师傅……师傅啊!”

    邢剪人已经出了屋子。

    魏之恕从义庄院墙的大洞外往里探头:“师傅,刚刚你是不是说小师弟要我?”

    邢剪把门带上,摩挲指间的潮湿:“要个屁,他胡诌的,你也信。”

    魏之恕穿过墙洞走进院里:“我信。”

    邢剪眉峰一压:“你小师弟有今天,都是你惯的,没事少惯他。”

    魏之恕笑着走到屋前:“我惯了这么多年,师傅都不管,怎么如今却要管了。”

    “我能不管吗,他从前什么样,现今什么样!”

    魏之恕不解:“什么样?”

    邢剪瞪了眼一肚子废话的二徒弟。

    屋里传出咳嗽。

    师徒同时抬脚,相视一眼,做师傅的并未进去,但他也没让徒弟进屋。

    “不就是咳两声,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邢剪给鸡妈妈似的二徒弟派了个活:“砍柴去。”

    魏之恕略微不满地蹙了蹙眉,义庄四周的干柴都让他砍完了,要往外扩展地点,他这一去一回,快也要一个时辰。

    “那小师弟……”

    邢剪受不了二徒弟的操心命,把他扳过去背对屋门,拍着他的肩膀道:“别婆婆妈妈了,你砍完柴回来,你小师弟还在床上躺着,胳膊腿都在,掉不了一根毛,少不了一块肉。”

    陈子轻不知道屋外的情况,他咳了会缓下来,揉揉因为咳嗽发疼的嗓子,被褥里的身子又烫又湿,裤裆都要滴水了。

    上个任务一开始就发烧,这个任务也没逃过去。

    陈子轻使劲拨了拨小臂最外沿挨着腕骨的黑布条,眯着一只眼凑上去看,里面的皮肉还是紫黑色的,果然退不掉。

    屋门被推开了,陈子轻赶紧闭眼装睡。

    被子动了动,一条手臂伸了进来,他一哆嗦,并着腿夹紧。

    没用。

    浸着热汗的湿裤子还是被扒下来,抽出了被窝。

    他光溜了。

    脑门一绺一绺的湿发里粗暴地插进来手指,粗大指骨蹭着他滚烫的皮肤撩起发丝,在他露出来的胎记上搓搓:“上衣也要师傅给你扒?”

    陈子轻睁开烧红的眼眸,白了他一眼。

    邢剪怔然片刻,沉沉笑着在小徒弟湿漉漉的头发上揉了一把。

    屋内弥漫着药味,混杂淋漓的湿热气息,师傅跟小徒弟你一言我一语。

    “那师傅给你扒上衣的时候,别一副良家妇女被强的样子,能把人笑死。”

    “……”

    “都扒了,我打水进来给你擦擦。”

    “擦哪儿啊?”

    “你哪儿湿了,就擦哪儿。”

    “都湿了。”

    “那就都擦!”.

    陈子轻高热一天就退了,低热持续了两三天,他味觉恢复了便不喝粥了,要吃肉。

    管琼给他烧了一大盆肉,油煸掉了大半,不怎么腻。

    陈子轻吃得饱饱的,热切地接走了刷锅洗碗的活,他拿着一捆草茬在锅里刷擦,魏之恕进来了。

    “师傅呢?没回来吗?”陈子轻向伙房外瞧。

    魏之恕脸一阴,他跟师傅在江上捞了个沉尸,给人送过去了,由于是穷人家,他们一个铜板没收。

    那户人家心存感激,塞了他们一袋大豆,一袋白萝卜,就在院里放着。

    师傅在吩咐大师姐切多少萝卜做咸菜,他自己先来伙房填饱肚子,小师弟不关心他饿不饿,就问师傅。

    魏之恕越想越怄气,正当他装着怨气的瓶口要崩开的时候,耳边冒出少年饱含关心的清亮叫声:“二师兄,你饿了吧。”

    瓶子里横冲直撞的怨气平息了下去。

    “我给你留了你爱吃的菜。”陈子轻拿开倒扣在饭碗上的空碗,把那碗饭递过去,“你快吃。”

    魏之恕默了默,嗤道:“不就是剩饭剩菜。”

    “不是啦。”陈子轻说,“这是先盛起来的,没有我跟大师姐的口水。”

    口水?魏之恕厉色:“崔昭,你是不是疯了?”

    陈子轻两眼迷茫,我怎么就疯了?

    魏之恕探究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小师弟什么都不懂,白纸一张,他闭了闭眼:“这话我今后不会再说,我只在此时说一次,你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在人面大胆放肆。”

    陈子轻心下了然,古人大多保守矜持。

    “多谢二师兄的警醒。”陈子轻认真地说道,“我一定谨言慎行。”

    魏之恕乏了:“筷子。”

    陈子轻用眼神说:你自己拿喽。

    魏之恕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现在连给二师兄拿个筷子都不行了,从前在吃饭上面,二师兄是怎么对你的?”

    陈子轻反射性地好奇,他怎么对我的?

    【你儿时总是要你二师兄喂你吃饭,一勺饭,他吃一半,剩下一半送到你嘴里,你才肯吃下去。】

    陈子轻的表情一言难尽,这种信息就不用解锁了,让它封着好了。

    “是我不对。”陈子轻把筷子递到魏之恕手上,供奉神像似的,“二师兄,给你筷子。”

    魏之恕用筷子在饭菜里挑挑拨拨,吃两口,含糊不清道:“乡里来了个戏班子。”

    陈子轻刷锅的动作一停,戏班子终于来了!他把草茬往刷锅水里一丢,跑到魏之恕面前说:“二师兄,我们下午去看戏吧!”

    魏之恕凉飕飕道:“看戏不要包银?”

    陈子轻的兴奋劲瞬间瘪了,不是电视里那种当街表演,人群随便围观的戏吗?

    “戏班子唱的什么戏啊?”

    魏之恕把碗端开,免得溅到他唾沫星:“影子讲故事,皮影戏。”

    陈子轻眼睛一睁。

    魏之恕看他这样就知道来劲了:“我的药钱有了吗,是不是要我给你下最后通知?”

    “这个月还没过去呢。”陈子轻匆匆刷好锅,殷勤地去给师傅送饭。

    魏之恕在伙房吃着饭菜留意动静,师傅会同意吗?

    以往不会,这回吧……

    他在筷子上卷了圈酱色粉条,尚未送入口中,一声呼叫就随春风飘进他耳中。

    “大师姐,二师兄,师傅下午要带我们去看戏——”

    魏之恕端着碗筷去伙房门口,依着门框吃粉条,入眼是小师弟拉着师傅袖子欢笑的画面。

    察觉管琼的视线,他轻飘飘地迎上去,微笑着用眼神询问。

    “二师弟,你快点吃。”管琼颔首道,“吃完和我一起切萝卜。”

    魏之恕唇边的笑意消失无踪,整个义庄他活最多,也怪他自己,以前总把小师弟的活搬过来,搬着搬着就成他的了.

    陈子轻惦记着皮影戏,出发前不忘去找秀才,想拉上他散散心。

    秀才不发热了,却还是病怏怏的,他的躯壳已经从里面开始生出霉点。

    为了不让好友失望,秀才答应同行。

    戏班子的到来让本就热闹的街市越发喧哗,陈子轻一行五人直奔目的地,他们到那儿的时候,见到的是一个大棚子,很多人堵在棚子入口处。

    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高举木牌,上面写着“空”字。

    棚子里摆着上百个座位,都卖完了,只能明儿再来就是。

    那些人不肯走,一个劲地问今儿的其他戏呢,管事的晃晃木牌,意思明了,全部没有空位。

    陈子轻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有点懵,他作为现代人,没看过皮影戏情绪高亢点正常,可这里的人怎么也这么热情。

    “才那么点座位,耍人玩。”魏之恕道。

    陈子轻也觉得,戏班子真的是来赚钱的吗,该不会另有目的吧?他东张西望,到处都是人头。

    “是孙班主!”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四面八方都掀起了喊声:“孙班主!孙班主!”

    陈子轻犹如来到追星现场,他在推搡间后退好几步,被一只宽袖打到脸,头顶是邢剪不给面子的笑语。

    “你怎么跟个萝卜头一样,师傅一转眼,你就要被淹了。”

    陈子轻话没说上就让邢剪打横扛在肩上,他的视野得以高阔起来,很快就随着行人的动向发现了那个孙班主。

    竟然是个年轻人,一袭青衣,身形颀长,面若冠玉。

    戏班子能这么吃香,除了戏精彩,估计也有他的原因,生得相貌堂堂。

    陈子轻不感兴趣地就要收回视线,孙班主似有感应地朝他这个方位看来,他们视线对上。

    有点熟悉。

    不应该啊,这个孙班主不是才来吗?

    记错了,说书的老头告诉过他,班主是先大部队一步,从江上来的乡里。

    但在这之前,他确实没见过孙班主。

    陈子轻心里的怪异感一闪而过,不见踪迹,他被邢剪扛出拥挤人流,放在一个商铺旁边。

    铺子里的老板跟小厮都不见人影,看热闹去了。

    陈子轻靠着石墩子整理腰带,都在邢剪肩头蹭歪蹭乱了。他嘀咕道:“皮影戏看不了,那咱们干什么?”

    见四人没一个出声的,陈子轻紧紧抿嘴:“你们不会是想现在就回去吧?”

    “要回你们回,我反正不回。”他话音未落,后颈就被一只没有体温的假肢箍住,捞向挺拔威猛的身影,鼻尖虚抵着灰色粗布袍。

    “街上这么多人,你留下来做什么,当肉饼?”

    邢剪箍着小徒弟的后颈,带他从这个商铺的屋檐下到那个商铺的屋檐下,一路远离车马行人。

    陈子轻往后扭头,管琼随后,末尾是魏之恕,秀才在他们中间,三人没掉队。

    “师傅,你要带我去哪啊?”陈子轻把头转回去。

    “那你卖掉换猪仔。”邢剪说得跟真的一样,“到时论斤称,你争点气,让师傅多换两只猪仔。”

    陈子轻不想说话。

    走了一会,他听见了清脆响亮的敲锣声,前面有杂耍!.

    杂耍队常有,但今儿格外卖力,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因为群众前所未有的多,那都是没赶上皮影戏的。

    人非常多,里三层外三层,高矮不一。

    师徒四人和秀才去晚了,没有视角好的位置,他们便随意听一听起哄声,张罗声,这不包括陈子轻。

    杂耍队的小姑娘端着个盘子绕圈喊:“各位乡亲父老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群众里突然一阵喧闹,后面的往前面挤,最后面又凑上来一拨人,陈子轻五人被冲散,邢剪及时将他扯在身前。

    “好!”

    杂耍队当家的上看家本领了。

    陈子轻看不到表演的是什么节目,他前方有个孩童骑在爹爹脖子上手舞足蹈,天真无邪地叫着:“枪,枪。”

    吞长枪吗?陈子轻踮脚蹦跳,好想看看是演的,还是真的。

    发顶一沉,有宽如蒲扇的手掌按上来,他挣了挣,听见一道嫌弃的逗趣:“别人有大马骑的时候,你看你那眼馋样。”

    谁眼馋了!

    陈子轻转身面对邢剪,仰起头就要解释,却见邢剪屈膝,他一时怔在原地。

    邢剪弯腰捉住小徒弟的腿,轻松就把他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上。

    陈子轻下意识环住邢剪的脖子:“师傅,怎么……”

    骨节分明的粗长五指扣住他的腰,指尖几乎从他腰这侧搭到腰那侧,尺寸差异过于强烈,他一麻,没了声音。

    “骑上去。”

    邢剪拍他大腿软肉:“别人有大马,你也有。”

    第83章 春江花月夜

    邢剪人高马大地站在群众后方,双手拢在宽袖中。肩上坐着个成年男子,他却丝毫不吃力。

    犹如一片叶子,一片羽毛落在他肩头。

    那样澎湃的力量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认出他的与他打招呼,他抬了抬长着青渣的下巴,算是回应。

    “师傅,我们去那边。”陈子轻找最佳观看地。

    邢剪眼皮上撩,小徒弟在他头顶兴奋异常,屁事忒多,骑个大马都不知足。

    小徒弟察觉到他的目光,向下瞅他,眼里满是期待:“师傅啊。”

    “行,就去那边。”邢剪黑着脸抬脚过去。

    陈子轻借助邢剪的高度,如愿将被层层包围的杂耍班子收进眼底。

    孩童口中的“枪”,是一把红缨长枪。

    那大当家的上演的看家本领,并非是陈子轻以为的吞枪,而是将长枪的尖锐枪头抵着喉结,一点点向前摁压,枪身随之弯曲。

    随时都会被刺穿脖颈,血溅当场。

    周围看到此情形的都憋着气,一边不忍,一边用余光瞄,全程都替大当家捏一把汗。

    太过惊险刺激。

    平时这个杂耍班子就用头顶顶缸,倒立着走,舞剑耍大刀,喷火之类,哪有这精彩。

    路过的行人皆被这动静吸引,急着赶路的,闲暇溜达的通通驻足,或挤上来观望。

    杂耍班子的小姑娘又敲锣绕场走,求捧人场捧钱场,大部分群众都,少数往她的盘子里丢铜板,叮叮当当响中夹杂着她跟师兄弟们的道谢。

    陈子轻把手伸到一边袖筒里,摸进跟袖口朝向相反的小口袋,里头是他从说书的那儿赚的铜板,远远不够上药房买药。他掏出来两个,又掏两个,使劲一抛。

    歪了,掉小姑娘脚边了,陈子轻抱着邢剪的脑袋,指尖扣上他面部小麦色皮肉,肚子紧贴他后脑勺,上半身往那个方向前倾。

    小姑娘捡起那四个铜板,脆生生地朝他笑道:“谢小哥赏——”

    陈子轻正热血时,抱着邢剪脑袋的双手被钳住,向两侧拉开,他一怔。

    邢剪拉着他的手,没好气地粗着嗓音吼:“看就看,你拔老子的头做什么,搁这儿拔萝卜?”

    陈子轻:“……”

    他扭身凑到邢剪的左耳边:“师傅,你让我下来吧。”

    邢剪松开他的手,避开他湿腻腻的呼吸:“下来看人头?”

    陈子轻一侧头发扫着邢剪的面颊,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我不是小孩,我是大人,挺沉的。”

    邢剪握住他的两个膝盖,五指拢在糙热掌中:“别矫情!”

    “好嘞。”

    陈子轻坐直身子,垂在邢剪身前的两条腿晃动几下,忽地一停。

    万一他某个时候一激动,腿乱踢,岂不是有可能会踢到邢剪的大树根。

    陈子轻为了避免这件惨案发生,就把脚向邢剪背后勾了勾,鞋面蹭着他的背肌,不舒服就朝下移动几寸,挨上他窄硬的后腰,鞋尖碰在一起。

    骑着邢剪看杂耍很爽是真的,不自在也是真的。

    见到这一幕的魏之恕更是眉头紧皱:“师傅怎么让小师弟骑他脖子上,这不是胡闹吗。”

    管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没多停留:“不会,师傅有分寸。”

    “呵。”魏之恕怪笑,“在大师姐心里,师傅就没糊涂的时候。”

    管琼似是没听出二师弟话里的毛刺:“怎么没有。”她侧头看他,“师傅收留我们,就是最大的糊涂事。”

    魏之恕的所有神色褪去,他垂下细单眼皮,散漫地“嘁”了一声:“要不是我们,谁陪他,义庄里的尸体还是邪祟?”

    管琼眼底一掠而过忧伤,她转开话题:“不说了,我们去找秀才。”

    “找他干甚,”魏之恕不乐意。

    管琼直白道:“他出了事,小师弟会承受不住。”

    魏之恕好笑道:“听大师姐这意思,秀才变成小师弟的心头宝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心头宝,他很重视秀才的生命安全。”管琼道。这是她观察出来的结论。

    魏之恕十分不屑,他这大师姐不去说书可惜了,挺会胡说八道。

    “你去找秀才,我去师傅跟小师弟那边,我让小师弟骑我。”魏之恕捏着修长后颈,“他以前常骑,有经验,骑的人跟被骑的都不会受伤。”

    “既然是从前事,就不要拿到今时说。”

    魏之恕不爱听这割裂岁月的话,他的不快在心底涨满溢到了脸上,却在对上管琼清冷如月的眼后,硬生生咽下了那股攻击性。

    这来自大师姐的辈分碾压.

    师姐弟二人没料到秀才不在杂耍班子四周,不知何时离开的,去了哪里,他们在几条大街和多个小市上好一通找,最后在一条深巷找到了曹秀才。

    魏之恕冲上去尖酸地谩骂。

    管琼拉不住魏之恕,她不得已地取下发髻里的碧玉簪,在他手臂上戳了一下,这才让他在刺痛中恢复些许理性。

    魏之恕揪住曹秀才的长衫前襟,眼睛骇人地瞪着,气愤难耐:“你不说个跑来这儿的理由,我弄死你。”

    曹秀才精神恍惚:“我在看张家门口的那一对石狮。”

    魏之恕:“……”

    “大师姐,你听到了吧,他是在找死,那我怎么也得成全他,”

    手臂又被戳了一下,魏之恕扭曲着脸委屈上了,他的大师姐并未为戳的两下道歉,而是问曹秀才为何看石狮。

    曹秀才轻声道:“当真是气派。”

    师姐弟都有点意想不到,他们会从秀才嘴里听出这番话。

    “大户人家不都这样。”魏之恕瞪着眼前的窝囊样,小师弟竟然与他交好数年,脑子长泡了。

    魏之恕平时不看曹秀才还好,一看就不顺眼:“你把他放在你那里的银钱用哪去了?”

    曹秀才的脸色白了白。

    “我跟他相识多少年,天底下了解他的人,我说第二,没人好意思说第一。”魏之恕冷笑,“别以为他替你瞒着,我就猜不到。”

    “他算了,不代表我也能算了,老实交代!”

    曹秀才结结巴巴:“魏,魏兄,我……”

    “先回照元街。”管琼插话。

    曹秀才如溺水的人露出水面喘上气,他举止文气地抚了抚被揪乱的衣襟,感激地对着管琼作揖:“管姑娘,有劳你们来寻我。”

    “是小师弟的意思。”管琼眼神警告魏之恕,朝曹秀才道,“走罢。”.

    陈子轻拽着邢剪去找秀才的路上碰到了管琼三人,他们在街上买了些吃食就回去了。

    魏之恕除外。

    不知他后来上哪玩去了,夜里才回义庄。

    陈子轻被他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给熏得打喷嚏:“二师兄,你去喝花酒了?”

    “喝什么,我不是犯鸡瘟?”魏之恕脱着外面穿的短衫麻裤。

    陈子轻噎了噎:“那你的衣服上怎么有那么重的……”

    魏之恕冲他一句:“少管闲事。”

    陈子轻把被子一卷,我还懒得管你呢。

    魏之恕去井边打了一桶水,拎着去最右边的小屋沐澡,他今日去见姜明礼,被对方带去了较为私密的庭院,那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惊心动魄的世界。

    从小公子,护卫,到伙夫,全是清一色的俊挺男子。

    姜明礼将喜好与隐秘暴露在他面前,问他是何想法,反不反感,他明白姜明礼的试探。

    如果他反感,姜明礼会笑着让人送他出门,背地里派人给他套上麻袋,将他打个半死。

    魏之恕端起盆子里的水浇到肩上背上,他把隐疾告诉了姜明礼,对方仗义地说要帮他医治。

    先不论姜明礼是不是想和他滚作一团,姜家的钱权能利用上不是坏处,所以还是要来往。

    魏之恕一只手捞起来团了团,一只手拿过自己的那块香胰子打了两遍,搓搓洗洗。

    其实他的头能抬起来了。

    就在连续喝了几日师傅买的鹿鞭汤以后。

    去年他会被小师弟吓出心理疾病,是因为小师弟发出尖细刺耳的大喊大叫,像看到什么脏恶东西的样子刺激到他了。

    要知道在那之前,小师弟一直视他作这世上最重要之人,他亦是如此。

    ——最亲之人猛刺的一刀,在他的粗鄙欲望上留下了一道疤口。

    魏之恕穿上干净里衣回屋,从小师弟怀里抽出被褥抖开,接着就掐了掐他的两片唇。

    怎可能让放在手上捧了十几年的小师弟吹箫,不过是想恶心他,看他装不下去地急眼。

    那两种情况都没发生。

    “人这一生,没有什么所谓的歧途。”

    “走你想走的,都是你的正道。”

    魏之恕回忆着小师弟说过的漂亮话,渐渐进入梦乡,却又突然醒来,从床尾爬到床头,把小师弟搂到怀里,像没出现裂痕前那般拍拍他的后背,摸摸他的脑袋。

    过了会再次睁眼,回到床尾睡去.

    陈子轻完全不知道魏之恕夜里换过位置,他在义庄忙得要死,光是叠元宝剪纸钱就耗费了半天功夫,剩下半天都不够让手指的酸痛劲过去。

    邢剪带他去捞尸,他不情不愿,到了乡里才知道是来看皮影戏的。

    陈子轻热泪盈眶,大老粗还会制造惊喜啊。

    “师傅,怎么不叫上大师姐,二师兄,还有秀才。”他坐在棚子里,吃独食有些不是滋味。

    “今儿没其他空位,明儿让他们三来看。”邢剪抓了把小桌上的瓜子递过去。

    陈子轻瞅着台子上的白色幕布:“我不吃瓜子。”

    邢剪道:“我吃。”

    陈子轻奇怪地斜眼:“那你自己剥啊。”

    邢剪眼露凶光:“师傅左手断了,怎么剥?”

    “……噢。”陈子轻默默剥起了瓜子,他起先是用指甲扣开的,扣着扣着就习惯性地用牙磕。

    于是邢师傅一偏头,便是小徒弟把一颗长瓜子含在齿间,咔嚓一声后拿出来,开裂的壳剥开,沾着津液的瓜子仁放在盘子里,尖尖都是湿的。

    “……”

    陈子轻剥好一堆瓜子仁,抹着嘴上的壳皮屑说道:“师傅,你吃吧。”

    邢师傅不想吃。

    然而皮影戏一开演,他就吃了,一颗一颗地丢进口中,咬碎,吞咽下去,兀自面红耳赤。

    陈子轻的眼睛用来看幕布上的影子,耳朵听乐器吹吹打打和表演人员唱曲,他听不懂曲调,看得懂人偶之间的关系纠葛。

    这是个爱情戏,悲剧,一方误会一方,一个病死,一个自刎。

    陈子轻揉眼睛。

    邢剪眉间纹路一深,怎么还哭上了。他抬起左臂,用宽袖把小徒弟拢在身侧:“哭什么哭,别给师傅丢人。”

    只是盯屏幕盯久了眼睛干痒的陈子轻:“……”

    “那不就是假的,跟话本里的故事差不离。”邢剪一掌拍在他肩胛骨上。

    陈子轻痛哼,这回是真哭了。

    邢剪那眉头皱的,不小心飞上去的小虫都能被夹成虫干,他拉着小徒弟穿过座位这排的走道。

    陈子轻再次遇到那个孙班主,他们一个出去,一个进来,打了个照面,这回他终于明白了那股子熟悉感的出处。

    孙班主与陈子轻擦肩的那一刻,听见他压低声音:“你是朱记茶铺说书的老头吧。”

    陈子轻说完就推着邢剪靠边,让后面的人好走。

    孙班主在原地站立几个瞬息,温文尔雅地与看客打招呼,他抬脚一转,停在被身旁男子衬得格外瘦小的少年面前,莞尔道:“怎么认出来的?一个老者,一个青年,有何相似之处?

    陈子轻很诧异他竟然承认了,还以为他会否认,或者干脆无视呢。

    “眼睛。”陈子轻往里走。

    孙班主露出沉思之色,少顷 ,他去到少年那里,笑道:“孙某孙梁成,贤弟真是厉害。”

    不光自爆姓名,连称呼都改了,很平易近人的样子,毫无一个大戏班子班主的距离感。

    陈子轻好奇:“你怎么变成老头的?”

    “孙某幼时行走江湖,学了点恳蒙拐骗的技术。”

    陈子轻一总结,易容。他追问道:“那你的声音呢。”

    孙梁成开口即是苍老的声音:“贤弟。”

    转而换成年轻且温润的声调:“同样是个活儿。”

    陈子轻目瞪口呆:“你教教我,我想学。”

    孙梁成笑:“改日吧,你的师傅看起来要把我这个棚子拆了。”

    陈子轻说道:“不用管他。”

    “老幺!”

    陈子轻一颤,他哪知道邢剪耳力惊人,将他的所有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远处的邢剪让他滚过来。

    “师傅,我走过去可以吗?”陈子轻前后左右地瞧了瞧地面,“这地方不好滚。”

    “噗哧”身后响起笑声。

    陈子轻恼怒地回头,你这一笑,就是火上浇油。

    孙梁成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师傅抱拳:“邢师傅,久仰大名。”

    “没想到孙班主认识小人。”邢剪不咸不淡,“小人惶恐。”

    陈子轻心下怪异,邢剪行为上一向大开大合,从没阴阳过谁。

    “还不过来!”

    邢剪凶神恶煞地怒吼:“腿不能走就打断!”

    陈子轻顾不上跟孙梁成告别,匆匆就随邢剪离开了棚子。

    来时好好的,返程搞成这样子,师徒俩一路无话,从未有过的僵硬。

    主要是邢剪当方面的释放低气压,陈子轻几次都想破冰,被他可怖的面色给吓退缩了。

    陈子轻看个皮影戏看伤了,他回去都没进义庄,独自拐去茅房,上完就郁闷地在周围踢土疙瘩玩。

    左前方的草丛里突有一坨黑,陈子轻的神经瞬间绷了起来,他丢了个土疙瘩过去。

    那坨黑动了动,是活的。

    陈子轻的脑子已经跑远了,脚还在原地,他刚要再从地上抓个土疙瘩,余光就瞥到那坨黑从趴着变成站着。

    不是什么野兽怪物,只是一条黑狗,额头中间有搓白毛。

    ……

    不多时,陈子轻带着黑狗回去。

    邢剪对他跟孙班主的认识不感兴趣,却对一条狗有很大的反应,问他狗哪来的。

    陈子轻摘掉裤子上的几根草:“林子里看到的,它喜欢我,我打算养它。”

    邢剪像一座山挡在义庄门口:“人都不一定能吃饱,养什么狗。”

    “我可以把我的狗粮,”陈子轻差点咬到舌头,“口粮省下来给它吃。”

    哪知邢剪就是不同意。

    陈子轻眼神求助管琼和魏之恕,那二人不表态。他只能孤军奋战:“义庄养了那么多鸡,养了一头猪,多一条狗怎么了嘛。”

    邢剪绷着脸:“养鸡下蛋省一笔开支,猪要等长膘了吃,狗能干什么?

    “师傅,你看啊,这是黑狗,阳气最重了。”陈子轻卖力推销一眼相中的小伙伴,“它能帮我们看门,看鸡群,盯梢,陪玩,我们还能训练它拿送东西,好处多着呢。”

    邢剪怒沉沉地训斥:“要么你把狗丢了,要么我就把你跟狗一起丢了!”

    ……

    狗还是养了,叫阿旺。

    邢剪在屋内喝酒,他听着小徒弟一口一个阿旺,对二徒弟道:“找个机会把狗宰了。”

    “嗯。”魏之恕给师傅把酒碗倒满,“听说烤着吃起来不比羊肉差。”

    邢剪端起酒碗灌一大口,粗野地擦了把刚毅的下颚:“多放些酱料,师傅口味重。”

    魏之恕慵懒地坐着:“再配上好酒,一定美味。”

    邢剪问二徒弟:“那你什么时候行动?”

    魏之恕语带疑惑:“不是师傅你来做吗?”

    邢剪横眉竖眼:“这种小事还用得着师傅亲自动手?”

    魏之恕摸鼻子。

    邢剪一拍桌面:“要你有何用,滚蛋!”

