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无时(十八)
“师兄, 你来得正好!”褚智见他进门,一把将他拉了进去,“你快来帮我看看, 明天穿哪件衣裳好看?”
褚信神色肃然,被他拽进门, 便见几个师兄师弟正聚在一起讨论明天景和太尊的出关大典。
“明天咱们峰的位置好像离万玄院的人挺近的,听说郝诤院长也来了……”有师兄道:“好好表现,说不定骨骼清奇就被选上了呢。”
“哈哈哈哈你做梦吧!”
“哼, 说不定我就被选上了呢, 倒时候可别求着你好师兄带你去玩。”
“好师兄~我先提前喊下哈哈哈!”
“呕!滚滚滚!”
众人笑作一团, 褚信问道:“师父怎么不在大殿?”
“哦,师父提前去主峰了。”褚智道:“师兄,你怎么了?”
“没事。”褚信摇摇头, 指了指左边那件衣裳,“左边这件好看。”
“好!”褚智笑道:“那我就穿这件衣裳。”
主峰非召不得进, 褚信只能暂且将满腔心事压下,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谁知一沾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室内,温热的水淌过脸颊,带着一丝痒意,褚信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掌心好像又东西在跳动, 他抬起手,却见一颗温热尚在跳动的心脏。
黏腻的血滴在他眉心, 触感同脸上的温水别无二致, 鼻腔顿时充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褚信一把扔掉了那颗心脏,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室内的场景,断臂残肢布满一地,目之所及皆是浓郁的血色,而他手上身上全是黏腻温热的血,腥气和热气混杂在一起,让人作呕。
他仿佛听到一声呻吟,转头一看,却正对上师弟褚智半边血淋淋的脸,一只眼珠凸出来爆做血浆。
“啊——”
一声惨叫从原叶峰弟子舍传了出来。
一见峰。
正在石床上打坐的宁不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竟然在无时宗感受到了宁家四象六合阵的气息?
只是这阵法的气息时隐时现,并不怎么清晰,他面色微沉,旋即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山洞角落里一直安静的白衣躯壳脚步微动,下一瞬却像被人稳稳压住了肩膀。
褚峻隔空按住自己不受控制的白衣躯壳,用襁褓将儿子裹严实,只用一息便从山腰的洞府出现在白衣躯壳面前。
长袖一挥,山洞中便多了个红衣躯壳。
褚峻将神识一分为二,而后将孩子递给红衣,朝着宁不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能随便动用灵力,宁不为依旧是借助符阵之力,速度并不算快,褚峻很快便追上了人,放缓了速度跟在他身边。
宁不为照旧是用血符,眼睛都不眨地用碎刀往掌心划,看得褚峻直皱眉。
待他看到宁不为那狂放不羁的符篆之后,眉顿时皱得更厉害了。
宁不为脸色也很难看。
四象六合阵是宁家独有的阵法——更准确的说,这是宁行远自创的阵法,虽远不如他的回春大阵出名,但因为阵法容易操作且威力巨大,便当做了宁家家传的阵法,并不外传。
若说回春大阵主生,那四象六合阵便主杀,凡阵启必见血,宁不为的噬魂阵便是在四象六合阵的基础上衍生创造出来,将其杀性发挥到了极致,乃至凡入阵者必魂飞魄散。
自打五百年前宁家覆灭,四象六合阵便也随回春大阵一起消失在了十七州,这还是宁不为第一次发现它的踪迹。
很明显,这阵是冲着他来的。
敌在暗我在明……宁不为脚步微顿,突然转头看向身后。
月上中天,树影摇曳,并没有生人的气息。
宁不为不怎么放心地看了两眼,从怀里拿出几张匿息隔断符往身上一拍,才继续往前走去。
褚峻眉梢微动,在宁不为拍符之前,用绯色灵力凝聚成一根极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飞出缠在了宁不为的腰间,那细细的红线在碰到宁不为的瞬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丝毫未被发觉。
灵力都不能用的人,竟然还敢胆大包天孤身一人前往险地。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一片血光自原叶峰冲天而起,照亮了漆黑的天幕。
宁不为甩符的速度不由加快,半柱香过后,他终于赶到了血光而起处,却发现屋舍之外已经聚集了许多无时宗的弟子。
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拽着一个老者的衣摆,哭道:“师父,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少年正是褚信,而被他拽着的老者则是原叶峰的峰主,褚勿。
褚勿原本在主峰同宗主褚临渊等人一起议事,夜半被人紧急叫回原叶峰,然而回来却发现自己的几个关门弟子全部惨死,当即便急火攻心,一口血喷了出来。
待他看见浑身是血的褚信时,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周围都是四象六合阵的气息,而且这布阵手法让宁不为感到异常熟悉,掩在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
他修阵符之术,自然知道创阵之人布阵的手法和学者布阵……是很不一样的。
“是不是看看溯洄之境便知。”主峰大弟子沈溪站出来道。
溯洄之境只能溯洄一个时辰以内的画面,而且需要当时的人在场,十分耗费灵力,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并不怎么实用,是以修习的修士并不多。
而沈溪自幼修习此术,施展起来并不困难,只见她双手掐诀,瞬息之间,一面巨大的水镜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水镜之中,躺在床上安睡的褚信缓缓睁开了眼睛,自床上起身,抓起了身边放着的长剑。
浓郁的黑气缠绕着剑身,无数厉鬼凄啸,少年双目血红,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举剑朝着床上安睡的同门砍去。
血溅在白皙的下巴上,他舔了舔嘴角的猩红,微微歪头,那阴冷狠戾的目光仿佛透过水镜,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又像在紧紧盯着一个注定会来的人。
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继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哀嚎声从水镜之中传来,众人皆是被这单方面残忍的虐杀震撼在了原地。
褚信脸色煞白地看着水镜之中的自己和被屠戮的师兄弟们,茫然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哑着嗓子道:“不,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明明睡前他们还在一起谈笑,褚智师弟还让他帮忙选衣服——
而水镜之中,他却不顾褚智惊恐的求饶声,一剑劈开了褚智的头颅。
褚信崩溃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不是我,我不记得了……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明明是邪术!你们有没有看那剑上的鬼气,和宁不为那朱雀刀一模一样!”
“什么仇什么怨啊……都是同门,何必下此死手?”
“万玄院来选弟子了吧,听说要从原叶峰中挑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此事不宜妄下定论,我看着模样倒像是被什么邪物操控了。”
“未必,也可能是自己偷偷修炼邪术走火入魔了……听说当年宁不为就是因为邪术堕入魔道……”
“可这也太过蹊跷了,完全没有道理。”
“可这事确实是他做下的!水镜里可是记录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弟子窃窃私语不停,褚信跪在地上,绝望怆然,抬头看向褚勿,带着哭腔道:“师父,真的不是我做的……求求你信我,真的不是我!”
褚勿目光悲恸地看向他,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百岁,“我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此事有蹊跷……”
褚信抬起头,突然和人群之后的宁不为对上了目光。
‘那剑上的鬼气和宁不为朱雀刀上的鬼气一模一样……’
褚信动了动嘴唇,紧紧抓住褚勿的衣袖,惶然出声:“师父,宁——”
话音未落,一道青光猛地袭向他背后。
“小信!”褚勿面色一变,骤然发力将他拽开,却已然来不及躲闪。
褚峻察觉之时便已出手,然而出手的瞬间,肩膀上的伤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偏偏迟了一息。
褚勿被那青光正中心口。
“师父!!!”褚信仓惶转头,正看到褚勿倒下,猛地扑上去接住。
人群中,宁不为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冲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宁不为紧跟上去。
褚信抱着褚勿的尸体痛哭出声,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看到宁不为离开的背影,声音凄厉喊道:“宁!不!为!!”
宁不为后背一僵,脚步却未停。
褚信双目血红要提剑来追,却被沈溪等人押住。
沈溪将他按住,沉声道:“事关重大,褚信师弟,你现在不可随意走动,我这便去禀告掌门。”
——
那人看着不急不缓,速度却是极快。
宁不为紧追不舍,在看清对方背影的一瞬,突然厉喝出声:“你给我站住!”
那人竟然也配合地停下了脚步,施施然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温润又陌生的脸来,微微笑道:“乘风道友,咱们又见面了。”
宁不为愣了一下,“谢酒?”
谢酒揣着袖子站在原地,闻言笑道:“自然,不知道友……将我认成了谁呢?”
宁不为紧紧盯着他,“一个故人。”
谢酒笑得更灿烂了,“看来这个故人对你很重要。”
“旧时友人而已。”宁不为道:“我一直在找他。”
谢酒笑容微敛,“旧时友人而已,何必一直找?”
宁不为沉默了片刻,“你为何在无时宗?”
“自然是来做厨子。”谢酒一双桃花眼笑得波光潋滟,“灵谷宗的弟子在外面甚是抢手,在下尤其擅长烤麻雀,若道友想吃,可随时来若谷峰找我。”
说完,也不等宁不为说话,便转身继续向前走。
宁不为欲追,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他正要转头,却突然被人攥住手腕,拽到了旁边的石缝夹隙。
他手中的朱雀碎刀骤然袭出,紧接着后肘狠狠往后一砸,整个人陡然转身就要将掌中血符拍向对方心口。
褚峻将那几块张牙舞爪的朱雀碎刀敛进袖中,而后捏住宁不为手腕上的命门将那只血光四溢的手掌牢牢别在了他身后。“是我。”
宁不为周身煞气四溢,不耐烦道:“你谁?”
褚峻:“……褚山。”
宁不为愣了一下,“你不在家看孩子来这里干什么?儿子呢?你把他自己留山洞里了?”
褚峻听着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弟弟褚丘帮忙看着。”
“你——”宁不为皱起眉,下一瞬却被一只修长温热的手捂住了嘴,清冷陌生的淡香钻入鼻腔,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有人追来了。”褚峻微微偏头去听外面的声音。
褚峻一偏头,柔软的发丝轻轻扫过宁不为的睫毛。
宁不为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地方逼仄得很,两个人挨得极近,对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
他一垂眸,月色之下,连对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下颌流畅优美的线条顺着白皙的脖颈埋进了单薄的衣领之中……
宁不为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抬眼,却正好对上褚峻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了头,试图离他远一些。
“嗯?”褚峻见他神色不自然,疑惑出声。
宁不为喉结微动,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肩膀上往外推了推,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离我远点。”
好死不死,他这一指头正好戳在褚峻肩膀的伤口上,褚峻嘴唇一白,伸手攥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别闹。”
清浅的呼吸喷洒在鼻尖,宁不为恨不得转身挖个洞将他塞进去埋起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褚峻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低声道:“来了。”
宁不为抓了一把匿息符十分粗暴地拍在他脑门前,将那张扰人心神的脸给盖上。
褚峻:“…………”
第52章 无时(十九)
褚峻将那几张匿息符取下来随手贴在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宁不为皱眉, “你——”
“噤声。”褚峻低声说了一句,缝隙外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他状若随意地伸手一抓, 指间顿时爆发一阵浓郁的青光。
“抓到了。”褚峻垂眸看向掌心那团流光,行云流水一个符下去,周围的环境顿时一变。
宁不为环顾四周,便发现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虚无缥缈,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在此处停滞, 又好像在飞速流逝扭曲,让人无处落脚。
合体之上, 元神可入虚空,呼吸之间可过千百年,亦可千百年过而只一呼一吸。
褚峻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宁不为,愣了一下,“你怎么进来了?”
宁不为曾随宁行远入过虚空, 自然知道是何种感觉, 眯起眼睛看向褚峻, 阴恻恻道:“金丹期修士?”
褚峻清了清嗓子,“此间危险,跟紧我。”
他话音刚落, 空茫之中陡然出现千百道耀眼青光, 自四面八方朝二人元神包裹而来, 看似速度极慢,可眨眼便到了面前。
褚峻掌心浮起一记太极印, 挥袖而出。
那太极印在触碰到青光的瞬间陡然暴涨数百倍, 无数绯色的灵力交织而成细密的网, 骤然聚集而成无数绯色的点,又倏然化作千百道绯色灵光,在太极印的加持之下,各自成无数八卦之形,将试图合起的青光牢牢困在各处。
眼花缭乱的灵光在虚空之中炸开,宁不为只觉心神剧震,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余光却瞥见一人持剑直冲他元神眉心而来。
宁不为眯起眼睛,体内刚催动灵力,便被一只手牢牢压了下去,继而腰间一紧,径直被人甩了出去,又有无数绯色灵力延伸而至将他稳稳托住,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
他看向腰间不知何时被缠上的红绳,沉默瞬息,抬头望去,便见虚空中一黑一红两道元神斗得难分难舍,快到虚空之中只见道道残影,而那太极印则牢牢悬浮在最上,无数绯色灵光将那青光困得无处可去。
宁不为修了五百年也只到化神巅峰,还是第一次在虚空之中见到元神斗法,开始只觉得眼花缭乱,可不知为何腰间绑着的那根红绳似乎同那姓褚的元神联系颇深,竟也能勉强看个大概。
即便宁不为现在修为只到炼气,可化神期的眼力还是在的,化神入虚空,又能观小乘修士元神斗法,此等好事可遇不可求,他当即便盘腿而坐,阖目开神,开始观战参悟。
单单是斗法残遗的灵力便比外界浓郁上几十倍,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褚峻没想到会将宁不为的元神也一起扯进虚空之中,同那青光斗法时免不得要分神去看宁不为,结果发现这小子竟然半点不见外地开始参悟修炼,顿时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抽手甩过去几道剑气替他护法。
那青光之主一身玄衣,似乎被他们这做法激怒了,攻势愈发猛烈起来,招式阴险刁钻,直往褚峻肩膀的伤口攻击。
“景和太尊倒是好算计。”对方笑道:“竟不惜牺牲宗内弟子也要将我引出来,却不知你这强行提起来的修为能撑多久?”
褚峻肩膀处的伤口黑气四溢,竟是张牙舞爪地开始缠绕着他的元神开始侵占蔓延,强行提到小乘期的修为开始逐渐削弱。
褚峻目光微冷,二指并拢,竟是强行将那黑气聚集至一处,“足够送你归西。”
“呵。”那人轻笑一声:“你不管无时宗的弟子么?若是我死在这里,整个无时宗都要给我陪葬。”
褚峻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一柄雪亮清透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冲他袭去,对方亦是祭出一柄宽剑相抗。
剑锋相交,灵力缠斗,太极印毫不留情沉沉压下。虚空之中的灵力波动又倏然暴涨,灵光四溅。
显然并不在意无时宗弟子的死活。
那人哂笑道:“太尊这般无情,合该去修无情道!”
褚峻一手执剑一手结印,将对方逼至死路,甚至为了防止像上次被他逃窜,周围的无数绯色灵力合为八卦,绝不让对方一丝元神有机可乘逃出去。
谁知那人竟是直接将剑脱手,径直砍向虚空之中阖目参悟的宁不为。
褚峻手中长剑疾速而出,将袭向宁不为的剑劈落在半空,几块兴致勃勃准备打架的朱雀碎刀晚来一步,围着褚峻长剑绕了一圈,兴致缺缺地回到了主人身边。
褚峻:“…………”
参悟还想着打架,简直胡闹。
“这个果然就舍不得了。”那人戏谑一笑,“你能因他走火入魔一次,便能因他走火入魔第二次,信吗?”
褚峻冷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好人。”对方慢条斯理道。
长剑召回,褚峻打架向来不喜同人废话,一剑将那元神劈散,八卦合拢,太极印压下,魂飞魄散,斩尽杀绝。
茫茫无际的虚空霎时归于寂静,褚峻却并未放松,反而聚精会神感受着周围细微的灵力波动。
宁不为阖目而坐,精纯浓郁的顺着奇经八脉游走汇入丹田,无数裂痕瞬间被修复,方才快到已出残影的两名小乘期修士斗法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一招一式变得极为缓慢清晰,甚至双方如何掐诀结印,灵力如何游走都仿佛被慢放了几十倍。
便是每个境界之内,中期和大圆满的差距都是极大的,遑论小乘与化神之间还隔着一个合体期,宁不为便是这般仔细地看,也只能参透十之二三,但已经足够令人振奋,若是只让他修,不知要花上几百年才能参透这二三。
他只觉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自己识海之中那灰蒙蒙的丹田便隐隐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光,甚至比他修至化神大圆满的丹元还要大上一圈,奇经八脉亦是拓宽了一倍有余,无数灵力汹涌而入,竟是直接让他从炼气期突破到了金丹中期,若不是宁不为及时压住,险些直接半步化神。
宁不为死死压住体内的灵力,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虚空之中为元神,自然不会引发雷劫,但出去便不一样了,一旦元神回归肉身,从炼气突破筑基,从筑基突破金丹,这雷劫是要叠加在一起的,他修的又不是什么正统,天道自然要往死里劈他,每次渡劫都是九死一生,这么多雷劫怕是要将他直接劈成灰。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却在睁眼的瞬间,整个人一跃而起,手边的朱雀碎刀瞬间凝聚成一柄窄刀,目光凛冽直直劈向一处虚空,另一柄长剑几乎是同时而至。
一刀一剑在空中交错,虚空之中陡然爆发出一阵青光,方才被褚峻一剑劈散的元神往后疾退几步,以阵挡住了那一刀一剑。
褚峻执剑而立,余光扫过身边的宁不为,看向那青光的元神,“回春阵。”
难怪上次明明他将对方打得魂飞魄散,青光却还是再次出现在无时宗。
那元神低笑了一声:“景和太尊好眼力。”
宁不为猛地转头看向褚峻,脸上是完全不加掩饰的震惊,甚至还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褚峻:“…………”
倒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
宁不为盯着那面目模糊的元神,冷声质问:“你和宁行远什么关系?”
“我和宁行远是什么关系?”那元神似乎被逗笑了,“你觉得呢?”
能把回春阵使用得如此熟练且起死回生不受天道限制的小乘期修士……宁不为沉默不语,握紧了手中的朱雀窄刀。
“我送你的见面礼喜欢吗?”对方微笑道:“乘风。”
宁不为脸色一变,抬起头紧紧盯着他。
“五百年前,你不也是和那小弟子一样,修习邪术入魔,将宁家仅存的几个血脉同宗给杀了么?”对方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怎么,你都忘了?”
“我没忘。”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是来给他们报仇的?”
那元神轻笑一声:“自然不是,我都说了,这是见面礼——”
“多亏了景和太尊,不然我还要等许久才能同你说上话。”
话音刚落,站在宁不为身边的褚峻忽然神色一凛,“宁修!”
