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藏海(四)

    宁不为提着刀进自己识海, 褚峻担心他乱来,几乎整个神识都进来了,冷不丁被这团黑雾裹进去,很是怔愣了一下。

    神识不同灵识, 在识海中一铺散开那便是无处不在, 识海四处都弥漫着宁不为的神识褚峻想躲都躲不了时,他才发觉自己不够谨慎托大了。

    宁不为终于知道之前穆诗所说为何合体期的修士都抵抗不了这合欢香了, 但已经没什么心思去细想。

    他只觉得这一大团神识化作的白雾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甜味, 让他饿得抓心挠肺, 想把这大白雾抱进怀里揉圆搓扁,又想一口吞进肚子里好抚平那股令人焦躁的饿意。

    但把这团白雾裹进来时他又有些舍不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温和的暖意,他忍不住将自己整个发烫的神识贴在白雾上, 这团大白雾想走,又被杀气腾腾的黑雾霸道地拽了回来,黑白两团雾气交融在一处,渐渐分不清彼此……

    上一次阴差阳错的神交, 充其量就是两小抹神识,那舒适愉悦的感觉就已经让人有些招架不住,这次两个人完整的神识在识海中纠缠翻腾, 诡异至极的愉悦感愈演愈烈,时而如巨浪滔天,时而又如和风细雨,大魔头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勉强打个平手,可即便他神识强大, 渐渐也有些受不住, 却又舍不得这团可口的大白雾, 狠狠揉搓了一顿之后就犹犹豫豫想要跑。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雾气之中伸出来,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神识都拖了回去,温热的指腹划过他锁骨处的红痣,又隐匿于雾气之中。

    疾风骤雨过后,一大团黑雾懒洋洋趴在那团白雾之上,霸道又嚣张地压着对方不让离开。

    褚峻不曾想到神交的威力如此之大,偏偏宁不为的神识又因为合欢香的作用可着劲地撩拨,他中途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褚峻将雾气幻化回神识,往摊在身上的黑雾一拍,这黑雾瞬间凝聚成人形。

    宁不为还没缓过来,眯起眼睛盯着褚峻,像头恶狼盯着嘴边的块肥肉。

    难怪旁人说神交这种事情极易食髓知味,他开始是神志不清凭本能行事,可到后面那就纯属于舍不得放手了,就是褚峻这般冰雪清冷的太尊被他强行把神识给糟蹋了……宁不为理智回笼,十分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是我唐突了。”

    如果他不是趴在人家神识上说这话看起来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褚峻神情平静地望着他,耳朵尖有些发烫,他伸手揽住宁不为的腰将人带到了识海上,“毒可解了?”

    宁不为见他又恢复了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就隐隐发痒,暗道莫不是这合欢香解了还有什么后遗症,面上却严肃地点了点头,“多谢。”

    说完就觉得不妥,总觉得这种事情道谢非常诡异,好像他只是将褚峻当成了个解毒的工具,显得他很不是个东西。

    果然,褚峻脸上的神色看上去更淡了一点。

    毕竟方才还“不分彼此”,宁不为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敢作敢当,虽然对方也是个男人,还是他儿子的另一个爹,他年少时还和对方有过一段,之前斩心魔境的时候和对方纠缠不清,现在又不远万里分了一半元神来找他……宁不为愣住。

    “怎么了?”褚峻见他脸色不对,还以为他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十分自然的拿过他的手腕开始把脉。

    “你是不是想起来了?”宁不为终于知道哪里不太对劲了。

    按着之前他俩那客气的程度,褚峻脑子抽了才会大半夜抱着儿子进他识海,接着又分一半元神控制着躯壳来找他——按褚峻的性子,压根就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想起什么?”褚峻微微蹙眉。

    宁不为狐疑地盯着他,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褚峻却没松开他的手。

    片刻之后,二人神识归位。

    宁不为顿时觉得一阵发自神魂的疲惫席卷全身,懒洋洋地连根手指都不想动,紧接着一股绯色的灵力自他丹田处帮他开始疏导全身有些错乱的灵力真气。

    宁不为撩起眼皮看了褚峻一眼,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却也懒得动弹,“你将元神一分为二隔这么远撑得住么?”

    “嗯。”褚峻帮他疏导着真气,顿了顿道:“我现在不累。”

    累到不想动弹的宁不为:“…………”

    不过他中了合欢香,累是正常的。

    大魔头瞬间就心安理得起来,褚峻身上依旧带着股淡淡的清苦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周围,他反驳的措辞想了一半,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褚峻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宁不为那张俊脸上,这人即便睡过去,眉宇间依旧带着股挥散不去的戾气,下颌紧绷像是随时要和别人拼命。

    原本一直很严实的前襟被扯得有些凌乱,露出白色的里衣,上面还印了半边女子的口脂……褚峻目光一顿,觉得那口脂有些刺眼,宁不为身上沾的香粉味也十分恼人,他随手捏了个清洁诀,将睡过去的人彻底洗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才堪堪收了手。

    至于那凌乱的衣裳——淡淡的目光从宁不为半露的胸膛一扫而过。

    让他凉快一些也无妨。

    ——

    无时宗。

    沈溪一把拽住地上的人,厉声道:“你确定自己看清楚了?”

    “我看清了!就是宁不为干的!”瘦骨嶙峋的人声音虚弱道:“沈泽看中了一对兄妹手里的玉灵丹,起了歹心……将人带进了善功处后殿折磨……宁不为来救走了他们。”

    沈溪皱眉道:“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宁不为?”

    陆泽咧嘴一笑,“沈长老若是不信……可以对我搜魂,一看便知。”

    沈溪盯着他,神色难辨。

    “沈长老难道不想给你弟弟报仇吗?”陆泽嘿嘿笑道:“……沈泽死得可真惨呐,脑袋被砍掉了一半,眼珠子死死的盯着我,脑浆淌了一地……”

    沈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你前几天还神志不清,现在却又说自己突然想起来了,沈泽死了是不争的事实,你却偏偏用他的死状来刺激我,说!你背后到底是谁在指使!?”

    陆深只是盯着她笑,“你真的不想替你弟弟报仇吗?我可是唯一一个在场的活人……沈泽死了大快人心,可我也不想让那对兄妹活……凭什么只有我自己受苦!哈哈哈哈都一起死吧!”

    沈溪面色渐渐凝重,掌心浮现出搜魂阵。

    一见峰。

    “我有点想爹了。”江一正扒在树上摘果子,伸手够了个大的扔给树下的冯子章,“你说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不知道。”冯子章接过果子往身上擦了擦,放进嘴里啃了一口,“不过弟弟和太尊都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我一以前在临江的时候,便总是我娘说,外面花花世界,男人很容易就沉迷于温香软玉,就不愿意回家了。”江一正忧愁地叹了口气,仿佛看见她爹揽红抱翠沉迷酒色的画面,忍不住扼腕叹息。

    “爹肯定不会的。”冯子章信誓旦旦道:“我就没见过比太尊还美的人,就像咱们吃过山珍海味就吃不惯野果子一样,外面那些个小妖精肯定都入不了咱爹的法眼了。”

    江一正恍然大悟,抱着野果子啃了一口,“可是刚刚不是你说吃灵鱼有些腻要来摘野果子解腻的吗?”

    冯子章:“…………”

    “呵,男人。”江一正哼了一声。

    冯子章抱着果子啃,试图补救自己的观点,“没关系,太尊不仅好看,他还法力高强。”

    这回轮到江一正不说话了,冯子章嘿嘿一笑,“我还是很聪明——”

    江一正站在树上眯起眼睛,看向天边,“子章,那个人是不是褚信?”

    自从出关大典前他们见了一面,褚信就再也没有来过一见峰,景和太尊又不让他们出一见峰,除了给褚信送信也没有其他办法,他们托人送了几次,那人却转告褚信的话,让他们不要再送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兀自纳闷了好久。

    “好像真的是褚信!”冯子章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个十分开心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随着看清来人的模样渐渐收敛了起来。

    褚信还是褚信,但又仿佛变了个人,他穿着无时宗统一的弟子服,神色阴鸷,御剑落在了他们面前。

    “褚信你来啦!”江一正站在树上,没注意他的神色,开心地从树上蹦了下来,刚要上去,却被冯子章拽住了胳膊。

    “怎么了?”江一正不解。

    冯子章将她拽到了身后,看向褚信。

    褚信面色阴沉道:“李前辈在什么地方?”

    江一正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大概也是因为心虚,干笑道:“褚信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直没来找我们啊?”

    褚信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李乘风去了哪里?”

    “我们也不知道。”冯子章道:“你找他有事?”

    褚信袖子里的手握紧又松开,顿了顿道:“没事,我先走了。”

    说完便要离开,冯子章皱眉道:“褚信,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褚信低低笑出声来,“我拿你们当朋友,可你们呢?”

    不等冯子章和江一正回答,他猛地逼近一步,“你们明知道李乘风就是宁不为,却还要认贼作父!他恶行昭昭,你们却还袒护于他!四季堂和云中门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冯子章脸色煞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爹他——”

    “呵,你爹?”褚信冷笑,“你们不过是为了苟且偷生才认的爹!”

    江一正试图解释,“褚信,他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忘了吗?在临江城的时候——”

    “别同我说临江城!”褚信打断了她的话,“我情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们!”

    江一正愣在原地,不可置信的望着褚信。

    “从今日起,我们便恩断义绝!”褚信拔出佩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线,一字一句道:“下次再见,你们便是魔头的人,我与你们势不两立!”

    说完,跳上飞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冯子章和江一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却没有发觉两道淡淡的青光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们的后脖颈。

    风声呼啸,天上又开始落雪,褚信冒着雪落在了这些天日日都来的悬崖前,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原本满腔愤懑的心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褚信收起剑,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看雪。

    “今天答应给你带桃花酿来。”谢酒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小坛子酒递给他。

    褚信接过来打开,顶着风灌了一大口,使劲擦了擦嘴,“我方才去找他们了。”

    “你那两个朋友?”谢酒问。

    “现在已经不是了。”褚信转头看向他,“你说得对,他们根本就算不得我的朋友,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你以后一定能遇到真正的朋友。”

    “像你一样吗?”褚信问。

    谢酒神色一滞,旋即又笑,“我不是个合格的朋友。”

    褚信摇摇头,“你已经很好了,你……是唯一一个信我的人。”

    便是沈师姐,都不相信他说的李乘风就是宁不为。

    “真被你猜中了,宁不为已经离开一见峰了。”褚信神色郁郁,“师姐同我说师父和师兄弟们未必是宁不为杀的……”

    谢酒缓声道:“可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他前脚刚到,你师父就被杀了,我听闻他那噬魂阵可杀人于无形。”

    褚信原本有些犹豫的神色瞬间坚定起来,待喝完一整坛酒,他看向远处绵延的群山,“我要下山去历练了。”

    谢酒故作惊讶道:“怎么突然想下山?”

    “你之前点醒了我,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用处,只有磨炼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褚信道:“正好沈溪师姐要下山去参加藏海楼的论道大会,我正好随她同行。”

    “真巧。”谢酒道。

    “什么真巧?”褚信不解。

    “藏海楼前日邀请我去做厨子,灵石是无时宗的一倍。”谢酒笑道:“我本来担心路途遥远,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与你同行?”

    褚信点点头,笑道:“自然可以!”

    一见峰。

    宁修打了个小哈欠,伸手揉了揉眼睛,“啊~”

    娘亲~

    往常他只要叫一声白白就会过来抱他,但是今天醒来喊人却没有抱抱。

    他躺在被子里盯着床柱上的穗子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啊~”

    娘亲我醒啦~

    白白依旧没有来抱他。

    旁边和他一起睡觉的小黄狗被吵醒,踩着被子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小脸,“汪呜~”

    “啊?”宁修伸手抓了抓它的狗毛。

    娘亲呢?

    “汪汪!”小黄狗冲他摇了摇尾巴,又冲着屏风后面叫了两声。

    在屏风后面打坐!

    宁修翻了个身爬起来,手脚并用就要往屏风那边爬。

    这床有些高,小黄狗摇摇尾巴跑到床边拦住他用小脑袋将他往回拱,“汪汪~”

    太危险啦~

    “啊!”宁修不甘示弱往前爬。

    我要去找娘亲呀!

    一人一狗在这里角逐,屏风后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眼看宁修就要从床上掉下来,小黄狗摇身一变,一条巨大的黄狗就出现在房间里,宁修正好从床上爬下来,爬到了大黄狗毛茸茸的背上,“哒!”

    黄黄变大啦!

    “呜~”大黄无奈地甩了甩尾巴。

    宁修兀自和大黄玩了一会儿,突然对它锋利的牙齿起了兴趣,大黄只好张大嘴巴让他研究自己的牙,小家伙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狗嘴里。

    褚峻从屏风后出来,虽然知道这狗是他儿子的契约灵兽,还是被眼前这惊悚的画面冲击了一下。

    他伸手将儿子从狗嘴里抱出来,一个清洁术下去,将宁修身上的口水洗去。

    “啊?”宁修见到褚峻,觉得白白娘亲有些奇怪,伸手捏住他发红的耳朵,好奇地问出声:“啊呀?”

    娘亲,耳朵怎么红红的呀?

    鼻尖尖上怎么还有汗呀?

    褚峻的这半神识刚从宁不为识海中归位,呼吸还有些不稳,耳朵被儿子捏着,顿时觉得更烫了。

    虽然听不懂宁修说什么,但是却诡异的理解了他儿子好奇的目光,轻咳一声道:“你不懂。”

    “啊~”宁修伸出小手拍了拍他的鼻子尖尖。

    给娘亲擦汗汗~

    褚峻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手,看向儿子手腕上的红绳,若有所思。

    “呀!”宁修见他看小铃铛,骄傲的晃了晃,小铃铛就发出清浅悦耳的声音。

    好听!

    褚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嗯。”

    ——

    中州乐源城。

    宁不为除了重伤昏迷的时候,大多都是打坐修炼过一整晚,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安心睡过去。

    “醒了?”褚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宁不为直起身来,转了转有些发僵的脖子,昨晚堪称阴差阳错的事情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合欢香……褚峻……神交……

    这脖子顿时就有些转不动了。

    “昨晚,”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对褚峻道:“我中了合欢香,拉着你……胡闹,对不住。”

    褚峻见他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同自己划清界限,眸光微暗,“胡闹?”

    宁不为却没看他,低头整理着昨晚的战利品,将法宝和灵石塞进了纳戒里,准备趁着这秘境还未完全开发多捞些宝物,故意扯开话题道:“你怎么来乐源城了?”

    “和你一起找帮宁修稳定神魂的方法。”褚峻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也是宁修的父亲。”

    宁不为道:“我同藏海楼的桑云有些交情,请她帮忙看,却只得了个‘散于四方’的批语。”

    褚峻若有所思,“桑云卦不走空,她同你要了什么?”

    “这秘境里的一副珍珑棋。”宁不为拢好衣襟,起身道:“给她这棋之后应该还能得半句批语,届时我再传信于你。”

    他不好直接赶人,只能委婉地提醒褚峻他们适合分头行动。

    褚峻却十分直白道:“你现在修为有限,若再遇到昨晚的情况怎么办?”

    宁不为一噎,“我昨晚只是一时大意才着了那三姐妹的道——”

    “宁乘风。”褚峻突然喊他全名。

    年少时被褚峻罚蹲马步罚抄剑谱拎着后脖颈去自省阁的沉痛回忆一齐涌上心头,即便宁不为现在为非作歹离经叛道,一听褚峻喊他这名字也会下意识头皮发麻。

    偏偏昨晚他们还亲密纠缠在一处“神交”,这声便又无端多了几分暧昧缱绻的意味,像根轻飘飘的羽毛挠着宁不为的耳朵。

    大魔头破天荒地有些烦躁纠结,他不想和褚峻一起让这冰块处处管着自己,又下意识的想把人圈进自己的地盘里看着……

    宁不为挑眉看向他,不自觉就带上了挑衅的语气,“干嘛?”

    “前襟系反了。”褚峻幽幽道。

    宁不为:“…………”

    这人好烦。

    第62章 藏海(五)

    院门前, 冯子章挠了挠自己的脖子,皱起了眉。

    “怎么了?”江一正问。

    “后脖颈不舒服。”冯子章伸手去挠,江一正扯开他的领子帮他看,疑惑道:“什么都没有啊。”

    褚峻正抱着宁修在院子里看刚开的小花, 大黄变回了原型趴在窗户下晒太阳, 突然抬起头来“汪”了一声,然后站起来朝着冯子章和江一正走了过去, 焦躁地甩着尾巴, “汪汪汪!”

    “啊~”宁修转头去看大黄, 一脑袋的小问号。

    褚峻察觉到异样,抱着宁修走过去,“怎么了?”

    江一正指了指冯子章的脖子,“子章说他脖子不舒服。”

    冯子章摆摆手,“没事, 可能是方才摘果子的时候不小心爬进小虫子去了。”

    “汪!”大黄叫了一声, 焦躁地想往冯子章身上扑, 又好像在惧怕什么。

    这狗平时并不怎么亲近褚峻, 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宁修冯子章江一正窝在一处,但是遇上事情也知道找谁帮忙最有用, 咬住褚峻的袖子使劲扯了扯。

    “别动。”褚峻捏了个诀,点在了冯子章眉心, 一阵淡淡的红光闪过, 冯子章的脖颈上便浮现出一道纠缠蔓延的青色痕迹, 左右相环眼看就要前后接头。

    “汪!汪!”大黄弓起背开始呲牙炸毛。

    “这是什么玩意儿!”江一正面带惊恐。

    褚峻二指并拢, 覆在冯子章的侧颈, 轻轻一捻, 便将那青色痕迹生生从冯子章的脖颈里扯了出来, 那痕迹瞬间化作青光就要往宁修眉心钻,褚峻袖子一甩,将那青光挡住,不等褚峻动手,大黄猛地扑了上去,将那青光咬在嘴里,叼给褚峻看。

    那缕青光似活物一般在大黄嘴里挣扎,却怎么都逃不出去,褚峻从袖中拿出了个透明的琉璃瓶,“放进来。”

    大黄凑近那瓶子一吐,那青光就被吐进了瓶子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之后,化作指甲盖大小的虫子委顿下来。

    褚峻盖住瓶口,又看向江一正。

    江一正脸色惨白的伸手捂住自己的后颈,欲哭无泪道:“我脖子上不会也有吧?”

    褚峻微微蹙眉。

    江一正腿有些发软,“连、连起来了?”

    褚峻见她吓得要哭,伸手在她眉心画了个符拍上,道:“子章体质特殊,那青光在他体内扩散不开,你体内没有青光的痕迹,以防万一,不要动用灵力。”

    江一正连连点头,冯子章扶住她,问道:“太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褚峻看向琉璃瓶内的虫子,“看着像蛊。”

    大黄靠近江一正耸着鼻子使劲嗅了嗅,有些疑惑,“汪?”

