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浮空(十二)

    “宁修的识海进不去。”宁不为紧紧盯着手中的寻人阵, 竭力压下心中的焦躁,“寻人阵也没有反应,应该是被人困进什么阵里了。”

    宁修是玲珑骨所化, 不知道多少人觊觎, 即便他和褚峻已经将玲珑骨的气息的压制住,但是一个天生金丹的小娃娃几乎就是擎等着别人来抢,再加上他神魂本来就不稳……

    褚峻已经将神识扩散到最大的范围,但是浮空境的范围太大了,即便是他的神识也无法完全覆盖,不止是宁修,其他三个孩子也不见踪影。

    崔元白是紫炎刀化身成人,天生不死不灭, 冯子章和江一正再怎么说说真遇到危险也知道跑, 唯独宁修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奶娃娃, 自然更让人担心。

    宁不为接连画了四个血阵,将宁修的小衣裳,崔元白的刀鞘, 江一正的绳子和冯子章用过的小刀给扔了进去。

    那四个血阵顿时犹如活过来一样,不断地收缩变小,化作四道粘稠的血色脉络紧紧吸附在了宁不为的手背上。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正当的寻人手段,邪气四溢且极易反噬。

    褚峻皱眉, 却没有阻止他,反而不动声色地将刚刚封印好的道契给解开了,宁不为身上的血阵反噬顿时一轻,手背上那四道血色脉络顿时变浅了一半, 褚峻的手背上出现了和他一模一样的脉络。

    “你——”宁不为下意识要将那些脏东西收回来, 却被褚峻阻止。

    “找孩子要紧。”褚峻丝毫不介意那些邪气围绕在手腕上, 道:“我们分头找,用道契联系。”

    宁不为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流光飞了出去。

    ——

    大黄一路狂奔逃命,然而它到底是只狗,比不上人类诡计多端,很快就被众人团团围住,它四爪紧紧抓地,呲着牙低吼威胁着众人。

    它周身的威压让众人不敢贸然上前,但同样它也表现地十分焦躁,好像兽类遇到了天敌,不停地喷着鼻息。

    宁修被它裹进了自己蓬松的毛发中护得严严实实。

    “它在害怕!”谢家弟子中有人高声喊道:“趁现在赶紧抓住它!”

    符篆阵法纷纷而落,试图困住大黄,但是却都被大黄敏捷灵巧地躲了过去。

    谢问时跃向高空拦住了它的去路,一剑正劈向大黄的后背,却正是它将宁修藏起来的地方,它猛地躲开却落入了另一名修士的圈套,被一个困兽索正好勒在了脖颈上,那修士口诀默念,困兽索骤然收紧,呲着獠牙凶狠异常的猛兽发出了一声哀嚎。

    宁修察觉到大黄陷入了危险,挣扎着从狗毛中露出头来,便看到大黄被一根粗粗的伸缩勒住了脖子,焦急地将小木剑一挥,一道属于小乘修士的剑气排山倒海而出,不仅将那困兽索一下斩断,甚至将包围着他们的一圈的修士都掀飞了出去。

    即便是谢问时这种化神初期的修士都受了伤,其他修士更不用提,还有几个修为低下的直接重伤昏迷了过去,原本觉得十拿九稳的年轻修士们看着那小孩手里的玩具小木剑,脸上俱是不可置信。

    大黄趁机驮着宁修跳进了旁边的丛林中,散落一地的修士中,有人仍然不甘心地追了上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附着在宁不为和褚峻手背上的两个血阵同时亮了起来。

    是宁修和江一正。

    因为道契的关系,褚峻感受到了宁不为的情绪波动,宁不为焦急之余,甚至有一瞬间的悲恸。

    褚峻愣了一下,找不到孩子焦急可以理解,现在确定了孩子的方位,怎么会……悲恸?

    “宁修用了我随手留的剑气,离我更近,我去找他。”褚峻在识海中对宁不为道:“你去找小江。”

    宁不为顿了顿,才道:“好。”

    褚峻留意到宁不为的反常,留了两分注意力在他身上,便动身去找宁修。

    而另一边,宁修正兴致勃勃地抓着大黄的狗毛,豪情万丈。

    “啊~”

    大黄最厉害啦!

    “汪!汪汪!”大黄却并不像主人那么开心,一边跑一边低吼出声。

    快跑!有坏人跟着!我们打不过!

    “啊呀?”宁修疑惑地转头去看,却发现有人在离自己很近很近的地方,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大黄猛地一蹬后腿,让那人抓了个空。

    宁修看着那个刚才要抓自己的大哥哥,后背突然蹿上来一股冷意,自动藏进了大黄的狗毛里,“啊哒~”

    好吓人哦~

    一柄长剑贴着大黄的后背飞过,竟是想直接将宁修挑了出来。

    “汪!”大黄死死咬住牙,骤然停住躲开那柄飞剑,将宁修藏在了自己的下腹,“汪汪!”

    坏人!大坏人!

    “不过是宁府的一只看门狗。”那人轻轻叹息一声:“何苦阴魂不散呢?”

    大黄呲着牙,浑身的毛都炸开,“汪汪汪!”

    凶手!坏人!

    “唔。”那人笑了笑,“你当年不是不喜欢乘风么?我对你不比他对你来得好?为何如今要拼命护着他儿子?”

    “汪汪汪!汪汪!”大黄情绪激动起来,愤怒地朝他吼叫。

    骗子!坏人!凶手!乘风比你好上一万倍!

    “可惜只有你看见了,该叫你魂飞魄散的……小畜生。”那人低声喃喃,像是在和大黄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但周身的杀意却不似作伪。

    眼看那柄飞剑就要刺中大黄的眉心,那人动作突然一顿,混不在意地笑道:“今天算你们走运。”

    言罢,竟是即刻消失不见了。

    大黄警惕地戒备着四周,而后远远地嗅到了属于褚峻的气息,将宁修叼在嘴里急匆匆地朝着气息的来源跑过去。

    宁修不明所以地被叼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两眼发昏,被褚峻抱进怀里的时候还晕乎乎的,茫然地盯着褚峻,软软糯糯地出声:“啊~”

    好晕呀~

    褚峻将他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放过,并没有发现伤才送了口气,紧接着传话给宁不为,“宁修没事。”

    宁不为瞬间如释重负,但紧接着褚峻便发觉他心情依旧沉重,只是没来得及问,就被大黄打断。

    “汪汪!”大黄咬住褚峻的袖子,拼命地拽着他要往前走。

    褚峻不明所以,这会儿晕乎乎的宁修终于晕了过来,看见褚峻两眼发亮,“凉~啊哒!”

    娘亲!娘亲你终于来找我啦~我可厉害啦!跟爹爹一样厉害打跑了好多人!

    褚峻见他精神很好,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了下来。

    他渡劫进阶九死一生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真是养了个小祖宗。

    “汪汪!”大黄焦急地围着褚峻转圈。

    褚峻低头看向它,“你想说话?”

    大黄甩了甩尾巴,拼命点头。

    褚峻目光微动,道:“我暂时没有办法,不过浮空境中有一物或许可以帮忙。”

    找到宁修,手背上四个血阵便消失了一个,只是剩下的三个还在——宁不为还没找到小江?

    与此同时。

    江一正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阵法,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一睁眼就被传送进了这个鬼地方,看着像是某个地底的洞窟,就靠着几颗会发光的草照明,周围别说洞口,就是连条石缝都没有,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运气能这么不好,竟然落进了个连出口都没有的地方。

    她郁闷了半天找不到出口,回想起宁不为的言传身教,虽然自己吓去了半条命,但还是举起剑来准备自己开出个洞口来,谁知不仅洞口没开出来,反而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机关,原本空旷的洞穴被密密麻麻的阵法填满,在她的宽剑被一个阵法给绞成碎末之后,江一正彻底不敢动弹了。

    她缩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越靠越近的那些阵法,面色惨白。

    她难道就要这么死了吗?

    阵法绞碎了她散在地上的袖子,江一正崩溃地哭出声:“爹救命啊!”

    轰隆!

    一声巨响过后,整个密闭的洞穴轰然而落,剧烈的失重感传来,江一正只觉得自己像块被撞得七荤八素的豆腐,然后和碎石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激起了一地灰尘。

    “咳咳!”她被呛得连连咳嗽,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周围的环境,以为是宁不为来救她了,谁知不仅没有宁不为的身影,反而像是进来了一个更为幽闭阴森的洞窟之中。

    或者更像是某个墓穴。

    江一正盯着洞窟中央那用坚冰做成的棺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哆哆嗦嗦地念叨:“无意冒犯无意冒犯,还请您老人家见谅、见谅。”

    她给自己做好充足的心理建设,才大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打量四周的环境,这洞窟四面都是寒冰,冷意直侵骨髓,而且用寒冰凿出了许多惟妙惟肖的小动物,边上有长明灯燃着,反而将这墓室里的阴寒之气驱散了几分。

    那冰棺两边分别立着两盏明灯,上面罩着可爱的蝴蝶冰罩展翅欲飞。

    江一正再仔细看那棺椁时才发现,这棺椁小巧玲珑,周围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边上依偎着用冰雕刻出来的小猫小狗,最前面还被人刻上了字,只是她站得远有些看不清。

    鬼使神差的,江一正大着胆子走上了台阶,想看一眼躺在冰棺里的人,谁知这一看,将她本就不大的胆子给彻底吓破了。

    冰棺里躺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鲜艳俏皮的小裙子,静静地闭着双眼,脸颊红润,若不是她没有呼吸,眼睫上还覆着层厚厚的冰霜,简直与活人无异。

    但吓破江一正胆子的不是这具鲜活的尸体,而是里面躺着的这个小姑娘——跟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江一正吓得往后踉跄一步,踩空了台阶,正摔在冰棺前面,抬眼就看见冰棺上那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

    宁不为之女江凌之墓。

    “啊啊啊——”江一正万分惊恐地尖叫出声,拼命蹬腿往后退,后背却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哆哆嗦嗦转头看去,却正对上了她爹宁不为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

    江一正眼前一黑,彻底吓晕了过去。

    第92章 浮空(十三)

    江一正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费劲地睁开眼睛,便看见宁不为在看自己。

    “爹啊,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江一正噩梦里全都是宁不为那张冷冰冰准备杀人灭口的脸, 语气悲怆虚弱。

    宁不为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江一正目光惊惧, 接连后退, 哀嚎道:“你果然是假的吧!??爹救命啊——”

    宁不为:“……再嚎就把你扔在这里。”

    江一正立马闭嘴, 看了看周围阴森诡异的墓穴和那个恐怖的冰棺, 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宁不为叹了口气,“你怎么进来的?”

    江一正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小声嘀咕:“假的假的假的我看不见听不见。”

    宁不为语气阴沉:“……江一正。”

    这熟悉的语气——江一正试探地伸出手, 戳了戳宁不为的手背,热乎的, 是人。

    “呜呜呜爹啊!”江一正一把抱住宁不为的胳膊, 原本只在眼眶里转的眼泪汹涌而出, 哭的惊天动地,“吓死我了这是什么鬼地方为什么会有棺材啊啊啊里面那穿着丑裙子的小孩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啊啊啊啊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啊啊啊啊!”

    宁不为的耳朵险些被她嚎聋,木着一张脸看她将眼泪鼻涕糊了自己一袖子, 语气微妙, “这裙子……很丑吗?”

    江一正打了个哭嗝,使劲抹了把脸, 抽噎道:“花花绿绿的丑死了呜呜呜好吓人!”

    宁不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好看?”

    “嗝!”江一正目光惊恐地看着他,僵硬地松开了抓着他胳膊的手, 扭头就要跑, 结果被宁不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我告诉你!我爹是宁不为!大魔头宁不为!你就算幻化成他的模样我也能认出来的!让我爹知道你就完蛋了!”江一正先是威胁, 继而又绝望道:

    “大大大哥我真的无意冒犯!你你你、你就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无辜可怜的小修士!呜呜呜我还不想死!”

    宁不为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问的时机不太合适, 再看江一正快被吓疯的模样,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将几张安神符贴在了她的后背上,将人从墓室里带了出去。

    江一正重新沐浴到了阳光,外加上安神符的作用,整个人才像是活过来一样,盯着宁不为那张熟悉的脸,要哭又不敢哭,“你到底是谁啊?”

    宁不为啧了一声:“你们怎么从飞舟来的浮空境?”

    江一正讷讷道:“小黑的法阵——”

    “蠢死了。”宁不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前走。

    江一正最终还是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就这个嫌弃的语气和不耐烦的神情,是她亲爹无疑了。

    “爹,浮空境是什么地方?”江一正跟在他身后试探问。

    “一个四处乱飘的空中秘境。”宁不为道。

    “爹,你怎么找到我的?”江一正又问。

    宁不为丢给她一截绳子,“寻人阵。”

    江一正手忙脚乱地接过那段绳子,确认是自己常用来晾东西的绳子,疑惑道:“爹你没事收绳子干什么?”

    宁不为后背一僵,转过来盯着她。

    虽然宁不为这冷冰冰的气势很能唬人,但是江一正却直觉她爹在心虚,“爹,最后一个问题,墓室里那个叫江凌的小孩——”

    宁不为抬起手要起诀,江一正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的脑门,大声道:“爹你不能不讲武德仗着自己厉害就随便封印别人的记忆!”

    宁不为眯起眼睛,“谁告诉你这是封印记忆?”

    “太尊教我们的。”江一正骄傲道:“还传授给我们了套心诀!”

    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跟方才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兔崽子判若两人。

    宁不为:“…………”

    好你个姓褚的。

    他的心声通过道契准确无误地传递到了褚峻心里,正抱着儿子准备抓龙的褚峻:“??”