宁不为脸色瞬间一变。
对方愉快地笑出了声:‘景和太尊,您会引蛇出洞,我也会调虎离山呐。’
“快回去!”宁不为对褚峻道。
褚峻点头,拽上宁不为欲走,却被那元神拦住。
一见峰山脚洞府中,褚峻一半的元神在红衣躯壳内,抱着宁修同来人交上了手。
“景和太尊,您本就有伤在身,撑不了多久的。”对方的招式显然游刃有余,“这一着不慎,恐怕五百年前的心魔又要冒出来,再走火入魔一次,可谓得不偿失。”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肩膀伤口处被压下的邪气又开始扩散。
那人一边说着话,攻势愈发猛烈,直逼褚峻怀里的宁修,“这只是个妖物而已,太尊不会看不出来吧?还是说——”
他低笑出声,声音却忽远忽近,仿佛自那邪气蔓延的伤口钻进了褚峻的脑海之中,“您对宁乘风那点痴心妄念,修了五百年清净道都未曾压下?”
“哇!”宁修突然在褚峻怀中惊醒,神色惊惧地抓住褚峻的衣服,嚎啕出声。
褚峻元神二分,一半元神在虚空中与宁不为一起同那青光缠斗,另一半元神则在这红衣躯壳中同此人斗法。
怀中的宁修神魂不稳,三魂七魄将散未散,像是要被什么东西强行吸走神魂,哭得让人揪心不已。
虚空之中,宁不为趁着褚峻拖住对方,沉声道:“褚峻,送我出去!”
瞬息之后,山石缝隙中的宁不为元神归位,本想直接离开,但当目光扫过对面褚峻的原身,咬牙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御剑疾驰向一见峰。
偏偏他在虚空之中突破至了金丹中期,筑基的十二道劫雷和金丹的三十六道劫雷滚滚而出,紧随在他身后,似乎在找准目标往下劈,一时竟然没赶上他的速度。
这雷劫声势浩荡,带着股不劈死你不罢休的怒意,漫天黑云自原叶峰一路延伸至一见峰,覆盖了大半个无时宗,惊动了无数人。
“嚯,这劫雷。”若谷峰阁楼上的中年男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点评道:“这是要劈死哪个离经叛道的混账?”
旁边的几个长老闻声望去,“看着不过是筑基渡金丹,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大能要飞升了。”
“别说,虚空之中好像有人在斗法。”中年男子笑眯眯道:“少说也是小乘。”
“那咱们还是别掺和了。”本来跃跃欲试想去掺和的女修顿时失去了兴趣,“别看热闹丢了小命。”
“郝院长,会不会是景和太尊?”有人问道:“太尊竟然已经修至小乘,这才过了五百年……如今小乘大能不过五指之数,无一渡劫,飞升有望啊。”
“小乘。”郝诤哼笑一声;“他就是修到大乘也没有。”
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此话怎讲?”
郝诤捋了捋胡子,打了个哈欠,“死心眼的棒槌,情劫难渡呗。”
被个命定之人折腾了五百多年,这一出关保不齐又要开始。
正在喝茶的女修一口茶喷出来,柳眉倒竖,“我当初追了他三百年话都没说上一句,这冰块竟还有情劫?”
郝诤怜悯的看了她一眼,“不仅有,还用情颇深。”
尚暖薇默默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哪个倒霉蛋会被他看上。”
——
宁不为一路雷声带闪电赶至一见峰,便见冯子章和江一正被那白衣躯壳护在身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江一正和冯子章望着漫天云雷,脸色更白了。
而湖面之上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宁不为将褚峻的真身扔向那白衣躯壳,而后飞向湖面,便见湖面瞬间波涛激荡,劫雷似乎找准了宁不为的位置,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往下劈。
宁不为提着朱雀窄刀,以刀引雷,雷光霎时将夜空照得明亮如昼,紧接着势若千钧直劈向那抹青光。
褚峻操控着红衣躯壳疾速后撤,冲破滚滚雷云,掌心太极印倏然暴涨成型,自上而下压向正在扛雷的那人,紧接着手中红线一收,将杀红了眼的宁不为从那劫雷之下拽了过来。
宁不为被拽过来的瞬间,太极印连同劫雷轰然压下,宽广的湖面巨浪滔天,一见峰方圆百里内山崩地摧,碎石滚滚,数道山峰遽然塌陷。
若自高空俯视,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太极印记。
虚空之中,同褚峻缠斗的青光倏然消失。
然而那青光之人消失,宁不为的四十八道劫雷才堪堪劈了两道。
褚峻元神归位,操控着红衣抱着宁修远离劫雷,而后真身飞上,将宁不为手中的朱雀窄刀夺了下来。
朱雀刀中,厉鬼哭啸,浓郁的邪气如影随行想要趁机噬主,宁不为眼底的猩红若隐若现,看向褚峻的目光狠戾又戒备,他哑声道:“把刀给我。”
褚峻单手镇压住朱雀刀中的厉鬼邪气,而后在周围快速布下个渡劫避雷阵法,以无数极品灵石驱阵,扯动红线将宁不为扯进了阵中。
“先渡劫。”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黑云之中雷声滚滚,甚至隐隐泛起金色。
褚峻知道自己不能在阵中久留,直接将自己纳戒上的认主标识一抹,塞进了宁不为手中,“随便用。”
而后直接消失在了避雷阵之中,黑云里的金色玄雷察觉到目标消失,瞬间偃旗息鼓,宁不为的劫雷又开始嚣张起来,蓄势待发争取劈死底下渡劫的混账。
宁不为强行定下心神,盘腿而坐,心中默念法诀,神识粗略地在褚峻塞给自己的纳戒中扫了一圈,顿时觉得剩下的四十六道劫雷也算不得什么——
这纳戒之中,怕不是搬进了个大秘境。
声势浩大的劫雷接连劈下,雷声震耳欲聋。
冯子章和江一正被那白衣躯壳拎到半空躲过了太极印一劫,目光茫然地看着方圆百里平整的碎石地——一炷香前,周围还是峰峦高耸,山川绵延。
褚峻将红衣躯壳连同那糟心的白衣躯壳一并收了起来,终于将所有的元神全部归于真身,抱着宁修仔细检查了一遍。
围观了全程的江一正和冯子章两脸震惊。
那么大俩人!突然就不见了!
宁修好不容易养得稳当些的魂魄又有些散,而且惊吓过度,额头烫得厉害。褚峻帮他稳住神魂,却一时没能找到适合小孩子吃的丹药。
正当此时,便见天际无数流光向此间飞来,如同过江之鲫,稳稳当当落在太极印平整好的地面上。
宁不为在渡劫,褚峻正在用神识搜寻那青光的踪迹以免对方再次头次,神识正在飞速向外扩展蔓延,目光越发冰冷。
褚临渊率无时宗众弟子长老赶来,便见滚滚黑云浩荡劫雷之下,一袭白衣翩然的仙人长身而立,清姿卓绝神色淡漠,恍若谪仙下凡,周身巨大的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恭迎——”褚临渊刚要行礼,便被褚峻抬手制止,褚临渊身后的一众长老弟子的道贺声也卡在了嗓子眼里。
“孩子发烧该吃什么丹药?”
半夜出关,虚空斗法,刚用太极印平了地的景和太尊抱着孩子如是问。
第53章 无时(二十)
褚临渊一众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师叔祖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孩子!?
谁的?哪来的?还有师叔祖您背后那么大的劫雷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心中抓心挠肺好奇地想知道, 奈何景和太尊抱着孩子不动如山,神情十分淡定等着他们的回答。
“太尊,弟子是育善堂的堂主。”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走出来行礼,因为过于激动导致声音有些不稳, “不知能否让弟子把一把孩子的脉?”
褚峻自然知道育善堂, 闻言点头, “他方才受到了惊吓。”
大半夜被劈山平地和滚滚劫雷惊吓起来的无时宗弟子:…………
不受到惊吓就怪了啊祖宗!
育善堂的堂主在给宁修把脉, 身为一宗之主, 褚临渊还是很靠谱的,帮一众人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太尊,这孩子是——”
他身后的一众长老和首席弟子面色十分淡定恭敬, 耳朵却是支棱了起来。
“我儿子。”褚峻淡定道。
以褚临渊为首的无时宗众弟子:他们不沾凡尘清冷如仙的景和太尊竟然有了一个儿子!?孩子的娘是哪位仙子?
无声的惊涛骇浪席卷人群,却无人敢发出心中的疑问。
褚临渊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闻言笑道:“恭贺太尊喜得麟儿。”
掌门出声,众人亦是紧随道贺:“恭贺太尊喜得麟儿!”
褚峻微微颔首,那育善堂的堂主道:“小公子只是惊吓过度发热,吃粒安神散热丸即可。”
小孩吃的丹药和大人不同, 十分小巧的一粒,是浅浅的粉色,还散发着淡淡的香甜味道,入口即化。
宁修吃了药, 还吧嗒了一下小嘴, 往褚峻怀里拱了拱, 哼哼了两声:“啊~”
娘亲~
褚峻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便听褚临渊问道:“太尊, 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有一修士混入无时宗, 修为在小乘之上。”褚峻道:“踪迹难寻。”
褚临渊脸色微变,难怪像景和太尊这般低调的人接连两次释放威压神识甚至虚空斗法,当即便道:“弟子这便着人开启宗内北斗大阵。”
褚峻微微颔首。
惊天动地的劫雷咔嚓劈下,地面剧烈晃动,褚临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敢问太尊是何人在此渡劫?”
褚峻想起宁不为现在的身份,看向怀里的宁修,不急不缓道:“是孩子的——”
师叔祖卡了一下壳。
褚临渊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尊夫人。”
褚峻:“…………”
冯子章和江一正已经被震惊到麻木。
他们一直跟着的平平无奇的暴躁前辈是大魔头宁不为。
几个时辰前还坐着小板凳和他们一起啃地瓜的人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褚峻。
他们爹和景和太尊有一个儿子。
景和太尊亲口承认宁不为是自己的道侣。
江一正喃喃道:“我何德何能……”
冯子章却比她考虑得要多,宁不为是谁?那可是名震十七州的大魔头!他爹在人家正道的大本营里渡劫怕不是要完!景和太尊承认了又怎么样,现在杀妻杀夫证道的混账东西还少吗?
他拽着江一正慢慢往后磨蹭着退。
江一正用眼神询问他:咋了?
冯子章用眼神回答她:见势不对咱们赶紧和爹跑!
江一正冲他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还请太尊移驾主峰,弟子遣人给夫人摆阵护法。”褚临渊对褚峻道。
“不必。”褚峻抬头看向那劫雷,“我来。”
有太上长老笑道:“太尊与夫人可真是伉俪情深。”
众人纷纷附和夸赞,也有想暗中瞧瞧渡劫的究竟是何人,可四面八方全都是景和太尊的神识,完全窥探不到分毫。
褚峻觉得这些人甚是聒噪,肃然道:“大敌当前,莫在一处逗留。”
“太尊说的是,我等这便去布置北斗大阵。”褚临渊心里也正记挂着此事,却还是恭敬道:“三个时辰后出关大典,届时恭迎太尊携夫人公子前来。”
褚峻微微颔首。
待众人散去,那劫雷也只剩了最后一道。
“你们两个可曾受伤?”褚峻看向慢腾腾往劫雷那边挪的两个孩子。
江一正和冯子章僵在原地。
“太太太尊我们很好。”江一正僵硬地微笑。
“完全没有受伤!”冯子章抓紧了江一正的胳膊,“我、我们就是想去看看爹他怎么样了。”
“对对,根本就没想着跑。”江一正猛地捂住自己的嘴。
褚峻:“……最后一道劫雷格外危险,别打扰他。”
江一正和冯子章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
劫雷之下,宁不为正在斩自己的心魔境。
每次渡劫都要过心魔境斩心魔,对于心中有过重执念的人而言,斩心魔便是九死一生。
宁不为的心魔境中每次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人和事,筑基和金丹的心魔境对他来说破绽很多,他并不打算花费过多的时间。
但是这一次,心魔境里却多了一个人——或者说,五百年来仿佛影子一样存在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了脸。
*
万玄院坐落在西北乾府娄州,娄州多河海,岛屿星罗棋布,气候温和,一年四季风景美不胜收。
万玄院建在娄州最大的一个岛群之上,早年间为郝家和诤家的老祖联手建成,本意是为了收留无门无派的散修,几万年下来,俨然已经成了十七州的最高学府,不管是宗门还是世家,其中弟子都以被选入万玄院修炼为荣。
宁乘风十岁入院,十六岁这年正好拔得院试魁首,再加上他本就是十七州第一世家宁家的小公子,便日日都有人来巴结讨好,这让他烦不胜烦,外加他本就不喜欢上课,便撺掇着闻在野和崔辞一起去海底的浮罗秘境。
三个狐朋狗友一拍即合,瞒过郝诤,骗过岛上的守门人,进了琉璃栈道。
这琉璃栈道实际上就是顶部镶嵌了无数夜明珠的透明管子,用来从海底连接各个岛屿,还能看到海底各种奇珍异兽,不过因为里面不能御剑,速度快不了,并没多少学子喜欢走。
“我听妄海宗的师兄说,这条栈道中间有个传送阵,好像是个大能来看海随手设下的,正好能用来通浮罗秘境。”闻在野去哪里都忘不了他那把扇子,装模作样扇了扇风。
“浮罗里有种灵果特别好吃,上次我小叔叔给我带过。”崔辞兴致勃勃道:“今儿我要吃个痛快。”
宁乘风伸手弹了一下手边的琉璃,吓得贴在上面的小灯笼鱼倏然游走,“浮罗秘境盛产黑玉,我要挖块回来。”
崔辞撞了他一下,戏谑道:“你挖黑玉作甚?难不成开了窍要送给哪个小师妹?”
“去你的。”宁乘风推开他,“我上次不小心摔了郝诤的镇纸,老头子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念叨,我挖一块还给他。”
闻在野大笑出声,宁乘风恼羞成怒要去揍他,三个人吵嚷着到了那传送阵所在的地方,艺高人胆大,不怕死地一头扎了进去。
正所谓不作死不会死,大约是作得死太多,宁乘风发现自己和朋友走散,睁眼就落进了一个无尾狼窝的时候,还是非常淡定的。
这头无尾狼大概刚生完狼崽,凶得很,张开嘴险些把他的头直接咬掉。
宁乘风利落躲开,拔腿就跑,那头两人高的无尾狼紧追不舍,他衣襟里忽然冒出来一只毛绒绒雪白的小狼脑袋,冲他“嗷呜”了一声。
他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顿时觉得他俩有缘分,说不定是这无尾狼见他骨骼清奇,要认他为主。
小狼崽子它娘在后面追,宁乘风抱着小崽子往前跑,等他觉得不对一转头,便见乌泱泱几十头无尾狼都气势汹汹地在追他。
轰隆一声,一头体格壮硕的雄性无尾狼拦住了他的去路。
宁乘风使劲咽了咽唾沫,抱着小狼崽子举在了大狼的獠牙跟前,扯了扯嘴角,心虚道:“是你儿子非要跟着我……”
“吼——”
腥臭的口气扑了满脸,宁乘风跳上飞剑就要跑,谁知那头狼速度极快,一爪子照着他脑袋就拍了下来。
他利落一滚,从飞剑上掉下来,就见黑压压一群狼呲牙咧嘴围了上来。
宁乘风脸色发白,这无尾狼是浮罗秘境出了名的凶兽,战斗力极强且喜欢成群结队,而且睚眦必报,便是化神期的修士沾上也要去半条命,他一个小金丹怕不是要完。
正当他摸出爆破符来准备殊死一搏时,突然有一戴面具的白衣人从天而降,提溜起他的衣领带他飞到半空,声音好听却带着股疏离的冷意,“把幼崽还回去。”
宁乘风抱紧了怀里的小狼崽子,不服气道:“是它非要跟着我做我的契约兽!”
白衣人沉默了片刻,“……无尾狼不会认主,做不了契约兽。”
宁乘风不管在宁家还是在万玄院,都是被人捧着哄着,少年又极爱面子,绷着脸道:“那我也养着它。”
“它父母尚在,何必使它们骨肉分离?”那白衣人沉声道。
宁乘风一愣,那小狼崽子窝在他怀里舔了舔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冲他叫:“嗷呜~”
他绷着张脸,用一小团灵力托住那小狼崽子,将它送回了狼群之中。
那群无尾狼在下面盘旋怒嚎许久,才缓缓散去。
白衣人带着他落到了地上,宁乘风虽然不怎么开心,但还是恭敬地冲对方行了个大礼,“在下万玄院弟子宁乘风,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无妨。”白衣人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宁乘风追上去,“还没请教前辈姓名?”
白衣人脚步微顿,“褚峻。”
“俊美的俊?”宁乘风看了一眼他丑兮兮的面具,不过单看那双眼睛倒是挺漂亮。
漂亮?宁乘风被自己诡异的形容给震了一下。
“险峻之峻。”褚峻见他身上滚得脏兮兮的,微微蹙眉,“万玄院此时正在上课,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宁乘风扬了扬眉,“逃课呗。”
褚峻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你现在年纪尚小,该踏踏实实学些本事——”
“停!”宁乘风伸手制止了他,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无奈道:“褚前辈,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你换一个。”
褚峻:“…………”
宁乘风见他不说话,又对他好奇起来,“前辈你怎么会在浮罗秘境?这秘境是万玄院私有,不会是偷偷溜进来的吧?”
对方似乎是觉得他太过聒噪,脚步加快了些。
“放心,你救了我,就算是偷溜进来我也不会告发你的。”宁乘风虽然刚历险境,精力却旺盛地厉害,“你方才那招叫什么?就是一掌将那头狼震开的那招。”
褚峻道:“太极印。”
“能教我吗?”宁乘风觉得那招实在是威风有气势,看起来比他哥那个四象六合阵厉害多了。
“师门单传。”褚峻这人冷冰冰的。
宁乘风抱着剑快走两步,转过身来看着他倒退着走,笑道:“那我就拜你为师呗。”
“拜师收徒乃是大事,不可如此潦草。”褚峻见他倒着走,放慢了脚步。
“这怎么潦草了?”宁乘风不解,“你救了我,救命之恩,因果最深。”
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无奈,“不妥。”
“那便算了,我向来不强人所难。”宁乘风接二连三被拒绝,心里不怎么痛快,一边转身一边说话,没注意脚下,被树枝一绊就要往后摔。
褚峻伸手要去扶他。
却见少年劲瘦的腰往后一折,眼疾手快用剑鞘往地上一撑,借力往旁边翻了个身,抱着剑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缀着玉石的发带在风中轻晃,意气风发地冲他挑了挑眉。
眉梢眼角都带着股矜持的嘚瑟。
褚峻收回手,声音毫无起伏,“好好走路。”
宁乘风老实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出声问道:“你来浮罗秘境找什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宁乘风很不服气道:“这秘境我常来的,绝对比你熟悉。”
褚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浮罗花。”
宁乘风眼中出现一丝茫然,“长什么样?”