    “你们方才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褚峻问他们。

    “刚才我和小江去溪边摘野果子吃,碰见了褚信。”冯子章想起褚信说的话,心里依旧发闷。

    褚峻点了点头,对他们两个道:“待在大黄身边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瞬间就放下心来,乖巧地点头,褚峻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无时宗若谷峰。

    郝诤和尚暖薇正在对弈。

    “褚临渊说今年大选的弟子都不会入万玄院,真是可惜,我还看中了几个好苗子。”尚暖薇托着腮将棋子随意一放,“师兄,咱们还要在无时宗待多久?”

    “明日便走。”郝诤落下一子。

    尚暖薇顿时来了精神,“下个宗门咱们去哪里?是不是该去寂庭宗了?”

    郝诤不慌不忙地看了她一眼,“人家明桑禅师是得道高僧,你好歹也快一千岁了,别霍霍晚辈了。”

    尚暖薇混不在意道:“褚峻倒是比我大,可他不搭理我。”

    郝诤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外面的小弟子推门进来,作揖行礼道:“郝院长,景和太尊来了。”

    尚暖薇赶忙直起身子,捋了捋头发,看得郝诤眼角直跳。

    接着便见不沾红尘宛如谪仙的景和太尊怀里抱着个小孩走了进来。

    尚暖薇脸上期待的表情瞬间裂开。

    孩子?

    孩子!

    褚峻这不近人情的死冰块怀里竟然抱着个孩子!?

    尚暖薇觉得他就算抱个血淋淋的人脑袋都比抱个孩子来的贴合实际,杏眼大睁盯着褚峻怀里的孩子,那白雪粉嫩的小娃娃也好奇地盯着她看,眨了眨眼睛,冲她笑了。

    尚暖薇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好、好可爱。

    “终于舍得出来了?”郝诤将他让到了上座,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褚峻怀里的小娃娃。

    宁修盯着他的山羊胡子看了两眼,弯起眼睛冲他笑:“啊~”

    “哎哟,来,伯伯抱抱。”郝诤冲宁修伸手。

    宁修被他的胡子吸引了注意,在褚峻怀里开始不老实,褚峻便将他递给了郝诤。

    尚暖薇在旁边眼巴巴的瞧着,她也想抱软乎乎的奶娃娃。

    郝诤抱着宁修摸了摸小胳膊,“这孩子魂魄怎么这么不稳当?”

    眼瞅着就要魂飞魄散了。

    “命劫过多。”褚峻道:“我们正在想办法。”

    “你们?”郝诤挑了挑眉,旁边巴巴看着宁修的尚暖薇也支棱起了耳朵来。

    “嗯。”褚峻顿了顿,“孩子还有个父亲。”

    尚暖薇瞬间瞪大了眼睛。

    郝诤却意味深长地捋了捋胡子,“前些天在你一见峰渡劫的那位?”

    褚峻淡淡看了他一眼。

    郝诤抱着宁修瞪他,“他在十七州上蹿下跳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我也有盯不住的时候嘛。”

    谁知道一个没盯住这混账玩意儿险些将天捅个窟窿出来。

    褚峻将一个小琉璃瓶放到了桌子上。

    原本兴致勃勃忙着逗孩子的郝诤和尚暖薇顿时严肃起来。

    “这东西看着有点邪乎。”尚暖薇抱着胳膊站在桌子前,盯着里面那青色的小虫子看了半晌,“有点像蛊虫,又感觉不太对。”

    郝诤拿起瓶子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你从哪里找的这东西?”

    “今早从孩子身上扯出来的。”褚峻道:“另一个孩子身上没有痕迹,但也吓坏了。”

    郝诤和尚暖薇神色有些古怪,郝诤问:“你们到底几个孩子?”

    “三个。”褚峻神色平静地回答。

    郝诤捋胡子,尚暖薇磨牙,小声嘀咕:“真能生……”

    “前些天你同人在虚空斗法,这虫子难道是对方留下的?”郝诤一边说着一边放进了丝灵力进去,便见里面原本萎靡不振的小虫子顿时将那丝灵力吞噬,变得精神起来。

    “是同一人。”褚峻道:“我与他交手两次,都让他跑了。”

    郝诤猜测道:“能从你手里逃走,莫非修为已经到了小乘之上?”

    褚峻摇摇头,“我摸不准对方的修为。”

    郝诤一听这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蛊虫看样子能吸取修士的灵力。”尚暖薇将那瓶盖打开,将那小虫子倒出来,瞬间就化作青光要往她眉心飞,结果被她轻松捏在了指间,“还挺歹毒。”

    说完手里就多了片薄薄的刀片,随手将旁边的茶盖拿过来,将这小青虫子给肢解开,一边剖一边啧啧称奇,“确实是用人血养的蛊虫,里面还有几个附魔阵法,一入人体的瞬间就会同宿主融为一体,便是小乘修士都未必能察觉出异常……你竟然能正好把它揪出来。”

    “那孩子体质特殊。”褚峻道:“我开始也未曾发觉,是家里的狗发现的。”

    尚暖薇:“……你还养了狗?”

    “我儿子养的。”褚峻淡淡道。

    尚暖薇:“…………”

    你一个小乘都没只狗有用你骄傲个什么劲!

    尚暖薇将那虫子剖了个干净,道:“这虫子带着附魔阵散于修士经脉识海,不管是抽取灵力还是往修士体内种心魔都十分方便,将人变成他的傀儡也不无可能,着实阴毒。”

    “若此物与修士同为一体,可有法子再取出来?”褚峻问。

    “理论上当然可以,能入便能出,不过我得回万玄院好好研究一下。”尚暖薇将那几个能看见的附魔阵拓下来,将虫子倒回了琉璃瓶中,“借我几天?”

    “随意。”褚峻颔首。

    碰上了感兴趣的东西,尚暖薇顿时将前追求对象景和太尊和即将追求的对方明桑禅师抛到了脑后,抱着瓶子去角落里研究那几个附魔阵去了。

    郝诤无奈的摇了摇头,“合着你就是来让我师妹干活的。”

    褚峻一本正经道:“尚掌教聪慧。”

    郝诤戏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正色道:“不过这东西很难察觉,若是在十七州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郝诤执掌万玄院近千年,院中出了诸多掌教客卿,其余都是年纪尚轻资质极好的小弟子,其中大多数还都是各大宗门世家精心培养的小辈,哪一个出了事都是大事,由不得他不上心。

    他盯着褚峻仔细看了半晌,“你修了五百年清净道都没把那心魔除去?”

    褚峻摇摇头,“压下去大半,若要完全除去,恐怕要等渡劫斩心魔境。”

    郝诤叹息一声,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也好,反正现在你俩总算修成正果了。”

    “还没。”褚峻轻咳了一声。

    郝诤捋了捋胡子,“孩子都仨了竟然还没结为道侣?”

    褚峻默默移开了目光。

    郝诤意味深长道:“亏得人家修的是无情道,否则等你闭关五百年出来,人曾孙子都有了。”

    褚峻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他才五个月。”

    言下之意曾孙子还为时过早。

    郝诤:“……出息。”

    褚峻和郝诤在这边说话,另一边尚暖薇正研究着那几个附魔阵,突然起身往半空画了个阵法,那阵法陡然涨大,占了小半个房间,“这附魔阵设计的很有意思,也许能借着这阵顺藤摸瓜找到背后控阵之人。”

    郝诤起身仔细端详,道:“单看这起阵之势,此人于阵法一道很有天赋,不过像是半路出家,有些短板很难改过来。”

    大概是当掌教当久了,郝诤看着下意识就开始分析起来,“和当年宁行远不相上下。”

    说起自己早早陨落的得意门生,郝诤还是忍不住叹息,“真是可惜啊。”

    大概是当年的宁行远太过耀眼,死的时候又太过年轻,哪怕过了五百年,许多人想起来还是难免伤怀。

    尚暖薇道:“不如咱们现在就试试,若是将此人找出来,也能提前防患于未然。”

    郝诤和褚峻对视一眼,“也好。”

    尚暖薇之所以敢这么做,一来她已是合体期,二来郝诤和褚峻都是小乘,若他们三人联手都无法——这几率属实太小。

    于是尚暖薇主阵,褚峻和郝诤在旁护法,她附了不少灵力进去,灵识顺着那附魔阵越过九州万山,准备将阵后之人揪出来,片刻后却“咦”了一声。

    “如何?”郝诤问。

    尚暖薇皱眉,“奇了怪了,绕了这么多圈,最后竟落在了无时宗一个筑基大圆满的小弟子身上。”

    褚峻道:“此人可叫褚信?”

    “你怎么知道?”尚暖薇惊讶。

    褚峻缓缓皱起了眉。

    无时宗主峰。

    褚临渊看着突然到来的三位大能,心下一震,“见过太尊,郝掌教,尚掌教。”

    虽然已经是一宗之主,面对教过自己的郝诤和尚暖薇,他还是得老老实实行弟子礼,景和太尊便更不用说了。

    待尚暖薇说明来意,褚临渊愣了一下,“褚信?确实有这么个小弟子,前些天出了点事情……”

    他便一五一十将原叶峰发生的始末说了出来,着重提了那来历不明的青光,沈溪至今没有查出结果,褚临渊正为此事头疼。

    郝诤道:“看来这青光确实不简单,他既然冲着宁乘风来,怕最终还是会找上宁乘风。”

    褚峻点头,“我已分神去他身边,只等那青光再次出现。”

    “虽然不清楚他目的为何,但是这蛊虫实在阴毒,既然已经出现,未必是个例,不可不防。”郝诤沉吟片刻,“暖薇即刻回万玄院同院内长老研究破解之法,临渊,恐怕还要劳烦你告知各大世家门派,让他们多加小心。”

    褚临渊点点头,“弟子当竭尽全力。”

    “景和——”郝诤见褚峻愣神,声音微微抬高,“景和?”

    褚峻猛地回神,“嗯?”

    郝诤一看就知道是他将大半注意力放到了宁乘风身上,目光揶揄,“你家那姑娘在何处?”

    “我让他们在院中玩耍。”褚峻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走吧,我也正好去看看没见面的俩孩子。”郝诤笑道。

    这时,褚临渊派去寻褚信的弟子步履匆匆回来禀告道:“掌门,褚信今晨已随沈溪长老下山去藏海楼的论道大会。”

    褚临渊蹙眉,“把人叫回来。”

    那弟子道:“方才弟子们各种办法都试了,沈长老和褚信……已经联系不上了。”

    话音落,郝诤几人神色各异。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

    ——

    中州,乐源城,雨眠山。

    褚峻眼看着宁不为一头钻进了巨型暗离蟒的腹中破开蟒腹,拎着拳头大的妖丹从血泊中出来,半晌无语。

    宁不为甩了甩妖丹上的血,见褚峻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树下,忍不住手痒,将那颗还带血的妖丹隔空扔给他。

    褚峻伸手接过,在接过来的一瞬间用了个清洁术,那妖丹落手便干干净净,散发着莹润澄澈的光芒。

    宁不为用了个清洁术,还是觉得身上有些血腥气,对褚峻道:“走了。”

    褚峻将手里的妖丹递给他,宁不为却没有接,“送你了。”

    褚峻道:“送我?”

    宁不为没好意思提昨晚的事,十分矜持道:“你好好补补。”

    虽然褚峻和他身量相仿,打起架来平山移海不在话下,但那张过分美貌的脸总给宁不为一种对方弱不禁风的错觉,让他下意识的想要保护——

    毕竟当年他被万里抱来抱去只能瞧见人家手腕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这么仙气的美人,无聊时看两眼也能解闷。

    褚峻看了一眼手里的妖丹,没有推拒就收下了。

    宁不为对此表示很满意,道:“我们去东边转一圈,若是没什么东西,便直接从那边的出口离开。”

    “好。”褚峻没有异议,见宁不为扯着前襟闻,便道:“前面有个水潭,不如去洗洗。”

    清洁术虽然有用,但有时候还是不如直接水洗来的干净,宁不为偶尔讲究起来,更是半点都不肯将就。

    片刻后,二人便来到了水潭前,这水潭清澈干净,周围也没有妖兽灵物的踪迹,褚峻提前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才让宁不为下水。

    宁不为将外袍扯了扔到一旁,见褚峻站在原地不动,勾了勾嘴角,“一起洗?”

    褚峻的目光从他里衣前扫过,转身背对着他,“不必,我帮你看着。”

    身后传来宁不为戏谑的一声笑,接着便是入水声。

    褚峻眼观鼻鼻观心,默念心诀,仿佛一棵长在水潭边的松树。

    宁不为将胳膊搭在石潭边上,神情散漫地盯着褚峻的背影,目光从他的漂亮的肩线流连至腰身,不得不承认,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景和太尊风姿极好……

    “宁乘风。”褚峻突然出声。

    如果他不这么压迫性十足喊自己名字的话。宁不为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

    “作甚?”宁不为眯了眯眼。

    “水潭寒凉,别待太久。”褚峻好心提醒他。

    宁不为挑了挑眉,靠在石潭边上懒洋洋道:“蟒血黏腻,我多泡些时候才能洗干净,不然你来帮我搓搓背?”

    褚峻顿时沉默下来,彻底变成了棵不会说话的松树。

    宁不为支头欣赏着美人树身子,正打算再逗他几句,褚峻突然转过身道:“有人过来了。”

    宁不为泡得正舒服,倚着石头浑不在意道:“来就来呗。”

    褚峻见他不打算动,半个胸膛都露在水面之上,不赞同道:“成何体统。”

    宁不为挑眉,“他们又不一定走这边。”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师兄,走这边。”

    宁不为:“…………”

    大魔头没泡尽兴,一脸不爽地上了岸。

    褚峻早在他起身的时候就转过了身,继续目不斜视。

    宁不为刚束好腰带,便见三男一女绕过蓊郁青树而来,四人皆着绛色衣袍,头带乌木簪,神色匆匆,还有两人互相搀扶,四人身上各有血迹。

    其中一名男子剑眉星目五官周正,眼下一点泪痣,腰间挂着拳头大的小鼎,显然是几人之中的带头人。

    果不其然,那男子见他们站在这里,便行礼打招呼,“二位道友好,我们是青丹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无意打扰。”

    宁不为显然不愿意搭理他,褚峻转身回礼,“散修,道友自便。”

    那男子在看见褚峻容貌时眼中顿时惊艳,语气比方才热切许多,正色道:“在下青丹宗即墨鸿彩,他们是我师弟宗鎏宗盛,我师妹步清。”

    “在下褚山,这位是李乘风。”褚峻道。

    “原来是褚山道友。”即墨鸿彩见他们二人皆是神色淡淡,见他腰间宝鼎也无触动,心念微转,拱手道:“我们师兄妹四人误入此秘境久转不出,还都受了伤,若是二位道友能帮忙将我们送出此地,青丹宗必有重谢!”

    丹修的武力值极低,但是价值却非常高,尤其是青丹宗的丹修,随手一炼就有可能是天阶丹药,同他们交好那便相当于是拥有了丹药供应库,远比交恶来的有利,是以青丹宗的丹修在十七州很受欢迎,这也是即墨鸿彩敢大着胆子向他们求助的原因。

    当然更有可能是犯病了。小师妹步清默默翻了个白眼,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的病。

    不过他们现在确实需要帮助,散修更喜欢同丹修交好,步清觉得这两名散修也不会例外。

    宁不为和青丹宗没有过什么交集,印象里就是群天天烧炉子的,一颗丹药动不动就卖成千上万灵石,十分黑心。

    他正想拒绝,却听褚峻道:“好。”

    宁不为转头瞪他。

    好什么好!没看见那只彩公鸡眼珠子都快黏你身上了么!

    褚峻冲他微微一笑。

    第63章 藏海(六)

    宁不为对褚峻答应帮忙很是不解, 毕竟褚峻也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性子。

    偏偏那个即墨鸿彩还一个劲地往褚峻身边凑。

    “褚道友是哪里人?”即墨鸿彩笑着问。

    “震府。”

    “我舅父也在震府,他如今已经是无时宗的长老了。”即墨鸿彩道:“当年他本来是陪我母亲一同去参加宗门大选,却不想母亲没被选上,他反而被无时宗看中, 后来我母亲进了青丹宗, 这些年也只是书信往来……”

    宁不为心道谁想听你们家的家事,正大步往前走, 即墨鸿彩那位娇滴滴的小师妹就凑到他跟前搭话, “李道友和褚道友是来此处寻宝的吗?”

    “嗯。”宁不为不冷不热应了一声。

    “哎呀。”步清走在他身边, 突然往他身上倒了过来,宁不为敏捷地往旁边一躲,步清就跌在了地上。

    步清脸色煞白地摸着自己的脚踝,宗鎏和宗盛师兄弟赶忙上前,“师妹是怎么了?”

    步清疼得有些狠, “不小心扭到脚了。”

    即墨鸿彩也上前来, “师妹你也太不小心了。”

    步清没好气道:“我只是没看清脚下。”

    说完嗔怒地瞪了宁不为一眼, 就在边上也不搭把手扶她一下, 竟然还躲开了。

    宁不为面无表情,他知道丹修弱, 但没想到这么弱,走在平地上还能崴脚。

    那边几人忙着帮小师妹疗伤, 宁不为不急不缓地走到了褚峻身边。

    褚峻将刚摘下来的果子递给他, “尝尝。”

    宁不为接过果子来掂了掂, “从哪儿摘的?”

    “方才那棵紫玉树。”褚峻道。

    宁不为啃了一口, 入口清甜, 和九叶莲花瓣的味道有些相似, 便倚着树将那果子几口给吃了。

    “你怎么会想要帮他们?”宁不为问他。

    “他腰间那小鼎叫五岳鼎, 可炼天阶固魂丹。”褚峻道:“对宁修有好处。”

    宁不为瞬间就看那只彩公鸡无比顺眼起来,眯起眼睛道:“不如我杀了他夺了鼎咱们自己炼。”

    褚峻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胡来,“这鼎只认即墨一族的人为主,夺了也没用。”

    宁不为挑眉,“我还以为你不让我滥杀无辜呢。”

    “没必要。”褚峻顺手帮他拽了一下没掩好的前襟,收回了手。

    宁不为笑道:“你这人倒是挺有意思。”

    褚峻看了他一眼,“你方才怎么不扶那姑娘一把?”

    宁不为伸了个懒腰,随手从树上扯了朵花下来,“若是扶了看上我非要将我绑回青丹宗怎么办?我儿子不就没爹了。”

    褚峻:“…………”

    “不好意思,忘了你也是爹。”宁不为转了转手腕,将手里的那朵花往他衣襟前一别,走到了即墨鸿彩几人跟前。

    褚峻垂眸了看了一眼那朵粉色的小花,伸手拿了下来。

    几人用灵力和丹药帮步清把脚腕治好,又开始继续赶路。

    即墨鸿彩走到褚峻身边同他继续说话,就见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穿黑衣的走到他们身边,十分霸道地将他们隔开。

    宁不为目光不善盯着即墨鸿彩半晌,才慢吞吞开口道:“你们即墨家人多吗?”

