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红颜(中)

    一炷香后。

    江一正拍了拍身上的龙鳞和狗毛, 不远不近地站在榻边上,干笑着对仰灵竹解释道:“没事没事,别害怕, 刚才我们只是在闹着玩。”

    仰灵竹警惕地望着她, “你是——”

    “啊,我叫江一正。”江一正见她还是紧张,便将身后的冯子章拽来过来, “他带你回来的,你还记得他吗?”

    仰灵竹认出冯子章来,继而又想起师叔仰千柔为了保护自己陨落,不由悲从中来, 眼睛通红, 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她抬手想要对他们行礼,结果右臂只剩半截空荡荡的袖管。

    她咬了咬嘴唇, 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多谢二位道友的救命之恩。”

    见她神情悲怆, 冯子章抓了抓头发,道:“仰小道友,你和你师叔救了我的命,也是我救命恩人,无需言谢。”

    江一正见她脸色苍白和眼中的痛色,于心不忍,坐到榻边道:“这里很安全, 你可以放心养伤。”

    仰灵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低头看向自己没了的右臂, “……多谢。”

    一个没了右手的医修几乎与废人无异, 可如今医仙谷只剩她一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放弃。

    “嘶,嘶……”一条红色的小蛇从仰灵竹怀里爬出来,缠到她的左手腕上,用头轻轻地蹭着她的掌心。

    江一正吓了一跳,仰灵竹见状将小红蛇拢进手心,“它叫红月,是我养着用来试药的小蛇,不会咬人。”

    江一正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我不怕蛇。”

    就是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仰灵竹看起来很坚强,她除了最开始的惊恐和悲痛,很快就自己调整了过来,沉默地打量着在地上玩的宁修和崔元白。

    “他叫崔元白,小名欢欢,今年五岁了。”江一正戳了戳崔元白的肩膀,“欢欢,打招呼。”

    崔元白抬起头,目光落在仰灵竹身上,淡定地冲仰灵竹点头,“姐姐好。”

    然后又专心致志看宁修摆弄那个小木偶。

    江一正伸手将宁修抱起来,“这是宁修,我们的小弟弟,小名叫小山,小山,跟小姐姐打招呼。”

    说完她握着宁修的小胳膊冲仰灵竹晃了晃。

    宁修咧嘴冲仰灵竹笑,“啊~”

    小姐姐好~

    小娃娃眉眼如画雪白可爱,仰灵竹抿了抿唇,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好小。”

    “九个半月大啦,之前才小呢,一个小团团,被爹揣在前襟里。”江一正笑着给她比划。

    “哒~”宁修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

    我长大啦~

    仰灵竹忍不住弯了弯眼睛。

    冯子章将试图往江一正身上爬的崔元白给拎下来,小声道:“欢欢你也喜欢小木偶?等出去哥哥给你买一个。”

    崔元白皱了皱眉,“不喜欢。”

    冯子章一噎,“不喜欢怎么天天看小山玩?”

    崔元白抱着胳膊,语气不自觉带上了杀意,“紫炎真火都烧不掉他。”

    冯子章瞳孔震惊,“啥!?”

    崔元白点点头,“我还变成刀砍过,没砍动。”

    “……小山很喜欢这个玩具。”冯子章试图劝解有暴力倾向的弟弟,“你这样做不好。”

    “木偶的气息很让人讨厌,很危险。”崔元白盯着不远处宁修抱着的小木偶,勾了勾嘴角,“我早晚要将他碎尸万段。”

    冯子章:“……乖,别学咱爹说话。”

    崔元白将脸上阴恻恻的笑一收,目光幽深,语气平静,“不会让他久留。”

    冯子章:“……也别学太尊。”

    “哦。”崔元白握拳认真道:“我会盯紧他,休想伤害小山。”

    “这件事还是跟爹说一声比较好。”冯子章看了宁修抱着的小木偶一眼,没看出什么玄机来,但还是不怎么放心,牵着崔元白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正是褚峻控制的另一具躯壳,这具躯壳化作宁不为的模样之后又用了层化形术,原本是跟另一具躯壳一样是由宁不为和褚峻一起控制的,然而方才宁不为在墓中看晏锦舟的记忆,元神被强行抽离,现在只剩下褚峻的三分之一的元神在此处看着整个飞舟,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冯子章敲门进来,褚峻缓缓睁开了眼睛,“何事?”

    冯子章总觉得他爹有些怪怪的,像是被太尊传染了一样,但还记着有正事要说:“那个,欢欢说小山的那个木偶——”

    然而不等他说完,褚峻猛地起身消失在了他眼前。

    冯子章顿时傻了眼,“爹?”

    “外面有人在和爹打架!”崔元白眼睛顿时一亮,扭头就朝外面跑去。

    冯子章顾不上太多,赶忙追着出了房间。

    之间飞舟外,两道人影整缠斗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江一正也匆匆出来,仰头看着天上,“子章,爹在和谁打架?”

    “不知道,正说着话突然就出来了。”冯子章疑惑地摇摇头。

    这具躯壳里只有褚峻三分之一的元神,又要顾及整个飞舟外的结界,修为自然也大打折扣,一时间只能和对方打个平手,却不妨碍他认出对方。

    “无时宗?”褚峻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疑惑,无时宗的修士都被沈溪带着进了墓,而且修为到这种水平的起码是个长老,不可能是落单的小弟子。

    褚白冷笑道:“认出来又如何,赶紧将飞舟里的玲珑骨交出来!宁不为自作聪明想调虎离山,竟然让你这种无名小卒来看着,真是天助我也!”

    褚峻挡下他的一击,神识扫过,微微挑眉,“无时宗,褚白。”

    褚白先是惊讶,而后冷笑道:“你如何知道?”

    无时宗的每名弟子入山后都会在宗门里滴血认魂灯,魂灯又与专属腰牌相连,神识一扫自然知晓,只是没必要同他说清。

    此人能寻玲珑骨找到飞舟这里,身份绝对不简单。

    褚白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猛地冲向甲板上的江一正和冯子章,褚峻反手一掌将飞舟逼退百丈,同时挡住了他这一击,然而动作却微微缓滞,褚白抓住机会,攻势愈发猛烈起来。

    甲板上,江一正和冯子章手忙脚乱地抓住栏杆,崔元白则直接滚进了船舱里,待飞舟停下,两人赶忙进了船舱内的房间,就被大黄柔软蓬松的毛发给淹没。

    方才情急之下飞舟晃动,大黄无奈之下只能变大身形,将宁修和小黑龙还有刚醒来得仰灵竹团在了腹部,才避免了他们几个在船舱里被到处撞得悲惨命运,只是没等大黄松口气,就被外面飞进来的崔元白撞到了眼睛,登时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捂住眼哀嚎起来。

    “对不起。”崔元白伸手摸了摸它湿漉漉的鼻子,表示歉意。

    “啊呀?”宁修从大黄肚子上的毛毛里露出个小脑袋来,表示疑惑。

    冯子章赶紧将他抱进怀里,又顺手将旁边晕成一坨的小黑龙拽起来搭到胳膊上,紧张道:“外面很危险,千万别到处乱跑——”

    “灵竹呢?”江一正看了一圈,结果没看见仰灵竹的身影,顿时感觉不妙。

    大黄捂着眼睛变回了正常大小,朝着飞舟的窗户大声叫:“汪汪!”

    江一正跑到窗户边,只来得及看见仰灵竹的背影,“灵竹!外面危险快回来!”

    然而仰灵竹闻声跑得更快了。

    “我去追她,子章你照顾好他们!”江一正抓起桌上的剑,直接从飞舟的窗户里跳了下去。

    “哎——小江!”冯子章一手抱着宁修和小黑,一只手拽住试图追上去跳窗的崔元白,顿时整个头都大了。

    江一正御剑追,很快就看见了仰灵竹的背影,大声道:“灵竹姑娘,不要再跑了,浮空境里面很危险,快跟我回去!”

    仰灵竹身体虚弱,但是速度却不慢,头也不回道:“我十分感激你们救了我,但我是个麻烦,迟早会连累你们的!我自己也可以出去!我不想连累你们!”

    江一正咬了咬牙,往飞剑中注入大量灵力,猛地冲向前方,而后一个回旋堪堪将她拦在了面前,“你现在身受重伤,贸然出来就是找死!”

    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而且还没了胳膊,又是不擅打架的医修,怎么想怎么危险。

    “我和子章都会保护你的,而且爹他人很好的,不会嫌你是累赘麻烦!”江一正从剑上跳下来,伸手要去拉她,“快跟我回去。”

    仰灵竹摇了摇头,灵活地躲开她的手,转身向旁边跑去。

    “仰灵竹!”江一正拔腿就追了上去。

    她步子大,没追多久就拽住了仰灵竹的袖子,仰灵竹转过头来,脸色却突然一变,猛地扑向江一正,“小心!”

    一道强劲的灵力擦着两个人的脸颊过去,削断了仰灵竹的几缕头发。

    褚峻操控着躯壳将褚白的逼退,分神看向离墓穴入口极近的两个小姑娘,沉声道:“回船上去!”

    江一正赶忙拽着仰灵竹起来,然而不等她完全站起来,一道巨大的吸力突然从身后传来,将她和仰灵竹一起吸进了黑暗之中。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和泥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江一正在混乱中只来得及将仰灵竹抱进怀里,后背就好像重重地撞在了冰冷坚硬的石头上,她甚至听见了咔嚓碎裂的声音。

    “娘啊啊啊我不会腰断了吧!?”江一正抱着仰灵竹哀嚎出声。

    被她抱着的仰灵竹抬起头来看向周围,面色一白,声音有些发抖,“姐……姐姐。”

    江一正疼得倒吸凉气,艰难的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来,一边转头一边道:“完了这回爹肯定要被气死——”

    不等说完,冷汗唰得一下就布满了她的脑门。

    只见跃动的幽蓝烛火下,上百名修士呈环形密密麻麻站满了整个阴暗的洞穴,他们浑身僵直一动不动,诡异的暗红线条在他们脚下扭曲蔓延,偏偏这些人还都有呼吸能眨眼睛,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和仰灵竹。

    咕咚。

    江一正使劲咽了咽唾沫,撑着那冰冷石头的胳膊肘一滑,正脸朝下趴在了“石头”上,才发现这不是“石头”,而是透明的冰,准确地说,是透明的冰棺——

    而透过那层剔透的冰,一具脸上覆满寒霜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里面,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江一正:“………”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墓室。

    第102章 红颜(下)

    在江一正抱着仰灵竹直挺挺摔下来的, 一刻钟之前。

    宁不为决意要用斗阵将这个幕后之人给逼出来,掌心中的噬魂阵蠢蠢欲动。

    褚峻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宁不为知道他这是不想让自己随便动用噬魂阵,但是温热又有些软和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时, 还是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

    褚峻的手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手,当然也……很好摸。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褚峻好像总喜欢往他手里塞东西,他一般不会拒绝, 大概因为塞的都是好东西,但这回是褚峻的手,就这么握着实在不怎么妥当,毕竟他正儿八经在打架, 可是就这么放开, 宁不为又不怎么乐意。

    起码对面那个迟迟不肯露面的王八蛋没有大美人在他身边拉着手。

    宁不为偏过头看了褚峻一眼,却正好对上褚峻有点淡的目光,氤氲晦暗的烛火给他的侧脸打上了圈柔和的光,睫毛打下来的小片阴影微微晃动。

    真他娘的好看。

    宁不为觉得自己实在肤浅,另一只手操控着的阵法都有点不受控制,噼里啪啦一股脑地朝着对面砸了过去, 带着十足的凶性,多少还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褚峻的目光出现了一丝疑惑, 宁不为冲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转过头去一脸严肃继续斗阵,却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还轻轻在他掌心挠了一下。

    褚峻刚想抽回手,宁不为的声音便在他的识海中响起:“抓紧。”

    话音刚落, 众人所处狭窄的墓道陡然翻转, 翻转的一瞬间, 连接着宁不为手背的血线汇聚成了一线,直直连通了正在和他斗阵的人。

    那人冲他露出了个微笑。

    “裴和光。”宁不为倏然眯起了眼睛。

    所处之地翻转,斗阵自然中断,但显然裴和光并不希望斗阵就此结束,不等阵中众人反应过来,便往翻转之后的冰棺中拍下了一道血符,所有人瞬间诡异地改变了位置,变成了面向冰棺的站姿,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那冰棺,神智也逐渐开始不受控制。

    明桑和沈溪也及时抽身没有落入圈套,准备伺机救人,而另一边,宁不为没有贸然上前,和褚峻对视一眼后,准备联手破阵。

    正当此时,两道不分彼此的黑影突然从天而降,正砸在冰棺的血符上,宁不为甚至亲眼看见那繁复冗杂的符文被糊成了一团时裴和光脸上一瞬间的憋屈,紧接着就是熟悉而惊恐的叫声。

    “爹啊啊啊啊!”

    有那么一个刹那,宁不为想转身就走。

    为什么!每次打架!都有小孩来凑热闹!!?

    好在他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为人父的良心制止了他,没让他当场拔刀砍条缝来钻进去。

    江一正最先看见的是褚峻化作宁不为模样的躯壳,顿时一副得救了表情,连滚带爬地拽着仰灵竹从冰棺上爬下来,屁颠屁颠地凑到躯壳跟前,“爹爹爹!”