“很熟悉?”褚峻反问。
宁乘风一噎:“……你同我仔细描述一下,说不定我就知道了!”
褚峻看起来像是被他说服了,停下脚步,开口却道:“好好回去上课。”
说完,长袖一挥,宁乘风只觉得一片白晃过,再睁眼便站在了万玄院的门口,同守门人大眼瞪小眼。
那守门人要张嘴,宁乘风拔腿就往里面跑。
“宁乘风又是你!”守门人气吞山河,刀枪剑戟风雨雷电不要灵力一般往他身上招呼,“今日我非要逮住你以儆效尤!”
宁乘风一边跑一边磨牙,好一个褚峻,最好别让他再碰上!
可他大概霉运当头,被那守门人追着绕了大半个岛,正在上课的郝诤突然出现,一巴掌就把他从屋顶拍进了地上的草丛里。
宁乘风郁闷地趴在地上,吐掉嘴里的泥,被人拖去了自省阁,很快闻在野和崔辞也一个不落全被关了进来。
郝诤派自省阁的长老亲自盯着他们,三个人只能用眼神交流,挤眉弄眼,虽然谁也看不懂谁,但乐此不疲,见缝插针就是不肯好好抄。
宁乘风装作翻书,另一只手快速地画了个昏睡符,然后趁着长老低头,团成团扔给了闻在野。
闻在野一边抄一边不动声色往里面加了个嗜睡咒,弹给了崔辞。
崔辞冲他俩挑了挑眉,突然捂住肚子,“嘶——哎哟,肚子好疼啊。”
宁乘风肃然道:“是不是今早吃坏了东西?”
“会不会是受了伤中毒了?”闻在野作势要去扶他。
“都安静坐好。”那长老斥责一声,蹲在崔辞面前给他把脉,崔辞不动声色将那小小的纸符沾在了他的衣摆上。
“没事,我没事长老。”崔辞抽回了手,面色坚强道:“我还可以坚持。”
长老冷哼一声:“你们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半刻钟后,三个人从藏书楼的房梁上轻巧地跳下来。
“乘风,你刚才说要找什么来着?”崔辞猫着腰从窗户下跑过来。
宁乘风伸胳膊去拿书,眼前突然恍惚了一下,眼瞳之中血色闪过,胳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回神,“什么?”
崔辞啧了一声:“你找什么?”
“浮罗花。”宁乘风翻着手里的书,完全没有将方才的异状放在心上,“我还就不信找不到。”
只是三个人找了大半个时辰仍旧一无所获,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余光瞥见像是随手放在书架上的一本书,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翻了翻,却正好停在了中间被人折过的一页,一朵妖冶殷红的花印在上面,旁边正写着“浮罗花”三个字。
‘浮罗花,塑道心。’
书突然被人抽走,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过来的宁乘风猛地抬起头,却对上了那张丑兮兮的面具,面具下那双漂亮的眼睛冷淡地盯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宁乘风震惊道。
褚峻将书收起来,“你现在应该在自省阁抄书。”
宁乘风一噎,不服气道:“你管我。”
要不是这个姓褚的他根本就不可能被郝诤逮个正着。
“明日起便由我教你们剑法。”褚峻的目光扫过他下颌的擦伤,微微一顿。
“原来你们都是一伙的。”宁乘风恍然大悟,紧接着眼底浮现起一丝怒意,他就说郝诤怎么可能这么巧出来,果然是褚峻和他通风报信。
“乘风,你怎么还不出——”闻在野倒挂在窗户上露出脑袋来,却正巧和褚峻对上了脸,被那面具吓了一跳。
宁乘风站在褚峻身后打手势让他们快走,闻在野当即就翻了上去。
褚峻转过身,便见宁乘风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想了想,开口道:“私自逃课违反院训,现在你又从自省阁私逃,罪加一等。”
宁乘风不服气道:“若不是你,我们根本就不会被发现。”
说完作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转身就走。
结果被人拦住,褚峻道:“此事本就不对。”
宁乘风逃跑计划失败,毫不客气跟他动起了手,三招未过,就被夺了剑按在了地上。
褚峻松开手半跪在他面前,将人扶了起来。
宁乘风气得抱住胳膊盘腿坐在地上,瞪着这人丑兮兮的面具。
“回自省阁认错。”褚峻道。
“我不!”宁乘风被打得手腕发麻,这会儿还没缓过劲来,方才那一下疼得他眼泪差点出来。
褚峻瞥见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准备把人提溜起来的手顿住,“你别哭。”
“我没有!”宁乘风恼羞成怒,“你明天才教我们,今天你管不着。”
这便很不讲理了。
可宁乘风今天里子面子丢了个干净,越想越气,连带着看褚峻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恶狠狠抛下一句:“褚峻,你给我等着!”
也完全没看到背后那人无奈的目光。
宁乘风恩怨分明,对方救了他的命是一回事,出卖他又是另一回事,他自认“道义”是最重要的,既然褚峻不仁,那便休怪他不义。
于是他先是搜罗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还从崔辞和闻在野身上搜刮了一些,当做救命之恩的谢礼堆到了褚峻门前,以至于褚峻开门差点被七零八碎的东西给埋住。
褚峻抬头,却只看到了一抹风风火火的嚣张背影。
还完救命之恩的宁乘风开始计划着报仇。
包括但不限于故意在对方课上起哄,千方百计地想把褚峻脸上那丑兮兮的面具给摘下来,在褚峻留的作业上画鬼脸,试图往他后背上贴自己画的小王八……不一而足。
奈何敌人太强大,计划全部失败。
宁乘风又一次被褚峻拎着去了自省阁。
自省阁的长老揣着袖子笑眯眯地同褚峻打招呼,“褚掌教,您来了啊。”
褚峻微微颔首,宁乘风黑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
长老心情愉悦地目送他们进去。
自从褚峻来了之后,终于有人能治住宁家这个小霸王,郝诤不用气得头发一把把地掉,守门人不用苦练十八般逮人武艺,自省阁可怜的长老终于也不用动不动就睡上三天三夜……褚峻掌教,堪称万玄院的光。
万玄院的光正在按着人抄剑谱。
宁乘风闷头抄了半本剑谱,故技重施,动作极其轻盈地画了个符,正苦恼着怎么把符悄无声息地贴到对方衣角上,便听褚峻冷声道:“宁乘风。”
宁乘风后背一僵,抬起头来强装淡定,一副我很忙没空的表情,“干嘛?”
“最近可有身体不适?”褚峻问他。
宁乘风狐疑地望着他,但还是实话实话,“没有。”
褚峻沉默了片刻,走到案几前跪坐在他对面,在他面前摊开手掌,声音里完全不带任何感情,“手。”
宁乘风头皮一紧,咬了咬牙,万般不忿地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爆炸符放到褚峻的掌心。
褚峻:“……这是什么?”
宁乘风心虚地瞟了他一眼,“符呗。”
褚峻懒得搭理他这些小花招,“手腕。”
宁乘风这才知道他刚才不是来没收纸符的,腹诽,多说一个字能死是不是?
结果刚一抬头,就对上了褚峻那双极具压迫感的眼眸,不服输地同他对视。
褚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片刻,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睛,宁乘风的手腕冰凉,完全不像他这个人这般活跃。
宁乘风见他良久沉默,心下不由也忐忑起来,试探问道:“没事吧?难道出什么毛病了?”
褚峻没有回答。
他越不回答宁乘风心里越没数,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我警告你别吓唬我,我哥很厉害的,他都没说过我身体有问题。”
褚峻收回手,道:“无碍。”
宁乘风虚惊一场,又不肯老实了,趴在桌子上问道:“你找浮罗花是想重塑道心?道心怎么重塑?你原本修的什么道?为什么要换?”
他虽然很讨厌这个古板刻薄总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家伙,但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对他十分好奇,甚至隐隐有些崇拜,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总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安静抄书。”褚峻起身,还不忘把他的罪证带走,“加抄一遍。”
宁乘风呆在原地。
剑法课前,崔辞十分不解:“你之前不是修炼就是想着四处去玩,怎么现在就逮着褚掌教一个人折腾?”
宁乘风坐在树上抛着手里的果子,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他。”
“算了吧宁公子,每次你都被他治得死死的,小心他把状告到你哥那里去。”闻在野一把接住他打来的果子,乐滋滋啃了一口。
“你们等着瞧吧,我会让他输得心服口服。”宁乘风眯了眯眼睛,抱着剑从树上跳下来,便看褚峻御剑而至,身姿颀长飘然若仙,即便戴着面具也掩不住那卓绝清姿。
褚峻抬头朝他们这边看来,宁乘风猛地垂下眼睛,又觉得这样很没气势,抬眼瞪了回去。
褚峻却已经看向了别处。
宁乘风顿时更气,却瞥见对方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抹红色,然而等他再看,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宁乘风突然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但不论崔辞和闻在野怎么问,他都不肯透露。
半个月后的清晨,褚峻一打开门,一朵妖冶殷红的浮罗花便映入眼帘,浅淡的花香顺着晨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间,带着股子矜持的霸道。
浮罗花后,宁乘风冲他露出了个挑衅又嚣张的笑:
“给。”
第54章 情难(上)
那朵浮罗花被接了过去。
宁乘风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 耀武扬威地盯着对方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他一直觉得那双眼睛很漂亮,清透淡漠, 在阳光下回带上点灰蓝色,看人的时候目光格外深邃。
他看着褚峻,挑衅道:“救命之恩我彻底还了,以后我可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好像笑了一下,也许是那个笑太过短暂,也许是太阳晃了眼,宁乘风并不怎么确定。
但他确定自己接下来一定会心安理得将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整得很惨。
褚峻突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力道很轻, 一触即分,却让宁乘风震惊地呆在了原地。
房门在他面前合上。
那天之后,褚峻便从万玄院消失了。
“景和长老有事离开, 接下来的剑法课会由其他长老接手。”郝诤向他们宣布了这个消息。
宁乘风坐在下面,神色有一丝茫然。
褚峻走了?
他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样走了?
旋即他又开始气愤起来, 自己千辛万苦从浮罗境给他找到了浮罗花,他收下不说声谢便也罢了, 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褚峻趁他不备往他脑袋上拍的那一下,又气又恼, 觉得自己很没气势输了, 本来都想出十几种在课上报复的方法——
宁乘风恹恹地将熬夜画好的符篆揉成一团, 随手扔到了纸篓里。
满打满算褚峻教了他们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宁乘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年他都在围着褚峻打转, 只觉得褚峻一走, 上课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有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 看不见摸不着, 却时不时像小猫爪子撩拨他一下, 想起来偶尔恨得牙痒痒,偶尔又怅然若失。
总而言之,褚峻已经成功挤掉了郝诤,荣登宁小公子最讨厌的掌教榜首。
只是少年心性总是变得很快,宁乘风因为褚峻不告而别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被郝诤拉回了注意力,恢复了从前万玄院鸡飞狗跳的日常。
将那个古怪沉闷的丑面具彻底忘在了脑后。
初冬时,因为他和崔辞闻在野往郝诤后背成功贴上了仨小王八,被怒发冲冠的郝院长给赶回了家反省。
回到澹怀院时恰逢宁行远在家,外面落着雪,他哥悠然自得在廊庑下烹茶,他试探了几句发现他哥没准备教训他,顿时就放下心来,同那根不顺眼的绿藤打了一架。
他在家反省了十天,不是和宁昊几个就是和绿藤打架,之后又伙同崔辞闻在野去暗域逛了一圈,才施施然回到了万玄院。
修炼,上课,逃课,做课业,鼓捣符阵,被训,抄书……宁小公子总觉得这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十分无聊,千方百计地给自己找乐子,偶尔想起褚峻便气得骂上一顿,收下他的花竟然就跑了,等他以后去到无时宗,一定得好好整褚峻一顿出口恶气。
年关照例在万玄院过,热热闹闹,他和闻在野崔辞偷喝了郝诤埋了三百年的灵酒,被郝诤从岛东头追到西头,差点用烟花炸了半个万玄院。
年关刚过,他收到了宁行远的家书,急召他回巽府宁城,于是他便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崔辞窝在床榻上和闻在野下棋。
“乘风,你哥没说叫你回去干什么吗?”崔辞伸手收了闻在野几个黑子。
“没。”宁乘风将枕头下的黑玉塞进纳戒,准备回去让宁行远再给自己雕个镇纸,和上次回家时宁行远给他雕的若谷峰那块灵玉正好凑一对用。
闻在野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崔辞试图多收子的手,看向宁乘风,“宁家那么大,事务繁多,可能是要你回去帮忙?”
“也许吧,估计没什么事。”宁乘风见怪不怪。
之前宁行远想他回去,便会给郝诤送信,故意措辞严重些,好让郝诤放人,这次估计也一样。
不用上课,宁乘风顿时觉得赶路进传送阵也不麻烦了。
“乘风,你回来时记得帮我带只灵谷宗的烤麻雀回来。”崔辞打了个哈欠,咽了咽唾沫,“好想吃哦。”
“你让他从东南绕到东北再回万玄院就为了一只麻雀?”闻在野痛心疾首地批判他,“崔辞你还有没有良心!乘风,别听他的,帮忙带二十只,谢谢。”
宁乘风将手里的衣服一把糊到了他俩脸上,“我不如直接把你俩烤了!”
话虽这么说,但他进阵的时候还真盘算了一下等回来去趟灵谷宗需要几天,打算从巽府回来时绕段路去买,然而不等他盘算完,传送阵就出了问题。
他依稀记得昏过去之前看到了一片诡异的青光,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之后,他于沼泽荒原遇见了万里。
他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沼泽与荒原中只剩下他和万里两个人。
日升日落,每一天都过得漫长又枯燥,却又因为有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同行者,生出了许多滋味。
荒原夜里寒凉,靠在石头上,总不如万里的披风里面暖和。
他拿着那一小截红木,挑了挑眉,“给我干嘛?”
“外面冷。”万里掀开了披风,意思不言而喻。
宁乘风本来就惦记着他那厚重的披风,偏偏又拉不下脸去,现在对方主动给台阶,他自然打蛇随上棍,理直气壮地裹进了披风,周身瞬间被温热的暖意包围,他顿时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万里整个人总是裹在披风里面,根本看不出身形如何,但宁乘风总是暗搓搓地搂他的腰,约莫着也很清瘦。
比如现在他便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搂住了万里的腰,万里浑身一僵,他却假装没有察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万里身上带着股清苦的淡香,宁乘风一直觉得好闻,低头在他衣襟嗅了嗅,“你一直在吃药么?身上一股苦味。”
话刚说完,就被人捏住后脖颈往后一提溜。
“睡觉。”万里语气十分冷淡。
“你这口气跟我最讨厌的那个掌教真像。”宁乘风的目光不经意滑过万里被扯开的前襟,如愿以偿看见了点锁骨,却十分君子地没再继续看,道:“若不是你声音这般好听,我都快以为你是他假扮的了。”
万里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我同他很像?”
不知为何宁乘风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点不虞的意味。
他心道有时候确实很像,嘴上却道:“你可比他强多了,我十分讨厌他,对你却——”
宁乘风突然卡了一下壳。
“嗯?”万里疑问的声音近在咫尺,像是根羽毛轻飘飘往他心口上挠了一把才不急不慢地落进了他耳朵里。
痒意变本加厉,却偏偏落不到实处。
宁乘风伸手揉了揉发痒的耳朵,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十分喜欢的。”
万里突然沉默了下来。
宁乘风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想要找补又觉得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索性直接闭上眼睛装作睡了过去。
过了没多久,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宁乘风勾了勾嘴角,伴着鼻尖淡淡的苦香,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便继续赶路。
“……万玄院的课业十分枯燥,我还有四年的课业没修完。”宁乘风想起以后还要被郝诤再训四年就脑仁疼,“万里,我符画得可好了,你要不要看?”
万里低头看了他一眼,“你现在不宜动用灵力。”
“哦。”宁乘风伸手拽着他的披风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撩起眼皮看他,“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吗?”
“不记得。”万里任由他晃那带子,半点不见恼。
宁乘风眼睛一亮,“要不你跟我回巽府宁城吧?宁家主家每年都会招许多客卿,俸禄也十分优渥,我让我哥把你安排到我身边。”
“不必。”万里却拒绝了他,好像是看出他不开心,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事要做。”
他本来也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提,总觉得客卿这职位配不上万里,便也未再提起,只是情绪依旧不高。
待万里将他送出这沼泽荒原,他们二人恐怕就要分开,十七州广袤无垠,又有芸芸众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等他们在这沼泽荒原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时,万里的身体好像出现了问题。
宁乘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些天他们走得越来越慢,心下不免担忧,将身上的丹药全给了万里,“你先调养好身体我们再赶路。”
万里没收那些丹药,声音却异常让人安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宁乘风不知道为何,心底总是隐隐不安,甚至有些没来由焦躁,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这股子焦躁终于让他沉不住气,开始半夜偷偷修炼,试图修补自己的丹田。
结果自然是很惨烈的,经脉中灵力乱窜,不仅差点走火入魔,更是险些爆体而亡,正当他有些惊慌地试图压住灵力时,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跟着我走。”万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绯色的灵力带着股温柔的暖意,不急不缓地游走过他的经脉,游刃有余地带着他修补好上面深深浅浅的伤口,最终停留在他的丹田处,开始耐心又细致地修补。
虽然万里已经很温柔了,但他伤得实在太重,修补起来自然疼得厉害,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撕开又揉碎,再生生缝合在一处,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万里的动作微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锥心蚀骨的疼突然减轻了大半,虽然痛苦,却可以忍受。
宁乘风强撑着精神睁开眼睛,汗水将他的眼睫打湿,万里在他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无意识地抓住了万里的袖子。
温热的指腹擦过他的眼角,万里沉着温柔的声音有些缥缈不清。
“没事,别怕。”
他突然便安心下来,不再强撑着身体,往前倒了下去,却被人抱在了怀里。
宁乘风昏昏沉沉了许久,总会被疼醒,朦胧中便看到那只缠着红绳的手腕,他伸手抓住了。
“很疼?”万里低头问他。
宁乘风这种时候还要趁机摩挲一下人家的手腕,混不在意道:“区区小伤。”
虽然疼得都湿透了衣裳,清醒过来却还要维持自己的“强者”形象。
万里任由他占自己便宜,“再过六个时辰便好了。”
宁乘风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语气戏谑道:“我的识海只有我道侣才能进的。”
“嗯。”万里淡淡应了一声。
明明疼得要死,宁乘风却心情愉悦到不行,清了清嗓子道:“我修无情道的。”
“嗯。”
“但我绝对不会杀妻证道的。”宁乘风笃定道:“我心性向来坚定。”
万里似乎是笑了一声。
宁乘风忍不住问:“你修什么道?”