    宁不为浑身一僵,继而若无其事地忽略了褚峻的疑问,开始专心致志训闺女,“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江一正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小声嘟囔道:“可是我真看见棺材上刻着‘宁不为之女江凌之墓’几个大字……那字就跟爹你亲手刻上的一样……”

    宁不为之前心血来潮教她和冯子章画符的时候,偶尔会写注解,虽然她爹的符宛如狗爬让人看不懂,但是字却相当漂亮,她自然印象深刻。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往前走。

    “爹你等等我啊!”江一正小跑着追了上去。

    宁不为一路上都神情凝重不说话,连带着江一正也不敢再问了,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宁不为的袖子,“爹,我不问了,你别生气。”

    宁不为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见她这般小心,心中又觉得不是滋味,“我没生气,那墓室里躺着的小孩……”

    他顿了顿,道:“在四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江一正愣住,“四百多年前?”

    “四百八十年前。”宁不为沉声道:“我——”

    他刚要继续说,手背上属于冯子章的那道血色的脉络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而后隐隐有要断的趋势。

    显然是生机将绝。

    宁不为揪着江一正的衣领将她扔上了飞剑,道:“先去救冯子章,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江一正乖乖点头。

    比起满足好奇心,还是她哥的性命更重要一些。

    ——

    冯子章只记得自己在和欢欢抓小黑,结果一着不慎,就出现在了这座精美的府邸里,属实是摸不着头脑。

    这府邸中的摆设奢华精美,但是形制和材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比起现在的制式更加古朴大气,源源不断的灵力将他包裹住,无比舒适。

    但是冯子章还操心着自己几个弟弟妹妹,只想着赶紧出去找人,谁知不等他从这豪华非常的厅堂走出去,便听一道气势十足的声音突然响起:

    “孩子,我观你骨骼奇清,天资绝佳,可愿拜入老夫门下做唯一的关门弟子?”

    冯子章吓了个趔趄,警惕地看着周围,“什么人?谁在说话!?”

    “吾真身早已飞升上界,此乃老夫留下的一抹传承衣钵的神识。”那道声音说:“你若答应做我关门弟子,这座府邸和老夫毕生所学都会是你的,百年内必然能称霸修真界。”

    冯子章:“……谢谢,不过还是算了。”

    那道声音明显愣了一下,“为什么?你难道不想变强吗?难道不想飞升吗?”

    “呃……”冯子章挠了挠头,语气真诚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我爹一直告诉我们天上不会掉馅饼,而且我资质平平,就想好好活着。”

    运气好已经足够了——这是来自他爹唯一的正面评价。

    坚持活下去就会变强——这是来自太尊的鼓励。

    冯子章虽然脑子不聪明,但是谨记他爹和太尊的话,具体就表现为顺其自然的咸鱼。

    他运气好大概率能活下去,能活下去大概率就能变强,没毛病。

    那声音的主人显然无法理解他这九曲十八弯的想法,有些生气道:“如此难得的机缘拱手相送你都不要!朽木不可雕也!”

    冯子章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祝前辈早日找到自己的衣钵传人。”

    说完就要出门,然而那道大门却在他面前被轰然关上。

    “既然你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冯子章大惊,“收徒弟这种事情还能强买强卖吗!?”

    “无知小儿,能被老夫看上是你的荣幸!”厅堂之中忽然狂风大作,竟是要直接将他卷进内厅。

    这是突然有股力道抓住了他的腰带,将他从狂风之中拽了出来。

    冯子章晕头转向地摔在地上,身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他正要出声,一只柔软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一道传音入他脑海,“道友切勿出声。”

    冯子章睁大了眼睛,便看见一名女子正神情凝重地看着他,而她旁边,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姑娘。

    “在下医仙谷仰千柔。”那女子道:“幸好道友没有听信那老怪的话,此人被困在这阵中多年,就是想找个替身将他换出来,只是对方须得自愿才行,这里都是不愿意而被他残忍杀害的修士。”

    冯子章低头一边看一边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声音猛的顿住,只见周围全都是零碎的骨头架子,而他脚边还是具热乎的尸体。

    很好,他现在知道仰千柔是怎么知道的了。

    “人呢!?快出来!快给我出来!”那道声音逐渐变得癫狂起来,“你逃不掉的!不愿意只有死路一条!出来!”

    冯子章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看向仰千柔,“道友有办法出去吗?”

    仰千柔摇摇头,“我和师侄已经被困在这里一天一夜了,每次试图逃走都会被他发现。”

    仰灵竹抱着自己的小红蛇,“我们可以想办法杀了他。”

    仰千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咱们打不过他。”

    冯子章从纳戒里拿出雪炼甲来,“我们可以暂时藏在这里面。”

    仰千柔感受到这宝物浓郁的灵力,暗道不好,“道友速速收起来!”

    然而她话音未落,那道古怪苍老的声音瞬间在他们背后响起,“好啊,可算叫我找到了!老夫被晏锦舟困在这阵中整整四百八十年!已经受够了!”

    “快跑!”冯子章将仰千柔和仰灵竹往外一推,自己拿着雪炼甲硬生生抗住了对方一击,却因为修为不够,被猛地撞飞了出去。

    “无知小儿!”那人怒吼一声,无数铁锁链自四面八方而出,捆住了冯子章的四肢,竟是生生想要往冯子章的眉心里面钻,想逆天夺舍:

    “你这躯壳正好!哈哈哈哈正好正好!真是天助我也!待我出去一定要将晏锦舟碎尸万段!竟敢将我困在此处这么多年!还有她那徒弟宁不为……我要让她和宁不为生不如死!”

    “嗡——”

    一声佛语自上空传来,自带金光的佛印自空中轰然压下,不管是冯子章还是仰灵竹和仰千柔,都被震得头昏眼花,而那作祟的老怪凄厉地喊叫一声,不知道藏在了何处。

    手执禅杖的僧人自空中缓缓落在了空旷的院子中,他生得眉眼清俊,眉心一点红痣,双目微垂,神情悲悯,巨大威严的法相在他身后显现。

    一半怒目金刚,一半悲天悯人,却丝毫不见违和。

    “阿弥陀佛。”他抬手,对冯子章三人微微垂眸,行了个佛礼。

    仰千柔神情激动,她认出了那稍纵即逝的法相,“您是明桑禅师!?”

    第93章 浮空(十四)

    相传浮空境是数万年前的某位大能飞升时留下来的紫府秘境, 此人修为极其强大,却一直压着迟迟不肯飞升,故而紫府比寻常飞升的修士大上许多。

    斗转星移, 几万年后,这紫府形成的秘境已然成了庞然大物,迄今为止, 十七州的修士们还没能准确测量出它到底多大,有说它只不过二州之大, 也有说几府之数,更有甚者说这秘境囊括了整个十七州, 覆盖在上空与八卦阵遥相呼应……

    浮空境低阶修士根本无法进入,高阶修士就算是能进来也是九死一生,这些说法始终没有得到验证。

    但是浮空境很大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也是为什么宁不为和褚峻如此不择手段找人的原因,若是用寻常方法,等找到人,他们可以直接给这几个孩子收尸了。

    从阵上看, 冯子章离宁不为和江一正并不远,但是宁不为接连用了十几个传送大阵, 也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只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坐落在高山密林之间,和那座巨大的宅院相比,人站在面前仿佛微不足道的一块砖头, 而这宅院四面的院墙上被枯黑的树枝覆盖, 未及宅前便已能感受到浓重的血腥味,阴风呼号间似有无数哭声隐隐传来。

    虽然很不是时候, 但江一正还是忍不住吐槽, 这股阴邪之气跟她爹的那个百骨千鬼阵像是同宗同源不分彼此——

    竟然给她一种很安心的错觉。

    “爹, 子章就在这宅子里吗?”江一正问。

    “嗯。”宁不为转身往她脑门上拍了几张符,道:“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也什么都不要做,记住了吗?”

    江一正紧闭嘴巴,使劲点了点头。

    宁不为往自己身上拍了张符,带着江一正落在了那座府邸的正院里。

    那宅院原本蛛网密布灰尘漫天,但是从他们两个落下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无数嘈杂喧闹的人声由远及近,空无一人的院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院中张灯结彩,红绸遍布,来往的人大多穿着统一下人服饰,然而那些人虽然忙碌,脸上却并无一丝喜气,反而有种阴沉的苍白。

    宁不为和江一正站在他们中间仿佛变成了透明人,一旦碰上就自动绕过了他们。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手中端着茶盘,步履匆匆的往内院走,宁不为跟在她身后,示意江一正跟上。

    两个人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就见那小丫鬟进了内院,敲开了紧闭的院门,被四五个丫鬟迎进了房门内。

    “如何?那严家公子可醒过来了?”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问。

    “醒是醒过来了,只是……”那小丫鬟支支吾吾不肯说。

    “醒是醒过来了,只是那严流光放出话来,说当年定好的是咱们晏家的大小姐晏锦舟,断不会娶二小姐过门!”那小丫鬟生气道:“他以为自己是谁?那么多宗门世家子弟求娶咱们二小姐……”

    这时红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穿着喜服眉眼艳丽的女子面带怒色,“她晏锦舟早就叛出家门,他严流光情深不悔,当初倒是别应下和我的婚事,偏偏今天提出来,他当我晏锦书是什么人!?”

    “小姐息怒!”几个小丫鬟纷纷跪了一地。

    晏锦书将手中的红盖头一扔,提着剑便要出门,一群小丫鬟花容失色,纷纷上前阻拦。

    “小姐万万不可!”

    “小姐!!”

    “二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晏锦书面色一变,手中的剑顿时攥得更紧,冷笑道:“好啊,早不回晚不回偏偏今天回来,她是打定主意让我不痛快!”

    这下谁都没敢阻拦,晏锦书提剑便去了前厅。

    躲在角落里的江一正看向宁不为,用眼神询问:爹,咱们要跟上去吗?

    宁不为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红盖头,带着她一起跟了上去。

    他们紧跟着晏锦书一起到了前厅,只见前厅里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身量高挑,一身黑衣干净利索,半长不短的头发被随意扎在脑后,眉眼锋利,看人的时候却自带三分笑意。

    而她身边站着的那名男子——江一正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那人张口就要说话,被宁不为一把捂住了嘴。

    晏锦舟身边的那个男子和宁不为长得一模一样,不,那就是宁不为,只是通身的气质与现在不同,看着更为严肃沉稳,甚至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江一正拼命点头示意宁不为自己不会喊,宁不为才松开了手。

    而另一边,晏锦书正在义愤填膺地质问晏锦舟,“晏锦舟,你到底什么意思?!”

    晏锦舟笑眯眯地往椅子上一坐,打量了晏锦书一圈,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听说妹妹今日和严流光成婚,我特来道喜。”

    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宁不为抱着刀一言不发,但看表情像是随时准备拔刀杀人。

    “道喜?我看你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吧!”晏锦书拿剑指着她,恨恨道:“严流光昨日受了重伤今日才醒过来,醒来便说非你不娶,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晏锦舟诧异道:“咦?他竟说非我不娶?”

    晏锦书看向她的目光恨不得滴血,“我的丫头亲耳听见的!”

    “啧,看来揍得还太轻。”晏锦舟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不为。”

    “是,师父。”站在她身后的宁不为上前一步,朱雀刀出鞘,冷声道:“剥皮还是抽筋,您说。”

    “啧啧,年轻人别火气这么大嘛。”晏锦舟转了转手上的茶杯,笑呵呵道:“把人给我绑来,我亲口问问他。”

    宁不为应声而去。

    晏锦书面色难看道:“流光受伤果然和你有关!”

    “自然,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晏锦舟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道:“当年你设计陷害我逼我离家,你娘又亲手逼死我娘,爹他坐视不理默许你们母女二人为非作歹,我这心里自然是很不痛快的。”

    晏锦书脸色一变,忙对身后的丫鬟道:“母亲和父亲呢?快把他们叫来!”

    “不用啦。”晏锦舟笑着摆摆手,打了个响指,两道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重重摔在了地上,“我心善,怕你找不到,亲自将他们带来了。”

    晏锦书瞬间面无血色,扑上去看那两具尸体,待看清那两张脸后尖叫出声,“爹!娘!”

    晏锦舟吹了吹手指,懒洋洋道:“喏,怕你认不出来,我特地没伤着他们的脸,不必谢我。”

    那两具尸体浑身上下除了脸是好的,身上几乎只剩了副骨头架子,惨不忍睹,前厅中的下人早已经被吓得四散而逃。

    “晏锦舟你还是不是人!?”晏锦书双目血红,“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有本事冲着我来!他也是你亲爹!你怎能如此丧尽天良!”

    晏锦舟撇了撇嘴,“他亲手剖我的金丹的时候估计没这么想过,你娘一刀一刀把我娘凌迟死的时候也没这么想过,我顶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怎么叫你说得这么难听?”

    她将手搭在椅子上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盯着晏锦书,“书儿啊,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我特意挑你大喜的日子,就是冲着你来的呀。”

    “这份新婚礼物,喜欢吗?”

    她话音刚落,一个被五花大绑穿着喜服的男子就被人从外面扔了进来,鼻青脸肿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流光!”晏锦书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严流光却没有理她,反而神色急切地看着晏锦舟,“锦舟,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喜欢的其实一直都是你!我只是被晏锦书耍手段迷惑了!我愿意娶你,我一直想娶的都是你!”

    “吵死了。”晏锦舟不耐烦地看了宁不为一眼。

    宁不为会意,一脚将严流光踹倒在地,踩住他的脖子,语气阴狠:“闭嘴。”

    严流光立刻不敢再说话了。

    晏锦舟支着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委顿在地心如死灰的晏锦书,“你看清楚这姓严的是什么人了吧?不过——”

    “看清又有什么用呢?你用尽手段想嫁给他,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要遂了你的意。”

    晏锦书面如金纸,自打她一进门修为就被晏锦舟压制得死死的,多番打击之下更是心如死灰,自知今日逃不过一死,咬牙道:“你这般心思歹毒不择手段之人,当年将你逐出家门时爹就不该心软留你一命!你杀父弑母不怕遭天谴吗!?”