    魏之恕溜了,他背着手走到训狗叼钻竹筐的少年边上,观望了会,没觉出任何名堂。

    “小师弟,你给二师兄解解惑,为什么非要狗钻竹筐?”

    “啊?”陈子轻蹲着仰头,“我闲的啊,二师兄你看不出来吗?”

    魏之恕心口疼,他气恼地锤几下胸,拂袖而去。

    陈子轻继续训黑狗。

    “诶,对,阿旺好棒,你叼给我,叼竹筐,嗯嗯嗯,给我。”

    陈子轻试图把黑狗训成出生入死的搭档,这是灵异120区,至今死的都是中毒身亡,好像没有鬼的影子,他知道这不可能,鬼肯定有,目前没出来,不代表永远不出来。

    所以他很需要阳气重,能看见阴邪的黑狗在身边。他顺了顺黑狗光泽顺滑的背毛,话说,那个孙梁成跟任务有关系吗?应该没吧?

    他跟孙梁成在茶铺接触过两日,再就是皮影棚的短暂闲聊,三次都没触发关键词解锁信息,有瓜葛只是还没触及关键词的概率很小。原主更大可能是不认识孙梁成,没联系。

    陈子轻起身,黑狗甩着尾巴走在他后面,一人一狗去了秀才家。

    秀才又在哭。

    陈子轻试图让秀才把心里的苦闷倒出来,他好帮着开导开导,秀才偏不倒,就自己捂着,烂肚子里。

    “秀才,要不我今晚在你这睡?”陈子轻迟疑道。

    “崔兄无须如此。”曹秀才脆弱地吸了吸鼻子,“你来陪我,为我烧热水,炖汤,沏茶,足矣。”

    陈子轻不觉得这有什么:“你昨儿不是和我大师姐,二师兄去看皮影戏了吗,你讲讲你们看的什么故事。”

    秀才没有半分倾诉欲。

    陈子轻的心里很不安,人一旦连话都不想说了,那就坏事了,他想了想,把黑狗留在了秀才这。

    黑狗很有灵性,要是秀才有什么事,它会叫的,它一叫,陈子轻就能听得见。

    陈子轻走之前望了望屋檐下的燕子,发现多了一只,他赶紧喊道:“秀才,你快出来看啊!你的花衣谈对象啦!”

    秀才闻声出来,他看了许久,酸涩地来上一句:“燕子都有姻缘。”

    陈子轻:“……”

    秀才一阵秋风似的回屋躺着去了,陈子轻无精打采地往回走,他的日常任务二地基在摇晃,主线人物的线索停滞不前。

    赵德仁下落不明,俞夫人没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没听人说在哪见过她,茶铺那头只牵扯出胡老七死前留意码头动向,以及误打误撞结识孙梁成。

    这不够啊。

    陈子轻在义庄干着急,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孙梁成竟然于一日黄昏出现在义庄外头,称是戏班子里有个人在江边溺水,请邢师傅帮忙打捞。

    “师傅,我们,”

    陈子轻话说一半就被邢剪打断,听他道:“管琼,魏二,你们去。”

    “那我呢?”陈子轻指指自己,“我不用去吗?”

    邢剪敲他脑门:“你不要叠元宝?”

    “好吧。”陈子轻边打量孙梁成,边掏出黄纸叠元宝。

    邢剪十分“无意”地调整站位,挡住了小徒弟的视线,俯视他脑门的红印,忍不住弓腰伸手去搓。

    越搓越红。

    小徒弟胆大包天,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打完才知道怕,偷瞄他一眼。

    到底是没再看阿猫阿狗了。

    邢剪盯着小徒弟叠元宝,叠不规整就不作数,他的背后传来温和有礼的声音。

    “邢师傅,孙某不便多待,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邢剪随意一摆手,不速之客匆匆离去。

    戏班子的人捞是捞上来了,却没气了,尸体抬到义庄,他是外地的,想葬在平江县的话,只能去乱葬岗。

    管事的代表班主出面谈拢事宜,交了定金。一个戏班打杂的,死了都有班主给买棺材躺,而不是草席一裹,在乱葬岗挖个坑埋进去了事。

    陈子轻对孙梁成的好感增加了一截。

    义庄师徒四人饭都没时间吃,他们日夜加急做棺材,赶在三日后将尸体下葬,期间陈子轻为了稳妥起见,偷摸检查了尸体的小臂,没异常,只是普通的溺亡。

    次日,孙梁成信守承诺,带着礼品登门拜访,巧的是,义庄只有这个时辰是陈子轻看家。

    孙梁成与他坐在屋檐下,抬头就是院里的几口废弃棺木,迎风招展哗啦响的新旧白幡。

    陈子轻瞥孙梁成,这人似乎不觉得义庄阴森森的瘆得慌,估计是跑江湖的,见多识广,他问出内心的疑虑:“孙班主,你为什么要在茶铺假扮说书的?”

    孙梁成徐徐道:“班子里的人走旱路来得晚,我走水路,早到了,实在是无事可做,因而找了个事打发时间。”

    “那你乔装打扮呢?”

    孙梁成浅笑:“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

    陈子轻还想问,狗吠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然站起来:“阿旺,你怎么回来了?”

    黑狗咬着他的裤子走,他匆忙对孙梁成道:“孙班主,我去去就来!”

    孙梁成善解人意道:“贤弟有急事便忙去。”

    他拍着青衣:“我也不坐了,今夜张家请戏班子去府上表演,很多事等着我回去操办。”

    陈子轻一顿,他打算给魏之恕抓药的药房就是张家开的。

    不知怎么,陈子轻的脑中生出一个念想:“孙班主,我可以去吗?”

    孙梁成惊讶:“你也想去?”

    陈子轻笑眯眯道:“张家可是家财万贯,我去见识一下。”

    孙梁成沉吟了一会:“你若是真的想去,我可以让你扮成戏班打杂的,和我们一起进去。”

    “好啊!”陈子轻立马应声,可是邢剪不准他一个人去乡里。

    不管了。

    “今夜几时到张家?得提前去布置吧,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我去找你。”

    孙梁成却是说了个时辰:“我来义庄接贤弟。”

    陈子轻边往义庄外跑,边回头:“这怎么好意思。”

    “无碍。”孙梁成眉目温润,“你我投缘,有缘,贤弟有难处,我应当照顾些。”

    陈子轻领情地挥挥手,最好只是这样。

    这么接近我,和我成为朋友,可别让我逮到你有什么小九九.

    戌时一刻,夜幕才降临没多久,陈子轻等来孙梁成,他们悄悄沿着土坡穿过荒草地,坐上早就等在那的马车直奔张家。

    陈子轻头一回坐马车,新鲜得用眼睛这看,那瞧。

    孙梁成给他一套事先准备好的戏班小杂役服饰:“贤弟,你在路上换好。”

    陈子轻接过服饰:“给孙班主添麻烦了。”

    孙梁成摇摇头,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此时的他显露出了班主的气场。

    陈子轻扯着短衫的带子,心里想的是白日在黑狗的提醒下赶去秀才家的事,那时秀才要烧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那些书焚烧成灰。

    书是秀才的命,真烧没了,他的精神支柱就塌了。

    陈子轻在马车的颠簸中叹了口气,多亏了黑狗,不然他都不能及时赶过去。

    马车渐行渐远,土坡上出现了一道健硕伟岸的人影,他眺望马车离去的方向:“魏二,跟上你小师弟。”

    魏之恕本想下去追小师弟,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师傅,不得不仓皇地找个地儿躲起来,这会被点名,他握拳轻咳着走出藏身地:“师傅,你要是不放心,不让他去就好了。”

    “不让他去,他就惦记,拦一次两次不成问题,那能次次都拦得住?”邢剪摩挲面颊上的硬渣,“不如满足他。”

    魏之恕认同地点点头:“可是,师傅,小师弟要去的是张家,我怎么混得进去?”

    邢剪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眼:“你作为义庄的二师兄,这点本事都没有?”

    魏之恕臊着脸咬咬牙,走了。

    邢剪就地坐下来,他脱掉套在左小臂上的沉重假肢丢一边,眼前是丑陋狰狞的断掌疤痕,脑海是小徒弟的一颦一笑。

    “顽皮。”

    回来就把屁股打开花.

    戌时三刻,张家

    陈子轻没有被戏班子里的人当另类,各个管事乃至整个班底都当他是真的杂役,他震惊于孙梁成的威严。

    总管事把他叫到舞台正面的左门边:“你待会在这打门帘。”

    陈子轻一脸茫然,怎么打?

    总管事示范了一遍,就是在演员从这登台的时候,及时把门帘撩起来,等演员走过去,再及时将门帘放回去。

    “你要注意的是力度,尺度,和时间。”

    陈子轻明白了:“好的,我会注意的。孙班主呢?”

    “班主在陪张老爷喝茶。”总管事没嫌他逾越多问,“如果班主让我来带你过去,我便带你去。”

    陈子轻对总管事道谢,孙梁成说表演完了不会离开,戏班子要在张家住上三五日,每晚上台表演。

    那他肯定不会留那么长时间的,他先借机把张家逛了再说。

    ……

    亥时,张家的家仆领着精致妆容难掩憔悴的彩云,向着表演皮影戏的院子走去。他们还没到就听见不远处锣鼓齐鸣,显然是戏已经开始了。

    “彩夫人,我们快点吧,皮影戏这都开始了。”

    家仆觉得彩云走得实在有点慢,受不了地出声催促着,但彩云的情绪尤为低落,根本没有要加快脚步的迹象。

    彩云自从那夜跟秀才见过一面以后,她便以身子不适为由在阁楼里修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渐枯萎。

    老爷请戏班子的事,彩云是知道的,但她不想看,没有兴趣,更不好奇,她已然表明了态度,老爷却还是差人来请她去看皮影戏。

    她去了,坐在一堆百花争艳的姐妹里,她们会以为她为了博得老爷的欢心,使上了苦肉计,憔悴都是化出来的。

    彩云慢慢走着,恨不得在路上多消磨些时间,最好是进院子时,皮影戏就已落幕。

    “彩夫……”

    家仆刚想再次说话,彩云却毫无预兆地停住了,她站在原地,头垂得很低,看不清脸上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家仆们摸不着头脑,他们都忘了催她了。

    “彩夫人?”

    彩云消瘦异常的身体莫名地微微抽搐起来,幅度很快就变大了,她不停地抽搐。

    就在家仆想要上前查看的时候,彩云猛地一步迈出,步伐飞快,疯跑一般向着表演的院子冲去。

    “夫人!你等等我们!”家仆在后面追喊着。

    此刻院子里,密集的锣声响彻张家宅子,在无数烛光的照耀下,由后台人员控制的皮影人物,早已缓缓登场。

    上来便是一场打戏,两个皮影人偶刀来剑往,打得很是精彩,下面的观众也连连叫好。

    院里的观众越来越多,晚来的没有座位,只能站在外围观看。

    然后奇怪的是,最前面的一排椅子却是空着的,没有人坐,连张老爷也只是坐在第二排。

    陈子轻透过门帘往观众席瞄,虽然都是张家人,却不都是张姓,坐得很满。

    “这场表演,主要是张家给先辈安排的。”

    他心惊肉跳地转头,戏班的催戏人凑在他旁边,努努嘴道:“喏,他们都坐在第一排。”

    看着那一排摆放整齐,空荡荡的座椅,陈子轻心道,张家怎么奇奇怪怪的,不过是皮影戏而已,还要请先辈。

    可能不管是哪个时代背景,有钱人总有相似之处,迷信。张家请先辈,八成是有什么讲究。

    陈子轻打了个哈欠,捂嘴的手伸到布帽上面,正想扶一下,视野里就多了个人,是一女子。

    “兄台,你去哪?”催戏人拉住陈子轻,“班主没让你去找他。”

    陈子轻挣脱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进院的女子:“那是谁?”

    “能是谁,张老爷的小妾呗。”

    陈子轻迟钝地停下了挣开的动作,张老爷的小妾耳朵上戴着一对……兰花耳环。

    那不是他给秀才的吗?她就是秀才的心上人?

    不会吧,秀才怎么会跟张老爷的小妾有感情牵扯……

    陈子轻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凑巧,那小妾刚好也在香凤阁买过一对一模一样的耳环。

    对,就是这样,香凤阁又没说兰花耳环是孤品。

    陈子轻的心绪走了个来回,身上就出汗了,他长长地舒口气,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位小妾身上。

    下一刻,院里传来嘈杂。

    有家仆在喊:“彩夫人,彩夫人快回来……里面没有位置了。”

    陈子轻的直觉让他迅速跟系统做了比买卖,用积分换取那个彩夫人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售价1819积分,不便宜,希望物超所值。

    孙梁成呢?陈子轻搜寻他的位置,发现他依旧坐在张老爷身侧,事不关己地品着茶。

    陈子轻收了收心思,等着积分换来的直播现场。

    ……

    彩云一进入院子就向着人群里面挤去,全然不顾家仆的阻拦。她一眼就看见了坐着的张老爷,他的前面还有一排空座椅,这些椅子都是名贵的紫檀木,在烛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幽光。

    旁边还有一张条案,上面摆着香炉和贡品,像在进行某种祭祀。

    “是彩云来了啊,你找个位子坐下来吧。”张老爷看见了彩云,他抿口茶放下茶盏,随口道。

    彩云虽然是他的小妾,但地位并不高,现场不会有人给她留座位。

    面对张老爷的话,彩云似乎充耳不闻,只是一直瞪着第一排的空座椅,她倏然就冷着脸笑了起来。

    “老爷,这些人都是谁啊?一大把年纪了,晚上还要来看戏!”彩云指着一排空座椅说道。

    周围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不确定这小妾是脑子坏掉了,在这种时候利用这种事装疯卖傻吸引老爷的注意,还是真的看见了什么。

    “胡闹,夫人累了,快带下去!”张老爷神情阴沉。

    一些站着的外姓人都幸灾乐祸起来,感觉这个小妾是在故意拆张家的台,想让张家出丑。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看戏。”彩云嬉笑着,苍白的脸因为这个生动到夸张的表情,显得十分神经质,犹如一个疯子。

    “这里没你的位置!”张老爷压着怒火。

    “谁说的,那里不是还空着一个吗?”彩云指着第一排最边上的空桌椅道,“为什么!这些老头老太能坐,我不能坐?”

    “啪!”

    张老爷大力拍着椅子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啊?那是张家先辈才能坐的位置!”

    彩云却不管这些,她迅速走到了第一排。

    “咦?”

    彩云轻咦了一声,她发现其中有位老太太有点不一样,看着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别扭。

    再细看之下,终于发现这位老太太竟是反着坐的,后背朝着前面,说是坐着,更像是趴着。

    而更诡异的是,老太太的头还是朝着前方,远看就像是坐着一样。

    “真有意思,你为什么要这样坐啊?”彩云不解地询问。

    “我啊,是从马车上摔下来的……”老太太说道。

    “这么坐一定很舒服吧!”

    彩云羡慕地说着,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走到一把空椅子前面,趴了上去。她双目圆瞪,看着后面的所有人,大家也都惊愕地看着她,一时全体噤声。

    舞台上的锣鼓还在敲着。

    忽然,“喀哒”一声响起,后排的人顿时一阵毛骨悚然。

    只见彩云竟扶住自己的头,猛地扭向了后背。

    那我也要这么坐。

    第84章 春江花月夜

    彩云死了。

    她自己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不合理,通常一个人可以扭断别人的脖子,却不能扭断自己的,因为出力过程中一感到痛就会本能地减轻力度,所以不可能做得到。

    除非那个人自身不正常了。

    陈子轻通过小道具听见了彩云死前的那些话,包括她死时的内心独白。

    ——那我也要这么坐。

    彩云撞鬼了!

    陈子轻被尖叫训吼引发的混乱打断思路,院子里乱了套,后台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因彩云的死法邪门,不在大家的常规认知里,他们一时半会难以消化。

    陈子轻刚跑出戏班的后台,拐角阴影里突有一只手拉住他,在他做出反应前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别叫,是我!”

    魏之恕?

    陈子轻扒开嘴上的手:“二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傅叫你来找我的啊?”

    “嗯,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先走。”面巾遮脸的魏之恕阻止他往下说,只肃着脸丢给他一块面巾,见他迟钝没动作,就低骂着为他蒙上面巾。

    师兄弟二人猫着腰,小贼似的离开了这间院子。

    ……

    半刻钟后,他们还在张家打转。

    陈子轻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二师兄,咱们迷路了?”

    魏之恕挺高的鼻子把面巾顶出一道弧形:“这么浅显的事,你也问?”

    陈子轻跟魏之恕大眼瞪小眼,他坐孙梁成的马车进张家,老管事领戏班一众去表演的院子,一路上都挺刻意的没点几盏灯火,看不清哪是哪,到了院子以后,灯倒是挂了一片,但他就在戏班后台活动,没机会去外头转转,根本不熟悉张家的地形。

    魏之恕怎么也是无头苍蝇。

    陈子轻费解道:“你按照原路走,怎么溜进来的,再怎么溜出去不就行了。”

    魏之恕心烦气躁地叉着腰在小师弟面前走动,他躲在张家的采摘车底下潜进来,车停在伙房没多久他就利用时机脱身,顺着下人们的流动走位找到了戏班所在的院子,没去其他地方,只途径张家后门,伙房,院子,返回就是倒着来。

    可是,夜间没白日那么好辨认方向。

    陈子轻见魏之恕还在走来走去,他索性爬到一棵树上找出路。

    这个视角并不能把张家住宅整个轮廓收进眼底,他却已经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昏暗中的屋脊像连绵黑山。

    真有钱。

    要是有个无人机拍摄,那不得在上空飞上一会才能从头拍到底。

    陈子轻还没把四周布局了解清楚,魏之恕就在树下催他快点下来:“有人!”

    “那你自己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在树上比较隐蔽……”

    陈子轻没说完就让魏之恕拽住一条腿往下拖,他只能跳了。

    魏之恕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他,抱小孩一样把他抱在身前,快速躲进了左边的假山里。

    陈子轻一进去就从魏之恕怀里下来了,入眼黑漆漆的,他个矮,不用低头,魏之恕连腰都直不起来,呼吸透过薄薄的面巾打在他脸上。

    魏之恕按着他的肩,不让他乱走制造声响。

    陈子轻用气声说:“二师兄,我是戏班的杂役,我为什么要跑。”

    魏之恕大半注意力都在捕捉假山外的动静:“张家死了小妾,哪怕明知是突发疯癫也要查一查,做给别人看。”

    “那我也没问题的吧,事发时我在后台……”

    魏之恕眼神犀利:“今晚这种不寻常的情况,张家外姓人都巴不得出去住些日子,你上赶着留下来做什么?”

    陈子轻不说话了。

    “在这站着。”魏之恕警告了声,径自去假山口凝神细听。

    陈子轻把手伸到面巾里抓了抓鼻尖:“孙班主带我进来的,我就这么走了,一声招呼都没打,他会担心的。”

    “那怕是不会。”魏之恕嗤笑,“你口中的孙班主在偷情。”

    陈子轻吃惊地凑过去,刚才往这边来的竟然是孙班主,除他之外,还有个女子。

    那女子花容月貌衣着鲜丽,头上珠光宝气,陈子轻在观看皮影戏的人群里见过她,就和张老爷的一堆新欢旧爱坐在一起,她也是个小妾。

    女子拿着帕子在眼角按按,我见犹怜地靠进孙班主怀里,他没避开。

    乍一看就是一对壁人。

    陈子轻咂嘴,孙班主不在院子里配合张家调查,安抚戏班众人,趁机偷偷摸摸到这来幽会啊。

    “哥,我想听他们的对话。”陈子轻在心里找监护系统。

    “好。”

    随着积分一扣,孙班主和女子的声音便前后进了他的脑海。

    “梅夫人,你这样让我很为难,若是被张家人见到了,你要沉塘,我走不出张家。”

    “彩妹妹死得那么突然,又十分诡异,就当着我的面把脖子扭到了后面,我吓都要吓死了,这才叫人给孙郎递信息,请你来此处与我相会。”

    “情有可原。梅夫人还是换我一声孙班主为好。”

    “称呼而已,何必在意,孙郎你带戏班来乡里,不就是为了我。”

    “梅夫人误会了。”

    “好好好,是我误会了,你不想认那便不认,我记你过去救我的恩情,也记你在山野照看我的那段日子,当真是快活自在。”

    “望梅夫人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不合时宜的事,说不合适宜的话。”

    “孙郎,我不敢奢想了,我只有一个心愿,你在张家住的这几日能不能多和我见见面,等你一走,我们今生只怕是再难相见。”

    ……

    陈子轻没想到孙班主跟那个梅夫人是旧相识,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不过,孙班主一副嘴上拒绝,身体不拒绝不主动的样子,挺像是在故意玩暧昧,吊得梅夫人脱不了钩。

    陈子轻摇摇头,有可能是他想多了吧,他在感情上毕竟是个新人,哪懂得了……

    活跃的脑细胞忽然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脑子里陷入空白。

    陈子轻的呼吸有点乱,他是感情新手吗?他不是。储存在苍蝇柜里的上个任务感情线就是证据。

    “你听到什么了?”

    耳边一热,陈子轻闻声摇头:“没听到啊,隔这么远。”

    魏之恕审视暗中的少年,按理说,这个距离确实听不见,他压下了心头的疑虑。

    等那对男女离开,他们就从假山里出来,继续走。

    陈子轻嘀嘀咕咕:“先不说孙班主顾不顾得上我,戏班子进张家时,老管事核对过人数,排查的时候会发现少了一个,我怕我连累戏班里的人。”

    魏之恕握着他的手肘,煞有其事道:“张家识破你的假杂役身份,当场抓个现行,不但你插翅难飞,戏班子也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陈子轻眉头打结。

    “我说什么你都信。看皮影戏里的那群人目睹了小妾的死状,吓昏吓哭吓瘫的不知多少,戏班的小杂役吓坏了乱跑,不知掉哪去了不是很正常,谁大动干戈的找你。”

    陈子轻磕绊着走:“我能掉哪?”

    全程高度警惕的魏之恕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他带小师弟藏在一颗老树后。

    不知是张家谁住的院子,风里有股形容不出来的怪味,陈子轻隔着面巾吸了几口气,他尚未猜出怪味的由来,就见到一个家仆扛着什么走到井边,往井里一丢,动作自然又熟练。

    魏之恕凉凉道:“看到没,就掉那里。”

    陈子轻的眼皮狠狠一抽:“把活人丢井里了?!”

    “都僵尸了,还活人呢。”魏之恕说,“大户人家的下人,很容易无声无息的消失。”

    陈子轻脸色不好,古代有钱人也草菅人命,跟电视里一样。

    “别看了,死的活的你都救不了。”魏之恕强行拖走异想天开的小师弟,“张家有个库房,里面肯定全是珍稀药材,我待会抓个人逼他给我们带路,我们去库房捞些药材,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陈子轻没想到这层上面去,张家做药材生意的,确实会有珍品。他说:“治病要先问诊,咱没药方。”

    魏之恕拍胸口,似乎是有备而来。

    陈子轻见魏之恕已经在守株待兔等落单家仆了,他犹豫着发表自己的想法:”二师兄,咱还是不去了吧,那是盗啊,万一被逮到送官,师傅都保不了。”

    魏之恕呵笑:“你三番两次诓骗二师兄,答应了的事迟迟不做,二师兄难堪自卑的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只能偷鸡摸狗铤而走险。”

    陈子轻斜眼,我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看到你坐在椅子上抓鸡了,你别不是偷偷行了,还在糊弄我吧。

    余光瞄到一个落单家仆由远及近,陈子轻赶忙对魏之恕道:“给你买给你买,明儿就买!”

    “二师兄,我们得快点,晚了就不好走了。”

    陈子轻抓着魏之恕,任由他反过来捞着自己一路挑犄角旮旯走。

    后门不是一般远,陈子轻边走边抱有一丝幻想,我的二师兄会飞檐走壁吗?

    【他只是个义庄伙计。】

    ok

    陈子轻跟魏之恕有惊无险地溜出张家,带着一身冷汗回到义庄。

    魏之恕叫住直往屋里奔的小师弟:“崔昭,你先去师傅那屋报个平安。”

    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师傅还没睡?”

    魏之恕没回复。

    陈子轻转去隔壁的屋子门口,拿掉脸上的黑色面巾敲门:“师傅?”

    里面没声响。他看向站一边没走的魏之恕:“师傅睡了。”

    魏之恕:“哦。”

    陈子轻:“……”你哦什么?

    他心里琢磨着彩夫人的死,心不在焉道:“这么晚了,我们洗洗睡吧,明儿再,”

    屋里突地传出脚打床板声。

    陈子轻嘴张着,音节没了,他闭上嘴跟魏之恕眼神交流,没得到回应就小声说:“师傅还没睡。”

    魏之恕:“哦。”

    陈子轻翻了个白眼,不是,你又哦什么?

    魏之恕留下两个“哦”就去伙房找吃的,一番体力消耗下来,肚子空空。

    院里死静,陈子轻推开邢剪的屋门进去,他借着从身后脚底泄进来的月光去看床上人:“师傅。”

    邢剪躺在加长加宽的床上,脚虚抵着床尾柱子:“玩够了?”

    陈子轻垂着脑袋走到床边:“你知道我和孙班主去张家了,你怕我有事就让二师兄去接应我。”

    邢剪没否认。

    陈子轻弱弱地说:“我今晚让师傅操心了。”

    “嘭”

    木床被一拳头砸得震晃,扑簌簌落下一层木屑掉在床底下。陈子轻缩了缩脖子,听见邢剪低吼:“你哪天不让老子操心?”

    粗口蹦出来了,必然是气得不行,这么晚了还没睡,为的是谁,不就是为的这个小鬼头。

    “咳咳。”陈子轻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师傅,你口渴吗,我给你倒点水喝。”

    邢剪喘着粗气:“不渴,手疼。”

    模糊光影里映着小徒弟模糊的脸,模糊的呆样,邢剪猛地坐起来:“老幺,你是有多意想不到,师傅的手不是肉做的,不会疼?”

    陈子轻正色:“师傅,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邢剪面部抽动,小徒弟鬼话连篇的功夫渐长。

    “我把油灯点上就给师傅检查手。”陈子轻说着就去桌上摸索。

    “行了!别装模做样了!”

    邢剪喝止欲要点灯小徒弟,屋里一亮起来,他眼底的血丝就暴露了,多没脸。

    小徒弟不过是跟人出去玩了,他这个做师傅的就焦躁得不像话,心里好似揣了锅蚂蚁,到处乱爬着找出口,却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出口,在哪里。

    从前哪会如此。

    从前小徒弟天天有点闲功夫就往乡里跑,他只觉得小孩贪玩是天性,何必管制约束。

    不能对比,更不能细想。

    邢剪抹把脸:“在张家玩什么新鲜东西了?”

    “没有玩,皮影戏才开始没一会,”陈子轻走得更近点,“张家小妾就出事了。”

    邢剪盘起健壮的长腿:“大惊小怪,哪天不死人。”

    陈子轻说了小妾的死法。

    邢剪依旧岿然不动:“那又怎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陈子轻欲言又止:“我想到了俞掌柜。”

    “他不是中毒身亡?”

    陈子轻摸着小臂的黑布条,指甲抠进去,喃喃自语道:“是呢,中毒。”

    刑警拍掉他头上的戏班杂役小布帽,随手扔在床那头的桌上:“去睡吧。明早还要去张家。”

    陈子轻愕然:“去张家?”