    控制着躯壳的褚峻:“……嗯。”

    江一正对自己没挨骂这件事情表示震惊,震惊片刻之后就抓住躯壳的袖子的不撒手,小声问:“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好吓人呀。”

    “墓。”褚峻言简意赅。

    江一正愣了愣,慢慢撒开攥着他的衣袖,过了几息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袖子的一个小角角,用极小的气声问:“太、太尊?”

    褚峻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嗯。”

    江一正立马乖巧如鹌鹑,不敢动弹了。

    虽然太尊的脾气比她爹好上了不止一星半点,在她爹发脾气的时候总是向着他们,但她还是觉得太尊很不好惹,很……危险,她爹生气了可能只会揍他们一顿,要是太尊生气了——虽然太尊目前为止还从来没生气过——可能就远不止挨顿揍那么简单。

    褚峻操控着躯壳把江一正和仰灵竹拎到了身后。

    血阵被破坏,险些被完全控制的修士们终于清醒过来,也看清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毫无疑问,现在才是真正的主墓室,而墓主人正躺在冰棺中,安静地沉睡。

    “冰棺前好像有字。”青丹宗的步清离冰棺最近,喃喃地念出声来:“晏锦舟之墓……不孝徒宁不……为立。”

    随着她的声音响起,原本有些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这里竟然是晏锦舟的墓?”有人诧异。

    但大部分修士都十分年轻,不解地问:“晏锦舟是谁?”

    “晏锦舟是当年和宁行远齐名的一位散修,只不过这名……是恶名。”

    “五百年前人们提起宁行远都要尊称一声行远公子,不过这晏锦舟嘛,虽然天纵奇才,但是性情桀骜不驯,没有半点女修的样子,修炼的功法也很邪门,后来更是大逆不道屠了晏家满门,心狠手辣的妖女罢了。”谢家有人冷哼一声,语气轻蔑。

    “原来她是宁不为的师父,难怪会教出这么个大魔头来。”

    “都安静一下!”沈溪见周围一片嘈杂,“斗阵虽然结束了,但是斗阵之人还混在我们之中,切忌不可掉以轻心。”

    她这么一说,墓室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偌大的墓室中,近百名修士跟在沈溪身后占了大半空间,宁帆自己占了一角,对面是一直不动声色的明桑禅师,而冰棺前,则是抱着“孩子”的躯壳,身后还跟着江一正和仰灵竹。

    四方势力泾渭分明,但是墓室之中的阵法诡谲多变,而且藏身在暗处的人迟迟未露面,显然谁都不打算轻举妄动。

    “褚白找到了飞舟。”褚峻在宁不为识海道:“裴和光应该早就识破这是个局了。”

    “识破了他今天也别想出去。”宁不为语气发冷。

    因为他俩是一块被晏锦舟的血线捆进去的,又有道契连接,褚峻自然也看到了晏锦舟留的回忆,这些回忆直指他们五人之外的第六个人的存在,却自始至终没有第六个人确实存在的证据。

    但能将宁行远和晏锦舟都设计进去的人,也绝非善类。

    “这个裴和光未必是真身。”褚峻提醒他,“我察觉不到这是个躯壳,他的修为恐怕在我之上,元神应该随时可以抽离。”

    宁不为皱了皱眉。

    十七州小乘期的修士屈指可数,小乘之上的更是几乎没有,这几百年宁不为碰上的合体期都寥寥无几,可自打有了宁修,碰上的动不动就是化神期合体期,小乘期也不甚稀奇,现如今竟还冒出小乘之上的大能来。

    他儿子一个天天尿床路都不会走的小屁孩竟然这么遭人惦记,这让宁不为十分不爽。

    “朱雀碎刀有一块在我师父身上,明显是针对我,他沉不住气。”宁不为眯了眯眼睛,指间多了只黑色的小虫子,“我去拿碎刀,你先别暴露在他面前。”

    褚峻没松手,这蛊虫宁不为明显是改良过自己用了,看他打算是用在裴和光的元神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宁不为偏头看向他。

    褚峻道:“我有办法。”

    “我知道你有办法,但肯定会让他察觉到你还没死,前面戏不就白演了么?”宁不为冲他勾了勾嘴角,“你可是我留的杀手锏,得藏好了。”

    褚峻的目光明显不赞同,结果下一瞬宁不为的神识很不见外地进了他的识海,掠了一大团灵力,紧接着神识散开十分霸道地将他的神识包裹住了一下,而后趁着他愣神的瞬间潇洒地跑了。

    褚峻整个人僵了一僵,宁不为便撒开他的手冲了出去。

    “…………”景和太尊眯起了眼睛。

    宁不为的动作极快,凌空跃起的时候一伸手,原本在躯壳手中做样子的朱雀窄刀瞬间就飞向了他手中,而后连人带刀径直冲向了晏锦舟的冰棺 。

    几乎是他有动作的一瞬,处在各方的明桑禅师、宁帆还有沈溪都有了动作,只是明桑和沈溪意图阻止他,宁帆则是想抢先一步开棺,只是三个人都被宁不为操控着墓中的阵法挡在了一旁。

    眼看宁不为就要碰到冰棺,一直在人群中静观其变的裴和光终于有了动作,几乎是瞬息之间就提剑挡在了宁不为面前。

    宁不为冷笑一声,提刀猛地劈向他,却被他抬手轻而易举地化解。

    “乘风,好久不见了。”裴和光轻松地捏住了朱雀窄刀,冲他露出了个熟悉而又温和的微笑来。

    宁不为脸色遽变,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裴和光似乎并没有和他动手的打算。

    宁不为紧紧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然而却没能发现半点漏洞。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从他五岁起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开始,到他以为是稀松平常离家的最后一眼结束。

    朱雀刀在宁不为手里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他竭力稳住心神,然而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一丝颤意,“你到底——”

    裴和光眼神里多了几分无奈,声音却十分温和,“你一直想让我现身,我便来了。”

    第103章 红颜(终)

    “躲好。”褚峻操控着躯壳上前拦住宁帆, 离开前给江一正和仰灵竹指了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们躲藏。

    江一正拽着仰灵竹动作敏捷地躲了起来,而后发现这地方正巧对着晏锦舟所在的冰棺。

    外面刀剑乱舞各色灵力齐飞,间或地动山摇, 墓穴顶部开始掉落碎石,江一正将仰灵竹护在怀里,紧张地看着外面的战局。

    太尊化作了她爹的模样正在和那个该死的宁帆打架。

    明桑禅师在念听不懂的经文,那些经文犹如实质蜿蜒曲折爬到了冰棺上, 冰棺开始轻微的震动起来。

    无时宗的沈溪长老带着一群人在试图破解冰棺之外的阵法。

    两个不认识的人正在冰棺前对峙,好像马上要打起来了,脸正对着她的那个看上去有点吓人,手里还握着朱雀窄刀……嗯?朱雀窄刀!?

    拿刀的人长得平平无奇, 跟她俊美潇洒的爹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单单通过那人阴鸷又嚣张的眼神,江一正确定此人就是宁不为。

    她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太尊和她爹究竟要做什么, 但她牢记拿着朱雀窄刀的人就是她亲爹, 缩在角落里紧张地看着。

    她爹好像很生气, 身后开始弥漫起无数黑雾, 里面许多猩红的眼睛若隐若现,凄厉的叫声在墓穴中回荡,阴气森森。

    她爹对面的人好像在笑, 说了句什么,她爹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啊,那些经文竟然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她爹脚下, 沈溪飞身过来一剑刺向她爹后背——

    “爹!”江一正猛地扑了上去。

    宁不为听见这声音骤然回头, 剑和江一正几乎是同时飞到了他面前, 刹那间某个相似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回放,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几乎是用上了生平最快的反应速度,一把将江一正薅过来护进了怀里,沈溪的剑不偏不倚正砍中了他的肩膀,他一刀迅速砸开了沈溪的剑,顺带将身后晏锦舟的冰棺往后重重一踢,而后带着江一正飞身落在了冰棺旁边。

    江一正看着宁不为肩膀上的血,脸色煞白,嘴唇在不停地哆嗦,“爹……爹……”

    “你不要命了!”宁不为脸色漆黑,眼睛冒火,显然是被气狠了,扬起手一巴掌就要扇到她脸上。

    江一正吓得整个人一哆嗦,她甚至听见了她爹巴掌扇过来的风声,却迟迟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爹的巴掌停在了半空,继而攥成了拳头,狠狠指了她一下。

    “老实待着!”宁不为啪啪往她身上拍了几道符,紧接着就飞身离开。

    江一看着她爹身上的伤口还在哗哗流血,自责又懊恼地垂下头,使劲吸了吸鼻子。

    整个墓室乱做一团,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和谁在打,小心翼翼的贴着冰棺,冰棺上金色的经文变淡了不少,却没有彻底消失,冰棺还在不停的震动,好像下一秒里面躺着的人就会出来。

    江一正双手合十,小声念叨:“您老人家是我爹的师父,我腆脸喊您声师祖,师祖师祖,求您在天之灵保佑我爹打架能打赢……最好您大发神威直接把他们都轰出去……”

    她一边罗里吧嗦地念叨着,一边紧张地看着远处她爹的战况,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冰棺上变得越来越多的裂纹。

    “乘风,你长大了许多。”裴和光的目光落在宁不为肩膀的伤口,目光有些不悦,“却总是改不了容易心软的毛病。”

    宁不为握紧了手里的朱雀窄刀,沉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和光微微一笑,“你既然已经看过晏锦舟的记忆,便该知道,自始至终我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语气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戏谑,仿佛自嘲,偏偏那眼神又悲天悯人,让宁不为皱起了眉,然而不等他细想,裴和光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片细碎的微光。

    “若想知道真相,便回家来找我。”

    人消失了,熟悉的声音却在宁不为耳边久久未散。

    宁不为没有去追,一时之间他脑子中闪过了许多事情,却又匆匆而过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给褚峻识海传音:“别追他,回去看好宁修。”

    褚峻听出他声音的异样,却来不及细问,隐藏在人群里的真身顿时消失在原地。

    几乎是褚峻离开的瞬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墓室因此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宁不为动作一滞,在识海中喊他:“褚峻?”

    没有回应。

    他又看向对面的躯壳,结果发现那躯壳也跟随着爆炸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宁不为脸色骤变,他直觉是飞舟那边出了事情,返身就要离开,却被宁帆拦住了去路。

    “宁乘风,你这般费尽心机将人引了出来,还算有点本事。”宁帆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只可惜你千算万算把你儿子算漏了,唔,这会儿应该已经被炸回原形了吧?”

    “激我没用。”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既然已经知道他是谁,再留着你便没什么用处了。”

    宁不为目光一暗,眸子陡然变成了猩红,朱雀窄刀脱手而出,原本蛰伏已久的千百道阵法猛然现身,将宁帆密不透风地困在了里面。

    无数血线从宁不为的手背蔓延而出连接到了阵法之中,他盯着宁帆,语气嘲弄,“你猜他为什么不把你也带走?”

    宁帆脸色骤变,咬牙道:“就凭你一个金丹期还妄想杀我!?”

    宁不为嗤笑:“金丹期杀你这种杂碎绰绰有余!”

    话音刚落,血线陡然收紧,化作无数血箭直冲宁帆而去。

    “雕虫小技!”宁帆怒喝一声,手中的两条铁钩陡然暴涨,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血箭全都挡在了周围,“你怕是忘记了这钩子的厉害!”

    宁不为手中掐诀,无数阵法连带那些血箭从四面八方冲宁帆沉沉压了下来,冷声道:“我自然记得。”

    宁帆咬牙坚持抵抗着越来越多的阵法,但是当脚下开始出现无数黑雾和若隐若现的白骨时,他脸上的惊慌一闪而过,“这是什么东西!?”

    以自身为引控制成百上千阵法并不是什么易事,遑论再加上噬魂阵和百骨千鬼阵,宁不为听见自己的骨头被反噬之力压得咯吱作响的声音,但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甚至还能抽空分神想,幸好褚峻不在没人来阻拦他。

    “是什么东西你好好看看啊。”宁不为咧嘴一笑,一步一步走近宁帆,任凭身上的血色越来越浓郁,白骨和黑雾缠绕在一起试图将他往下拉,但是他丝毫没受影响,直到他走到宁帆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数不清的血顺着他的手背滴滴答答淌了下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被千百道阵法压得跪在地上的宁帆,看着黑雾里的白骨将宁帆身上的皮肉扯烂。

    “你看看这些骷髅,眼熟么?”他微微俯身,脸上的笑容阴鸷而扭曲,“你设计陷害我爹娘,联合严家害我辰城三千九百四十一口人,我便将你宁帆这一支‘散落在外’的宁家人全杀了。”

    宁帆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死死瞪着他,“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

    “你明明提前将你们那一支的宁家人全都消了族谱灭了魂灯迁徙出去,算不得宁家人了是不是?所以当年宁家全族尽灭也没牵涉到是不是?”宁不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可是宁家人身上的家纹不会消失,尤其是你这一支宁家人的家纹我记得尤其清楚,姓宁的都死了,我怎么能让你这一支例外?你迟迟没出现也不来找他们,我便替你找到了。

    我以为你早死了,便大发慈悲送他们去见你,可想想又不怎么解气,便将他们的尸体和魂魄困在了阵中供我驱使,等我什么时候解气了,便让他们魂飞魄散,脱离苦海。

    只是上次在论道山不能用阵,没让你们好好见上一面。”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敢!!!”宁帆愤怒地瞪着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那些阵法的束缚,怒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有本事冲我来!”