    褚峻听得眉心一跳。

    即墨鸿彩很和气道:“即墨家族很大,人数众多。”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不错。”

    即墨鸿彩一头雾水,“不错……什么?”

    宁不为手有些痒,心道当然是杀了你一个还有很多个能用这鼎很不错。

    即墨鸿彩见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自己,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干笑道:“我、我去看看我师妹。”

    宁不为冷嗤一声。

    褚峻道:“他只是有些话多。”

    宁不为面无表情道:“他眼睛也挺多。”

    褚峻:“?”

    两个人身后,即墨鸿彩过来问步清:“脚还疼吗?”

    “不疼了。”步清看了前面那两人一眼,“你怎么不去找人家说话了?”

    即墨鸿彩自然不能说那黑衣服的太吓人,清了清嗓子道:“我与褚道友搭话只是为了感谢他出手帮忙。”

    步清才不信他胡言乱语,翻了个白眼。

    “师兄,宗主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去论道大会了,咱们出去后直接去藏海楼吗?”宗鎏问。

    “先出去联系上宗主再说。”即墨鸿彩道:“这次论道大会咱们有幸赶上,绝对不能错过。”

    “听说藏海楼的桑玄清和王家老祖王滨都会来讲道,还有明桑禅师……不知道万玄院的郝诤院长会不会来。”宗盛一脸向往,“上次论道大会有个金丹期修士听完直接顿悟,渡劫之后就成了半步化神。”

    步清一脸不忿道:“师父之前刚说了只能带三个弟子进去,转头咱们就走散迷了路,说没人从中作梗鬼都不信。”

    即墨鸿彩劝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尽快出去为要。”

    他们急着出去,宁不为却不着急。

    他本来就打算趁着这两天好好攒攒家底,正巧又碰上这么个没怎么开发的紫府秘境,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宁不为袖子里的寻宝符就亮了亮。

    褚峻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怎么?”

    “这附近有好东西。”宁不为将袖子里的符掏出来,跟着那符纸拐进了旁边的树林之中。

    褚峻转头对即墨鸿彩等人道:“你们可在此等候。”

    即墨鸿彩等人也没办法说不。

    宁不为跟着寻宝符快速穿过树林,便听见滔滔水声,紧接着潮湿细密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几十丈高的瀑布自绝崖峭壁上轰然而落,若洪波决口,似宽海倒悬,声如雷劈山崩,咆哮奔腾,气势磅礴,惊心动魄。

    水汽蒙蒙里,宁不为抬头看向那飞瀑之后,闪烁着流金的黑色在水幕之下若隐若现,一直延伸至瀑布顶端,灵气逼人。

    褚峻晚来一步,走到了宁不为身旁,道:“你想要这刀?”

    宁不为倒是没看出这是一把刀,但不管是什么,好东西放进自己的腰包里绝对不会有错,他祭出天涛尺,准备将这东西从瀑布里取出来。“当然想要。”

    “何人在此!”一道雄浑的声音突然在瀑布上空响起,紧接着属于化神期修士的威压沉沉压了下来。

    褚峻当即一挥袖,未等宁不为反应,直接强行用小乘修士的威压将对方压了回去,对方当即没了动静。

    正准备打架夺宝的宁不为:“…………”

    真欺负人呐。

    但又不得不承认,威胁成功之后真是十分的痛快。

    那名不知道是王家还是藏海楼桑家的化神修士光速离开,也不知是真跑了还是去搬援兵,宁不为转头对褚峻道:“谢了。”

    “速战速决。”褚峻对他道。

    宁不为点头,正准备往天涛尺中灌注灵力,便见褚峻直接飞身到了瀑布前,操控着水流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凝聚灵力握住了瀑布后那并不显眼的黑色,用力一拔。

    瞬间地动山摇,飞瀑铮鸣。

    那黑刀明显被拔出了一些,但还不够,宁不为踩着朱雀窄刀飞到他身旁,手中天涛尺骤然变大,将那几十丈高的瀑布吸进了尺中,那黑刀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那是把鱼骨状的长刀,一侧为利刃,一侧为长刺,同那瀑布等高,刀身深深插进瀑布下的山石中,刀身上用小篆写着“紫炎”二字,散发着幽冷的暗光。

    “紫炎刀。”宁不为的目光黏在了刀身上,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他一直觉得朱雀刀不怎么好看,这把紫炎刀看着霸气十足,完美契合他对刀的审美。

    被他踩在脚下的朱雀窄刀:……

    褚峻被这刀奇特的外观冲击了一下,问宁不为:“你确定要这个?”

    虽然看着是把好刀,可着实太丑了些。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刀身,“当然,这么漂亮的刀,谁会不想要?”

    褚峻:“…………”

    景和太尊沉默一瞬,继续帮他拔刀。

    宁不为一尺拍向刀身插入的山石,顿时刀声铿锵,一道紫光自刀身而起,隐隐和天涛尺相应和,紧接着犹如实质的刀影直冲宁不为而来。

    宁不为往旁边一翻,利落地躲过去,心道果然没这么简单,一抬头就见刀影直冲褚峻而去,褚峻还站在原地不动,咬牙扑上去拦腰带人躲开,怒道:“想什么呢!?”

    褚峻被他吼得一愣。

    宁不为转头便对上褚峻那双过分漂亮的丹凤眼,很没出息地呼吸一滞,放缓了语气道:“我不是凶你。”

    褚峻回神,看向那紫炎刀,“方才那刀影是幻象。”

    意思就是根本伤不了人。

    宁不为一把松开揽着他腰的手,语气生硬道:“你不早说?”

    “怪我。”褚峻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宁不为转头瞪他的时候瞬间正色,道:“这刀身拔不动应当有机关,我们下去看看。”

    于是两个人潜入了瀑布之下,探寻之后果然发现了水底有处法阵暗门,褚峻伸手指了指,宁不为点头,两个人同时催动灵力破开那法阵,瞬间被吸入了暗门之中。

    *

    宁不为睁开眼,便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凑上来小心翼翼道:“公子,夫人来了。”

    他正纳闷,便见褚峻穿着身粉色的衣衫踏进了房门,险些直接笑出声来,“夫人?”

    小厮战战兢兢道:“您在外面养的那八房外室被夫人一怒之下全都斩了。”

    宁不为:“…………”

    好凶残的夫人。

    见宁不为没反应,那小厮面上带了一丝疑惑,宁不为见状便道:“斩了就斩了。”

    那小厮眼中疑惑更甚。

    宁不为心思一转,一巴掌拍在椅子扶手上,“你这个妒妇!”

    小厮这才松了口气,见他发怒,纷纷都退了下去,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宁不为和褚峻两个人。

    褚峻随手在周围设了个结界,道:“这里应当是紫炎刀上一任主人留下的执念幻象。”

    宁不为点点头,目光却总忍不住往他那身粉嫩的衣衫上瞟,忍着笑道:“首先得找到主人和执念。”

    有些法宝的主人不管是飞升还是陨落,会将心中始终无法放下的执念留在法宝中形成幻象,作为下一任主人取得法宝的考验,会这么做的修士,大都同自己的这件法宝感情深厚,即便自己不在了,也希望法宝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而破除执念幻象的关键,就是找对法宝的主人,改变最让他无法放下的那件事。

    褚峻道:“这紫炎刀的主人是位万年前的修士,曾是位天之骄子,但是现在不良于行,没有办法再用刀。”

    宁不为听褚峻这样说,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没有知觉,坐着的也是轮椅。

    “不良于行还能养这么多外室,啧。”宁不为猜测道:“他的执念莫不是被他夫人斩杀的八个外室?”

    褚峻摇摇头,“应当不是。”

    “也对,一进来那些外室就被杀了。”宁不为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现在他的腿已经废了,难道是他想重新站起来?还是想和他妻子重修于好?”

    “都有可能,”褚峻道:“咱们先分头探听一下消息。”

    宁不为点点头,目光一瞥,突然看见了旁边床下慢慢缩回去的衣角,“什么人?出来!”

    从床底爬出来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幼童,神情怯怯地望着他,“见过父、父亲,母亲。”

    宁不为和褚峻都愣了一下。

    竟然还有个孩子。

    那幼童脸上沾着灰,袖子也磨破了,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冲他俩行礼磕头。

    “过来。”宁不为见他这么丁点儿大,皱了皱眉。

    谁知那幼童听他这么说,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最后却还是逼着自己走到他面前。

    三四岁的小娃娃,路还走得不怎么稳当,快到宁不为跟前时还腿软了,险些扑到地上,被褚峻一把扶住。

    那幼童惊惧地挣开他,带着哭腔道:“母亲……欢欢错了……”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褚峻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你错哪里了?”

    欢欢伸手使劲擦了擦泪,看向他们,啜泣道:“欢欢愿意、愿意给父亲祭刀。”

    宁不为的心瞬间一沉。

    第64章 藏海(七)

    许多天生法宝承天地气运可以生出魂魄意识, 谓之器灵,有器灵者法宝,天阶之上, 可称灵宝, 战斗与主人心意相通, 甚至相当于多了一位同阶的修士保命。

    但天生就有器灵的法宝可谓少之又少,但战斗力实在令人眼馋,有时候相当于多了一条命,于是便有些修士钻研出制成后天灵宝的法子——

    以活人祭刀剑之事, 自古有之,以真火炙烤化肉化骨同时保证神魂不散,需要保证祭刀之人全程保持清醒,但因过程极其痛苦, 很少有人能撑到神魂不散,往往投进几百几千条人命才能炼成功一个, 真火固魂置于刀剑中,不死不活不灭,成为器灵。

    宁不为自认作恶多端, 但对活人祭刀这种事情也是深恶痛绝, 以三四岁的幼童祭刀令人发指, 遑论还是用自己的亲子。

    若是有人用宁修祭刀……宁不为只是想想就暴躁到想要杀人。

    褚峻半跪在地上,给孩子擦了擦脸上被泪糊成块的灰,结果那孩子抖成了筛子,僵着身子不敢动, 眼看就要吓昏过去, 只好放开他, 温声问:“你躲在床下做什么?”

    欢欢小脸苍白, 想动又不敢动,讷讷道:“欢欢……欢欢饿了,找东西吃,填饱肚子……”

    却因为父亲突然回房间,吓得爬进了床底下。

    宁不为看见桌子上放着盘糕点,伸手端给他,放缓声音道;“吃吧。”

    欢欢怯生生地看着他,闻着糕点的香味使劲咽了咽唾沫,有点想伸手借又不敢,小心翼翼的看宁不为的脸色。

    宁不为拿起一块糕点,直接放进他手心里,“吃。”

    大概真的是饿狠了,小孩拿着手里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往后退,像是害怕他们突然发脾气,结果没站稳一屁股摔倒,手里的糕点也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小孩伸手就要去捡。

    “别吃了。”宁不为本意是给他块干净的,谁知道话音刚落那孩子便立刻收了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嘴巴上沾了一圈的点心渣。

    褚峻起身要去扶他,结果刚站起来,孩子就吓昏了过去。

    褚峻和宁不为面面相觑。

    宁不为现在行动不便,褚峻将昏过去的孩子抱起来放到床上,宁不为操控着轮椅过去,却见褚峻神色有些不对。

    “怎么了?”宁不为问。

    褚峻将孩子的衣袖挽起来,“你看。”

    这孩子瘦得厉害,苍白的胳膊上有许多淤青,像是被人泄愤掐出来的,还有几道利刃划出的血痕,刚刚结痂,大约方才动作太大,又被挣开,看着触目惊心。

    宁不为伸手解开孩子的衣裳,这么一丁点儿大的孩子身上全是被人虐待的伤痕,有淤青有刀痕还有烫伤,最深的一道贴着喉咙,稍微在偏一点就能直接没命……

    “畜生。”宁不为脸色发黑。

    “他害怕我。”褚峻走到柜子前找丹药,好不容易才在旁边的一格找到,走到床边给小孩上药。

    小孩方才的表现,显然是对他母亲极其害怕,而且极其抗拒和他有身体上的接触,这伤是谁打的……不言而喻。

    宁不为冷声道:“真是枉为人父母。”

    褚峻刚给孩子上好药,外面就有小厮匆匆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对着小孩这么好,面上惊讶。

    宁不为心情正差,没好气道:“什么事?”

    那小厮吓得一哆嗦,“公子,您之前吩咐的都准备好了,今夜、今夜子时……”

    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小厮压力颇大,“吉时、吉时祭刀。”

    “带我去看看。”宁不为感受到一阵激动的战栗,像是期待渴盼已久的愿望终于能实现,这显然不是他的情绪,而是当时紫炎刀主人的感觉。

    他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愧疚抑或不忍,可惜全都没有。

    褚峻起身帮他推轮椅。

    那小厮嗫嚅道:“夫人也去吗?”

    “他自然要去。”宁不为面色阴沉,“有问题?”

    那小厮虽然感觉不对,但到底只是幻象执念中形成的灵体,没有多少脑子,在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之下,并不敢反抗,只能老老实实在前面带路。

    他们跟着小厮来到了后院。

    这院子颇大,四下寂静无人,到处都透着凄冷阴森,原本的庭院中心被挖出了一个三丈宽三丈深的池子,里面是翻腾的真火,中间伫立着一把同紫炎相似的刀,说是相似,是因为这刀刀背上并没有那排鱼骨样凸出的骨刺,也未曾开刃。

    那小厮道:“公子,家主说了,只要能祭刀祭出刀灵,您的腿就能重新站起来,届时家主之位也自然还是您的。”

    他看了褚峻一眼,见褚峻只是站在那里没有歇斯底里,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小公子已经辟谷十天,也一直在泡洗髓丹,原本祭刀时神魂保证不会有杂质——”

    宁不为怒极反笑,“洗髓丹?”

    “是,我们一直按公子您的要求来做的,只是夫人常常阻挠,”那小厮说着还看了褚峻一眼,怨毒之色一闪而过,噗通跪在地上道:“还动不动就打骂威胁我们……”

    宁不为便感觉到一股愤怒和怨怼的情绪油然而生,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抓住褚峻的胳膊将人一掼,怒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妇人!再坏我好事我便将你一同祭了刀!”

    他受原主的情绪影响,褚峻自然也不会例外,饶是他们在执念幻象之外修为高超,进了这幻象就会逐渐受原主的情绪影响,心性也会逐渐向原主靠拢,所以改变执念幻象里的结果并非易事。

    宁不为这一掼力道极大,褚峻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配合,后背撞到了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宁不为愣了愣,那股愤怒怨怼消了大半,对那小厮道:“滚下去。”

    那小厮目的达到,忙不失迭地跑了。

    宁不为抬头看向褚峻,蹙眉道:“可伤到了?”

    褚峻神色淡淡,那身同他格格不入的粉衫硬是被他穿出了几分风雅,他拂了拂袖,“无碍。”

    宁不为有些过意不去,“我受这原主的影响有些大。”

    褚峻点头,“我方才也想杀了你。”

    宁不为:“…………”

    不愧是怒斩八外室的夫人。

    褚峻道:“这母亲虐待自己的孩子,却又舍不得用孩子祭刀。”

    “这父亲倒是很舍得,现在激动又兴奋。”宁不为语气阴沉,被原身的情绪气得不轻,“一对渣滓。”

    褚峻道:“既然他毫无愧疚悔过之情,那到底是什么让他耿耿于怀?”

    “夫妻不睦,他们之间也没多少情谊,不是为情;他儿子祭刀他却激动兴奋,定然也不是对儿子心生愧疚。”宁不为摸了摸下巴,仔细回忆进入幻象来发生的事情,“他这种人心里只在乎他自己,莫非——”

    “是祭刀出了问题。”褚峻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他们又回到了房间。

    推门便看见那小孩已经醒了过来,正费劲地想往椅子上爬,去够之前宁不为放在桌子上的点心,见他们进来,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宁不为长袖一挥,将小孩从地上卷了起来,伸手将他拎到了跟前同他对视。

    那小孩被四肢悬空,畏惧地看着宁不为,“父、父亲……”

    虽然现在受原身影响,宁不为很想把这小孩扔到后院的火坑里去,但他还是厌恶地将那股念想压下去,问:“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小孩想躲,但是被他提在半空无处可躲,眼睛红了一圈。

    宁不为见他穿得少还在发抖,便将他放在了自己没有知觉的腿上,用宽袖将他盖住,看向褚峻。

    褚峻道:“子时祭刀,我们还有三个时辰。”

    听到“祭刀”两个字,小孩趴在宁不为身上哆嗦了一下。

    宁不为顿了顿,问:“怎么办?”

    褚峻道:“依你。”

    宁不为眯起眼睛,“若我就是想要这把紫炎刀呢?”

    “那便了却这刀上任主人的执念,帮他将祭刀时的缺憾弥补上。”褚峻神色淡漠。

    宁不为戳了戳趴在他身上的小孩,“估计就是因为他母亲阻拦导致这小孩洗髓没洗干净,导致祭刀时的神魂不净,咱们进来之前紫炎刀已经成了,那执念就是原身自始至终没能站起来,也没顺利成为家主。”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胸腔中便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怨恨,想要逼迫着宁不为将一整瓶洗髓丹全都给那孩子灌进去。

    宁不为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拍着小孩的背。

    洗髓之痛苦不堪言,便是成年修士都可能生生疼死,更别说一个五岁的幼童,之前听那小厮说用洗髓丹泡,大概就是怕这孩子被折腾死,但估计也轻不到哪里去。

    他抬眼看向褚峻,“祭刀之前给这孩子灌上一瓶洗髓丹,再吊着口气扔进那火坑里祭刀,炼肉化骨,保证神魂九九八十一天不灭不散,这执念就解了。”

    褚峻垂眸望着他,语气平静道:“早在万年之前,这孩子就已经受此苦楚成了这紫炎刀的刀灵,你我只是身处幻象执念里,无论作何选择,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只会决定你是否能拿到紫炎刀。”

    得到上一任主人的认可,这天阶之上的灵宝便是宁不为的,那他便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宁不为散漫地支着头,勾唇一笑,“如此甚好。”

    褚峻的目光却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宁不为嗤笑一声,“太尊难不成还奢望我改主意么?你也说了这只是个幻象,这小东西又不是我儿子。”

    “给。”褚峻递给他一个瓷瓶。

    宁不为挑眉,“什么?”

    “洗髓丹。”褚峻道:“路上顺手拿的。”

    宁不为:“…………”

    宁不为为非作歹这么些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杀人有人递刀放火有人添柴。

    他不自在的放下胳膊,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名门正道——”

    好歹批判一下他这丧尽天良的做法。

    褚峻冷酷且客观道:“只是幻象而已。”

    就在这时,趴在宁不为怀里的小孩从他袖子下钻出来,怯生生的抓住宁不为的手,“父、父亲,我能不能在祭刀之前……再吃一小块点心?”