    “唔,不怕。”晏锦舟起身,微微笑道:“我就怕自己心里不痛快。”

    “不为,阵布好了吗?”她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点头。

    晏锦舟拍了拍妹妹的头,慢条斯理道:“因为一个严流光你让我四处流亡,让我亲娘不得好死,死真的是太便宜你了,既然你这么想要这个姓严的,我就成全你们——”

    “我要你们二人被挫骨扬灰后,魂魄永远困在这离合阵中,生生世世不得出。”

    晏锦舟顿了顿,突然看向一直沉默着的宁不为,问:“为师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些?”

    宁不为冷着张脸道:“我听师父的。”

    晏锦舟叹了口气,“算了,既然我宝贝徒弟替你们求情,那我就破个例。”

    她咧开嘴冲着晏锦书和严流光一笑,“若想出来,除非你们一个吞了另一个的魂魄,再找个自愿进来的替死鬼,记住,是自愿哦。”

    晏锦舟手里的匕首转了转,“行了,我先剐谁好呢?”

    躲在角落里看着的江一正目瞪口呆,下一瞬眼前突然一黑,那凄厉惊恐的惨叫声变得无比遥远起来。

    她爹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响起:“小孩别看。”

    江一正吓得快哭了,紧紧抓住宁不为的袖子,哆哆嗦嗦道:“爹、爹爹爹,咱们啥时候走?”

    宁不为声音淡定道:“等她剐完。”

    江一正倒吸了口凉气。

    待那惨叫声渐渐消失,江一正的手里被塞了个东西,“这是啥?”

    “蒙眼睛上。”宁不为道。

    江一正摸索着将那好像纱的东西蒙在了眼睛上。

    “睁眼。”宁不为又道。

    江一正试探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片朦胧不清的红和无数模糊不清的巨大锁链,她抓紧了宁不为的袖子,“爹,好多铁链子。”

    “找白光。”宁不为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起:“大胆走,我在边上扶着你。”

    江一正瞬间放下心来,大胆地迈出了步子,很快就发现远处被链条捆住的一团白光,激动道:“爹,我看见了!好大一团呢!”

    “薅下来。”宁不为道。

    江一正大受鼓舞,跑过去抱住那一大团白光,狠狠一薅,只听一声莫名熟悉的痛呼,她整个人就被砸在了地上。

    “小江!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和爹会来救我!”冯子章抱住她的胳膊涕泗横流,手脚并用整个人都扒在了她身上,“呜呜呜吓死我了!好可怕我差一点就死了!”

    蒙眼的红纱散开,江一正发现自己正泡在血泊里,周围是无数密密麻麻带着血色的铁链,链子上串着数不清的骷髅头和尸骨,她脚下是黏腻腥气的血肉,一对惨白的眼珠子飘浮在血泊上和她来了个眼对眼。

    而自称扶着她往前走的、突然变得贴心温柔的爹正高高地站在铁索之上,离了她得有百十丈远,衣摆都没蹭到点灰。

    不仅趟血河还被冯子章糊了一身眼泪鼻涕的江一正:“…………”

    第94章 浮空(十五)

    宁不为十分慈爱地将俩傻孩子拎到了大铁链子上。

    江一正疯狂地往自己和冯子章身上甩大清洁术, 冯子章奄奄一息地被妹妹搀扶着,泪汪汪地望着宁不为,“爹,下面还有两位姑娘……”

    宁不为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阻止, 便听冯子章道:“那二位姑娘之前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我、我不能放着她们不管。”

    救命之恩因果颇重,宁不为不可能说让这傻子别管那两个人, 更何况冯子章口口声声喊他爹, 这因果他多少也得担着,见死不救说不过去。

    宁不为打量了一眼冯子章,他被江一正用大清洁术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连头发丝都冒着香味。

    对着儿子他懒得连哄带骗,提溜住他的领子就将人扔了下去,如法炮制远程引导着冯子章寻人, 最后在一堆烂肉泥里拽出来一大一小。

    江一正再次疯狂地扔大清洁术。

    这一大一小不像冯子章这般自带逆天气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尤其是那大人,心口被一条铁索洞穿,整个人已经了无生气, 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

    “师叔!”那小姑娘断了半根胳膊, 跪在她身边声泪俱下, “师叔求求你不要死, 我是医修,我、我一定可以救你的!师叔!”

    仰千柔虚弱地摇了摇头, “灵竹, 你别哭, 好好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

    仰灵竹使劲擦着眼泪,但是那泪像是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样,不断往外涌出来。

    “……医仙谷满门灭绝……如今就只剩了你一人……我将掌门印和宗门纹交予你,你以后就是、医仙谷的谷主……”仰千柔将一枚纳戒重重放在仰灵竹的手心,咬牙道:“宁帆灭我医仙谷,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灵竹……仰灵竹,你记住,有朝一日,一定要杀了宁帆……杀了他……别让医仙谷断在你手里!”

    仰灵竹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哭一边摇头,“师叔,师叔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师叔……师叔?”

    仰千柔大睁着眼睛,整个人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冯子章见状,也是叹息一声,半跪下来伸手阖上了仰千柔的眼睛,对仰灵竹道:“仰小道友,节哀顺变。”

    仰灵竹攥着手里的纳戒,狠狠擦了把眼泪,往后膝行两步,对着仰千柔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声音悲恸,“灵竹……定不负师叔所托。”

    江一正在旁边看得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悄悄擦眼泪,结果正看见宁不为饶有趣味的目光,愣了愣,“爹?”

    宁不为混不在意,“嗯?”

    “人家死了师叔,好歹别笑得这么开心啊。”江一正用气声苦口婆心地劝她爹,“这样很容易被人记恨的。”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冯子章惊呼一声:“小道友!”

    那仰灵竹竟一时急火攻心悲痛过度昏死了过去,冯子章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冯子章茫然无措地看向宁不为,斟酌开口道:“爹,你介不介意——”

    宁不为:“…………”

    不,他介意。

    自打他从无尽河边醒过来,孩子这玩意儿就开始和他犯冲,甭管大的小的,一沾上甩都甩不开,他清清白白一个大魔头,已经沦落到打架都要拖家带口的地步,传出去恐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他只是想踏踏实实当个魔头,为什么这么难?

    宁不为决定无视冯子章乞求的目光,果断转移话题,“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子章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这里的遭遇说了,待他说到明桑禅师突然出现时,宁不为忽然脸色一变,“你说谁?”

    “明、明桑禅师……”冯子章磕巴了一下,“仰千柔道友是这么说的,那位禅师也没否认,我们本来以为得救了,谁知明桑禅师竟然直接扣住了那老怪,进了什么合阵,还说要那人带路……什么的。”

    “离合阵。”宁不为目光凝重。

    “好像是吧。”冯子章不怎么确定,道:“他们还一直在说一个叫晏锦舟的人,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宁不为冷笑道:“死秃驴还敢找到这里来。”

    他身上凛冽的杀意将冯子章和江一正吓了一跳,江一正和他一起见过晏锦舟的幻象,险些吓去了半条命,现在见宁不为这副要杀人的模样,赶忙道:“爹,咱们要不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你不是说太尊在找小山和欢欢吗?咱们过去帮忙啊。”

    宁不为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江一正大着胆子跟他对视,声音却越来越弱,“实在不行等太尊来了……咱们再打架。”

    她话音刚落,宁不为便听到褚峻的声音从识海传来,“元白和黑龙都找到了,我们在晏府外。”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带着冯子章和江一正从院子中出去,和褚峻汇合。

    宁不为以为这俩大的已经够不省心,结果他刚出大门,就见褚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手抱着哼哼唧唧的宁修,一手抓住条嚎啕大哭的小龙崽,背后还趴着个试图冲龙崽子喷火的崔元白,大黄也不知道抽什么风,围着褚峻激动地汪汪大叫。

    宁不为:“…………”

    想立刻回去找人打架。

    宁不为发誓,褚峻这厮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之前一并被传送过来的躯壳也自动找了过来,褚峻取出他身上带着的飞舟,设了个隐蔽的结界,和宁不为一起将这群不省心的小祖宗们全都塞了进去。

    结界彻底关闭的时候,由于道契的作用,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双倍的如释重负。

    飞舟最大的一个房间,人和灵兽都自动找好了窝,受伤昏迷过去的仰灵竹被放到了榻上,冯子章和江一正在榻前规规矩矩地站好。

    崔元白见宁不为黑着脸,也乖乖站到了江一正旁边,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看向榻上断了半根胳膊的小姑娘。

    大黄老老实实趴在墙根,小黑龙抽噎着将自己盘成一坨,脑袋上还顶着个大包。

    宁修坐在榻上,看看褚峻又看看宁不为,大概是察觉到了紧张的氛围,低着头开始认真玩自己的小人偶。

    人偶真好玩呀~

    “宁修。”宁不为直接点名,指着那条小黑龙道:“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那大白蛋本来是只死蛋,就算是褚峻也做不到起死回生,就凭他们这几个小崽子和条狗怎么可能孵出活龙了,而且这龙和宁修自动结了灵兽契约,谁是始作俑者不言而喻。

    然而始作俑者不仅不知悔改,还负隅顽抗,嬉皮笑脸,只见他咧嘴一笑,歪了歪脑袋,“啊哒!啊~呀~”

    是我和哥哥姐姐孵出小黑来哒!小黑刚才不听话被娘亲打脑壳壳了~我最乖啦~

    宁不为打了个响指,宁修就漂到了他面前,身为一家之主,大魔头声音冷飕飕道:“你认不认错?”

    “啊~呆~”宁修开心地抱住他爹的头,吧唧一口亲在了大魔头的鼻尖上。

    爹爹最好啦~爹爹~

    宁不为:“……撒娇也没用。”

    宁修乖巧地把自己团成一团,自己钻进了宁不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喊他:“哒!哒~”

    爹爹!爹爹~

    突然怒意全消的宁不为:“…………”

    默默松了口气的崔元白冯子章江一正:好弟弟!干得漂亮!

    谁知下一瞬宁不为突然变脸,“以为这样就完了吗?再这样下去你们迟早要惹出更大的乱子,都给我待在船上好好反省!”

    大魔头惨无人道地对众人做出了惩罚。

    冯子章和江一正被罚抄心诀六百六十六遍,崔元白被要求一个月内必须将紫府完全炼化并且没有大人允许不许随便往外掏东西,大黄被扣一半狗粮,至于宁修和小黑龙则被残忍地没收了各自最喜欢的玩具。

    宁不为恶狠狠道:“谁再敢捣乱,我就将他挂到桅杆上晾成咸鱼干。”

    连人带狗乖巧点头,大魔头才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褚峻在旁边优哉游哉地沏茶,适时给宁不为的塞了杯温度刚好的茶,宁不为一口气喝完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他。

    褚峻又给他添了一杯,温声道:“他们已经知错,别生气了。”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他,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哦?”

    ‘求情?’

    褚峻对上他的目光,眼带笑意:“少罚些给个教训便是。”

    ‘再不还给宁修和小黑玩具,又要哭。’

    被他训得蔫头蔫脑的祖宗们看向褚峻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感激,就差抱着大腿喊亲娘。

    一个哭都魔音灌耳,俩崽子一起就是惊天动地。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一副勉强被说服的样子,“唔,有道理。”

    过了片刻之后,宁不为和褚峻十分默契地走到甲板上透气,留着那具躯壳分神看着崽子。

    “府邸中遇到了何事?”褚峻突然开口问。

    宁不为下意识地想糊弄,“没什么事。”

    紧接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道契还没彻底封印,他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褚峻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现在,褚峻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的担忧和关切却是分毫不差地传递过来。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却并不反感抗拒。

    他站在甲板上,身后船舱时不时传出小兔崽子们的笑闹声,身边褚峻安静地和他一起吹着风,没有再继续追问。

    宁不为突然意识到,方才在晏府大门的时候,他并非是真的想提着刀转身离开,一头扎进那血色的离合阵。

    只有见着褚峻和这群吵闹的崽子时,他才好像终于从那些压抑沉闷的往事中抽离,痛痛快快地喘上一口气——

    活了过来。

    第95章 浮空(十六)

    “这里是我师父的墓。”宁不为看着远处的晏府大门, 语气嘲弄道:“她喜欢晏家这座宅子,我便将这宅子搬过来让她看着。”

    褚峻愣了一下,这还是宁不为第一次和他提起过去的事情, 只不过他难免疑惑, “你将你师父的墓……放进了浮空境?”

    通常修士的墓葬会在寻安静偏僻的地方, 好让亡者免受生人打搅, 浮空境虽然大,但终归是个飘浮不定的秘境, 即便十年开一次,进来的修士也如过江之鲫,少不了打搅。

    “她的遗愿,我只照办。”宁不为也想不明白他师父怎么这般想不开,人都死了, 还要选这么个破地方。

    “况且她的尸身在里面,我总不能眼看着那秃驴进去扰她清净。”

    褚峻道:“秃驴?他现在已经进去了?”

    “明桑。”宁不为道:“这墓室中我布下了许多法阵,即便他是合体期, 一时半刻也进不到主墓里去。”

    褚峻仔细回想了一番, 道:“他们和你兄长不是朋友么?”

    宁不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知道?”

    “当年去凡间界游历时碰到过他们。”褚峻回忆道:“那时你兄长他们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却已经很有些本事了。”

    宁不为挑眉道:“十五六岁他们便敢去凡间界游历?”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还被郝诤和宁行远拘着哪里都不许去,想方设法才能偷溜出去玩段时间, 凡间界因果颇重,他从未去过。

    褚峻道:“那时十七州灵气尚且充裕,通往凡间界的入口还没被崇正盟接管,会少许多约束。”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 “崇正盟……”

    他还想再说什么, 褚峻突然道:“有人过来了。”

    只见远处一群修士御剑直奔这晏府而来, 带头的还是个熟人,正是无时宗宗主褚临渊的大弟子沈溪。

    沈溪身后紧跟着褚白和几位其他宗门的长老,再往后就是一众崇正盟弟子。

    “明桑禅师告知的地点便是在此处。”沈溪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我们暂且等禅师的消息。”

    约莫百十来人便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这座府邸之外。

    “咦,晏府不是在轸州梨城么?怎么会出现在浮空境中?”有人疑惑出声。

    “嗐,现在梨城的那个晏家是个当年的小旁支,真正的晏家早几百年前就被人灭门了。”有年纪大的修士出声道:“看这宅子倒像当年那正儿八经的晏府。”

    “可这晏府和玲珑骨有什么关系啊?”