他从前对别人修什么道向来不感兴趣,而且这是非常私人的问题,算来算去他也只问过他哥,现在却忍不住对万里好奇。
万里摇摇头,“只依稀记得很不讨人喜欢。”
宁乘风正要开口,一阵剧痛突然从右侧肋下传来,直接疼出了声。
万里伸手覆在他的右肋下,“你这边骨肉正在重生,可能会疼些。”
宁乘风咬着牙瞪他,“你就不能……提前说?”
“越怕越疼。”万里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
宁乘风呆滞了一下,而后忿忿道:“不许摸我头。”
“嗯?”
宁乘风气道:“会长不高。”
因为和绿藤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约,他总是很介意自己以后能不能长高,别人摸头就要炸。
上次那个讨人厌的褚峻摸他头他现在想起来还很气,但是万里……他勉为其难允许他摸这么一次。
宁乘风伤好之后,本来想御剑赶路,却被万里制止。
“三个月之内不能擅用灵力。”万里将他从剑上拽下来。
十六七岁的少年最是闲不住的时候,不能御剑,单纯赶路又实在无聊,他便天南海北地同万里讲故事,从宁府隔壁街上买豆腐的叶夫人养了只像猪一样的橘猫,到宁府主家和各个旁支间的派系纠葛,再到他怎么和好友逃课去海底的浮罗秘境……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说话,崔辞总嫌弃他性子冷像闷葫芦,可偏偏在万里面前他总有讲不完的话,好像恨不得把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讲给对方听。
万里偶尔也会搭上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地在听。
“万里,你看那里有朵花!”宁乘风眼尖,指着不远处那片荆棘树丛道:“你看见了吗?”
“嗯。”万里点点头,将手里擦好的果子递给他。
宁乘风接过来三两口啃完,万里又递给他水袋。
他喝了口水,兴致勃勃道:“我去把那朵花摘下来。”
不等万里开口,他便看准了沼泽上浮着的几根枯枝,脚下轻点,几步跳跃便到了那朵花跟前,伸手一把薅了下来,隔着沼泽抛进了万里怀中。
万里拿着花,不解道:“摘它作甚?”
宁乘风冲他笑道:“送你摘着玩。”
万里:“…………”
能跑能跳之后,诸如此类无聊的事情宁乘风没少做。
又这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万里突然说:“要出沼泽荒原了。”
原本正啃着果子的宁乘风眼睛一亮。
“乘风,我要闭关了。”万里又道。
宁乘风转头看向他,“现在?”
“把你送到附近的城池之后。”万里看向他,“回宁家之后要好好养伤。”
“知道了。”宁乘风有些闷闷不乐地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头,“你要闭关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万里道。
“那你会恢复记忆吗?”宁乘风问他。
“不知。”
“如果你恢复记忆,还会记得我吗?”他又问。
“……不知。”万里不怎么确定。
“你敢忘了我试试!”宁乘风作势要勒住他脖子揍他,“敢不敢忘?”
万里任由他挂在自己身上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不敢忘。”
临别那日,他们站在人群熙攘的城门口告别。
万里把早就收拾好的东西放进纳戒里递给他。
宁乘风接过,再次同他确认,“你是在沼泽荒原边上的那个小丘山半山腰闭关对不对?”
“对。”万里低头将水袋系在他身上,嘱咐道:“能用灵石解决的就别动灵力,回去再让你哥帮你检查一遍身体。”
宁乘风盯着他手腕上的红绳,“我回去一趟用不了多长时间,拖了这么久我哥也没找过我,估计家里也没什么大事,最快半个月就能赶回来,你别到处乱跑。”
“嗯。”万里抬头看向他,“我在小丘山等你。”
宁乘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明明经历过许多分别,这次却格外不舍。
他冲万里笑道:“咱们赶了这么久的路,你都不肯给我看看脸,现在总能让我看一眼了吧?”
万里伸手便要去摘兜帽,却被宁乘风一把攥住了手腕。
“……算了,等我回来再看。”他伸手摸了摸鼻子,笃定道:“我肯定在你闭关之前回来,别乱跑。”
“嗯。”万里点头。
宁乘风十分潇洒地冲他扬了扬下巴,“我走了。”
说完便干脆利落地大步走向了传送阵,头也不回地冲万里挥了挥手。
人声喧闹里,他们分别在一个普通的清晨。
十六岁的宁乘风将分别当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和万里很快便能重逢,然后再回到万玄院和闻在野崔辞鸡飞狗跳熬上四年。
他恨不得一夜就能长大自由。
春分那日,他兴致勃勃地出了传送阵,却见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巽府。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他被人塞了把朱雀刀,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便被迫开始了逃亡生涯。
崇正盟的人紧追不舍,他数次动过要回沼泽荒原找万里的念头,却又被生生压下。
他不能连累万里。
最开始的那一年十分难熬,他每日都活在心惊胆战中,生怕一觉醒来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日日疲于奔命。
在他从旁人口中确认宁行远死讯时,他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想死前,再见万里一面。
他背着不肯认主的朱雀刀,绕了许久的路,甩开了数不清的人,孤身一人回到了当初他和万里约定的小丘山。
此时距离他们分别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万里是在等他,还是因为他失约已经离开了?
他抱着微渺的希望,爬上了小丘山。
我要求也不高,我悄悄再看他一眼就好。
宁乘风这样想道。
可惜他在小丘山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万里的踪迹。
毕竟我失约在先,他走了也好,省得因为我莽撞连累了他。
冷静下来的宁乘风松了口气,在山顶枯坐了一夜,拍了拍身上的泥离开。
他抱着宁行远的朱雀刀吹了一宿的冷风,突然又不想束手就擒了。
他要活下去,弄清楚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给他哥和宁家所有人报仇。
他准备过传送阵去中州。
少年背着朱雀刀面无表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同一袭白衣的修士擦肩而过,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了对方手腕上系着的那抹红色。
宁乘风往前走了几步,愕然回头,却早已不见了那修士的身影。
他正欲去找,却看见了崇正盟的人,当即便调转了脚步,踏进了拥挤的传送阵。
从此万里便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
不过是一时情动。
几百年过去,甚至每次斩心魔境时,万里也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两眼。
再一次被迫重温自己的十六岁,看着万玄院中的褚峻和沼泽荒原的万里身影重合在一起,并且浮现出孩子他娘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大魔头罕见地察觉到了一丝暴躁。
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他恍然间又变回了当年十六岁的宁乘风,满腔愤懑不甘地背着朱雀刀走在人群中,强撑着要赶往中州。
他再一次同那手腕系着红绳的白衣修士擦肩而过,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对方。
那人转过头,在看到他的瞬间微微怔愣,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闪过一丝茫然,“道友有事?”
宁不为盯着褚峻这张脸,总是很难将他同当年那个讨人厌的褚掌教和温柔沉稳的万里联系起来,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所谓斩心魔境,不过是斩断修士自己心中的欲望。
欲不遣则心不静,心不静则神不清。
贪嗔痴怨爱恨情仇,总有求而不得难以放下的种种,他修无情道,最该斩的是情,最难斩的也是情。
五百年之后再重逢,宁不为恍然发觉,原来当年他也是遗憾的。
要是能抓住他就好了。
这个人,本来就是他的。
这念头如同附魔一般在他心中飞速蔓延,浸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又牢牢缠在他拽住褚峻的那只手上。
这手……倒是很适合用来换尿布。一个诡异的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尿布?
给他儿子换尿布的痛苦的记忆突然涌进脑海,让大魔头瞬间清醒过来,之前魔障又荒唐的念头倏然退却,瞬间心如止水。
往事已矣,强求无益。
入心魔只要一个连修士都察觉不到的欲念,斩心魔同样也只要一念之间。
宁不为眯起了眼睛,骤然松手,平静道:“抱歉,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的瞬间,浮罗秘境中怒嚎不止的狼群,万玄院里那支被递出去的浮罗花,沼泽荒原上留下的两串长长的脚印,小丘山那轮黯淡的月亮,被系在手腕上的那根细细的红绳……便倏然溃散成了无数光点。
心魔境破。
最后一道劫雷轰然劈下。
第55章 情难(中)
原本沉重破败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 被修复好的经脉较之原先拓宽了一倍,灵力在其间游走变得顺畅无阻,比原先打了一圈多的金丹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灵力, 又向周围识海扩散而去。
他渡劫时又将虚空之中的修为往下压了一个大境界, 如今修为刚好保持在金丹初期——从头开始修炼, 虽然是被迫的, 但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机缘重新开始。
毕竟前面的基础打得越牢,后面升阶便会越顺利, 便是有师长引导,各人情况也不完全相同,大多也都是摸索着炼气筑基结金丹,总免不了要出许多岔子踩许多坑,有些失误是无法挽回的, 不知多少大能升阶时因为从前筑基结丹时留下的小瑕疵而功亏一篑,花上无数时间和财物精力来弥补。
他现在重来一遍, 自然是要踏踏实实把根基打得越稳越好,避开那些岔子,更不用说他进虚空捡了那么大一个漏,无论是虚空精纯的灵力还是参悟两个小乘大能斗法, 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正所谓福祸相倚, 得失有衡,他之前经脉尽断修为全失倒也不全是坏事。同样是金丹初期,现在的金丹初期和当年他十六岁的金丹初期, 已经完全是两个水平。
宁不为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 便见心魔境中的那个无处不在的人抱着他儿子走到了他面前。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瘫着张脸。
“还能站起来吗?”褚峻垂眸看着他。
宁不为:“…………”
被四十八道劫雷接连不断劈上几个时辰能站起来就有鬼了。
褚峻冲他伸出一只手。
大概是刚从心魔境里出来, 宁不为还清楚地记得这人是如何丧心病狂逼他抄书练剑, 又是如何在体贴温柔地在沼泽荒原里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现在又看他动作熟练地抱着宁修这么“和善”,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尤其是方才斩心魔时,这只手的存在感极其强烈。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握住了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呵,区区心魔而已,若是这也忌讳那也忌讳,他还修什么无情道。
褚峻稍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起身的瞬间,宁不为顿觉不妙,果然下一瞬他身上被雷劈焦的衣裳开始簌簌而落,好在他反应迅速,从纳戒里随便拽了套衣裳飞速换上,还十分讲究地用了个清洁术。
“多谢。”他客气疏离地冲褚峻点点头,松开了他的手。
褚峻的目光在他新换的衣服上扫了一圈,发现是自己常穿的那套,却也没做声。
他们现在身量差不多,穿起来倒也合适。
宁不为低头看他怀里的宁修。
“之前受了惊吓有些发热,刚睡下。”褚峻道。
小家伙睡着了还皱着眉,像个受了委屈的小胖包子,小手紧紧抓着褚峻的袖子不放。
“太尊!”冯子章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我们收拾好了!”
宁不为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周围已经不再是被太极印压下的平地,灵脉之上又起峻岭崇山,林木蓊郁,清泉作响,更有一处院落凭空而现,依山临泉,好不幽静。
“住在山洞里过于阴凉,对孩子身体不好。”褚峻见他看那院落,便开口解释。
宁不为不置可否,毕竟对方是小乘修士,既然能徒手平山,再造出来也实属正常,至于院落,这年头谁手里还没几座宝殿洞府了。
他缓了半晌,灵力顺着经脉游走几圈,终于适应了过来,便和褚峻一起来到了那院落前。
这院落看着像是用篱笆随意围起来的,实际上却牢牢占据着地下最雄厚的那根灵脉,讲究得很。
冯子章和江一正见到宁不为,顿时像找到了靠山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惴惴不安,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俩心虚。
“爹,峰主他是无时宗的景和太尊。”趁褚峻抱着宁修进屋,冯子章小声地通风报信,“小乘期的大能……打不过。”
“爹,咱们怎么跑?”江一正抱着自己的宽剑,神情紧张。
宁不为沉默一瞬,“跑不了,等死吧。”
“爹,太尊好歹是小山的娘——另一个爹,”冯子章虽然想不明白俩男修是怎么生出孩子来的,但不妨碍他顽强的求生意志,“都是一家人,万事好商量。”
江一正连连点头,“子章说得对。”
宁不为冷嗤一声。
他走进里屋,褚峻刚把袖子从宁修手里拽出来,又给他盖上了层厚些的小被子。
宁不为走到床边检捏着儿子的小手腕给他检查了一遍,发现宁修的三魂七魄较之原先更加不稳当了,若不是晏兰佩给的那片小叶子和褚峻的灵力护着,恐怕撑不了几个时辰就会魂飞魄散。
宁不为皱起了眉,抬手要画符,却被人拦住。
“他神魂从根上便不稳当,再多安魂符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褚峻看向他。
宁不为沉默下来,捏了捏宁修的小手,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这孩子到底怎么来的?”褚峻不答反问。
宁不为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戒备。
诚然他年少时曾和褚峻有过那么一小段时间的交集,但五百年过去,他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在宁不为看来,褚峻要远比一个常年闭关的普通金丹修士危险——若是普通的金丹修士敢动他儿子,他轻轻松松就能捏死对方,可若是褚峻,他没有把握。
“我早已同你说过。”宁不为把宁修的小手塞进被子里。
“说实话。”褚峻蹙眉。
宁不为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语气戏谑道:“普通的金丹修士,褚山?”
褚峻盯着他,语气微缓:“宁乘风。”
宁不为后背一僵,目光落在他儿子小黄鸭的棉被上,神色紧绷,却没应声。
宁乘风和他宁不为有什么关系?
“不管宁修是怎么来的,他身上流着你我二人的血,是我们的至亲骨肉,”褚峻语气平静道:“我和你一样,也是他父亲。”
宁不为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可曾听说过玲珑骨?”
“玲珑骨?”褚峻觉得这称呼有些耳熟,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搜寻出了零星片段,“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那块骨头?”
宁不为愣住,“你知道?”
世人大多以为玲珑骨是崇正盟的至宝,却无人知道玲珑骨的具体来历,就连宁不为也是一直以为这破骨头是崇正盟的东西,直到对渡鹿搜魂才知道玲珑骨和宁行远有关。
“嗯。”褚峻垂眸看向他儿子手腕上的长命小锁。
当年他路过浮空境时,看中了大门上镶嵌的一块正银,费劲地想把那块正银扣下来,用了颇多手段都没成功,正巧宁行远路过,主动搭了把手,帮他把那块银子给扣了下来。
他本来没打算进浮空境,不过为了感谢宁行远帮忙,便同他一起结队进了浮空境。
两个合体期接近小乘的修士扒在花里胡哨的浮空境大门上扣银子,还费了不少功夫,说出来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说给宁不为。
于是褚峻轻咳了一声,严肃道:“偶然碰见了,便一起结队进去。”
宁不为丝毫没听出他话音里的心虚,眉头皱得死紧,“那你可知道玲珑骨的来历?”
“不知。”褚峻见他神色凝重,猜测道:“莫非孩子与玲珑骨有关系?”
“宁修化玲珑为骨,借你我血肉精魂而生,自成三魂七魄。”宁不为沉声道:“虽天生金丹,却逆天而生——”
“魂魄易散,命劫难渡。”褚峻垂眸看着桌前散落的几颗石子,接上了宁不为的话。
单看命格,逆天而生,早夭易亡,命途多舛,是个极难养活的孩子。
宁不为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晏兰佩和渡鹿也说过同样的话,他开始并不怎么信,可随着宁修频繁出事,却不得不信,他之前急着想找齐朱雀碎片恢复修为,未尝不是想尽快寻个法子稳住他儿子的神魂。
“既然能逆天而生,那便是有一线生机。”褚峻将桌上的石子敛进袖中,不急不缓道:“修仙一途本就逆天而为,众人最后所求所争也不过是一线生机。”
宁不为看向他,似有所感。
“宁修这线生机,不过比旁人少了一些。”褚峻温声道:“既如此,你我这做父亲的帮他一争又如何?”
宁不为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因为他这句话瞬间平静了下来,对褚峻也少了分莫名的敌意,问道:“你如何认出我的?”
“那具躯壳。”褚峻如实回答:“我同他一直有联系。”
宁不为这才想起来这人不单是褚峻,还是万里,那些戒备警惕又变成了不自在。他和万里……才真是扯不清楚。
不过看他这样,应当是闭关出来恢复从前的记忆,而后把沼泽荒原中发生的事情都忘记了。
果不其然,褚峻下一句话便问:“万里是何人?”
宁不为心里默默松了口气,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百年,但现在一想到当年被他搂腰摸手占便宜的万里是万玄院这个让他恨到牙痒痒的褚峻,他就忍不住头皮发麻。
天天被褚峻教训拎到自省阁罚抄剑谱的惨痛经历是他无法磨灭的心里阴影。
“无关紧要之人。”宁不为一脸严肃地转移话题,“你的出关大典是不是要开始了?”
——
“沈师姐。”褚信坐在缚灵阵中,白色的弟子服上血迹斑斑,他抬头看向外面站着的女子,眼底布满了血丝,神色疲惫,声音嘶哑,像是一夜间失去了生机。“我师父他——”
“褚勿长老的魂灯已经灭了。”沈溪看向他,眼里有一丝不忍,“褚信师弟,节哀。”
褚信颓然地看向她,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师姐,我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师父师兄师弟全部惨死,却独独留他一个活下来?
沈溪眼眶微红,“我和你爹还有褚荪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是被控制的。”
只是能看出来又如何,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兄弟,往后会有无数流言蜚语,便是他能撑过去,也难过心里那道坎,终究会道心不稳难以精进,修道之途……算是彻底毁了。
明明该前途无限,活得肆意张扬。
沈溪不忍再想,敛起多余的情绪,问道:“师弟,你之前说宁不为在无时宗,可当真?”
当时原叶峰因为褚勿的死一片混乱,褚信情绪激动神志不清,众人又因为那道青光人心惶惶,她也不曾立刻询问。
“我……”褚信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我是和师叔在临江城同他们结识……”
回想起当时他滥好心让他们进屋避难,褚信只觉悔不当初,“他救过我和师叔的命,我很感激他们,知道他们来无时宗时我还特别开心……可昨天我去找他们,却听那位前辈亲口承认自己是宁不为……”
他万分不解冯子章和江一正认贼作父,宁不为是十七州公认的大魔头,手底下沾的人命不计其数,他们怎么能违背道义助纣为虐?