    他已经十天没有吃过东西了,真的饿到了极点。

    宁不为绷着张脸看向他。

    小孩吓得一哆嗦。

    一炷香后,小孩对着桌上的饭菜狼吞虎咽,好几次险些噎住,褚峻将水推到他手边。

    他先是吓了一跳,又悄悄看了褚峻两眼,确定他不动手之后,才慢慢地端起那碗水喝了大半。

    欢欢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可能会比死了还要难受,但是父亲母亲破天荒地没有打骂他,他心中又忍不住多了一丝雀跃。

    小孩子总是记吃不记打。

    “别吃了,容易积食。”褚峻见他吃得不少,便出声制止了他。

    欢欢立刻就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放下,手足无措地坐在凳子上,看看宁不为又看看褚峻,方才他们的话其实他没怎么听明白,但知道自己会被用来祭刀,惧怕之余,竟也生出一丝勇气来。

    他从凳子上爬下来,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住他的袖子,“父亲,今晚能不能……能不能……”

    他低着头嗫嚅了半天,终于说出来:“带欢欢和母亲去看、看花灯?”

    今夜正好是上元节。

    宁不为坐着轮椅神色悠然,褚峻在他身后给他推车,欢欢便乖巧地走在轮椅边上,睁大了眼睛看半空中飘浮的花灯。

    “咦,崔成泓这个残废怎么出来了?”

    “听说今天崔夫人一气之下把他养的八个外室都斩杀了,他们竟然还这么和气?”

    “这是他们那儿子崔元白?不是说生了重病么?”

    “…………”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宁不为听着“崔成泓”这个名字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褚峻在他身后道:“我给你讲过。”

    宁不为……宁不为想起来了,从前在万玄院上课的时候,褚峻教他们剑法,但偶尔也会给他们教一教刀法,便免不了拿几个用刀的祖师爷和各自的名刀给他们举例子。

    ‘崔成泓是万年前的大乘期修士,现今崔家的祖师爷,虽不良于行,但一手紫炎刀法出神入化,其本命法宝紫炎刀乃是天阶之上的灵宝,相传其中器灵是他用亲子所炼,伴他修行千年,但崔成泓因双腿之疾而成心魔,渡劫飞升失败,陨于当今中州……’

    宁不为少时对刀不怎么感兴趣,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听课而不是睡觉,不过就算听了,过了五百年谁还会记得这些零碎的东西,他看见紫炎刀也没想起来,不过经褚峻这么一提,他甚至还记起来褚峻讲课那天外面落了雪,他将人拦在路上,问了个刁钻的问题,成功地将褚掌教为难住,得意许久。

    花灯迷人眼,喧闹声中,一只温热的手落在了宁不为的肩膀上。

    褚峻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摇曳的花灯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从心尖升起股轻飘飘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褚峻垂眸看他有点发红的耳朵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欢欢大概是被节日热闹的氛围感染了,眼睛都变得亮晶晶的,伸手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我想要个糖葫芦。”

    他说完就脸色一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却不想褚峻真去摊贩那边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将其中一串递给了他,小孩顿时受宠若惊。

    褚峻将另一串糖葫芦递给宁不为。

    宁不为瘫着张脸,“干嘛?”

    “给你的。”褚峻道。

    宁不为冷嗤一声,“不吃。”

    他堂堂大魔头,吃小孩才吃的糖葫芦像什么样子!

    “幻象而已。”褚峻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

    宁不为长腿长脚瘫在轮椅上,坐也没个正形,捏着那串有损他形象的糖葫芦十分不满,塞到了旁边小孩的手里。

    欢欢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喜滋滋地抱着两串糖葫芦,舔一口糖葫芦,看一眼花灯,再看看身边的父亲母亲,心满意足。

    待三人从街上回来,已经接近子时,小孩走得路太多,累得睡了过去,被褚峻抱在怀里,脸上还带着笑。

    后院祭刀坑中的真火还在燃烧,紫炎刀在坑中嗡嗡作响,四周早就布下的法阵应和着紫炎刀,在等待着用来祭刀的鲜活神魂。

    宁不为那双冷酷狭长的眼睛中倒映着坑中的火光,落在那还未成形的紫炎刀上,心中属于崔成泓对紫炎刀的渴望在翻腾,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褚峻站在他身边,被抱着的小孩慢慢睁开了眼,目光落在那紫炎刀上,神情却异常平静。

    “嘭!嘭嘭!”

    黑色的夜幕之下,炸开无数绚烂的烟花。

    宁不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点评道:“这烟花真丑。”

    褚峻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

    宁不为的目光又落在紫炎刀上,“这刀也丑得很,还不如朱雀。”

    欢欢被褚峻抱着,睡眼惺忪,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亲,还不……祭刀吗?”

    宁不为道:“这朵还成,勉强入眼。”

    “嗯。”褚峻表示赞同,问怀里的小孩,“你觉得哪朵好看?”

    欢欢怔愣地抬起头,看向漫天烟花,突然小声的抽泣起来,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

    “嘭!”

    又一朵烟花在夜幕下炸开。

    子时过,后院中所有的法阵瞬间失效,火坑中的真火也悄然熄灭。

    *

    所有的执念幻象碎成了无数星点,露出了他们所处空间的真正景象。

    宁不为和褚峻并肩站在一处火坑前,坑中真火长明,里面坐着个幼童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受真火炙烤,此时正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分明只是个刀灵,并哭不出什么眼泪来,却哭得声嘶力竭,像是积攒了千万年的难过与伤心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口子,轰然而出,却又因为实在有太多,变得锥心泣血,悲恸难抑。

    这不是崔成泓的执念幻象,而是被他炼成器灵的亲子——崔元白的执念幻象。

    万年前,崔成泓因斗法导致双腿残疾,从此不良于行,接着被剥夺成为家主的资格,崔成泓的妻子王氏本对他一往情深,哪怕他残疾也不离不弃,带着崔成泓和儿子崔元白来到了中州的一个小城,打算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可崔成泓心有不甘,四处寻找恢复腿疾的办法,又因心中苦闷而沉迷女色,夫妻日渐生疏,王氏生出心魔,自此性情大变,将满腔怨愤发泄在了崔元白身上,动辄打骂,使得崔成泓愈发厌恶。

    崔元白五岁这年,崔成泓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以生人祭刀炼器灵的法子,多番尝试未果之后,将目标落在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崔元白生来天灵之体,聪慧早熟,性格坚韧,又未被世俗沾染,魂魄干净无瑕。

    于是不顾王氏阻拦,崔成泓命人让崔元白辟谷洗髓多日,上元之夜子时,将五岁的幼童投入火坑之中,炼肉化骨,生魂受真火炙烤煎熬九九八十一日,终炼成灵宝紫炎刀,其妻王氏不堪忍受,自刎刀前。

    崔成泓凭借此刀声名大噪,退出崔家本家,另立崔氏一族,后本家绝灭,崔成泓一支却绵延不息万余年。

    崔成泓练就紫炎刀千年后,已臻大乘化境,飞升之时却心魔境难斩,陨落中州,紫府落于中州乐源城雨眠山,紫炎刀于紫府生根,刀内器灵日夜受真火炙烤,执念不化,自成幻象,直至万年后,紫府秘境被人发现。

    宁不为和褚峻看完小器灵的回忆具象,皆是良久沉默。

    崔元白被炼成器灵时只有五岁,他魂魄的身形和心智也便永远停留在了五岁,他所有的难过与伤心,凝聚万年所成的执念——

    也不过是死前想吃上一顿饱饭,再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去看一看上元节的花灯,如果娘亲能答应给他买串糖葫芦,便再好不过了。

    他等了上万年,才终于等来了两个人。

    一个给他递了想吃的点心。

    一个给他买了想吃的糖葫芦。

    稚子所求,也仅此而已。

    第65章 藏海(八)

    崔元白哭了许久, 才抽噎着停了下来。

    他依旧是变成刀灵时那副瘦弱的模样,整个小魂魄干干净净,他从真火中站起来, 对着宁不为和褚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 声音稚嫩,却竭力让自己显得沉稳,“谢、谢谢……”

    他有些茫然地仰着小脸看着宁不为和褚峻, 不知道该作何称呼,呆呆地飘在真火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苦恼的问:“两个父亲?”

    他被炼成刀灵的时候还太小,分不清楚主人和父亲的区别,他做刀灵的时候主人是他的父亲,便一直以为主人就是父亲,刀灵的本能是会认主, 面前这两个人一起完成了他的愿望,便都有资格用紫炎刀。

    可是刀只有一个,怎么分呢?

    好在对面两个人没有让他苦恼太久,宁不为道:“你不必认主,你在刀中被困万年之久,可愿意恢复自由身?”

    崔元白听得一愣,飘到火坑边缘问:“万年是多少年?”

    宁不为:“……一万年。”

    “一万年是多少年?”小刀灵死前还没有学到这么多数, 即便后来成为刀灵住在火里, 他天天都很疼, 父亲更不许他出来, 几乎同外界隔绝, 什么都不知晓。

    宁不为居高临下看着他干净的眼神, 罕见地没有不耐烦, “很多个一年,能过数不清的上元节。”

    “这样啊。”崔元白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小声道:“那欢欢……好多个上元节都没过成。”

    宁不为十分冷酷道:“如果你要认主,以后所有的上元节也过不成,别的小孩在外面吃糖葫芦,你就只能待在火坑里被火烧。”

    崔元白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要哭不哭,可怜极了。

    好在宁不为混账,还有个靠谱的,褚峻走到火坑前蹲下来对崔元白道:“你想从刀里出来吗?”

    崔元白呆呆地望着他。

    “可以吃到糖葫芦,小点心,和其他好吃的。”褚峻解释道。

    “真、真的吗?”崔元白眼睛里迸发出亮光,可没多久就黯淡下去,“可是父亲说我、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出去会死掉。”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不会死。”褚峻温声道。

    到底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宁不为和褚峻又帮他实现了“愿望”,现在在他心里便是两个大好人,他扒在火坑边上小声道:“那太好啦……这火烧得我好疼。”

    “等一下会更疼。”宁不为伸手戳他的脸,结果被手指从他脸上穿过去,还被那真火燎了一把,顿时一阵钻心的疼。

    “欢欢不怕。”崔元白冲他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不会疼太久。”褚峻对他道。

    宁不为盯着那火皱了皱眉。

    两个人准备出去时,崔元白有些着急地出声:“你们……你们还会回来吗?”

    褚峻点头,崔元白又满心期待地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道:“待好别动。”

    崔元白立刻就乖乖坐好不动了。

    片刻后,两个人破水而出,重新回到了瀑布前,那柄高达几十丈的紫炎刀已经缩小成了正常刀的尺寸,被宁不为握在了手里。

    褚峻道:“你想好了?”

    宁不为拎着紫炎刀看了一眼,嫌弃道:“这刀真是越看越丑,朱雀好歹能看。”

    朱雀窄刀:……

    他说完看了褚峻一眼,“你真有把握?”

    褚峻点头,同他解释道:“这孩子的魂魄化作刀灵时魂魄俱全,骨肉都被炼进了这紫炎刀内,虽不能将这孩子重新变回人,以紫炎刀为骨肉,让他重新化形完全可以,只要修炼方法得当,可与寻常幼童一样成长,且不死不灭,永存世间。”

    宁不为勾唇笑道:“你还真去研究了。”

    “嗯。”褚峻的目光扫过他被真火燎的指尖,帮他覆了层薄薄的灵力上去,那股钻心的疼顿时消去了大半。

    宁不为摩挲了一下伤口,“这真火如何处理?”

    “将这紫炎刀炼化塑形。”

    蒙蒙水雾里,一柄通体漆黑生有骨刺的宽刀悬于水面,诀落阵起,自刀身而生的真火被缓缓引出,太极印悬于紫炎刀之上,将里面缩成一团的小刀灵牢牢护在里面,将他同真火彻底隔绝而开。

    宁不为操控着朱雀窄刀,将紫炎刀中不属于崔元白骨肉的部分强行撕扯了下来,看着那一小团刀灵疼得打滚,皱起了眉。

    灼灼刀光中,褚峻的目光落在宁不为身上,又想起了许多年前他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

    那天娄州下了很大的雪,郝诤怕冻坏了院里这群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便让他将剑术课改成了讲课。

    他简明扼要的同这群小娃娃讲了几个用刀的老祖和他们的名刀之后,目光扫过下面的学生,便见坐在角落的宁乘风竟在认真听讲,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褚峻便忍不住多讲了两句。

    很快下课钟悠长的声音传来,他便收了竹卷起身离开。

    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宁乘风堵在了半路上。

    少年穿着万玄院统一制式的朱红外衫,扎着高马尾,雪落在他染着笑的眉宇间,顷刻极化,“褚掌教留步。”

    这小子看着干净乖巧,其实皮得很,胆子也大,他修杀戮道,虽然道心已毁,但寻常人也不喜靠近,那些小孩见了他蹿得比兔子都快,偏偏宁乘风每次都凑上来招惹他。

    “何事?”他脸上带着面具,声音透过面具之后也变得截然不同,听起来有些粗粝。

    “学生有问题想问。”宁乘风笑眯眯看着他,像只耀武扬威的小豹子,围着他转了一圈,还装模作样的伸手帮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

    褚峻浑身一僵,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问。”

    “方才你说崔成泓用他儿子祭刀练出了刀灵,那有办法再将刀灵变回人吗?”宁乘风抱起胳膊,歪了歪头,马尾上扎的玉带在雪地里有些晃眼。

    从未有人问过他这种问题,褚峻本人也从未想过,他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不知道。”

    少年顿时骄傲起来,笑道:“原来褚掌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褚峻不解:“为何想将刀灵变回人?”

    既然已成器灵,那便不再是人,而是器具。

    宁乘风理直气壮道:“后天刀灵也是人,成千上万年待在一处不闷吗?刀灵不生不灭,没有实体,他如果想吃东西了怎么办?他想成家生子怎么办?如果他很讨厌自己的主人想换一个又该怎么办?”

    褚峻:“…………”

    这些问题实在幼稚且没回答的必要,他抬脚便走。

    宁乘风往后蹦了两下伸出胳膊拦住他,笑眯眯道:“褚掌教答不出来恼羞成怒了?还是生气啦?”

    褚峻觉得他甚是聒噪,抬手点在了他眉心,将他定在了原地,“等我知道便告诉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先给我解开这定身咒!”宁乘风在他身后喊:“褚掌教!褚峻!姓褚的——”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修炼,在藏书阁翻了一夜的书,却依旧无果。

    ——

    小孩的身体缓缓落在了石头上。

    褚峻和宁不为走过去,便见崔元白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愣了许久,伸手指着天空,“……云。”

    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白白的云了。

    宁不为原本正弯着腰看他,见他指着云,还当那云有什么稀奇,转头去看,下一瞬就被两根软乎乎的小胳膊搂住了脖子,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肩膀上传来一片温热的濡湿。

    宁不为叹了口气,伸手将小孩抱了起来,任由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对褚峻比口型,一脸头疼,‘哭了。’

    宁修只会大哭,不出点声都觉得对不起自己那点泪,有时候还只打雷不下雨,江一正冯子章两个小傻子只会被吓得嗷嗷哭,他还是头一次见哭都不出声的小孩。

    褚峻微微一笑。

    宁不为瞪他。

    两个人正用眼神交流,突然一阵强劲的威压扩散而来,褚峻神色一肃,将宁不为要拔刀的手按下。

    十几个绛衣修士御剑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道:“师父,就是这二人!我守这紫炎刀九天九夜,好不容易等它结界松动,他们上来便抢!”

    是之前被褚峻用威压吓跑地化神修士,原来是去搬援兵去了。

    想来也是,紫炎刀这般灵宝,不管是藏海楼还是王家都不会想放过,也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这紫炎刀应该是归了藏海楼桑家。

    不过宁不为才不管这些,这雨眠山秘境又没烙上藏海楼和王家的家纹,不过是仗着他们势大将这秘境霸占而已,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一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对宁不为和褚峻道:“二位道友,这紫炎刀是我藏海楼之物,还请交还。”

    崔元白脸上还挂着泪,转头看着一群陌生的修士,又听他们要紫炎刀,吓得使劲搂住了宁不为的脖子,嘴唇发白,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父、父亲,欢欢听话,不要丢了我。”

    也不知崔成泓那个渣滓还干过什么,只是见几个生人,便将他吓成这般模样。

    宁不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不善地盯着那修士,褚峻却按住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宁不为挑眉,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便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神色一僵,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正在此时,天边又有十几道流光飞来,有人朗声大笑:“桑田,这紫炎刀何时成了你们藏海楼的了!我还在此守了十天十夜呢!”

    话音落,便见一群蓝衫修士飘然而落。

    王家的人。

    宁不为挑眉,原来是没协商好。

    “王皓轩,你莫要欺人太甚!”桑田冷声道:“当初王家和藏海楼说好,珍珑棋和天涛尺归你们王家,紫炎刀归藏海楼!”

    王皓轩笑道:“可现如今珍珑棋和天涛尺都被你们藏海楼独吞,还好意思再要紫炎刀?”

    “血口喷人!”桑田面带怒意,“你们没本事护住自己的东西还敢来污蔑我们!”

    “说得好像你们护住了紫炎刀一样,还不是落进了别人手里!”王皓轩嗤笑。

    桑田对宁不为和褚峻道:“劝你们最好快把紫炎刀交出来!否则就是同整个藏海楼作对!”

    “呵,你们若是交给藏海楼,那便是和我们王家过不去!”王皓轩也来者不善。

    “看来我们与这紫炎刀无缘。”褚峻面不改色道:“既如此,便由你们自定归属。”

    话音落,漆黑的宽刀破水而出,掀起了巨大的水浪,褚峻一挥袖,带着宁不为和崔元白便化作了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藏海楼的人要去追,却被桑田喝止,“先夺刀!”

    王皓轩同样对紫炎刀势在必得,双方人马顿时大打出手,无暇顾及逃走的褚峻几人。

    宁不为落地,戏谑道:“你知道王家的人要来?”

    “嗯。”褚峻点头。

    “没想到你这般清正端方的人物也会耍计谋。”宁不为故作惊讶。

    褚峻沉默片刻,“谁同你说我清正端方?”

    宁不为:“……大概是你长得比较像。”

    褚峻彻底沉默,不过看起来更像是有点郁闷。

    崔元白趴在宁不为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安静地像个挂件,被宁不为放到地上的时候也不哭不闹,他本就瘦弱,五岁的孩童看起来像是三四岁,身上穿着的衣服也是褚峻随手裁的,稍微有些大,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不过他看起来很开心,对周围的景色很好奇,却又谨慎地不敢走远,乖巧地站在他们两个身边,安安静静。

    兴致勃勃取刀,结果不仅刀没取成,还白捡了个孩子,宁不为也郁闷。

    “小孩,有想去的地方吗?”宁不为瘫着张脸问。

    崔元白茫然地摇摇头,却下意识地抓住了旁边褚峻的袖子,小声道:“我可以变成刀……帮你们打跑坏人。”

    虽然他已经化形为人,但本体还是紫炎刀,只不过褚峻和宁不为帮他变成了一把独立无须认主的刀,甚至可以和寻常孩童一样长大。

    宁不为饶有趣味地盯着他,“我就是坏人。”

    “你是好人。”崔元白摇摇头,目光带着希冀,“你能当我父亲吗?”