    “明桑禅师既然让我们在此处等,定然有他的道理,耐心等候便是……”

    褚峻将飞舟上的结界设置得十分隐蔽,崇正盟的修士们正好就停留在飞舟下方,宁不为和褚峻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群崇正盟的人聚集在他师父的墓前,还盯着他儿子不放,宁不为面色黑沉,指间黑气缭绕。

    然而下一瞬,手就被人牢牢握住,将那些黑气卷进了袖中。

    宁不为愣住,转头看向褚峻。

    “宁帆也在浮空境中。”褚峻神色认真道:“既然墓中是你的故人,宁帆和他背后之人定然也早有准备,现在崇正盟的人也来到此处,还牵涉到玲珑骨——”

    “不如就让他们狗咬狗?”宁不为神奇地理解到了他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褚峻正色道:“你本该闭关几年好好静养将根基重新筑牢,若是一再透支灵力,现在不觉得什么,待日后渡劫难免落下后患。”

    即便是踏踏实实修炼上去,渡劫时因为之前根基不牢而陨落的修士都数不胜数,遑论宁不为现在好像个刚被修补好的碎罐子。

    这般操心的话乍一听好似在多管闲事,但关切之意却是明明白白放到了宁不为眼前。

    只看他接不接。

    宁不为桀骜不驯最不服管,更讨厌别人束缚,褚峻倒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他能听进去,却听见了一声哼笑:

    “真麻烦——”

    “不过有道理。”

    ——

    “褚信可有消息了?”褚白走到沈溪面前开口问道。

    沈溪看向他,目光冷漠,“褚信原本被严加看管准备押回无时宗定罪,却不知为何师弟你一接手人就跑了?”

    褚白扯了扯嘴角,道:“师姐话里有话,觉得是我将人放了?我的小徒弟也险些被他害死,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将他一剑斩了,师姐这怀疑未免有些太刻意。”

    沈溪的目光从晏府大门前收回来,“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劝师弟还是好自为之。”

    褚白冷笑道:“师姐的嘱托,我定当谨记于心。”

    沈溪不欲同他多言,谁知褚白今日的话却格外多,“不过据我所知,宁不为也来了浮空境,若届时师姐碰上他,可千万不要被杀弟之仇蒙蔽了眼睛,坏了取玲珑骨的大事。”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沈溪面色一沉,攥紧了手中的剑。

    而另一边,扎堆的弟子们中,青丹宗的几个弟子自觉到了最边缘的地方。

    “师兄,这地方的邪气好重啊。”步清皱了皱眉,“咱们等会儿真要进去吗?”

    即墨鸿彩道:“倘若都进去,那便避免不了,防身的法器和符篆都准备好。”

    步清几个弟子恹恹点头。

    “裴道友你——裴道友?”即墨鸿彩拍了一下裴和光的肩膀。

    裴和光好似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笑道:“怎么了?”

    即墨鸿彩将一瓶保命的丹药递给他,“待会儿若是在里面遇到毒气瘴气,可服之调息。”

    “多谢。”裴和光接过那瓶丹药,面露感激之色。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步清和他混得熟了,笑着问他,“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宗门的姑娘?”

    裴和光脸色涨红,赧然道:“没有,没有,步姑娘莫要打趣我。”

    即墨鸿彩见他们二人打趣的模样,显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师妹怕是要过一次情劫了。

    然而不等即墨鸿彩调解两句,人群中突然骚乱起来。

    “宁不为!是宁不为!他抱着个孩子进了晏府!”

    “宁帆也紧跟着进去了!”有人惊呼。

    即墨鸿彩脸色大变,赶忙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裴和光站在他们身边,却是皱起了眉。

    最前面的沈溪更是亲眼看见宁不为抱着孩子进了晏府,想起来之前褚临渊对自己的叮嘱,又瞥了旁边的褚白一眼,当机立断道:“来不及等禅师消息了,玲珑骨就在宁不为手中,大家随我进去!”

    近百名修士闻声而动,如临大敌般涌进了那座恢弘的府邸,只是没人注意到,队伍的末尾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修士。

    化作宁不为模样的躯壳将宁帆引进了离合阵,沈溪和褚白带领着的崇正盟诸人紧随其后也一起入了阵,宁不为和褚峻用了化形术隐藏在人群中,分神一起操控着那具躯壳。

    以宁不为如今的修为还远远不到能分神化躯壳的地步,而且褚峻在论道大会便已经陨落,宁帆理所当然将这躯壳认作了宁不为,对着那躯壳大放厥词。

    “宁不为,你将你晏锦舟埋在这里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回来吧?”宁帆踩在铁链上,脚下是腥臭的血河,他目光落在那躯壳脸上,阴恻恻笑道:“还是说,你不敢回来?”

    宁不为一半的元神在躯壳中,冷声笑道:“我有什么不敢回来的,倒是你,一直跟着我作甚?”

    宁帆的目光落在躯壳抱着的“孩子”身上,笑道:“当年晏锦舟喜欢别人挫骨扬灰,如今自然是该轮到她自己了,你这个徒弟不亲眼看着怎么能行?”

    宁不为压下心中翻腾而起的怒意,嗤笑道:“人死神灭,挫骨扬灰又能如何。”

    “唔,当年你亲眼看你父母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宁帆手中多了对寒光凛冽的铁钩,“是时候帮你好好回想回想了!”

    宁不为正要操控着躯壳对敌,却在准备动手的瞬间被躯壳中另一半不属于自己的元神挤到了角落,夺取了躯壳的控制权。

    离合阵边缘的人群中,宁不为猛然回神,气闷地看向褚峻。

    褚峻目光淡定,“现在还不是打架的时候。”

    宁不为啧了一声,却没有再继续,任由褚峻操控着那具躯壳进了阵法深处。

    与此同时,前面传来了沈溪的声音:“诸位,此处应当是个大墓,大家散开找一找入口。”

    “入口在何处?”褚峻问。

    宁不为挑眉道:“你还真不想让我师父安生?”

    “明桑已经进去,听宁帆的意思他们已经进去过了。”褚峻猜测道:“如果不出意外,里面应该有块朱雀刀的碎片在等着你。”

    “唔,那朱雀碎刀八成还得在我师父身上,拿到碎刀她的尸体就会被挫骨扬灰?”宁不为越说语气越沉,最后声音已经隐约带了杀意。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褚峻道:“崇正盟冲着玲珑骨而来,却找到了你师父的墓葬,里面未必没有宁帆背后之人的手笔,他现在还迟迟没有现身——”

    “这次一定要将他引出来。”

    他话音刚落,宁不为正巧一脚踏进了离合阵的阵眼,一直安静待在他身上的朱雀碎刀急切地震动起来,

    宁不为将定位的血符往碎刀上一抹,那碎刀便径直指向一个方向——

    晏锦舟墓穴的入口。

    第96章 浮空(十七)

    晏锦舟的墓是宁不为当年一手建的, 而且他在里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对里面的阵法烂熟于心。

    但是他四百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也说不好里面的阵法有无变动, 不过他与阵法之间的联系还是在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急着去追明桑的原因。

    明桑现在只闯到了墓室中段。

    “跟紧我。”宁不为对褚峻说了一句,趁着崇正盟的诸人忙于破阵,一头扎进了血海之中。

    褚峻盯着那些腐烂的断臂残肢看了两眼, 最终还是捏了个诀跟在了宁不为的身后。

    进去的一瞬,巨大的吸力陡然袭来, 褚峻刚稳住身形, 就被人伸手扶了一把。

    宁不为见他站稳,便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用诀使出个控火术, 原本漆黑的地方瞬间灯火通明。

    他们身处一间“墓室”中, 说是墓室也不尽然, 这里面贴墙放着张床,边上有张小榻, 还有桌椅和锅灶,虽然简陋,但是很明显这不是什么陪葬品, 倒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宁不为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将那东西捡起来, 是用木头雕刻出来只栩栩如生的小蝴蝶,不过刚才被他踩坏了半边翅膀, 看着有点可怜。

    褚峻打量一圈, 目光落在宁不为的手上, 出声道:“这里没有阵法。”

    “嗯。”宁不为割破手指,而后伸手往墙面上一抹,漆黑的墙面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金光,星星点点连接成错综复杂的纹路,“这是墓中所有的阵法。”

    褚峻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向那些错综复杂的阵法,却发现自己只能勉强看出个大概来,“这些阵法全都是你设置的?”

    “当然。”宁不为拍了张符纸上去,原本平铺在墙上的金色阵法脱落下来,等比例缩小成了无数立体法阵,法阵中浮现出许多颜色不一的光点。

    “这些光点代表着进了阵法的修士。”宁不为给他解释,“在这里可以控制底下所有的阵法。”

    “你打算怎么做?”褚峻问。

    宁不为挑了挑眉,“不是你说要他们狗咬狗么?”

    褚峻愣了一下。

    宁不为抱起胳膊靠到墙上,语气戏谑道:“怎么,你以为我要将他们全杀了?”

    褚峻不置可否。

    和宁不为相处这些时日,他自然了解宁不为的行事风格,若说宁不为没这个心思……

    “我还不想让这些杂碎脏了我师父她老人家的墓。”宁不为轻嗤一声,又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句话说得又轻又模糊,饶是褚峻耳力绝佳也没有听清,“什么?”

    宁不为眯起眼睛盯着他,懒洋洋道:“给咱家孩儿们积点善果。”

    说完不等褚峻开口,他就直起身子走到那些阵法前,一副要认真做事的模样。

    褚峻看着他有些僵硬的背影,眉梢微动。

    咱家?

    宁不为盯着那阵法看了半晌,等那具躯壳引着宁帆进了墓,便在离合阵中动了些手脚,将在里面乱窜的那些崇正盟修士们也放了进来。

    他又在几个法阵上分别添了几笔,头也不回地对褚峻道:“成了。”

    褚峻低头看去,便见阵法中的那些光点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咱们也去凑凑热闹,走。”宁不为冲他挑了挑眉。

    褚峻:“…………”

    说好的不扰亡者清净呢?

    ——

    指路符在队伍的最前面飘荡着,符纸上淡蓝色的火焰将沈溪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这墓道中邪气颇重,尤其是这些随处可见的阵法诡谲多变,十分难缠,完全不像是个普通的墓穴。

    跟在她身边的褚白亦是神情戒备。

    沈溪想起临行前师尊对自己的叮嘱。

    ‘褚白生有异心,趁机找出其背后之人,若有异动,择机除之。’

    她虽向来与褚白不和,各种明争暗斗,但归根结底这是师姐弟之间的不和,沈溪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杀了他。

    可师命难违,何况褚白已经背叛师门。

    褚白似乎察觉到沈溪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她,“师姐一直看着我,可是有话要说?”

    沈溪欲言又止,盯着前面指路符上的火焰,半晌才道:“我记得五百年前你我二人一起拜入师尊门下,现下回想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褚白像是没想到她会提起当年的旧事,怔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道:“当年师姐资质绝佳灵根纯正,乃是天灵之体,反观我是个丙下的杂灵根,若不是机缘巧合师尊又善心大发收了我,我现如今已不知在凡间界轮回多少世了。”

    沈溪垂下眼睛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她很想问问褚白,既然你知道师尊于你恩情颇重,那为何还要背叛师尊背叛整个无时宗?

    眼见有指路符快要熄灭,褚白张开手又从掌心放出几个指路符,哂笑一声道;“师姐生在十七州,当年只是去凡间界游历,我却是自小在凡间界长大,饥荒战事,洪涝瘟疫……放在修士眼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便可顷刻夺走无数凡人的性命,十七州的凡人尚有修士庇护,又有灵力温养,大多能长命百岁,可凡间界的——”

    褚白猛地收住了话头,自嘲一笑,“看来我真是年纪大了,竟被师姐一挑,就伤春悲秋起来。”

    沈溪目光晦暗不明,“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师弟还挂念着凡间界,此次浮空境入口便在梨城,待出去何不再回凡间界一趟?”

    褚白摇头,“五百年凡间界早已沧海桑田,再回去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师姐弟二人正在前面说着话,后面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沈溪循声望去,便见谢家的弟子和青丹宗的弟子打了起来,顿时皱起眉。

    “我过去看看。”褚白目光一凛,转身向后走去。

    沈溪上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不对劲,赶忙转身追了上去,可这墓道狭窄逼仄,待她追上去,褚白早就没了踪影,而原本打架闹事的几个弟子也被周围的人劝解安抚了下来。

    沈溪皱起眉,马上给褚临渊和明桑禅师传去了信。

    褚白跑了。

    ——

    明桑看着面前的冰棺,虽然明知这只是某个阵法中的幻象,目光却还是落在了里面躺着的人身上。

    冰棺里的女子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衣袍,身形清瘦,五官却较寻常女子锋利迫人,好像随时要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晏锦舟死的时候只有一百二十五岁,这个年纪放在修士里,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的年纪。

    她和宁行远一个聪明绝顶一个资质卓绝,却都早早陨落,倒应了当年他们说的天妒英才这句玩笑话。

    “秃驴!”一道冷喝头顶响起,紧接着便见一个抱着孩子的玄衣男子冷冷盯着他。

    明桑的目光从他怀中的孩子身上扫过,落在了他脸上,对着男子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宁施主。”

    即便只有一半的元神在这躯壳中,宁不为的目光对上他也不和善,“你还好意思来见她?”