“今夜师父、”褚信哽咽了一声:“师父倒下时,我看见了宁不为,他就藏在人群里……师姐,是不是我偷听被他发现了所以他才报复我?”
褚信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哭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他只杀我一个人灭口就好了……为什么要杀师父和褚信师弟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死?”
“我听师父说,当年……宁不为入魔时,便是如此手刃了他宁家几个同宗子弟。”沈溪看着褚信道:“此事究竟是不是宁不为做的现在还无法定论,但不管怎么样,师弟,你只是被控制了,错的不是你,明白吗?”
褚信目光怆然地望着她。
“你要振作起来,早日找到凶手,给你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沈溪终归是不忍,“若是一蹶不振,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明白吗?”
褚信红着眼睛怔愣许久,才使劲点了点头。
——
“褚信不是说今早来找咱们一起去观礼吗?”江一正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太尊都走了小半个时辰了,他怎么还不来?”
“可能是忙忘了。”冯子章看了看周围大变样的地貌,“唔,也可能是迷路了。”
“唉。”江一正叹了口气。
“你方才怎么不跟着太尊一起去?”冯子章揪了根脚下的杂草。
“我不敢。”江一正伸手捂住脸,悲愤道:“我竟然让景和太尊吃烤地瓜,我有罪。”
“没事,放宽心。”冯子章小声道:“刚才我还看见太尊和咱爹一起给小山换尿布呢。”
江一正抗拒道:“不,我想象不出来。”
“想象什么?”宁不为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尿布——”江一正抬起头来,就看见她爹手里拿着两块洗好的尿布,视线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好像在找地方晾。
“那两棵树中间太阳好。”江一正给宁不为指了指,从自己的纳戒里找出根绳子来,“我和子章绑根绳子。”
冯子章一边绑绳子一边问:“小江你纳戒里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生活所迫。”江一正踮了踮脚,系得高一点,“走哪儿住哪儿,就得什么东西都带着。”
宁不为甩了甩布子,搭在了绳子上,初冬的阳光还算好,能晒上一两个时辰。
“爹,你怎么没跟太尊一起去啊?”冯子章好奇地问宁不为。
宁不为不解:“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去?”
“那个掌门说恭迎太尊携夫人公子一起什么的……”江一正在宁不为逐渐危险的目光之下声音越来越小,“那掌门说的,不是我说的。”
“对,景和太尊还点头了。”冯子章帮忙证明。
宁不为神色有些莫名,“他还点头了?”
“嗯!真点头了!”江一正仔细回忆道:“好像还笑了一下。”
冯子章疑惑道:“笑了吗?”
“笑了,嘴角弯了一下,像这样。”江一正笃定地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慢慢扯了扯嘴角。
“嘶……这叫笑?”冯子章看得眼睛疼。
宁不为脸色有点臭,夫人?褚临渊这张嘴怕不是想被缝上。
真要说,那也是他们景和太尊给他当夫人,但看那脸就很容易被人抢了去当炉鼎。
这么一想,大魔头顿时更不爽了。
“爹,咱们真不跑啊?”江一正还谨记着她爹是大魔头,十分有危机意识,“要是太尊知道你的身份了怎么办?”
冯子章也是一脸担忧,“可要是咱们都走了,小山怎么办啊?”
宁不为混不在意道:“知道便知道了。”
他估摸着褚峻应当是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同他挑明。
“那爹你打得过太尊吗?”冯子章愣愣地问。
“自然打得过。”宁不为大言不惭地糊弄小孩,邪笑道:“他若是不同我们狼狈为奸,我便将他从无时宗掳走做炉鼎。”
江一正惊恐地捂住嘴。
冯子章震惊地瞪大眼。
宁不为嗤笑一声,刚要嫌弃他们这点小胆子,突然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顺着他俩的视线僵硬地转过头——
便同站在院门前神色清冷的景和太尊对上目光。
第56章 情难(下)
在修真界, 能成为炉鼎者大多因体质极阴而修为难以精进,却能助其他修士加速修炼,通常生得十分貌美, 故而修炼方式无数, 也难逃被亵玩狎弄的凄惨命运, 极易被邪修掳走当做修炼的工具。
宁不为有回出关,便听人传他掳了几百貌美炉鼎,关在一处日日折磨,十分暴虐, 气得他追杀那人三天三夜。
他本意也只是随口一吓唬俩小孩, 却不想被褚峻逮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 四目相对,宁不为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掳走做炉鼎这种话就算是开玩笑那也是赤裸裸的轻薄,遑论褚峻曾做过他的掌教, 他们几百年前还有过不清不楚的一段,现在又突然冒出来个孩子……这话一处,好像他一直大逆不道对褚峻心怀不轨似的。
但宁不为历经风浪,早练就了副厚脸皮, 语气自然地问道:“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没什么要紧事。”褚峻的回应也十分平静, 仿佛没听见他说的混账话。
由于褚峻表现地过于平静,宁不为甚至罕见地感觉到了一丝愧疚,冯子章和江一正脸上惊恐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便听景和太尊道:“方才——”
宁不为面色一肃, 皱眉道:“宁修好像哭了,我去看看。”
说完便转身大步走进了房间里。
褚峻神色微顿, 而后也不急不缓地进了房间。
江一正松了口气, 疑惑道:“我看错了吗?太尊刚刚……是在笑?”
冯子章这次十分确定地点头, “你没看错,太尊就是在笑。”
好在宁修没有给他爹拖后腿,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见他爹爹走进来,哼唧了一声,冲宁不为伸出了小胳膊,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软乎乎的,“啊~”
爹爹~
宁不为伸手将他抱起来,伸手给他擦眼泪,“嗯?害怕了?”
“呜…”宁修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委屈地抽噎了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自己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看宁不为,小眉毛皱了起来,冲他说:“啊啊~”
爹爹,肚肚不舒服~
“怎么了?”褚峻掀开门帘进来,就见他们父子两个正一脸严肃地对视交流。
听见他的声音,宁修转过头去,将之前对宁不为做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像是在同褚峻撒娇,“啊呀~”
娘亲,肚肚不舒服~
“肚子不舒服?”褚峻走过去,伸手帮他摸了摸小肚子,覆上了层细微的灵力。
“昂~”宁修皱着的眉,使劲点了一下头,看看宁不为,又看看褚峻,还是在伸手摸自己的小肚肚,可怜巴巴地出声:“呜呜~”
肚肚还是不舒服~
“是不是吓的?”宁不为明白他儿子的意思,但是给他检查经脉和识海,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应该不是。”褚峻轻轻给宁修揉着小肚子,“好像有些积食。”
宁修被他爹爹抱着,被白白娘亲揉着肚肚,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宁不为:“……他刚才是不是叹了口气?”
褚峻垂眸看向宁修,果然见小家伙眉头皱得紧紧的,温声道:“他在发愁。”
宁不为顿时乐了,伸手戳宁修的腮帮子,“你个小东西有什么好愁的?”
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每天什么都不用做,竟然还愁上了。
“啊~”宁修盯着他俩,憋了半晌,才找回熟悉的感觉,把自己的小灵识一头扎进了褚峻的识海里。
宁不为见他俩都神色一滞,问褚峻:“怎么了?”
“他的灵识进了我的识海。”褚峻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
宁不为同样很疑惑,现在他们都在宁修身边,怎么还往褚峻识海里钻?
“他现在想拉我出去。”褚峻顿了顿,“嗯?”
宁不为盯着他,“怎么了?”
“他想把我拉进你的识海。”褚峻不急不缓道。
宁不为:“…………”
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宁修,眼神中多了一丝威胁。
褚峻看向宁不为,“你丹田处的伤可好了?”
“好了。”宁不为没看他,一本正经道:“之前多谢你。”
“不必客气。”褚峻客气地回答,可看向宁不为的目光却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这般沉默疏离的宁乘风,在他的记忆中,宁乘风从来不知道客气是何物。
也只有方才进门听他笑着调侃的那个瞬间,褚峻才恍然和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对上了号。
宁修忧愁地叹了口气,娘亲不肯去爹爹的识海,其实他也不喜欢去爹爹的识海,只能委屈自己费劲巴拉地进去他爹迷宫一样的识海,把他爹的灵识拽了出来。
半炷香后,褚峻和宁不为两个人的灵识一起出现在了宁修的识海里。
“啊!”宁修累得灵识都懒得动弹了,漂浮在自己的识海上空,给他爹和白白指了指周围,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肚。
肚肚不舒服!
宁不为看着他儿子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挤得满满当当的识海,木着一张脸道:“你把识海塞成这样,舒服就怪了。”
合着他儿子是在为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识海犯愁。
修士的识海大小通常是根据修为来决定的,通常来说修为越高,识海越广阔,就像褚峻的识海,浩瀚无际,灵识进去一眼都望不到边,而宁不为的识海虽然没有褚峻那般浩瀚,但也能搞出个迷宫来让褚峻绕一天都出不去。
宁修如今是金丹期,虽然不能主动修炼,但是罗天灵体本身就十分逆天,便是睡觉灵力都会在经脉中游走,按理说他的识海已经比寻常金丹修士要宽广上许多,但现在却已经被他塞得无处下脚。
宁不为从地上捡起一大块奇形怪状的银子,问飘在半空中的宁修,“你收集这没用的玩意儿干什么?”
褚峻看着他手里拿的正银,默默移开了目光。
“啊~”宁修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小铃铛。
娘亲给我哒~
事实上,这识海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褚峻带宁修时给他看过的,宁修觉得喜欢,便都具象化放进了自己的识海里,谁知越塞越多,现在已经完全放不下了。
于是宁不为和褚峻只能认命地开始给儿子清理识海。
这类东西本质上还是用灵力凝聚成型,自然不能一股脑全丢出去,而且里面还有些宁修尤其喜欢的东西,不肯让他俩动。
“啊~”宁修整个小灵识扒在一块比他还大的石头上泪汪汪地看着褚峻。
喜欢~
景和太尊沉默了片刻,试图跟他儿子讲道理,“此物无用。”
“你这么说他听不懂。”宁不为把一大丛芦苇给丢出去,走过来居高临下盯着宁修,肃然道:“这石头会把你的小肚子撑破,你睡觉的时候,嘭得一下——”
甚至还绘声绘色给宁修做了个爆炸的手势。
“呜呜~”宁修瘪了瘪嘴,依依不舍得从那块大石头上飘了下来。
宁不为冲褚峻嘚瑟地挑了一下眉。
褚峻对他淡淡一笑。
美人一笑,若水墨忽动,流云散雾,偏又轻匀淡净,让人不敢直视。
宁不为猛地移开眼睛,浑身上下都开始变得不自在,差点把他儿子珍爱如命的那件破洞小鸭子衣裳给扔出去。
“啊!”宁修手脚并用扒在自己的小衣服上,控诉出声。
鸭鸭不可以扔!
宁不为提溜起儿子的小灵识,轻咳了一声:“不扔,这个留着。”
脑子里却全是刚才褚峻那一笑,眼底带上了丝恼意:一个男修生得这般美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对他笑?
方才褚峻听见自己要把他掳去做炉鼎的话都没有生气,甚至还乖乖跟他进来一起看儿子,现在还这样对他笑……宁不为的面色突然凝重。
他是不是想勾引我?
宁不为正这般想着,一只手突然落在了他肩膀上。
他下意识扣住了对方手腕处的命门,紧接着反应过来这是褚峻,手上顿时一僵。
“干什么?”宁不为声音有些发紧。
一瞬间,他想起之前进到对方识海时发生的事情,顿时觉得那只手也变得有些烫人,将褚峻那只手拎开往前走了一大步,才转过身看向他。
褚峻手里捏着一片翠绿的小叶子,神情淡淡:“落到你肩膀上了。”
宁不为盯着那片小叶子,眯起了眼睛,“我看看。”
褚峻往前走了一步,将那片小叶子放到了他掌心,“这是宁修脖子上戴着的那片?”
“嗯,晏兰佩送他的。”宁不为看低头看了一眼,心思却没在叶子上,而是看向褚峻手腕上那圈淡红色的疤痕。
褚峻正要问他晏兰佩是谁,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
宁不为握着他的手腕,皱眉问道:“这疤是怎么来的?”
修士身上极难留下疤痕,普通的伤口痊愈便能恢复如初,能留下痕迹的一般都是致命伤,像褚峻手腕上这般至今都是红色的伤口,恐怕已经伤及神魂。
褚峻突然被他这么问,还愣了一下,继而才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疤。
他们现在都是灵识的状态,肉身上的障眼法自然是不管用了。
褚峻淡定地拽了一下衣袖,掩住了那圈疤痕,语气平静,“闭关时不小心伤的。”
宁不为目光不善地盯着他,轻嗤一声:“褚掌教,你哄小孩呢?”
第57章 情难(终)
宁修的识海清理起来倒也不怎么容易, 等给他把没用的东西都扔出去,已经入了夜。
宁修的小灵识飘在半空中像模像样地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趴到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小家伙的灵识也是暖烘烘的,像块会发热的棉花团子, 蹭了蹭宁不为的脖子。
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小脸,“以后再敢乱塞东西自己解决。”
“啊呀~”宁修咧嘴一笑, 在他肩膀上翻了个身, 飘到半空用软乎乎的小脸贴宁不为的脸, “啊~”
爹爹不生气~
灵识相触要比真身来得更虚浮,却又更加亲密, 小家伙连灵识都带着股奶味,水灵灵的眼睛盯着他爹,大概是和小黄狗在一起时间长了, 探头探脑地用鼻子尖尖碰了喷宁不为的鼻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宁不为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指将他儿子的小灵识戳了个跟斗。
宁修笑着滚了两圈, 又手脚并用游过来, 用脑门碰了碰宁不为的鼻子, 又被他爹一戳戳出去老远, 整个棉花团子糊在了褚峻后背上。
褚峻刚把儿子的识海周围加固一圈标上封印, 免得谁都能进来逛一圈,后背就糊上了块奶团子, 伸手将儿子抱了起来。
宁修弯起眼睛乖巧地冲白白娘亲笑,“哎呀~”
娘亲疼不疼呀~
褚峻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 之前他没头没脑突然攥住人家手腕问伤口, 见褚峻避而不答, 还刺了他两句,多少是有些唐突。
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看那伤口不顺眼。
“过来。”褚峻神色难辨。
宁不为心道难不成他和他儿子玩闹都要挨训?他心中冷笑,大步走了过去,“干嘛?”
笑话,他堂堂魔头杀上千人都不带眨眼,褚峻现在要是再敢训他,他就不客气——
“留个标识。”褚峻掌心浮现出一个小巧的法阵来,“宁修的识海防御太弱,我设了个封印,除了你我旁人都进不来。”
“……好。”宁不为留了抹灵识印记在那小法阵上,又盯着那法阵看了几眼,“我加两笔?”
褚峻点头。
便见宁不为往那小法阵上加了个符,这法阵和标识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便是褚峻都找不到在何处。
褚峻眉梢微动,“你在我识海中留的便是此种标识?”
难怪他翻遍了整个识海都找不到。
宁不为刚加完符的手一僵,干笑道:“误会一场。”
虽然他之前确实是想对那个“老东西”下死手,打算先捞灵力再吞元神,不过后来意识到自己打不过,当机立断改口喊前辈也是喊得很顺口,他好像还给对方的肩膀上拍了个血符……嘶。
宁不为有点笑不出来了。
“啊~”宁修拽了拽褚峻的前襟,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小肚子,示意他自己饿了。
娘亲,糊糊~
“出去再说。”
灵识归位,外面天已经擦黑了。
宁修睁开眼睛才切实地体会到饥饿,小脸皱成了一团包子,“呜!”
糊糊!
宁不为从纳戒里翻了翻,“米糊呢?”
“最后一个格子第三层。”褚峻伸手将宁修从他怀里抱了过来。
“那个标识我可以进去消掉。”宁不为将米糊拿出来,顿了顿道:“如果你介意,也可以从外面……不过要麻烦些。”
“不必,留着吧。”褚峻伸手将碗递给他。
宁不为接过碗,看了他一眼,“不怕我下黑手?”
“什么黑手?”褚峻问。
宁不为盯着他看了半晌,戏谑一笑:“你觉得呢?”
“逼我做炉鼎?”褚峻语气淡定。
宁不为:“…………”
他就知道这姓褚的就算过了五百年也是个皮白馅黑的!
一炷香后,宁修终于吃上了糊糊,打了个饱嗝,看看爹爹又看看白白娘亲,纠结了一小会儿,决定要睡在白白娘亲怀里。
娘亲怀里又暖和又舒服,娘亲也很温柔安静,不像爹爹,每次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不是揪他头发就是戳他的肚肚,有时候还趁他睡着捏他的脸,让他流好多口水。
宁不为见儿子有了娘就忘了爹十分不满,戳了戳他的脸,“小没良心。”
“呀~”宁修困得眨了眨眼,小脸埋进了褚峻的袖子里,给他爹留了个屁股。
——
无时宗主峰。
“此事可当真?”褚临渊看向自己的大徒弟沈溪。
“褚信确实是这般同弟子说的。”沈溪拱手道:“只是褚信师弟年纪尚小惊吓过度,弟子也无法判断他说的真假,可若宁不为真的在无时宗,我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原叶峰之事尚未查清真正的凶手,可内门弟子遭同门屠戮,褚勿长老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宗内早已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连宗门大选也受到了影响。”褚白站出来道:“师尊,此事应当尽早解决。”
褚临渊踱着步子缓声道:“宁不为此前只是化神巅峰,与难书尊者等人在星落崖交手,讨不到什么好处,恐怕也是身受重伤,那青光同太尊交手还能逃脱,恐怕修为已经到了小乘期,应当不是宁不为……”
“师尊说得有道理,褚勿长老被杀时,包括弟子在内,有三位化神期的长老,还有一位合体初期的太上长老,却都没来得及反应,甚至没有察觉到一丝邪气,若宁不为修为高到如此地步,绝不可能只杀了褚勿。”沈溪推测道。
“若这青光不是宁不为,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褚白不解道:“操控褚信杀了同门弟子,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褚勿,莫不是同原叶峰有仇?”
褚临渊摇头,“恐怕是受了连累。”
“连累?”褚白皱起了眉。
“宁不为当年便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误杀了宁家同宗的兄弟。”沈溪沉声道:“宁不为那般桀骜的性子断不会揭自己的伤疤,倒像是有人知道他在无时宗,借着褚信故意将当年的事情重演一遍……来挑衅他。”
“不错。”褚临渊面色有些凝重,“那小弟子可曾说宁不为藏身在何处?”