    宁不为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用满是鲜血的手扣住了宁帆的下巴,声音却出奇地平静,“那我爹娘做错了什么?辰城那些无辜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宁帆目眦尽裂,看着周围一具具痛苦嘶吼哀嚎的白骨淌出两行血泪来,“你放了他们,你已经折磨了他们这么多年,你放了他们……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宁不为蹲在他面前,“告诉我什么?”

    “为什么要杀你爹娘!为什么要灭辰城!整个宁氏为什么会灭族!为什么要逼你修无情道!我全都告诉你!”宁帆咬牙道:“你把他们都放了!”

    “惺惺作态。”宁不为轻哧一声:“你告诉我,死去的这些人就能活过来?”

    “宁乘风!”宁帆嘶吼道:“你若不放了他们,我便让你师父晏锦舟的尸骨灰飞烟灭!我让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你试试。”宁不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一挥袖子,宁帆面前出现了面半人高的水镜,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不绝于耳,宁帆顿时睁大了眼睛。

    “这五百年你销声匿迹跟死了一样,我还以为永远不会有这一天了。”宁不为幽幽地叹了口气。

    宁帆崩溃地盯着水镜里血腥的画面,嘴唇在不停地哆嗦,“不……不……”

    水镜里,一袭玄衣的人背对着他,鸦羽般的长发和雪青色的发带纠缠在一起被风扬起,那人微微偏过头,溅到侧脸的血顺着下颌滑落,脸上阴鸷的笑容一闪而过,和现实中水镜边宁不为的神情重叠在了一起,让人悚然。

    “我很想让你观摩上十天半个月,可惜时间不够。”宁不为眼中的猩红翻滚,“和你的家人一起作伴去吧。”

    “宁乘风!”宁帆椎心泣血的嘶吼声在法阵中回响,竟然想直接自爆,却被无数血线穿透了周身的大穴,牢牢钉在了七杀噬魂阵中。

    宁不为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手中的法诀掐得快出了残影,一直用来压阵的朱雀窄刀猛然坠落。

    七杀噬魂阵和墓穴之中的千百道阵法一起,将濒临疯狂的宁帆死死压在了阵心,巨大的阵法灵力让宁帆的躯体承受不住,在他的惨叫声中,整个躯体被压得四分五裂,最后竟是直接将内丹都压作了齑粉。

    尸体爆裂的鲜血溅了宁不为满脸。

    宁不为眸中猩红翻滚,他缓缓转过身,撩起眼皮看向面含惊惧的沈溪等人,咧嘴一笑:“谁还想来?”

    明桑垂下眸子,抬手对他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宁施主,玲珑骨事关整个十七州安危,还希望您交还回崇正盟。”

    宁不为站在冰棺前,身后黑雾翻滚厉鬼尖啸,阴恻恻道:“到了我手里便是我的东西,不怕死就来。”

    “阿弥陀佛。”明桑缓声道:“宁施主,得罪了。”

    ——

    冯子章抱着宁修和崔元白站在飞舟边的窗户上观战,而后便见他爹从原本的游刃有余变得动作迟缓,而后眼神一变,手里倏然多了把通体绯色的长剑,正是之前太尊手里的赤渊剑。

    不等冯子章震惊他爹怎么突然变成太尊,褚峻手中赤渊剑看似轻飘飘地一挥,竟是一剑刺穿了褚白的心口,紧接着就朝着他们飞了过来。

    冯子章赶忙一把捂住宁修的眼睛。

    “啊~”宁修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声。

    想看娘亲的漂亮剑~

    褚峻的真身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抬手接住飞来的赤渊剑,两具躯壳飞身而上,将几个小孩牢牢护在了身后。

    嘭!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瞬间响起,整个飞舟顿时化作了齑粉,尘石飞扬中,褚峻手执赤渊剑将孩子和躯壳挡在身后,面无表情看着不远处的人。

    “竟还留着后手。”裴和光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旋即明了般笑道:“虽然化形术很高明,不过能操控躯壳分身的十七州修士屈指可数,对么,景和太尊。”

    褚峻不咸不淡看了他一眼,随手撤去了化形术。

    “太尊执意要留在乘风身边,是因为这个机缘巧合由玲珑骨化作的孩子——”裴和光微微一笑,“还是因为想利用乘风解了自己剩下的最后一次命劫?”

    褚峻目光微沉。

    裴和光叹息一声:“本想替他提前解决了你,奈何天意如此,虽然我们家乘风心软又好骗,但性子烈,只盼太尊好自为之。”

    说完,裴和光轻笑了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漫天飞扬的灰石终于沉沉落在了地面上。

    “阿咿~凉~”宁修看着褚峻的背影,冲他伸出手。

    娘亲~抱抱~

    过了片刻,褚峻才将手中的赤渊剑收了起来,转身将宁修抱进了怀里。

    小小软软的一团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欢喜,又因为他不说话有些茫然,“啊?”

    娘亲怎么啦?

    “没事。”褚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进了眼底。

    “太尊,您没事吧?”冯子章有些担忧地看着褚峻。

    褚峻摇了摇头,将两具浑身是血的躯壳收了回去。

    方才裴和光这一击他可以躲,但是宁修几个躲不过去,情急之下只能用躯壳抵挡,他虽及时撤回了元神,但这两具躯壳怕是废了。

    褚峻倒是不怎么心疼,骨架血肉还在,只是修复起来会有些麻烦。

    崔元白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小脸问他:“爹,爹爹呢?”

    褚峻抬头看向远处摇摇欲坠的府邸,“我们去找他。”

    ——

    宁帆再怎么说也是个小乘期的修士,若不是有墓穴中早就设置好的近千道阵法和七杀噬魂阵的加持,天时地利占尽,宁不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越级杀了他。

    不过就算成功杀了宁帆,宁不为强行催动这么多大阵也被反噬地厉害,再对上明桑这个合体第一人,胜率并不大。

    遑论还有崇正盟这近百名修士。

    宁不为不太喜欢同归于尽这种方式,大概因为小时候留下了些阴影,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现在身上半点灵力都不剩,还得带着江一正和仰灵竹,怎么跑是个问题。

    明桑的佛印压过来的时候,宁不为眯起眼睛,准备再次强行动用七杀噬魂阵,却不料一圈柔和的灵力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紧接着一道繁复又凌厉的阵法将那佛印挡在了他面前。

    “和尚,你终于来了。”晏锦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又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总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明桑一直波澜不惊的神情一滞,他看向不远处冰棺里安静躺着的女子,攥紧了手中的佛珠。

    “虽然不知道我死了多少年你才来,但我猜起码三百年往外,啧。”晏锦舟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满意,却又带着点笑,好像很愉快似的,“不过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明桑缓缓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睛。

    “不管是因为玲珑骨还是朱雀刀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猜大概率是因为那块破骨头——把我徒弟给逼到我墓里来,”晏锦舟懒洋洋道:“唉……虽然他又驴又倔不怎么听话,我快死了还要跟我吵架,但小孩儿挺招人疼的,当我面揍我宝贝徒弟,和尚,不太合适吧?”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

    明桑沉默以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晏锦舟的声音很愉快,“在我地盘别欺负小孩儿,出去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

    “其实我临死前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来着,”晏锦舟叹了口气,幽幽道:“这不是死活等不到你么,我又实在没那么大执念死不瞑目,就只能含恨而终——啧,与世长辞?驾鹤归西?嘿,怎么说得这么奇怪呢,反正是死了,死透了。

    本来还想以后跟你生个小小和尚玩玩的……”

    “宁不为。”晏锦舟清了清嗓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宁不为感觉被包裹着自己的灵力使劲捣了捣肋骨,那力道大得险些让他一口血喷出来。

    “给他。”晏锦舟的声音突然变小。

    宁不为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包裹着他的灵力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道:“珠子!粉色的那个!快点!你要是敢弄丢了老娘就从地底下爬上来天天站你床头!”

    宁不为眼皮使劲跳了一下,从纳戒里拿出了颗粉色的圆珠子,远远地扔给了明桑,黑着脸道;“我师父专门给你留的。”

    明桑摊开手,那颗粉色的圆珠子落在他掌心滚了两圈。

    “咳咳,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晏锦舟大概是想羞涩一下,但是没能成功,她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不管来了多少人欺负我徒弟,和尚你赶紧带走,不然我就和你绝交!”晏锦舟的声音顿了顿,语气里突然带上了丝失落,“哦,差点忘了,我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没办法和你绝交了。”

    明桑握着珠子的手微微一颤。

    “走吧和尚,我就在这儿留了一小抹神识,说完话就消失没有了。”晏锦舟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息,“明桑,忘了我吧,以后再也别来了,祝你早日飞升。”

    话音落下,整个墓室里一片寂静。

    半晌过来,明桑抬手阖眸,对冰棺里的女子行了个佛礼。

    “还有,不许在老娘墓里念你那佛号!”晏锦舟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桑睁眼看向冰棺里的晏锦舟,良久之后,转身离开。

    修为最高的明桑禅师走了,沈溪见状,戒备又警惕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对身后的众人道:“走。”

    众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墓穴。

    宁不为却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灵力并没有消失,果不其然,半晌后,那层灵力悄悄戳了戳他的胳膊,“徒弟,和尚走了没?”

    “走了。”宁不为下意识地点点头,却又突然反应过来晏锦舟根本不会知道,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嗐,你回答了我也不知道。”晏锦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紧接着又凶巴巴道:“你个没出息的,被人追到老娘的老巢里来!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留了一手,你就完蛋了!我人都死了还得给你操心,真是上辈子欠你们宁家的。”

    宁不为笑了笑,“谢谢师父。”

    “哎,我,”晏锦舟又清了清嗓子,“其实我临死前是故意支开你的,当时明桑在暗域,给你八条腿你也不可能赶过去再把他捆回来,我就是……就是不太想让你亲眼看着我死,多伤心呐——虽然我觉得我死了你肯定很伤心,不伤心老娘就从地底爬上来站你床头。

    我以为我一个散修就这么孤零零地过一辈子算了,没想到还能收个徒弟,虽然我天天骂宁行远,但其实我还挺感谢他的,起码死了不会曝尸荒野有人给收尸……

    不说了,想着多少得给你留点话,说出来又觉得挺肉麻的,你又不是和尚——”

    晏锦舟沉默了片刻,敛起了声音里的戏谑和笑,认真又郑重地对宁不为说:“乘风,以后就自己一个人混了,好好的,有本事的话就飞升给师父长长脸,没本事的话就好好活着,要是死了也别怕,到了下面师父罩着你。”

    宁不为低着头笑了一声:“……真啰嗦。”

    包裹着他的灵力好像不舍,又好像潇洒地轻轻抱了他一下,缓缓消散。

    整个墓室终于彻底归于平静。

    间章:玲珑中

    第104章 玉泉(一)

    宁不为将墓中所有的阵法归位, 不顾丹田抗议强行用了个大清洁术,又重新将晏锦舟的冰棺给修补好。

    他伸手扫去冰棺前的灰尘,低头看向里面的晏锦舟。

    冰棺里面的尸体面色红润, 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凶巴巴地再骂他两句。

    宁不为收回目光,撩起前摆跪在了冰棺前。

    旁边站着的江一正赶忙躲开,走到宁不为身后,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紧张地盯着宁不为。

    “不肖徒宁不为谢师父相护。”宁不为对着冰棺磕了三个头。

    江一正学着他的动作,有些结巴道:“不、不肖徒宁不为的女儿江一正谢师祖相护。”

    然后嘭嘭嘭给晏锦舟磕了仨响头,听得宁不为牙疼。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就见她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 她目光茫然的看着宁不为, “爹我、我是不是说错了?”

    宁不为:“……我说自己不肖就算了,你不用。”

    当着她老子的面说他是不肖徒, 找抽呢。

    “啊, 哦!哦哦!”江一正恍然大悟, 准备重新磕头,被宁不为提溜着后领拎了起来。

    “不用磕了,磕破脑袋你师祖也不知道。”宁不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别再磕成傻子。”

    江一正脑门顶着块红印子傻乎乎地冲他笑。

    宁不为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

    江一正紧跟上,父女两个走了几步, 江一正突然停下脚步, “爹, 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宁不为看着恢复干净整齐的墓室, 不屑道:“能忘什么——”

    “呜。”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微弱的抽噎声。

    “灵竹啊!咱把灵竹给落下了!”江一正一拍脑门, 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宁不为正想问灵竹是谁,就见江一正从角落里拽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来,右小臂的袖子空荡荡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腰,瘦弱的像朵小白花,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恐和害怕。

    宁不为:“…………”

    哦,冯子章捡回来的那小姑娘。

    仰灵竹被江一正拽出来之后,见宁不为看自己,又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脸色煞白,“你、你是——”

    宁不为没什么心思哄小孩,冲她露出了个阴恻恻的笑容,替她补全了剩下的话,“大魔头宁不为。”

    仰灵竹腿一软,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哎!”江一正赶忙去扶她,“没事没事,你别看我爹看着不像个好人,但其实人挺好的,他、他逗你玩呢。”

    被迫“人挺好”的宁不为不爽地啧了一声:“走了,别磨蹭。”

    江一正拽着仰灵竹跟在了他身后。

    宁不为带着俩小孩没走多远,路过之前那控制阵法的小房间时,正碰上了褚峻带着冯子章几个。

    四目相对,宁不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汪汪!”大黄激动地冲宁不为叫,破天荒地跑到他跟前上窜下跳甚至试图舔他,结果被宁不为锤了狗头。

    “老实点。”宁不为推开它。

    “啊~”宁修冲他伸手,在褚峻怀里扭来扭去。

    “来,爹抱抱。”宁不为伸手将他抱了过来,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动作微微一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掂了掂宁修。

    宁修在他怀里使劲拱了拱,然后直起身子来眨巴着眼睛认真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心情愉悦道:“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你老子了?”