    明桑微微阖眸,“前尘旧事,贫僧早已放下。”

    宁帆破开阵法紧随而至,看到明桑禅师在这里丝毫不意外,目光嘲弄道:“你们人倒是来得齐全,是要送晏锦舟最后一程么?”

    明桑闻言看向宁帆,“宁帆?”

    宁帆阴阳怪气道:“难得禅师您还记得我,倒教我受宠若惊了。”

    “这么多年竟是你一直在背后作乱。”明桑面色微沉,“从前倒是小瞧你了。”

    宁帆抚掌大笑,“被你们当年都不正眼看的小人物耍得团团转,真该叫桑云和褚临渊也一起来看看!不过没关系,很快你们就能聚齐了,一起下去陪晏锦舟这个自作聪明的糊涂蛋——”

    “噌!”长剑出鞘,却是直指宁不为。

    只见他们身后多了数百名崇正盟各大宗门世家的修士,齐齐站在了明桑背后。

    沈溪盯着冰棺前的宁不为,对明桑道:“禅师,我们来助你!”

    明桑的目光却是紧紧锁在宁帆身上,“你说送晏锦舟最后一程,是什么意思?”

    宁帆古怪地笑了一声:“这你就要问问晏锦舟的好徒弟宁不为了!”

    言罢,竟想伺机而退,宁不为果断将躯壳的控制权还给了褚峻,褚峻将太极印裹进了宁不为的阵法之中,将宁帆的退路断了个干净。

    宁帆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惊疑不定地看向宁不为,只是他离开的时机转瞬即逝,现在没能及时离开,明桑自然不会放过他,禅杖当空而起,直冲宁帆眉心而去。

    “阿弥陀佛,今日你休想离开此地!”

    宁不为和褚峻一起操控的躯壳也被沈溪等人堵住。

    “魔头,将玲珑骨交出来!”

    宁不为打量着崇正盟这些人,同褚峻在识海中交谈。

    ‘你猜那人会不会藏在这些人中?’

    ‘会。’褚峻道。

    ‘为何如此笃定?’宁不为疑惑。

    ‘宁修落单时,曾有人想对他下手,那人的气息微渺时隐时现,修为深不可测。’褚峻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现在又出现了。”

    宁不为眯起眼睛,目光扫过这近百名修士,操控着躯壳将“孩子”往前襟里一裹,手里多了把朱雀窄刀,语气嚣张道:“一块破骨头而已,有本事就来拿!”

    第97章 浮空(十八)

    躯壳抱着“孩子”将所有人都引到了一处, 趁着众人在斗法,宁不为和褚峻混进了人群中。

    宁不为的真身混在一堆符修中抬手起阵,对褚峻道:“借你的太极印一用。”

    褚峻轻车熟路地将太极印隐藏进他的阵法中, “四象六合阵?”

    “四象六合的变阵。”宁不为的手背上生出一条粗壮的血色脉络,脸上浮现出阴恻恻的笑容, “我就不信找不出他来!”

    他将那脉络生生从手背上生生撕下来,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前面的躯壳吸引, 将那脉络重重拍在了地上。

    那脉络一落地宛若生根变成活物一般,无数细小的血线如同炸裂的蛛网般飞速蔓延缠绕住了每个人的脚腕,宁不为凝神闭眼,迅速而仔细地感受着每道血线细微的差别。

    片刻过后, 终于在一处感受到了阻滞,宁不为猛地睁开眼, 五指成爪将那血色脉络一收。

    宁不为冷笑一声看了过去,结果发现竟是群“熟人”。

    青丹宗的即墨鸿彩和步清几个,还有之前在乐源城帮忙救桑云的裴和光。

    宁不为正要细查,谁知那血色脉络竟被人生生截断, 四象六合阵的变阵开始发生变化, 逐渐生出反噬之意, 陡然间杀机立现。

    褚峻当机立断用太极印将宁不为包裹了个严实,两个人隐藏其间, 将那反向寻人的血色脉络截断在外。

    宁不为还是第一次碰见能和自己斗阵斗起来的修士, 可见对方在阵法方面的造诣绝不亚于他。

    他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敢用活人斗阵,可对方看起来下定决心要拉所有人下水,他如今若是不接, 那阵中所有人就都得死。

    包括对方和宁不为自己。

    此阵非斗不可。

    双方斗阵斗得架势逐渐变大, 在阵中被悄无声息用血线连起来的众人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看着自己手腕上蔓延缠绕的血线, 使劲地揉搓,却发现这东西像是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好阴邪的术法!这东西会吸人的灵力!”有人惊呼出声。

    沈溪发现自己的脚腕和手腕上同样多了几根细细的血线,试图将其逼出,却毫无用处,反而加快了这血线的蔓延。

    她手中掐诀,神识疾出,面色突然煞白,强装镇定道:“有人在墓道中斗阵,大家切勿轻举妄动!”

    她声音不大,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墓室中一片死寂,就连宁帆和明桑禅师也及时收住了手,各自看着蔓延到手心的血线,面色凝重。

    “沈长老,您是说……有人在用我等斗阵?”谢问时脸色难看极了,她看着蔓延到指尖的血线,深吸了一口气,“可据我所知,且不说如今阵修罕见,能修到斗阵的程度的阵修更是闻所未闻——”

    “遑论用活人斗阵。”

    一年长的修士神色难看道:“活人斗阵如同对弈,无论哪方输赢,注定会有一半人会死。”

    可谓阴损到了极点。

    “宁不为!一定是宁不为!”有年轻的修士愤怒地叫嚷起来,对着高处抱着孩子的躯壳怒目而视,“卑鄙小人!”

    此话一出,众人觉得甚有道理,谁不知道宁不为玩阵玩得炉火纯青,一手符术更是已臻化境,何况这般阴毒的法子更是符合这魔头一贯的作风。

    谁知躯壳长袖一挥,露出手腕上的血线来,道:“我亦在阵中,何况,斗阵须得有两方,若真是我在斗阵,那另一方又是何人?”

    众人顿时由愤慨变成了惊疑不定。

    沈溪出声道;“他说得有道理,宁不为手上也有血线,应当不是斗阵之人,而且斗阵讲究人不离阵,真正斗阵的人应该就藏在我们中间。”

    “活人斗阵唯有双方同时停下方可所有人存活。”明桑禅师开口道:“斗阵之人一定会移位,大家站在原地勿动。”

    “若有两人同时动作,即刻击杀破阵。”

    在场数百名修士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看向周围人的目光顿时都戒备警惕起来。

    宁不为看着褚峻操控那躯壳说出那番话有些惊讶,抽空看了旁边的褚峻一眼。

    褚峻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识海传声道:“斗阵之事非你所起,而是被逼入阵,他们既然问了,我便帮你说清楚。”

    虽然过于简单粗暴,直接将他从里面择了出来。

    宁不为勾了勾嘴角,开始专心和暗处那人斗起阵来。

    对方隐藏在暗处,他也隐藏在了暗处,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位置,只看双方谁先沉不住气。

    半晌后,死寂一片的墓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碎裂声。

    众人神色一凛,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安静被放置在中央的冰棺一点点碎裂开来,最终“咔嚓”一声,那精美的冰棺四分五裂,里面安静沉眠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本就僵立着不敢乱动的众人顿时更僵了。

    那尸体坐着沉默片刻,又缓缓地躺了回去。

    不等众人松口气,一道轻佻带着笑意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哪里来得群小王八犊子,敢来扰老娘清净?”

    话音刚落,无数血线自墓道上空纷纷而落,不等人群反应,那些血线便将所有人给缠绕了个结实。

    原本操控着阵法和暗处那人斗得你死我活的宁不为脸色一变,心中暗道不好,却来不及变阵,整个人都被那蠕动的血线包裹缠绕住,褚峻伸手欲将他扯出来,谁知那血线愣了一瞬,竟直接将褚峻也缠了进去。

    宁不为的声音从识海中传来,“家师脾气不太好,记住千万别硬闯。”

    这血线比宁不为用来斗阵的血线不知道粗了多少倍,而且血煞之气异常浓郁,还带着无数阴气,像是要将里面的包裹住的人拽入无间地狱。

    原本斗阵的双方被同时打断,按照常理斗阵结束,谁知宁不为收线时却异变陡生,他在躯壳和原身中各一半元神竟是隐隐有断裂之势。

    宁不为当即想要将躯壳中的一半元神收回,褚峻果断出手帮忙,谁知在两半元神合二为一的瞬间,包裹着二人的血线骤然收紧,面前的空间骤然扭曲,又即刻恢复平静。

    ——

    宁不为看着面前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珠子,上面刻着个小小的“晏”字。

    他伸手将那圆珠子拿过来。

    ‘晏家有一不外传的秘术,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即便被人搜魂也不会被搜到,哪怕真身死后千年,被封存的记忆依旧可观。’

    ‘只不过届时谁能看,还是记忆的主人说了算。’

    ‘自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我自然也有……哈,当然不是留给你这个孽徒的。’

    晏锦舟死前的话适时在宁不为耳边响起。

    不是说不给他看的么?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伸手点在了那颗小圆珠子上,眼前便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水镜,几段独属于晏锦舟的记忆在里面缓缓浮现。

    *

    晏锦舟蹲在河边,里面倒映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少女的影子,她嘴里咬着根发带,正眉头微皱试图将头发束得高一些,然而总有那么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让她前功尽弃。

    “啧。”她将手一松,用发带将头发胡乱扎在了脑后,身后传来了道娇俏的女声:

    “锦舟,行远回来啦!”

    晏锦舟转头望去,是年纪尚轻的桑云,看模样也是十五六岁,看上去活泼可爱,全然没有如今沉稳安静的模样。

    晏锦舟起身拍了拍手,声音戏谑,“哟,我还以为他看中了凡间界哪家的姑娘不舍得回来了。”

    桑云亲密地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道:“才不会呢。”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周围是掉光了叶子的枯枝和破败的农舍,拐了个弯之后,便见到三个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一个穿着灰色的僧袍清俊和尚,一个穿着无时宗白衣墨纱的英俊弟子,还有个一身玄衣风度翩翩的公子,却正是明桑褚临渊和宁行远。

    只是年纪都不大,五官尚显稚嫩。

    “你俩来得正好,现在行远已经回来了,咱们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启程回十七州。”褚临渊见她们过来,便开口道。

    晏锦舟扫了明桑一眼,道:“什么时候都行,我随意。”

    桑云道:“我也是!不过行远,你脸色这么差,真的没事吗?”

    宁行远摇摇头,脸上没多少表情,“我没事。”

    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说起来,你这三个月都不见个人影,我们几个找你都快找疯了,你去哪儿了?”

    宁行远闻言神色更沉重了些,却道:“我那天在研究回春阵,结果阵法出了些问题,受了重伤,被里面的传送阵送到了个不知名的小村落里,在里面养了许久才醒来。”

    褚临渊道:“还好有惊无险,行远,这里是凡间界不是十七州,你在这里研究阵法实在危险。”

    宁行远点了点头,“下次不会了。”

    桑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没事,褚临渊都快吓疯了。”

    褚临渊头疼道:“我将你们带出来自然得全须全尾带回去,要是他嘴宝贝的得意门生出了事,郝诤那个老古板非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晏锦舟十分不给面子地笑起来,“瞧你这点出息。”

    褚临渊不服气道:“有朝一日你进了万玄院就知道郝诤的厉害了。”

    晏锦舟耸耸肩膀,“我当散修当习惯了,才不喜欢被人束缚,这不能干那不能干,条条框框变成个小古板——”

    她戏谑地撞了撞明桑的肩膀,“嗐,小和尚,你说是不是?”

    明桑捻着手里的佛珠,双目微阖,“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明桑。”

    那边褚临渊还在和宁行远说些什么,晏锦舟却只逮着明桑说话,坏心眼道:“那你说你自己是不是小和尚?”

    明桑睁开眼睛,表情看上去有些气闷,但还是坚定道:“贫僧法号明桑。”

    晏锦舟大大咧咧地搂住他的肩膀,很没良心地笑道:“生气啦?那我不叫你小和尚,叫你小光头?”

    明桑不知是气得还是恼得,耳朵梢通红,想躲开她的胳膊,“男女授受不亲,晏施主自重。”

    奈何晏锦舟修为比他高,胳膊像是黏在了他肩膀上怎么也甩不开,促狭道:“你叫我声锦舟我就自重。”

    明桑气得瞪了她一眼,晏锦舟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来,然后被桑云给拽了回来。

    “明桑他是佛修,你别老跟他过不去。”桑云拽着她小声道。

    “我就是见他可爱逗逗他。”晏锦舟从善如流地将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像是浑身没有骨头,又将目光落在了宁行远身上,“宁行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宁行远闻言看了过来,倒也坦诚,“有件事情想回十七州确认一下。”

    只是他显然无意多言,几个同伴便没有再多问,商量一番过后,便决定明日一早回十七州。

    是夜,五个人围坐在一起烤火。

    晏锦舟坐在明桑旁边,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他,“小和尚,等回十七州咱们就分开了,说不定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呀?”

    明桑原本默默念经,闻言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瞳孔里映着跃动的火苗和晏锦舟的笑脸,神色认真道:“散修没有宗门家族庇佑,修道艰难颇多,还望晏施主珍重。”

    晏锦舟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出了声:“是呢,我们散修生活可艰难了,拼死拼活找到的资源动不动就会被人抢走,小和尚,要是以后我混不下去了,就去寂庭宗找你好不好?”

    明桑怔住,缓缓皱起眉,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和茫然,“你要……出家做佛修?”

    晏锦舟被他一噎,继而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这是怎么个理解哈哈哈我才不要出家跟你凑成一对小光头呢哈哈哈哈!”

    明桑脸色涨得通红,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默念佛经,不管晏锦舟再怎么逗他都坚决不再说话了。

    晏锦舟摸了摸鼻子,一本正经地问桑云,“明桑他是不是生气了?”