沈溪却有些犹疑,“他说宁不为现今在一见峰,景和太尊新招的两个杂役认了宁不为当爹。”
褚白顿时明白为何沈溪一开始就说褚信惊吓过度有可能是在胡言乱语了,景和太尊怎么可能放任一个魔头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而且,宁不为出了名的冷血残暴,认两个杂役当儿子,怕不是脑子被镇魔塔砸坏了。
褚临渊显然也觉得这消息不怎么可靠,不过想得却比褚白要多一层,若真被那小弟子说中,宁不为在景和太尊手底下,他们反而更不用担心了。
“沈溪,原叶峰的事情便交由你,务必早日查清那青光的来历。”褚临渊道。
“是,师尊。”沈溪领命。
“万玄院来挑选弟子,褚白去协同各峰谷洞天福地,若人手不够,便让礼尚阁褚凌云帮你。”褚临渊看向褚白,“宗门大选刚刚开始,为公平起见,今年的新弟子一律不入万玄院。”
褚白和沈溪俱是愣了一下,褚白拱手道:“是,师尊。”
“好了,都下去吧。”褚临渊摆了摆手。
待沈溪和褚白下去,他面前便浮现出一道虚影来。
那虚影身着僧衣,眉宇间透着股悲天悯人的意味。
“你去了浮空境?”褚临渊掐指一算,皱起了眉。
“我那百羽徒儿死得蹊跷。”明桑禅师微微阖目。
“可曾查到什么?”褚临渊问。
明桑摇摇头,“找贫僧何事?”
“玲珑骨被盗至今毫无消息,崇正盟内已经有人坐不住了。”褚临渊道:“回春大阵在临江城重现,宁不为又在临江城和无时宗露了踪迹,恐怕很快就要开始第二轮绞杀。”
“玲珑骨在宁不为手中已经毋庸置疑。”褚临渊道:“他刚在无时宗露面,便被人盯上,来了出杀鸡儆猴,不仅如此,那人还从景和太尊手底下跑了。”
“如今小乘大能不过五指之数,无时宗景和太尊,万玄院郝诤院长,王家老祖王滨,藏海楼桑玄清,还有一位五百年来从未露面。”褚临渊道:“十八位太上长老合力推演都不曾推出此人是谁,难不成真是——”
“五百年前行远不足两百岁便已是小乘。”明桑抬起头不悲不喜地看了他一眼,“若他尚在,五百年够他飞升两轮了。”
褚临渊冷不丁被好友噎了一下,皱眉道:“若他故意压下修为呢?”
明桑也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那他可真是个混账。”
主峰宝殿之外。
“我听闻沈泽师弟惨死善功处,还请师姐节哀。”褚白冲沈溪拱了拱手,微微一笑。
沈溪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劳师弟挂心。”
褚白笑道:“如今原叶峰人才凋敝,以后倒也省得师姐一个主峰的长老为他们操劳了。”
沈溪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云中门那位至交好友闻鹤深铸成大错被除名废丹,倒也不需要你一个无时宗的天天和云中门不清不楚。”
褚白眸光微沉,笑道:“如此倒是多谢师姐挂念,只盼师姐能早些找到杀害褚勿长老的凶手,好在师尊面前再立一功,说不定以后这掌门之位就是师姐的了。”
“师弟放心,就算不是我,也落不到你头上。”沈溪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褚白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待沈溪的身影消失,御剑飞往了若谷峰。
若谷峰瀑布处,早已有人在等候。
“迟了一炷香。”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微微笑道。
“掌门临时有事吩咐。”褚白歉然,拱手道:“谢道友见谅。”
谢酒揣着袖子,赞赏道:“这若谷峰流瀑飞花,风景极好,多等些时候也无妨。”
褚白讪讪一笑。
“沈溪那弟弟遇害是宁不为所做,你可将此消息透露给她,引她去查。”谢酒不急不缓道。
“好。”褚白应下,试探道:“不知那青光可是尊上他老人家?”
谢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褚白道:“非是我多言,而是掌门派沈溪去查那青光的身份,我是否要掩护一二?”
“不必。”谢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不久之后这无时宗掌门之位就是你的,明白吗?”
褚白笑道:“那是自然。”
“闻鹤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莫要再步他后尘。”谢酒警告道:“不管你想什么办法,拖住褚峻,别让他离开无时宗半步。”
褚白苦笑道:“太尊他修为高深,若是想走,便是掌门都无法,我区区一个长老——”
“修为高深?”谢酒哂笑一声:“资质平平之辈而已。”
褚白心中一惊。
“宁不为会把孩子留给他,估计那两个杂役也会留在他身边,接近不了褚峻难道还接近不了杂役和孩子?”谢酒道:“他本就心魔未除,之前又挨了一掌,两次虚空之战已经快要将他那心魔引出来,修为也会受到禁锢……条件如此充分,若你还拖不住他,以后这掌门不做也罢。”
褚白沉吟片刻,“尊上他老人家……难道想引褚峻入魔?”
“这就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了。”谢酒沉声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褚峻和那个孩子都留不得。”
褚白点头,“是。”
——
宁不为调息完成,觉得体内的灵力又充沛了些,便用灵力捏了个串小球,领着去找儿子。
宁修跟褚峻住在他隔壁的房间,进去便看见宁修气呼呼地一脚蹬在褚峻的手上,“啊!”
不要!
这小子自打见了褚峻,便有“娘”不认爹,觉得他“娘”千好万好,恨不得黏在褚峻身上,宁不为酸了许久,还是头一次见他冲褚峻发脾气,挑眉道:“这是怎么了?”
褚峻看着又撒了一半的药,淡淡看了他一眼,“不肯喝药。”
宁不为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才看向他不懂事的儿子,走过去接过褚峻手里的碗,“灌进去就行。”
褚峻不赞同道:“灌进去太苦,容易呛到。”
宁不为挑眉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苦。”
“他还是个孩子。”褚峻不许他胡来。
“娇气。”宁不为低头看向他儿子,缜脸道:“再不喝就魂飞魄散了。”
“呃~”宁修瘪了瘪嘴,可怜兮兮地跟褚峻要抱抱。
“你别吓唬他。”褚峻伸手将儿子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宁不为只觉得他儿子欠揍,对褚峻道:“你别什么都惯着他。”
褚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等宁不为看向他依旧神色淡淡,“好。”
宁不为端着那碗药沉思片刻,打了个响指,那碗黑乎乎的药顿时化作了清甜的米糊,凑到宁修鼻子前扇了扇,眯起眼睛哄道:“你闻闻,是米糊。”
褚峻:“…………”
这诱哄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像是要给儿子下毒。
宁修闻见糊糊的香味,耸了耸小鼻子,抻着脖子去看那碗。
宁不为给他喂了一勺,语气笃定道:“很香吧?”
宁修窝在他白白娘亲怀里,尝着味道不太对的糊糊,小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却最终被他爹的表情迷惑,“啊~”
香香哒~
但,又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宁不为连哄带骗给他喂了几勺,宁修便死活不肯再吃了,控诉地瞪着宁不为,“啊!”
苦哒!
宁不为肃然道:“不是苦的,爹喝给你看。”
说完还真舀了一勺喝了,苦得差点吐出来,却还是面无表情道:“真甜。”
宁修狐疑地望着他。
“不信让你娘也喝一口。”宁不为煞费苦心地哄孩子,舀了一勺就递到了褚峻嘴边,宁修也跟着转头。
褚峻看着宁不为,神色难辨,“娘?”
“啊~”宁修听话的跟着喊。
娘亲~
宁不为一心虚,直接把勺子塞进了褚峻嘴里。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褚峻面不改色地盯着宁不为,喉结微动,将药慢慢咽了下去。
宁不为眯了眯眼睛,强行将目光落到儿子身上,“看,你——另一个爹也喝了,甜的。”
宁修抬头看向褚峻。
褚峻垂眸道:“嗯,甜的。”
俩爹合伙心安理得地骗儿子,好歹让宁修喝下了小半碗药。
宁不为打架都没这么累过,将药碗往桌子一放,瘫在椅子上不动弹了。
褚峻捏了个诀将撒了药的衣袖清洗了一遍,给苦得泪汪汪的儿子喂了一小勺果浆,宁修顿时眼睛一亮。
宁不为瘫坐在椅子上闭眼仰着头休息,还不忘揶揄他,“合着我喂药你喂糖,好人你全做——唔。”
话没说完,唇边突然顺进来一股温热的甜意,宁不为猛地睁开了眼睛。
便见褚峻站在他身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将小勺从他嘴边收了回去,垂眸问:“甜吗?”
宁修天真无邪的眼睛盯着宁不为,学着他娘亲问,“啊?”
甜吗?
宁不为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果浆的甜味顺着舌尖蔓延,让他脑子有点发懵,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甜。”
褚峻不置可否,又给宁修喂了小半勺,抱着他去窗户边看外面的风景。
宁不为狐疑地盯着褚峻的背影。
难道他想起来了?
继而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管褚峻是不是想起来,他们之间都不可能,他断不会在一个人身上栽两次,遑论这个人还是褚峻。
“我先回去了。”宁不为觉得那果浆的甜味属实有些霸道,牢牢贴着唇齿不肯消散,恼人得很。
褚峻抱着宁修送他到门口。
宁不为突然转身问:“你可曾看见那青光的样貌?”
“未曾。”褚峻见他皱眉,又道:“我曾与宁行远切磋过,那人走的不是宁家的路数。”
宁不为一愣,“不是宁家的路数?”
“嗯,虽然原叶峰上的四象六合阵像宁行远的手笔,但还是有细微的差别。”褚峻道:“更像只想将你引过去。”
去原叶峰时宁不为修为全失,只能通过布阵的手法来推断,那些极其细微的差别却是难以辨别。
“那依你看——”宁不为说了一半又停下,“算了,你别掺和这些事。”
只要褚峻在,护下整个无时宗都不成问题,宁修留在褚峻这里比跟着他强上千百倍。
褚峻像是一眼看透了他的想法,“你现在重伤刚愈,不宜大开大合动用灵力,对方来者不善,你该留下来好好闭关养伤,再做打算。”
宁不为闻言抱住胳膊往门框上一倚,不怀好意地笑道:“景和太尊,你既去了出关大典,便该知道我如今是什么人,现在还要留我在无时宗?”
褚峻微微蹙眉,想起大典上那些人口中所说的十恶不赦之人,再看向宁不为,语气平淡,“知道你是什么人?”
宁不为伸出一只手,掌心冒出一团邪气四溢的黑雾,凑到他眼前一晃,“看见了吗?用那些魂飞魄散之人炼出来的。就算不提这个,我渡劫时的劫雷你也看见了。”
没有哪个正道修士的劫雷会这么阴邪。
褚峻面不改色地盯着他,“大道三千,各有各的道。”
宁不为道:“不怕我将你的无时宗搅得腥风血雨?”
“无时宗不是我的。”褚峻语气漠然,“修真界弱肉强食,不过是各凭本事。”
宁不为愣住,继而笑道:“若是无时宗那些人听见他们太尊这般说,怕不是要伤心欲绝。”
“宁乘风。”褚峻微微蹙眉,“你不想笑就别笑。”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滞,话里带刺,“景和太尊未免管得有些宽。”
“呀?”宁修从瞌睡里回过神来,察觉到爹爹和娘亲之间的气氛有些怪怪的,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怎么了呀?
“呜~”宁修见他们都不理自己,泪汪汪地呜咽出声。
你们理理我呀~
宁不为沉默片刻,忽然勾了勾嘴角,“还有,我叫宁不为。”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褚峻看着他进了隔壁房间,低头看向快哭出来的儿子,帮他擦了擦口水。
“啊?”宁修不解地望着他。
“没事,他只是有些不开心。”褚峻低声道。
“啊~”宁修冲他吐了个口水泡泡。
褚峻笑了一下,又看向隔壁紧紧关着的门。
“总喜欢闹脾气。”
“啊?”宁修冲他娘亲吐舌头。
褚峻认真地回答他:“跟你不喜欢喝药是一样的。”
宁修听到“药”,小脸顿时皱成了小笼包。
——
褚信被带出来缚灵阵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伸手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沈师姐,掌门真的同意将我放了?”
沈溪点点头,“这件事情已经调查地很清楚,自然不会将你关着。”
褚信心中五味杂陈,“多谢师姐和师叔几人为我奔走。”
“这是应该的。”沈溪将他的佩剑递给他,“只是现如今原叶峰内门就剩了你自己,如今你撑不起一峰之任,若是要改投其他峰,我也可以代为引荐。”
褚信有些恍惚地看着那把剑,回溯之境中他神智全失砍向师兄弟时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他伸手接剑的动作一顿,握起拳道:“师姐,我还是……另选一把剑吧。”
沈溪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和惋惜,“无妨,改日我带你去藏剑峰。”
“多谢师姐。”褚信收回了手,又问:“宁不为可抓住了?”
沈溪想起褚临渊的吩咐,对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宗内长老自有定夺,你且安心上课,至于杀害你师父和师兄弟的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这意思便是不让他掺和这件事情。
褚信只能点头。
沈溪将他送到了新的住处,临走前叮嘱道:“若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不必放在心上,只要记得你问心无愧便好。”
褚信点点头,目沈溪离开。
他面色恹恹回到了新的弟子舍,却见自己的东西被人扔在了地上,目光一顿,皱眉道:“谁干的?”
屋子里其他的几个弟子皆是沉默不语,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褚信咬了咬牙,将被褥捡了起来。
“今晚你去哪里睡啊?”一个弟子小声问旁边的人。
“我跟李师弟说好同他挤一挤。”那弟子道:“我可不想半夜被人砍成碎块。”
“嘶……不行,我去同师兄好好说说,我也不要在这里睡。”
“长老真是的,让他去哪里不好,偏偏安排到咱们舍……”
“和他住一起嫌命长吗?亲师兄弟都下得去手。”
褚信背对着他们,沉默地铺好了床铺,转身走了出去。
“可算走了,真晦气。”
褚信低着头往前走,便听路过的人窃窃私语。
“是他吧?”
“谁啊?”
“原叶峰那个……杀了他亲师兄弟,听说还把他师父杀了。”
“什么!?这种人怎么还放出来?”
“人家有后台呗,他爹是掌门的弟子,谁敢动他啊……”
“呵,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竟还有脸活在这世上,若我是他,早就自戕谢罪了!”
“嗐,你小点声,小心半夜被他提着剑砍成浆糊……”
“这是邪修了吧?”
“怎么没人来除了这祸害,还放出来害人……”
褚信越走越快,偏偏佩剑又没带在身上无法御剑,最后大步跑了起来。
等人声渐消,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只见面前是一处断崖,神情郁郁坐在了崖边,被风吹得衣袖晃动。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褚信想,若是这人直接将他推下去,倒也好了。
却不想那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褚信有些惊讶的转头,却发现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灵谷宗谢酒,在若谷峰做厨子。”那人眉眼温润,冲他笑了笑,“我常来此处看落日,今天正巧碰上了道友。”
褚信心情正差,可别人对他介绍自己,按礼节他也该说自己是何人,他犹豫半晌,道:“我是褚信。”
谢酒看起来好像并不认识他,伸手给他指了指天上的云,“看到那朵云了吗?”
褚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点了点头,“看见了。”
“你明天还能记得它长什么样吗?”谢酒问。
褚信点了点头,“自然。”
“一个月后呢?”谢酒又问。
褚信有些不确定起来,“应该?”
“那一年后呢?”谢酒问。
褚信摇了摇头。
“十年百年之后呢?”谢酒笑着看向他。
褚信有些茫然,却若有所思。
“这云也就存在这一时半刻。”谢酒微微一笑,“你却能活上百年千年,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看过这朵云。”
褚信扯了扯嘴角,“你认识我吧?”
“你喜欢和你师弟来吃我做的烤麻雀。”谢酒抬头看云,“每次都央我给你个大的。”
褚信想起褚智,眼眶一红,低下头去。
谢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既然掌门将你放出来,你便是无罪的,不必同自己过不去。”
褚信鼻子一酸,看着自己的手,“可我……亲手杀了他们。”
“你只是被坏人控制了。”谢酒温声道:“将把人的错误强加到自己身上,本身就是不明智的行为。”
褚信垂着头不说话,却听见旁边一阵悉娑声,紧接着手中便多了一半的烤麻雀。
“分你一半。”谢酒笑道:“不用谢。”
褚信吸了吸鼻子,闻见了香味,拿起来咬了一口,闷声道:“大家都嫌我晦气,你不怕吗?”
谢酒抬头看云,却伸手递给了他一块帕子,“你每次都会夸我做的东西好吃,我喜欢看你吃饭。”
褚信接过他的帕子,“我洗了还给你。”
谢酒转过头冲他笑道:“不必,送你了。”
两个人坐在悬崖边上看着太阳慢慢沉下去,只剩漫天彩霞,山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谢酒转头问他:“你明天还会来吗?”
褚信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谢酒道:“明日我带些坚果来,你要喝桃花酿吗?”
褚信慢慢点了点头。
谢酒冲他露出了个温柔的微笑。
——
几天后。
一见峰。
冯子章盘腿坐在石头上引着真气流动,苦着脸道:“还是不行。”
江一正拿着剑横劈下来,掀起阵微风,沮丧地垂下脑袋,“我也不会。”
“不会就找人教。”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冯子章抬头望去,顿时眼睛一亮,“爹?”
江一正也几步走到树下,抬头看宁不为,“爹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小山的魂魄稳定了吗?”
这几天宁不为和褚峻一直在给宁修暂时稳住神魂,试了不少办法,都没怎么踏出过院子。
“差不多了。”宁不为从树枝上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俩,“就你们这么闷头自己琢磨,十年八年也琢磨不出什么东西来。”
“那爹你给我们指导一下?”冯子章抓了抓头发,苦恼道:“我总觉得差一点就能结丹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儿。”
“我总是找不到用剑的窍门。”江一正抱着剑发愁,“可是爹你用的是刀。”
“我的修炼方法与你们不同,没必要跟我学。”宁不为毫不客气拒绝了他们,让他一个邪修指导,怕不是嫌自己走火入魔不够快。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院子,“知道里面那个是谁吗?”
“小山的娘——另一个爹?”江一正嘴快。
“景和太尊?”冯子章似懂非懂,不怎么确定道:“可景和太尊天纵奇才,我们资质平平,恐怕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
“谁跟你说他天纵奇才?”宁不为脸色有点古怪。
“啊?不是吗?”江一正茫然道:“那可是无时宗的太尊,上千岁的小乘大能。”
“他资质丙中,天机榜都没上过。”宁不为折了根树枝,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雪。
江一正惊讶道:“景和太尊资质才丙中!?”