    刑警困懒地打了个哈欠:“死人了,义庄就来活了。”

    ……

    次日,张家来了几人,请义庄师徒到府上给彩夫人置办灵堂,量尸体的尺寸打一口棺材,要是义庄有合适的,直接就可以用,不用另外打。

    小殓,只停三日便下葬。

    陈子轻一路走一路叠元宝,叠一个就抛进背上的竹篓里面,到了张家时,他已经完成了一百个的三分之二。

    这回他作为义庄伙计的身份,大摇大摆进的张家,走的就是昨晚溜的后门。

    义庄干的是送尸葬尸生意,常年跟阴灵之气打交道,哪能让他们走正门,大户人家很忌讳。

    张家甚至在后门放了两株驱邪的草,和一个烧着木炭的火盆。

    师徒四人并未在意。

    ……

    彩夫人名叫彩云,住在后院的一处云春园,很偏僻,没有哪个姐妹与她做邻居,她的园子孤零零的立在翠绿竹林后面,好处是日常出行不会引起注意。

    只要伺候她的下人足够谨慎,嘴巴足够严,她就能在张家享受到相对性的自由。

    陈子轻叠着元宝跟在邢剪后面,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站在用来作灵堂的正厅,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

    从进园子到现在,他没有见到彩夫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园子犹如坟墓,只有彩夫人一具尸体。

    陈子轻停下叠元宝的动作,状似好奇地问邢剪:“师傅,彩夫人的贴身丫鬟不给我们讲讲她生前喜好吗,这样我们怎么给她的棺材做彩绘啊?”

    音量不大不小。

    带他们来的小管事听见了,解释道:“彩夫人如今没有贴身丫鬟。”

    “那别的下人呢?”

    “彩夫人进附以来,一直只有一个陪嫁丫鬟翠儿照顾她起居,前段时间翠儿犯错让她赶了出去,老爷要给她安排新的下人,她没要。”

    小管事浮于表面地悲痛道:“如果她没回绝老爷的心意,有个下人陪着她,兴许就不会发疯癫了。”

    在场的几人里头,只有陈子轻附和:“是啊。”古时候只要死得邪乎就是疯癫,官府总不能登记上“邪乎”二字。

    小管事叫人给他们上了四杯茶,只让两个家仆在园子外面守着,以防他们有吩咐。

    管琼将两个大花圈立在正厅一处:“小师弟,别东张西望了,早些忙完。”

    “噢噢。”陈子轻收回打量的视线,他把手上的元宝叠完,拿了带来的一捆松枝冬青解开,挑出一些给花圈做点缀。

    邢剪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块黑木牌,他用左手假肢撩起右手宽袖,手持毛笔就要挥洒笔墨。

    陈子轻第一件见邢剪写字,他站旁边看。

    “老幺,你压着木牌。”

    邢剪满面肃容,他在小徒弟蹲下来,两只各安在木牌一侧后,利落地写了一个 “尊”字。

    陈子轻脱口而出一声呢喃:“不是瘦金体啊。”

    这个字的笔锋洒脱,形似瘦金体,细看却又有区别,而且看得越久,区别越大。

    邢剪沉声:“你在叨叨什么,去把你大师姐带的那一摞纸拿给我。”

    “我马上去!”

    陈子轻看着邢剪写了近十副挽联,义庄按副论价,大户人家只要没指定数量,义庄就尽量多写,有油水捞。

    “前面写的可以挂起来了,你去给你大师姐打下手。”邢剪赶走傻愣愣地蹲在旁边看挽联的小徒弟。

    一脸不满意他字迹的模样,看着烦.

    陈子轻去帮管琼挂挽联,他站椅子上,管琼递给他,不一会就挂了好几副。

    挽联一挂起来,灵堂的氛围就有了,凝重又哀伤。

    陈子轻擦着摇晃的挽联去外面,呼吸呼吸清净的空气,有家仆抬着尸体过来,他忙去接应。

    “贤弟。”

    陈子轻循声望向竹林,孙梁成立在那里,边上是小管事,想必是对方领他来的。

    “孙班主。”陈子轻走近打招呼,“你来看彩夫人?”

    “我和她不相识。”孙梁成眉眼温和如画,“我为你而来。”

    陈子轻垂眼理了理裤腰带子,关于昨晚私自溜走的事,他想了好几种对策,最后还是照实说了。

    “我猜到是这样。”孙梁成的言语中透着理解宽容,“你平安回去便好。”

    陈子轻郑重表达歉意:“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曾。”孙梁成的目光从他头顶掠过,笑道,“你先忙,改日我去义庄和你聚会。”

    末了又道:“我这几日都在张家,你有事可以来这里找我,忙完了空闲了,没事也能来,我带你四处逛逛。”

    “那行。”陈子轻回头,邢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两眼凶狠地瞪着孙梁成的背影,被他发现后,面色一板,重重哼了一声。

    陈子轻一头雾水地追上去:“师傅啊。”

    邢剪提着他走:“灵堂是庄肃之地!你好好说话!”

    陈子轻双脚离地,布偶一样被邢剪提在手中:“知道了知道了。”尽管他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没好好说话,莫名其妙。

    “小师弟,你又惹师傅生气了?”魏之恕在供桌前摆放祭品,瞥了眼耷拉着嘴角的少年。

    陈子轻不答反问:“长明灯什么时候点?”

    魏之恕连蜡烛都没点,忙得很:“你急就自己点。”

    “我不点。”

    陈子轻瞧瞧彩云的尸体,她穿着和昨晚的那身衣物躺在停尸板上面,脸朝上,背也朝上,头身还是反着的。

    而且她的眼睛没闭上,就那么瞪着,谁看她,她就瞪谁。

    很瘆人。

    陈子轻迟疑道:“师傅,是不是要把尸体的脖子扭正?”

    邢剪回了两字:“你扭!”

    陈子轻不想,但他要锻炼自己,他鼓起勇气去碰尸体的脖子,无处安放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她的耳环上面。

    ……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始终心神不宁,他在灵堂确认过了,彩云的那对耳环就是他买的,不止图案相同,一只耳环上的兰花有个角做工不圆润。

    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彩云,张老爷的小妾,昨晚离奇死亡的彩夫人,真的就是秀才放在心里头的姑娘。

    Buff叠满了的感觉。

    日常任务二的地基已经不是在摇晃,而是裂了,无法阻挡的开裂。

    陈子轻不敢贸然把彩云的死告诉秀才,可是纸包不住火,一旦秀才去乡里,张家死了个小妾叫什么彩夫人的消息就会飘到他耳中,他早晚都会知道。

    先瞒着吧,秀才还没从分手的打击里走出来,他那脆弱的身心哪能迎接更大的暴击。

    陈子轻想得挺好,人算不如天算,他喂猪的时候见到黑狗狂吠,忙不迭地跑去了秀才家里。

    入眼是晕倒在地的秀才,掩面抽泣的小丫头。

    陈子轻福至心灵:“你是翠儿?”

    翠儿停下抽泣拿开手,肿成核桃的眼睛望过来,她的眼里有戒备,也有疑惑。

    “我是秀才的好友。”陈子轻弯腰去捞秀才,冲门口的阿旺道,“你去猪圈,帮我看着猪仔吃饭。”

    黑狗甩着尾巴跑了。

    翠儿见状,一张圆脸上布满不可思议:“畜生如何能听得懂你的话?”

    “狗很有灵性的。”陈子轻把秀才搬到草席上,给他盖上被褥,“翠儿姑娘,这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

    翠儿再次抽泣起来,前些日子夫人以她做事不利处罚她,并不顾她的哀求,毅然决然地赶走她,叫她滚出平江县,刻薄地说此生都不想再看到她一面。

    那时她觉得那不像她认识的夫人,她们主仆多年,情同姐妹,夫人怎么能那样对她,寒她的心。

    夫人是不是看了别的夫人陪嫁丫鬟爬老爷床,就以为她总有一日也会爬,便在反目成仇前让她走呢?

    夫人是那么浅薄的人吗,她不是啊,况且她心有所属,对老爷没有一丝感情。

    翠儿捋不通就没离开乡里,这次她通过张家共事的姐妹得知夫人死了,死得蹊跷,她怀疑夫人当初察觉到有人要害自己,为了保护她,才把她赶走的。

    是她自作多情也好,她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来找夫人的情郎,她想跟他商量怎么给夫人报仇……

    哪知夫人的情郎一听到她不在人世的消息,就晕了过去。

    这个秀才太没用,指望不上了,夫人的仇,她要自己报,她已经决定改头换面重回张家。

    翠儿擦掉眼泪调整情绪:“曹秀才无法接受我主子离世的事。”

    “这我知道。”陈子轻起身站在她面前,试探道,“我是想问,你怎么会找来这里。”

    翠儿并不想透露。

    陈子轻挠挠脸:“我是义庄的伙计,你主子的脖子是我亲手扭正的,她的灵堂是我跟我的师傅,师姐师兄一起布置的,到她出殡那日,我可以多给她叠元宝……”

    翠儿猝然开口:“我主子不是疯癫,她是被害死的。”

    陈子轻摆出错愕之色:“她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很多人看着,没人害她。”

    “不对!她就是被害死的!”翠儿失控地尖叫了声就平息下来,她朝少年行礼,“告辞。”

    陈子轻在原地思索,一个正常人惊悚的发疯自杀,除了撞鬼中邪,确实也可以是人为加害,他有例子。

    彩云三日后封棺下葬,到那时候,他看看就知道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秀才。

    陈子轻原先顾虑自己沾染的尸气会不会影响到秀才的气运体魄,现在顾不上了,他怕秀才想不开,不得不留下来守夜。

    秀才深陷梦魇,他醒不过来,意识不清地念着怨着:“她欺骗我,我再也不见她,再也不见,今世,来生都不会再见。”

    陈子轻听到后半句,眉心无意识地拧了一下:“秀才,你……”

    “你和彩姑娘好上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张老爷的小妾?”

    秀才回答不了,他沉浸在自己黑沉沉的世界,自说自话:“原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错了啊——”

    秀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听得人心里难受,又无能为力。

    陈子轻问哪里错了,秀才只说错了,反反复复地说。

    大概是人死了,他才明白从前在乎的看重的一文不值,没什么比阴阳相隔更残忍,活着就好,只要活着。

    命运总在你失去后,提醒你.

    夜里,陈子轻等到秀才安睡了就顶着黑眼圈给自己打地铺,他躺下没一会,旁边多了一双脚,差点让他吓得心脏骤停。

    黑狗呢,没在外面看门吗,破屋多了个大活人,它都没叫一声,擅离职守啊这是,明天给它喝白粥。

    “师傅,你来就来了,怎么不说话?”陈子轻忍不住抱怨。

    邢剪立在他的地铺前,神情和体型都拢在阴暗中:“你要在秀才这睡多久?”

    “罢了。”

    邢剪转身离去,他没多久便回来,将手上的枕头扔在小徒弟肚子上面:“到里面去。”

    陈子轻人都懵了:“你你你,你要睡我的地铺?”

    小徒弟不往里挪,结结巴巴很吃惊,他说话期间,肚子上的枕头被他一下一下往上顶。邢剪蹲下来,把呆瓜拎到里面,往空位上一躺。

    背心触及小徒弟留下的温度,实在算不上烫热,却让他后心肌肉紧绷着淌下汗来。

    小徒弟还是他拎过去的姿态,平躺着,四脚朝天,像小乌龟。

    邢剪哈哈大笑:“老幺,你怎么这么逗!”

    陈子轻:“……”你更逗。

    他探身瞧一眼熟睡的秀才,躺回去小声说:“师傅,你怎么到这来睡了啊?”

    邢剪没给答案,而是颇有气势地问:“我不能来这睡?”

    陈子轻撇撇嘴,吞吞吐吐道:“我之前有好多个晚上想让师傅收留我的时候,你说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床上有别人,在你屋里打地铺也不行,你睡觉不能听见第二道呼吸声,觉得闹心。”

    邢剪面色漆黑地背过身去,好生生的翻什么旧账,真不讨喜!

    陈子轻的手肘撑着草席起来点,下巴离邢剪的肩头一两寸高度,含糊的吐字声响在他耳边:“师傅,所以你这回是怎么……”

    邢剪耳根发红:“喝水打翻在床上,被褥潮了。”

    “那你可以去我跟二师兄那屋啊,我平时躺的位置刚好空出……”

    小徒弟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罗里吧嗦没完没了,邢剪突然翻身,大手整个盖住小徒弟的小脸蛋,将他的碎碎叨叨捂在掌心,糙着一张老脸吼。

    “师傅就想跟你睡!”

    第85章 春江花月夜

    陈子轻双眼瞪大,呼吸滞了几秒,极快地打在邢剪掌心里,受阻带来的晕眩让他手脚发软,下意识张开嘴喘息,带起一片潮意。

    青嫩脸颊随着呼气吸气,一鼓一鼓地贴着粗粝皮肤,嘴里的分泌物逐渐增多被他咽下去,湿润声响十分清晰,像捕兽夹中的猎物在呜鸣。

    邢剪愣着。

    几根手指摸到他手掌,抓住向外扒,指尖不知轻重地扣进他皮肉,他眉头未动,气息先乱,混着些失措。

    陈子轻使劲扒开捂着他的手,氧气得以顺利进入他肺腑,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喊:“师傅,你要憋死我啊!”

    邢剪维持侧躺,粗乱有力的气息一声一声地穿透气流,砸进近在咫尺的小徒弟耳中。

    小徒弟的大喘渐渐减弱,受到惊吓般,一动不动。

    氛围又干,又湿。

    邢剪好像听见了电闪雷鸣,他被劈中,电流“轰”地就从头顶窜到脚底,背部一阵阵麻痹。

    “……师傅?”

    耳边传来小徒弟模糊不清的唤声,字音里浸泡着裹挟春潮味的津液,引人品尝,汲取,与他翻搅到天明。

    邢剪猛地爬了起来。

    陈子轻看他要走,奇怪道:“你不是想跟我睡吗,又不想啦?”

    邢剪跨步的身形顿时一僵,他蹲下来,烫热的大手合拢在面部,暴躁地搓动几下,要被小徒弟磨死了。

    陈子轻问了一句就不问了,他扯出压在下面的被子,背过身盖上,脑子成了浆糊,因为白天照顾秀才累的,也因为邢剪的行为。

    靠外的草席陷下去一大块,邢剪躺了回去。

    幽暗寂静的小屋里睡着三个人,两个故事。一个故事以生离死别首尾,另一个则像是未开始,将开始,已然开始。

    “师傅。”

    邢剪如临大敌,小徒弟又要折磨他了,他低声:“嗯。”

    “你来的时候有看到阿旺吗?”

    邢剪:“……“这时候提条狗作甚,多煞风景!

    邢师傅很不爽:“不就在院子里。”

    陈子轻放在被子里的脚有点痒,他动了动,困困地问道:“那阿旺怎么不叫?”平时不光见到陌生人,有熟人阿旺也会叫两声。

    “噢……我知道了……”他拖长了音调自问自答,“阿旺怕你。”

    身后被子掀起来,夜风跑进来的同时,邢剪躺到他旁边,他挪了挪,腾出更大的空位。

    “不说了不说了,我睡了。”

    没过多久,陈子轻的呼吸声变得均匀。

    邢剪随之放松下来,他从没和人同床过,想想就闹心。如今他自己主动促成了这个局面,也确实闹心,只是原因不同。

    背对他的小徒弟手一挥,横在他胸膛,接着是腿。

    直接就背面变成正面,口鼻抵着他的胳膊,他那块皮肤痒得要命。

    邢剪的右手掌握成拳头,手背青筋直跳,粗犷的指关节泛出隐忍的白来,漫长的几瞬后,他豁然将右手撑在小徒弟的身子另一侧。

    小徒弟睡在他的阴影里,无处不柔软。

    他向来坚硬宽阔能避风挡雨的背部绷成凶猛困兽进攻弧度,眉眼下压到极致,发着可怕的狠光。

    如果小徒弟在这时醒来,怕是会吓到。

    没有如果。

    一切都不会发生,就此时此刻而言。

    小徒弟睡得很香甜,毫无防备地袒露着肚皮,心脏,大动脉,以及搭上来的腿。

    邢剪艰难地平复了许久,他准备入睡之际,屋顶传来劈里啪啦敲击瓦片声,下雨了。

    屋外下,屋内也在下。

    秀才无所谓屋子漏不漏,只要他的书不淋到雨就行,但师徒打地铺的位置遭殃了。

    陈子轻睡着睡着,脸上一凉,开了朵水花,他迷糊着醒来,又是一朵。

    “漏雨了?”陈子轻茫然地摸着流到脖子里的水,捻了捻指腹,他顿时惊醒,“师傅,漏雨了!”

    压根没睡的邢剪装作被吵醒:“漏就漏了,瞎叫什么。”

    “水都掉我脸上了,我这不能睡了。”陈子轻为了不让被子湿掉,就用脑袋接屋顶滴下来的水,凉意刺穿头顶心,他被冰得嘶了一声,倒春寒,冷成个球。

    邢剪被小徒弟的傻样惊到,半晌才回神,他啼笑皆非地呵口气,起身将小徒弟夹在左胳膊里,空着的那只手捞起被褥放到干燥处。

    陈子轻正要说话,邢剪就把他丢在了被褥上面:“在这等着!”

    邢剪明明残缺了一只手掌,生活上却不受影响,他显然早已找出平衡,接受并习惯残肢。

    陈子轻想,原主来义庄的时候,邢剪的左手掌就已经断了吧?

    【无论是你,你的二师兄,还是最早被收留的大师姐,你们第一次见师傅时,他的左手断掌都是愈合的陈旧疤口。】

    陈子轻抿抿嘴,邢剪把管琼带去义庄那年才十四岁,疤口都陈旧了,说明他的左手掌是幼时断的,怪不得他单手用得这么自然.

    地铺很快就被邢剪挪到不漏雨的地方,空间狭窄不少,躺两个成年人很挤,更别说其中一个体型那么大只。

    陈子轻举着蜡烛在屋内张望一圈:“我去秀才床上凑合一晚。”

    邢剪沉下脸:“不行。”

    陈子轻说:“这有什么的啊。”

    “不行就是不行!”

    陈子轻赶紧去看秀才,生怕他醒来,醒了铁定又要哭。

    “你小点声。”陈子轻瞪火气极大的邢剪,“要是秀才醒了,你哄啊?”

    邢剪面色涨红:“老子哄他?”

    “那你就别吼。”陈子轻坐到被子上面,靠着墙说,“你睡吧,我就这么睡。”

    邢剪眉头打结:“墙是湿的,你睡个屁睡。”

    “哎呀,别管我了。”陈子轻哀求。

    邢剪看过去,烛光照在小徒弟眼里,烧在他心里。

    他把蜡烛吹灭,拽住小徒弟往被子里一塞,自个靠墙闭眼,在小徒弟张嘴前喝斥:“你再不睡,我就把秀才踹醒。”

    陈子轻连忙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天快亮的时候,雨没停,曹秀才的痛哭声扯到了陈子轻的神经末梢,他打起精神,匆匆套上鞋袜去送关心。

    曹秀才眼眶充血满脸都是泪,他哭着笑道:“崔兄,我看到彩娘了。”

    陈子轻在心里唉声叹气:“她到你梦里了啊。”

    “不是,不是在梦里。”曹秀才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她就坐在那里,看着我。”

    陈子轻顺着他盯的方向望去,那是桌边的一把椅子,离草席不远,彩云的鬼魂来过?

    好像在任务世界,死了的人基本不会变成鬼出现……

    特殊情况也是围绕任务。

    陈子轻没跟秀才辩论真假:“那她有和你说话吗?”

    曹秀才眼神暗淡凄惨:“不曾。”

    陈子轻被秀才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悲苦呛得心理不适,他既不过度乐观也不过度悲观,就在两者之间,平平稳稳地走着活着,多努力都理解不了秀才的心境。

    不理解就不理解了,也不是什么事都要理解。

    尊重就好了。

    陈子轻欲要去给秀才倒水,冷不丁地听见他道:“她怨我。”

    “崔兄,彩娘怨我啊!”曹秀才悲痛欲绝。

    陈子轻拼了命地安慰:“她要是真的怨你,就不会来看你了。”

    曹秀才摇头:“她是来带我走的。”

    陈子轻心头一跳,秀才可千万不要殉情,追随彩云而去。

    “不会的不会的,真爱一个人,阴阳相隔了也只会希望对方幸福,而不是带去阴曹地府。”陈子轻说,“彩姑娘是真的爱你吧。”

    曹秀才哑声:“我从未怀疑过她的情意。”

    陈子轻神情真挚:“所以啊,她只求你这一生平安喜乐,来生再和她相遇。”

    曹秀才潸然泪下。

    陈子轻忽然回头,邢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背靠墙壁,长腿大刀阔斧地屈起来,双目瞪着他。

    “……”陈子轻用嘴型说,“师傅,你先回去。”

    邢剪穿上鞋就往外走。他在小徒弟松口气的那一瞬吼一嗓子:“你不要洗漱,填饱肚子?”

    陈子轻飞速去看秀才的反应,期待他不要丢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

    秀才终于注意到了屋内的第三者,他疑惑道:“崔兄,你师傅为何在我这里?”

    “我在你这睡,他不放心就来看看。”陈子轻很开心秀才还愿意问彩云以外的人和事,“当时太晚了,我们便挤了一晚。”

    曹秀才看向好友的地铺,实在是狼狈。好友担忧他的身体,怕他轻生,多次开导安抚,用心良苦。

    他对不起彩云,也对不起好友。

    “崔兄,你随你师傅回去吧。”曹秀才用袖子擦脸,承诺道,“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彩娘想我好好的,我就好好的。”

    “你能这么想,彩姑娘地下有知,会高兴的。”陈子轻摸着饿扁的肚子说,“那我先回义庄,待会来给你送吃的。”

    随后又来一句:“对了,秀才,外面还在下雨,我拿走你的伞啊。”

    曹秀才苍白清秀的脸浮起一抹淡笑。

    陈子轻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小屋门口,邢剪在那背身站立,等他走近了,才去开门。

    院里的地稀烂。

    陈子轻就要下脚,一只手掐住他的胯骨,把他提起来,他被甩到了一块健朗的背上。

    “师傅,我自己可以……”

    陈子轻话没说完,邢剪就背着他踏进了细雨和烂泥里。他后知后觉地撑起油纸伞,打在他们头顶。

    小雨珠成片地掉在伞面上,蜿蜒着滑下来滴滴答答。

    “自己夹紧腿。”邢剪提醒挺着上半身的小徒弟,只手按着他的腿肉上移,托住他颠颠的圆滚滚,空荡的左宽袍在风雨中摇摆。

    陈子轻不好意思地把腿紧紧夹在邢剪腰侧,脚在他腹部勾绕住。

    二人走到半路,魏之恕持伞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快步迎上他们,道:“师傅,我正要去接你和小师弟。”

    “回吧。”邢剪颔首。

    魏之恕落后半步,凉唇虚挨着师傅背着的小师弟:“你多大了,还让师傅背你。”

    陈子轻说:“是师傅要背的。”

    魏之恕尚未言语,便听见师傅来一句:“对,我要背的。”

    再瞥小师弟,他把脑袋躲进伞里,什么也看不见。

    魏之恕渐渐走慢,收伞看前方的两人,他们忽略他了,无视他了。

    “二师兄!”小师弟的喊声传来。

    魏之恕重新撑伞抬脚,哼,算你有良心.

    雨下了半天,义庄只来了一个客人,给自己订棺材的,谈成后付了定金,管琼送她下土坡,她是乡里蛮有名的媒婆,职业习惯让她唠嗑的话题都绕不开相关内容。

    “管姑娘,你可想过为自己寻一门亲事?”

    管琼不紧不慢道:“平常人家谁会让子嗣娶一个义庄伙计。”

    媒婆拿着帕子擦白胖的脸跟脖颈:“话是那么讲没错。”

    她从伞下打量这管姑娘,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在义庄做事很晦气,不止影响自身,也会影响身边人,嫁娶都十分艰难,不过……

    “你师傅常年在江上捞尸,大多时候分文不取,那是积大德,他长得又那么端正,那么高,那么壮,一看就能扛家能上炕。”媒婆说到这,老不羞地用帕子掩嘴笑出了声,“能让人出了月子又怀上,一年到头都在炕上。”

    管琼举高伞,冷冷看她。

    媒婆打了个抖,她暗自白眼,老娘要是年轻个十岁,必定想方设法拿下你师傅,做你师娘。

    心里想得美,脚下一个踉跄,哎哟着一屁股坐在泥水里。

    管琼慢悠悠地把她扶起来,在她气急败坏的抱怨中开口:“走路专心些,不要分神。”

    “管姑娘说的是,我这老骨头真吃不消。”媒婆不再浮想联翩,她小心翼翼走到土坡下面,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

    马车就在路边,管琼转身要走,媒婆叫住她:“有好几个寡妇向我打听你师傅的事,托我来探他的口风,有那方面意思。”

    媒婆紧跟着就补充道:“姑娘也有。”

    管琼弹了弹斜飞到身前的雨滴,淡淡道:“这事你不必与我们做徒弟的说,只要师傅满意,我们便满意。”

    媒婆以为义庄唯一一个姑娘会在交友的环境限制下爱上自己的师傅,她这才试探一番。

    如今试探过了,发觉不是那回事,媒婆喜道:“那我可要紧着时间张罗张罗!”

    “慢走。”管琼返回义庄,她上坡途中感应到什么,抬头见是黑狗,它在坡上淋雨。

    “阿旺,小师弟让你来接我?”

    黑狗冲她叫了几声。

    管琼提步上坡,将伞分它一半:“进来点。”

    黑狗抖了抖皮毛上的雨水才过去。

    “阿旺,或许师傅的钱箱就要有女主人了。”管琼难得揶揄。

    义庄里的邢剪打了个喷嚏。

    陈子轻下意识就把喝了一口的姜汤递给邢剪,反应过来时想撤回去,碗口却已经被他扣住,拽走,喝了个精光。

    “师傅,你给我留点啊。”陈子轻急得站起来。

    邢剪把空碗放桌上:“锅里不是还有?”

    “我好不容易放凉的。”

    邢剪没见过比小徒弟更会胡说八道的人,确切来说,是认真地胡说八道。听的人不仔细点就会上当。

    这个天气,一碗姜汤放一会就凉了,怎么叫好不容易,他不懂。

    小徒弟是如何说出口的,是不是把他这个师傅当傻子。

    邢剪扫一眼对着嘴角耷拉的小徒弟,他任命地拿走空碗去伙房,背后是透满关切的问声:“师傅,你去哪?”

    “不就是去给你盛姜汤,还能去哪?”邢剪的字里行间饱含浑然不觉的宠溺。

    陈子轻目送邢剪过门槛,他双手托腮:“小半碗就好了。”

    尾音一落,魏之恕就进来了。

    陈子轻等着他问“师傅早上怎么会跟你一起从秀才家里出来”,理由都想好了。

    哪知魏之恕没问,他坐在邢剪坐过的位置,一言不发。

    陈子轻嗅出不对劲:“怎么了?”

    魏之恕眯起眼睛看他良久:“暂时不想说。”

    陈子轻:“……”

    “我去秀才那边,一会师傅过来,你帮我说一下。”他伸着懒腰起身,困死了,昨晚根本就没睡好,也没睡够.

    小师弟走后,魏之恕坐在椅子上没动。直到师傅进屋,他才在转瞬之间掩去神色。

    “师傅,对于转性后的小师弟,我个人蛮喜欢的,你呢?”

    邢剪的面部肌肉怪异地抽了一下。

    “从前的他好,如今的他也好。”魏之恕支着头,懒洋洋道,“像两个人。”

    邢剪将小半碗姜汤往桌面一按:“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人总会在经历一些事后,发生改变。”

    魏之恕一笑:“天翻地覆的改变?”

    邢剪调整左手假肢,掷地有声:“天翻地覆的改变。”

    “师傅年长许多,我信。”魏之恕看了眼碗里的姜汤,这是他被管琼叫起来,摸黑煮的,一大锅。

    “小师弟又去找秀才了。”

    “随他去。”邢剪摩挲温热的碗边,“你多看着他,张家小妾出殡前都不准他去乡里。”

    魏之恕苦笑:“我哪看的住,还是师傅你来吧。”

    邢剪瞪眼,我就能看的住?