    他给自己吃了点心,没把他祭刀,还带他和母亲去看花灯,刚刚也没有把自己丢掉,更没有训斥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宁不为:“…………”

    他决定祸水东引,指着褚峻道:“我看他很适合当你父亲。”

    崔元白仰头看向褚峻,对着那张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冥思苦想半晌,轻轻拽了拽褚峻的袖子,小声道:“你当娘好不好?”

    “哈哈哈哈!”宁不为顿时一阵狂笑。

    褚峻:“…………”

    想戴面具。

    宁不为正无情的嘲笑,接着怀里就被塞了个崔元白。

    三人没在此处逗留太久,很快就回到了之前即墨鸿彩等人待着的地方,这几个青丹宗的弟子倒也实诚,褚峻让他们等,他们便连地方都没挪一下。

    “你们终于回来了。”即墨鸿彩险些喜极而泣,目光落在崔元白身上愣了一下,“这孩子是……”

    “他儿子。”宁不为轻飘飘道。

    即墨鸿彩眼里的光逐渐熄灭,不可置信道:“儿、儿子!?褚道友原来已经有道侣了?”

    褚峻不置可否,崔元白许久未见生人,方才见藏海楼和王家的人吓得抱着宁不为的脖子不放,这会见到即墨鸿彩便就近抱住了褚峻的腿,躲到了他身后,小脸严肃紧绷,褚峻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这般一看,更像父子俩了。

    即墨鸿彩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

    无时宗一见峰。

    大黄趴在地上晒太阳,悠哉悠哉摇着尾巴,自从它变回原型发现这院子能盛开自己之后,就不愿意委屈自己变回小奶狗了。

    江一正和冯子章正襟危坐,看着传说中的万玄院院长郝诤,神色紧张。

    郝诤看着江一正和冯子章,看穿资质后愣了愣,又估摸了一下他们的修为,沉默片刻,夸赞道:“景和,你家姑娘和儿子长得真俊。”

    虽然资质一般修为普通,不过平心而论,冯子章剑眉星目气质清润,江一正虽不娇美却端正英气,两个人被一见峰浓郁的灵力温养这么多时日,容貌更甚从前。

    褚峻:“……多谢夸奖。”

    “啊~”宁修抱着刚才漂亮姨姨给的小人偶玩得正开心,听见白白娘亲说话,便将小人偶递给他看。

    郝诤道:“初次见面,我身无长物,就给孩子们送个护身符吧。”

    他话音刚落,冯子章江一正和宁修心口便闪过白光,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多谢。”褚峻微微颔首。

    虽然不知道这护身符什么用,但不妨碍冯子章和江一正受宠若惊,“谢谢郝院长。”

    半晌过后,江一正抱着宁修,和冯子章三个人一起看大黄在院子里变大变小。

    褚峻和郝诤坐在树下的石桌上喝茶。

    “我也看不出来。”郝诤的目光从江一正身上收回来,对褚峻道:“不过你将她的神、灵二识封住,经脉闭绝,便是有蛊虫也翻不出花来。”

    单单一见峰这小院子,就被褚峻内外各处放置了无数法阵结界,莫说铁板一块,都快被裹成铁球了,郝诤道:“想当年你闭关都敢不放结界,现在怎么如此大张旗鼓?”

    褚峻摇头,“这三个孩子还太小,又都无自保能力,不可掉以轻心。”

    郝诤啧啧称奇,“这当了爹就是不一样。”

    褚峻道:“藏海楼论道大会你可要去?”

    “帖子送来了,三百年前那场没去成,这次去吧。”郝诤道:“正好会会王滨那老匹夫。”

    “中州乐源城雨眠山开出了个座紫府秘境,秘境的主人是现今崔家这一支的老祖崔成泓。”褚峻不急不缓道:“王家和藏海楼正霸着秘境不放。”

    “这秘境的事我好像听过一耳朵,藏海楼和王家都瞒着崔家,约莫是打着能抢多少是多少的念头,等崔家知道好东西也没多少了,啧啧。”郝诤稀奇道:“不过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这等杂事来了?”

    “你帮我给崔家透个底。”褚峻道。

    郝诤这下来了兴趣,“你要帮崔家?”

    褚峻神色淡淡,“帮孩子攒攒家底。”

    “哟,你这仨孩子你给哪个攒?”郝诤笑问。

    “第四个。”

    “啥?”

    ——

    中州乐源城。

    “多谢二位道友送我们出秘境。”即墨鸿彩带着步清和宗鎏宗盛同他们道谢,“天阶固魂丹炼制需耗费些时日,二位道友届时可来论道大会寻我们。”

    褚峻颔首,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们湮没进了熙攘的人群之中。

    宁不为把刚买来的糖葫芦递给崔元白,对褚峻道:“我要去找桑云,你带他回无时宗?”

    崔元白舔了口手里的糖葫芦仰头对宁不为道:“父亲,我能变刀,帮你打架。”

    宁不为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别瞎说,小心有人把你偷了再给炼回去。”

    崔元白想起被真火烤的痛楚,脸上一白,抱着糖葫芦道:“哦,那我再也不说我能变刀了。”

    顿了顿,又语气坚定道:“父亲,我打架真的很厉害。”

    宁不为:“……你可真厉害。”

    崔元白羞涩一笑。

    这几天相处下来,宁不为和褚峻便发现,自打崔元白重新变回“人”而非日夜遭受真火炙烤的刀灵之后,逐渐变得稳重起来,虽然有时候还是稚童的思维,但与同龄人比起来,要成熟上许多。

    褚峻将他们周围的结界又加了一层,对宁不为道:“子章和一正出了点事情……”

    他一五一十将无时宗内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说了,宁不为听得眉头越皱越紧,再联想起自打他从无尽河边醒来发生的种种,语气沉沉,“这青光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褚峻身上,突然一滞。

    褚峻见他神色有异,“怎么?”

    “我醒来之后,所见故人之中唯有你还活着,”宁不为面色十分难看,“恐怕那蛊虫的目标不是子章和小江——”

    “而是你。”

    第66章 藏海(九)

    夜幕四垂, 冬日枯树张牙舞爪,黑影幢幢。

    沈溪在树下打坐,旁边十几名无时宗弟子或低声交谈, 或打坐调息,也有靠着树昏昏欲睡者, 在离火堆较远的地方,褚信正盯着手里的玉牌发呆。

    “怎么不休息?”谢酒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递给他水袋。

    褚信接过来喝了一口,“在想从前的事。”

    谢酒靠在树上, 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褚信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便消失了,“我刚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 我爹忙于修炼, 便将我送进了宗内的育善堂,五岁测根骨,师父见我资质不错, 便将我带回了原叶峰……”

    “师父他统共就收了我们五个徒弟, 从小我就是最不让他省心的那个, 我师兄褚礼天资卓绝,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可是一年前跟随崇正盟去围剿宁不为陨落, 我上面两个师兄虽然资质一般,却都很和善, 我和褚智不听话他们也总帮忙说情……”

    “我和师叔去临江城,自以为遇上了两个好朋友, 却不想他们是非不分, 认贼作父。”

    褚信说着眼前便闪过师兄弟几人惨死的情形, 伸手捂住了眼睛,“谢大哥,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谢酒抱起胳膊盯着远处的火堆,“等再过上几百年你就会发现,这些事情也不过如此。”

    褚信一愣,“不过如此?”

    谢酒失笑,“抱歉,我的意思是,你到时候便不会再这么伤心了。”

    褚信点点头,“我现在只想变强,届时能手刃仇人。”

    “手刃仇人固然痛快。”谢酒缓缓道:“有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未尝不可。”

    褚信听得似懂非懂。

    谢酒微微一笑,“万般报复,诛心为上。”

    不知是因为夜色过浓还是吹过冷风,褚信看着这样的谢酒,背后突然一阵发冷。

    远处的沈溪缓缓睁开了眼睛,伸手拿出了腰牌,上面却什么都没有显示。

    “沈长老,怎么了?”旁边的小弟子问。

    沈溪看着腰牌道:“咱们出来这么多天,宗门竟一次都没联系。”

    小弟子笑道:“自然是掌门知道沈长老稳重,您做事向来周到。”

    沈溪摇摇头,这次论道大会本不该她带队前来,偏巧定好的师弟接宗门任务受了伤,褚临渊的其他弟子不是在闭关就是去历练,只有她在调查原叶峰的事情留在宗门,论道大会这种好机缘各峰都争抢着,自是派各峰谷看重的弟子前来,带队长老须得主峰出才放心,褚临渊见原叶峰的事件迟迟没有进展,这才点名让她来……

    褚临渊不联系她也便罢了,她带着的可是各峰各谷的金苗苗,他们的师父总不能全都商量好沉住气不联系——沈溪想到这里皱起了眉,事情不对劲。

    她的目光扫过随行的十九名弟子,落在了唯一一个搭伴而来的人身上,这个叫谢酒的厨子正在同褚信说话,还十分亲昵地摸了摸褚信的头,看得沈溪直皱眉。

    似乎发觉她在看自己,谢酒突然转头,同沈溪对上了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沈溪看了他一眼,垂下了眼睛。

    旁边的小弟子道:“沈长老怎么了?”

    沈溪设了个传音结界,对那小弟子传音说了几句话。

    ——

    乐源城大街,宁不为带着褚峻和崔元白去承运楼,却被个老妪拦住,“这位公子,请问您有没有见过一名穿浅蓝襦裙的女子?大约这么高,鼻尖有颗痣,十五六岁,眼睛大大的……”

    一边说一边比划,眸中含泪。

    “没见过。”宁不为摇头。

    那老妪不知是习惯了这种回答还是已经心如死灰,继续往前抓着别人问。

    “唉,又一个,这附近是不是出了什么妖物?”有人嘀咕。

    “不能吧,这两天修士这么多,怎么可能有妖物横行?”

    “可这都第几个了,尽照着年轻貌美的女修下手,莫不是个劫色的?”

    “幸好我长得丑。”

    “噗,你一个男修你怕什么?”

    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宁不为看向褚峻。

    褚峻道:“看什么?”

    “保不齐那劫色的长得好看的都抓,太尊还是赶紧回无时宗为好。”宁不为面容严肃道。

    褚峻不为所动,“他若来,正好将其捉拿归案。”

    宁不为:“…………”

    承运酒楼雅间。

    崔元白乖巧地跪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刚才褚峻和宁不为给他买的小风车,伸手碰了碰,那小风车顿时化作了齑粉。

    小孩浑身僵住,看向自己的手掌。

    “试着控制你体内的刀气。”宁不为捏了个诀,将那小风车恢复原状,“顺着经脉汇于丹田。”

    崔元白神色认真地照他的话去做,再伸手去拿小风车,果然没有再碎,他抬头看向宁不为,眼睛里带着崇拜。

    “不错。”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小孩儿聪明。

    褚峻正坐在对面调息,片刻后睁开了眼睛。

    “如何?”宁不为问。

    褚峻摇头。

    那便是没有发现体内有蛊虫的痕迹。

    宁不为盯着崔元白手里的小风车陷入了沉思。

    之前观褚峻和那青光对战,那青光的修为不在褚峻之下,但硬对上青光也得不了好处,显然对方并不想两败俱伤,所以干脆就用蛊虫这么阴毒的法子来对付褚峻,若不是冯子章的体质特殊被发现,恐怕留在一见峰的几个人都会着了道。

    修到褚峻这种地步,哪怕只是种下一丁点儿心魔,在将来渡劫的时候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宁不为原本以为那青光只是冲着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无时宗,却不想那青光还是要置褚峻于死地。

    “你那白衣躯壳呢?”宁不为突然开口问。

    褚峻淡定道:“我现在用的便是。”

    宁不为:“……你终于舍得给他捏脸了?”

    “否则多有不便。”褚峻道。

    “你何时出关?”

    “你来一见峰的那日。”

    宁不为盯着他这躯壳看,“你闭关时这躯壳你放哪儿?”

    “贴身储物袋。”褚峻道:“从未离身。”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明白,这朱雀碎刀他是怎么放进去的?”宁不为说着拍了拍褚峻的心口,神情凝重。

    褚峻被他拍得身体一僵,后退半步道:“我未曾察觉。”

    两人沉默片刻,突然异口同声:“蛊虫。”

    “一见峰那晚青光第一次出现……”宁不为开始仔细回忆起当晚的发生的事情,“你与他在虚空交手之后,我才用另一块朱雀碎刀感应到其他碎刀,而后将你这躯壳扛走,假设之前的临江城和云中门的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那么他最初就是想要置你于死地,这蛊虫即便是你也察觉不到,当天晚上他的计划应该是——”

    “利用蛊虫将朱雀碎刀放进我本人的心口。”褚峻皱起眉。

    宁不为使劲舔了舔牙齿,冷笑道:“还真是煞费苦心呐。”

    朱雀碎刀本就特殊,那蛊虫裹着碎刀褚峻察觉不到,慢慢就和他的心脏融为一体,若他想取刀,褚峻便非死不可。

    若不是褚峻放出来个壳子,说不定真会着了他的道。

    “可是,他如何断定你那天会出关?”宁不为不解。

    “出关之前我曾与褚临渊通信。”褚峻略一思索,“但并未提及具体出关时间。”

    “他与其蹲你,倒不如随身跟着我。”宁不为眯起眼睛,“他只要控制住渡鹿的残魂,就能随时随地知道我在做什么。”

    渡鹿的残魂被他封印在朱雀刀柄里,按理说不会知道外界发生了何事,但是有一个方法能连通外界……这是朱雀刀认主之后,会自动浮现于心的阵法,用作保命之用,自然也只有主人知道,通常不会告诉别人。

    除了他,也就只有宁行远和他的伴生藤蔓知晓此阵。

    这可不是四象六合阵,随随便便就能告诉旁人。

    “怎么?”褚峻见他面色不对,便问他。

    “没什么。”宁不为摇摇头,“宁修吃饭了吗?”

    他突然问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褚峻倒也配合他,“刚喝了一小碗米糊,吃了两口果酱。”

    “哦。”宁不为点点头,道:“桑云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敲门声。

    “进。”

    然而来的却不是桑云,而是名陌生的男子。

    他穿着身束袖长衣,马尾高扎,五官深邃,看上去爽快干练,进门之后冲他们拱手问道:“敢问二位哪位姓宁?”

    宁不为将他打量一遭,“何事?”

    “在下裴和光,受钟儿小姐所托来此。”裴和光松了口气,道:“钟儿姑娘现在身受重伤不便行动,让我请宁道友过去,有要事相商,这是钟儿姑娘给的信物,说道友一看便知。”

    裴和光说完,递给他一块莹润的圆石。

    宁不为接过来看了一眼,确实是桑云的东西,便点了点头。

    褚峻道:“我与你同去。”

    宁不为道:“你留在此处照看——”

    “父亲,我也去。”崔元白从榻上跑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头满脸期待地望着他,“我很会打架的。”

    宁不为:“…………”

    十七州哪个大魔头去打架还得拖家带口的!

    裴和光被这父子两人的杀气震慑,忙看向那位看起来说话很管用的“花瓶”,连连摆手,“不用打架,真的不用。”

    “花瓶”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模样,一看就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斯文人。

    小半个时辰之后,宁不为等人被裴和光带着来了处宅院,刚一进门便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

    钟儿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见宁不为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裴和光连忙扶住她,“钟儿姑娘,你不要乱动。”

    钟儿气息虚弱,却是紧紧盯住宁不为,“求求您,救救我师父!”

    谁知宁不为却道:“你师父是藏海楼桑家的嫡小姐,出了事还用得着我来救?”

    钟儿眼眶瞬间红了,摇头道:“楼主自打上次闭关出了岔子身体大不如前,如今还在闭关修养,师父的其他兄弟姐妹们……忙着争夺下任楼主的位子,巴不得师父早早陨落,若同他们求救,无异于送师父入火坑。”

    裴和光点头,“最近藏海楼内确实不怎么太平,乌烟瘴气的。”

    见宁不为不说话,钟儿又道:“师父还有后半句至关重要的批语未说,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吗?”

    “桑云出了什么事?”宁不为问。

    钟儿一听他这么问便明白这是要救人的意思了,赶忙道:“前两天师父受王家所邀,结果半路上遭人劫掠,您也知道师父她所修之道同旁人不一样,并没有修为自保,我修为低下没有护住师父,反而身受重伤,若不是裴道友相救,我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王家的什么人?邀请她去哪里?”宁不为问。

    “乐源城郊外松山的听松苑。”钟儿道:“谁下的帖子师父没让我看,我们是两天前子时在郊外十五里外的竹林中受袭。”

    裴和光道:“我本来是来乐源城参加论道大会,晚上赶路正巧看见,没来得及同那人交手,只能救回钟儿姑娘。”

    褚峻道:“可还有别的线索?”

    “……这些天乐源城许多女子都在松山莫名其妙地失踪,而且据说都是没有修为的容貌姝丽者,”裴和光道:“我这两天打探消息,有个侥幸逃脱的姑娘说自己本来在睡觉,睁眼人就到了松山,对方是半夜子时左右出现的,来去之时都有铃铛作响。”

    钟儿点头道:“师父被带走前,我确实听见了铃铛响,师父却没有听见……”

    他们详细地说了当天晚上的情形,有价值的还是那些。

    “溯回之境也没用。”裴和光叹气道:“一片浓雾,不知那人用了什么障眼法。”

    宁不为捏了捏手里的圆石,“这石头你师父碰过吗?”

    钟儿愣了一下,“碰过的。”

    宁不为将那小圆石递给褚峻,“劳驾,帮忙算一卦。”

    褚峻:“…………”

    钟儿道:“没用的,我用师父碰过的东西算过,却什么都算不出来。”

    “方法不一样。”宁不为道:“你和你师父是先天之术,他这是后天之术,算卦寻人很灵的。”

    褚峻看了那小圆石一眼,目光扫过周围,见桌子上散落着盒棋子,随手抓了把白子散落在棋盘上,看了半晌,“看不清。”

    宁不为刚夸下大话结果他说不行,自己走过去看他撒的卦,果然是模糊不清。

    裴和光扶着钟儿躺下,安慰她道:“钟儿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忙将你师父救出来的,你安心养伤便是。”

    钟儿脸上露出个虚弱的微笑,“多谢你。”

    褚峻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可细算。”

    话音刚落就被按住了手,宁不为没好气地瞪他,“细算什么细算!”