    “啊~”宁修伸出小手摸了摸他下颌的伤口,细微的金色灵力覆盖在上面,几息之后便愈合了。

    宁不为正想逗他两句,宁修就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身后,不怎么开心地哼唧了两声。

    “哎,我没事,就一点儿小伤。”宁不为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宁修的小屁股,又顺手托住扒到他背后闷不吭声的崔元白,“这一个个的,不知道还以为我死——”

    “呸呸呸,童言无忌!”冯子章赶忙阻止他。

    宁不为一脚踹到了他屁股上,“说谁童言呢!没大没小!”

    冯子章捂着屁股笑着跑开。

    躲在江一正身后的仰灵竹看着一群人在墓道里笑闹,小心翼翼地盯着宁不为,虽然依旧惊惧害怕,却又觉得这个大魔头跟打架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褚峻伸手将崔元白和宁修从宁不为身上抱下来,道:“先出去。”

    宁不为肩膀上的伤口一轻,顿时松了口气。

    旁边的江一正和冯子章一起逮住了往犄角旮旯里钻的小黑,江一正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伸手一掏,掏出了个小小的木头做的蝴蝶来。

    冯子章将小黑拎到手里,对她喊:“小江,快点!”

    “来啦!”江一正盯着小蝴蝶看了两眼,鬼使神差地将它塞进了袖子里,起身追了上去,“等等我!”

    ——

    大概是许久没见到真正的宁不为,宁修对他爹格外执着,在褚峻怀里怎么都不肯老实,闹腾着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只能抱着他。

    宁修穿了身干净的鹅黄色小衣裳,小鞋子上还绣着胖嘟嘟的鸭子,整个小娃娃身上都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安静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张嘴咬着他的发带。

    宁不为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因为儿子又逐渐开始上扬。

    “啊~咿呀~”宁修抓着发带的尾端,对着宁不为认真的说话。

    “嗯嗯。”宁不为听不懂,却饶有趣味地回答他,“发带洗过的,很干净,放心啃。”

    宁修眼睛亮晶晶,咧嘴冲他笑,“啊!哗啦~”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的腮帮子,软和又白嫩,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对,你胖了,再胖你爹就抱不动了。”

    宁修笑着用脸蹭他的下巴,“啊~”

    爹爹~胖~

    一行人从那座府邸之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林中的晚风呼啸而过,呼吸之间都带着股寒意。

    “飞舟被毁了,找处山洞吧。”褚峻看向宁不为。

    宁不为点点头。

    褚峻找的山洞不算大,但胜在干燥安静,结界设下之后,将外面的冷风和兽嗥都挡在了外面。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山洞壁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落着大大小小的影子。

    大黄趴在洞口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爪子搭在一起脑袋枕了上去,两只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冯子章靠在大黄后背抱着剑打盹,旁边崔元白枕着他的大腿小呼噜一个接一个,睡得四仰八叉,另一边江一正和仰灵竹依偎在一起也沉沉睡了过去,小黑龙盘成一坨用大黄的尾巴扒了窝,自己的尾巴还不怎么老实地搭在了崔元白的肚子上。

    宁不为看着怀里的睡过去的宁修,将他用小被子裹好放到了大黄的肚子上,自己悄无声息地出了山洞。

    火堆对面闭眼打坐的褚峻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不为并没有走远,坐在山洞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身上的衣服被林间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褚峻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宁不为转头看了他一眼,“吵到你了?”

    褚峻道:“没有。”

    宁不为笑了笑,继续抬头看堆在天上的繁星,大概因为浮空境漂在天上,从这里看的星星格外亮。

    “你怎么知道裴和光要去偷袭飞舟?”褚峻问。

    “直觉。”宁不为皱了皱眉,“他……”

    宁不为“他”了半天也没继续说,褚峻便替他说道:“裴和光是宁行远?”

    “我不知道。”宁不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褚峻有点诧异,“你不知道?”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和他满打满算相处了不过十年,我大半时间还都在万玄院,他一直都很忙……都过了五百年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那个裴和光的语气和神态却几乎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只是他记忆里的宁行远,是绝对不屑用这些阴损手段藏头露尾对付别人,即便宁行远一直表现得很平易近人,但是修真第一世家的嫡公子,千年难遇的天才修士,骨子里就带着寻常人难有的清高和傲气。

    “你觉得呢?”宁不为反问褚峻。

    褚峻看着他道:“当年宁行远取玲珑骨的时候我曾帮了他一把,他便要谢我。”

    宁不为觉得他话里有话,“怎么谢你?”

    褚峻沉默片刻,“……他提议将玲珑骨一劈两半,我没答应。”

    当年在他眼里年纪轻轻却很有些本事的行远公子拿着玲珑骨,既没有虚与委蛇地谦让,也没有故意躲避话题,而是目光坦荡,不卑不亢,所以他对宁行远的印象还算不错,后来听闻宁乘风被他带走也很放心。

    宁不为听完他的话先是一愣,继而笑出了声:“还好你没答应,不然就没宁修了。”

    “嗯,我当时用不到,也没细看,而且他也帮了我,算是扯平。”褚峻见他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帮了你什么?”宁不为又问。

    “……从浮空境拿了件宝贝。”褚峻面不改色道。

    扣浮空境大门上的银子这种事情,十分有损长辈形象。

    宁不为突然觉得自从裴和光出现,一直憋在喉咙里的那口闷气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理智告诉他裴和光不会是宁行远,但某些猜测总是不可避免,可无论如何,能想出将玲珑骨一劈两半的人,断不会不择手段去偷袭几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

    “要不是你,宁修他们几个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多少有点不自在,“谢了。”

    “同我无须这般客气。”褚峻递给他一个小瓷瓶。

    宁不为接过来打开闻了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东西?”

    “沈溪的剑上有真火,你肩膀上的伤口用寻常的药和治疗术很难愈合。”褚峻看了一眼他的右肩,“你的障眼法也就骗骗宁修他们。”

    被当面拆穿,宁不为有点恼,瞪了他半晌,将小瓷瓶递给他,“劳驾。”

    小瓷瓶又回到了褚峻手里。

    宁不为的肩线很流畅好看,可惜被深可见骨的伤口生生破坏,这伤口显然被人粗暴又潦草的处理过,血都积在一处,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褚峻将药液洒在了伤口处,又用了层薄薄的灵力覆在了上面,里面的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宁不为动了动肩膀,将散乱的衣裳重新穿好,浑身更不自在起来,觉得自己这报复方式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可还有别的伤?”褚峻在他的身后问。

    “没了。”宁不为清了清嗓子,转身靠在石头上眯起眼睛看他,“你这么帮我……到底是为什么?”

    “嗯?”褚峻正低着头将瓷瓶放回袖子里,闻言抬起头来,好像真的在疑惑。

    宁不为一方面不太想问,觉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事情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他虽然修无情道,但不是个傻子。

    “你和裴和光在外面说的话……我在你识海里听到了。”宁不为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应该是不怎么和善。

    他不太喜欢裴和光说的“利用”,这俩字总显得褚峻心思深沉在算计他一样,虽然宁不为觉得自己可能没少被他算计——

    能在腥风血雨的修真界活上千年的老东西肯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更不可能真因为一段阴差阳错的旧事和一个机缘巧合的孩子就会情深不悔。

    若是放在一年前知道褚峻有这个打算,他指定提刀就砍,砍不过就有多远跑多远,但是现在他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出:“你需要我帮你渡命劫?”

    褚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一贯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潭平波无澜的深水,连带着语气也是淡淡的,“是。”

    虽然知道答案,但宁不为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沉。

    “哦。”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幼时爹娘提起过,我出生时身体孱弱险些活不下来,是有位恩人帮我拓海塑骨才活了下来,只是我年幼记不清他叫什么,后来爹娘死了便也无人再提。

    我师父的记忆里,我哥说帮我的那个人是将自己的生机分了一缕给我,逆天而为会倒霉上几百年,会有几次命劫落到我身上,需要我来解。”

    他起身拂了拂袖子,对褚峻笑道:“放心吧,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还救了我不止一次,我肯定会帮你渡命劫——”

    宁不为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太尊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以后上药看孩子帮忙打架这种事情,就不劳烦您了。”

    褚峻沉默地看着他。

    宁不为知道自己不该冲褚峻发火,人家堂堂一个太尊安稳日子不过,纡尊降贵帮他一个魔头打架带孩子,何况褚峻救了他的命才有的命劫,来找他渡命劫理所当然。

    他自然也会帮忙。

    但宁不为就是心里不痛快,非常不痛快,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不痛快。

    他就不该多余问,装糊涂多好,起码不会这么糟心。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半晌,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突然折返回来,一把薅住了褚峻的前襟将他掼到了石头上,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两个人几乎要鼻尖对鼻尖,他甚至能察觉到褚峻一瞬间乱了的气息。

    他凶神恶煞地盯着褚峻,恶狠狠道:“老子不帮!”

    “好。”褚峻伸手扶住他的手肘,垂下眼睛道:“伤口刚愈合,别太用力。”

    宁不为只觉得一把火从心口直直地烧到了头顶,咬牙道:“姓褚的,你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因为命劫还是因为别的?”

    褚峻伸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宁不为知道褚峻的嘴唇很软,上回褚峻走火入魔犯抽的时候他感受过,只是那唯一的一次浅尝辄止,并没有感受仔细,这回倒是感受了个彻底。

    褚峻虽然破天荒主动了一回,但是显然很生涩,宁不为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又因为发着火用力过猛,唇齿间甚至尝到了丝血腥味。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怒火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逐渐变了味道,虽然燎原之势不减,但却诡异地换了个方向。

    黑色的发丝和雪青色的发带缠绕在褚峻的指间,黑白二色的布料不知道什么时候勾缠在了一起,不怎么平稳的喘息声在夜色和繁星下格外清晰。

    宁不为换气的时候,发现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由攥着褚峻的前襟变成了摸进褚峻的前襟,关键他还不太想拿出来,没好气地在褚峻腰上摸了一把。

    褚峻浑身僵了一下,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丝哑,“别胡闹。”

    宁不为沉沉地笑了一下,盯着褚峻泛红的耳朵,凑在他跟前低声道:“太尊要是愿意牺牲一下美色,我就大发慈悲帮你渡命劫——”

    话音未落,大魔头的下颌就被白皙修长的手指抵住,剩下的话音都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远处的兽嗥声若隐若现,近处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穿林拂叶而来的山风卷起了交缠在一起的衣袖,衣料细微的摩擦在静谧的夜色里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宁不为闻到了熟悉的苦药香,恍惚中好像看见褚峻不虞地眯起了眼睛,罕见而霸道的威压收敛又肆意地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景和太尊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我若只想找你渡命劫有千百种方法不让你察觉,宁乘风,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第105章 玉泉(二)

    宁不为有点发懵, 褚峻那双漂亮的眸子在黑暗中突然多了几分危险和压迫,让他的心脏重重一跳。

    褚峻是为了……为了什么?

    宁不为觉得自己想到的答案有点离谱,又好像理所当然。

    褚峻原本整齐雪白的衣裳被他扯得乱七八糟, 整个人都被他欺得靠在石头上, 宁不为甚至能感受到对方不那么平缓的呼吸和略高的体温,他的目光从褚峻的唇鼻间滑落, 掠过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形状漂亮的锁骨……最后被自己堆积在一处的黑色衣袖拦住——

    他还摸着褚峻的腰, 没有任何阻隔, 让他迫切地想干点什么。

    难以言喻的刺激让宁不为刚想到答案的脑子变成了浆糊,一出声才发觉声音哑得过分,“我……”

    褚峻好像轻笑了一声。

    他只是开了个头却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但和刚才褚峻问的话连起来, 就彻底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大魔头恼怒地低头, 一口咬在了褚峻的肩膀上, 褚峻一直松松搭在他腰间的手猛然收紧。

    原本泄愤的咬莫名其妙就变了意味,然而当他刚如愿以偿碰到自己觊觎很久的喉结时, 一声熟悉的啼哭声正好从山洞处传来。

    宁不为动作一顿。

    褚峻身体微僵。

    宁不为不爽地磨了磨牙, 使劲亲了褚峻的下巴一口, 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努力平复想把亲儿子抽一顿的冲动。

    宁修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褚峻轻轻叹了口气, 伸手捏了捏宁不为的后脖颈, “……回去看看。”

    两个人回到山洞时,江一正和冯子章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宁修,但小家伙直接哭成了个泪人, 上气不接下气, 嘴唇都哭得有些发紫了。

    褚峻用灵力在宁修心口画了个安神符, 但他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宁不为顿时将刚才那点不爽抛到了脑后,伸手将宁修接过来,“怎么回事?”