    桑云一脸无奈,“祖宗,你可少说两句吧,再逗下去小心明桑把你当妖魔给收了。”

    “嗐,他又打不过我。”晏锦舟骄傲道:“你们这几个也就宁行远能勉强和我打个平手。”

    这话桑云倒是没有反驳,低声道:“行远他好像心情不太好,今晚你还是不要和他切磋了。”

    “有道理。”晏锦舟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揪着褚临渊切磋了一场,将无时宗的首席弟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心满意足地找了个地方睡了。

    褚临渊愤愤不平,“晏锦舟你是不是故意逮着我脸揍?”

    “啊我睡着了我听不见。”晏锦舟打了个哈欠,敷衍得捂住了耳朵。

    “迟早有一天我要打败你!”褚临渊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嗡嗡作响,“天灵之体很了不起吗?等以后我当了掌门无时宗绝对不收天灵之体的徒弟!行远?宁行远你干什么去?”

    晏锦舟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只看见宁行远匆匆离开的背影,然后就抱着胳膊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五个人一齐来到了回十七州的入口,然而却碰上了意外,一只庞大的异兽盘踞在入口,见到他们几个毛孩子,愤怒地冲他们吼叫。

    这异兽生着满口獠牙,耳大面青,六条粗壮的腿上拴满了铁链子,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血红咒文,看起来就十分不好惹的模样,它身躯格外庞大,将入口堵得严严实实,便是想偷偷溜进去都不成。

    宁行远祭出朱雀刀,对褚临渊等人道:“看来咱们只能将其收服才能回十七州了。”

    晏锦舟双手掐诀,面前浮现出无数阵法,发自内心的愉悦,“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来吧!”

    五个人虽然年少,但能出十七州入凡间界闯荡,修为自然都不弱,宁行远刀法精湛,褚临渊剑术绝佳,两人刀剑配合直冲那异兽而去;

    晏锦舟御剑于高空,用阵法将那异兽的行动控制得死死的,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前面二人;

    明桑低念经文,佛珠脱手而出,将那肆虐的血色咒纹结结实实打了回去,桑云在一旁找准时机,长鞭出手,咔嚓一声锁住了异兽的脖颈。

    那异兽没想到几个小孩竟然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双瞳赤红六脚抓地,猛地挣开束缚,将几个人统统撞飞了出去,朝着几人愤怒地大吼一声,然而这一声还没吼到底,就被人一掌拍在了脑门正中,整只兽晃晃悠悠原地绕了两圈,轰然倒在了地上,掀起了满地灰尘。

    寂然无声中,有人御剑悬于高空,一袭红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襟袖间如火欲燃,清姿卓绝引人注目,然而眉梢眼角都带着股疏离冷意,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淡淡地扫了倒在地上的几人一眼,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径直进了入口。

    尘埃落定。

    晏锦舟猛地回神,两眼放光看向旁边的明桑,“小和尚,刚才那个红衣大美人是谁家的?”

    “不认识。”明桑硬邦邦地道:“而且他身上不是红衣,是白衣服被血给染透了。”

    旁边的褚临渊一副见鬼的表情,“方才那人……好像是我们师叔祖。”

    “诶?”桑云好奇道:“你们那位师叔祖不是常年在外游历吗?竟然还到凡间界来了?”

    宁行远皱眉,“他身上的血煞之气很浓。”

    褚临渊摸了摸鼻子,“师叔祖他老人家修杀戮道的。”

    晏锦舟十分感兴趣道:“你怎么管大美人叫老人家,多不礼貌,他多大了?”

    “四百多岁近五百岁了吧?”褚临渊不太确定道。

    “哦,那确实是位老人家了。”晏锦舟顿时兴致缺缺地撇嘴。

    明桑打断了他们的讨论,“这异兽该如何安排?”

    那庞大的异兽被师叔祖一掌拍晕,脑袋上起了个大包,一只爪子捂在脑门上呜呜咽咽地哼唧着,小眼睛上还挂着两滴泪要掉不掉。

    宁行远等人:“…………”

    “此等异兽留在凡间界不妥,还是带回十七州为好。”宁行远从纳戒中拿出一枚缚兽圈,扣在了异兽的一只脚上。

    “你能听懂人话么?”宁行远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那异兽捂着脑门委屈地点点头。

    “变小一些跟我们回十七州。”宁行远道。

    因为缚兽圈的关系,那异兽不情不愿地缩小了身形。

    晏锦舟痛苦地捂住眼睛靠在明桑肩上,嚷道:“不行不行,太丑了,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丑的东西!”

    桑云对那异兽道:“你变可爱一点呀。”

    那异兽冲她呲牙,被褚临渊一拳头砸在了脑袋上。

    此时一条农家小土狗正巧路过,看见着六条腿的怪物,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开。

    那异兽转了转眼珠子,照着那小土狗的模样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大土狗。

    “狗没这么大的。”晏锦舟一直靠着明桑,明桑上前一步躲开她,神色认真的对异兽说话,“你再变小一些。”

    那异兽不耐烦地喷气,变成了寻常狗的大小,越想越气,对着宁行远吼了一声,可叫出来的声音却威严全无。

    “汪汪!”

    宁行远拍了拍它的头,“宁府正好缺个看门的,就你了。”

    “汪!”异兽顿时大怒,一口咬住了宁行远的手不放。

    “行远!”

    “快松嘴!”

    “哟都变成狗了还这么凶?咱们不如吃了它。”

    “阿弥陀佛,不可。”

    “罢了,先回去。”

    有人拽宁行远的手,有人揪狗尾巴,有人怒打狗头,还有在旁边念经企图感化狗的,几个人对着一只狗吵吵嚷嚷,宁行远一脸无奈,连人带狗拽着一起进了回十七州的入口。

    “宁行远!”一句细微的喊声从几人后面传来,奈何一堆人吵嚷着没听清楚。

    晏锦舟拽着狗尾巴落在最后,茫然地转过头去,然而入口已经关闭了大半,只看到半个模糊的身影。

    第98章 浮空(十九)

    画面一转, 竟变成了巽府宁城的画面。

    晏锦舟旁边是看上去成熟不少的明桑,同现在相比较容貌并没有多大差别,但看眼神年纪也不算大。

    “难得你找我一次,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晏锦舟兴致盎然地看了眼热闹的摊位,又毫不避讳地去挽明桑的胳膊, 被明桑不着痕迹地躲开。

    晏锦舟撇撇嘴,拽住他的袖子不撒手,“和尚, 赶紧说什么事,我很忙的。”

    明桑垂眸道:“是行远找你。”

    “啊。”晏锦舟顿时兴致缺缺,拽着他的袖子站在原地不肯走了,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就说你不可能主动来找我。”

    明桑神色认真道:“晏施主, 这几十年你每年都来寂庭宗,这次也是——”

    “你再多说一句我以后就再也不去找你了。”晏锦舟凶道。

    明桑:“贫僧——”

    “割袍断义彻底绝交的那种。”晏锦舟语气中带上了威胁。

    “…………”明桑果断沉默了下来, 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袖子, 将人带到了宁府。

    澹怀院外, 一只大黑狗懒洋洋地趴在门口晒太阳, 见他们两个来,十分敷衍地“汪”了一声, 换了个面儿继续晒。

    “嘿这狗。”晏锦舟松开拽着明桑袖子的手, 想要去揪狗尾巴, 被明桑抬手一挡。

    “临渊和桑云也在。”明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见他们吗?”

    晏锦舟的注意力顿时从狗身上移开, 跟着他进了院子。

    院子的空地里种了大片的九叶莲, 呜呜泱泱一片天青色, 晏锦舟诧异道:“不愧是宁家的人, 把九叶莲当花种。”

    她刚说完, 便见九叶莲最茂盛的地方耸动了一下,从里面露出个小脑袋来,晏锦舟震惊道:“几年不见宁行远竟然连儿子都有了?”

    九叶莲中那小孩生得白白净净,就是眼神有些空洞,面无表情看着有点瘆人,那小孩看了他们一眼,伸手薅了片花瓣塞进嘴里,又消失在花丛里。

    “是行远从旁支带回来的小孩儿。”桑云在站在连廊下,闻言笑道:“可爱吧。”

    晏锦舟抽了抽嘴角,“还成。”

    她最烦小孩了。

    桑云道:“你们快进来吧,行远他俩在里面呢。”

    晏锦舟和明桑随她一起进去,进门前晏锦舟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巧对上那小孩的眼睛。

    晏锦舟恶劣地冲他做了个鬼脸,把小孩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花丛里,自己愉悦地笑出了声。

    “他胆子小,你别吓唬他。”宁行远慢悠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晏锦舟稀奇道:“养狗养藤也就算了,你现在连孩子都养上了?”

    一条绿色的藤蔓从宁行远的袖子里冒出头来,打量了周围的人一圈,又兴致缺缺躲回了宁行远的袖子里。

    宁行远示意他们坐下,五个人围坐在一起,渡鹿在旁边给他们上茶。

    宁行远对渡鹿道:“出去看着乘风吧。”

    渡鹿闻言点了点头,端着茶盘往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将门一并带上。

    见几人都神色凝重,晏锦舟随手从果盘中捡起串葡萄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你们干嘛呀?怎么都一脸沉重?”

    “前段时间我和行远明桑一起去暗域历练时,发现整个十七州的八卦大阵出现了松动,整个十七州的灵力正在缓慢消失。”褚临渊神情凝重道。

    “行远与我合力推算,十七州的八卦大阵顶多再坚持五百余年便会失去作用。”桑云一脸担忧道。

    晏锦舟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不是,既然如此那赶紧上报你们的家族和宗门,让他们想办法解决啊。”

    宁行远摇头,“宁家、无时宗、寂庭宗还有藏海楼我们都告知了,但是不管他们去暗域调查还是合力推算,都显示十七州的八卦阵没有问题。”

    晏锦舟沉默片刻,“……你们推算错了?”

    各宗门世家的长老大能们总比他们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强,谨慎一些的自然要去查看,但是和他们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训斥了他们几句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而且各大宗门世家里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件寻常事都能来回扯皮许久,没真到那个份上,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褚临渊在人情世故方面倒是看得比他们清楚,“咱们修为高,但资历过于年轻,说的话实则没多少人能听进去。”

    “而且我和行远几个又一起去了暗域,联手推算了许多遍,但得出来的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桑云苦恼道。

    “哦。”晏锦舟囫囵咽下颗葡萄,道:“就是你们确定再过五百来年,十七州要完。”

    褚临渊眼角一抽,“……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晏锦舟虽然嘴上说他们推算错了,但是这几个人本事有多大她心里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么多年。

    而且桑云体质特殊可通晓万事万物,宁行远又是得天独厚的罗天灵体,二人合力推演的结果出错的可能性极低。

    晏锦舟给旁边的明桑递了颗葡萄,明桑低头看了葡萄一眼,剥开葡萄皮又递回到了她手里。

    晏锦舟盯着手里的葡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心情愉悦起来,“那你们打算做什么?”

    宁行远将一个小木盒放到了桌子上,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块晶莹剔透的骨头。

    “半年前浮空境在轸州梨城附近开启,我在里面发现了它。”宁行远将那块拇指长的骨头取出来,“此物名唤玲珑骨,可活死人肉白骨,内里生机不绝。”

    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绿藤伸出一片小叶子轻轻碰了碰玲珑骨,原本叶子稀疏的藤蔓几乎瞬间生出了许多嫩芽。

    “这岂不是和你自创的回春大阵有异曲同工之妙?”晏锦舟盯着那骨头道:“都能复活死人什么的。”

    宁行远摇头,“回春阵虽然能复活亡者,但是所受限制条件颇多,稍有不慎便会失败,而且归根结底,回春阵是依附灵力运转将原有的生机恢复,此消彼长且消耗颇大,

    但这玲珑骨不仅能复活亡者,甚至能直接让本就是死物的东西活过来,凭空创造生机……”

    几个人的表情随着他的话愈发凝重。

    晏锦舟更是直言不讳,“你竟敢直接将这玩意儿从浮空境里带出来,怕不是嫌你们宁家过得太安生。”

    宁行远的回春大阵在十七州已经够惹眼了,若不是宁家势力颇大,宁行远本人又资质逆天,不到百岁修为已近小乘,将觊觎回春大阵的那些人震慑地不敢轻举妄动,否则早就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玲珑骨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恐怕没几个世家宗门能沉住气的,毕竟就算当世大能,谁不想凭空多几条命出来?

    宁行远道:“我自然知道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但若是用来修补八卦阵却正好……”

    “若八卦阵支撑不住,不止十七州,与十七州相连的凡间界恐怕也浩劫难逃。”褚临渊忧虑道:“可仅凭咱们几个和玲珑骨恐怕远远不够……”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话里话外都是想着整个十七州的安危。

    晏锦舟听他们讲各大世家宗门盘根错节的势力听得头昏脑涨,伸了个懒腰道:“你们继续商量,我出去透透气。”

    比起玲珑骨和十七州的安危,她更希望明桑能再给剥个葡萄,但显然和尚不乐意,她从结界出去推开门,便看见宁行远那个叫渡鹿的小徒弟。

    “哎,那小孩儿呢?”晏锦舟打了个哈欠,往九叶莲丛里张望。

    “乘风少爷回房间了。”渡鹿微笑道。

    晏锦舟对渡鹿观感还不过,听话懂事还感眼色,简直是她收徒弟的理想人选,玩笑道:“你觉得宁行远对你怎么样?他要是对你不好,你不如跟着我当我徒弟?”

    渡鹿无奈笑道:“您莫要玩笑,师父他……待我极好。”

    晏锦舟觉得他这个停顿很有意思,戏谑道:“你这明显就是不满嘛。”

    渡鹿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被他低头行礼掩饰过去,“我对师父绝无二心。”

    “哎行了行了,我就是逗你玩。”晏锦舟兴致缺缺地摆摆手,“那小孩儿房间在哪儿?”