冯子章也是一脸不可思议。
“这有什么好震惊的。”宁不为转了转手里的树枝,一人一下敲在了脑门上,“修真界资质优异者凤毛麟角,资质、气运、道心……哪一样都不能缺,可既然身负灵根,那便称得上有资质,那些没有灵根的凡人,才叫没有资质,最后能飞升的,大多都是修士里面资质平平的那些人。”
“为什么啊?”江一正心头发热,却还是不解。
“天灵之体的天才,资质甲等的优异者本来就少,能活下来成功飞升的更少。”宁不为将那树枝一扔,“不过天才总是更有噱头……你们不用管这些事,只要记得踏踏实实修炼,多长几个心眼,在十七州能活下来才算你本事。”
冯子章和江一正听得似懂非懂,若有所觉。
宁不为怕这俩小傻子听不懂,特意说的很直白,“就像景和太尊,他一路稳扎稳打修到了小乘,从未收过徒弟。”
“爹你的意思是——”江一正惊讶地张了张嘴。
宁不为点了点头,“你们喊我声爹,那宁修便是你们弟弟,明白了吗?”
“明白了!”冯子章使劲点头,拽起江一正就走,“爹你放心!”
宁不为挑了挑眉,这俩小傻子终于聪明了一回。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现成的师父摆在跟前不知道用,自己在这儿埋头苦练,褚峻这水平便是随意给他们指点上两句,就好过他们苦修三年五载。
宁不为觉得自己这便宜爹为了儿女真是煞费苦心。
江一正跟在冯子章身后,疑惑道:“子章,你明白什么了?”
“爹刚才都说了,小山是咱弟弟,小山喊太尊什么?”冯子章问道。
“娘……还是爹?”江一正想起太尊那绝色的姿容,再和她爹那张邪肆霸道的脸一对比,妥妥是被欺负的那个,喃喃道:“还是喊娘吧。”
“咱爹那意思不就是让咱们去认亲么。”冯子章胸有成竹道。
江一正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是……是吗?”
冯子章目光坚定道:“绝对是,而且我瞧着咱爹对太尊好像有点那个意思。”
江一正满脸茫然,“有、有吗?”
自从知道宁不为是大魔头之后,她天天都在担心太尊一剑斩了她爹好替天行道。
“妹妹。”冯子章停下来,神色肃然地望着她,“你难道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吗?”
江一正顿时眼眶发热,目光坚定道:“太尊以后就是我亲娘。”
如果太尊和她爹成了道侣,肯定就舍不得斩了她爹——虽然宁不为脾气不好,但江一正对她爹这张俊脸还是很有信心的。
冯子章拍了拍她的脑袋,“虽然但是,还是喊爹比较安全。”
那边两个人合计着怎么再认个爹,却不知道这边的爹正准备离开。
宁不为现在已经伤愈,且修为到了金丹初期,结婴化神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隐约能察觉自己的修炼速度快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现在宁修有褚峻照顾,江一正和冯子章跟在褚峻身边哪怕只是做杂役都比跟在他身边有前途,亲崽子和便宜崽子都有了着落。
宁不为扫了眼自己的纳戒,一个朱雀刀柄,五块碎刀片,还有小半瓶玉灵丹和一把碎灵石,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家当了。
褚峻那躯壳里的碎刀,待他将其余碎刀找齐再回来取也不迟。
他要去给宁修去找彻底将神魂稳定住的方法,再找齐剩下的碎刀,顺便会一会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
宁不为做事向来不拖沓,这时候正是宁修午睡,每次都很闹人,褚峻得哄许久才能哄睡,没心思注意周围。
小院子被打理得十分温馨,前两天他嫌这篱笆光秃秃的难看,褚峻不声不响地挪了株花藤,一晚上的时间就爬满了篱笆,竟也不怕冷,冬日里还兴致勃勃开了满院子的花,宁修每次都要闹着看上许久,再被褚峻勒令回屋。
脚下的传送阵收了最后一笔。
宁不为往褚峻和宁修在的房间看了一眼,伸手拍在了阵心,瞬间消失在了树上。
褚峻刚把儿子哄睡,突然感觉到周围一阵细微的灵力波动,转头看向窗外。
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落了下来,覆了满院的繁花。
卷三:心魔劫
第58章 藏海(一)
中州乐源城。
承运酒楼。
“今年还真是巧了, 娄州万玄院十年招生,无时宗百年宗门大选,听说藏海岛三百年一次的论道大会下月初一也要开始了。”
“藏海岛已经避世快五百年了, 三百年前的论道大会直接取消,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成行。”有人叹息。
“什么避世,这遍布各州的承运酒楼, 无尽坊,桑云客栈……哪一样不是藏海楼的产业?桑云仙子今年还进了天机榜前十, 名利双收,要我说,再没有比他们藏海楼更会赚钱的了。”有人打趣。
“再会赚钱又怎么样,听说前些日子藏海楼楼主桑玄清闭关出了岔子, 险些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还是桑云仙子亲自去王家请的王家老祖……”
“说起来, 桑云仙子不是差点就进了王家么?王家的那个嫡长孙王子濯也进了天机榜前十, 啧,这要是碰上多尴尬呐。”
“诶?我怎么听说桑云仙子本来定下的是宁家?”
“得了吧,当年据说桑玄清去和宁家谈了许久,结果行远公子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回来便直接拒了,让藏海楼好没面子, 后来才定的王家, 只是这婚约照样吹了……”
八卦总是要比正经的消息更让人感兴趣,慢慢谈论的方向就变成了桑云和王子濯的爱恨情仇, 不管真的假的, 当成饭后谈资总是很有说头。
二楼雅间, 桌上放着颗水晶球, 映着大堂中的场景,穿着鹅黄轻衫的女子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谈论,旁边跟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丫头,轻声细语道:“师父,可要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赶出去?”
穿着鹅黄轻衫的女子眉眼清丽,神色安静,端起手边的茶轻抿了一口,“咱们开门做生意,怎么能赶客?不过是嚼两句舌根罢了。”
那小丫头五官稚嫩,到底是沉不住气,低头去看那些嘴碎的修士,听他们越说越过分,气的眼睛发红。
“钟儿,客人来了,去接一下。”桑云看向那球内的投影。
身着玄衣眉眼清俊的男子踏进门口,漫不经心地抬眼,隔着透明的水晶同她对上了目光。
片刻后,钟儿领着人进了门。
桑云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放在桌上,看向来人,“你终于又有事要问了?”
宁不为将手里的玉石扔给她。
桑云接住那颗玉石,示意他坐下,“我还当你要来找我叙旧。”
“没什么好叙的。”宁不为坐在她对面,旁边的小姑娘跪坐在一旁替他们斟茶,宁不为看了她一眼。
“新收的小弟子,以后要传我衣钵的。”桑云道:“你要问什么?”
“我儿子。”宁不为道。
桑云微微一笑,慢慢抿了口茶,“虽然咱们是旧识,但我是个生意人,你儿子的话要加价。”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你想要什么?”
“三天后,中州雨眠山会开一个秘境,我要里面的一副珍珑棋。”桑云伸手沾了点茶水,往桌上一抹。
“成交。”宁不为答应的很痛快。
桑云将桌上两颗玉石放在手中把玩,目光含笑望着他,“你确定是问儿子,不是问玲珑骨?”
“有区别?”宁不为反问。
桑云天生异骨,可通晓世间万事万物,只是她的规矩,死者不问过往,生者不问将来。
“玲珑骨是死物,你儿子是活物。”桑云沾了茶水又往桌上划了一道,不慌不忙道:“若是玲珑骨,自它如何现于天地到它会于何时消陨都可说,若是你儿子,告诉你的便只能自他生至现在。”
“我儿子。”宁不为又重复了一遍。
桑云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看向那两抹水痕,“宁修,今四月零二十天,今年九月初九辰时一刻,生于中州临江城三十九里处无尽河河滩。”
“父巽府宁城宁不为。”
“父震府无时宗褚峻。”
桑云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宁不为,“肉身为玲珑骨借宁不为与褚峻血肉所化,三魂七魄承天时地利而生,生而金丹既成,乃千年难遇之罗天灵体,现今已过三次命劫,但魂魄不稳,命星难料。”
桑云伸手将那水痕抹去,“你来为寻稳他魂魄之法。”
宁不为等她下文。
桑云却微微蹙眉,盯着桌面看了半晌,却突然面色一变,喷出口污血来。
“师父!”钟儿忙去扶她,却被桑云制止。
宁不为坐在她对面,没有动,只是面色也有些难看。
桑云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苦笑道:“果然就不该只要你一副珍珑棋。”
“没有结果?”宁不为目光微沉。
“五百年前你问宁家的事我看不出来也便罢了,这次却是窥见了一星半点。”桑云心神受创,说话也慢了许多,“散于四方。”
宁不为脸色没有多好,“什么意思?”
桑云摇摇头,“看不出具体。”
宁不为微微颔首,“多谢。”
桑云无奈道:“我窥探世间万事万物,统共就一件看不出,一件看不清,偏偏全让你碰上了。”
宁不为起身,“五天后来此取玲珑棋。”
说完便起身离开,却在走到门口时听桑云道:“我修了五百年,若是再看宁家的事,说不定也能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不必了。”宁不为推开门。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桑云问他。
门开合,室内又再次重归寂静。
钟儿跪坐在桑云身边给她擦去嘴角的血,担忧道:“师父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去看?却只要他一副棋。”
桑云摇摇头,“我欠他两个极大的人情,无论如何都要还上,只是……”
只是什么,却没有再说。
——
无时宗,一见峰。
“爹他竟然就这么走了!?”江一正震惊又伤心。
“没事,起码还留了张字条。”冯子章拿起桌上的纸条试图安慰她。
那张不知道从哪里随手撕下来的纸条上龙飞凤舞写了六个字:
归期不定,勿念。
横看竖看,都透着股冷漠无情的意味。
江一正拽过纸条看了两眼,小声道:“方才碰见太尊,他好像心情不好。”
“小山这两天一直在闹着找咱爹。”冯子章叹了口气,“不知道爹有没有给太尊留纸条。”
江一正目光忧伤地看着窗外的雪,觉得他们现在就是地里没人要的小白菜,“太尊那么好看,竟然也没办法留住咱爹。”
楼上,褚峻看着手里的字条,放到宁修眼前。
“啊~”宁修抓过纸条就往嘴里塞。
吃哒~
褚峻把纸条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声道:“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不是很过分?”
“哒!”宁修似懂非懂地盯着他。
“他经脉丹田刚修补好,修为也才只是金丹初期。”褚峻微微蹙眉。
宁修点了点小脑袋,一脸严肃,“啊!”
金丹!
爹爹老是同他说这个词,他听懂啦!
褚峻看着一脸严肃的儿子,给他擦了擦口水。
宁不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隐匿了行踪,他一时半刻竟是无法查出具体的方位,再者他们渊源颇深,但终归也只是五百年前相处过短暂的时间,褚峻向来有分寸,不会干涉别人的选择。
只是宁不为留了张纸条便不告而别,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宁修这时又拽着他的衣襟要出去。
之前宁不为一直住在他们隔壁,宁修记得很牢,想见宁不为的时候便会拽着他去找人,这两天更是一想起来便要去隔壁找人,可惜每次都会失望。
褚峻看向儿子,耐心的解释,“他已经走了,隔壁没人。”
“啊~”宁修抿了抿小嘴巴,乖巧的望着他,小手拽了拽褚峻。
去隔壁找爹爹啊~
褚峻只好抱着他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宁不为似乎也根本没打算在这里常住,他在这房间住了大半个月,搬进来时这房间什么样,离开时也是什么样,仿佛从来没有在此停留。
可就算是宁修这个奶娃娃,都知道在自己的小床上留下只铃铛占个地盘。
“啊?”宁修在褚峻怀里四处找他爹的身影,却什么都找不到。
爹爹呢?
宁修指了指窗户和床之间的缝隙,示意褚峻去看。
褚峻无奈的抱着儿子过去让他看那条缝隙,“你觉得他藏在这里了?”
宁修看了那缝隙半晌,确认他爹没有一不小心掉在里面,抬头看向褚峻,泪汪汪地叹了口气。
褚峻:“…………”
倒也不至于掉进去。
在晚上宁修只勉强喝了半碗米糊对着大花碗睹物思人直叹气的时候,景和太尊终于觉得他儿子身为五个月大的幼崽,不该承受这么多离别的愁绪。
“再喝一勺米糊,今晚我们就去找他。”
乐源城雨眠山秘境。
十几个修士正在围攻一人。
宁不为一掌拍碎了来人的天灵盖,将人踹出去十几丈远,手里拎着个白玉棋盘,那棋盘还在滴答滴答地落着血。
有人怒道:“劝你最好把珍珑棋交出来,此等法宝不是你一个金丹修士能——呃!”
话未说完,竟是被一根注满真气的树枝直接刺穿了眉心。
宁不为将那棋盘随意扔进纳戒,目光扫过这群人,语气轻蔑:“找死。”
自从修为全失,每次打架都极其憋屈,现在修为有了,没有小崽子跟着,更不会有姓褚的管着,他终于能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大魔头眼中的猩红一闪而过,笑容愈发愉悦,准备让朱雀碎刀好好饱餐一顿。
“啊~”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一僵。
第59章 藏海(二)
铺散而开的神识并没有找到宁修的踪迹。
宁不为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就说, 中州和无时宗一见峰隔了十万八千里,宁修那点小身板怎么可能过那么多传送阵来乐源,一定是他幻听了。
大魔头试图麻痹自己, 不死心地想继续打架。
“哒!”又是一声奶呼呼的喊。
宁不为深吸一口气,认命的收了阵,一个障眼法下去,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人呢?”
“追!”
“一定是怕了……”
宁不为灵识沉入识海,果不其然就看见他儿子的小灵识正飘在他识海里,见他出现手脚并用游到了他跟前,气呼呼地冲他喊:“啊!?啊呀!”
爹爹你去哪里了!?
宁不为戳他脸,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你娘呢?”
话音刚落,便见褚峻的灵识自断墙后走了出来。
宁不为:“!”
褚峻神情淡淡地看着他, “他想你了。”
“啊~”宁修在识海之中活动自如,身随意动, 钻进了宁不为宽大的黑色袍袖之中。
袖子陡然一沉,宁不为晃了晃袖子, 里面就传出了宁修的笑声。
“我…留了字条。”宁不为清了清嗓子, “过几天就回去了。”
“嗯。”褚峻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你们还在一见峰?”宁不为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莫名有些不自在。
“嗯。”褚峻见宁修在他袖子里乱拱找不到出口,用了一丝灵力试图将儿子牵出来。
宁修毛茸茸的小脑袋从宁不为的袖子里冒出来, 开心地冲褚峻笑:“哒!”
“他现在身体弱,不宜进传送阵。”褚峻伸手将宁修抱起来,对宁不为道:“你也一样。”
宁不为正戳他的儿子的小肚子,闻言嗤笑一声:“我好得很——”
话没说完, 手腕便被人抓住了。
宁不为整个灵识僵住, 手腕被一股柔和的暖意包围, 让他想甩开, 又怕力道太大伤到对方,只能干巴巴地瞪他,“你作甚?”
“经脉灵力阻滞,”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你那阵法不宜多用。”
宁不为的噬魂阵狠辣凌厉,斩草除根的效果极好,但因为大开大合,耗用灵力也颇多,很耗心神,方才他就是想用噬魂阵吞了那些人的神魂来养一养朱雀碎刀,结果被宁修打断。
架没打成,还被儿子和这姓褚的逮了个正着,大魔头现在心情不怎么妙,听褚峻这般说,便似笑非笑的盯着他道:“那太尊不如借我些灵力用用?”
褚峻问:“要多少?”
宁不为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由狐疑地看着他,“真借?”
褚峻心念一动,下一瞬三个人就到了他的识海之中。
“你那勺子呢?”褚峻见他站着不动,便开口问宁不为。
宁不为之前因为给儿子喂米糊喂得焦头烂额,褚峻的识海里又全是灵力化作的清水,便下意识的选了勺子作案,却不想褚峻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他总觉得褚峻有些不对劲。
但不管怎么看,对方还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模样,宁不为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虑。
宁不为估摸着自己要用的灵力,丝毫没跟褚峻客气,准备离开识海时冲他一点头,“谢了。”
褚峻将怀里的宁修递给他,“这几天他睡得有些晚。”
宁不为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将儿子抱了过来,“那我哄睡他再走。”
褚峻点了点头。
宁修从宁不为怀里钻出来,兴奋地围着他绕圈,宁不为索性就用褚峻的灵力给他捏了个拨浪鼓,逗得他来回飘了好几趟,很快就累得困意上头,抱着拨浪鼓点脑袋。
宁不为干脆利落地将睡熟的小灵识放到褚峻怀里,“走了。”
眨眼便消失在了他的识海。
褚峻垂眸看向睡得正香的宁修,神色难辨。
——
雨眠山这处秘境据说是王家的一位小弟子历练路过此处无意中发现的,迄今也不过一月的时间,大部分地方还没有被开发出来,此处离王家太远,又偏偏里藏海楼很近,于是两家协商一起派弟子进来。
十七州的秘境各种各样,但大多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罕见的天材地宝集天地灵气自成一方小世界,一种是上古大能修士飞升或者陨落留下的紫府,前者多是罕见珍贵的灵宝,后者则多有上古法器心诀,无论哪一种,都足够让众多修士趋之若鹜。
这处雨眠山秘境便属后者,也不知是多少万年前的大能遗留下来的紫府秘境。
灵识归位,宁不为这才开始仔细打量方才选的落脚点。
此处地势险峻,荆棘丛生,低垂夜幕之下流萤幽幽,透着股不合时宜的生机。
宁不为闯过的秘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法宝的气息——这地方有好东西。
他向来大手大脚,星落崖一站他攒下的法宝灵物全给砸了进去才捡回了条性命,甚至来拿朱雀刀都碎了一地,之后宁修出现,他总不能带着个奶娃娃去闯危机四伏的秘境,现如今可谓是两手空空。
虽然架没打成,但能捞两件趁手的法宝先用着也不错。
血色的寻宝符在黑暗中闪着猩红的光,指定了一处方向之后便悠悠往前飘去,宁不为紧随其后,约莫过了一刻钟,他停在了处漆黑的洞口前。
浓郁混杂的灵力铺面而来,甚至让人因为这过于猛烈的灵力而生出股窒息感来。
这东西起码是天阶。
宁不为按下蠢蠢欲动的朱雀碎刀,一脚踏进了这狭窄漆黑的山洞。洞内通道曲折蜿蜒,却又四通八达,宁不为跟着寻宝符一路往前,起码感受到了三股分属于不同法器的气息,最差也是甲等,但他脚步未停,直奔那气息最强的灵宝而去。
待那寻宝符快要灵力耗尽的时候,前方终于闪现出了莹莹光斑,踏入结界的那一刻,这处狭窄的山洞仿佛顿然消弥,宁不为恍然听觉惊涛拍岸,吼浪翻天,属于大能修士的威压骤然而下,即便本人早已不在此间,却还是无声地警告着来人。
宁不为险些直接被那残余的威压逼退,眼中却闪现出兴奋的光芒,仅仅是残余的威压便有如此威力,这法宝定然不是寻常物件。
若仅仅靠他金丹期的灵力修为未必能压住这结界,好在方才从褚峻识海中取了不少,对方不仅能帮忙带孩子甚至还附赠灵力,不谈前事,褚峻也称得上好人了。
宁不为不甚走心地感谢了一下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和太尊,朱雀窄刀随即飞出,带着千钧之力猛地砍向那结界,顿时地动山摇,山洞中的碎石簌簌而落,他却没有收手,往朱雀刀中灌注了大半灵力,又是一刀。
接连三刀,那坚不可摧的结界终于出现了几道裂缝。
浪涛声渐大,宁不为见状,正准备蓄力一刀而下时,突然从周围多出了几道剑光,一剑冲他迎头劈来,另外几道却是借着他之前劈开的裂缝,将那结界轰然炸开。
宁不为格挡住那来势汹汹的一剑,执剑之人却是名女子,身着浅蓝色衣裳,白肤乌发挽流云髻,眉心着一扇面花钿,柳眉杏眼,姿容甚姝。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王家的秘境取宝!?”那女子娇叱一声。
宁不为冷笑,“自古秘境法宝能者得知,何时成了你们王家的?”