    “我和子章刚才被大黄和小黑叫醒,然后就见小山一直在哭。”江一正有些焦急地看着宁修,“怎么哄都哄不好。”

    宁修打了个哭嗝,开始咳嗽起来,宁不为赶紧给他拍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发烧了。”宁不为眉头皱得更紧了。

    宁修刚出生时被秋雨淋了半天都没事,一路跟着他四处乱跑也没生过病,除了魂魄不稳外,身体一直很好。

    褚峻画完符又进他的识海检查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大问题来。

    “我……我可以给他把把脉吗?”一直躲在角落里的仰灵竹突然出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一群人也朝她看了过来。

    仰灵竹被盯得有些紧张,赶忙道:“我是医修,略懂一点小儿医术。”

    宁不为点了点头。

    仰灵竹走过来捏住宁修的手腕把脉,又摸了摸他的脖子的后背,“……惊悸过度……可能是做噩梦了。”

    她从袖子里拿出个蓝色的小罐子,口中默念法诀,连接抓出了数十种草药来,又动作利落地碾碎塞进了一个小香囊中,递给宁不为,没敢看他,小声道:“让他平时戴着就行,小孩魂魄不稳,就,容易受惊吓,发热,一刻钟后就能退烧。”

    宁不为接过香囊,检查一遍放到了宁修身上,对仰灵竹道:“多谢。”

    仰灵竹轻轻摇了摇头,走到了一边。

    仰灵竹的香囊确实有用,宁修渐渐止住了哭声,小手却还是紧紧抓着宁不为的衣服,时不时打了个哭嗝。

    宁不为抱着他在火堆旁边坐下,缓缓吐了口气,伸手给他擦眼泪,有些哭笑不得,“至于么,就做个噩梦吓成这样?你可是个金丹修士。”

    “嗝~”宁修抽噎了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看着好不可怜。

    宁不为看他这小模样也有点心疼,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你爹你娘都在这儿,不怕。”

    宁修好像听懂了,抓着他的衣裳转头找褚峻。

    褚峻将其他几个孩子安顿好走过来,坐在了宁不为身边,见宁修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热。

    “我抱?”褚峻看着他笑了一下。

    “啊~”宁修小声地哼唧了哼唧,腾出一只手来攥住了褚峻的小拇指往自己怀里拽。

    褚峻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将手覆在了他的小肚子上。

    宁修被宁不为抱着,小肚子被褚峻用手捂着,脸上才露出个如释重负的小表情来,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呀~”

    吓死我啦~

    宁不为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省心的小东西。”

    宁修窝在他怀里窝成一小团,眨巴着眼睛看宁不为,小声哼哼,“啊咿~”

    爹爹~好吓人呀~

    宁不为见他嘴唇有点干,看向旁边的褚峻,“给他喂点水?”

    褚峻从纳戒里拿出个小水瓶来,只有宁不为的半个巴掌大,递给他,“刚温好的。”

    宁修只喝了两小口,就不肯再喝了,大概是确认宁不为和褚峻不会离开,才安心地吧唧了一下小嘴,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呼吸就变得缓慢平稳,睡了过去。

    过了一会宁不为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了一点汗,低声对褚峻道:“出汗了。”

    “还烧吗?”褚峻将包着宁修的小被子扯得松了一点。

    宁不为摇摇头。

    两个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原本已经消散的某些东西又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让这个本就不宽敞的山洞变得愈发逼仄起来。

    宁不为往他脖子上扫了一眼,上面还留着他刚才啃出来的红印子,刚巧被领子遮住了大半,若隐若现,格外引人遐想。

    他手里攥着儿子的小水瓶,突然觉得有点渴,清了清嗓子,低头看怀里的宁修。

    褚峻将他手里的瓶子拿走,低声道:“我来抱,你疗伤。”

    宁不为给宁修擦了擦汗,小心地将儿子递给他,褚峻的手刚碰到小被子,宁修就皱着眉哼唧了一声。

    两个人顿时都停住了动作,紧张地盯着宁修。

    宁修在睡梦中抽噎了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宁不为抬头看向褚峻,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

    同大魔头那些阴鸷疯狂的笑和戏谑挑衅的笑都不一样,就只是单纯的笑,不带任何意味,却格外干净。

    褚峻愣了片刻,也对着他笑了笑,伸手将宁修抱进了怀里,再抬头宁不为已经闭眼入定,只是耳朵梢瞧着红得厉害。

    “啊~”宁修动了动,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一脸茫然。

    “没事,”褚峻轻轻拍着他,“睡吧。”

    宁修听见他的声音,本来就没怎么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宁不为调息半晌,才觉得发烫的耳朵降下温来,多少有点恼。

    没事冲别人瞎笑什么,跟个傻子似的。

    四周一片安静,之前褚峻说的话又在开始在他脑子里回响:‘……宁乘风,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啧。

    ——

    翌日清晨。

    宁不为是被吵醒的。

    狗叫龙吟,木柴噼啪声,来回的脚步声,混杂着米糊和某种浓汤的香味,还有刻意放轻的交谈声。

    “……太尊,这个汤里能养元丹吗……小黑不许偷吃!”

    “能。”

    “姐姐,我想吃烤地瓜……”

    “嘘,欢欢小点声,爹还在睡……烤上啦,等会儿就好。”

    “大黄,爪子挪挪……火燎尾巴了……”

    好吵。

    宁不为迷迷糊糊地想,然后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想这枕头还挺舒服……嗯?哪来的枕头?

    不等他想明白,一只热乎乎的小手就拍在了他脸上,“啊!”

    宁不为睁开眼睛,就见宁修坐在个小垫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呆啊~呀~”

    爹爹~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宁不为懒洋洋地哼笑了一声,伸手戳了戳他的肚子,“哟,祖宗您老人家不闹腾了?”

    “哎呀~”宁修按着他的脸试图站起来,给他爹的俊脸压得变了形。

    头顶传来声轻笑。

    宁不为抬头,正对上褚峻的脸,只是角度自下往上,不得不承认美人不管怎么看都很养眼——宁不为猛地坐起身来。

    宁修扶了个空,往前一个踉跄,跌进了褚峻怀里,索性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倒,“啊~”

    宁不为看着褚峻腿上有些皱巴的布料,知道为什么枕头那么舒服了,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打坐调息睡过去的,还睡得这么死。

    一大一小坐在地上看着他,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啊。”

    宁修以为他在学自己说话,激动地点头,“啊!”

    宁不为:“…………”

    褚峻伸手摸了摸宁修的脑袋,“起来吃饭。”

    宁修一听吃饭就来了精神,扶着褚峻的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就往锅那边走,只是还没走两步就开始踉跄,眼看就要脸着地,被宁不为一把揪住了领子。

    宁修伸手拍了拍小胸脯,表示自己受到了惊吓。

    宁不为拉着他的小手,冲他扬了扬下巴,“去,吃你的糊糊。”

    宁修咧开嘴笑,扶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四五步,就看见江一正往外盛米糊,而自己离锅还有“一大段”距离,登时就着急了,伸手指着江一正手里的大花碗,吐字无比地清晰:“糊!糊!”

    原本吵嚷热闹的山洞霎时一静,连人带狗齐齐转头看着站在地上的小不点。

    宁修见爹娘和哥哥姐姐们都看自己,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但目光还是固执地盯在自己的花碗上,“啊~”

    我想吃糊糊呀~

    宁不为万万没想到,他儿子最先学会的词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糊糊”。

    大概……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空有修为但不会用的宁修这个虚假的金丹修士,其他不管是人还是灵兽的等级都在炼气之上可以辟谷,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地围着锅转。

    江一正和冯子章不知道用什么原材料熬出来了锅浓汤,甚至还烙了几个饼,烤了四五个地瓜,宁修喝米糊顶多喝一碗,剩下的也被几个大的无情地瓜分。

    宁不为虽然口腹之欲不重,但他还挺喜欢一群人这么热闹的围在一块吃东西,冯子章又过来递给他俩夹着烤肉的小饼。

    崔元白端着两碗汤晃晃悠悠给他,嘴里还叼着块肉,含混不清道:“呆呆,你和呆……里人里碗。”

    宁不为赶紧接过来,崔元白又马不停蹄地去缠着冯子章要烤肉去了。

    宁修抱着自己的大花碗被褚峻喂了一小半糊糊,就盯着宁不为面前的吃食不挪眼了。“啊~啊~啊~”

    好香啊~肉肉啊~想吃~

    “别啊了,喝你的糊糊。”宁不为一口连饼带肉吞进了肚子里,顺势将另一个小饼递到了褚峻嘴边。

    宁修期待的目光跟着小饼落在了褚峻脸上,“凉~啊~”

    娘亲,我想吃饼饼和肉肉~

    褚峻看了宁不为一眼,发现他的手没动,还在看宁修,只好张开嘴,两口将小饼吃了。

    宁修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俩,使劲耸了耸鼻子,依稀还能闻见点肉肉的香味,却连点肉渣都不见。

    金丹修士受到了打击,闻着喂到嘴边的糊糊都觉得不香了,使劲舔着自己的嘴唇,坐在褚峻的腿上,固执地盯着宁不为。

    宁不为愉快地张开手给他展示,理直气壮道:“看,没了,全都被吃掉了。”

    宁修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哥哥姐姐。

    江一正冯子章几个理直气壮地摊开手,表示肉饼都被吃光了,大黄悄悄舔了舔嘴角的饼渣子,开心地摇了摇尾巴。

    宁修不开心地垂下脑袋,只留给宁不为一个小发旋,也不肯再吃褚峻喂的糊糊,还悄悄地抽噎了一下。

    宁不为和褚峻:“…………”

    为了避免再刺激到他们可怜的弟弟,冯子章和江一正带着其他人去了山洞外面,然后一边啃肉一边愉快地等香喷喷的烤地瓜。

    褚峻和宁不为都没养过这么大点的小孩,也不知道宁修该吃什么,不过从他们儿子那点小乳牙判断,应该是吃不了肉饼。

    可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看着又实在可怜。

    没办法,宁不为只好揪了一小块烤肉,寻思着让他儿子舔一舔解解馋,谁知一不小心揪大了。

    宁修眼睛发亮地盯着他手里的肉。

    “咱家就剩这最后一块了。”宁不为神情凝重的唬小孩儿,“咱们仨一人一块。”

    说完,将肉块掰成了三瓣儿,其中一块看着格外大。

    宁修使劲咽了咽口水。

    “我们是大人,所以得吃大的。”在宁修期待的目光中,宁不为将最大一块放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把第二大的塞给了褚峻,手心就只剩下一丢丢肉沫,顶着宁修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这是你的,张嘴。”

    宁修听话的张开嘴巴,宁不为将那点儿肉沫放进他嘴里。

    小娃娃认真又期待的吧唧了一下又一下,只稍微尝出了一点点味道,顿时睁大了眼睛,“哇~”

    好香啊~

    哇完小脸上又有点迷茫,“哒~”

    就是……没什么味道呀~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过头。

    宁修看着他爹爹和娘亲的肩膀在抖,疑惑地询问:“啊哒?”

    怎么了呀?

    宁不为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爹吃饱了,你吃饱了没有?”

    宁修不确定地看向褚峻。

    褚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温声道:“我也吃饱了。”

    宁修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地肚子,然后学着宁不为的动作使劲拍了拍,抬起头来冲宁不为严肃地点了点,“哒~”

    那我一起吃饱啦~

    就是还有点饿~

    第106章 玉泉(三)

    “灵竹, 这个好吃。”江一正给她了块地瓜。

    仰灵竹接过来,地瓜金黄色的瓤冒着白色的雾气,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被煦风吹到她脸上。

    她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口, 甘甜。

    江一正蹲在灰烬前用剑扒拉地瓜, 冯子章将剥下来的皮不小心扔到了大黄鼻子上,烫得大狗嗷嗷叫唤, 一脚踩到了埋头舔地瓜的小黑尾巴上, 小黑龙吓得一甩尾巴, 抽到了崔元白的小腿,被崔元白一把薅住了龙须。

    啊。仰灵竹蹲在角落里,又啃了口地瓜。真热闹。

    她在医仙谷的时候也经常跟着师兄师姐们一起修炼上课, 有时候吵吵嚷嚷也很热闹, 只是大多是关于医术上的讨论, 明里暗里也存在着竞争关系,和现在的热闹不太一样。

    这几个人好像对修炼都不怎么热衷, 反而对吃的玩的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感兴趣。

    她偶尔见冯子章捡到了天阶的宝物,随手就塞给了江一正, 江一正给了他块烤肉做答谢, 崔元白拿着一大坨灵石和小黑换鳞片, 大黄用自己的狗毛从江一正那里换了颗玉灵丹……

    放在她宗门里,这种不等价交换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真的发生, 那绝对是有陷阱和阴谋,所以当他们对自己十分热情的时候, 她第一反应是警惕和害怕, 然后趁机逃跑。

    虽然逃跑失败了, 但她渐渐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 这群人不是她想的居心叵测老谋深算,也不是彼此之间勾心斗角,而是真的有点……傻乎乎的。

    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甚至她只给了个小小的安魂香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很认真地对她说了谢谢,她的纳戒里莫名多了一小截红色的木头。

    那个看着冷冰冰很严肃的太尊给了她一整袋罕见的生骨丹。

    半夜觉得冷的时候,江一正还给她盖上了小毯子,冯子章做烤肉的时候还记得给她的小红蛇留了一份。

    有些事情完全没必要也没有意义,但他们好像都很认真在对待,比如只烤了五个地瓜,也要保证每个人和灵宠都能吃到自己的那一块,明明只是连凡人都不稀罕的吃食……

    一群奇怪的人。

    仰灵竹这么想着,但还是学着他们的样子认真吃完了手里的地瓜。放在从前,她绝对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现在却觉得格外踏实——虽然她至今没弄明白这群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到底为什么会聚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捉摸不透。

    明明每个人都姓氏不同,为什么……看着像是凡间界的一家人?