    “那小妾过三日就出殡了,到时忙完了,带他去县里逛逛。”

    ……

    然而意外的是,小妾没有出殡,张家甚至都没来抬走付过银子的棺材,她的尸体不知埋哪了。

    老百姓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地位卑贱的小妾死后设立灵堂已经少有,还想风光大葬吗?娘家不来人接走,那就席子一裹,随便找个地儿埋了就不错了。

    这始料未及的情况打乱了陈子轻的计划,他去张家正门口,自称是孙班主的朋友,让护卫帮忙通报。

    护卫不肯。

    陈子轻给他铜板,他依旧不理会,显然是看不上几个铜板。

    “赶紧走!”护卫轰着,作势要打人。

    陈子轻把铜板揣进袖子里:“行行行,我走。”

    本想趁着彩云出殡看她小臂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现在看不成了,怎么办……

    虽然猜的答案八九不离十,但到底还是和证实隔了一层薄膜。

    陈子轻心烦意乱地走到街上,一辆马车朝他奔来,停在他面前,车上的邢剪撑着腿部,俯视他沮丧的小脸:“真不去县里玩?”

    “不去了。”陈子轻哪里有心情游山玩水。

    下一刻,他的内心生出几分迟疑,小助手让他在这个世界换种活法,旅行交朋友融入生活,他一进来就决定好了要试试,所以,要不他还是去吧。

    他离开乡里一两日,说不定回来的时候有意外之喜。

    而且县里没准有收获呢。

    陈子轻走近些,抓住邢剪的手臂:“师傅,我去县里。”

    “那还不上车?”邢剪雇的马车,没车夫,他自己赶车,“你大师姐跟二师兄在驿站等我们,快点。”

    陈子轻爬到车上:“不行啊师傅,快不了,我们得先回义庄,我去接秀才,我还要跟阿旺打个招呼,让它看家机灵些。”

    邢剪那面色当即就难看起来:“我们师徒四个游玩,你带秀才?”

    陈子轻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师傅你行行好。”

    邢剪:“……”.

    马车到底还是赶回了义庄。

    在陈子轻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曹秀才终于愿意加入这趟短暂的游玩行程。

    曹秀才想去拜访彩云的爹娘,他记得她说二老在县里生活。

    陈子轻拉着秀才走到门口,忽地听他道:“崔兄,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换身衣衫。”

    这个阶段的秀才还在意穿着啊?陈子轻难以置信,他怎么有种秀才回光返照的错觉。

    不多时,曹秀才穿着陈子轻没见过的蓝色长衫出来。

    陈子轻感叹,果然人靠衣装,哪怕秀才憔悴瘦弱,依旧被衬出了几分气色。

    “秀才,你什么时候去绸缎庄购置的新衣裳?”

    曹秀才轻轻地抚摸衣袖,眼前是彩云一针一线缝制的画面,他温柔道:“这是彩娘为我做的。”

    陈子轻一怔,怪不得秀才临行要换上这件长衫,原来是睹物思人,他夸道:“很适合你。”

    曹秀才眼角发红:“是啊。”

    陈子轻想到了个事,秀才还不知道彩云没出殡,待会儿抄小路走吧,不过大街了。

    ……

    邢剪一听小徒弟的要求,就很烦。

    “师傅,秀才多可怜啊。”陈子轻把车帘子拉好,很小声地说了秀才病怏怏的原因,两三句话概括的,没细说。

    邢剪一截一截收着马鞭:“师傅要赶马车,不可怜?”

    “那我赶吧。”陈子轻自告奋勇,“你坐到后面去,我来赶车。”

    “前面就这么点地儿,你那屁股能坐得下?”

    陈子轻:?

    这算不算人身攻击啊?

    第86章 春江花月夜

    邢剪赶着马车出街市,小徒弟没到马车里,就挤在他旁边的车板上面,视线直嗖嗖地东张西望,哪都好奇。

    两匹高头大马踏踏前行。

    邢剪把马鞭换到假肢上,腾出右手伸到后面抓背,拿回来时差点碰到小徒弟的屁股,他两道剑眉拧出“川”字:“去马车里面,别在这烦师傅!”

    陈子轻说:“我陪你聊天不好吗,你一个人多没劲。”

    邢剪心道,你在,我是有劲,该有劲的地方不该有劲的地方都激昂热烈,像一头见到鲜艳色彩被刺激到的公牛,叫嚣着想顶个透。

    他把缰绳跟马鞭一齐扔进小徒弟怀里:“你来赶。”

    陈子轻看一路车马行人看得兴起,他迷茫地捉住要往下掉的那两样东西:“又让我赶啦?”

    邢剪宽袍前襟不羁地松垮着,腿交叠着盘在一起:“你非要坐这,不赶车干甚,直走到驿站,赶吧。”

    纯粹是看不惯小徒弟清闲。

    陈子轻扬鞭在半空甩了一下,他在马匹提速的颠动中喊道:“那你去马车里!”

    邢剪鼻子出气:“马都跑起来了,你让师傅去里面?怎么去?用嘴去吗?你是不是要看师傅摔成王八?”

    陈子轻:“……”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他边拉缰绳降速,边在心里吐槽。

    过不了一会,邢剪掀开竹帘进马车,腰背弓出憋屈的弧度向里钻的瞬间,左掌假肢在小徒弟的发顶揉了一把,在他反应过来前放下了帘子。

    靠着车壁的曹秀才仓皇擦拭眼泪:“邢师傅。”

    邢剪大剌剌地坐在对面:“你不在清早读书扯你那些歪道理,义庄清净多了。”

    曹秀才心中并未产生一丝不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从前争得面红脖子粗是在护读过的书,后来发现他没资格护书,所以他便不争了,再不争了。

    正当曹秀才要为过去的行为道歉时,他听邢师傅道:“我家老幺多在乎你这个好友,你该比外人更清楚。”

    曹秀才顿时羞愧难当:“曹某清楚。”

    “那麻烦你也想着点他。”邢剪眉间耸出深痕,目光凌厉逼人,“因为你,他这几日没睡过一个好觉。”

    曹秀才抬了抬头,见对面人双眼长有几条血丝:“邢师傅你也……”

    “这你就不要自作多情了。”邢剪撩他这边的布幔向外看,“我如何都不是为你。”

    曹秀才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轻言轻语道:“我感激崔兄,也敬佩他,对他心怀愧疚,如果不能弥补我的过错,我怎会走呢。”

    邢剪对着漫天日光,突兀道:“情是何种滋味?”

    曹秀才怔了下,大老粗竟然会为他这个问题,当真是世态多变,他喃喃自语:“喜怒哀乐,酸甜,苦,咸,涩……数不清。”

    邢剪利落分明的下颚线一绷,麻烦。

    他将视线从布幔外撤回来,打量清瘦的落魄秀才:“人既死,不必多伤神。”

    曹秀才垂眼拉了拉左右袖口,他慢慢地呼吸,像在竭力隐忍着某种粉身碎骨般的情绪:“控制不住的,等你失去了,你就会明白我……”

    气氛骤然剧变。

    邢剪的面色黑沉,眼神恐怖,好似要吃人。

    曹秀才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伤了邢师傅,忙不迭地起身,头撞上车顶忍痛道歉,他那话真是太不该了,言多必失!

    “邢师傅,我回去就抄经书为你祈福,祈求上天让你和你将来的娘子白头偕老相爱一世。”

    邢剪周身稠密的怒气一凝,娘子?他不自觉地想象对着什么人叫这声称呼时的情形,不免腹部一抖。

    邢师傅很明显地走起了神。

    曹秀才不敢再出声了,他脑子不清醒,万一再说错话,邢师傅不打他,他也要打自己。

    马车内静了下来,隔着竹帘能听到赶车的少年时不时地发出“驾”“吁”声。

    邢剪没出去,直到把大徒弟跟二徒弟接上车,他才去外面替换小徒弟。接下来的路小徒弟不认识,不知道该怎么走.

    陈子轻赶马车过了把瘾,这一路上过几里地就出现一个长亭,相当于现代社会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

    但高速公路上的歇脚地没有古时候多,他不止看到了长亭,还有车马店,驿站和客栈,专门用来提供人和牲口的住处,粮食水源。

    为什么安排这么多呢,慢啊。

    汽车限速都比牲口拉车方便不知多少倍,因为一旦快了,驴马就吃不消,人也吃不消,豆腐渣子路更吃不消。

    就这还是官道。

    陈子轻坐在马车里,趴在布幔边伸着脑袋看路,车马轮子压的印子日积月累形成坑坑洼洼的沟壑,那里头夹着牲口经过风吹日晒融进去的粪便。

    “师傅,不能快点儿吗?”陈子轻朝前头大喊。

    “快了你能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马车也会散架!”

    陈子轻撇撇嘴,敢情电视里马车在山野路上狂奔是戏剧效果?

    邢剪吼:“头伸回去,坐好了!”

    接着就训斥二徒弟:“魏二,你是死的吗,能不能看好你小师弟!”

    魏之恕正在想事情,无辜被训,他睨了小师弟一眼:“听到了吧,你捣蛋,师兄就要受牵连。”

    末了看向没被波及的管琼:“大师姐,师傅怎么不叫你看着小师弟?”

    管琼双手抱臂:“男女有别。”

    魏之恕扯扯唇,好一个男女有别,师傅没事吧?

    瞥见小师弟挪到秀才身边,他凉飕飕地呵了声,得亏秀才不是女子,否则师傅棺材都顾不上打,成天拎着小师弟的耳朵教训,并抽出裤腰带把小师弟栓裤腰上。

    陈子轻不知道魏之恕的想法,他小声问秀才渴不渴饿不饿,他们带了水和干粮。

    秀才始终摇头,他不愿给好友添麻烦。

    陈子轻发愁地抓抓脸,不多时,他朝着秀才那边的肩头一沉,秀才靠了上来,睡着了。

    秀才睡会也好,陈子轻揉着眼睛随意一瞥,注意到了秀才的衣襟跟袖口布料里有金线,像流动的金光,那个彩云的手真巧,她和秀才有缘无份啊。

    陈子轻想到秀才的亲事就更愁了,不知道他用顺其自然能不能换来“柳暗花明”.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从一片人烟密集的村镇边穿过去,停在林子边上。

    秀才没醒,陈子轻慢慢把他扶到车座上面,轻手轻脚地走到竹帘前,手还没拨,竹帘就被外面伸进来的一只手给撩开了。

    那手大得能当扇子,每处骨节都突出粗硬,掌心到指腹的茧子厚又多,不美观不精致毫无赏心悦目的价值,倒是很长。

    陈子轻探出头:“师傅。”

    邢剪看他眼下青色:“我还以为你要我把竹帘撩到天黑,你才出来。”

    陈子轻嘿嘿。

    邢剪凶道:“笑个屁!”

    陈子轻闭上嘴巴要下车,可邢剪站那没有要走开的意思,他只要转到另一边。

    “你在车板上扭来扭去,扭什么?”

    陈子轻:“……”他刚要解释,邢剪就直接把他捞下去,往地上一放,带起的劲风吹动落叶,颇有些许江湖的味道。陈子轻在心里尝试解锁信息,我的师傅会轻功吗?

    【你的师傅会很多,不包括轻功。】

    陈子轻把落叶踩得沙沙响,那他后面会不会去刀光剑影的任务背景呢,再说吧。

    邢剪扔给满怀心事的小徒弟一块饼:“你大师姐跟二师兄牵马去河边喝水了。”

    陈子轻啃了口饼,干巴巴的在他齿间撕扯,他嚼了半天都没烂掉,索性裹着当糖果:“那我去洗把脸。”

    衣领被拽住,那压倒性的力道把他转个边。

    “去上游。”.

    吃水江让乡县遥遥相望,走水路去县里更方便,却没沿途风景,正值春日,景色秀丽,不看可惜,。

    邢剪站在绿荫前,看背对他蹲在河边洗脸的少年,手上是缺了个口的饼。

    那个缺口偏向月牙形,边缘是齿状。

    邢剪瞪鬼魅魍魉一般瞪着,怎么留下的咬口都招人?

    陈子轻甩着手上的水回头:“师傅,路上会有打劫的吗?”

    “你好像很期待。”邢剪没从小徒弟的语气里听出不安紧张,“那在下个驿站换小道走?”

    “别别别。”陈子轻忙摇头。

    邢剪将土块踢出去,那土块落到水里,砸出的水花惊得小徒弟颤了颤,他豪放地大笑起来。

    陈子轻气汹汹地冲到邢剪面前,他的衣服上有自己洗脸弄上去的水,也有土块砸进河面溅打到的水珠。

    “师傅,你怎么像小孩!”

    邢剪扬高眉毛:“你师傅全身上下有小的地儿?”

    没有。陈子轻无话可说。

    一滴水顺着他稚气未脱的脸颊滑下来,晃悠着凝聚在他小尖下巴上荡秋千,他还未曾察觉,就有一根手指为他刮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邢剪已经把饼塞他嘴边,他反射性地张嘴衔着。

    “在这等师傅。”邢剪转身去洗脸洗手提神。

    陈子轻半晌咕噜咽了咽口水,伸手去摸被碰的下巴,他用牙齿一下一下磨碾着嘴边的饼,不知道在想什么。

    察觉背后有人,陈子轻猛一扭头:“大师姐,二师兄。”

    魏之恕跟管琼各牵一匹马,似是才来的,他们立于林间,尽显青年风貌,有种在拍电影的质感。

    “要学骑马吗,小师弟!”魏之恕朗声。

    陈子轻会骑,原主不会,他索性摇头,免得演不出第一次骑马的状态露出马脚。虽然他的马脚也藏得不严实.

    林子旁有个佛像,贡品上面有草叶,经过的行人多数都不会下来拜一拜,除非是要歇息一会,顺便拜个佛。

    管琼把马栓上就去拜佛。

    陈子轻愣了愣,压低声音问拴另一匹马的魏之恕:“二师兄,大师姐信佛啊?”

    魏之恕一顿:“你不知道?”

    不等陈子轻说话,他就斜眼道:“也对,你不知道,邪祟怎么会知道。”

    陈子轻干笑:“二师兄你忘了吗,我掉江以后就不记得很多事了。”

    魏之恕嗤地拍了拍马背:“大师姐脖子里挂着小佛像。”接着神秘兮兮道,“这是秘密,小师弟,你不会把二师兄供出去的吧?”

    陈子轻严肃地摇头。

    这师徒四人之间,各有各的秘密,不流通啊。

    忽有马蹄声迅疾而来,陈子轻被魏之恕拉着走到马车后面,一对人马卷着尘土远去。

    陈子轻躲在马车边望了望:“二师兄,最前面那匹马上的人好像是姜家大公子。”姜明礼怀里有个男的,身边看样子都是他的护卫。

    魏之恕拍打衣裤上的灰:“不用管。”

    陈子轻收回视线抹把脸,随口问道:“你跟那姜大公子还来往吗?”

    魏之恕突然就恶劣起来:“不是让你别管了吗?”

    陈子轻:“……”得嘞,那就是还在来往。他偷瞄魏之恕,姜明礼很喜欢吃鸡,你家里养的鸡别被吃喽。

    说起来,明儿就是这个月最后一日,他必须问邢剪借银子给魏之恕抓药,拖不了了.

    马车在天黑前赶到了县里,陈子轻见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他透过布幔看琳琅满目迷花了眼。

    一行五人要在这里歇一晚,客栈酒楼挑了又挑,落脚地最终选在长街尽头。

    小二把肩头的布拿下来,拖出几张凳子擦擦:“几位客官,里面请。”

    陈子轻一路上坐够了,屁股酸麻,他站桌边和大家一起点菜,等菜上桌了才坐。

    车马,饭菜住宿都是邢剪掏钱。

    陈子轻从管琼口中听闻此事大惊失色,筷子上的萝卜丁都掉在了碗里,抠门鬼不抠门了?

    “你怎么连个萝卜丁都夹不住?”邢剪端起那盘宫保鸡丁,拨了一些给小徒弟,撂下盘子接着吃喝。

    小徒弟没吭声,也没吃萝卜丁,就用两只圆不溜秋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像是灵魂出窍。他猛拍桌子,小徒弟终于扑扇着睫毛垂头吃饭。

    一顿饭吃得还算温馨,管琼先放下碗筷,她去订房:“要三间房,一晚。”

    掌柜的拨算珠:“三间下房,一共……”

    “上房。”管琼打断。

    掌柜的停下拨珠子的动作:“姑娘,你先看一下上房的价位。”

    “看了。”管琼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就上房,出来玩以舒坦为主,我师傅的意思。”

    掌柜越过她瞧一眼坐姿狂野随性的男子,连声笑道:“那稍等。”他从后面挂着的房牌上取下三张递过去,“拿好。”

    管琼把俩张房牌送到桌上,自己拿了一张上楼歇息,她不关心四个男的怎么分房。

    陈子轻都没考虑,他当然是跟秀才一间。

    邢剪不动声色地瞪了眼压根就把自己当首要人选的小徒弟,他的双手“啪”地按着桌面,在看过来的三道视线里咬着牙关离桌,上街散心去了。

    要是邢剪知道他一走,二徒弟就点了一壶酒,他怎么也不会走。

    魏之恕想的是,秀才那不死不活的德行太拖累小师弟,不如让秀才大醉一场,醒来说不定就能有个人样。

    曹秀才没喝过酒,第一口就让他哭了:“好苦。”

    话落就把杯中剩下的酒液全部灌入口中,他呛声咳嗽着为自己斟第二杯,好友劝都没说,既以开场,就必须尽兴。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秀才喝得伶仃大醉不省人事:“二师兄,这样真的有用吗?”

    魏之恕闲闲地转着酒杯:“死马当活马医。”

    “秀才又不是死马。”陈子轻叹着气站起来,准备把秀才搀扶到房里躺着,魏之恕先一步把人扛上了楼。

    “小二,劳烦你领一下路!”陈子轻叫了声就匆匆跟上魏之恕。

    秀才被放到床上时毫无反应,他不发酒疯,喝醉了就蜷缩起来睡觉。陈子轻期盼他做长梦,醒来重新出发。

    魏之恕趴在陈子轻背上,头偏着,呼出的酒气打在他脖颈里:“小师弟,你陪二师兄去个地方。”

    “哪啊,你以前去过吗?”

    “今晚是头一回。”魏之恕颧骨发红,有几分醉意,“去了就知道了。”.

    邢剪散心回来,桌上酒菜早收走了,他的二徒弟跟小徒弟都不在客栈,找小二一打听,说是往南走的。

    小二还透露,个高的好像说要去什么好地方。

    “那条街上只有一个好地方。”

    “对断袖而言。”

    邢剪揣着被这两句话烧起来的怒火闯入“兼风馆”。

    这个时辰馆内生意火热,一楼大厅的圆台上载歌载舞,围着一圈寻乐子的。

    皆是男子。

    邢剪的体格面貌出现在这里,如同唐僧进了盘丝洞,他瞬间就被多双眼睛里射出的粘丝缠上了。

    更有甚者,仗着姿色前来假意询问,实则卖弄。

    邢剪把装作站不稳要摔他怀里的少年人推开,全无怜香惜玉之态:“滚!”

    那是馆内仅次于头牌的小官,老鸨急了,他满身浓重脂粉味地走过来:“这位官人,温柔乡里可不能粗野鲁莽,我这的哥儿们会吓坏……”

    邢剪头都要裂了,他低吼着打断,快速描述两个徒弟的相貌特征,让老鸨带他去。

    老鸨还想打他的主意,却见他握住楼梯护栏,没见怎么用力就听咔嚓一声响,前不久才刷过漆夫的木头断裂了一块。

    周遭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连成紧绷的氛围。

    有打手要上前,老鸨暗自使眼色,他阅历丰富,看出来人不好惹,便没再动其他心思。

    “官人要找的两人我有点印象,我这就带官人去。”.

    邢剪找到小徒弟的那一刻,他像是江上遭遇疾风骇浪的船只,在天地旋转中颠簸飘荡许久,万幸地得以靠岸。

    小徒弟完好无损,只是在听小官抚琴。

    而他的二徒弟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一副要被他抽死的模样。

    门被他大力甩上,琴声戛然而止,小官战战兢兢地躲到了他的小徒弟身后。

    陈子轻眼皮直跳地挪到一边,小官又往他身后躲,他扭头蹙眉,帅哥,你不要害我了!

    小官是个看起来很会解乏的好相貌,垂眸不语都是一景。

    这一幕落在邢剪眼里分外刺眼,他一拳砸在门上。

    陈子轻磕巴道:“师,师傅。”

    邢剪没立刻发火,他把小官提出去,才跟小徒弟算账。

    陈子轻没想到魏之恕会带他来古时候的gay吧。他怀疑魏之恕以前就想见见世面,只是怕出洋相才没付出行动,这回拉上他作伴,给自己壮胆。

    圈内市场看过了,人点了,银子花了,魏之恕却碰都不碰,他只听琴声喝酒,挺风雅的样子,实际就是装逼,嫌人赃。

    陈子轻起先埋怨,渐渐便觉得琴声真好听。

    再就是现在了。

    陈子轻长话短说,老实交代,一点都不敢隐瞒。

    邢剪胸膛起伏的弧度慢慢收小,他摩挲左手假肢的姿态近似漫不经心,整个人异常沉默。

    陈子轻偷偷看他,二徒弟是个断袖,这确实需要时间来消化。

    “师傅,不如我们先……”

    陈子轻猝不及防被砍断话声,他没想到邢剪不到一分钟就消化完了,要么接受能力高,要么早就有数。

    邢剪一脚踹在醉成烂泥的二徒弟身上:“老幺,你二师兄醉了,待会回客栈我就把他泼醒,吊在房梁上抽到天亮。”

    陈子轻提心吊胆:“是我和他一道来的。”

    邢剪徒然用骇人的语调道:“急什么,你也跑不掉,一样要被师傅吊起来抽。”

    陈子轻犹豫着提出恳求:“师傅,那你抽我屁股可以吗,我屁股肉多。”

    “……”

    邢剪握住小徒弟纤细的脖颈,手掌上移扣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仰起脸。

    陈子轻眼见邢剪一寸寸地逼近,近到能捕捉他气息中饱含的铁锈味,口腔里不知道哪破了。

    就在邢剪紧抿的唇微张时,陈子轻肠胃不适地捂住嘴:“师傅,我有点想吐。”

    邢剪的面部黑成锅底,他啪啪打在小徒弟屁股上:“现在知道难受了?我让你跟你二师兄跑这来鬼混!”

    没舍得多打,只打了两下就带人去吐.

    同一时间,张府。

    上了年纪的吴管家在做例行的巡查,防止有值班的家仆偷懒打瞌睡。

    在走到属于老爷院子外的时候,他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门口身材高大的孙护院正巴结似看着自己。

    “吴管家,老爷他还没睡呢。”孙护院说道。

    “嗯,最近府里事多,千万要小心护卫知道吗?”吴管家嘱咐道。

    “小人知道的。”孙护院欲言又止,“只是……”

    “有什么话就说。”

    “自从那个小妾死后,小人就总觉得有点心慌,张府……不会再出什么事吧?”孙护院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哼!还能出什么事?”吴管家脸色一冷,道,“这里是张家,谁敢来这里找麻烦!”

    把孙护院训斥了一顿后,吴管家就背着手返回自己的小院了。

    管家的院子离张老爷住的地方并不远,属于张家的内院,虽然面积不大,但对于独居的吴管家来说,却是有些冷清了。

    他的原配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府里的事务十分繁忙,他便没有再娶。

    夜色渐凉,吴管家打水洗了把脸,又自己打了点热水倒进木盆里,他坐在堂里的一把木椅上泡起脚来。

    热气一缕缕地升腾,吴管家舒服地眯着眼,不知不觉中,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今晚的月色有些朦胧,吴管家眯缝着的眼中,隐约看见院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站在井口山,看不清容貌。

    吴管家被吓了一跳,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连忙镇定心神,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擅闯我的院子!”

    轻薄的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吴管家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他的声音。

    那个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全身湿漉漉的,就像是刚从井里爬出的一样。

    “你……你到底是谁?”吴管家终于感到了寒意,慌忙对着院外喊道,“来人!来人啊!”

    ……

    身边传来家仆的大声呼唤:“吴管家!吴管家?”

    吴管家感觉有人在晃动自己,他连忙转头看去,发现是张老爷的贴身侍者张环。

    “吴管家!”张环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满脸的惊恐,“你……你为什么站在井口上啊?”

    “你说什么?”

    吴管家心中一凉,他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屋里,而是站在井口的边缘上,身上的衣服也湿漉漉的,向下滴着水。

    见此情景,吴管家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一幕,他不由吓出了一头冷汗,一切实在太诡异了。

    如果不是张环及时赶到,那他会不会……

    他连忙看向张环道:“你是怎么来的?是听见我叫人了吗?”

    “叫人?”张环疑惑道,“没有啊,是老爷让我来找你的,他找你好像有急事。”

    “急事?”

    吴管家一听是老爷找自己就也来不及管刚才的事情了,他连忙换了套衣服,跟着张环出了院子。

    去的路上,张环想了想,还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吴管家,你刚才的样子可吓着我了,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没,没什么。”吴管家脸色不自然地敷衍了一句。

    张环把吴管家带进了张老爷的书房,刚开门张老爷就把他迎了进来,神色异样道:“老吴,你知道吗?”

    “孙护院昨天死了!”

    “什……什么?”吴管家怔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就才刚才巡查的时候,他明明还见过孙护院。

    “孙护院白天没来,晚上也没来。”张老爷说道,“我就差人去他屋内叫他,却发现,”

    顿了顿,才道:“他已经死了,尸体都硬了。”

    张老爷喝了口冷掉的浓茶,透露出孙护院的死亡时间被推断为昨天。

    吴管家忍不住想起孙护院说的那句话,登时也强烈的不安起来,他连忙把自己今晚看见孙护院,以及后来所遇到的怪事,一同告诉给了张老爷。

    张老爷听了久久没说话,他拧着眉头,神情冷漠而凝重,最后才缓缓开口。

    “要想办法啊……不然我们张家,恐怕当真要出大事了!”

    第87章 春江花月夜

    亥时

    除了声色场以外,大街小巷的其他地方都被静夜笼罩。

    管琼站在一间房门口,房内是刺鼻的酒气,她拧了下眉心:“师傅,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用,你睡你的。”邢剪把二徒弟丢在秀才床上,让两个醉鬼躺一起。

    “那师傅和小师弟也早些睡。”管琼回房睡下了。

    房外房内都短暂地静了一瞬,被邢剪的低骂声打破,他瞪着带老幺鬼混的二徒弟:“老子明儿再收拾你!”

    邢剪从这间房转去了隔壁,他的小徒弟在泡澡,这么晚了,非要泡,小二收了赏钱才烧好一桶水拎了上来。

    “老幺,差不多就行了。”邢剪带上门。

    陈子轻的脑袋歪在木桶边沿,人已经睡着了。

    邢剪哭笑不得,小徒弟这一睡,不就等于要他半条命。

    等邢剪把小徒弟抱出木桶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擦水,再把他抱到床上,这一系列动作搞下来,岂止是用掉了半条命。

    邢剪为小徒弟穿上干净的衣裤,一个大老爷们,手抖得不成样子。

    好在最后都完事了。

    邢剪满头大汗,身上也在滴水,他扑到桌前拎起茶壶往口中倒水,倒空了还不解渴。

    索性穿着衣物跨进木桶里,还温着的水砸出巨大水花,溅得周围地面湿哒哒的。

    邢剪阖眼泡在小徒弟的洗澡水里。

    “师傅?”

    被褥里的少年伸出来一只手,在半空挥动几下,垂在床沿,他的小半张脸露在光里,嘴张合着发出梦呓:“师傅……你能不能别打我……”

    邢剪没睁眼,那里像是有食人魂的魅魔,看不得.