    渡鹿正要给她指,从院外进来名小厮,上前对渡鹿道:“旁支那宁帆又来求见大公子。”

    渡鹿皱了皱眉,脸上带着点不屑和厌恶,“公子说过不见他,去告诉他,再敢来打扰公子我就打断他的腿。”

    “是。”那小厮匆匆下去了。

    晏锦舟在一旁看热闹,“稀奇啊,宁行远那好脾气还有这么讨厌的人?”

    渡鹿道:“前段时间商州辰城的宁家旁支出了事,就剩了乘风一个,被那宁帆带走修了无情道,师父听闻此事大怒,便直接将乘风带了回来。”

    晏锦舟啧啧两声:“强迫这么小的孩子修无情道,你们宁家瞧着高门大户人模狗样的,怎么净不干些人事儿呢?”

    渡鹿苦笑,“若不是那宁帆和家主夫人有些姻亲关系家主拦着,师父恐怕当场就要清理门户。”

    “修无情道的都是些冷情冷心堪透情爱的家伙,少说也得上百岁的金丹,五六岁的小娃娃他懂个屁的无情道。”晏锦舟脾气不好,说话很冲,不过归根结底这是宁家的家事,宁行远都插不上手更别提她一个散修。

    “我还没见过这么小的无情道呢,走,小鹿,跟我去瞧瞧。”晏锦舟转身就走。

    渡鹿道:“我得守在这里,师父他们——”

    “哎呀有结界,有你没你都一样。”晏锦舟不耐烦道:“赶紧的。”

    她步子大,刚转过连廊拐角,便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蹿了出去,看着莫名眼熟,渡鹿紧跟上来,“我还是不——”

    “澹怀院除了你和宁行远还有别人?”晏锦舟疑惑。

    “当然,还有乘风。”渡鹿道。

    “啧。”晏锦舟眯起眼睛,小声嘀咕道:“看着不像小孩儿啊。”

    “什么?”渡鹿没听清楚。

    “没啥,说你师父真节俭。”晏锦舟打了个哈哈。

    “师父上个月刚从珍宝阁入了两块玉刻镇纸呢。”渡鹿年纪不大,颇有些不服气,“很有钱的。”

    晏锦舟哈哈大笑起来,“宁行远这爱好可真别致,我还以为他眼里只有他那把宝贝刀呢。”

    ——

    水镜中的画面像是被人生硬地截断,一转眼周围就变成了承运酒楼。

    晏锦舟跪坐在小几前,桌子上放着一柄环首刀,正是朱雀。

    晏锦舟挑眉,“怎么个意思?”

    小几对面的宁行远看上去沉稳了不少,眉眼间却更加温和平静,“我和桑云推测天机,我大限将至。”

    “哈?”晏锦舟很明显不信,“你现如今已经是小乘大圆满,今年才九十九岁,便是放弃飞升渡劫什么都不做活上几千年都没问题,大限将至?”

    宁行远苦笑道:“不止是我,宁家和整个巽府都难逃此劫。”

    晏锦舟坐直了身体,“可推演清楚了?”

    “我与桑云推演了上百遍,无一例外。”宁行远语气平静道:“天道讲求平衡二字,玲珑骨非此间凡物,我与桑云合力也无法看清八卦阵最终能否被修补成功;但回春阵逆天,起死回生之术不可为,结果却是看得分明,

    我却自负妄图与天道抗衡,却不想……倘若东南巽府生机断绝,十七州的八卦阵最终也会归于沉寂。

    也许正是因为当年我们几人合力推演的结果与宗门世家长老推演不同,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终归是天命难违。”

    晏锦舟沉思片刻,道:“若你真这么觉得,就不会单独来找我了。”

    宁行远笑了笑,“难怪桑云总说你是咱们几个里最聪明的。”

    “少跟我说恭维话,你心里的弯弯绕绕也不少,有话直说。”晏锦舟摆摆手。

    “你无门无派,乃是一介散修,也没参与崇正盟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这件事情拜托你去做最合适。”宁行远道。

    晏锦舟看向桌上的环首刀。

    “巽府生机尽绝,但有一人在生机之外,或可成为仅存的一线生机。”宁行远道:“之后不论我和宁家或者整个巽府发生任何事情,你不都要插手,只请你保全这一人。”

    晏锦舟的心突然重重一跳,“谁?”

    “宁乘风。”宁行远将朱雀刀推到了她面前,“还请你届时将朱雀刀交给他。”

    晏锦舟像是回忆半晌才记起来,“十年前你从你们宁家旁支接来的那小孩儿?”

    “乘风年幼便父母双亡,又被宁帆强迫修无情道,是宁家对不起他,我将他接到身边照料,本只盼他能平安长大,却不想宁家会逢此巨变。”宁行远自责道:

    “推演之时,宁家满族皆亡,却独留他一人。桑云细查之下,发现乘风生来便是早夭之命生机已绝,却遇贵人帮他拓海塑骨,竟硬是从自己身上帮乘风分了一线生机,只是将来那贵人定有几道命劫要落在乘风身上,须得乘风去解。”

    将早夭之人用自己的生机救回,天道可不得找他算账,只怕这贵人往后修行艰难坎坷,倒霉上个几百上千年,稍有不慎就会陨落。

    “十七州竟还有这种心善到极点的蠢货?”晏锦舟先是诧异,后又觉得不对,“可能是要还你们宁家什么因果罢?”

    只是这种麻烦事她若遇上,定然将命劫往后拖着,先老老实实闭关上个几百年,先将霉运挨过去再说,否则在外行走摔一跤就能摔死也太憋屈了。

    宁行远苦笑道:“不管是心善还是还因果,好歹是给了宁家一线生机,只要乘风还活着,宁家就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能再起来。”

    晏锦舟和他年少相识,终归是朋友一场,忍不住问:“那你自己呢?”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眉眼温润,神情安然,“我求我所求之道,九死不悔,即便天命如此,也要与天争上一争。”

    推演结果是宁家尽亡巽府生机断绝,但能创下回春大阵的人又岂会真的认命?

    晏锦舟明白了,挑眉道:“你找我原来只是为了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褚临渊身陷崇正盟在权势中倾轧,明桑不入凡尘,桑云在藏海楼身不由己,却只她晏锦舟无门无派一散修没有任何牵绊。

    宁行远起身,郑重地对她行了个大礼。

    晏锦舟站在原地没有躲开。

    宁行远正色道:“锦舟大恩,行远谨记。”

    晏锦舟一本正经道:“成,到时候你若还活着,把明桑绑来送给我就当报恩了。”

    宁行远顿时失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宁行远便同她作别。

    晏锦舟目送他出了承运酒楼,渡鹿上前迎接,马车中似乎还坐着个人,掀开帘子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过来,露出了半张模糊的脸,却让她觉得异常熟悉,可不等再看,帘子就被人放下了。

    宁乘风在万玄院,绿藤在沉月山,渡鹿在酒楼前,那车里坐着的这人是谁?

    晏锦舟靠在窗户上,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想起临别前和宁行远的对话。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宁行远笑了笑,“我也希望有,只是现在,还是要提前将他们安顿好才安心。”

    “你那根宝贝藤蔓呢?你不怕它知道了发疯?”

    “我已让他去沉月山闭关,待他出关,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若我还活着,自然会带乘风去接他,”宁行远垂下眼睛,声音里带着丝微不可查的遗憾,“若届时我已陨落——”

    宁行远顿了顿,从怀里掏出来一片用玉做成的小叶片,和朱雀刀放在了一起。

    “就让他自己修行去吧。”

    第99章 浮空(二十)

    荒芜的大地上, 参天的藤蔓铺天盖地蔓延开,然而原本苍翠的叶片却是枯败的灰色,了无生气地铺展在那里, 随手一碰便会化作齑粉。

    沉月山顶,藤蔓的本体只有根部还剩一丝翠绿的生机。

    晏锦舟伸出手,一枚枯败的种子落在她掌心,只中间零星一点绿意。

    她叹了口气, 将种子和那片玉叶放在了一处, 收进了纳戒里。

    偌大的宁城如今只剩满地断壁残垣和半人半藤的怪物,晏锦舟一路走到了宁府旧址前,却正碰上了前来查探的崇正盟众人,而领头的正是褚临渊。

    崇正盟组建的时间并不长,现在里面都是些宗门世家的年轻弟子, 各方势力的掌权人基本上没将这群年轻人的小打小闹当回事, 他们来查便也由着。

    “前方何人?”一路过来都是死人和怪物,现在这些年轻人颇有些风声鹤唳。

    褚临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他上前几步, 来到了晏锦舟面前。

    “是不是你将玲珑骨的消息泄露出去的?”褚临渊扔下个隔音结界, 看向晏锦舟的目光有些不善。

    晏锦舟抱起胳膊冷笑一声:“崇正盟这些人整天嚷嚷着要玲珑骨,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玲珑骨的事情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 但是不久之前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了玲珑骨的存在, ”褚临渊面色难看。

    “我是对你们修补八卦阵妄图拯救十七州没什么兴趣,但也不至于用些阴损手段。”晏锦舟瞥了他一眼, “就冲你今天问的这句话, 以后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那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褚临渊咬牙道:“桑云和我说你正在闭关。”

    “闭关就不能出来透透气么?十七州你家的?”晏锦舟说话噎死人很有一套, 但也格外气人。

    以往都有桑云和宁行远在和稀泥, 两个暴脾气不容易吵起来, 但是现在两个人亲眼看见周围惨状,俱在气头上,话不投机便要动手。

    然而不等出剑,赶来的明桑便阻止了他们。

    明桑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道:“如今还是要先找到行远。”

    “行远的魂灯已经灭了!”褚临渊终于克制不住,死死攥着手里的剑,眼眶通红。

    此话一出,晏锦舟和明桑都沉默了下来。

    “行远苦心筹谋这么久,我不信最终会变成这样。”褚临渊额头蹦出青筋,“这件事情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我绝对要将这个人给揪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死死盯着晏锦舟。

    几个人正在争执,一大群修士突然御剑而至,有无时宗、寂庭宗和藏海楼的几位长老,还有王家谢家崔家几个大世家的长辈。

    崇正盟的小辈们见到自家长老俱是恭恭敬敬行礼。

    藏海楼的一名长老道:“目前通过溯回已查清整个巽府的祸端乃是宁家的邪阵所致,宁家大半人都牵涉其中,宁行远试图力挽狂澜,奈何他救不下这么多人……”

    王家的人接上道:“我们怀疑这邪阵和玲珑骨有脱不开的干系,已经着人搜寻剩余的宁家人,结果发现即便不在巽府,只要是宁家的,不管主家还是旁支统统都暴毙而亡,无一例外。”

    “崇正盟是宁行远一手建立起来的,和这次的事情牵涉颇深,从现在开始,崇正盟由我们接手重新组织……”

    褚临渊登时大怒,那些年轻人们自然也不肯,双方吵吵嚷嚷,谁也不肯低头。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晏锦舟嗤笑一声,趁乱离开。

    明桑跟上她,“你要去何处?”

    晏锦舟风轻云淡道:“你管我呢。”

    明桑皱了皱眉,“我去过万玄院了,郝诤院长说宁乘风三个月前就回了巽府,但是我和临渊在宁家人里没有找到他,连渡鹿和异兽也不见踪迹。”

    晏锦舟终于变了脸色,“三个月前?”

    “我和临渊会继续再找的。”明桑看了一眼那边和长老们争执不休的褚临渊,“临渊方才在气头上,他并非真的怀疑你,方才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晏锦舟冷哼,看了明桑一眼,“他说的也没错,你们四人相识在前,与我在凡间界遇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天之骄子,本就和你们不是一条心,不相信我很正常。”

    明桑神色认真道:“我信你。”

    晏锦舟愣住。

    明桑又道:“如今行远陨落,八卦阵之事他却交代一定要完成,你若能留下来……”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但是意思却很明白。

    明桑希望晏锦舟留下来,和他们一起修补八卦大阵。

    当然还可以延伸出留下来,修补八卦大阵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她就能“名正言顺”和明桑呆在一起……这对晏锦舟来说极其具有吸引力。

    “算了吧。”晏锦舟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我没兴趣掺和你们的事。”

    明桑微微颔首,抬手对晏锦舟行了个佛礼,垂眸道:“晏施主保重。”

    晏锦舟难得没和他玩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身后明桑一直在看着她,她知道,但是没敢回头。

    “啊。”晏锦舟吐了口气,“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晏锦舟你做个人吧。”

    当晏锦舟看见墙上崇正盟贴的宁乘风的通缉令时,就知道自己又晚了一步,她知道自己运气向来不怎么样,但是没想到接二连三这么寸。

    那群宗门世家的长老们接管了崇正盟,从头到尾就是奔着玲珑骨去的,如今找不到玲珑骨和朱雀刀,宁乘风是唯一活着的宁家人,用脚指头想这小孩儿也脱不了干系。

    晏锦舟脑海中灵光一现,继而木着张脸盯着手中的朱雀刀,喃喃道:“宁行远我拿你当朋友你最好没有——”

    繁复的阵法落在朱雀刀上,一小截玲珑剔透的骨头在刀身中若隐若现。

    阵法上缓缓浮现两行小字:若崇正盟被宗门世家接管,待临渊重新掌权交给他。

    晏锦舟咬牙切齿,“娘的,好你个宁行远。”

    就算她人美心善修为高脑子好,也不带这么坑她的。

    许多天后的子时,晏锦舟蹲在墙头上,看着窝在草垛里缩成一团的少年,轻轻啧了一声。

    宁乘风警惕地坐起来张望四周,却没看到人,下颌紧绷,像根随时都会绷断的绳子。

    晏锦舟居高临下打量着宁家的这根独苗苗,独苗苗一张俊脸上除了灰就是血口子,看上去被追杀得有些惨。

    “嘿,上边儿。”晏锦舟打了个响指。

    宁乘风抬头看见她,眼里有些迷惑和茫然,但更多的是警惕。

    “给。”晏锦舟把手里的朱雀刀扔给他。

    宁乘风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看得晏锦舟直摇头。

    这点儿警惕性警惕个鬼哦。

    “你是谁?”宁乘风问:“朱雀刀为什么会在你手里?我哥呢?”