    “灵竹姐姐,我可以跟你换那个大铃铛吗?”崔元白蹲在她面前,手里是颗胖乎乎的人参,少说也有五百年。

    仰灵竹愣了一下,看向自己腰间的医铃,赶忙推拒,“我、我这个就是普通的铃铛,你这人参……太贵重了,能买上千个这种铃铛。”

    崔元白眨了眨眼睛,“可是现在没卖的,而且爹说你重伤未愈身体很虚弱,用人参补一补最好了,我有很多人参的,但没有铃铛。”

    仰灵竹有些无措道:“可是……”

    崔元白拽住她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灵竹姐姐,求求你了。”

    仰灵竹将医铃解下来,“这铃铛你喜欢拿去玩吧,人参我不能收,太贵重——哎。”

    崔元白将人参塞进她怀里,笑道:“谢谢灵竹姐姐,那就再加两串糖葫芦吧,咱们出去后记得给我买!”

    说完拿着铃铛就跑了。

    仰灵竹看着自己手里胖乎乎的人参,有点恍惚。

    竟然用个普通的铃铛和两串糖葫芦换了颗五百年的人参,要是师兄师姐们知道了怕不是要羡慕嫉妒死。

    啊,差点忘了,他们已经死了。

    仰灵竹目光有些黯淡下来,捏了捏纳戒,里面放着医仙谷的掌门印和宗门纹。

    “收拾一下准备走了。”宁不为从山洞里出来,见几个孩子闹成一团人畜不分,喊了一声。

    还在闹着给小黑戴铃铛的几个瞬间老老实实站好。

    宁不为捏着小长条,满脸不解:“就这么个脑袋大身子细的玩意儿你们给他戴铃铛,怎么想的?闲的没事做了?”

    仰灵竹默默点头,没错,实在太无聊了。

    崔元白仰着脸认真道:“爹爹,小黑浑身上下太黑了,还很调皮到处跑,戴个铃铛我们就知道它去哪儿啦。”

    宁不为点了点头,“有道理。”

    “就是小黑不老实,我们逮不住它。”江一正说:“我还给它编了个七彩的绳子。”

    “爹,你有办法给它固定住吗?”冯子章期待地看着宁不为。

    宁不为:“我想想。”

    仰灵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蹲在地上,和他们认真地研究怎么给条黑龙戴铃铛:“…………”

    说好的,狠辣阴沉的大魔头呢?

    她一脸麻木,直到看见褚峻抱着孩子出来,顿时看到了希望。

    这位太尊高冷厉害,一看就很靠谱的样子,绝对不会让他们继续在这里胡闹。

    “做什么呢?”褚峻走到宁不为身后。

    “给小黑拴个铃铛。”宁不为头也不回道。

    他手底下的小黑不老实打滚,咬着他的手腕不放,“嘤~”

    你们也太欺负龙了!我要离家出走!

    “我来。”褚峻将宁修递给旁边的江一正,伸手拎过了小黑。

    原本挣扎打滚的小黑龙瞬间老实了下来,一动不动,褚峻将铃铛挂在它的龙角上。

    宁不为:“…………”

    其他人:“…………”

    江一正勇敢地替大家发声:“……有点丑。”

    小黑龙不敢嚎也不敢对褚峻发脾气,只耷拉着龙脑袋吧嗒吧嗒掉眼泪,想往宁不为身上扒拉。

    褚峻沉思片刻,看向宁不为,“用个符固定?”

    宁不为弯着眼睛,严肃地点了点头。

    在旁边围观的仰灵竹:“…………”

    无论老少,这群人就没个靠谱。

    一炷香后,小黑终于被戴上了铃铛,团成一团委屈地躲在大黄肚子底下掉眼泪。

    等仰灵竹想起来再看它时,已经又活蹦乱跳甩着脑袋听铃铛响,叮叮当当吵得很,被那个大魔头一甩手往铃铛上放了个小隔音结界,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众人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仰灵竹:“…………”

    所以你们费劲巴拉地给它戴上图什么?

    ——

    因为飞舟化作了齑粉,所以怎么带着这群不怎么老实的孩子离开是个问题。

    宁不为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因为这种问题头疼。

    “放天涛尺上圈起来算了。”宁不为道。

    褚峻道:“不太安全。”

    宁不为啧了一声:“等出去买座宅子吧。”

    褚峻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宁不为伸手摸了摸鼻子,有理有据道:“总不能天天带着群小孩到处跑。”

    他这几百年来在十七州四处游荡,居无定所,从没打算给自己安排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不管是飞升还是陨落,宅子这种东西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用处。

    但现在莫名其妙地就突然起了这心思——也不算莫名其妙,这群小孩的存在感过分强烈,他总不可能真当小猫小狗养着。

    褚峻道:“我在梨城有处宅子,若你不嫌弃,可以将他们安排在那里。”

    宁不为有点惊讶,“你还有宅子?”

    褚峻清了清嗓子,“早年间我常去凡间界游历,便在梨城置办了处歇脚的地方。”

    宁不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揶揄道:“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喜欢在山洞里闭关……”

    说完他才想起褚峻闭关是为了什么,顿时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褚峻笑了笑,然后弯腰将摇晃着走过来的宁修抱了起来。

    “啊~”宁修统共走了四五步,却很骄傲的冲褚峻炫耀,抓着他的袖子示意自己走的“一大段”路。

    我很厉害哒~

    褚峻将宁修放到宁不为的怀里,顺手捏了一下宁不为的脸,“别多想。”

    宁不为正抱着儿子,脸猝不及防被捏了一下,震惊地瞪着褚峻,“你干嘛?”

    宁修茫然地看了他爹一眼,学着宁不为的样子瞪圆了眼睛,鹦鹉学舌:“啊~呀~哒?”

    褚峻掩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轻咳道:“该出发了,走吧。”

    说完一本正经地转身离开。

    宁不为低头问宁修,“他刚才是不是在调戏我?”

    “啊哒~呀?”宁修懵懂地歪了歪脑袋。

    爹爹~家里什么时候再吃肉饼饼呀?

    宁不为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他果然在调戏我。”

    宁修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哒~”

    我又饿啦~

    “没错。”宁不为眯起了眼睛,“是他先勾引我的。”

    “哎~”宁修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有好久好久才能吃下一顿糊糊呢~

    宁不为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一本正经道:“乖,说了你也不懂,”

    “哒~”宁修伸手摸了摸他爹写满了阴谋诡计的俊脸。

    爹爹好开心呀~

    宁不为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有道理,今天晚上就把他收拾了。”

    第107章 玉泉(四)

    最后经过商量, 褚峻最终还是花费了些时间又雕了一艘飞舟,只是时间匆忙,并不精致, 但好在空间特别大,足够让小孩在里面闹腾。

    崔元白大概是在紫炎刀里关得时间太久了,特别喜欢到处跑,追着大黄和小黑上蹿下跳, 宁修兴致勃勃地想要加入, 奈何他欢欢哥不带他玩,反而特别热衷拽着冯子章。

    冯子章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躺在地上,冲崔元白摆手, “我……我不行了, 让我歇会儿。”

    崔元白拽着他的胳膊,“大哥, 再陪我玩一小会儿。”

    “啊~”宁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崔元白的胳膊。

    欢欢哥哥,我们一起玩呀~

    崔元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你太矮了,还不会走, 乖乖坐着看我们玩。”

    宁修不肯放弃,跟在崔元白后面晃悠着往前走,“啊哒~”

    我也很厉害哒~

    跑得……可快呢~

    结果因为着急,刚走了两步,就啪叽摔到了地上, 磕到了脑门, 因为短胳膊短腿, 怎么都爬不起来。

    正在疗伤打坐的仰灵竹离他最近,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宁修睫毛上还挂着两滴泪,扶着她的胳膊仰脸看着她。

    仰灵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说话,索性就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

    结果宁修冲她奶乎乎一笑,伸手拍了拍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小香囊,“啊~咿呀~”

    仰灵竹发现自己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对小娃娃点点头,“不客气。”

    宁修歪了歪脑袋,伸手指着她的流苏耳坠,“呀~啊?”

    好漂亮呀~我可以摸一摸吗?

    小家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看着乖巧又可爱,仰灵竹犹豫了半晌,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宁修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坠,开心地和她说话:“啊呀~”

    软乎乎哒~

    仰灵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纳戒里,都是些草药和医书之类的枯燥东西,不怎么适合小孩玩,正无措的时候,却发现宁修已经窝在她怀里摆弄起一个巴掌大的小木偶在玩,还指给她看,“啊~”

    灵灵姐姐,一起玩呀~他是我的好朋友~

    仰灵竹低头看向那木偶人,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但骨骼关节都十分逼真,甚至连五官和发丝都与真人无异,即便身上穿着可爱的小鸭子衣裳,看着也……格外诡异。

    让人很不舒服。

    仰灵竹皱了皱眉,伸出手对宁修道:“我可以仔细看一看吗?”

    宁修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将小木偶放进了她掌心,“哒~”

    不可以啃坏呀~

    仰灵竹捏着木偶人,往里面探入了些许灵力,结果发现这木偶五脏六腑俱全,愕然之际,那木偶的眼睛竟然眯了起来,她悚然一惊,木偶从手里掉了下去。

    木偶正好落在宁修圆滚滚的小肚子上,他伸手将小木偶抱住,拍了拍木偶的头,“哎呀~”

    不怕不怕~

    仰灵竹抿了抿唇,单手抱起宁修就往外走。

    江一正刚推门进来,便见仰灵竹神色凝重地抱着宁修,“灵竹,怎么了?”

    仰灵竹看了那木偶一眼,道:“这木偶人不对劲,魔——宁修的父亲在哪里?”

    江一正吓了一跳,看那木偶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但不敢轻视,“爹和太尊好像在封印什么契,在隔壁设了结界,不让人打扰,我们可以在门外等着。”

    仰灵竹点了点头。

    冯子章终于摆脱了崔元白和小黑的折磨,满脸疲惫的走过来,“怎么了?小江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我刚才去外面透了透气。”江一正挠了挠头,“子章,灵竹说小山的这个木偶人不对劲。”

    “啊!”冯子章一拍脑门,“对,之前欢欢也跟我说来着,我们本来打算告诉太尊,结果有人偷袭,我俩就给忘了!”

    仰灵竹:“?”

    这个“大哥”果然……一点儿都不靠谱。

    ——

    虽然有些事情挑明了,但宁不为还是觉得将道契封印起来比较好,毕竟有人随时随地能畅通无阻地进入自己的识海,甚至想某些东西的时候都能“心灵相通”……很不方便。

    褚峻倒是没有反对,只是当时看向他的目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这次道契的封印很顺利,又因为不急着赶路,用的时间有些长,等两个人傍晚打开门,就看见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蹲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宁不为:“…………”

    虽然他和褚峻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这么被直勾勾地盯着,突然有种莫名地心虚。

    “有事?”褚峻倒是很坦然。

    “欢欢和灵竹都说小山的这个木偶有问题。”冯子章指着宁修怀里抱着的小木偶人。

    宁修看他们都神情凝重,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抱紧了自己的小人偶。

    “有很危险,很讨厌的气息。”崔元白只能描述出自己的感受,却不怎么具体。

    仰灵竹见状道:“这人偶的所有骨骼肌肉和关节都与真人无异,而且我用灵力探查时,里面五脏六腑俱全,只是经脉走向与人完全相反,刚才我拿的时候还会眨眼。”

    宁不为知道这个小人偶,之前听褚峻说是尚暖薇送给宁修的见面礼,尚暖薇是郝诤的师妹,褚峻好像和她也有些交情,除去这些,他在万玄院时的符篆便是尚暖薇亲自教的,算是他的一位授业恩师。

    听完仰灵竹和崔元白的话,他和褚峻对视一眼,蹲到宁修面前,用一种哄骗小孩的口吻到:“给爹看看好不好?”

    宁修看看他看看褚峻,又看了一圈周围的哥哥姐姐,将怀里的小木偶人抱得更紧了,“哒!”

    宁不为挑了挑眉,装模作样地对儿子保证,“我就看一眼,不会给你弄坏的。”

    不过若是什么居心叵测的阴邪之物,还是捏成木头渣比较好。

    可惜宁修对宁不为的情绪变化太敏感,一脸抗议地看着他爹,“啊~”

    爹爹不能杀他~

    褚峻掌心多了只胖嘟嘟的小鸟,对宁修道:“用这个和你换。”

    那只小鸟羽毛蓬松漂亮,渐变的天青色流光溢彩,乖巧地站在褚峻的手指上,轻轻地蹭了蹭宁修的脸蛋,“叽叽~”

    往常宁修很喜欢这些漂亮的小动物,但这次却不知为何,竟然坚定地拒绝,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使劲摇了摇头,“哒!”

    我只要我的小人偶!

    宁修甚至罕见地发了脾气,坐在地上背对着所有人,死死抱着小人偶不肯撒手,圆滚滚的背影里透露着倔强。

    宁不为哭笑不得,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给爹看看呗,就看一眼。”

    “哼~”宁修闷不吭声地往前挪了挪小屁股,不肯理他。

    宁不为啧了一声,准备用法术把那个小木偶给换出来,被褚峻拦住。

    “哭了不好哄。”褚峻道:“等他晚上睡着吧。”

    宁不为看着宁修固执又倔强的背影,“这驴脾气,也不知道随谁。”

    褚峻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没了道契的作用,宁不为竟然也理解了他的意思,理直气壮道:“我向来识时务。”

    褚峻眼中闪过笑意,“嗯。”

    到了晚上,宁修终于撑不下去,抱着小木偶人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差点栽进宁不为的怀里。

    “睡吧睡吧,不给你动。”宁不为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蛋,“你要不放心就把你这宝贝藏起来,我们不看。”

    宁不为伸手捂住眼睛,“快藏。”

    宁修又困顿地看向褚峻。

    褚峻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

    宁修拿着小木偶人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手腕的小铃铛里,才放心地叹了口气,伸手拽了拽宁不为的袖子,“啊~”

    爹爹,娘亲,我藏好啦~

    宁不为放下手,“藏好了?”