    细算折寿伤元神,虽然褚峻修至小乘能活个四五千年,但修士们一般都很忌讳这种事情。

    崔元白踮起脚去看那棋盘,看不到,被宁不为抱起来塞进了褚峻怀里,“你看孩子,这事交给我。”

    堂堂景和太尊落在他手里,不是算卦就是带孩子,着实大材小用,偏偏宁不为还理所当然,转身就走。

    “宁道友等等我!”裴和光抓起佩剑赶忙跟上,“我来帮忙!”

    宁不为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好不容易按下一个褚峻,又跟上来一个裴和光,不耐烦道:“别跟着我。”

    裴和光目光坚定道:“斩妖除魔是我等修道之人的责任,那些无助的女子还在等我们去解救,我不能退缩!”

    宁不为:“……有病吃药。”

    房间内,崔元白被褚峻抱着看那些棋子,什么都没看懂,小声道:“母亲,我们去帮父亲打架吧。”

    褚峻将棋盘上的棋子收起来,不急不缓道:“叫爹。”

    崔元白有些纠结的望着他。

    “带你去打架。”褚峻将棋子放回盒中。

    “爹。”崔元白喊得干脆利落。

    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错。”

    松山坐落在乐源城郊外,山倒是不高,却因为满山都是松树而闻名,微风吹过,满山青松翩然而动,松林间簌簌作响,如波涛卷岸,动听非常,山顶所建的听松苑便取了这么个附庸风雅的意思。

    此时日落西山,余晖映照漫天晚霞,虽已近隆冬,山上仍是绿意盎然,宁不为正打算随手布置个噬魂阵,头顶的树上就传来小孩软软糯糯的声音:“父亲,你在干什么?”

    宁不为猛地抬头,就看见崔元白坐在树枝上,眼睛发亮,“要打架吗?”

    褚峻一袭白衣,踩着松枝飘然而落。

    宁不为皱眉,噬魂阵布了个开头就被打断,偏偏当着孩子的面还不好发脾气,只冷冷盯着褚峻。

    褚峻见他要炸,放缓了声音道:“我这副躯壳里有蛊虫。”

    “所以?”宁不为挑眉问。

    “我害怕。”崔元白从树上跳下来,一脸淡定的说道。

    宁不为:“……”

    你一把真火都烤不化的刀怕虫子?

    褚峻替他将那开了个头的噬魂阵抹去,“这阵太耗灵力和元神,不宜多用。”

    宁不为想拿崔元白砍了这姓褚的,果然都是这张脸给他的错觉,这厮还是跟五百年前一样让人恨得牙痒痒。

    “哎——宁道友,我可算追上你了。”裴和光拿着剑气喘吁吁,“你御剑也太快了吧,幸好我猜到你要来这里……呼。”

    宁不为握紧拳头又松开,皮笑肉不笑地问褚峻:“不用阵,你说怎么办?”

    裴和光也是一脸期待,这漂亮花瓶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褚峻道:“有个省力的办法。”

    一炷香后,裴和光翘着兰花指捏着嫩黄色的襦裙,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细声细气道:“褚道友,我扮得像吗?”

    褚峻穿着身白裙面色如常,声音轻灵,“正常些即可。”

    裴和光面冷不防同他对上目光,面皮一红,忙转移视线,“宁道友,你变好了没有?”

    从树后走出来个臭着脸的玄衣女子,眉眼凌厉面带杀气,“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褚峻指间微动,宁不为身上的玄衣就变成了黑色的襦裙,“这样更像。”

    宁不为磨了磨牙,但因为褚峻也身穿长裙化作了女子,除了这主意馊之外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与其守株待兔,倒不如引蛇出洞,既然那人的目标是毫无修为的姝丽女子,那他们干脆就用个变身术伪装成普通女子。

    褚峻在三人身上都加了符,只要对方修为没到小乘,便看不出这障眼法,趁着裴和光去探路,崔元白化作了一柄宽剑,被宁不为攥在了手中。

    “咦,宁道友,你儿子呢?”去探路回来的裴和光发现少了个人。

    “自己回去了。”宁不为敷衍道。

    裴和光古道热肠,“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赶路行吗?要不我去看看——”

    “他认路。”褚峻开口道:“不必了。”

    裴和光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轻咳了一声:“好、好的。”

    宁不为啧了一声。

    褚峻闻声转头看向他,“嗯?”

    宁不为传声给他,声音里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是不是报复在幻象执念里穿女裳?”

    在幻象中褚峻穿了身粉嫩的长衫,他当时还幸灾乐祸,合着这厮暗搓搓憋坏水,难怪当时他觉得褚峻的目光有些奇怪——

    原来那叫意味深长的算计。

    褚峻神情淡淡,“你想多了,身外之物而已。”

    宁不为突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即便他有十分怀疑,看着褚峻这般不沾凡尘超然物外的清冷模样,也被生生削去了八分。

    怎么说褚峻也是一千多岁的老东西,应当不会这么……

    他还没想出个具体的词来,头上有什么东西被人动了一下,他猛地转头,就听褚峻不咸不淡道:“夫人,珠钗歪了。”

    宁不为眯起眼,这姓褚的果然就是在报复!

    然而不等他开口,漆黑无光的竹林里突然起了浓雾,本来近在咫尺的褚峻和裴和光仿佛突然消失了般变得悄无声息。

    一阵缥缈悦耳的铃声由远及近,破雾而来。

    第67章 藏海(十)

    偌大的冰洞中寒意刺骨, 十几名女子缩在角落里,神色惶惶。

    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人走过来,随手抓起名女子就要往外拖。

    “不要!求求你不要!救命啊——桑姑娘救命!”那女子一边大喊一边挣扎起来, 裙子勾在冰块上,“嗤啦”一声,被撕扯开大口子,伤口的血在冰面上飞快的洇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桑云本就体弱, 受不住寒气侵袭浑浑噩噩, 但在听见求救声后还是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声:“桑云……别急,很快就能轮到你了。”

    “你们胆敢在乐源城作乱, 藏海楼不会放过你们。”桑云扶住石头想站起来,却使不上力气,旁边一个姑娘见状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桑云冲她点点头致谢,缓步走到那人面前, “不管你们想要做什么,我来替她。”

    那位吓得泪流满面的姑娘呆住, 便是那名男子也愣了一下, 旋即大声笑道:“你来替她?哈哈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便要来替她?桑云,你这好人也当过头了吧!”

    桑云摇摇头,似乎不欲同他多言, “你只说可与不可。”

    “好!”那人冷笑一声, 将手里抓着的女子扔到地上, 伸手抓住桑云的胳膊便往外拽, 桑云踉跄地跟在了他身后。

    倒在地上的女子仓惶地爬回了人群里,抽泣着捂住了自己腿上的伤口。

    “桑姑娘!”方才扶桑云的那女子喊了一声, 却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以南你别喊!他要是再回来怎么办?”

    以南转头, 却是刚才被桑云替掉的谷秋, 她拍开对方的手,皱眉道:“是桑姑娘救了你!”

    谷秋脸上还带着泪,哆嗦着嘴唇道:“我自然心里感激桑姑娘……可我更想活着!方才被拽出去的又不是你……”

    旁边有人压低声音道:“都别说话了!小心又把那人引来了!”

    以南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桑云离开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银铃声响起,缩在角落里的姑娘们便知道又有人被掳来了,果不其然,一阵光闪过,她们面前便多了三名女子。

    定然又要哭哭啼啼惊慌失措,谷秋刚逃过一劫,没心思搭理,故意往后藏了藏,谁知洞内安静非常,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神色一怔。

    那三名女子皆是身量高挑,那白衣女子姿容绝色却神情冷淡,仿佛雪山圣莲不容亵渎,那玄衣女子眉眼冷厉气势逼人,莫名让人觉得危险,蹲在她面前的女子——

    谷秋对上她那双杏眼,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

    裴和光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灿烂一笑,“我看你受伤了,给。”

    谷秋犹豫片刻,伸手接过那帕子,“多、多谢。”

    “你们可见过一个叫桑云的姑娘?”裴和光看向这群女子问。

    谷秋捏着帕子没说话,反而是以南急忙道:“约莫一刻钟前,有人将桑姑娘带走了!就是那个洞口!”

    宁不为转身就去追,却正好撞上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那男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笑道:“今天竟然都是些上赶着送死的!”

    说完就要将他往那洞口中拖,宁不为十分配合地大步跟上。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向他,“你不怕?”

    宁不为顿了顿,觉得做戏得做全套,猛地转头看向褚峻,大声道:“夫人救我!”

    褚峻:“…………”

    裴和光一脸不忍直视地捂住脸。

    宁不为象征地挣扎了几下,就被人拽进了洞中,之间洞内四角放置着幽暗的石灯笼,内里仿佛困着数不清的魂魄,四隅放有安魂石,用作镇魂,洞中高起的石台上放置着一口冰棺,棺内躺着名双目紧闭的女子,却是之前被他在雨眠山秘境中斩杀的那个王亦容!

    冰棺旁边,桑云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腹部却被划开一个大口子,有人正试图将她的内丹取出,宁不为见状,朱雀窄刀骤然出手,直逼动手之人。

    押他进来的人显然没料到他突然出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被宁不为袭击的人怒道:“这女子怎么会有修为!”

    宁不为冷笑一声,一刀破了他们的障眼法,这二人都穿着浅蓝衣衫,正是王家的人。

    “何人在此放肆?”音铃声起,一大团雾气直冲宁不为压了过来。

    宁不为转身欲战,被他放在纳戒之中的紫炎刀突然出现,直冲那雾气而去,利刃相撞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

    “回来!”宁不为冷喝一声,紫炎刀瞬间飞回到他手中。

    可那装神弄鬼的雾气也被紫炎真火驱散,露出了来人的真面目。

    “王子濯?”宁不为将紫炎刀收了回去。

    “你是何人?为何紫炎刀会在你手中?”王子濯怒喝一声,一掌拍向他,“将紫炎刀交出来!”

    宁不为急急后退,锁魂鞭出手,将还在试图掏桑云内丹的那修士卷起狠狠摔到了冰棺上,那冰棺顿时四分五裂。

    一道白色身影突然出现,伸手接住了王子濯这一掌,洞内四个角落的石灯突然爆裂,镇魂石也隐隐有碎裂之势。

    王子濯面色大惊,不敢再贸然出手,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你又是何人!?”

    褚峻敛袖负手,扫视一圈,看向宁不为,“这人可要留?”

    “留着,我有事问他。”宁不为走过去帮桑云疗伤。

    王子濯察觉到褚峻修为强大,见势不妙便想逃,却被头顶突然出现的太极印牢牢困住,就连一丝半点的神魂都无法逃匿,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中了计,这三个女子是故意让他抓住的!

    桑云躺在地上幽幽转醒,看着面前有些眼熟的女子,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你是……”

    “珍珑棋。”宁不为轻咳了一声。

    桑云有些惊讶,“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说来话长。”宁不为将她扶起来,问道:“你是受谁的邀去听松苑?”

    “王子濯……”桑云苦笑道:“毕竟王滨出手救了我父亲,我便是不喜见他,也该给个面子。”

    “可他却想要你的命。”宁不为示意她看身后。

    桑云看了一眼被太极印困住的王子濯,摇摇头,“他印堂发黑,命不久矣。”

    王子濯在太极印中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神色十分阴沉。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能不能出门?”宁不为将她扶了起来。

    “我命数未尽,自会化险为夷。”桑云淡淡一笑,“不过是受些苦头罢了,有些劫数是躲不过去的,若强行改变,只会遭到反噬。”

    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嘲道:“我知道你不认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在其他道术上无法精进。”

    宁不为不置可否。

    桑云起身后对他和褚峻行礼,“多谢二位救我性命,桑云可做主,将藏海楼的安魂流云借于二位,直到你们彻底找到宁修的安魂之法。”

    褚峻颔首,“多谢桑姑娘。”

    桑云摇摇头,“还有剩下的半句批语,‘追根溯源’告予二位。”

    宁不为从纳戒中拿出珍珑棋交给她,桑云看着掌心缩小的棋盘,微微叹息,而后将一枚刻着她姓名的玉牌交给了宁不为,“你可凭此腰牌去藏海楼取安魂流云,我还有事要做,恐怕不能奉陪了。”

    宁不为拿过腰牌,“藏海楼的事你不管了?”

    之前听裴和光说桑云几个兄弟姐妹斗得正凶,这次论道大会恐怕少不了幺蛾子。

    “万事万物皆有尽数,我已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能不能抓住便全靠他们自己了。”桑云轻笑一声:“我与桑家缘分已尽,此间事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宁不为掂了掂手里的腰牌,“好。”

    桑云捂着腹部往前走了几步,路过褚峻时突然开口道:“太尊,有些劫数是躲不过去的,人各有命。”

    褚峻神情平静,看了她一眼,“多谢。”

    桑云知道他没有听进去,却也不再劝,多说这句已经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面色惨白地走出去。

    裴和光正被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子拽着动弹不得,见桑云出来如获大赦,“桑姑娘!我是受钟儿姑娘所托来救你的!”

    桑云点点头,看向人群里的以南,问道:“你可愿随我修行?”

    以南神色惊愕,“可、可我灵根太杂,资质连丙下都排不上……”

    “我修之道,只看心性。”桑云的目光扫过面含期待的谷秋,对裴和光道:“还烦请裴道友将这些姑娘送回家。”

    以南站起身,激动道:“我愿意随您修行!”

    洞内。

    宁不为看着爆裂的石灯,将那些聚而不散的“魂魄”拿起,疑惑道:“怎么越看越不像魂魄?”

    褚峻走到他身边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人的灵根。”

    宁不为皱起了眉,“这么杂?”

    褚峻看向石台上王亦容的尸体,“王子濯应该是想来复活她,这女子的灵根尽毁,他大概是想用这些灵根提纯给她重塑灵根。”

    宁不为将那些浑浊的灵根放下,“灵根还能重塑?”

    十七州有许多没有灵根的凡人,无法入道修炼,寿命短暂,就是因为灵根不能凭空塑造,否则如今十七州的修士绝对不止这些,恐怕凡间界也会为之疯狂。

    “按常理不可。”褚峻看向地上的阵法纹路,“但是这阵法诡谲——”

    他突然顿住话音,同宁不为传声道:“有人在给王子濯传音。”

    却被他的太极印阻隔在外。

    宁不为飞速地往太极印上添了个法阵,紧接着一道声音便在他们耳边响起:

    “我已抵达乐源城,速来会面。还有……尊上授予你回春阵法不是让你来动这些歪心思的。”

    第68章 论道(一)

    声音的主人似乎只是来通知王子濯一声, 说完便切断了同他的联系。

    褚峻看向宁不为,却见宁不为神色异常平静。

    褚峻同他结界传音道:“你可确认这是回春阵?”

    宁不为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虽然自创回春大阵时宁行远只有十六岁, 但是此阵法如春回大地,润物无声,极难让人察觉,宁不为主修符阵二术, 但回春阵的精妙程度便是他现在都难以望其项背。

    褚峻对阵法并不怎么精通, 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觉得这阵有些不对劲, “我只能感觉到这阵似乎有生机,但又实在微弱。”

    他话音刚落,躺在冰棺碎片中的王亦容突然喘了一口气,猛地坐了起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极印中的王子濯看到这一幕, 神色激动难耐,“成了!竟然真的成了!尊上果然没有骗我!”

    可没等他激动完,王亦容身上的血肉开始碎片一样地脱落, 血淋淋的内脏滚了一地,沾着碎肉和鲜血的骷髅架子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来,朝着他走了两步, 便支撑不住, 彻底变成了一堆白骨。

    王子濯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

    宁不为在洞内设下结界,对褚峻道:“先将他放出来,我有话要问他。”

    褚峻一挥袖子, 收了那太极印, 面色突然白了一下。

    宁不为回过头看他, “你没事吧?”

    “无碍。”褚峻道:“宁修哭了,我在哄他。”

    宁不为便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应付王子濯。

    王子濯对褚峻的太极印十分忌惮,本人又十分谨慎,见他们没有立刻杀自己,便知道有商量的余地,能屈能伸道:“虽不知二位姑娘是何方神圣,但王某愿意将知道的全说出来,权当交个朋友,桑姑娘实属误伤……”

    宁不为没有同他废话,“教给你此阵的那个‘尊上’是何人?”

    王子濯脸色大变,他并没有听见方才的传音,惊疑不定地望着宁不为。

    “不说也行。”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对褚峻道:“我早说搜魂就好了,你偏不听。”

    “别,”王子濯退后一步,讪讪笑道:“我说便是,搜魂多让您受累。”

    被搜魂一不小心就魂飞魄散,最好也是变成傻子,他自然害怕。

    “我对天道发誓,我所言句句属实。”王子濯甚至轻车熟路地发了个毒誓。

    “少废话。”宁不为仗着有褚峻压阵,语气逐渐嚣张起来。

    王子濯冷汗津津道:“约莫是一年多之前,王家本家招来了位客卿,我父亲十分看重他,此人具体什么模样我也不清楚,父亲只让我听他吩咐,他同我聊了许多,我们志趣相投……”

    见宁不为神色逐渐不耐烦,他加快语速道:“后来他便说要教我回春阵法,宁行远的回春阵能起死回生,当年名噪一时,我自然想学,就顺势答应下来。”

    “你自始至终未看清他的模样?”宁不为皱眉。

    “对,这人修为高超,不在我父亲之下,也不知用的什么障眼法。”王子濯回忆道:“我同他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他很快就离开了。”

    宁不为看了周围一眼,“这阵是你自己布下的?”

    王子濯点头,“我带人来探雨眠山秘境,结果我妹妹王亦容被那魔头宁不为所杀,我悲痛难忍,无奈之下便想到了他教给我的回春阵……实在是被丧亲之痛蒙蔽了双眼。”

    “悲痛难忍?”大魔头本人冷笑一声。

    王子濯心下一惊,正色道:“其实也没那么悲痛……我就是想看看他教的回春阵是不是真的……”

    他越说越心虚,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那你掳这些毫无修为的女子来做什么?这阵中的灵根又是怎么回事?”宁不为皱起眉。

    他虽不知道回春阵具体如何绘制,但十分确定回春阵不会用这么阴毒的法子,用活人灵根做阵脚。

    王子濯咽了咽唾沫,“我妹妹的灵根被打坏了,便是起死回生也是废人一个无法修炼,那位‘尊上’正好提过这重塑灵根之法,我、我便冒险一试。”

    “你可知此人现在何处?”宁不为问。

    王子濯摇头,“他向来只同我父亲联系,后来要我做什么事情也是他徒弟传话给我。”

    “你们可曾见过面?”