    晏锦舟极少去宁家,有时候去了宁乘风也在万玄院,除了他小时候见过一面,俩人便再也没见过,宁乘风自然不认识她。

    “晏锦舟,你哥的朋友。刀是你哥让我带给你的。”晏锦舟蹲在墙头道:“你哥陨落了,宁家人全都死绝,现在就剩你一个姓宁的了。”

    墙下站着的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他站在阴影里低着头看刀,晏锦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碰到这么大的事儿,晏锦舟以为他多少要慌,要闹,少不得要哭,但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看着还挺坚强。

    晏锦舟清了清嗓子,找了个最温和的语气,“你节——哎!”

    话没说完,宁乘风就抱着刀倒了下去。

    晏锦舟:“…………”

    他坚强个屁。

    晏锦舟一开始以为他是听到噩耗吓昏了,结果她从墙上跳下去扶人扶了满手血。

    是夜,晏锦舟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宁乘风,看着他攥在手里的朱雀刀,看着朱雀刀里面的玲珑骨,忧愁地叹了口气。

    这仨无论单拎出哪一个来都是大麻烦,现在好,全落她手里了。

    晏锦舟冥思苦想了一晚上,觉得玲珑骨和朱雀刀不能放一块,宁行远敢教她发现玲珑骨在朱雀刀里,估计也是这个意思,要是玲珑骨真在宁乘风手里,那他就真的永无宁日了。

    她得在褚临渊重新掌控崇正盟之前的这段不知道有多久的时间里,把玲珑骨给藏好。

    这地方不能太明显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发现,又不能太隐蔽,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情,还得方便褚临渊知道取出来……

    晏锦舟揣着玲珑骨,去到了无时宗。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把这破骨头放无时宗里,等褚临渊什么时候当上掌门了,估计崇正盟也收拾得差不多。

    晏锦舟绕着无时宗转了七八十来圈,最终发现了个好地方。

    无时宗一处偏僻的小山峰,到处都是乱石,人迹罕至,但实则内里灵力充裕,甚至还有一大片湖,十分适合设置阵法。

    于是彼时十七州阵修第一人大手一挥,在那片湖上哐哐扔了上百道阵法,而后将那一小块众人求之不得抢破头的骨头给扔进了湖里。

    这些阵法甚至可以随时变换,就算是大乘修士来了也绝对看不出玲珑骨在里面,晏锦舟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阵法,感慨道:“真是完美——”

    然而不等她感慨完,突然从湖中爬出个湿漉漉的人来,这人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半边身子都烂了,白森森的骨头带着肉露在外面,看着恐怖又诡异。

    那人粗喘着气趴在岸边,艰难地抬手,从伤口中掏出块晶莹剔透的小半截骨头来,疼得闷哼了一声。

    晏锦舟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玲珑骨,想不明白自己完美的阵法怎么会出纰漏,她到底是用什么准头才能正巧将这破骨头扔进这人伤口里的!?

    她更想不明白湖里为什么会有个人?而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发现!

    那小半截骨头上沾染着那人的血肉,拿出来的一瞬,那血肉竟是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那小半截骨头里。

    那人看起来有些茫然,又有点神智不清,盯着手里的破骨头看了两眼,随手扔进了身后的湖里,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跌跌撞撞走进了湖边的竹林里不见了踪影。

    玲珑骨晃晃悠悠沉进了湖底,终于找对了阵法位置,被成功封印了起来。

    围观了全程的晏锦舟:“…………”

    他娘的。

    第100章 红颜(上)

    “师父, 我想改个名字。”少年抱着朱雀刀,神情冷肃,语气也没什么起伏。

    “为什么突然想改名字?”晏锦舟先是疑惑, 而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明白了,你是想有个新的开始。”

    “不是。”宁乘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语气带着些一言难尽, “因为师父你经常当街喊我大名, 这个月我已经第五次被崇正盟的人追杀了。”

    “……哦,那改吧。”晏锦舟丝毫没有表示愧疚。

    “请师父赐名。”宁乘风道。

    “就叫不为吧, 宁不为。”晏锦舟冥思苦几秒一砸拳, 十分满意。

    宁乘风愣了一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蠢货。”晏锦舟没好气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你做不成就别做了, 打架的时候打不过就赶紧跑活命要紧,少他娘的在那儿逞强!”

    宁乘风:“……哦。”

    “还有, 宁家的事错综复杂牵涉颇深, 宗门世家那些人哪个不是人精,不是你个毛头小子就能查清的。”晏锦舟直勾勾地盯着他。

    宁乘风皱眉, “可是我已经查到那邪阵和宁家的防御大阵有关,应该是有人动了手脚, 只要顺藤摸瓜一定能揪出动手的人。”

    “唔, ”晏锦舟沉思片刻, 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凉飕飕道:“查得很好, 不许再查了, 你不想活了我还想呢。”

    宁乘风沉默地垂下脑袋, 连头顶的发旋都在诉说着倔强和抗拒。

    晏锦舟啧了一声,“你要是还想继续查,就别认我这个师父了。”

    宁乘风低着头不说话,晏锦舟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晏锦舟气得两眼冒火,叉着腰在空荡荡的房间转圈,“小兔崽子驴脾气!好啊!你爱咋咋着!我他娘的好日子不过上赶着给人看孩子我又不是有病!”

    她带着满腔怒火跑去了寂庭宗。

    明桑见到她的时候明显惊讶了一下,晏锦舟看到他心情瞬间舒畅起来,“和尚,你要出门?”

    明桑点点头,“我要去凡间界一趟。”

    “正好,我跟你一起。”晏锦舟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紧跟在他身后。

    明桑道:“你心情不好?”

    晏锦舟稀奇道:“哟,你怎么看出来的?打我进来你都没正眼瞧我。”

    明桑沉默片刻道:“可是与乘风闹矛盾了?”

    晏锦舟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崇正盟的人正四处追杀你们。”明桑说:“只是我没想到行远最后会选择把乘风托付给你。”

    晏锦舟冷哼道:“那小子就是个大麻烦,被宁行远娇生惯养整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清高傲气也便罢了,脾气还倔得像头驴,谁爱管谁管,带他这几个月我头发哗哗地掉,都能跟你一起出家当和尚了。”

    明桑看了一眼她茂密又随性的长发,“……没少。”

    晏锦舟咧嘴笑道:“我头发少没少你还能看出来啊?”

    明桑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乘风孤身一人在十七州行走——”

    “那些老家伙的目标是玲珑骨,在见到玲珑骨之前不会真下死手,再说还有褚临渊在崇正盟里周旋……”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该好好让他长个教训,不然再这样下去,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且就十天半个月的,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明桑还想再说什么,被晏锦舟直接打断,“你再劝我就去找桑云,不陪你去凡间界了。”

    明桑:“…………”

    “口是心非。”晏锦舟揶揄一笑:“放心,我去凡间界有正事要做,不会一直黏着你的。”

    明桑抬眼看向她,“你要去凡间界何处?”

    “保密。”晏锦舟对他眨了眨眼睛。

    ——

    荒芜的村落,枯败的树林,阴冷的风吹过,带着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晏锦舟孤身一人走在僻静的土路上,不小心踩到枯枝,咔嚓的断裂声响起,惊起林中一大片寒鸦。

    她在路的尽头停下,面前是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纵横交错爬满了野藤,枯黄的叶片在冷风中轻轻晃动。

    她抬起手将那些枯枝野草拨开,拂去石碑上厚重的灰尘,露出了斑驳的碑身,上面朱红色的字迹已经褪色,只能隐约看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形。

    双镜县,玉泉村。

    她站在那块石碑前静立良久,最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晏锦舟收回手,正欲再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利刃破空声,她猛地回头——

    *

    水镜中的回忆戛然而止。

    宁不为面前的那颗留存着晏锦舟记忆的小珠子化作了齑粉,却又凭空多出来一颗粉色的珠子,他捏住这颗粉珠子,面前却没有再出现水镜。

    这颗存着记忆的珠子不是给他看的。

    晏锦舟的这几段回忆乍一看零散没有什么章法,但是仔细思量之下却用意十分明显,她在给自己留线索。

    宁不为将这颗新的珠子收进了纳戒,神识归位,再睁眼便看到了之前熟悉的墓道。

    那些气势汹汹而来的血线随着他睁眼的动作全部溃散,而前面有晏锦舟尸体映像的幻阵也一起消失不见。

    虽然宁不为感觉过了许久,但接收记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墓道中的修士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那些蠕动的可怖血线便已经消失不见。

    “手上的血线还在!斗阵还没有结束!”有人一口气还没有松到底,就看见了自己的手腕上颜色加深的血线,“到底是谁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大家稍安勿躁。”沈溪沉声道:“明桑禅师,您可有办法解此困境?”

    这时候惊慌失措的众人才猛然想起在场还有位大能在,明桑禅师位列天机榜榜首,如今的合体期第一人,无时宗宗主褚临渊都屈居其下,定然比他们要强上许多。

    但他们看向明桑禅师的时候,也看见了他对面站着的宁帆,这个名不经传突然冒出来的人物因为使景和太尊陨落而声名大噪,要知道景和太尊已是小乘期大能,明桑禅师未必是他的对手,而且最远处,大魔头宁不为还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明桑垂眸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一时之间,修士们只觉得前路九死一生,前景渺茫。

    ——

    飞舟。

    宁修坐在小榻上,抱着自己的小木偶啃了两口,歪着头看向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仰灵竹。

    “啊~哒~”他疑惑地指了指仰灵竹右臂空了小半截的袖子,抬头看向旁边的江一正。

    “这个小姐姐受了伤,小臂没有了。”江一正伸手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没事,她会好起来的。”

    宁修似懂非懂地低下头,拽了拽小木偶的右胳膊。

    这小木偶是尚暖薇送给他的见面礼,成功取代了小鸭子在宁修心中的地位,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要抱着。

    这木偶人十分仿真,同真人一样关节灵活,连手指上的青筋都雕刻得纤毫毕现,身上是江一正用宁修的口水巾给它缝的小衣裳,如果只看背影十分童趣可爱。

    只是除了宁修,几个人都不太喜欢这木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元白半夜看见都被吓到过,原因无他,只因这木偶的脸雕刻得过分逼真,又格外锐利,仔细看十分瘆人。

    宁修又啃了木头的脑门几口,糊了它一脸口水,旁边的小黑龙就拱着自己的毛线球爬了上来,示意宁修跟自己一起玩。

    宁修伸出小手抓住毛线球上下晃了晃,开心地冲小黑喊:“啊哒~”

    球球呀~

    小黑龙的龙须随着他的动作也一起上下晃动,张嘴要去咬毛线球。

    宁修抓着毛线球用力扔了出去,把毛线球扔到了龙尾巴上,小黑绕了个圈把毛线球咬回来重新递给他,两个幼崽来来回回玩得十分开心。

    江一正津津有味地看了片刻,然后把将自己打成结的小龙给解开,见昏睡的仰灵竹皱眉,便一手一个将他俩放到铺了毯子的地上,小声道:“你们两个乖乖地在这里玩,不要打扰小姐姐休息。”

    “呀?咿啊?”宁修伸手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榻上的仰灵竹,“呀~”

    姐姐?也是姐姐?

    和哥哥一样多的姐姐呀~

    江一正见他绷着张小脸认真又茫然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都是姐姐呀,我是大姐姐,她是小姐姐。”

    宁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小脑袋,低头去啃自己的小木偶,小黑张嘴也去咬,被他一巴掌抵住了脑袋,“哒!”

    我哒!

    小黑表示抗议,尾巴上卷着毛线球冲他愤怒地叫。

    我最喜欢的玩具都和你一起玩,你都不让我啃一口!

    “咿呀~哒!啊~”宁修双手抱着小木偶不肯让它碰,从自己的小银锁里拿出来一片玉石做的枫叶。

    这个只有我能啃~你的牙牙会咬坏他哒!这是娘亲做哒~给你啃~

    小黑凑到那枫叶前闻了闻,委屈地哼唧了一声,将自己盘成一团不肯理宁修了。

    我再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宁修抓起枫叶放好,低头看了自己心爱的小木偶一眼,抱得更紧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啊~”

    我也!不要跟你一起玩了!

    同样作为契约兽,大黄清楚地听见一人一龙两个小崽子无聊的对话,懒洋洋的甩了甩尾巴,假装睡了过去。

    幼稚。

    冯子章刚把试图下船未遂的崔元白从甲板上拎回来,结果就看见宁修和小黑背对着背各自气成了两个圆滚滚的小包子,登时就乐了,“嘿,这是咋了?”

    江一正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笑眯眯道:“又吵架了,真可爱。”

    崔元白从冯子章肩膀上跳下来,走到宁修面前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语气认真道:“小山,咱们吃烤龙肉吧,听说很好吃。”

    宁修泪汪汪地看着他,“啊~”

    不能吃小黑~

    崔元白严肃地点点头,对冯子章和江一正道:“小山他说好。”

    说完就撸起袖子一只手揪住了小龙崽的脑袋,另一只手化作了紫炎刀要往下剁,冯子章和江一正大惊失色,赶忙上前试图将他们分开,宁修急得抱着小木偶站了起来,结果没站稳直愣愣朝着地上倒,大黄一个猛冲张口咬住了宁修的小衣裳,不过由于嘴张得过大,把宁修的半颗脑袋也含进了嘴里。

    正当此时,在榻上昏睡许久的仰灵竹幽幽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面前这群人和畜,目光由刚醒的茫然逐渐化作了惊恐。

    这就是死后的地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