    宁修困顿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小哈欠,往褚峻怀里爬,“咿~哒~”

    要娘亲哄~

    褚峻刚把他抱起来,小家伙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宁不为拿着温帕子给他擦手,轻哧道:“小蠢货,统共就那么点藏东西的地方。”

    褚峻接过帕子给他擦汗,笑道:“拿出来看看吧。”

    宁不为光明正大地从宁修的铃铛里将那个小木偶人给提溜了出来,那木偶在他碰到的刹那就要跑,被褚峻一指头按在了原地。

    宁不为目光一沉,“竟还是个成了精的。”

    那木偶人统共半个巴掌大,在褚峻手底下拼命挣扎,还试图咬褚峻的手指,木头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宁不为伸手将他抓进手里,朱雀碎刀抵在了他细长的木头脖子上,“剖开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那木头人偶顿时挣扎地更凶了,宁不为听着这声都快怀疑他要把自己给拧碎。

    褚峻用灵力将那人偶包裹住检查一遭,“不是邪物,也无魂魄精血,不是活物。”

    没有生机和魂魄,那就不像大黄和小黑一样是被宁修影响所化。

    “别人控制的傀儡?”宁不为瞬间就想到了裴和光,脸色瞬间一沉。

    说完他将这木偶里外都检查一遭,不管是阵法还是符篆都没有发现一点儿痕迹。

    褚峻和宁不为对着这挣扎不停的人偶检查半晌,无论怎么看都是块做工精致点的普通木头,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注意到这人偶的原因。

    一块木头,没有生气,也没被人操控,就算能跑会跳也不过是个死物。

    “尚暖薇会些机关之术,能动也不奇怪。”褚峻道:“元白和灵竹觉得不舒服,大概是因为这木偶不知从哪里沾了点尸气。”

    像木头这种死物会沾上尸气再正常不过,宁修被带着到处跑,说不定是在哪里沾上的,祛了就好。

    褚峻往那木偶人眉心点了一点朱砂。

    小木偶人开始拼命地擦自己的眉心,发现擦不掉之后整块木头都绝望地摊在了原地。

    宁不为见他脸上生动的神情——起码一个木偶人做出来足够生动,诧异了一瞬。

    结果这么细微的一个愣神,那小木偶就一脚踹在了他的拇指关节上。

    宁不为吃痛,手上的力道一松,那小木偶人就趁机跳到了宁修身上,使劲晃宁修的领子。

    “啧。”宁不为一把将他薅过来攥进了手里,语气阴森道:“一块破木头凶性还挺大,你这么喜欢我儿子,不如就当柴火给他熬碗糊糊吧。”

    小木偶人被他攥着,木头做成的胳膊撑在他的虎口处想把自己使劲往外拔,结果宁不为说完这句话,整个木偶顿时停下了动作,了无生气地耷拉下了脑袋。

    宁不为一脸得逞的阴恻笑容,结果抬眼就看见宁修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宁不为浑身一僵,看向褚峻:“……他什么时候醒的?”

    褚峻无奈道:“你说用柴火熬糊糊的时候。”

    大概是想吃米糊条件反射般醒过来,结果就发现自己的宝贝玩具被他爹一脸杀意地攥在手里。

    宁不为晃了晃手里装死的小木偶人,冲他儿子干笑:“我…刚捡到,你信不信?”

    宁修眼眶里的泪在打转,显然不信他爹胡说八道,伸手要去拿自己的小木头人偶,宁不为下意识地躲开没让他碰。

    宁修小嘴一瘪。

    伤心的哭声顿时填满了整个飞舟。

    第108章 玉泉(五)

    宁修哭得惊天动地, 而且这次好像是真的急眼了,一声就要哭到没气,小脸憋得通紫,眼看就要倒不过气来。

    褚峻抱着他站起来, 使劲给他拍了一下后背, 才让他猛地喘上这口气来。

    可即便宁修哭得声嘶力竭,想伸手要宁不为攥着的小木偶人。

    宁不为见他一副要哭死的过去的模样, 不管怎么样还是心疼了, 便试图用了个障眼法,给了他个一模一样的木偶人, 却被宁修一眼看出来,接都不肯接。

    “哇——”宁修哭得更厉害了。

    我要我的小木偶人——

    最后无法,宁不为只好把装死的小木偶人递给他。

    宁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自己的小木偶人又哭了好一会儿, 才抽泣着停下来,一会儿拽拽胳膊一会儿拽拽腿,确认没少一片木头屑才放下心来。

    就是眉心那点朱砂怎么都擦不掉。

    “啊~”宁修鼓了鼓腮帮子。“啊哒~”

    小木偶人不好看了呀~

    宁不为一脸不爽地盯着那个木偶人。

    虽然确定这玩意儿除了劲不小没什么害处, 但让他儿子这么在意他就莫名不爽。

    啧,一块破木头。

    “为块木头至于么?”宁不为酸溜溜地盯着那个小木偶人, 阴恻恻威胁道:“有本事你就一直装死。”

    那木偶人安静地被宁修抱着, 毫无动静。

    “啊~”宁修仰起脸看他。

    爹爹说话不算数~

    宁不为用帕子给他擦脸上的眼泪,“他自己跑出来的,不信问你娘。”

    “啊?”宁修哭得太狠,嗓子都哑劈了, 褚峻往他后背一摸, 摸了一手的汗。

    见宁修跟自己求证, 褚峻垂下眼睛, 昧着良心道:“嗯,他自己跑出来的。”

    被宁修抱着的小木偶人:…………

    宁修低头看了看小木偶,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宁不为:“啊~”

    爹爹~他是我的好朋友~不坏哒~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将他抱过来,“留着留着,不给你烧。”

    褚峻给他换了个身清爽干净的小衣裳,宁修打了个哈欠,指了指衣服上的小黄鸭,又指了指木偶身上的小衣裳,“哒~”

    一样的小鸭鸭~

    好不容易把宁修哄睡,宁不为又悄悄在那木偶上扔了几张符才放下心来。

    窗外已是明月高悬。

    飞舟不急不缓地破开流云前进,褚峻站在窗户前背对着他,手里似乎拿着几颗小石头,他走过去坐到了窗台上,“推算?”

    “嗯,这木偶确实有些怪异。”褚峻将手里的小石头往窗台上随意一撒,其中一颗滚到了宁不为的膝盖边,撞了一下又稍微滚开了些许。

    宁不为低头和他一起看卦象。

    “这是什么意思?”宁不为觉得眼熟,褚峻好像教过他,但是他想不起来。

    “同根同源,生死相抵。”褚峻说完眉头微蹙。

    宁不为不太会解这卦象:“同根同源……这木偶也是玲珑骨?”

    “应该不是,但和玲珑骨渊源颇深。”褚峻指着和他膝盖快要挨在一起的小石子,“这木偶人和宁修虽不似和你我血脉相连,却也极为亲近,许是玲珑骨借你我血肉精魂化人之前结下的缘分。”

    宁不为眉毛拧得快打成结,“生死相抵呢?”

    “……这木偶是来报恩偿命的。”褚峻看向两个撞在一起的小石头,石头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宁不为愣住,“偿命?”

    因果循环,若报恩,最大不过救命之恩,可若偿命,便是滔天大恨,要是报恩偿命掺在一起——

    宁不为手腕一翻,朱雀窄刀应声而出,面色阴沉地从窗台跳下来,“这破木头还是劈成柴最好!”

    褚峻赶忙拦住他,“这是宁修自己的事情,若你我贸然插手,恐怕会让事情更糟。”

    “他本来就魂魄不稳随时魂飞魄散,还有什么七七四十九道命劫,稍有不慎就完蛋,这破木头还来添乱,不插手让他等死吗!”宁不为冷声道:“狗屁的生死相抵,他是个什么东西配跟我儿子的命栓在一块!?”

    “乘风,你冷静些。”褚峻将他手里的朱雀窄刀拿走,沉思片刻道:“这未必是坏事。”

    宁不为眉头皱得死紧。

    “你还记得桑云给的批语么?”褚峻道:“‘追根溯源,散于四方’,这木偶和宁修是同根同源,未必不是宁修的生机。”

    宁不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们此次来浮空境就是为了找宁修的根源,花燃已经找到了当年宁行远取玲珑骨的山洞,在等我们过去了。”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有这木偶在,便又多了条线索。”

    宁不为沉默半晌,开口道:“花燃是谁?”

    褚峻:“……小丘山上的那个花妖。”

    “哦。”宁不为道:“我不太喜欢他。”

    褚峻无奈道:“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脸了。”

    宁不为轻哧一声,靠在窗户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还是喜欢这张脸长在你身上。”

    “嗯。”褚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宁不为因为算出来的这一卦情绪不怎么高,褚峻的卦术出神入化准得吓人,他一想到这木偶可能坑害过玲珑骨就膈应——就算是玲珑骨而不是现在的宁修也膈应。

    去他娘的同根同源,同根同源还这么害一块无辜的小骨头,他这块破木头良心不痛吗?谁稀罕他偿命……

    褚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宁不为因为他这轻轻的一拍顿时乐了,揶揄道:“你这手法,我又不是宁修。”

    褚峻看了他一眼,低头在他嘴角轻轻印了一下,温声道:“这样?”

    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宁不为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才想起自己今晚原本的打算来。

    他本来打算今晚收拾褚峻来着。

    结果被块破木头给搅和了。

    宁不为不满地搂住他的腰,往他脖子上狠狠亲了一口,只能遗憾地换个方式,偏头凑在褚峻耳朵边上道:“褚掌教,我丹田好像又有点裂纹。”

    果不其然,褚峻闻言神色一凝,“可是在墓中曹操纵了太多法阵?”

    宁不为目光严肃,“你用神识进我识海里帮忙看看,行吗?”

    “好。”褚峻点了点头。

    见他入定,宁不为懒洋洋地勾起了嘴角。

    啊,真好骗。

    而后愉快地进入了自己的识海准备“享用”美人。

    谁知神识沉进了识海,却没有发现褚峻神识的影子。

    搜寻一圈仍不见人影之后,宁不为突然觉得有些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褚峻?”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一大团白雾抵在了断壁残垣上,温热又湿润的雾气在他身体各处徘徊留连,缱绻又暧昧。

    宁不为脸对着长满了青苔的断墙,刚想转头,后脖颈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褚峻微沉的声音混杂着苦香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方才封印道契时我便检查过你的丹田,非常……好看。”

    掐着他后脖颈的手指轻轻按在了喉结上,身后有人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浓郁的白雾中,另一只手扣住他试图偷袭的双手,轻松制住了他试图想反抗的动作,宁不为的手腕被迫抵在了后腰处,褚峻的声音像是变成了轻飘飘地羽毛,在白雾中窸窸窣窣地顺着后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不过再仔细检查一遍,倒也无妨。”

    宁不为懒洋洋地笑了一声,浓郁的黑雾瞬间炸开,和白色的雾气纠缠在了一起。

    迷宫般的识海里,大雾四起,弥漫勾缠。

    第109章 玉泉(六)

    江一正靠在栏杆上吹着晨风, 手里捏着个小蝴蝶,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是她之前在晏锦舟的墓中捡到的,当时便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这蝴蝶的模样和之前江凌墓中的蝴蝶十分相似。

    江凌死在了四百八十年前, 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 又和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她对江凌的事情很好奇,可惜她爹刚开始说就被事情打断了, 之后她也没有机会再去问。

    “小江, 怎么起得这么早?还没出太阳呢。”冯子章打着哈欠从船舱里走出来,被冷风吹得一哆嗦。

    江一正直起身子, 捏了捏手中的蝴蝶,“子章,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吗?”

    冯子章盘腿坐在了她身边,闻言挠了挠头, “我以前在云中门的时候,听长老讲过轮回转世,禁术里也有什么保留记忆转生之法……应该有的吧, 不过没有亲眼见过。”

    “而且,就算真的转世了, 没有记忆也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吧。”冯子章伸手擦了擦眼角, “我有个师兄就沉迷在这上面,却又想不明白,生生把自己给搞疯魔了,最后还是师父把他救回来的。”

    江一正抿了抿唇, “有点吓人。”

    “嗯。”冯子章点了点头, “我师父说过于沉湎前世就会变成执念, 着迷于来世就易生妄念, 都容易走火入魔影响道心……我反正是想不太明白。”

    可即便他师父闻鹤深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一直没能从自己的过去里走出来。

    可见明白和做到完全是两件事情。

    “我也不太明白。”江一正被冯子章这两句话说得头晕,她心里又藏不住话,便对冯子章道:“我刚进浮空境掉进了个墓里,墓主人是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冯子章使劲搓了搓胳膊上蹦出来的鸡皮疙瘩,声音有点发抖,“小江江,大半夜就别跟我讲鬼故事了,我驱邪咒都没背完整过。”

    江一正哭丧着脸道:“我也很怕,爹开了个头就没再说,我已经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一做梦就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和那个叫江凌的小姑娘肩并肩手拉手,简直就是种折磨。

    江一正欲哭无泪,“今天听灵竹和欢欢说那小木偶人有问题,我就突然想起我从墓里捡的这个小木蝴蝶,都是木头的,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啊?”