“亦容,少跟他废话!直接杀了了事!”一男修正想办法取那法宝,却被那法宝的威压直接拍到了石壁上。
王亦容出手越发凌厉,“还不赶紧取宝!”
宁不为正遗憾无架可打,偏巧这几个不长眼的来截他的道,眼中兴味更甚,朱雀窄刀破空而去,削断了王亦容的一缕长发,将地上刚爬起来的那男修直接钉在了石头上。
“啊——”肩胛骨被刺穿,那男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王亦容面色一肃,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锁魂鞭,这锁魂鞭是用上古神兽的脊骨制成,自带寒毒,只要被擦破一点皮,哪怕是化神修士也会即刻毙命。
鞭风凌厉,直冲宁不为心口而去,宁不为脚下一点,踩着石壁翻身而上,敏捷地躲过了王亦容一鞭,一掌拍在了对方后肩,骨裂之声顿时响起,王亦容往前踉跄一步,翻身又是一鞭。
宁不为掌心红光四盛,朱雀窄刀应声而回,同那锁魂鞭缠绕在一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山洞内法宝似乎感应到了巨大的灵力波动,开始嘶鸣起来。
其余两个接近法宝的修士正在试图降服那法宝,其中一人惊声道:“是失传万年之久的天涛尺!”
王亦容目光一亮,手下锁魂鞭骤然用力,朱雀窄刀本就是用灵力强行聚合而成,竟隐隐又有碎裂之势,宁不为见状倏然收刀,窄刀顿时变回碎片,王亦容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下一瞬颈间却传来一阵阴寒的凉意。
宁不为将染血的碎刀收回,王亦容应声倒地,无神的杏眸不甘地瞪着,周身的生机却顿时消散。
宁不为一脚将那锁魂鞭挑起,主人身亡,认主印记自然抹除,他虽然不怎么喜欢用鞭子,但聊胜于无,这锁魂鞭多少能在神兵榜上排个前五十,他几鞭子将剩下的人解决完,看着一地的尸体勾了勾嘴角。
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王家家大业大,这几个子弟品阶不算低,身上的东西勉强能入眼,宁不为挑拣了几样甲等法器,准备得空炼化了当材料补刀的时候用,甚至还额外得了两瓶极品养元丹,正好能给宁修当糖豆吃……
挑挑拣拣,雁过拔毛,宁不为将所有灵石都扔进了自己的纳戒,才看向终于现形的天涛尺。
这天涛尺是上古神器,品质远在天阶之上,比刚到手的这锁魂鞭简直天上地下,宁不为借着魂阵与灵符外加上朱雀碎刀,才勉强同那残余的威压打了个平手,关键时刻他将从褚峻那里得来的灵力全部压上,才将上面残存的认主标识全部抹除。
宁不为都没给天涛尺缓一缓培养感情的机会,直接霸道地将其制服,当机立断强行滴血认主。
墨绿色的玉尺飞到了他手中。
这天涛尺约莫一尺长,三指宽,质地莹润通透,整个玉尺都散发着淡淡的暖意,认主之后,尺身缓缓浮现出独属于宁家的九叶莲家纹印记。
宁不为掂了掂手中的天涛尺,用法心诀顿时浮现于心。
本来观这天涛尺的气息,他以为这可能是件防御或者储存类的法宝,却不想这尺可攻可守,进能劈涛斩浪移山动地,退能遁入其中空间瞬息而逃,简直堪称完美。
此等至宝,竟然藏在雨眠山这么一个小小的秘境之中,宁不为满意地拿着尺子拍了拍掌心,心道等宁修长大了不听话还能用来打手心,可谓一举三得。
“满载而归”的大魔头正准备离开,山洞外却突然传来一股极其强大的神识威压,瞬间将整个山洞都包裹起来。
宁不为目光一凛,当即掐了个匿息诀,跃身跳上了山壁突出的岩石上,催动天涛尺隐匿了自己的身形,却没有立即遁走。
只见几名同王亦容打扮相似的修士率先进来,见到满地尸体脸色骤变,纷纷跪在了地上。
“公子,方才亦容的魂灯灭了。”一长须老者走进山洞,叹息道。
“朽木不可雕。”一蓝衫青年踱步进来,目光扫过满地尸体,“珍珑棋和天涛尺一样都没守住,王家养你们有何用?”
跪在地上的人讷讷不敢言。
这青年生得眉清目秀,可眼下三白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狠沉,看着十分不好接近,可修为却是极高,但看这神识威压,恐怕已是合体期。
宁不为自上而下看向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却冷不防同他对上了目光。
“什么人!?”那青年骤然发难,一掌拍向了宁不为的藏身之处。
第60章 藏海(三)
天涛尺虽然能遁走, 但宁不为现在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不仅跑不远,反而会被对方探到底,他心思一转, 决定冒个险。
这人出掌的一瞬宁不为便想起来他是何人——王家老祖王滨的嫡长孙王子濯, 如果给他众多仇人排个顺序,这厮绝对名列前十, 但同时, 这姓王的谨慎多疑, 极其爱惜自己的性命。
宁不为没有硬扛对方这一掌,利用天涛尺瞬间躲避,锁魂鞭出手,直取对方心口。
王子濯刚突破合体初期, 一眼便看出宁不为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他翻手化掌,动作看着不急不缓,然而力道却是极快, 正对上锁魂鞭,将那骨鞭用真气隔在众人之外。
“是亦容小姐的锁魂鞭!”有人惊呼,“就是他杀了小姐!”
王子濯目光一厉, “宵小之徒拿命来!”
那锁魂鞭被他掌中真气禁锢,隐隐有断裂之势,宁不为当机立断收鞭,催动天涛尺默念心诀,狭窄的山洞中顿时被尺中奔涌而出的海水湮没, 洞壁支撑不住巨浪的冲击, 瞬息便四分五裂, 洞内众人被淹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以气御体试图出水,谁知这浪仿佛有生命一般,将他们牢牢困在其中,一时半刻竟是出不去。
王子濯掌心祭出一个土台,符诀一点,那土台瞬间暴涨成数十丈,冲破水牢,将快要窒息的子弟送出了水牢,那巨浪紧随而上,王子濯一掌拍下,却发现周围已经没了宁不为的踪迹。
土台上的众人刚松了一口气,闪着寒光的骨鞭破土而出,猝不及防缠住了他们的脖颈,王子濯反身来救,便听噗嗤一声,十几名王家子弟身首分离,血花四溅。
一袭黑袍宽袖的人踩着巨浪停在了高台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王子濯脸色异常难看,警惕中带着厌恶,“宁不为,果然是你。”
宁不为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锁魂鞭,语气散漫,“许久不见,王公子。”
王子濯咬牙道:“我王家与你素无仇怨,你来雨眠山秘境干什么?”
“随便逛逛。”宁不为笑道:“顺道捡了根鞭子玩。”
王子濯怒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天机榜上没有宁不为的名字,宁不为真正的修为至今没有暴露在人前,同他交手的修士大多被残忍杀害,王子濯之前虽然同他交过两次手,但都没讨到好处,上次还被他故意压低修为耍了一把。
是以虽然宁不为修为看起来只有金丹初期,王子濯却迟迟没有再动手。
“到底是谁欺负人?”宁不为佯装震惊,“我来这里散心,你们王家的人不由分说就来抢我的东西,我不过是自保而已。”
王子濯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雨眠山秘境是我王家所有,天涛尺也是我王家的,你还敢倒打一耙!”
宁不为拿出天涛尺转了转,“你家的?我怎么看着上面印着我宁家的九叶莲?”
王子濯气的面色阴沉,但又对宁不为颇为忌惮,毕竟星落崖一战王家也损失了不少人,便是他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现在雨眠山又只有他一人……
恰逢此时,远处十几道流光飞速而来,看样子是藏海楼桑家的人,王子濯心思一转,冷笑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说完,掌心符光闪动,消失在了原地,连同那高台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宁不为嗤笑一声,用天涛尺操控着巨浪落在地面,确定王子濯走远了,才一口血喷了出来,眼看那些流光渐近,他指间掐诀,朝着相反的方向遁走。
他如今不过金丹初期,虽有天涛尺这等神兵,但操控起来也颇为艰难,王子濯如今已是合体初期,同他差了近三个大境界,没想到竟然还真被他给糊弄了过去。
他走了许久才找到处隐蔽的地方,布下结界打坐调息,之前强行让天涛尺认主耗费了不少灵力,王子濯的化骨掌也不好对付,好在他脸皮厚没跟褚峻客气,否则单靠他自己的灵力还真撑不到现在。
大概是被褚峻念叨怕了——明明话都没说几句,他却有种这人天天在他耳朵边上念叨不许他过度用灵力的错觉,方才他打架有所保留,经脉和丹田都没有伤到,只需要调息几个时辰便无大碍。
可天道似乎喜欢同他作对,调息到一半,空气中突然飘来一阵异香,宁不为睁眼,便见周围繁花盛放,暗香浮动,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划过他的下巴,指尖落在了他的前襟上。
“宁郎君,咱们终于又见面了呀。”来人是名女子,穿着轻薄的襦裙吊带,外罩了层似有似无的粉衫,眉眼妖冶,一双狐狸眼微翘,含羞带怯靠在宁不为的肩上,娇嗔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我和妹妹们找你找的好苦啊。”
这女子话音刚落,便又两名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从背后出来,一人攀上他的脖颈对着他的耳朵呵气,“不为,你受伤了?”
另一人直接枕在了他的大腿上,伸手勾他的下巴,嘟着嘴不满地抱怨,娇滴滴道:“宁郎,这一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呀?”
宁不为只觉得头疼,各种意义上的头疼。
他烂桃花颇多,最烂的一朵就是合欢宗的这三姐妹,他曾经跑了半个十七州,就为了能躲开这三人。
合欢宗分支颇多,穆氏三姐妹拜入副掌门穆香门下,一手合欢香用得出神入化,只要吸入一星半点,就算是合体期也只能任由她们采补,宁不为方才专注调息,也不知自己吸进去了多少,盘坐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强行将那合欢香逼至一处。
穆画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笑道:“郎君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竟头一次着了我们的道?”
宁不为不搭理她,操控真气试图强行压下那合欢香。
“宁郎看起来修为大跌呀。”穆棋眼睛一亮,伸手勾开他的前襟,吐气如兰,“这可如何是好,咱们三个怎么分?”
“自然是姐姐先来。”穆诗懒洋洋道:“虽然金丹期的元阳不如化神,但只要是不为,我乐意得很。”
“姐姐,咱们把宁郎带回去做炉鼎如何?”穆棋一拍手,“日日夜夜同我们欢好,保管教他欲罢不能。”
穆画伸手戳她的脑门,娇笑道:“你这不知羞的,当着郎君的面瞎说什么荤话!”
宁不为屏息凝神,却听穆诗道:“没用的,你吸入的合欢香便是小乘大能都受不住,哎呀,别硬扛了,堵不如疏啊。”
宁不为目光冷冽地看向她,“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们。”
穆画委屈地瘪瘪嘴,眼波流转,“锦舟姐姐最喜欢我们三个了,你杀了我们,她怕是要伤心。”
宁不为冷嗤一声:“她死了几百年,骨头架子伤心么?”
穆棋笑嘻嘻道:“宁郎,你想拖延时间也没用的,这香压得越厉害,反噬得便越恨,小心爆体而亡呀。”
“晏锦舟真是瞎了眼。”宁不为一边说着,一边暗中催动天涛尺,准备把这仨桃花拍成桃花酱。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师父——退后!”穆诗面色一变,拽着自己两个妹妹急急后退。
一尺不中,宁不为拽出了锁魂鞭,冷声道:“再不滚就杀了你们。”
“姐姐,他之前同王子濯对战受了伤,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穆棋不甘心道:“咱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穆画娇滴滴道:“郎君,你动用的灵力真气越多,这香在你经脉识海便扩散地越快,倒不如我们委屈一下替你解了这香,用合欢宗的双修秘法,你很快就能结婴了。”
宁不为烦躁地看了她一眼,一鞭子甩了过去,鞭尾擦着她的脸颊而过,若不是穆诗拉了她一把,只怕是毁容和中毒。
穆诗见状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们姐妹三个绑也要把你绑回合欢宗!”
宁不为体内真气乱窜,咬牙将那愈演愈烈的合欢香强行压在识海,和穆诗三人缠斗在一处。
宁不为的天灵之体于她们是滋补良药,不然也不会缠着他这么些年,偏偏又有晏锦舟这层关系在,双方都没办法下死手。
合欢宗手段颇多,宁不为只觉得意识有些恍惚,心中暗道不好,正准备透支灵力再次操控天涛尺时,一道剑意突然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紧接着横扫向穆诗三人,周围的山石树木被拦腰斩断,杀意凛然。
穆诗见状不对,不甘心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带着穆画穆棋化作流光飞走。“宁郎,咱们走着瞧!”
宁不为调息不成又中了合欢香,只觉得体内阵阵燥热涌动,他强行稳住心神,警惕地看向周围,岂料方才用力过猛,那香骤然开始反噬,他脚下一软,往后踉跄了一步,却被人扶住了肩膀。
他本就浑身发烫极其敏感,朱雀窄骤然出手,反手就将朱雀刀抵在了对方的脖颈处,偏偏下盘不稳,连刀带人压在了对方身上,粗喘着气要割断对方的喉咙。
“宁乘风。”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喊了他一声,那声音冷淡至极,自带凉意,让他的目光勉强聚焦。
宁不为眼尾泛红,衣袖间都是那姐妹三人身上腻人的香粉味,前襟也被扯得乱七八糟,锁骨下一枚痣殷红得像要滴血。
“褚峻?”他居高临下盯着身下的人,朱雀刀却没从对方的脖子上移开,警惕又戒备,“你不是在无时宗吗?”
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褚峻有些不自在,他将目光从那枚红痣上移开,淡淡道:“用的分神躯壳。”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有些发痒的牙根,有些不耐烦地扯了扯前襟,试图让自己凉快一些。
“我帮你。”褚峻闻着他身上女子的脂粉味,皱眉道。
“呵。”宁不为笑了一声,俯身下来盯着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刀尖点在他咽喉,不怀好意道:“那得你亲自来,这壳子用起来多没滋没味。”
他浑身煎熬难受,理智告诉他应该赶紧离开找个没人的地方的调息逼毒,但当他盯着褚峻那双熟悉又漂亮的眼睛时,心里偏偏痒得厉害,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这副壳子倒是捏的挺像你。”
褚峻被他摸得闭了闭眼睛,虽然是躯壳,但他分了一半的元神进来,同他真人在这里也没多少差别。
偏偏宁不为是个没数的,自己不好受还要可劲撩拨,伸手按住他的喉结捏了捏,目光极具侵略意味地盯着身下的人,“离我远点,小心我把你这壳子也给糟蹋了。”
褚峻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拽起来,宁不为只觉得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便到了高空之上。
他被褚峻半扶半抱在剑上,也懒得跟体内那合欢香斗了,无意识的伸手搂住了褚峻的腰,轻轻摩挲了一把,对方顿时浑身紧绷。
宁不为反应过来,手也顿时僵在原地,就算他中了合欢香,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轻薄人家,毕竟……宁不为头昏脑涨地毕竟了半天,也没想出能阻止自己轻薄景和太尊的理由。
他就摸把腰怎么了……他以前又不是没摸过!
这合欢香侵蚀人的神智,修为不精者最后会全凭本能行动,宁不为自诩意志坚定,却也一时清醒一时恍惚,落在褚峻腰间的那只手摸一下又松开,摸一下又松开,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褚峻:“…………”
这合欢香本质上是情毒,既是情毒便总免不了那些暧昧缠绵的解毒之法,但既是毒便可逼至体外,宁不为现在修为不够,褚峻却是可以,便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打算帮他将这合欢香逼出来。
合欢香反噬,宁不为难受得整个人快要炸开,虽然很想抓过褚峻来直接解了这香,但这样不仅十分不尊重人,还意味着他对这破玩意屈服了,大魔头的拧巴脾气顿时上来,发了狠劲要将这合欢香给逼出去。
两个人一内一外,将那合欢香逼得无处可逃,在他丹田周围聚成一团,宁不为操控着自己的神识,拎着朱雀窄刀就进了自己的识海。
褚峻见他状态不对,紧跟着他进去。
宁不为目光不善的盯着他,“你进我识海作甚?”
灵识来送儿子他勉强能接受,带着神识进来,那妥妥是要挑事。
宁不为现在脑子不清楚,褚峻也不和他一般见识,“我来帮忙。”
免得这厮杀性上来把自己的丹田给劈成两半。
也知道穆诗三姐妹是不是疯了,竟下了这么多合欢香,怕不是要将他榨成干尸,宁不为拎着朱雀刀将那些缭绕邪媚的情毒一刀劈散,心口的恶气才消了大半。
褚峻及时护住他的丹田,被那朱雀刀震得虎口发麻,又耐着性子帮他将残余的合欢香引出了识海外,正准备转身嘱咐他两句不要再这般胡来,就被迎面而来的黑雾整个包裹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