    一夜各有所梦。

    陈子轻被敲门声叫醒,他迷迷瞪瞪地打着哈欠问:“谁啊,这么早。”

    门外传来清悦的声音:“小师弟,是我。”

    陈子轻的昏沉睡意立即退散:“啊,是大师姐啊,你来叫我跟师傅下楼吃早饭吗?”

    “不是。”管琼道,“我要去逛早市,不知你们可有什么需要我捎回来的。”

    “早市?那我也,” ”陈子轻一骨碌坐起来,头有点昏,他缓了缓,“那我也去,大师姐,你等我一下。”

    管琼应声:“好。”

    陈子轻看一眼床外边,邢剪还在睡,平躺着睡的。他身前的那块被褥呈伞状,倒着的大V状更贴切。

    之前在秀才那儿睡一块,邢剪起得比他早,他没看到这等宏伟建筑,现在就……

    陈子轻要下床就必须从邢剪的身上跨过去,看似简单,实际也简单,只要小心点,别踩到再趴上去。

    邢剪从床这头占到床那头,脚不够位置放,就架在床尾的柱子上面,睡姿霸道,他睡着后给人的感觉跟醒来不同,气息是冷的,丝毫不奔放热烈。

    当然,全身上下的最高点除外。

    陈子轻的视线落在邢剪下颚的胡渣上,看着就硬,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放了上去。

    确实硬,扎手。

    陈子轻忍着扯一根下来的冲动,他半蹲着降低重心防止摔倒,慢慢摸索着往床边爬行。

    就在陈子轻爬到邢剪上方的时候,邢剪一条腿突然抬起来,膝盖刚好顶在他肚子上,他下意识找到扶手,并在求生本能下收紧力道,牢牢抓着。

    师傅的大师傅如果能说话,肯定骂得很脏。

    陈子轻胆战心惊地松开手在被褥上蹭蹭,有种手心被吐了一滩口水的感觉,他见邢剪没醒,不敢多待,手忙脚乱地下了床。

    窗外的天色没有凉透,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点光亮,陈子轻匆匆穿衣洗漱,头发没束就开门出去了。

    管琼看他行为仓皇,问道:“小师弟,你怎么像被狼追?”

    少有的开玩笑。

    陈子轻窘迫地打哈哈,脸红成猴屁股。

    管琼打量披头散发的少年:“你进去拿梳子,我给你束发。”

    陈子轻眨眼:“……噢。”.

    不多时,师姐弟下了楼,小二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管琼轻抚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小二,我们的马可有喂?”

    “喂了喂了,二位客官是否要去看看?”

    管琼让小二带路,陈子轻也去了,他主要是好奇客栈的后院是不是电视里的那样。

    两匹马被拴在棚里,它们没遭冷落虐待,地上一大把青草绿嫩嫩的带有水雾,应该是清晨才割了放进去的,很新鲜。

    陈子轻四处张望,空气里有烟火味,他发现有个人在偷看管琼,年纪不大,长得十分俊逸。

    管琼喂马吃了点青草,拍拍手道:“小师弟,走罢。”

    陈子轻走了几步回头,那男的怎么还在看管琼?他凑到小二边上打听,要是个歹徒,那他就去喊邢剪。

    小二干咳:“那是我家掌柜的长子。”

    陈子轻:“……”

    小二刚摆出趁机推销的苗头,陈子轻就给掐断了。

    于是小二只能送他们出客栈,假装没见到偷偷摸摸跟上去的少爷.

    早市很热闹,吃的玩的喝的看的应有尽有。

    陈子轻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钱袋,上回在孙梁成那赚的铜板没用完,他请管琼吃面片汤。

    两人在小摊前坐下来,四周浸满了太平安宁的生活味道。

    摊主在热气弥漫的大锅前现揉面,揉劲道了,利索地扯成拇指长短放进锅里,水是开的,面片进去一会就熟了捞出来。

    管琼道:“大娘,我们不要芫荽。”

    “好嘞!”

    陈子轻疑惑不解,芫荽是什么?

    【香菜,你不爱吃。】

    陈子轻吞了口唾沫,我爱吃啊,我爱到能生吃一把。

    原主不爱,那他只能不爱了。

    面片汤比陈子轻想象得要好吃,配菜是味很正的酸菜和提鲜的小虾米,面片入口滑溜溜。他埋着头,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捞着吃,吃得鼻尖冒汗珠,刘海粘在脑门脸泛红光。

    吃出汗了,陈子轻拉了拉衣襟。

    “小师弟,你,”

    陈子轻忽地听到管琼开口,他咬着面片抬头,眼神询问。

    管琼静了静,让他把衣襟拢好,他没多想便把拉开的衣襟拢了回去。

    吃了面片汤,陈子轻跟管琼逛起了早市,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界人,为了不给管琼惹麻烦就不乱跑,管琼去哪,他去哪。

    陈子轻都这么谨慎了,还是遭了偷儿光顾。

    管琼一路追着偷儿,把人堵在巷子里,那偷儿看她是个女的就掉以轻心,嘴上刚调戏两句便被她给撂倒在地,扭着他的胳膊逼他就范。

    后面追上来的陈子轻气喘吁吁地撑着墙,断断续续道:“大,大师姐,钱袋拿,拿回来就好了。”

    管琼命令偷儿:“把钱袋交出来。”

    偷儿出师不利自认倒霉,他重重啐了一口,不甘地从怀中掏出还没捂热的钱袋,大力扔了出去。

    “捡起来。”管琼眉眼一冷。

    偷儿胳膊被扭,他白了脸,吃痛地求饶:“姑奶奶饶命,小的这就捡!”

    在亦庄里,管琼不认为自己是女子就不做或少做体力活,她通常都当表率,因为她是大师姐。这么多年的抬棺扛尸,管琼的力气比寻常女子要大许多,一些男子都比不上她,偷儿想挣扎着起来根本不可能。

    “谁让你站起来了,爬着去。”

    管琼说完,察觉到小师弟的视线,她偏了偏头,小师弟直愣愣地望着她,眼里亮晶晶的。

    偷儿趁她分心想跑,被她踢中小腿,压着爬到钱袋那里。

    钱袋一拿到手,管琼就让小师弟过来确认。

    陈子轻打开钱袋倒出铜板数了数:“对的,没少。”

    管琼将偷儿放走,她发现小师弟的裤子上有土,问道:“你追过来的途中是不是摔了一跤。”

    “和人撞倒一起摔的,没事。”陈子轻第一次从管琼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关心,有人撑腰的安全感扑面而来直击心灵,他委屈巴巴,“大师姐,为什么那个人能偷走我的钱袋,是不是我看起来很好下手,很蠢?”

    管琼道:“不是你的错。”

    陈子轻耷拉着脑袋,很丧气的样子,头上多了只手,生疏地摸了摸,他惊了下,飞快看一眼大师姐。

    管琼不自然地收回手,陈子轻欲要说话,巷外传来惨叫,他们对视一眼,走到巷口查看。

    客栈的少爷把偷儿踹趴下,“嗖”地一下躲了起来,衣角都没藏好。

    陈子轻:“……”

    “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在意。”管琼在他耳边淡语,“我们把早市逛完就回客栈,师傅他们该起来了。”

    陈子轻走在管琼后面,边走边撩起短衫下摆,将钱袋系回腰上。

    回到早市上,前头的管琼突兀道:“小师弟,碧玉簪是你为大师姐挑的?”

    虽是疑问,字里行间却透着断定。

    陈子轻“唔”了一声。

    管琼在马的嘶鸣声道:“想来也不是师傅能做出来的事。”

    陈子轻看她发髻上的簪子:“银子真的是师傅出的。”

    “这我不曾怀疑过。”管琼朝一处望去,“小师弟,吃糖葫芦吗?”

    陈子轻摇头:“不吃了。”不花那个钱了。

    管琼拉他避开挑着担子路过的行人:“没事,大师姐给你买。”

    陈子轻笑嘻嘻地嘀咕:“那我要糖衣最多的。”.

    不知道是不是有滤镜,陈子轻觉得古时候的糖葫芦比现代世界的更好吃,糖衣很脆,里面的山楂又酸又甜。

    他回到客栈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在现实世界没买过糖葫芦。

    “上哪逛去了?”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循声看去,邢剪坐在一楼靠窗的桌前,桌上摆着一大盘油炸桧和一盆豆浆。

    “逛了早市。”陈子轻走过去拿起一块这个时代的油条快速吃着,一晚面片汤根本填不饱肚子,空位大着呢。他口齿不清地冲着上楼的管琼喊,“大师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管琼很快便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陈子轻抹着嘴坐在邢剪身旁:“师傅,二师兄跟秀才没下来吗?”

    邢剪看他鼓动的腮帮子:“你能不能吃完再说话?”

    陈子轻背过身去。

    邢剪:“……”老子凶了吗?刚才那算凶?

    “你二师兄在房里磨蹭不敢下楼,秀才还睡着。”他硬邦邦地给小徒弟解惑。

    陈子轻把身子转了回去。

    邢剪的额角蹦了蹦,问他早市好不好玩。

    “好玩。”陈子轻拿起盆里的大勺,从叠一起的碗上扣下来一只,舀了两勺豆浆到碗里,他捧着大口喝起来。

    邢剪自个也吃起了早饭,他清早就受了大罪,有点萎靡。

    发觉小徒弟若有似无地瞄了眼他的军事基地,他大腿肌肉瞬间绷成硬块。

    不看了不看了,陈子轻把油条放进豆浆里泡了泡,放进嘴里吸溜油条里的豆浆:“师傅,关于昨晚我跟二师兄去那什么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今儿不要教训二师兄了好不。”

    邢剪冷哼:“你倒是提醒我了。”

    陈子轻呛了下,他拉住邢剪的袖子,轻轻地扯了扯。

    邢剪瞪他:“吃你的!”

    那就是不会教训了。陈子轻顿时就把手收回去,放心地吃着软烂的油条。

    邢剪看一眼被拉过的袖子,拍打几下,这个小徒弟太烦人。

    街上渐渐喧闹嘈杂,客栈里的静谧没有完全撤走,三两客人在享用早饭,偶尔交谈,不吵吵闹闹。

    陈子轻吃好喝足:“师傅,我们今天回去吗?”

    邢剪一口闷掉一碗豆浆:“可回可不回。”

    陈子轻坐的板凳,没有靠地方,他就犯懒地趴在桌上:“什么叫可回可不回?”

    邢剪手肘压着桌面拉近距离,漆黑的眼里映着少年模样:“你想回就回,你不想回,那就不回,师傅说得这么明白,可满意?”

    陈子轻头皮战栗,完了,完了啊。

    “邢师傅,崔兄。”

    楼梯方向的喊声解救了陈子轻,他反应很大地站起来:“秀才!”

    曹秀才宿醉一场,精气神竟然格外的好,他梳了乱发理成髻,说是要去彩云家里,早饭都顾不上吃,只想快点去拜访二老。

    陈子轻叫不住曹秀才,他见人出了客栈,不得不凑在纹丝不动的邢剪耳边说:“我跟过去啊。”

    邢剪赶小虫似的挥挥手。

    陈子轻撒腿就跑出去找到曹秀才:“你知道彩云家在哪吗?”

    曹秀才一呆:“不知。”

    陈子轻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先别急,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找谁打听呢,总不能在街上逮个人就问认不认识彩云吧。

    陈子轻想了想,返回去找在客栈门口吆喝拉客的小二,他给了铜板,小二抛了抛铜板,塞进袖子里。

    小二每日接触很多客人,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客人,他们到客栈吃喝总要说笑讨论事,小二那不就多少都能听到点了嘛。

    陈子轻没问错人,他从小二嘴里问出了彩云家的地址,陪曹秀才去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彩云的家人不在了。

    小二没透露,陈子轻跑了个空,他摸摸大门拉环上的锈迹。

    “竟然都不在了。”曹秀才踉跄着后退,全然没了一路上的精气神,“那她无家可归了,她回不了家了。”

    “秀才——”陈子轻惊叫着扶住往后倒的曹秀才。

    另一头,客栈里

    魏之恕慢慢吞吞地下楼,他坐在师傅对面,吃微冷的油炸桧,含糊道:“师傅,昨晚是我糊涂。”他醒来发现人在客栈,哪怕记不太清醉后的种种,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邢剪严厉异常:“我找到你们那会儿,本想把你带回客栈吊在房梁上,抽一晚上。”

    魏之恕头痛欲裂,那师傅怎么没动手,他喝多了抽着也没多大感觉,现在清醒了再被抽,那就不一样了。

    “你小师弟给你求情了。”

    魏之恕咀嚼油炸桧的动作一停。

    “魏二,这是他第几次护你?”邢剪看窗外街市。

    魏之恕接着咀嚼油炸桧:“我从前护了他不知多少次,他怎么护我都是应当的。”

    邢剪搓了搓下巴上的胡渣:“人该往前看。”

    魏之恕耸耸肩:“师傅说得对,从前如何如何就都不算了,他现今护我,我会对他道谢,郑重地诚恳地道谢。”

    邢剪盯着没个正形的二徒弟:“这次回去后,你不能再和小师弟同屋了。”

    魏之恕端碗的手颤了颤,指尖扣紧碗口,师傅终于知道他的断袖之好了,再找个机会让管琼知道,他就不用背负压力了。

    “那我到时看看,义庄四周的破屋有哪个能收拾出来一间。”魏之恕闲闲地喝下一口豆浆。

    邢剪理所当然道:“不用,你还住原来的屋子,你小师弟到我那边睡。”

    “噗”

    魏之恕口中的豆浆喷了出去。

    邢剪甩着遭殃的袖子,满脸凶光地喝斥:“像什么样子,赶紧吃,吃完去找你小师弟!”.

    彩云家门前的巷子里,陈子轻给曹秀才擦汗。

    曹秀才虚汗流个不止,他的样子像是回光返照的人到时间了,病情加重了,马上就要蹬腿了。

    天黑前都会亮一小会,之后才变黑暗。

    陈子轻心惊胆战,秀才不会要死在这里吧,他怕死了。

    速效救心丸有有用吗?

    陈子轻管不了有没有用了,他跟监护系统买,却被告知公司没有此类道具。

    怎么没有卖的?陈子轻两眼一抹黑,手腕突然被抓住,他垂头看去。

    “翠儿……”曹秀才紧紧抓着好友,“崔兄,翠儿在哪里?”

    陈子轻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啊,翠儿姑娘说彩云是被害死的,那她估计在为主子报仇。

    回张家了吧,人死在张家,肯定要从那里开始查起。

    翠儿在张家的话,她想必就在查探她主子没出病的原因,希望她平安。

    陈子轻把没什么重量的曹秀才背了起来。

    曹秀才趴在他背上自言自语,没什么逻辑章法,想到哪说到哪,陈子轻费力地听着。

    好像是什么彩云生前让秀才带她走,她只想做彩云,那个与他游湖偶遇的彩云。彩云想要秀才带她私奔。

    秀才说不能,他后悔了,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要是时光能倒回去,那他一定抛下圣贤道德,抛下礼义廉耻,无论是世人的眼光,还是内心的自我谴责,都比得上所爱之人的安危。

    他被身外之物迷住了心智,他错了。

    陈子轻之前没听秀才讲这些,他头一回听,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彩云是不是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啊?

    想到这,他踩着土块停下脚步,如果真是这样,那彩云一定留了什么。

    陈子轻继续走,视线无意间扫到秀才垂在自己身前的两条手臂,瞳孔猛然一缩,对啊!这件蓝色长衫不就是吗!

    陈子轻赶忙把曹秀才放下来,让他靠在墙边:“秀才,彩云给你做的这身衣衫是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曹秀才神志不清。

    陈子轻咬牙掐他的人中,狠心用了很大的力道:“这很重要,你告诉我。”

    曹秀才幽幽清醒了一点:“就是她让我带她走的那晚。”

    陈子轻很快便明白,那也是他了解到秀才跟心上人约会,分道扬镳的那晚。

    “彩云把衣衫送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曹秀才迟缓地摇了一下头。

    陈子轻的脸上写满失望,是他想多了吗?

    “我想起来了。”曹秀才倏然睁了睁眼,“她说了话的。”

    陈子轻屏息:“什么话?”

    曹秀才恍恍惚惚地抚摸长衫:“她叫我一定要保管好,说了两次。”

    陈子轻立即检查起了曹秀才的长衫。

    曹秀才虚弱地推他的手:“曹,曹,曹兄,你这是作甚,你别,你不要摸……”

    陈子轻说:“脱下来。”

    曹秀才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子轻直接上手。

    不多时,曹秀才穿着里衣,悲苦地蜷在墙根底下:“这是彩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念想,我不清楚崔兄此番行为的目的,还请你轻着些……”

    “我不会把你的念想弄坏的。”

    陈子轻嘴上说着,手上动作没停顿,他把长衫铺在地上,尽量铺凭证,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摩挲。

    指尖碰到一处,陈子轻的心跳瞬间就加快起来,他确认地揉捻布料,这里面有个夹层。

    “秀才,我要食言了,对不住!”

    陈子轻攥着那布料送到嘴边,艰难地用牙去撕咬针线,咬不到,他只好背过身,偷摸用积分买了把小剪刀,趁着秀才体弱反应慢,抓紧时间把缝合的线剪开了一条。

    从剪开的缝合处往里摸索,能摸到一块帕子,跟布料缝在一起,不细摸是摸不出来的。

    陈子轻激动地扯出帕子:“秀才,你快看看。”

    曹秀才呆愣片刻,颤着手去接帕子,上面是秀丽小字,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帕子的一整面,他从头到尾看完,脸色煞白犹如死人:“原是我害死了彩云,是我害死了她。”

    “哈哈哈,报应,老天爷对我的报应。”曹秀才失心疯地倒在了地上,手中帕子轻如鸿毛,却是一个女子最后的希望。

    陈子轻蹲过去看帕子上的内容。

    前半段是彩云的解释,她与秀才相识的时候还不是张家小妾,爹娘自作主张将她嫁给张老爷做妾,她跑出家门遇见秀才,他看出她满面愁苦投以关怀,她骗他是家中有困难,他信以为真,借她十多两纹银度过难关。

    秀才以为自己真的救到她了。

    彩云万般不愿还是被送进了张家的后门,做了比她爹还要年长的张老爷的小妾,她把银子还给秀才,想做成陌路人,秀才不肯收下,不愿和她两清。

    自此彩云活着的盼头是去见秀才,可是越欢喜,越愧疚,她想跟秀才断了来往,却舍不得他给她的柔情,于是她一次次地隐瞒,最后觉得可能时日无多才摊牌,想让他带自己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

    秀才没答应,她心灰意冷,一个人走上了来时路,回了张家。

    后一小段是彩云解释可能时日无多的原因,她称自己发现了张家的秘密。

    有一晚她睡不着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祖宅附近,她听见里面有什么重物拖动的声响,没多久就见张老爷从祖宅里面走了出来,他叮嘱了护卫什么便进去了。

    张老爷傍晚带梅夫人外出踏青,一来一回至少要两日,这是整个后院都知道的事,他怎么会出现在祖宅里?

    彩云没有深想,她不敢多留便匆匆离开了,事后她让翠儿去打听那晚张老爷是否回来过,得知没有。

    那张老爷怎么进的祖宅?

    彩云意识到她窥探到了不该窥探的一角,她心有不安,总觉得当时被发现了行迹。

    具体什么秘密彩云没交代,就在祖宅里面。

    陈子轻若有所思,他没亲眼看见彩云死三日后的小臂状况,不过就彩云那种死法,他猜了个可能性极大的结果——中了毒。

    而且俞有才,郭大山,原主,彩云,中的都是同样的毒。

    陈子轻一直想不出来毒发带来的死因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想不到,因为共同点压根就不在死因上面。

    原主在船上突然头脑发胀意识模糊掉进江里溺死自己,俞有才剪自己,郭大山挖坑埋自己,彩云看到死了的人并在和其中一个对话后扭断自己的脖子。

    毒发应该是会产生幻觉,至于究竟哪种,估计和自身的经历,以及内心深处的什么之类有关。

    彩云发现的秘密和俞有才几人所谓的生意脱不了干系,凶手在张家,主任务的中心也在张家。

    那个祖宅绝对有别的入口,在张家外面,通道什么的。

    至于拖动的重物,他暂时没方向。

    陈子轻根据被证实的部分搅合猜测一通顺下来,脑中就瓢起了积分袋。

    再是系统的通知,他进账三四千积分。

    陈子轻狠狠抹脸,进度条拖动了,看来他方向对了,他把一只手的手指甲从大啃到小,张家做主的不就是张老爷,凶手多半锁定了。

    曹秀才的哽咽让陈子轻回到现实中来,他调整调整心境想,彩云用的是毛笔在帕子上写信,一旦秀才把衣服洗了,那字迹也就没了,她全看天意。

    陈子轻把躺在地上的曹秀才扶起来:“秀才,我们回客栈。”

    曹秀才看着只有一具空壳了。

    陈子轻小声道:“秀才,彩姑娘怕不是突发疯癫。”

    曹秀才的眼珠颤动地转了转,回光返照的迹象再次回到他身上,对,不是疯癫,他要查清楚彩云的死,手刃仇人。

    “你能走吗?”陈子轻问道。

    “能走。”曹秀才把帕子叠好贴在心口,穿回里面开了个口子的长衫,他怕好友不信自己已经没事了,大步向前走。

    陈子轻在秀才后面转过拐角,就在那一瞬间,后颈一痛,他失去了意识.

    一刻钟不到,魏之恕扛着惊惶失措的曹秀才跑回客栈。

    曹秀才失魂落魄地一遍遍念着好友的名字,魏之恕的头本就要炸了,他心烦意乱地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塞进对方嘴里。

    魏之恕去师傅房里,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师傅,小师弟找不着了。”

    补觉的邢剪豁然起身:“我不是让你跟着?”

    “跟了,我跟了,”魏之恕握紧拳头,焦急又自责道,“他陪秀才去了一户人家,我在巷子外面等着,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妇过来,几个地痞踹翻她的锅炉和茶叶蛋,闹哄哄的,我嫌烦便走开了。”

    魏之恕颓废地垮下肩膀:“就那么一小会,人就没了。”

    “秀才说他走在前面,只是过一个拐角的功夫,小师弟就不见了,他毫无察觉。”魏之恕红了眼,“那一片我能问的都问了,没有哪个看见不对劲的人或者车马。”

    管琼听到动静进来:“二师弟,那几个地方你都找了吗?”

    魏之恕知道大师姐说的是哪几个地方,声色场所,酒楼,赌场。

    “找了。”他艰涩道。

    管琼神色凝重地踱步:“这不是一般的拐卖到哪里做活,这像是有预谋……”

    邢剪平时动不动就粗声粗气地训斥吼叫,此刻却出奇得冷静:“马上回乡里。”

    魏之恕刷地抬头,师傅的意思是,小师弟人已经不在县里了?他擦着眼爬起来:“那我下楼牵马。”

    说完又无措地哽了起来:“师傅,小师弟会没事的吧?”

    邢剪低头穿鞋:“嗯。”.

    子时二刻,江边不远的一间小院门被人从外面踢开,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邢剪,他放下腿踏入。

    院里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壶酒,两只杯盏。

    大半夜的,戏班的班主在树下赏花,他没转身,徐徐道:“来了啊。”

    邢剪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峻,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

    这对儿时的伙伴多年未见,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但他们当时并未相认。

    孙梁成撇断一个枝条拿在指间,他靠近邢剪,目光掠过对方腿上的左手假肢,那只手掌就是在他面前断的。

    把坠着几朵花的枝条放在桌上的时候,孙梁成开了口:“我知道你不想掺和进来。”

    “你过着清闲的生活,你也喜欢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简单,平淡,安稳。”

    另一把椅子本在邢剪边上,它被孙梁成拎起来,搬到一段距离外放下来,他坐在不会被迁怒的距离,不快不慢地讲着,“说实话,我是羡慕的。”

    “不要废话了。”邢剪终于出声,嗓音从肺腑牵出来,混着喉间的血腥。

    孙梁成颇为善解人意道:“行,那就不废话了。”

    他刚才赏花,这会儿赏起了月亮:“张家马上就要自掘坟墓了,只差最后一步。”

    邢剪沉声:“你不是达成目的了吗?”

    孙梁成眼皮下垂,目光从天上移向下一刻就要发疯的故友。

    邢剪捏紧酒壶,随时都要砸出去,但他没砸,他在空杯盏里倒满酒,端起来喝了个空,酒液打湿他的手指,下巴和领口,尽显狼狈。

    孙梁成听见他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不然我家老幺怎么会被抓!”

    小院气氛在这一刻正式绷到了极致。

    孙梁成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他再往后坐了坐:“通常情况下,一个人遇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现象,第一反应确实是找到同样超出自然现象之人,试图通过某类仪式摆脱现状。”

    “不过我没达成目的,这才只是开始。”孙梁成喃喃,“还不够乱啊。”

    邢剪把枝条扔地上,这上面的花什么颜色不好,偏偏是白色,刺他的眼,扎他的心。

    孙梁成抽了抽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邢剪给自己倒第二杯酒,第三杯酒。

    孙梁成一笑:“你在义庄一待就是多年,想必有研究。”

    这位戏班班主煞费苦心地谋划了一出,让被惊动的张家为了阻止事态发展下去,派人抓走义庄小伙计试图找出解救方法,他的最终目的就是此刻的谈判。

    义庄师傅不会不知道。

    小徒弟再次被卷进去了,这是因果反应,没有第一次的死而复生,就不会引来第二次,而且这次死路一条,他还能坐视不管?

    邢剪倒出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是不是我配合你达成目的,你就能让你的人在张家搞什么狗屁仪式前,找出我家老幺,把他完好无损的送到我手上?”

    孙梁成不答反问:“我的目的是要看到张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真要为了一个小徒弟,违背自己那点守了这么多年的良心?”

    这时又想做好人了,半真半假地确认,提醒,像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邢剪面无表情:“老子问你,是不是?”

    孙梁成正色:“是。”

    邢剪将小半杯酒灌入口中,一摔杯盏:“好。”

    第88章 春江花月夜

    陈子轻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在床上,入眼是熟悉的简陋陈设,他的眼皮抽搐了一下,想爬起来却发觉浑身无力,两只手的手腕传来阵阵疼痛。

    手腕上包了布,里面有口子,还很新鲜。

    陈子轻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举到面前,布料的颜料不属于义庄师徒中的任何一人,看起来是上等布料,谁给他包扎的啊?他记得自己跟在秀才后面经过拐角,后颈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之后他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一无所知。

    手腕的痛感撕扯着陈子轻的神经,他的脑中不由得生出一个猜想:“我不会是被放血了吧?”

    陈子轻呼吸紊乱地坐起来,他下床途中用余光瞧了眼半掩的小木窗,那块缝隙里嵌着浓稠的黑色,这会儿是夜里。

    怎么他从昏迷到醒来,天都黑了!

    一天没过去吧?总不能是过了好几天。

    陈子轻撑着床板挪到椅子上坐下来,他趴在桌面上,伸手够了够铜镜,这么个动作就累得要虚脱了。

    等他够到铜镜时,他得鬓发已经被虚汗打湿,他瞪着镜子里的人。

    气色差得跟个鬼一样,真的很像是失血过多……

    陈子轻放下铜镜摩挲缠在手腕上的布,视线扫着自己的衣裤,是他早上陪秀才出门的那身,衣裤下的身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异样感。

    “吱呀”

    木门被推开,魏之恕端着碗筷进来,他对于小师弟没在床上躺着,而是趴在桌前挺吃惊的,脚步滞了好几瞬才迈动。

    “醒了啊,醒了就把这个吃了吧。”魏之恕将碗筷放在少年面前。

    碗里是猪肝汤,上面飘着几片绿叶子。

    陈子轻根据这碗汤确认,他被放血了,不过从手腕的活动程度来看,伤口不算太深,说明幕后之人只割开了他的皮肉就出于什么原因中止了,再就是他得救。

    那幕后之人吧,基本可以确定是给原主下毒的人,即是张家人。

    张老爷的嫌疑最大。

    大老远的去县里把他掳走,大概率是掳去张家。

    不是当场一刀结果了他,而是在他失去意识不能反抗期间对他割腕放血,为的什么仪式吧。

    真服了。

    怪不得在发现他中毒溺江没死成以后,迟迟没有对他二次下手,原来是留着另有用处。

    那张家为什么在这个时期用了呢,是不是担心有可能发生的事,真的发生了?