    “不曾,他那徒弟性子高傲得很,每次给我传话都是训斥……”

    宁不为略一思忖,对王子濯道:“再说具体一些。”

    ——

    幽暗僻静的房间内,两个水镜浮现在半空之中。

    桑云坐在小几前慢悠悠的喝着茶。

    “你何苦去遭这趟罪?”一道男声从水镜中传出。

    “这一劫躲不过去,好在化险为夷。”桑云神色平静,“正好借此事断了与藏海楼的缘分。”

    “阿弥陀佛。”另一面水镜中的人低念行了个佛礼。

    “两日前,万玄院的郝院长和景和太尊一起来找我,给我看了样东西。”水镜之中的褚临渊神色凝重,“是只青色的小虫子——”

    “而且我听景和太尊话里的意思,前两次和他在虚空里交手的人,应当是这青虫的主人,而不是……”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明桑禅师才缓缓开口:“此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年前宁不为盗取玲珑骨后他就开始坐不住了。”褚临渊声音发冷。

    “说起玲珑骨,”桑云突然开口道:“乘风他来找我给他儿子算卦。”

    明桑禅师声音忽然抬高:“儿子?”

    褚临渊心中顿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怎么最近这么多孩子——”

    桑云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语气颇为沉重,“景和太尊和乘风的儿子是玲珑骨所化。”

    房间内直接一片死寂。

    “阿弥陀佛。”悲悯的佛语缓缓响起,明桑阖目轻叹:“罪过,罪过。”

    桑云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哀戚,“若是……宁行远还在就好了。”

    ——

    乐源城郊外,松山。

    “二位道友,咱们有缘再会。”裴和光对宁不为和褚峻抱拳行礼,“我这便送桑姑娘和这些女子们回家了。”

    “有劳。”褚峻同回礼。

    待裴和光带着那些女子走远后,宁不为才悠悠道:“景和太尊如今的身份还同这些小辈们行礼?”

    褚峻道:“在外历练,不分尊卑。”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被他塞进纳戒里的紫炎刀飞出来,化作了幼童,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父亲,朱雀刀是碎的,你用我吧。”

    宁不为想起方才他擅自冲向王子濯就来气,皮笑肉不笑爱道:“我看你也想碎了。”

    崔元白突然后背一凉,接着就被宁不为提溜着后领拎到半空中。

    “下次再敢随便出手,我就把你塞回紫府秘境里。”宁不为威胁。

    崔元白安静地望着他,眼里的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半点声音都不出,让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可怜。

    宁不为:“……下不为例。”

    崔元白声音有些发抖:“我再也不变刀了,父亲不要把欢欢扔掉。”

    宁不为愣了一下。

    崔元白平常都安静乖巧得不像话,只对吃的和打架表现出兴趣,除了最开始的时候,鲜少这么哭。

    “他做了一万年的刀灵,想变成刀很正常。”褚峻见宁不为看自己,便道:“同你总想打架是一样的。”

    宁不为将崔元白塞进他怀里,面无表情道:“我什么时候总想打架了?”

    褚峻不置可否,崔元白眼巴巴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挑眉,“不扔,以后也不扔。”

    崔元白顿时收住了眼泪,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小子力气大,他被这么一抱,猝不及防半个身子都靠到了褚峻身上,褚峻便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宁不为额头青筋一跳,“松手。”

    崔元白立刻乖巧地松开了胳膊,满脸无辜。

    宁不为转头目光幽幽看向褚峻,褚峻面不改色的收回手。

    “你是想将计就计?”褚峻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那‘尊上’的徒弟约王子濯在乐源城见面,定然是有事要吩咐他做。”宁不为道:“不妨先加入他们。”

    他冲褚峻一笑,“还得借你的化形术一用。”

    片刻后,宁不为将昏死过去的王子濯扔进天涛尺,掸了掸浅蓝的宽袖,用王子濯那张脸做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如何?”

    褚峻语气淡漠,“嗯。”

    宁不为听出了一丝嫌弃,挑眉道:“方才王子濯交代他还有位貌美如花的夫人和两个小儿子,不如太尊委屈一下——”

    褚峻打断了他,牵着崔元白的手道:“我准备带他回无时宗。”

    宁不为一愣,“你要走?”

    虽然他一直盼着褚峻离开,可等到褚峻真要离开的时候,他反而下意识地皱起了眉。

    “你自己行动多加小心。”褚峻道。

    宁不为眼底的笑意消失,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如此甚好。”

    褚峻冲他微微一颔首,带着崔元白化作流光飞向了远处。

    清晨霜寒,宁不为顶着王子濯的样貌,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乐源城里的小商贩开始往外支摊子,食物的香味混在热腾腾的雾气在街上四散而开,吆喝声在冷风中格外响亮。

    还有拖家带口出来摆摊子的,小孩子不耐冷,穿着厚厚的棉衣举着包子围着桌子转,嘻嘻哈哈地喊爹,老板娘背着个奶娃娃在擀面,那奶娃娃看上去同宁修差不多大,好奇地望着他,突然冲他咧嘴一笑。

    细算起来,他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宁修了……

    “仙长吃面吗?”老板肩膀上搭着块布巾,热情地招呼他,“咱们家的面是用灵植做的,特别滋补灵力,口感一绝!”

    “爹我要喝汤汤!”大点的小孩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脸颊冻得通红。

    “去去,一边玩去,没看见有客人么!”老板嘴上嫌弃,动作却很轻,将小孩推到一边,对宁不为笑道:“仙长能吃辣吗?早上也好暖暖身子!”

    宁不为修为傍身,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并不觉得冷,却点头坐了下来,“好。”

    清早刚支好摊子就能开张,老板喜气洋洋,“好嘞,您坐这里稍等,面马上就好!”

    说完就去摊子前和自己婆娘忙活去了。

    那大一点的小孩并不怎么怕生,跪着长凳趴在桌子上看宁不为,“大哥哥,你冷不冷呀?”

    五百多岁被喊哥哥的宁不为:“……不冷。”

    那小孩歪了歪脑袋,“大哥哥,你好像有点不开心。”

    大魔头忍无可忍,“叫爷爷。”

    “可你看起来像哥哥。”那小孩低头啃了口包子,啃得嘴上一圈油花。

    “我儿子都比你爹大了。”宁不为不肯妥协。

    这老板看着也就二十出头,估计还没冯子章年纪大。

    那小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那你儿子呢?”

    宁不为一噎,“在家。”

    那小孩疑惑道:“你怎么不带他出来吃面呢?”

    “他们不用吃。”宁不为见他跪在板凳上晃了一下,伸脚别住凳子腿没让倒。

    “他们好可怜哦,你是爹爹却偷偷跑出来吃面。”小孩又啃了口包子,舔了舔手指沾到的肉沫,“我爹爹可好啦,不管去哪里都带着我和弟弟,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宁不为:“……”

    “小崽子又胡说八道。”老板笑着将做好的面放到宁不为面前,伸手将孩子抱起来,对宁不为笑道:“仙长您慢用。”

    老板娘抱着小娃娃坐在另一桌的凳子上歇息,那大些的孩子就跑过去看弟弟,“娘,弟弟在对我笑。”

    老板娘伸手刮了一下小孩的鼻子,“鑫鑫也喜欢哥哥是不是?”

    宁不为吃了口面,被辣得呛了一口,握拳抵唇咳嗽了两声,那小孩十分机灵地给他倒水,“大哥哥喝水。”

    “多谢。”宁不为接过碗喝了一口,被辣得眼角泛红,好一会儿才消下去。

    老板娘笑道:“仙长可要换汤?”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尴尬道:“不用。”

    这老板娘年纪不大,听大儿子说宁不为有孩子,顿时更加热情,“仙长家几个孩子啊?”

    “四个。”宁不为礼貌回答。

    “哟,仙长好福气,您夫人可真能生啊。”老板娘赞叹道:“这要是肚子里再揣一个就五福临门啦!”

    宁不为险些将刚进嘴的面喷出来,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水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去,“他应当是……咳,揣不了。”

    为了转移揣崽的话题,宁不为目光落在那小孩身上,“你家这大儿子身负灵根,何不让他进宗门修炼?”

    那老板娘讪讪一笑,“前些日子他爹换了些灵石想带他去无尽坊去验,结果灵石不够……嗐,都是命,我就盼着他以后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别的求也求不来。”

    宁不为吃完了一碗面,伸手将灵石放在了桌子上,“多谢。”

    那老板娘刚站起身来,便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再看那灵石,顿时睁大了眼睛,“他爹,他爹,你快来看——”

    老板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走过来拿起灵石翻来覆去的看,惊诧道:“极、极品灵石?”

    ——

    沈溪捂着血流不止的肩膀跌跌撞撞往前跑,背后的冷意却如影随形。

    “沈师姐,你跑什么?”褚信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她耳朵旁边响起。

    沈溪怒道:“褚信!你清醒一点!不要再被人控制了!”

    褚信低笑出声:“师姐,我没有被人控制……你看,我只是吸收了另外十八名弟子的修为,就已经是合体中期的修为了——快要追上掌门了!我能为师父和师兄弟们报仇了!只要师姐你再将修为给我,我帮你杀了宁不为替你弟弟沈泽报仇好不好?”

    沈溪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眸子,里面仿佛流动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深不见底。

    “师姐,我不会杀你的。”褚信微微一笑,不等她躲开,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我现在清醒地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怪世间这么多修士要做邪修,我跟他们不同,我——”

    凛冽地寒光闪过,一大把朱砂猛地凝聚成符落在了他的额头,褚信一偏头,手中骤然一空。

    沈溪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褚信咧嘴一笑,喃喃道:“没关系,论道大会……还有许多人。”

    他几个跃步,顿时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沈溪从剑上摔下来吐了口血,强撑着站起身,打开山洞前的匿息禁制,踉跄几步跌了进去。

    “沈长老!”一名小弟子想来扶她,却被她制止。

    她看着洞内昏迷不醒的十八名弟子,问他:“可与宗门联系上了?”

    那小弟子哭丧着脸摇了摇头,“若不是长老您让我提前布下这匿息阵,又只身犯险引开褚信,恐怕大家就不是被吸走修为这么简单了……那褚信到底是修炼了什么邪术!?”

    沈溪又将那匿息禁制加固了几层,喘着气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她说着,将身上大部分丹药和符纸法器拿了出来,布置下养灵阵,嘱托道:“你在此看好他们,除了我与掌门,任何人靠近都不要解除禁制暴露,记住了吗?”

    那小弟子连连点头,抱着丹药道:“可您把丹药都留给我们,您怎么办?”

    沈溪摇摇头,“先保下性命要紧。”

    这十几名弟子不论那个陨落都是无时宗巨大的损失,她必须尽快和掌门联系上。

    ——

    按照王子濯交代的具体细节,宁不为来到了约定好的地点——一处偏僻的茶馆。

    这茶馆虽然偏僻,客人却不算少,台上还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宁不为刚挑好座位坐下,便听那说书先生一拍桌子,抑扬顿挫道:

    “上回说那崔成泓以亲儿祭刀终得紫炎,王氏惊怒自刎刀前,可谓家破又人亡,他回那崔氏主家,却遭兄弟羞辱,一怒之下血洒当场,自此叛出主家另立门户,复娶妻又生子,主家灭绝,崔成泓一支子孙却绵延万年……”

    “今日我们便来讲讲这如今的崔氏一族!”

    下面有人起哄道:“有什么好讲的!五百年前那崔氏还能算在十世家里头,可当年巽府一出事,他们崔家紧挨着巽府,人都没了一大半,早就没什么看头了。”

    “哎,客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那说书先生一拍案,“当年崔氏一族本可以逃过此劫,却因为崔氏嫡出的小公子崔辞贸然进入巽府寻人而损失惨重!”

    宁不为端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抬头看向那说书先生。

    “据说当年崔辞与如今的魔头宁不为是至交好友,听闻巽府出事便急忙去了巽府宁城……”

    桌子上的茶壶被人拿了起来,慢慢斟了一杯茶,温润的声音响起:“王公子喜欢听说书?”

    宁不为转头,却见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

    谢酒微笑着坐在了他的对面,“怎么,王公子认识我?”

    宁不为眯起眼睛道:“不认识,只是听声音有些熟。”

    谢酒一挥袖,便在周围放下一个隔音结界。

    “初次见面,在下姓谢名酒,王公子叫我谢酒即可。”谢酒看了他一眼,“王公子在乐源城搞得好大阵仗,你父亲让你来探雨眠山秘境,你倒好,竟做起掳掠女子的勾当。”

    宁不为学着王子濯讪讪一笑,紧接着叹了口气,“我也只是想复活我那不争气的妹妹,谁知道还是失败了,我还是未能学到回春阵的精髓。”

    “回春大阵精妙玄奥,岂是你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谢酒不以为然,压低语气道:“可若你用这阵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坏了尊上的计划,万死难辞其咎。”

    宁不为赧然称是,“不知谢公子联系我是为何事?”

    “论道大会至关重要,尊上命我与你同去。”谢酒顿了顿道:“你之前传话说在雨眠山秘境见到了宁不为?”

    宁不为一脸肃然地点头,“我同他交手过招,此人狡猾奸诈,我不敢恋战便撤了。”

    谢酒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他现在修为大减,不足为惧,若不是尊上还留他有用……”

    宁不为佯装不解道:“这作恶多端的大魔头能有什么用处,不过就是长得好看些罢了。”

    “你懂什么,他可是——”谢酒突然收住话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王公子,不该好奇的事情少打听。”

    宁不为连连点头,“那不知论道大会我该作何安排?”

    谢酒却谨慎地很,“届时你听我吩咐即可。”

    “好的。”宁不为十分配合,“咱们现在启程?”

    谢酒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侧身看向台上的说书先生,“无妨,听完这段。”

    “……谁知那崔辞小公子竟是为寻挚友失踪至今,昔日挚友却成了心狠手辣的大魔头,实在可悲可叹呐!”

    谢酒轻笑一声:“王公子是不是也觉得这崔辞蠢到了极点?”

    宁不为抬头正要答话,目光却在他侧颈的红痣上倏然一顿。

    第69章 论道(二)

    王家的松山别苑里, 宁不为倚在榻上优哉游哉的看王子濯私藏的画册。

    “公子,谢公子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启程前往论道山。”王子濯的小厮在门外禀报,“十七公子有事想要见您。”

    宁不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将那不堪入目的画册随手扣在桌子上, “让他进来。”

    却不想这十七公子竟是之前在雨眠山秘境中抢夺紫炎刀的王皓轩。

    这王皓轩是王家老祖王滨的第十七个儿子, 修为不算低, 却因为是庶出一直被王子濯压一头,如今凑近了看,此人倒是和王子濯有五六分相像, 骨相瘦削下三白眼,由内而外透着股刻薄的意味。

    “大哥,雨眠山那紫府秘境里的珍珑棋和天涛尺都被宁不为抢走,连紫炎刀也不知所踪, 甚至还和藏海楼闹翻, 连亦容也被宁不为杀了……”王皓轩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的神情, “结果不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现在崔家又突然横插一脚, 待去了论道大会, 咱们该如何向父亲交代?”

    宁不为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自然是如实交代, 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王皓轩脸上怨愤的神色一闪而过, 却又咬牙生生忍住, “只怕倒是连累大哥——”

    “还有别的事情吗?”宁不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王皓轩试探问道:“那位谢公子可是‘尊上’派来的?”

    宁不为眯起眼睛,不答反问:“你说呢?”

    王皓轩走近两步道:“大哥可还记得‘尊上’送的青虫?”

    宁不为完全不知道, 只神色不明地盯着他, 果不其然, 便听王皓轩自顾自往下接话道:“前两日万玄院和崇正盟一起向十七州的各大宗门世家发布了一通告示,说发现了种来历不明的蛊虫,下至凡人上至小乘大能,一旦被这蛊虫附身皆毫无所觉,却能将人的修为吸干,甚至还能蛰伏识海引发心魔……”

    “我看那告示上的蛊虫模样,同那位‘尊上’留的青虫很像呐,大哥还是小心为好。”王皓轩提醒道。

    宁不为不耐烦的摆摆手,“知道了。”

    王皓轩笑了笑,“那我先下去了,”

    关上门,王皓轩脸上的笑意消失,王子濯这种怕死的蠢货,只要稍加离间,届时指定会大闹一场,等他惹恼了父亲,他便能趁机搭到那位尊上的线……

    门内,宁不为将半死不活的王子濯从天涛尺里揪出来,“那人给你的青虫在何处?”

    王子濯老老实实从纳戒里拿出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趴着个指甲盖大小的青色虫子,恹恹无力,“这是他半年前给我的,说关键时候能用来保命。”

    宁不为拿起那瓶子里仔细端详,“怎么用?”

    “当然是——”王子濯突然暴起,猛地打碎了那瓶子,里面的青虫顿时化作一道流光要往宁不为的眉心钻,却被一柄莹润的玉尺“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宁不为捻起那半死不活的青色虫子走到面如土色的王子濯跟前,“既然你这么想告诉我,不如亲自试试。”

    王子濯猛地往后退,神色惊恐,“不不!不要!”

    宁不为勾唇笑道:“没关系,它不过是进入你的识海,扩散无数虫卵至你的血肉,吸干你的修为,再从你的皮下钻出来,密密麻麻,万蚁噬心之痛——”

    王子濯修为被褚峻封住,整个人无力反抗,眼看那青虫逐渐靠近,竟然倒抽一口凉气昏死了过去。

    宁不为:“…………”

    他将王子濯丢回天涛尺,垂眸看着被捏在指间的青色虫子,这应该就是之前褚峻同他说的那蛊虫,正好今晚无事拿来好好研究一番。

    他以血在桌上画了个阵,将那小青虫子扔进去,拿出块朱雀碎刀来磨了磨,三下五除二便将这蛊虫给剖了,这虫子体内竟然藏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法阵,阵阵相连,如同迷宫,精妙非常。

    宁不为顿时就来了精神,那勉强有点意思的双修画册也不看了,开始研究怎么解开这蛊虫里的百阵来。

    烛泪滴落,一夜无眠。

    外面天擦亮,便有小厮来敲门,“公子,咱们该启程前往论道山了。”

    宁不为将那解开三分之一的阵法拓下来,连带那蛊虫的尸体一起放进了瓷瓶中,随手将桌上的血阵一抹,目光扫过倒扣的那本画册,犹疑片刻,还是将它塞进了袖子里,“谢公子可起了?”

    “谢公子已在车前等候。”

    离府王家财大气粗,和藏海楼的桑家几乎垄断了整个十七州的赚钱生意,出行坐驾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宁不为一出门便见三只银追火凤拉的鸾车,这成了年的银追火凤体型庞大矫健,身形流畅,火红的羽毛流光溢彩,凤尾落于空中,如银星落雨,观赏性十足,车架周围彩带玉石,叮当作响,灵力缥缈祥云围绕,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车头,散发着莹润温和的光芒。

    要多浮夸有多浮夸,差点闪瞎宁不为一夜未合的眼。

    谢酒正站在车前,见他出来,冲他微微颔首,“王公子好品味。”

    宁不为嘴角一抽,还要作出骄傲的神情来,笑道:“过奖过奖,谢公子请。”

    闪闪发光的鸾驾直冲云霄。

    谢酒坐在他对面道:“王公子昨夜没睡好?”