    120区的鬼,登场了吧……

    陈子轻拿起筷子在碗里划了划,魏之恕催他快点吃,凉了吃就要拉肚子。

    “二师兄,我是怎么回来的啊?”陈子轻用费解又茫然的语气问。

    魏之恕走到柜子前面,一副没事找事样的打开柜门拿出衣物,抖开叠了起来:“秀才说你不见了,我们在县里找不到你就回来碰运气。”

    陈子轻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他只好问:“然后呢?”一般情况下是报官吧,即便一时没想起来报官,也该一直在县里各个地方寻找,而不是回乡里。除非有点眉目。

    “然后就看见你躺在土坡上面。”

    陈子轻停止内心的揣测,脸上没显出质疑的痕迹:“那我这手腕……”

    “我们不清楚你是怎么伤的。”魏之恕把衣物叠成方块转身,“你没一点印象?”

    陈子轻摇头。

    “你再好好想一想。”魏之恕眯眼。

    陈子轻安静了好一会,挫败道:“我还是想不出来。”

    “那慢慢想。”魏之恕将衣物塞进柜子里,“哪天你要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二师兄,听到没?”

    “听到了。”

    陈子轻垂眼看碗里的猪肝汤,看来魏之恕不知情,那是谁救的他?

    等等,好像遗漏了什么事情,并且很重要,什么事来着?陈子轻的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他想起来自己遗漏的是哪个事了!

    “二师兄,我几时不见的?”

    魏之恕道:“今日下辰时二刻左右。”

    陈子轻迫不及待地追问:“那现在什么时辰了?”

    魏之恕看一眼实在莫名的小师弟。

    陈子轻腿抖声音也抖,整个人十分抓狂:“现在什么时辰了啊!”

    魏之恕愕然片刻,去院里观察星辰:“不到子时四刻。”

    陈子轻冷汗涔涔地擦了擦脸,那就是今天还没过去,下一秒他就挎了下去,没用了,他赶不上了。

    不行,还是要努把力,万一能赶上呢。

    陈子轻快速摸前襟,他带了黄纸去的县里,原本想着陪秀才去彩云家回来再叠,哪知道后面会出变故。

    魏之恕见小师弟掏出一把黄纸,他的神情顿时空白。小师弟这时候叠什么元宝,他伤的不是手腕吗,难道脑子有内伤?

    陈子轻刚叠好一个元宝,冷冰冰的提示声就响了起来。

    【警告!宿主改动标注(1)一次!】

    陈子轻:“……”

    他丢掉黄纸,哀怨地瞪向魏之恕,子时四刻是零点,所谓不到那个时间,敢情只差几十秒?

    魏之恕被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师弟不知又怎么了,竟然弯腰拿脑门去磕桌面,他眼角直跳地走近:“崔绍,别磕了,二师兄背你去找大夫。”

    “不用,我的问题大夫治不了,不是,我没问题。”陈子轻坐起来,身子往后一仰,他瘫在椅背上调整心态,四次警告用了一次,还有三次,不要慌,长记性积攒经验。

    陈子轻把自己安慰好了就夹一块猪肝,咬了一小口进去,有点腥,不像管琼的水平,他狐疑地嚼几下,不但腥,还老。

    “二师兄,师傅呢?”

    魏之恕在看小师弟的手臂,手腕上面一截缠着布条,说是碰了有毒的叶子,这么久了也没把布条拆掉,如今手腕又缠了一圈布。

    陈子轻提高音量:“二师兄!”

    “快吃。”魏之恕回神,他说完顿了顿,搬椅子坐到小师弟身旁,“筷子给我。”

    陈子轻猜到了什么,默默将手里的筷子递过去。

    魏之恕接过筷子,在碗里找找,选出最满意的猪肝,在碗边抖抖蹭蹭猪肝上面的汤水,喂到小师弟嘴边。

    陈子轻闭着嘴没反应。

    魏之恕很久没喂他了,那种久违的感觉没找回来,偏偏他又不配合。

    气氛尴尬,魏之恕温柔道:“小师弟,你的嘴是被什么东西缝起来了吗,要二师兄用剪刀一点点剪开?”

    “……”陈子轻张嘴,一块猪肝被筷子送了进来,他干巴巴地嚼着。

    魏之恕早就在碗里挑到了第二满意的猪肝,小师弟迟迟没有把第一块猪肝咽下去,他大致计了数,小师弟起码嚼了有二十下,还不咽?

    陈子轻一言难尽,你没尝过吧,这猪肝真的难以下咽。

    魏之恕要发脾气,却在余光扫过小师弟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时,硬生生地忍下不耐,等他嚼,随他嚼多久。

    只要他不怕牙酸嘴酸,他嚼到天明都行.

    陈子轻几块猪肝一嚼,腮帮子的肌肉都紧了点,他感觉一碗吃下去,脸能瘦。

    “不想吃就别吃了。”魏之恕道。

    “我没不想吃。”陈子轻懒懒地凑到碗口上,魏之恕把碗斜到他那边,让汤水流进他嘴里。

    过了好久,师兄弟终于结束了温馨到让人落泪的画面。

    陈子轻回床上躺着。

    魏之恕拿着空碗跟筷子回伙房:“师傅,我进屋的时候小师弟已经醒了,他的状态还不错,猪肝汤都都吃完了。”

    邢剪坐在龟裂的土锅灶后面烧火:“不是他嫌猪肝腥不想吃,你替他隐瞒,偷偷倒给猪仔吃了?”

    魏之恕道:“没有,他亲眼看着他吃完的。”

    邢剪挑了挑眉,小徒弟怕是猜出那碗猪肝汤是谁做的了。

    这一瞬间,邢师傅的心里头酸中冒糖水,布满血丝的眼看着洞中柴火,有些微的出神。

    “他问没问我?”

    魏之恕打水洗碗筷,声音被水声掩得不太清晰:“好像问了。”

    邢剪不满地抄起木棍在柴火里拨动,拨得火星子往外飞,落在他腿上被他打掉,什么叫好像,这二徒弟!

    魏之恕洗好碗筷放靠墙的长木板桌上面:“师傅,你给小师弟做了猪肝汤,怎么不自己送过去?”

    邢剪半晌吐出两个字:“没脸。”

    院里突然响起喊声。

    “师傅。”

    魏之恕一眨眼的功夫,刚才说没脸的师傅已然丢下棍子跑出了伙房,紧跟着外面就传来克制的训斥。

    “你出来做什么?滚回屋里去!”

    魏之恕不慌不忙走到伙房门后,听见他那个小师弟说:“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滚啊?”

    “你哪样了,不就是流点血。”

    魏之恕扯着嘴皮学师傅:“不就是流点血。”

    呵,炒猪肝的时候不知道发什么火,铲子粗暴地砸进铁锅里,直接把铁锅砸了个洞。

    后来大师姐拿出了备用的那口锅,小师弟才吃上猪肝。

    魏之恕不在背地里笑师傅了,他去锅灶前揭开锅盖看里面水开没开,要是他当时看紧点,小师弟也不会出事。

    师傅回乡的速度比他们要快,他一路都在换马,还交代驿站的人叮嘱他们回到义庄等着,不要外出,他们只能照做。

    后来他等不下去得要违背师傅的命令,大师姐强势阻拦。

    他们二人在义庄僵持,争论,差点不顾十几年的师姐弟情分大打出手之际,师傅带着小师弟回来了。

    师傅不说经过,也不准他们四处打听,以免节外生枝,他们只能就此作罢。

    所以他跟管琼都不知道是谁干的。

    至于师傅知不知道,知道多少,他们不确定。

    喂完猪的管琼提着空木桶进伙房,魏之恕把锅盖搁在一边:“水开了,你舀去洗吧。”

    “我不急。”管琼道,“你急就先用。”

    魏之恕毫不领情地开口:“你不急,我更不急。”

    管琼不在意他的态度,洗了手问道:“小师弟如何了?”

    “吃了猪肝汤,师傅在陪他。”

    管琼轻叹:“他受苦了。”

    魏之恕沉默了会:“师傅说伤口不严重,过两日应该就能养回来。”

    管琼看了眼没听懂的二师弟:“我的意思是,他吃师傅煮的猪肝汤,受苦了。”

    魏之恕:“……”.

    陈子轻第二日是在床上度过的,叠元宝都在床上,他叠的一百来个全丢进了床边的竹筐里。

    魏之恕在屋外看守,茅房都不让他去,就在夜壶里解决的,幸亏他拉不出来,不然也要拉里头,想想就窒息。

    到了黄昏,陈子轻趴在窗边看日落,魏之恕进来叫他收拾东西搬去师傅那边。

    陈子轻呆若木鸡。

    魏之恕把跟进屋的老母鸡抓起来,往门外一丢:“师傅前日同我讲过。”

    陈子轻人都傻了,我呢?都不用跟我说的吗,我才是当事人吧。

    “你不介意我碰到你的宝贝厕筹,我可以帮你收拾。”魏之恕阴阳怪气,“但你不想让我碰,我碰一下,你就要死要活。”

    陈子轻抽抽嘴,那是刮屁股的,没什么好碰的。

    “二师兄,师傅为什么要我搬过去啊,”他期期艾艾,“我在这个屋子住到大,住得挺好的。”

    魏之恕单膝跪在床上,从后面趴在他肩头,像儿时那般亲密:“你之前不是为了躲我,多次去找师傅,希望师傅开门放你进去吗?现在你如愿了,装什么呢,小师弟。”

    陈子轻往旁边躲:“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们和好了不是吗。”

    魏之恕无所谓他的躲避排斥,慢悠悠地抬眼欣赏泼在天边的霞光:“所以你不愿意和师傅睡了?”

    陈子轻欲言又止。

    魏之恕圈住他的小臂,用手掌量了量,看他因为此次的遭遇瘦了多少:“只要你点个头,二师兄就去说。”

    陈子轻心情复杂地支支吾吾:“也没不愿意。”

    魏之恕面色一阴:“那你这副为难的样子是何意,耍我?”

    陈子轻连忙解释:“没耍你。”

    魏之恕扳过他的脸凑近审视,了然道:“小师弟是在害怕啊。”

    陈子轻一慌:“谁,谁怕了!”

    魏之恕侧身靠在窗边抖着肩膀笑:“只要你不偷师傅的钱箱,你就什么事都没有。”

    陈子轻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啊。

    事不仅会有,还很大.

    陈子轻不论有多少顾虑,最终还是躺在了邢剪的床上,分走了一小半位置。

    邢剪做棺材做到半夜,他去河边洗了澡,生平洗得最仔细最认真的一次,皮肉都搓得火辣辣的疼,满身都是未散的湿气。

    那种心态像出嫁前一夜。

    邢剪怀揣着见不得人的感受进屋,他的小徒弟没给他留灯火,念在是初犯就不计较了。

    但是,

    邢剪立在床柱前,抬手拍拍躺在床尾的小徒弟:“你怎么在这头睡?”

    陈子轻没睡着,他借着月色看上方的人……敞开的布袍衣襟里的一片小麦色胸肌,这距离近的,仿佛用力吸一口气就能闻到澎湃野性的荷尔蒙,陈年烈酒一般,没入口就已上头。

    “师傅的枕头在床那头,我就到这边来了啊。”

    邢剪弓着一把精窄性感的腰低头,气息强而有力地打在他脸上:“你要让师傅闻你的臭脚?”

    陈子轻弱弱地说道:“我跟二师兄就是这么睡的。”

    邢剪嗓音沉沉:“我是你二师兄?”

    陈子轻无力招架:“不是。”

    邢剪撑着床柱,俯视想往被子里缩的少年:“那你为什么把原来的那套搬进来,还指望师傅配合你?”

    陈子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不说了不说了,我马上去你那头睡。

    不多时,师徒俩躺在一头,枕着各自的枕头。

    陈子轻体会过忐忑拘谨到手脚不知往哪放,他这回没不适应,只是意想不到。

    好吧,也没有意想不到,他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刻。

    陈子轻拉过被子,脸在被角上蹭蹭:“师傅,秀才怎么样了啊?”白天他问过魏之恕,得知秀才跟他们一起回来的,别的就问不出来了,魏之恕嫌他烦,更烦他问秀才。

    “能吃能睡。”邢剪习惯性地翻身把脚搭在床边,他想到小徒弟睡在自己身边,就又快速转了回去,“挺好。”

    陈子轻在心里叹气,秀才想要帮彩云报仇,就必须振作起来。

    甭管彩云的死能不能差个一清二楚,仇能不能报,只要能让秀才有个事做,有个目标,那便是好的。

    人最怕的,就是没什么想要的,没什么想做的。

    “阿旺跟着他的吧?”

    邢剪似乎很不待见那条意外来到义庄的黑狗,他的语气里有火:“不然呢,你的狗不就只听你的话,你让它看着秀才,它就看着。”

    陈子轻赶忙给他压压被子:“燕子走没走啊?”

    邢剪得耐心岌岌可危,小徒弟问完秀才问狗,问完狗问燕子,怎么就这么爱问,还全是些无关紧要的。

    “你尽快好起来,自己去看!”邢剪从喉间甩出一句。

    陈子轻说:“我都好了。”

    邢剪忍着不侧身,他怕自己一侧身,一个没留神就把小徒弟给揽住了:“那明日你打水,挑水,砍柴,刨木,刷漆,喂猪,喂鸡,扫地洗衣做饭,守夜。”

    陈子轻目瞪口呆:“为什么都是我做?”

    “你不得证明自己好了?”

    陈子轻吃瘪,他大声掩盖无法还击的事实:“我睡了!”

    说这话的人,很快就陷入沉睡。

    邢剪爬起来点灯,他将小徒弟手腕的布拆开,磨了草药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包上。

    烛火摇曳中,邢剪挨个看十根手指的指腹,用稍微不那么粗糙的指腹抚上小徒弟的嘴角,停留许久,向他嘴上摩挲着划过。

    不知道你这回长没长教训。

    师傅长教训了.

    “秀才——”

    陈子轻惊叫着醒来,床上只有他自己,邢剪不在,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秀才在他梦里死了,死在他面前。

    屋门被敲响,闻声过来的管琼道:“小师弟,秀才没事,无需担心。”

    陈子轻仓促地应了一声,他没多躺就去找秀才。

    管琼告诉他,秀才去祭拜故人了。

    哪个故人?陈子轻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彩云吧?他舔着发干的嘴问:“大师姐,你知道秀才的故人埋在哪里吗?”

    他随口问问,没抱希望。

    没想到的是,管琼去伙房拿了一块菜饼给他,说道:“我带你去。”小师弟在乎秀才,她便留了份心。

    陈子轻跟着管琼去了一处墓地,秀才看望的故人,竟然真的就是彩云。

    坟前除了秀才,还有翠儿。

    秀才原本打算生前都不来看彩云,他不配,如今他打算不惜一切给她报仇,想着应该配来见她了吧,不常来烦她,只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来见见她,和她说说话。

    哪知张家没给彩云没出殡,秀才崩溃地晃到了张家,他就是在那里碰见翠儿,被她带来这里的。

    彩云有个土包,翠儿给她立的。

    翠儿不想秀才坏她的事就撒谎说里面是她主子,实际只有遗物,她还没有在张家打探到主子的尸首下落,找到了就埋进去。

    秀才在坟前长跪不起。

    陈子轻上前拍了拍秀才的肩膀,欲要退开,手被秀才拉住,听他哑声问:“崔兄,你好些了吗?”

    “好些了。”陈子轻说着,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邢剪,他眼神询问管琼,师傅怎么来了?

    管琼直接出声:“师傅不放心。”

    陈子轻张了张嘴,好吧。他先是看看秀才的精神状态,再把翠儿叫到一边:“翠儿姑娘,你是不是回张家做事了?”

    翠儿神色警惕。

    陈子轻压低声音:“你主子给秀才留了信,写在帕子上的,他跟你说了吗?”

    “没有。”翠儿十分震惊,“信上写了什么?”

    陈子轻大概透露了一点信息。

    翠儿的脸上没涌现出意外之色,这现象表明她猜到主子的死不简单了。

    陈子轻心想,翠儿果然回张家调查真相了,可她看样子就连彩云没出殡的原因都查不出来,她的力量微不足道,小命难保。

    “翠儿姑娘,你别回张家了。”

    翠儿抹眼泪的动作一顿,她来不及隐藏仇恨下的悲痛,通红着眼抬头看明明置身事外,偏要搅合进来的义庄小伙计。

    陈子轻说:“我有种预感,你去了,就出不来了。”

    翠儿满是赴死的决然:“我也没想出来。”

    陈子轻蹙起眉心:“没必要啊,恶人自有天收。”

    翠儿咄咄逼人:“是吗?”

    陈子轻挠了挠脸,抿嘴笑了一下:“我相信是。”

    翠儿错愕地站在原地,等到义庄小伙计回到他的师傅身边,她才堪堪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怪人。”

    怎么都比主子的情郎强,翠儿是一百个一万个瞧不上,看不起。

    但主子爱他。

    翠儿忍下抱怨回张家,她站在高墙外仰望,耳边是那个义庄小伙计的话语,进不进去?

    老天爷会惩罚恶人吗?

    翠儿在高墙外驻足,不知不觉天幕下沉,她扇扇麻掉的脸,干脆先在外面观望两日好了。

    就在翠儿转身离去时,她从风里捕捉到了一缕焚烧的气味。

    是从张家飘出来的。

    烧什么呢,翠儿恶意地想,最好是风再大一些,把整个张家都卷进火海,烧个精光。

    ……

    高墙内纸灰纷飞,未燃尽的纸钱飘入空中,火星点点融入夜色,飘过墙去。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张家决定只要是闹事的地方都要烧些纸钱,安抚怨鬼。

    张环从一处外院走过,他发现院子里正有三个仆人在焚烧纸钱,一小撮的纸钱燃烧着,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老爷说了,不要舍不得,一次多烧点!”张环在门口嘱咐了一句就抬脚离开了。

    可没走多远,张环又停下了脚步,他感觉这三个仆人的背影有些熟悉,又担心他们烧的纸钱不够,所以就返回再次查看。

    张环停在院门口,那三人依旧背对他蹲着,面前的纸钱还是很小一堆,显然没按照他说的做。

    “纸钱太少了,你们这样烧,肯定不够。”张环忍着怒气向三人的背后走去。

    随着张环的靠近,那三人仍然一动不动,面前的纸钱眼看就要燃尽了。

    “哎!我说你们,再放点纸啊!”张环拍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肩膀,“这火都要灭了啊!”

    可就在他这一拍之下,那人竟似没有重量,一头栽倒进了火里。

    是个纸人!

    张环连忙向另外两人看去,只见这两人同样表情僵硬,皮肤干瘪得像是纸糊的。

    “嘭!嘭!”

    一阵风吹过,张环打了个冷颤,另外两个纸人随即也栽倒,原本快要熄灭的火堆顿时窜起火焰,纸人被点燃了。

    纸人燃烧的火光惨白,映照着张环苍白的脸。

    看着被剧烈燃烧变形的纸人,张环终于知道这三人的背影为什么有些熟悉了,他们不就是昨日刚刚死去的吗?

    张环一脸惊恐地向内院逃去。

    内院灯火通明,照得整条走廊亮堂堂德,张环刚进内院就听见耳边有人叫自己。

    “张环!张环!你急急慌慌地跑什么呢?”

    张环转头看去,不远处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原来是刘管事啊,没事……没事……”张环定了定神。

    “没事你这大晚上的跑这么快干什么?”刘管事一脸不信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问道:“是不是又……”

    “没,没,只是老爷着急叫我过去。”

    张环连忙打断了他,他知道刘管事要问什么,可是老爷吩咐过,禁止私下讨论。

    说完张环也不再管刘管事,飞快地跑到了张老爷的书房。

    此刻张老爷还在看书,他见贴身侍者神情慌张,顿时放下书问是怎么回事。

    张环把“纸人烧纸”的事情说了一遍,张老爷听完一直沉默不语。

    “没有其他人看到吧?”张老爷想了一下说道。

    张环连脑门的汗都顾不上擦:“没有,只是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刘管事。”

    “刘管事?你说的是哪个刘管事?”张老爷忽然脸色一变,瞪着张环。

    张环刚才跑的太急了,他现在才反应过来一件事,刘管事不是白天才死了吗……

    “老爷,我,我这,”张环结巴起来。

    “不要对外声张。”张老爷挥手让张环出去,他重新拿起书,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吴管家见过死去的人,张环也见到了,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他了?

    张老爷苍老的面容一闪而过狰狞,第一个方法遭到破坏没能成功,那就启用第二个办法,第三个办法,他家财多到数不尽,只要他舍得下血本,还能招不到各地的能人义士?.

    张家的事没跑到墙外来,乡里一点风声都没有。

    陈子轻问邢剪借银子给魏之恕买药,邢剪把胸前的钥匙扯下来给他,这是第二次了。上次他没要,这次却打开了钱箱。

    “别光顾着看,拿啊!”邢剪不耐烦。

    陈子轻一颗心又慌又乱,他颤着手伸进钱箱里,抓出了一锭银子。

    不等邢剪开口,陈子轻就忙道:“师傅,这银子加上我之前买耳环的一两,我都会还你的。”

    “师傅相信你。”

    邢剪在柜子顶端下笔砚,而后就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哗啦抖两下:“过来画押。”

    小徒弟倏然瞪大眼睛,呆呆地仰视着他,不说话。

    邢剪看看自己写的借据,有什么问题吗?小徒弟又不满意他的字?他横眉怒目:“不想认账了?”

    “没有没有。”陈子轻忽略掉古怪的心绪,郑重地在纸上画押,“师傅,我真的会还你的。”

    “好。”邢剪把借据放到小徒弟够不到的地方,那就还吧,以你攒银子的速度和花银子的速度,今生都还不清。

    ……

    邢剪陪陈子轻去药房咨询药价,别说乡里,就是县里的药材生意也被张家垄断了,大小药房都是张家开的。

    陈子轻试图还价,邢剪看了半天,嫌弃地丢给他银子。

    “这是师傅给的,不用你还,别跟人磨嘴皮子了,你不嫌烦,师傅都烦了。”

    陈子轻咽下拒绝收银子,讨好地笑道:“师傅要是烦了就到外面等我,不远就有个酒楼。”

    邢剪面色黑漆漆的:“你再说一遍!”

    “啊?我说什么了吗?”陈子轻装傻,“我什么都没说啊。”

    邢剪有种根本玩不过小徒弟的错觉。

    陈子轻刚想拉着邢剪出去,外面就跑进来一个人,好像是药房的柜手,他一进来,学徒小郎先生全都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

    那柜手说出七八种药,让他们快点打包。

    陈子轻转头就找了乡里一个老大夫打听,他想知道那些药是管什么用的。

    “安神。”老大夫道。

    陈子轻声音很小地砸了下嘴,张家人这是……睡不着啦?

    门外的邢剪喝斥:“快点开方子,抓了药回去!”

    陈子轻跟老大夫讲了男人的隐疾,红着脸道:“不是我,是我一兄弟。”

    老大夫投以“我明白”的体贴眼神,给他开了个方子,叮嘱了诸多注意事项,让他服药十日后来查诊。

    “都说了不是我。”陈子轻无奈道。

    老大夫比他更无奈:“小伙计,你很虚。”

    陈子轻怀疑人生地带着药方走到邢剪面前:“师傅,我很虚吗?”

    邢剪眉头紧锁:“你气色没完全恢复,虚是正常事。”

    “不是啊,是那方面。”

    “哪方面?”

    陈子轻把方子拍到他胸口,径自走了。

    邢剪拿下方子:“真是胆大包天,都敢对师傅动手了,过些日子岂不是要上房揭瓦?不能这么纵容下去,凡事要有个,”

    小徒弟停在院门口。

    邢剪立刻就阔步走了过去,没让他多等.

    陈子轻抓了药回去的路上有意无意地绕去张家,发现张家大门紧闭,他又若无其事地走人。

    邢剪始终没发声。

    直到回了义庄,邢剪把几大包药扔在桌上:“老幺,你最近不准去乡里。”

    陈子轻垂头看手腕上的布,这是邢剪袍子上的,他认识,但他并没有看见邢剪给他包扎,他的眼前浮现是邢剪趁他睡着,偷摸给他换药的场景,嘴上说:“要是捞尸呢,接活呢?”

    “义庄闭门谢客,不做生意。”

    邢剪不轻不重地抛下一句惊天动地的决意,不管小徒弟作何反应。

    然而义庄还是出动了。

    穷人家的孩子在江边玩耍,一个救一个,一家两个孩子全掉进去了,爹娘在江边哭瘫了,家里亲戚来义庄求他们去帮忙捞小孩。

    怕耽搁了,沉下去了,那就捞不上来了。

    邢剪出门前找了根绳子,一头绑在小徒弟手臂上,一头绑在自己的左手上,防止他乱跑。

    陈子轻没被过多打量,原主本就是个不安分的性子,乡民们见怪不怪。

    救人心切,师徒四人带了三副打捞工具,钩子同时往水下抛。

    那两个孩子都捞上来了,也都没了气息,他们的爹娘不肯接受事实,趴在他们身上痛哭。

    人群里不知谁唏嘘地说了一句:“要是郭大山还活着,没准有希望,他水性那么好。”

    郭大山?陈子轻把注意力从一家人失去一对儿女的伤感上面抽离出来,喊了一声:“哪个郭大山啊?”

    那唏嘘的人回道:“咱们乡里不就一个郭大山,穷得叮当响,一身懒骨头,还酗酒,最后喝昏头了,把自己埋乱葬岗了。”

    有人附和:“哎,郭大山在的话,确实有可能。”

    “他是全乡水性最好的。”

    陈子轻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当初他在胡夫人的嘴里听说郭大山这个人的时候,心里的想法跟她一样,郭大山混在三位富商里面显得突兀,太奇怪。

    他们做的生意,郭大山能参与得进去吗,穷鬼跟富商们同行的理由是什么?想不出来。

    现在陈子轻隐约摸到答案了。

    是水性吧。

    那是郭大山能进入胡老七,俞有才,赵德仁三人队的原因,他是他们的开路人,他们利用他的水性达成目的,也就是所谓的生意,张家祖宅拖动的声响来源?

    陈子轻走到江边蹲下来,水里映着他青涩的脸,他忍不住一点一点往前栽,这江水下面有什么啊?

    原主又是怎么搅合进来的呢?他水性在乡里排第二?

    【你的水性一般】

    陈子轻撇嘴,一般啊,那就不是跟郭大山一样的原因。

    说起来,陈子轻没记错的话,原主生前爱来吃水江的附近溜达,为的是在姜家的院墙外转上几圈,盼着能引起心上人的注意,捡到她传达思念的纸鸢。

    姜小姐……

    陈子轻被扣住衣领提起来远离江边,他听着邢剪怒气冲冲的教训想,她会不会知道什么?要不见一面吧,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没见到过原主的心上人呢。

    由于陈子轻目前没有人身自由,他便将这个想法说给邢剪听,企图让邢剪陪他去一趟,那他不就在对方眼皮底下了吗。

    邢剪正在脱潮湿的左掌假肢,闻言就猛一用力,脱下来的假肢从他指间掉落,在桌上发出沉重响动。他笑看自己的小徒弟:“你要我想办法让一女子和你见上面?”

    “我都不知道,我的小徒弟与一女子私定了终身。”

    陈子轻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左手腕的断痕上面:“没有私定终身,姜家小姐有配她的如意郎君,我算不了什么,我跟她只是相识一场。”好烦,他们的关系很容易被揭穿,毕竟姜小姐的确和原主互生过情愫。

    邢剪没错过小徒弟的心虚焦虑,他喉头泛甜:“是不是还要我为你们把风?”

    陈子轻眼神飘忽不定。

    邢剪一拳砸在桌沿上面:“你把我当什么?”

    这声响惊动了院里收绳的魏之恕,他丢掉快收好的绳子就朝屋门口走,管琼叫住他:“小师弟伤没好,师傅不会对他怎样。”

    魏之恕心里有数:“我不能去问一下?”

    “过会儿吧。”管琼道,“你把绳子收好,和我一道去猪棚清理粪便。”

    不多时,院子里只有风吹白幡声,成片的白幡同时随风摇摆,显得阴森瘆人,那样的氛围被屋门阻挡在外,屋内的师徒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们好似在群山之巅,一个看风景,一个看着看风景的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却像是不在一个时空。

    邢剪没从小徒弟嘴里得到答案,他偏大显得饱满的喉结滑动着发出吞咽声,再问:“你说说,你把我当什么?”

    陈子轻下意识想溜出去,他刚有这念头就被邢剪凶戾地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再有动作。

    邢剪周身萦绕着无处可泄的怒气,他在小徒弟面前来回走动,鞋底重而急地摩擦地面,听得人心乱如麻。

    “你没看出师傅整日处在水深火热中?”邢剪的愤然中含有巨大的求生渴望,他被困在绝境中,等着一场惊世骇俗的救援。

    这天底下能救他的,只有坐在椅子上的少年。

    是他给的资格,他亲手交出的钥匙。

    但少年一直装聋作哑,装作视而不见,其实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看在眼里。

    邢剪停在小徒弟面前,呼哧粗喘着气,半蹲着看他。

    那目光太过直白,也太过烫人,直接就刺了过来,陈子轻咽了口唾沫,后心渐渐泛潮,他举起双臂,手肘撑着桌面,双手捂住脸遮掩掉叹气声。

    “昭儿,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救师傅于水火。”

    邢剪拉下小徒弟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滚热的面庞上面,他红着耳根,粗糙的舌面扫过小徒弟软嫩的指尖。

    “你救救师傅。”

    第89章 春江花月夜

    陈子轻被碰的指尖一阵颤栗,连带着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他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抓得更紧。

    “师傅,你别这样。”

    “不愿救?”

    邢剪豁出去老命才迈出的这一大步,宁死也不后退,他咬住小徒弟的手骨,凶横道:“不愿救也得救!”

    陈子轻嘀咕:“怎么还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邢剪牙关绷紧,狠声道,“你只有一个疼你爱你护你的师傅,让你倒的水烧的火给折磨没了,可不会再有第二个出现,你要想好。”

    陈子轻:“……”

    他的视线落在邢剪发红的耳朵上面,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就知道搬来跟邢剪睡会有这一遭。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看来邢剪是真的憋不住了,到极限了,一下都不能再忍了。

    而他想见姜小姐,并企图让邢剪把风这件事——就是压死邢剪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子轻的手指嵌在邢剪的齿间,他像饿了很久的大狗,叼着肉骨头垂涎三尺,却只是用牙齿来来回回磨蹭,搜刮着蹭到的肉香解馋。

    初到这个背景的时候,陈子轻接触到的信息表露,邢剪是一个抠门吝啬攒钱娶娘子的直男。

    现在这都是什么事啊。

    “说话!”邢剪叼着小徒弟的手指,气势汹汹地抬起眼眸。

    陈子轻对上邢剪近似疯癫,却又十分脆弱的赤红目光,莫名地晃了下神。

    邢剪徒然松开齿间的手指,一把掐住少年的脸颊,大力把人拖到自己眼皮底下:“你从老子身上看到了谁?”

    陈子轻茫然:“没啊。”

    邢剪将信将疑,以他的体格和外形,乡县找不出相似的,他绝不会是哪个鳖孙的翻版,但小徒弟那一瞬的眼神又让他火大,那股子无名火钻进他皮肉,从他的血管烧进他心口,他粗重地喘道:“那你救,还是不救?”

    陈子轻动了动嘴唇,你让我救你,其实是害了你。

    有剧情线不就好了,为什么宿主还要有感情线呢,又不能带去下个任务,最终都是被暂时储存的命,是他背不起来的行囊。

    陈子轻听见自己说:“师傅,我不是断袖。”

    邢剪的所有表情都在这一刻停滞住了,几个瞬息后,他受伤地蹲到了地上,脑袋低垂下去,腰背弓得很深,平阔的肩膀向内扣缩,整个人呈现出了一种狼狈且迷惘的形态。

    似乎没想过这个可能。

    陈子轻垂眼看先被舔,后被叼了好一会的手指,没有齿痕,这代表了邢剪的极大克制。他把手指蜷了蜷。

    周遭既静又吵。

    静的是世界,吵的是人心。

    陈子轻想出去走走,然而他才站起来,腿上便多了一股阻力,他迟钝地垂头。

    一只粗大的手扣上他细瘦的脚踝,手掌整个圈住,那是除非他把腿锯了,否则就不可能脱离的力道。

    邢剪的双颊肌肉抽动着紧绷起来,他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唇锋紧抿成一条直硬的线。

    这样一个铁骨铮铮坚硬不催的大老粗,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让人不忍。

    陈子轻静静地俯视过去。

    邢剪扣着小徒弟的脚踝仰起头,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是性感的薄红,他嘶哑地质问:“那师傅怎么办?”

    陈子轻答不上来。

    邢剪紧盯着他,确保不错过他的分毫清晰变化。

    小徒弟的喜怒哀乐总是浮于表面,某个时候却比常人更能藏匿心绪,譬如此时此刻。

    邢剪挫败到了极点,他孤身一人在这场水火中痛苦嘶鸣,站在水火外的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在他终是难以忍受地伸出手卑微祈求之际,躲开了他的手。

    躲得开吗?

    等他死了,就能躲得开了。

    邢剪内心深处的偏执不受空地爆发,他紧压眉眼,眼尾潮湿,冷冰冰道:“师傅稀罕你。”

    陈子轻不知怎么很怕这样的邢剪,被他扣着的脚踝都好似爬上了小虫,发着痒,周围汗毛快速竖了起来。

    “你会不会是……弄错了啊?”

    邢剪猛然咆哮:“老子会连这种事都弄错?!”

    陈子轻缩了缩脖子:“你别发火啊,我们好好说,好好说。”

    春天都还没过去,你怎么就非我不可了呢。

    邢剪似是通过小徒弟的表情看穿他的心思,摩挲着他的脚踝,沉沉道:“说来也奇怪,你掉江前师傅不曾有过其他想法。”

    “自那之后,你转性了,师傅的眼睛,呼吸,心跳,体温,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它们都跟着你走。”

    陈子轻没听过这种表白,他的脸有点红。

    邢剪的眉头费解地高耸着,低声喃喃:“那些变化出现得快,持续的时长不算久,师傅应当不该如此稀罕你才是。”

    陈子轻正要点个头表示认同,小腿绷着的弧度被拢住,他听邢剪道:“但的确就是稀罕得不行。”

    “罢了。”

    邢剪颇为洒脱不羁地坐到了地上:“何必去想,稀罕就稀罕了。”

    陈子轻没有说话。

    邢剪大刀阔斧地岔开腿:“不要无辜,更不要再装傻,你清楚我不可能弄错,你即便不在我让你骑大马时发觉,也该在我把钥匙给你,叫你开钱箱的时候发觉,”

    陈子轻的嘴里小声冒出一句:“……那倒不是。”

    邢剪愣怔地缓慢抬头,少年睫毛眨动着跟他对视:“更早吧。”

    他的眉头狠狠跳了几下,小徒弟是老天爷派来玩他的,他也被玩得毫无抵挡之力,像个愣头青。

    求爱不成,求欢不成。

    “师傅,我是知道你对我的心思,可我确实……”

    陈子轻说着话,坐在地上的邢剪毫无预兆地扯住他胳膊,将他扯得身子往下倾斜,他因为说话张开的嘴被生猛地磕住。

    惊得他瞪大眼睛满脸呆滞。

    这就亲上来了?

    邢剪这就亲他了?他不都说自己不是断袖了吗?

    啊哟,好痛。

    邢剪根本不会亲人,他是一撞磕,二咬啃,陈子轻蹙着眉心推他,推不动,以卵击石白费功夫。

    一分泌出口水就被吃走,一分泌出口水就被吃走。

    陈子轻的痛意不知不觉被什么稀释,他恍惚地充当邢剪的水囊,药材,以及练习接吻技巧的对象。

    邢剪托着少年的脑袋,亲掉他嘴上的津液和拉断的水丝:“能接受?”

    陈子轻只顾着喘气。

    邢剪的眸光向下一扫,带着实质化的重量和热度,陈子轻下意识想把腿屈起来踩在椅子脚上,但他并非成功,他被邢剪的膝盖撞开。

    “昭儿能接受!”

    邢剪愣了半晌,得意畅快地哈哈大笑。

    陈子轻看着邢剪用那只断肢摸上来,手腕处的疤口隔着粗麻布料触上他皮肤,清晰的凹凸不平,他剧烈一抖。

    “我的昭儿爱撒谎。”

    邢剪拨开阻碍抚着徒弟的小萝卜头:“师傅一亲你,你就像江里的小鱼吐泡泡,这不叫断袖,什么才叫断袖。”

    陈子轻底气不足地在心里反驳,我只是出于一个0对大猛1的不可抗力。

    他抓住邢剪的断手,呼吸紊乱地说:“你把你,你的假肢戴上。”

    邢剪面色骤变:“你嫌它丑陋不堪?”

    “谁嫌了啊。”陈子轻气恼。

    邢剪一顿,那小徒弟是在心疼他的旧伤吗?他自觉把猜测变为事实,面红耳赤道:“你说你也是断袖,我就戴。”

    话落就继续用疤口贴着小萝卜。

    陈子轻受不了地大叫:“是是是,我和你一样!”

    “一样?”邢剪发出亢奋的愉悦,“原来你也稀罕师傅。”

    “那你要救师傅。”他气息炙热道。

    陈子轻把眼睛闭了起来。

    不多时,他坐在椅子上向前挪蹭着,挺了挺身,邢剪就在这时靠向他,接他入怀,他抬手把潮红的脸藏在袖子后面。

    邢剪随意就撩起自己的布袍下摆,翻出里面那层擦手,他边擦边道:“你在这坐着,师傅很快便回来。”

    陈子轻还以为邢剪要让他回礼,他怔了怔,耳朵留意那串微乱的脚步走向屋门口,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

    邢剪出去了,屋里残留青草被揉烂的味道。

    陈子轻快速整理好自己,他像结束了一场跑酷,微湿的脑门跟后颈粘着发丝,浑身上下颤得厉害,心跳还在飘,一时半会都不能落下来。

    怎么稀里糊涂就让邢剪抓住了命脉。

    邢剪压根不安正常人的情感顺序进度走,刚从他嘴里要走想要的答案就对他来个狠的,直接把他弄得吐在自己手上。

    陈子轻揉了揉发麻的腰腿,他瞥到桌上的假肢,犹豫着拿过来,碰碰手掌,没温度,很冷很硬。

    那无根手指关节能收拢伸开,指腹布满了岁月磨过的痕迹。

    邢剪应该没换过假肢。

    陈子轻猜是他幼时只用右手,后来才打造出个假肢给自己当左手.

    说很快的邢剪一点都不快,他回来的时候,陈子轻趴在桌前睡着了,累的。

    邢剪把他打横抱到床上,坐在床边撩开他的刘海,凝视他眼角露出来的青蓝色胎记,不丑。

    大徒弟说像蝴蝶,二徒弟也说像蝴蝶。

    细看是有几分相像之处。

    他的小徒弟怕不是蝴蝶转世,将来要变成蝴蝶飞走。

    邢剪本是打趣的想法,却不知那念头一起,他的神情就变了,变得难看可怕。

    屋外传来二徒弟的问声:“师傅,崔昭今日还没剪纸钱。”

    “他睡了。”邢剪道,“纸钱你剪。”

    “这么早就睡了?”

    邢剪脱掉少年的鞋袜,给他盖上被褥:“你小师弟身子虚。”

    屋外静了片刻,再次响起二徒弟低低的声音:“师傅,我很想抓住伤害小师弟的人,以牙还牙。”

    邢剪开门出去。

    魏之恕脸上裹了愤恨的算计没来得及收起来,被师傅逮了个正着,他准备挨批,没想到等来的是——

    “会有这天。”

    师傅说着就轰他去剪纸钱,他背着手满脸笑意地走了.

    那天过后,陈子轻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邢剪动不动就脸红娇羞,却是个食肉动物。

    只要有机会,邢剪便压着他亲。

    不是碰个嘴的那种纯爱,是很凶的亲法,情欲蓬勃极具侵略性,濒临窒息的深吻。

    管琼跟魏之恕都不知道,他们的小师弟被他们的师傅吃走了多少口水。

    陈子轻对此无法理解,邢剪不止是喜欢,那种程度已经超过了迷恋,每次都不舍得退离,仿佛是想一直和他唇齿相依。

    深更半夜,陈子轻在被子里说:“别把我嘴咬破了,不然二师兄又要问。”

    “好,不咬。”

    说话就是放屁,咬上来的时候丝毫不迟疑。

    陈子轻从被子里爬出来,两条手臂伸出床沿垂在半空中,从指尖一路往上都淋了春雨,沾了鲜艳的红花。

    邢剪把他拖回被子里。

    等他再出来时,三魂六魄都散了。

    邢剪抱着他,汗热的手掌拢住他的肩头,爱不释手地一下一下抚摸,眉目懒散道:“昭儿,你别觉得师傅管着你是,到了炎夏,怎么都依你。”

    炎夏?时期都有。陈子轻心头一动,难道邢剪不是局外人?

    只要顺着这个思路走,就是邢剪把他救了,或是邢剪认识的人把他救了,总归都和邢剪有关。

    陈子轻疲软地梳理头绪,早在他说出自己被下毒小臂紫黑的时候,邢剪就叫他老实待着,不往外乱跑就不会有事。

    那是邢剪的暗示跟警告。

    他被割腕了,邢剪会更谨慎,生怕他再出事。

    为了不让邢剪操心,他应该听话。

    可他的任务没完成啊,目前他只锁定了范围,圈住了最大的嫌疑人,还没有去确认。

    陈子轻越发觉得邢剪不是局外人,因为他解锁的信息里交代过一件事,对邢剪来说,捞尸才是主业。

    邢剪一个开义庄的师傅,却把捞尸放在第一位,他捞的只是尸体吗?

    吃水江的水下除了沉尸,还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呢……

    陈子轻扭头去看很喜欢他的男人:“邢剪。”

    邢剪愕然。

    陈子轻说:“我做梦都想让给我下毒的人死。”

    邢剪把他捞进怀中:“那就等着。”

    陈子轻想把头抬起来,被邢剪一掌摁了回去,磕着他的胸肌发声:“等着?”

    邢剪咬他耳朵:“不是你说的恶人自有天收?”

    陈子轻悚然一惊,当时他那么劝翠儿的时候,邢剪离他的距离可不近,对方竟然都能听得到!

    邢剪真的没有功夫在身吗?

    【你的师傅只是体格强壮高猛,天生耳力惊人】

    好吧。

    陈子轻的脖子里有点疼,邢剪在用短硬的青渣蹭来蹭去,他越躲,邢剪蹭得越起劲。

    其实他等是可以等的。现在就看张家那紧闭的大门什么时候开,被什么打开,他这个任务不光要找到杀死原主的凶手,还要看着对方入土,后半部分容易出岔子。

    万一尸首被啃没了,或是找不到了,那怎么入土啊。

    陈子轻不一会就在邢剪的手上气喘吁吁。

    “昭儿,你想要的东西,师傅都会一样一样给你。”

    邢剪不跟他小火慢炖,干柴烈火烧个透:“师傅想要的东西,你也该给师傅。”

    陈子轻心想,我给你了,你会有小幸福,大苦难。他嘴上说: “那你先让我见到姜小姐。”

    邢剪一拳头捶在墙上:“老幺!你可真会跟师傅谈条件!”

    陈子轻哽着脖子:“你答不答应?”

    “我若是不答应,现在就强要了你,你能奈我何?”邢剪把他从被褥里拎起来,放在腿上,面部轮廓模糊不清,“你是要偷摸捂着屁股去秀才那里,还是哭哭啼啼地去找你大师姐和二师兄,让他们以下犯上替你报仇?”

    陈子轻舔了舔嘴上的伤口:“师傅啊……”

    “别叫我师傅!”邢剪吼。

    陈子轻胆战心惊:“那我叫你名字?”

    邢剪只低喘,没开口。

    陈子轻会意地扒着他的肩做起来,凑到他耳旁:“邢剪。”

    邢师傅得喉头一滚,很没出息地应道:“嗯。”

    他捏住小徒弟的下巴:“为什么非要见那个姜家小姐?”

    陈子轻庆幸是在黑暗中,不用直面邢剪强硬猛烈的目光,他含糊道:“聊几句,问一点事。”

    邢剪沉默不语。

    小徒弟讨好地亲上他的耳廓,左耳。

    这是小徒弟最爱亲的地方,轻轻软软的触感从耳廓延伸到他心里。

    邢剪心痒难耐,咬牙道:“行,我让你如愿!”.

    陈子轻没想过邢剪要怎么做到,所以邢剪叫上他,管琼,魏之恕,还有他很在乎的秀才去庙里烧香,他就去了。

    进了庙里,他也全程听邢剪的话。

    直到他被邢剪带去一个禅院,见到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妙龄女子,他猛然回头,邢剪不在他身后,去外面给他把风了。

    他快速定定神,打量面露震惊的女子,听她欲言又止地说道:“崔郎,你怎知我跟大哥来这里为家人祈福?”

    姜明礼也来了?陈子轻开了个小差,邢剪把管琼跟魏之恕支走了,魏之恕不会遇到姜明礼吧?

    迎上姜小姐温柔的视线,陈子轻道:“只是碰巧。”

    姜小姐没有审视他是否撒谎,只是喃喃自语:“天意。”

    陈子轻抓了抓后脖子,哪有什么天意,不过是蓄意为之。原主跟她到底是不是散了啊?

    【你们不曾在一起过,门户的横沟永生跨不过去,你们互相动过心,没有戳破那层窗纸。】

    陈子轻的心理负担没那么大了,他舒口气,笑道:“姜小姐近来可好?”

    姜小姐听着他的生分称呼,眼里一闪而过黯然:“好。”

    末了问:“你呢,好不好?”

    “我也好啊。”陈子轻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古树翠绿,姜小姐在树影底下站着,很有分寸地询问:“你的小臂和手腕为何缠了布条?”

    陈子轻随口糊弄:“我想穿长衫又怕被笑,就拿布条把露在外面的地方包上,当作是长袖。”

    姜小姐深深看他:“你变了许多。”

    陈子轻笑了笑,对聪慧的大家闺秀说:“前段时间我在捞尸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江里……”

    姜小姐平静地听着,渐渐动容,红了眼眶。

    “我的改变就是这么来的。”陈子轻心叹,是个善良的人,希望不会被这个时代的家族联姻毁了。

    姜小姐背过身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转回来道:“福祸相依,你大难不死,悟出了多数人一生都悟不出的道理,心怀敞开,今后必定有所作为。”

    陈子轻笑:“借姜小姐吉言。”

    姜小姐与他相望,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人世无常,昔日眼里只有她的少年,如今眼里已经没有她了。

    姜小姐难免伤怀,却无可奈何。

    春风在禅院飘荡,富家女与穷伙计隔得不远,又远得像隔着天涯海角。

    姜小姐多愁善感,陈子轻则在想原主死亡当天除了跟队出来捞尸,没有出现在其他地方。死亡前两天他都在义庄做活,再往前一天去过乡里。

    那天会不会是去见姜小姐的?

    陈子轻瞟了眼禅院的小木门方向,他抓紧时间问了出来。

    姜小姐神情怔然。

    陈子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里丢失了一些记忆。”

    姜小姐的眉心轻轻一拧:“可有看大夫?”

    “看了,只是记不清了,不影响身体。”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恳求道,“还请姜小姐解惑。”

    “那日你我约好在江边,”姜小姐轻咬唇瓣,“你说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愿……我失约了。”

    陈子轻若有所思,姜小姐没来,原主在江边等了一整晚?然后呢?撞见了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东西,和彩云一样被灭口?

    可能性不小。

    毕竟除此以外,他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

    陈子轻怕邢剪冲进来“捉奸”,那他骗邢剪说他跟姜小姐只是相识一场的谎言很有可能被当场戳破,因此他只问了这件事的情况就想着告别:“不打扰姜小姐了。”

    姜小姐看出他的心思,在他开口告别前唤道:“崔郎。”

    陈子轻暂时压下走人的想法,客客气气道:“不知姜小姐有何吩咐。”

    姜小姐再次被他的态度伤到了,她知道他常在她的阁楼外面逛,她也知道他想接到从墙里飞出来的纸鸢。

    但纸鸢只在墙内飞,一要去墙外便被她拉了回来。

    姜小姐平息情绪接受命运:“家里已经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会在朱明时节乘船前往遂城。”

    陈子轻不清楚遂城是什么地方,远吗?

    【在南方,很远。】

    陈子轻说:“那么远啊。”

    “是我为自己挑的。”姜小姐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语调轻慢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我想你来码头送我。”

    陈子轻点头道:“我会去送你的。”

    姜小姐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快,当下不禁雀跃起来,转而想到他们之间没有希望,心绪几番起落直至沉入海底。

    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个你拿走。”

    陈子轻瞪着她递过来的银票,烧个香还带银票?

    姜小姐没解释这是大哥放在她这的,她只道:“你同我讲过,你想做生意,只是没有足够的银两供你支配,你拿去做你想做的事,实现你的梦吧。”

    陈子轻唉声叹气,原主想发大财撞大运,只是为了能娶到你啊。他认真回绝道:“姜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这银票我不能收。”

    “也罢。”姜小姐不勉强。

    陈子轻要和她告别,又被她拦截了,她收起银票,柔柔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姜小姐凝望少年:“崔郎,你走近些,附耳过来。”

    陈子轻走到树下,弯腰听她说话.

    不多时,陈子轻走出禅院,蹲外头的邢剪看他心不在焉,伸手拍在他小腿上面,他被拍得痛叫。

    邢剪捂住他的嘴,将他半抱到隐蔽角落亲了个够。

    “几句话说这么久,一炷香都要烧完了。”邢剪醋意大发,忍了又忍才没闯进去。

    陈子轻遭拍打的腿火辣辣的疼,铁定红了,他在邢剪的背上还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拍疼了。

    邢剪握住他的手,揉揉吹吹,他不好意思道:“回吧回吧。”

    空气里弥漫着焚香味,今日的香客有不少,都在前殿,这边没什么人走动,方便邢剪动手动脚,他把小徒弟的手指扣进自己的假肢里:“姜家小姐清丽可人。”

    陈子轻有点走神:“是呢。”

    邢剪猝然停了下来,被他扣着手的陈子轻没法往前走,后知后觉他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邢剪硬邦邦地粗声道。

    陈子轻一个字都不信:“那你绷着个脸?”

    “老子天生就这样!”

    陈子轻:“……”

    他想了想刚才说了什么,明白过来,意味深长地瞥向邢剪,原来是老醋坛子打翻了,浓醋熏人。

    “哼!”邢剪别扭地把面部侧到一边。

    “哎呀,师傅,你不要把我见姜小姐这事放心上,她只是一个过客,不和我同道。”陈子轻无奈地哄着吃醋的男人。

    邢剪该满意,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闷得慌,他俯视牵动他情绪的小徒弟:“那我是什么?”

    陈子轻蹭蹭紧扣着他不放的手掌假肢,你也是过客啊.

    师徒二人去了前殿,他们只见到管琼在被男子献殷勤,没有魏之恕的身影。

    “师傅,小师弟。”管琼喊。

    那男子是外地人,头一回见到人高马大的邢剪,他顿时胆怯地脚底抹油,溜了。

    邢剪把手踹在宽袖里,朝大徒弟抬了抬下巴:“有没有受欺负?”

    管琼摇头。

    “你二师弟人呢?死哪去了?”

    邢剪才问完,当事人就从一扇拱门里走了出来,身旁是个人模狗样的富家公子。

    “那是姜家大公子。”陈子轻说。

    “小的你认识,大的你也认识,我的小徒弟怎么这么有能耐?”

    陈子轻的心情一言难尽,邢剪都会阴阳怪气了,还是说,本来就会啊???

    ……

    魏之恕把姜明礼介绍给师傅。

    姜明礼啪地打开折扇,遮挡着跟他说道:“魏兄,你师傅的睫毛很长。”

    魏之恕:“……”

    同样听到这话的陈子轻一愣,长吗,没注意到过。他仔细瞅了瞅邢剪的睫毛,是挺长的。

    这很容易被人忽略,邢剪全身上下吸人眼球的地方多了去了,哪轮得到睫毛这小东西。

    陈子轻发觉姜明礼与邢剪聊寺庙期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扫向他的布袍下摆,姜明礼不会是看中邢剪吧?看上也正常,基圈天菜1,好不好猛汉那口的,都想试试他的力量和深度,毕竟看着就知道很能干活。

    那臂肌,腿,腰,上盘稳下盘更稳,抱着打一晚上都没问题。

    陈子轻冲姜明礼翻了个白眼,装得一副文雅不庸俗的样子。

    姜明礼怎么还扫个没完?

    陈子轻拉拉邢剪的袖子,邢剪继续跟姜明礼说话。

    “师傅,你慢慢说,我先回去了。”陈子轻头也不回地走了。

    邢剪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忍着得逞的笑意跟上,完全无视了什么姜家大公子。

    “魏兄,你师傅跟你小师弟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姜明礼意味不明。

    魏之恕伸手去拨缸里的荷叶:“姜大公子说笑了,我们师徒四个相依为命多年,不是血亲胜似血亲。”

    “原是这样。”姜明礼前言不搭后语,“你小师弟的嘴唇太红。”

    魏之恕尚未出声,一旁的管琼就冷冷淡淡道:“不过是小师弟爱咬嘴罢了。”

    “管姑娘。”姜明礼对她作揖。

    她没回礼,拉着魏之恕追上师傅和小师弟。

    师徒四人从各走各的到并肩而立,脚边拉长的影子温馨而亲切。

    陈子轻下台阶的时候扭了下头,姜明礼立在原地,折扇收拢起来在他手心敲打,他的视线黏着邢剪。

    这真是惦记上了。

    陈子轻把邢剪往前一推:“你走前面!”

    “这是台阶上,你突然推师傅,也不怕师傅摔个头破血流。”邢剪没好气。

    “我没用多大力气。”陈子轻撇嘴,姜小姐最后的一事相求,是很大的事,她说她爹前些日子病倒了,家中事情全由大哥做主,而大哥受人蛊惑要对付张家。

    陈子轻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是下落不明的赵德仁。

    姜小姐今日来庙里给家人祈福,望一切平安顺遂。她的所求是,希望他能在几日后的亥时三刻去一个地方,放一把火。

    他倒是想去,可他去不了啊。

    不过去还是要去的,他得想办法让邢剪陪他跑一趟。

    “秀才呢?”陈子轻忽然停在一节台阶上面。

    “他没进大殿拜佛,在外头站了会就下山了。”魏之恕懒洋洋地下着台阶。

    陈子轻想,秀才大概是怕触犯了佛祖吧。

    因为他打算为彩云报仇,自认为心术不正的他,不配得到佛祖庇佑.

    见过姜小姐的第二日,陈子轻发现义庄冷清了,他没找到管琼,也没找到魏之恕。

    邢剪在搬院子里的破棺木:“去县里拉打棺材需要的木头去了。”

    陈子轻看他搬,棺木一看就放了好些年了,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突然要把棺木搬出院子。

    而且还把所有白幡撤了。

    陈子轻古怪地想,邢剪是不是想办喜事啊?没这么快吧?