    宁不为讪讪道:“雨眠山秘境的事情办得不漂亮,恐怕父亲要问责,我辗转反侧一宿也未曾想好说辞。”

    “王公子不必忧心。”谢酒看向他,“只要论道大会的事情办好,王家老祖自然不会责怪于你。”

    宁不为叹了口气,“谢公子守口如瓶,只怪我这心里没底。”

    谢酒见他这副模样精神恍惚,只当他过分小心,便开口道:“王公子可听说过藏海楼桑家的镇魂流云?”

    宁不为想起桑云给的腰牌,眉梢微动,“有所耳闻,却未曾得见。”

    “藏海楼此番在论道山举办论道大会,各大宗门世家的子弟齐聚一堂,藏海楼的桑玄清如今重伤未愈,下面的弟子明争暗斗,又要操办论道大会,正是防守最薄弱的时候。”谢酒道:“你这次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讲这镇魂流云给拿到手。”

    宁不为点了点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我做?”

    谢酒双目微阖,“别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宁不为应和一声,心下却有了计较。

    显然谢酒不怎么信任王子濯,或者说,那“尊上”并不怎么信任王家,对方和王家更像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

    至于谢酒到底想做什么,只能等到了论道山再静观其变,不过——

    宁不为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谢公子可认识崔家的人?”

    谢酒睁开眼睛看向他,神色难辨,“崔家的人?”

    “嗐,这雨眠山秘境本来只有我们王家和藏海楼桑家分,结果崔家突然出现横插一脚,我实在是气不过。”宁不为面上愤愤,目光却不肯放过他的一丝反应,“若是谢公子认识崔家的人,还烦请帮忙搭个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谢酒神色平静道:“我不认识崔家的人。”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宁不为叹了口气,“昨日我看谢公子听故事听得入迷,还以为你认识呢。”

    谢酒微微一笑,“王公子也说了,故事而已。”

    ——

    雨眠山。

    崔元白被褚峻牵着手往前走,突然开口道:“爹,你肩膀上有好多黑气。”

    “嗯。”褚峻低头看他,“害怕?”

    “不怕。”崔元白摇摇头,“可是看着很疼。”

    “不疼。”褚峻云淡风轻。

    崔元白目光担忧,“这些黑气是脏的,爹我帮你烧了吧?”

    褚峻:“……不用。”

    紫炎真火炼肉化骨可灭神魂,能将他这躯壳烧成灰。

    父子两个又继续往前走了一刻钟之后,褚峻停了下来,看向山脚下悬浮在半空中的飞舟。

    这飞舟长约二十余丈,阔十余丈,上有三层,设六桅张六帆,下有数千灵石驱动,前有丹鹤穿云引路,船身刻着万玄院的标志,少年们的笑闹声自舟上传来。

    一道玄梯自舟上延伸下来,穿着深红长老服的人下来对褚峻行礼:“太尊,院长在上面等您。”

    褚峻带着崔元白上了飞舟,下面两层俱是穿着朱红弟子服的学生,半大不大的少年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好奇地对着他们张望,又被旁边的长老瞪回去,喧闹非常。

    来到最上面一层,房门缓缓打开,领路的长老道:“太尊里面请。”

    崔元白紧紧抓着他的手,看向房间里面,只见一名穿着月白长衫束玉冠的青年在沏茶,窗户边上放着个小摇篮,一个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姑娘手里拿着个木偶,弯着腰冲着摇篮说什么,摇篮里便传来小孩欢快的笑声。

    另一边的榻上,两个人正在下棋,一个蓄着须神态安然,另一个——崔元白瞪大了眼睛,看看牵着自己的褚峻,又看看那个正在下棋的白衣仙人,“爹,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身后的门“嘭”得一声关上,牵着他的人却没了声息,连呼吸都直接消失。

    元神合二为一归于元神,褚峻落下枚棋子,看向震惊到要变刀的崔元白,“元白,过来。”

    他一挥袖,将那白衣躯壳收进了纳戒。

    崔元白神色惊恐。

    郝诤哈哈大笑,“你看看,我就说会吓到他吧。”

    冯子章将茶壶放在桌子上,走到崔元白身边笑道:“别怕别怕,一直带你的是太尊的分身躯壳。”

    崔元白目光警惕的望着他。

    江一正抱着宁修走到他面前,“你就是欢欢吧?我们都听太尊说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弟弟啦,这是小山。”

    她拿起宁修的小手冲崔元白晃了晃。

    宁修刚睡醒没多久,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奶声奶气往江一正怀里钻,“啊~唔~”

    姐姐~困~

    完全对新来的成员不感兴趣。

    郝诤捋了捋胡子,慢吞吞道:“你没跟元白说家里还有仨孩子?”

    褚峻:“…………”

    他一路上忙着压制那邪气,只想着赶紧回来将那具躯壳封住,完全将这一茬给忘了。

    褚峻从榻上起身,走到崔元白面前,冲他伸出手,“是我没考虑周全,忘记告诉你,他们是你的兄长和姐姐,还有弟弟。”

    崔元白看到褚峻熟悉的神情,抓住了他的手,躲在了他身后。

    “啊~”宁修被江一正抱着,冲褚峻伸胳膊,“啊!”

    娘亲~抱!

    褚峻伸手将他抱过来,宁修蹬了蹬腿,“啊?啊呀~额!”

    爹爹呢?我好想爹爹呀~娘亲带我去找爹爹!

    他辛辛苦苦说了一长串,褚峻淡淡一笑,“饿了?”

    宁修气得攥起了小拳头,“啊!”

    我要爹爹!

    崔元白抱着褚峻的腿躲在他宽大的袍修后面,衣服后摆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他一低头,就看见一只胖嘟嘟圆滚滚的黄色小奶狗在冲他摇尾巴,“呜汪!”

    崔元白脸色一白,猛地往上一蹿挂在了褚峻的腰带上,声音发颤:“爹!有狗!”

    “哇!”宁修听见“爹”,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宁不为,气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要爹爹!

    “汪汪!”大黄吐着舌头冲挂在褚峻身上的崔元白叫唤,尾巴摇到飞起,“汪汪!”

    冯子章赶忙将小狗抱起来,和颜悦色道:“欢欢别怕,它不咬人的。”

    话音刚落,小奶狗的头猛然变大含住了他的脑袋。

    崔元白:“!!!”

    冯子章一边拽狗头一边在狗嘴里瓮声瓮气道:“意外……唔,它今天可能见到你就比较激动——”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揪住大黄的后颈皮,用上大力气又怕把冯子章的脑袋也扯下来,咬牙道:“大黄听话!快变回来!”

    景和太尊怀里抱着个大哭不止的奶娃娃,腰上挂着个惊慌失措瑟瑟发抖的幼童,脚还被拽狗脑袋的冯子章踩了一下,哭声叫声汪汪声不绝于耳,他一脸木然地打了个响指,连狗带人都突然静止不动了。

    整个房间霎时安静下来。

    郝诤不急不缓地往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眯眯的看向他,“哎呀,这局我赢了。”

    褚峻:“…………”

    郝诤揶揄,“清净道好修?”

    褚峻看着一群孩子满地狗毛,幽幽叹了口气。

    第70章 论道(三)

    宁修被褚峻抱在怀里,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哑着嗓子对褚峻喊:“啊~哒~”

    爹爹~我要爹爹抱抱~

    他已经吃了好多糊糊,睡了好多觉觉,还是没有等到爹爹回来, 他好生气哒!

    褚峻伸手给他把脸上的泪抹掉, 哭得这般凶, 大概是又想宁不为了, 他温声哄道:“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宁修瘪着小嘴,哼唧了一声,转头看旁边的陌生人, “啊?”

    你是谁啊?

    崔元白拽着褚峻的袖子看襁褓里白白嫩嫩的小娃娃,抿着唇神情严肃,还有点紧张,“爹, 他好小。”

    旁边给大黄梳毛的江一正“噗嗤”笑出声来, “你也不大呀。”

    崔元白见那只叫大黄的狗趴在她膝盖上, 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往褚峻身后躲了躲, “姐姐, 能不能……把它拿远一点?”

    江一正拎起大黄来远远地给他瞧, “你看, 多可爱啊。”

    崔元白整个人快扒到褚峻身上, 冯子章刚清理完房间里和身上的狗毛, 将大黄拎过来,“小江你别吓唬他。”

    江一正嘿嘿一笑, 拍了拍手, 问褚峻, “太尊,爹他也去论道大会吗?”

    “嗯。”褚峻点头。

    “那爹他知不知道咱们也会去?”江一正激动道。

    “我没告诉他。”褚峻愣了一下。

    “正好给他个惊喜。”冯子章将大黄放到地上,叹了口气,“小山这两天都想他饿瘦了。”

    褚峻低头看着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儿子,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等宁修被哄睡,褚峻才有时间单独去找郝诤。

    郝诤刚训完两个不听话的小弟子,眼底怒火未消,见褚峻进来,使劲摇头道:“一届比一届难带,还不如宁乘风呢!”

    褚峻弯了弯嘴角。

    郝诤随手设下结界,“小山睡了?”

    “嗯。”褚峻将之前那具白衣躯壳放了出来,“乘风说这具躯壳心口处有一块朱雀刀碎片,我之前全然未察觉,应当就是被那蛊虫包裹住了。”

    郝诤皱起眉,起身看向这躯壳,“照这么看,若当时你真身出来,这刀和蛊虫便会在你心口处,再加上你本就心魔未除……嘶,果然歹毒。”

    “我的元神在躯壳和真身中没感觉到差别。”褚峻沉思片刻,看向郝诤。

    郝诤道:“一丝半点差别都无?”

    按理说,即便是同一人的心魔,在躯壳和真身中也会有所不同。

    “你现在真身上的心魔是强行从宁乘风身上渡来的,这躯壳里蛊虫能引发的心魔是那青光搞得归,二者半点差别都无——”郝诤皱起眉,“你怀疑当年给宁乘风种下心魔的那人和如今这蛊虫的主人是同一个?”

    褚峻点头。

    郝诤神色凝重,“当年你将这心魔渡来,便直接走火入魔,五百年都没能将其彻底祛除,若真是同一人所为,还真不可小觑。”

    褚峻声音发冷,“此人当除。”

    郝诤深谙他做事的风格,委婉劝道:“你现在还有四个小娃娃要养,宁乘风的性子又急,疯起来除了你谁都管不住,可不能冲动。”

    褚峻目光平淡,“自然。”

    他自认现在脾气好了许多,能恐吓就绝不动手,能商量就绝不见血。

    郝诤不怎么确定地看着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将计就计。”

    ——

    论道山位于中州的东北方,东临虚境泽,南面无尽河其地处整个十七州灵力最充裕的灵脉,整座高山拔地而起,踏云而起浮于半空,桂殿兰宫依附山峦之势而建,绣闼雕甍瑰丽磅礴,花树幽石仙气杳然。

    论道山山顶之道场相传是上古时期长生道祖收徒讲道之地,因为被命名为长生道场,自高空俯视而下,横无际涯,云澹生烟,恍惚若见紫气东来。

    只见无数仙鹤火凤引灵舟鸾驾自天边而来,长生道场之上更有数不清的年轻修士在此聚集,似星若鹜。

    也许对于天机榜上的那些天才和各宗门世家的大能们来说,这种集会可有可无,但对于年轻一代尤其是资质普通悟性一般的弟子而言,这无异于是天降的绝佳机缘,哪怕有幸悟得大能所论之道的一星半点,也足矣。

    万玄院飞舟上的小弟子们都跃跃欲试神情激动,虽然万玄院中大能颇多,但这种热闹的大会总是不同的。

    冯子章和江一正趴在窗户上探头去看下面蚂蚁一样的小人,听见舟上弟子们的欢呼声,连崔元白都忍不住好奇,绷着小脸露出半个脑袋去看。

    大黄将身形变大,一边摇尾巴一边探出狗脑袋去看,“汪!汪汪!”

    “好多飞舟和火凤啊。”冯子章感慨。

    “好多人啊。”江一正被冷风糊了一脸,“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一座山。”

    崔元白伸手去够窗户边的云,够了个空。

    “哈哈哈哈!”江一正和冯子章无情地嘲笑他,轮番揉他的脑袋,完全忘记之前自己舔云尝味道的光荣事迹。

    宁修原本正被褚峻抱着玩漂亮姨姨给的小木偶人,见他们都在窗户边上看,顿时也想过去,抓住褚峻的前襟使劲扯,“啊~啊啊!”

    娘亲~我也想看!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风太大。”

    “啊!”宁修表示抗议。

    要看!

    褚峻觉得自己应当做个有原则的父亲,不能溺爱孩子,一挥袖,将所有的窗户都强行关上,这下谁都不许再看了。

    冯子章江一正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崔元白小声地喊:“爹,能开条缝吗?”

    “嗷呜~”大黄壮着胆子过来扯他的袖子让他开窗户。

    “啊~”宁修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想看’。

    十分有原则的景和太尊:“……只许看半刻钟。”

    另一边,宁不为正百无聊懒的靠在鸾车的窗户上看云,余光扫过一叶飞舟,舟上齐刷刷几颗小脑袋往外探,甚至还有颗狗头混在其中,正嘲笑是谁家的孩子这般没见识,目光突然一顿。

    好像是他家的……

    宁不为正待细看,却听小厮禀报道:“公子,藏海楼给咱们安排的院落紧挨着万玄院,那些小弟子们吵闹,可要通知他们换一处?”

    宁不为的目光扫过那飞舟上万玄院的标志,道:“不必。”

    谢酒看向他,“王公子可真是体贴。”

    宁不为放下窗帘道:“越嘈杂反而越不容易引人注目,方便行事。”

    谢酒笑道:“此话在理。”

    待鸾车落在长生道场上,便有藏海楼的弟子前来迎接,“王公子,还请随我来。”

    除了谢酒和几个小厮,宁不为还带着将近二十名王家的子弟前来,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前行,旁边却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这不是王公子吗?”

    另一道相差无几的声音道:“还真是王子濯王公子,我还当时看岔了。”

    宁不为闻声望去,只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正抱着胳膊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这二人身量高挑五官端正,但是穿得却有些邋遢,衣服像是黑色灰色的粗布打补丁摞起来一样,头发也乱杂杂散着,腰间各挂着个大锤子,一人身后还背了把重剑。

    看样子王子濯同他们不怎么对付,宁不为演戏演到底,从鼻腔发出声冷哼,带人面不改色的走了过去。

    “公子,这卫雪松和卫玉泉实在太过分了,要不要找人教训他们?”那小厮自以为贴心地问道。

    宁不为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我来论道大会有正经事要做,少给我添乱。”

    那小厮讪讪退下。

    宁不为心中却有些诧异。

    他之前虽然没见过卫家这对双胞胎兄弟,但也听过他们的名头,卫家擅长炼器锻造,其中尤以一对兄弟资质最为高超,但这对兄弟性格古怪的很,从不接看不顺眼的活计,为此得罪了宗门世家里的不少人。

    没想到这二人竟然也来了论道大会。

    来参加论道大会的客人都由藏海楼统一安排,王家如今在宗门世家录排名第二,待遇自然只高不低,他们被安排的院落也十分宽敞,三进三出,住下二十人绰绰有余。

    谢酒同他交代了几句便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显然是不想有人来打扰自己,宁不为听着隔壁给万玄院安排的院落已经有了人声,便知道郝诤等人也到了。

    他方才好像在飞舟上看见了宁修。

    宁不为看了看面前高高的院墙,许久不见,他还真有点想儿子了。

    可惜人多眼杂,现在青天白日不适合翻墙,还有郝诤那个老头看着,稍微一有动作就容易被发现。

    宁不为只能暂时进了房间,一边监视着隔壁谢酒的动静,一边继续研究那青虫身上的法阵。

    及至半夜,那上百道阵法已经被他破解了将近一半,谢酒那边依旧毫无动静,宁不为终于按捺不住,想悄悄翻墙到隔壁去看儿子。

    他往身上拍了两道匿息符,悄无声息地从窗户中翻了出去,正待要破开万玄院设下的结界时,却见一白衣修士从结界中出来,几步跃上屋顶,可脚步却见虚浮。

    最重要的,这白衣修士他还认识——不是褚峻又是谁?

    宁不为觉得他这状态不对劲,脚步一转,悄悄跟在了他身后。

    褚峻的速度不慢,很快就从来参加论道大会修士所住的院落群中离开,转眼就到了半山腰,道路幽静四下无人,宁不为正想上前叫住他,却见从拐角处转出两个修士来。

    那两个修士看着年纪尚轻,手里还拎着酒坛子,浑身的酒气,只见其中一人目光倏然一顿,“嘶,这是哪来的美人?”

    他的同伴定睛一看,便见前面的修士身姿颀长,白衣胜雪,似乎听见声音,便转身向他们看来。

    二人顿时呼吸一滞。

    “流云朔雪皎皎如月……鸣玉幽兰……”那弟子顿时酒意上头,“瑰逸之姿倾城绝色,旷世秀群!”

    他打了个酒嗝,踉跄向前几步同褚峻见礼,“在、在下寒烟门李渐青,敢问道友……道友如此绝色,怎的三更半夜孤身一人?”

    “不如我们送道友回去。”另一名弟子更大胆些,直接伸手去抓褚峻的胳膊,结果褚峻不知怎么回事,竟站在原地没有要躲开的意思。

    宁不为看得眼睛冒火,冲出去一脚将那两个试图动手动脚的修士踹开,他气得没有收住力道,那两名弟子被踹得撞在了墙上,径直昏死了过去。

    “你怎么回事?”宁不为转身看向他,没好气道:“爪子都快把你衣服扯下来——”

    宁不为话说道一半,便发觉褚峻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他伸手在褚峻眼前晃了晃,“褚峻?”

    紧接着手就被人一把握住。

    褚峻那双清泠漂亮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深邃专注,声音温和地喊他的名字:“宁乘风。”

    宁不为呼吸一顿,暗骂了声美色误人,皱眉道:“你现在情况不对,是不是因为那——”

    “乘风。”褚峻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踉跄,宁不为伸手便将人抱了个满怀,一股极淡的清苦香味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宁不为虽然苦修无情道,但到底还是个男人,何况还同褚峻神交过两次,“温香软玉”在怀,之前解闷看的画册内容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偏偏褚峻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他试图将褚峻推开,清了清嗓子,咬牙道:“你起来。”

    褚峻闻声微微抬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宁乘风?”

    宁不为抓住他的手腕给他探脉,“你怎么回事?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因为那——”

    他“蛊虫”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唇上突然传来了阵温软的触感。

    宁不为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温热的手抵住,冰凉的鼻尖相触,微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同神交完全不同的酥麻刺激让他浑身僵住。

    褚峻缓缓抬起眼来,眸光清明深邃。

    宁不为倏然眯起了眼睛,正要动手,却猝不及防被褚峻的力道带着往后退了几步,整个人被抵在了树上。

    褚峻压住他的掌心的血符,喉结微动,“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