    “我们不用去吗?”

    “不用。”邢剪抬着棺木出去,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你把院子扫一扫。”

    “知道了!”陈子轻随便扫扫就跑去找秀才。

    阿旺趴在秀才身边睡觉,眼睛没睁开就对他摇尾巴,他使劲摸了摸阿旺的脑袋,凑上去亲了一口。

    “秀才,彩云的事你先不要急,我们得慢慢谋划,来日方长。”陈子轻劝道。

    曹秀才仰头看屋檐下的一对燕子:“翠儿也说过相似的话。”

    陈子轻也看燕子:“翠儿回没回张家?”

    “回不去。”曹秀才道,“她说张家不开门。”

    陈子轻松口气,这就好,秀才也不可能私自跑去张家调查了。

    “崔兄,张家的大药房关门了,你可知出了什么事?”曹秀才问道。

    陈子轻摇头:“没听说。”

    药房也关了啊,要不他用他的技能卡,点亮轻功飞进去看看?

    技能卡是限时的,就怕时间到了他还没飞出来。毕竟他不清楚张家具体什么情况,要不他再观望观望。

    只要张家有人出来,就一定会带出风声。

    “崔兄,我是不是很没用?”

    陈子轻听着曹秀才的声音,他把视线从燕子身上转移过去:“怎么会呢,你没有一蹶不起,这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坚强了。“

    曹秀才揉了下好友的黑狗:“翠儿一个小丫鬟都比我强。”

    “不要跟别人比,你跟你自己比就好了。”

    曹秀才豁然开朗,他自嘲一笑:“崔兄,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不如你明智。”

    陈子轻心说,我读的书也不少了,虽然是后补的。况且我过的人生多啊,几个了,总能留下一些东西。

    两只燕子飞出草窝,飞向天边。

    陈子轻从曹秀才的眼中捕捉到了向往,他都不敢想标注2要怎么完成,无路可走的感觉。

    “秀才,燕子是一公一母,过些日子估计能生一窝小燕子。”

    “是吗?”曹秀才的眼里有了神采,“那很好啊。”

    ……

    陈子轻陪秀才聊了会就被邢剪叫回去,阿旺也跟过来了,他一路走一路逗阿旺玩。

    邢剪踩断一根树枝,不声不响地抛下一句:“你大师姐跟二师兄今日回不来。”

    陈子轻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动声色地落后两步呼叫监护系统:“哥,我买小道具,就那什么油。”

    眼前的屏幕上有满满一页油,明码标价。

    陈子轻买了两份,一番思虑后又下单了五份,他收到货就躲在屋里研究,心理障碍让他不敢行动,但他一想到邢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画面,头皮就麻了。

    还是把巨刃。

    陈子轻把眼一闭,狠心给自己开路。

    到了夜里,邢剪迟迟没有进屋,陈子轻都要晾干了,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他想错了?他调整调整心态,安心睡去。

    然后就被亲醒了。

    邢剪喝了酒,他把烈性的苦辣味道渡给小徒弟,状似疯狂又野蛮的雄性动物。

    陈子轻的嘴里都是邢剪的酒味,他的五脏六腑很快就火烧起来,四肢百骸也逐渐发热出汗,醉酒的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在他眼角,脸上,胸口和脖颈,晕乎乎地被握住了腿。

    邢剪一摸,紧绷的后背僵住:“你抹猪油了?”

    陈子轻:“……”

    邢剪把手拿出来,送到挺高的鼻尖,嗅了嗅:“不是猪油。”

    陈子轻来不及阻止,邢剪就已然将那根手指放入口中,尝了尝味道。

    小徒弟脑袋瓜子很聪明,偷偷做了准备,想必是在话本上学来的,只是不知道他抹的什么东西。

    邢剪的眼底翻涌的东西和他说出的话是两个不同的方向。

    “去洗了。”他说。

    陈子轻反应不过来:“啊?”

    “啊什么啊,叫你去洗,你跟我装傻。”邢剪去打了盆水回来,他把湿布拿到床边,擦小徒弟抹在小嘴上的油。

    不好擦,擦了半天都还是黏糊糊的。

    邢剪手中的湿布换了几次地方,小徒弟的嘴巴都被擦红了。

    陈子轻的视野里,邢师傅满脸肃容地给他擦拭,额头渗汗手背青筋直跳,大师傅呼之欲出,他赶紧找监护系统,看还有什么管用的外用内服。

    “啪”

    已经全部脏了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的湿布被扔进盆里,有水花溅到陈子轻的脸上,邢剪为他抹掉,手不离开,顺着他青涩的脸部线条游走:“你想师傅要你。”

    陈子轻意识到不对,连忙抓着他的手坐起来:“不是,我以为你想要,所以你不想啊?不想就算,”

    邢剪很及时地打断:“那师傅就要你。”

    “诶,等等,”陈子轻说着,邢剪就捞起盆里的湿布砸中烛火,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今夜有些仓促,你招了师傅,你就得受着。”

    “点……点灯……”

    “不点!”

    ……

    下卯时三刻,黎明将至。

    邢剪将陈子轻翻了个身,有滚热的气息落在他耳边,嗓音混沉粗野地跟他说,

    “昭儿,抱着自己的腿。”

    第90章 春江花月夜

    日上三竿,邢剪披上布袍下了床。

    院子里没了破棺木跟白幡,显得空荡,几只母鸡从院墙的大破洞外进来觅食。

    没什么可吃的,它们掉头去外面找虫子啄青草,一只走慢了,被掐住脖子拎了起来,不一会就成了只无毛鸡。

    邢剪倒一小碗清水,加点盐进去,再把盐水放进鲜红的鸡血里,搅搅,等着鸡血凝固。他处理鸡的途中多次笑出声,腿也跟着抖动。

    那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整夜下来,丝毫不疲乏。

    邢剪处理好鸡,剁成块炖汤,这个比猪肝汤简单,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他生火烧开鸡汤水,掰了几根干柴塞进锅洞,拍着手起身切姜片。

    义庄外传来拖拉的脚步声,不是两个徒弟回来了,而是生意上门。

    客人们抬着棺材过来,想在义庄停放七日再送葬。

    邢剪全程笑脸相迎。

    义庄师傅笑得像才娶妻的新郎官,这把客人们都整不自在了,他们被领进灵堂放置棺材,回答尸首的死因,上香,一套流程走下来,脑子还是懵的。

    离开义庄,几人稀里糊涂地走在来时路上,绿草萋萋春日明媚。

    “你们觉没觉得好像有个事没做?”

    “觉得。”

    “我也有那种感觉。”

    什么事来着?几人思索着往前走,其中一个突然大叫:“我们没给邢师傅支付银子!”

    “对对对,是这个事。”

    他们火急火燎地回头,却又默契地停了下来。

    “邢师傅没问吧?”

    “是没问。”

    “那他怎么不问?”

    “不知道啊。”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返回了义庄。

    邢剪在院里扫落叶,他见客人们回到义庄,面上带着笑意颔首问道:“几位还有何事?”

    “邢师傅,是这样的,你没找我们收这次的银钱。”

    邢剪:“……”真他娘的丢人.

    鸡汤炖出油花的时候,邢剪去屋里看小徒弟,他还在睡,背朝上,脸歪在墙里面。

    “昭儿,师傅检查一下你的小嘴,你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邢剪把少年身上的被褥捞到手里,堆在床尾,他上了床,蹲着去扒少年的嘴巴,半晌都没动弹。

    “啪”

    一滴汗从邢剪的鬓角滴下来,砸出的声响既微不足道,又震耳欲聋,他猝然闭眼,悉悉索索地背身坐到床尾,双臂挂到床柱上伸在外面,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摩挲了几下,有层稀薄的油光。

    昨夜小徒弟不知道在嘴上抹了什么油膏,邢剪闻了,尝了,找不出对上号的,他怕伤到小徒弟的身体,才想用湿布擦掉。

    谁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一夜过去了,油还有残留。

    更是没出现话本里的可怕情况,无伤微肿,色泽看着十分鲜亮可口。

    邢剪浑身热汗地粗喘了一会,沉沉地吐息,他被小徒弟的嘴咬了那么久,到目前没感觉到任何不适,小徒弟应该也没事。

    不过,下回还是不能让小徒弟背着他偷偷抹了,猪油就挺好。

    邢剪搔了搔滚烫的面皮,他昨夜之所以喝酒,是想借着酒劲摊出深藏在心底的一些事。

    那是他要给小徒弟当相公的诚意。

    哪知小徒弟想和他欢好。

    小徒弟的体贴乖顺一下就把他的理智撞碎了,他哆哆嗦嗦急得满头大汗。

    三十好几老大一爷们儿,哪能临阵脱逃,于是他单枪匹马冲锋上阵,步步紧逼。

    花烛没准备好,洞房提前了,这不在计划当中,始料未及,他不知小徒弟会不会难为情,总之他是有的。小徒弟醒了,他要如何面对?

    混账事做都做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大不了给小徒弟当马骑。

    邢师傅想开了,他抹了把汗淋淋的面庞,揉揉又想欺负人的大师傅,把小徒弟昨日脱下来的衣裤拿去洗.

    午时那会儿,陈子轻被捏着鼻子张嘴喘醒,他迷糊间看到放大的硬朗轮廓,下意识捂嘴。

    邢剪眉头狠皱,亲都不让亲了?

    难不成是后悔了?

    “老幺,你后悔也没用。”邢剪扣住少年的脸抬起来,凶怒道,“不管你满不满意,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见小徒弟没吭声,邢剪慌了,无措了,他把人拉到怀里,想哄一哄,可他手糙力气大,也不会讲浪漫深情的话,半天才在小徒弟的胎记上亲了亲,说上一句,

    “你不能不要师傅。”

    粗犷健硕的只是体型外貌,而非内心和灵魂。

    陈子轻愣了愣,从邢剪怀里出来,仰头看他一眼,被他眼底隐忍的执着疯意惊到了。

    不止是惊,还有形容不出来的熟悉。

    陈子轻再次愣住了。

    “昨夜是你第一次,亦是我的第一次。”邢剪又不容置疑地强硬起来,“你对我负责,我对你负责,这是铁板钉钉的事,你答不答应都没用。我们择日就成婚。”

    陈子轻猛地回神,成……成婚?这不行的吧,古时候的断袖成什么婚。算了,随邢剪的便吧,反正他拦不住,不如接受。

    “我没后悔。”陈子轻伏在邢剪胸口,听他咚咚咚的心跳声,“我只是刚醒,脑子有点钝。”

    邢剪怔了怔,大笑:“不是后悔就好!”

    陈子轻被他宽热的胸膛震得浑身发软,听他质问:“那你为何不让师傅亲?”

    “我没刷牙洗脸。”

    邢剪闻言,闷笑着拎他耳朵:“那又怎样,师傅不嫌你。”

    “我嫌我自己。”陈子轻挣脱邢剪的怀抱,他站起来,身披针线密集的紫红嫁衣,眼角眉梢蕴着迷茫的春色,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肩头,有只青蓝蝴蝶隐于发丝间,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物只有小臂缠的布条。

    屋外日光窥探到了这抹美景——纯洁,淫靡,世无双。

    邢剪长久地坐在床边,目视少年一件件地穿上衣物,他捂着心口,在身体被欲海吞没之际,听见灵魂喧嚣之声。

    这大抵就是,酸腐的情爱。

    邢剪忽然就能理解秀才的半死不活了,那真不是夸张,不是矫情,更不是读书人脆弱,但凡是个人都扛不住。他也不行。

    但他不会有那天的,他会和他的小徒弟相守到老.

    陈子轻压根不知道邢剪的心路历程有多惊心动魄,他洗漱一番,随手在路边拔了根草咬着去上茅房。

    邢剪估计是查过断袖之间怎么做,什么好,什么不好,因此他昨晚到今儿上午都打在了布上,没有一次打在陈子轻的嘴里。

    紧急关头硬生生压制住了灭顶的疯癫快乐,忍得身上肌肉都在抽搐。

    如果屋里亮着灯火,那陈子轻定能看见邢剪双眼赤红骇人,皮下血管暴突,却坚定不移地抽离,攥住布。

    陈子轻想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问监护系统:“那个油就是菊花灵吗?”

    系统:“不是。”

    陈子轻没怎么意外:“那有菊花灵的活动,你记得通知我。”

    他的腰很酸,衣物下全是深紫暗红走路肉疼,两条小腿抖成十年老寒腿,肚子有种还在一鼓一鼓的错觉,出力最多的地方反而没什么感觉。

    “哥,菊花灵的效果跟我买的油比,哪个更好?”

    系统直接丢给他用户体验报告。

    用户就是宿主,百位宿主分享了亲身感受。

    陈子轻边走边游览,菊花灵显然更好,它是同类产品里的不败王者,绝对的经典,宿主用过都说好,但它附带刺激性的作用,超过一定量还会启动“超强万有引力”,听名字就很炸裂。

    就这玩意儿,不出售,宿主参加双人活动取得优秀成绩才会有,前三十名按名次分发,最低名次都能分到很多。

    陈子轻问道:“哥,写这种体验报告,给奖励啊?”

    系统:“五千字,三千积分,一万字,八千积分。”

    陈子轻咂嘴,那一万字的划算。怪不得每份报告的字数都是万字以上,宿主们为了积分也是挺拼的。

    等他参加了,他也要写体验报告。

    陈子轻嚼着草根摸了摸脸跟脖子耳朵,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点痕迹。

    邢剪的耐力一般人做不到。

    当然,他挺多方面一般人都做不到.

    中午的鸡汤是陈子轻喝过的最难喝的鸡汤,他想不通,一碗喝完还是想不通。

    鸡肉不嫩,汤腥,绝了。

    陈子轻在邢剪的注视下递出空碗:“再喝点。”

    邢剪绷得死紧的面部线条缓了下来,他在罐子里舀鸡汤:“你不能喝多,免得闹肚子。”

    “噢。”陈子轻舔着嘴上的油,“院子收拾出来了,看着亮堂多了。”

    邢剪将小半碗鸡汤端到他面前,听他又来一句:“我可以把秀才叫过来吃饭吗?”

    “不可以。”邢剪不给他留商量的余地。

    陈子轻只好作罢。他吃掉鸡腿,把骨头吐到桌上,想着待会送给阿旺,抬头发现邢剪还盯着他,不由道:“师傅,你怎么不吃?”

    邢剪皱眉:“别管我。”

    陈子轻咬着鸡翅尖翻了一个白眼,腰上多了只手,撩开他短衫伸进去,他抖了抖。

    “师傅昨夜有些过火。”邢剪笨拙生疏地给小徒弟揉腰,干燥粗厚的掌心贴着他里衣,低咳道,“今后不会了。”

    陈子轻脱口而出:“不会再做了?”

    邢剪凶神恶煞:“那你不如直接把师傅的命根子剁了!”

    陈子轻:“…………”.

    邢剪想着小徒弟午后要睡上一觉,没想到他会趴在床上叠元宝,这一只那一只的乱丢。

    平日里严禁偷懒的邢师傅此时抓走黄纸:“叠什么元宝。”

    “你把黄纸给我。”陈子轻急道。

    邢剪瞧着小徒弟的慌张样:“你背着师傅接活了?”

    陈子轻心里一咯噔。

    “真接了元宝的活?”邢剪眯眼。

    陈子轻把头摇成拨浪鼓:“误会啊师傅,天大的误会,我怎么可能偷偷接活,你看着我呢。”

    邢剪冷哼:“那你今儿非得叠元宝?”

    “我谨记你的教导,该是我做的事,我就要做完。”陈子轻跪在床边抓住邢剪的胳膊,拽他手中的黄纸,“我必须叠完这堆纸,师傅你别拦我。”

    邢剪抚上他光滑的脸:“怎么只见你上赶着叠元宝,让你剪个纸钱就不情不愿?”

    “我不喜欢剪纸钱。”陈子轻打哈哈地糊弄,剪纸钱不是我的标注任务啊。

    “这会儿又想按着自己的喜好来了。”邢剪瞪一眼前后矛盾的小徒弟,让他带着黄纸趴回床上,自个躺在他身边,闭目养神。

    风吹进木窗里,吹过陈子轻凌乱的刘海,他挠几下脑门,迅速就叠好了一个元宝,等回到现实世界,这门手艺能让他有口饭吃吧。

    要是有专门叠元宝的机器,那人工就不香了。

    陈子轻叠着叠着,余光瞥向邢剪十分立体的侧脸,在他的睫毛上不走了。

    邢剪起先装作没发觉,渐渐就装不下去了,他抬起假肢扣上小徒弟的肩膀,将人扣到自己身上:“近点看,这么看。”

    陈子轻的心情既尴尬又复杂,自从被姜明礼提醒邢剪睫毛长以后,他就忍不住瞅两眼,一瞅便会入神。

    昨晚黑灯瞎火的,他记不清用手捂了邢剪的眼睛多少次,感受他的长睫在自己手心扫动。

    陈子轻在床头找了根小木刺,放到邢剪的睫毛上面,没掉。

    “什么东西?”邢剪要去摸,手被抱住,小徒弟凑在他耳边问,“师傅,我能亲你的睫毛吗?”

    他轰地燥热起来:“那玩意儿有什么好亲的。”

    陈子轻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的坚持:“我就想亲。”他的嘴唇碰上邢剪发红的耳廓,“师傅,你让我亲一下。”

    “行行行,让你亲!”

    邢剪纵容地吼完,湿热的呼吸就从他左耳边离开,路过他的脖颈,面颊,停在他眼上,他如临大敌地阖着眼帘,感觉柔软的触感含住他睫毛,轻轻地吮了一下。

    他是人,不是畜牲,不能再犯浑。

    小徒弟不懂事,他这个做师傅的也能不懂事?

    佛渡众人,佛怎么还不来渡老子?

    他的喉管让小徒弟的钩子钩住了,喘个气都不能做主。

    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邢剪蓦地翻身压倒小徒弟,咬着他的嘴狠狠亲了片刻,狼狈地爬起来快步离去.

    傍晚,管琼跟魏之恕风尘仆仆地拖着一车上好木材回来了。

    二人看到院子的变化没做多大反应,魏之恕张口就问坐在院里的师傅:“小师弟呢?”

    “在睡觉。”邢剪丢下剪刀,一脚踢开地上的竹篮,里面的纸钱掉出来点,吸引了两个徒弟的视线,他们对于师傅竟然剪纸钱了,没表露出什么吃惊的地方。

    师徒三人分工合作,没多久就把车上的木材搬进了做棺材的屋子里。

    邢剪把晾在绳子上的衣物收下来,拍打拍打,大徒弟将买木材剩余的银子给他,说道:“师傅,账我让二师弟记了。”

    “银子算你俩这个月的小用钱,你们自己分。”邢剪没收。

    管琼细叶似的黛眉一蹙:“不分三份?”

    邢剪道:“你们小师弟又没去,他一个铜板都分不到。”

    管琼抿唇:“还是带上他吧。”

    邢剪居高临下地看着从小就背负“义庄大师姐”担子的大徒弟,眉毛一挑:“你想带,那就带。”

    他拿着衣物大步朝屋门口走,中气十足地丢下一声:“锅里有鸡汤,温着的,你们煮个面条,泡个汤饭都行,随你们。”

    管琼擦汗的动作一顿:“师傅,鸡汤是你炖的吗?”

    “不然?”

    伙房锅前的魏之恕听到这声,迅速放下了勺子。

    管琼走进伙房,停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锅里的鸡汤。

    魏之恕正儿八经地把勺子给她:“你是大师姐,你先吃,我不跟你抢。”

    管琼接过勺子,看似平静地舀了一点鸡汤。

    魏之恕找了个干净的碗递过去:“小师弟吃过了,他没事。”

    管琼说道:“他在睡觉。”

    魏之恕耸着肩膀:“只是困了,没其他原因。”

    管琼浅淡的唇间吐出两个字:“难说。”

    师姐弟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几个瞬息后才恢复机能生态。

    魏之恕揉着酸痛的手臂,疲惫地往锅台边一靠:“那你给我煮点吃的。”

    “我煮面。”管琼把勺子里的鸡汤放回锅里.

    当夜,义庄来了一位不死之客,她还带了个骨瘦如柴的男子。

    不速之客是翠儿,她称男子是张老爷的门客。

    陈子轻知道古时候的门客是什么意思,电视上有,他问心不在焉的翠儿:“你为什么把人带来义庄?”

    翠儿的视线逐一扫过义庄师徒们,她垂头用手梳理散乱的碎发,顺了顺毛躁的辫子,原本她打算观望两日就回张家,谁知到了时间却进不去了。

    张家的正门跟后门都敲不开,她一个身无技能的小女子无法飞檐走壁翻墙进去,只能守在院墙外面。

    翠儿日夜蹲守,今夜终于守到后门打开,出来的却不是哪个家仆护卫,或者张家的谁,而是一个门客,他的样子很不正常,身子跌撞着往巷口跑,嘴里神神叨叨地喊:“鬼,有鬼……”

    当时翠儿准备趁机进张家,可她听清了门客的话,第一反应是,小姐的鬼魂回来了。

    下一刻,她的惊喜就遭到了冲击,因为门客又跑回来,把后门关死,颤抖着从袖子里掏出什么贴在门上。

    是符纸。

    门客把最后一张符纸贴上去封住门,倒了几个瓶瓶罐罐的东西在门前,有的没倒完就被他扔了,他掉头就跑。

    “好多鬼……好多鬼……”

    好多,鬼。

    翠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沿着门客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她眼睁睁看着门客倒在地上,想回头去张家已经不可能了。

    后门的符纸可以撕掉,门客后来倒的是粉末和水液,她一靠近可能会死。

    翠儿气急败坏地揣了揣门客,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想到他说的“鬼”,他是她蹲守以来第一个见到的人,肯定知道不少事,于是她决定把他带去哪个地方绑起来。

    不知道能带去哪,翠儿斟酌再三,最终把门客带来义庄了,她走这一步,完全是出于对义庄小伙计的信任,觉得他是个好人。

    来了义庄,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十有八九会连累师徒四人。

    翠儿内疚地朝着他们欠身:“我现在就把人带走,你们当我没有来过,你们对谁都不要说见过我。”

    正当翠儿要拉住捆在门客身上的绳子,把人拖走的时候,门客梦魇似的抓上自己的脖颈:“鬼,有鬼。”

    翠儿眼皮一颤,门客的发疯配上义庄这个地方让她浑身毛毛的,她牟足了劲拖人。

    “翠儿姑娘,你等等。”

    身后传来声音,她停下脚步没回头。

    陈子轻突地问道:“这个门客靠的什么被张家收留?”

    翠儿犹豫着回答:“我也不清楚,我家小姐在世的时候,我整日伺候她,没有机会在张家闲逛,我跟小姐住的院子偏僻,离后院其他人比较远,很少有往来。小姐不在了以后,我乔装打扮重回张家查她生前的情况,没心思留意门客的事。”

    “你就说你的猜测。”陈子轻理解道。

    “研制药材的吧。”翠儿不是很确定,“我有一次去后厨给我家小姐煎药,无意间听到别人议论给他送药材的事。”

    “对了。”

    她想起什么,回过头道:“这个门客身边的丫鬟时常会换,原来的都被送出张家了,究竟送没送,那就不知道了。”

    陈子轻倏然看向魏之恕,魏之恕在困乏地打着哈欠,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刚要眼神询问,他就收回了视线。

    这个时候,陈子轻想的是他扮成戏班杂役混进张家那晚,魏之恕趁着彩云死带他离开,他被魏之恕带去过一个院子,看见一个家仆扛着尸体丢进了井里。

    他再去打量一阵风都能吹倒的门客,拉了下邢剪的袖子。

    邢剪弯腰低头,陈子轻很小声地说道:“师傅,我想把人留下,等人醒了问点东西。”

    “那就绑在灵堂。”邢剪直起身,“魏二,你绑。”

    魏之恕烦躁地扯走彩云手中的绳子,把地上的人拉去灵堂。

    陈子轻盯着那个门客,怀疑他就是个制毒的。

    门客人未醒,擦伤流血渗灰的脸上满是绝望的惊恐:“鬼……鬼……很多鬼……”

    瘆得慌。

    陈子轻叫住孤零零地往外走的小姑娘:“翠儿姑娘,你在义庄将就一晚?”

    翠儿拒绝了他的好意。

    一直没言语的管琼却在这时道:“可以同我一屋。”

    翠儿瞬间就停下了前行的脚步,义庄的大师姐为人冷清,竟然能开口留人,她受宠若惊红了脸:“那就打扰管姐姐了。”.

    不多时,院子里的嘈杂淡去直至消失,都睡下了。

    陈子轻睡不着,今晚肯定要失眠,他在床上烙饼,邢剪受不了地禁锢住他的手脚。

    但他还有嘴。

    “师傅,你说张家真的出现了很多鬼吗?”

    “怎么会有很多鬼呢,这得是作了多少孽遭的报应啊。”

    “要是真的,那些鬼会不会从张家跑出来?”

    ……

    “应该不会吧,冤有头债有主。”

    “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有无差别杀人的凶犯,就有无差别索命的鬼魂。”

    ……

    “可要是有鬼,一个就够恐怖了,一堆的话,直接就能把人活活吓死,张家人怎么都不出来啊,他们不怕的吗?”

    “师傅,你说话啊。”

    陈子轻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飘在半空,邢剪就黑着脸看了过来,他默默闭上了嘴巴。

    嘴不能说了,就在心里想。只要他确定张老爷是毒死原主的人,下一步就可以等张老爷被鬼杀死,再及时给对方收尸。

    不过,张老爷会有招的吧.

    张家

    “老爷,真不去把先生抓回来吗?”张环恭声道。

    张老爷深坐在椅子里:“不用了。”

    “就这么放他走?”张环不解,“他定会在外面散布谣言。”

    “都神志不清了,不就是个疯子,说的话谁会信。”张老爷不甚在意,“况且他知道的也不多。”

    张环谨慎道:“还是死了的人嘴巴最紧。”

    张老爷布满血丝的眼浑浊了许多,目光不知落在虚空哪里:“他带出去了,岂能活得成。”

    张环惊诧地呢喃:“带出去了啊。”

    张老爷静坐许久,挥了挥手:“你去处理他那边的尸首。”

    “是。”

    张环欲要走,张老爷提醒道:“带上防身之物。”

    “我会的,老爷放心。”.

    夜更深了。

    一处隐秘的院子里,深井边上,张环把死去的护卫尸体,一具具地拖了进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中毒身亡。

    一个善用毒的人,为了有口气离开这里,拼起命来确实很可怕。

    张环看着这一张张死灰色的人脸,其中有些人他非常熟悉,有些关系甚至还挺不错。

    还有一些他只是匆匆见过,没说过话,并不熟悉,但不管生前关系怎样,如今这些人都躺在这里,死状难看。

    “唉。”张环叹了口气,他拖着一具尸体上了井口,然后将尸体抛了下去。

    一连抛了好几具,张环有点累了,便靠着井壁瘫坐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前胸后背都贴了符。

    昏暗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张环自己的呼吸声,当他起身准备继续搬运尸体的时候,目光猝然一缩。

    “怎么……少了两个?”

    看着这些叠在一起的尸体,在一处角落里,他记得那里应该还有两具尸体才对。

    张环四下又找了一圈,发现并没有其他尸体了。

    “难道是我记错了?”

    张环疑惑的挠了挠后脑勺,却感觉手刚抬起来,就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不由回头看去……

    只见在他身后,有一具双目紧闭,脸色紫灰的尸体静静地站立着,身体冰得惊人。

    看到这具尸体后,张环竟没有一丝的惊讶与恐慌,他只是茫然地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喃喃道,

    “还少一具呢?”

    说着他就拿起地上拖尸体的铁钩,扎进了自己的脖子,鲜血如注,然后便面带微笑一头栽倒下去。

    院子里飘落树叶,拂过一地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