    “别、别别瞎想。”冯子章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这不就是木蝴蝶么,总不成有什么邪物藏在里——”

    江一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惊恐地将开始冒黑气的木蝴蝶拼命扔了出去,结果正巧扔到了飞舟的栏杆上,“嘭”得一声又弹了回来。

    “娘的!!”江一正扯着冯子章连滚带爬地往后躲。

    冯子章磕磕绊绊地念着驱邪咒,结果念了两句就死活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崩溃地抓着头发,“下回爹罚我抄书我再也不偷懒了——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腥臭的气息和浑浊的黑雾弥漫了整个甲板。

    冯子章惊慌中突然感觉有什么想往他眉心里钻,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外面,那邪物嘶吼了一声,退而求其次对准了江一正。

    “小江!”冯子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起的驱邪咒,掌心顿时金光大盛,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雾气之中的人形。

    “呵,不自量力!”被他抓住的那东西冷笑一声。

    冯子章一听这声音便认出这是之前在离合阵中的那个怪物,“是你!?”

    严流光被认出来也丝毫不惧,桀桀笑道:“我收拾不了那个和尚,还收拾不了你们这两只小杂碎么!”

    江一正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气沉丹田,大声一吼:“爹!救命啊!”

    “呵,打不过就喊爹?”严流光一脚将冯子章踹开,一步步逼近江一正,不屑道:“你爹是谁?”

    “她爹是我。”一条长鞭带着比严流光身上更浓郁纯粹的黑雾将他捆了个结实,然后被人一脚踹到了船尾。

    严流光循声望去,便看到一袭玄衣的冷峻男子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待看清他的模样后,面色一阵扭曲,“宁不为!?”

    “爹!”冯子章和江一正跑到了他身后。

    宁不为的脸色黑如锅底,十分不爽。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跟姓褚的“深入”交流一下,结果他在识海里搂着褚峻刚睡着,就有不长眼的来扫兴。

    天边露出了暖色的霞光,晨风微凉,船舱里开始陆续传来活动起床的声音。

    宁不为看着被捆着的邪物,“哪儿来的?”

    江一正满脸愧疚地指着地上碎成两半的蝴蝶,“我、我之前在墓里捡的,没想到他竟然藏在里面……”

    冯子章点点头,“爹,他就是之前在离合阵中想取我性命的怪物!”

    宁不为仔细看了几眼,勾起了嘴角,“严流光?”

    严流光声音尖锐道:“宁不为!你和晏锦舟狼狈为奸作恶多端,迟早会变成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遭世人唾弃!”

    宁不为抱着胳膊笑道:“不才,在下已经是魔头了。”

    严流光还要骂的话被卡在了嗓子眼里。

    “魔头怎么了!我爹就算是魔头也是世上最好的魔头!”江一正愤愤不平道。

    宁不为原本勾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冯子章在旁边小声地提醒她,“妹妹,通常来说魔头越坏的越厉害。”

    江一正恍然大悟,立马改口,语气中带着惩恶扬善的坚定:“我爹是世上最坏最凶恶的魔头!他这就替天行道收拾了你!呵。”

    “没错!”冯子章一脸正气浩然地点头,“像你这种低阶的邪物,都不够我爹塞牙缝的!呵。”

    正巧一只脚迈出门口有幸听见的仰灵竹:“?”

    被威胁的严流光:“…………”

    宁不为咬牙低声道:“……闭嘴。”

    他第一次觉得跟人放狠话这种行为充满了尴尬。

    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的冯子章和江一正瞬间乖巧无害。

    严流光本来就是被困在离合阵中受折磨的魂魄,受了重伤才侥幸从明桑手里逃出来,而后趁着混乱钻进了一个容器里养伤,只是一直被这女修塞在纳戒中,也不知道其身份,直到再见到冯子章,才又动了想夺舍的心思。

    只是万万没想到,宁不为竟然也在这里。

    他恨恨道:“没想到晏锦舟早就死了四百多年,哈,真是活该!果然人贱自有天收!”

    宁不为冷眼看着他,“分明是你们严家当年设下圈套加害她。”

    “害得好!她若不害我,严家怎么可能会害她!”严流光哈哈大笑,继而笑容扭曲,“啊,也不对,就算她不害我,也绝对不可能活着从梨城离开!那姓裴的倒有些手段,竟然真让她把命留在了梨城,报应!哈哈哈这就是报应!”

    宁不为一把将人抓了过来,不等严流光反应,直接开始搜魂。

    严流光痛苦的嘶吼了一声,试图攻击宁不为,“你这个疯子!竟然连带着自己的魂魄一起搜!疯子!”

    “爹小心!”江一正赶忙去挡,却不等靠近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小江?”冯子章要去拽她,却被人拦住,“太尊?”

    褚峻抱着刚醒过来的宁修,道:“他们在共享搜魂记忆,你若碰了也会被强行带进去。”

    冯子章担忧道:“共享搜魂记忆?难道爹顺带着把自己的魂魄也给搜了?”

    搜魂这种事情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痴傻,冯子章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搜魂还带上自己的。

    “这严流光非人,魂魄也无任何依附载体,你爹只能用自己的魂魄为媒介。”褚峻目光平静道。

    “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冯子章不解。

    褚峻道:“他大概,很想查清楚一些事情。”

    冯子章还是有些不放心,“那小江她——”

    “她是借着乘风的魂魄进去的,不会有事。”褚峻看向一脸凝重入定搜魂的宁不为和神色慌张的江一正,“不过是趁此了结一段前尘执念。”

    江一正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心里从来不藏事,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和明天吃什么,冯子章和她志同道合,除了两个人偶尔踌躇满志想要努力修炼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混吃等死,过得很是欢乐。

    所以听完这话冯子章就愣住了,不可置信道:“小江……还带着前尘的执念?”

    “嗯。”褚峻垂眸看向懵懵懂懂的宁修,又扫了一眼被他抱在怀里的小木偶,“只不过终归是前尘往事,了结之后便不该过多纠缠,否则害人害己。”

    冯子章总觉得太尊话里有话,好像不是在跟他说,而且声音里罕见地多了丝冷意,听上去……更像是某种威胁。

    威胁?

    冯子章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吓糊涂了,像景和太尊这么温和善良的大好人,怎么可能会威胁别人。

    “啊?”宁修拽了拽褚峻的衣服,指着一动不动的宁不为。

    娘亲,爹爹怎么了呀?

    “没事,他很快就会回来。”褚峻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收回了目光。

    冰冷带着威胁和杀意的视线离开,被宁修抱着的小木偶才缓缓松了口气,试图抓住宁修的小袖子。

    然而下一瞬就被人捏住了脑袋扔进了纳戒里。

    “啊~呀?”

    “先去吃米糊,吃完你爹就回来了。”

    “哒!”

    第110章 玉泉(七)

    *

    十六岁的宁乘风被崇正盟四处追杀, 途中被晏锦舟救下,不久便改了名字,改成了宁不为。

    “不为”二字充分体现了晏锦舟希望他老老实实别惹事的真切希望, 但是很显然宁不为做不到。

    整个宁氏家族一夕覆灭,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寻仇, 是内讧, 还是别的什么, 他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原因, 来填补家破人亡后的悲痛。

    完全和晏锦舟对他期望背道而驰。

    晏锦舟是个随心所欲的暴脾气, 宁不为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两个人动不动就吵架, 没过几个月就再次爆发了冲突。

    晏锦舟说他要是再查宁家的事情, 就让他滚。

    于是宁不为干脆利落地滚了。

    他拿着宁行远留给自己的朱雀刀, 因为驯服不了, 跟抱着块废铁没什么两样, 但这块废铁却是个明晃晃的靶子,好像在冲崇正盟的人招手呐喊:

    我是朱雀刀哦, 快来抓拿着我的这个姓宁的!

    没了晏锦舟的庇佑,十六岁的宁不为被追杀得筋疲力尽,很多次都命悬一线,却不知道是因为运气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能剩下口气在。

    他四处逃亡根本没有办法修炼,灵力耗尽,丹田枯竭, 甚至许多天都没能吃上顿饱饭, 无时无刻都紧绷着神经, 生怕自己被崇正盟的人发现,还要追查宁家灭族的真相,脑子里那根弦摇摇欲坠。

    闻在野不停地给他传信,他一次都没回,但当他路过云中门山下的镇子时,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封信。

    他本来只是想借些灵石,可当对着好友恳切担心的眼神,当被闻在野拽着往云中门走的时候,他动摇了。

    他想:我歇一歇,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我就立刻离开。

    然后因为自己的愚蠢和自私连累了闻在野一条性命。

    闻在野被护山大阵生生压断了脊骨,用命给他换了条活路。

    他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断了,他跑去了小丘山,坐在山顶吹了一晚上的冷风,朱雀刀几次架到脖子上又被拿了下来。

    归根结底,还是不甘心。

    他满十七岁的这个月,又碰上了消失很久的晏锦舟。

    宁不为穿得一身破烂的灰袍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扎在脑后,抱着朱雀刀蹲在路边上一边啃干饼一边往豁了道大口子的胳膊上拍劣质的止血符。

    有人缓步朝着他走过来。

    宁不为一边若无其事地咬着饼,一边悄悄摸上了朱雀刀。

    虽然他还没彻底将这破刀驯服,但用来杀个普通修士不成问题。

    但当他抬起头,却看见了消失了近一年的晏锦舟。

    晏锦舟瞧着混得比他还要惨,身上的衣服沾满了血块和灰尘,靴子还烂了一半,脚底沾满了泥巴和枯草,周身半点灵力都无,腰间挂着三把长短不一的刀剑,有一把还生了锈。

    像是从哪里逃命回来的。

    “哎,借口饼吃。”晏锦舟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的台阶上,毫不客气地将他剩的半块饼抢了过去。

    宁不为绷着脸没说话,在她盯着自己手里另一张饼看时,犹豫片刻,将饼递给了她。

    “谢了。”晏锦舟狼吞虎咽啃完一张饼,豪放地一抹嘴,站起身来呼了口气,“走。”

    宁不为坐在台阶上没动。

    晏锦舟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虽然是个女修,但温柔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宁不为刚吃下去的半张饼险些被她给扇出来。

    “走不走?”晏锦舟没好气地问他。

    宁不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沉默。

    “崇正盟的人就在隔壁街,你不跟我走我就去告发你。”晏锦舟叉着腰说。

    宁不为抿了抿唇,接受了她的威胁,“走。”

    晏锦舟虽然看着比他惨,但常年在十七州游历,手段和见识都比他多得多,尤其是阵法的造诣已臻化境,对上崇正盟的人基本就没有输过。

    所以宁不为很不解她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惨状的。

    他每次试图套话都会被晏锦舟识破。

    “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宁不为说:“我十七了,不是小孩。”

    晏锦舟翻白眼,“十六七的小孩才最烦人,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无所不能,净惹些破事出来。”

    宁不为一直以为是在说他,但后来每次晏锦舟不知道从哪里狼狈回来的时候都会念叨,他都开始怀疑晏锦舟在外面也有个不省心的徒弟。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徒弟?”宁不为将丹药瓶重重放在桌子上,神色紧绷。

    晏锦舟啧啧了两声,然后毫不留情地抬脚就踹,“他娘的你一个就让我天天想吊死自己,再来一个我还活不活了!你个混账东西!孽徒!早晚气死我!”

    宁不为一边跑一边躲,可不管怎么激将,晏锦舟都守口如瓶。

    他逐渐开始习惯晏锦舟每隔两年就会消失一段时间。

    他跟着晏锦舟在十七州游荡修炼,将晏锦舟的嚣张和狠辣学了个十成十,从一开始被崇正盟的人穷追猛打到反过来压着打,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挑衅威胁,成了让崇正盟头疼对付的狠角色。

    晏锦舟有时候会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叹气:“你哥要是知道他光风霁月正直善良的弟弟被我养成了个小魔头,会不会气得从地底下爬上来站我床头?”

    宁不为将滚到脚边的人头踢开,冷着脸道:“那就捆起来好好问问他宁家到底怎么回事。”

    晏锦舟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装模作样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宁不为,你好恶毒啊,以后肯定是个欺师灭祖的孽障。”

    宁不为幽幽地盯着她。

    晏锦舟哈哈大笑。

    他早就习惯了晏锦舟对宁家事情讳莫如深,他不问,晏锦舟也不提,他暗中追查,晏锦舟便装看不见,这种相处方式避免了他们之间绝大多数争吵。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二十年。

    宁不为三十六的时候,晏锦舟说要回老家看看。

    “我妹妹和我的前未婚夫要成亲了。”晏锦舟抱着胳膊道:“虽然那个严流光比不上我们家明桑一根头发,但我就是很不爽。”

    宁不为嘴角抽搐,“明桑禅师是个秃驴,没有头发。”

    晏锦舟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那他也是世上最俊美的秃驴!秃驴是你能喊的吗!”

    揍完他又托着腮笑得一脸荡漾,“嘿嘿,老娘迟早要把他搞到手……

    宁不为递给她一块手帕。

    晏锦舟挑眉表示疑惑。

    宁不为一本正经道:“擦擦口水。”

    “宁不为你个混账东西活腻了是不是!”

    晏锦舟一路追杀他追到了梨城。

    宁不为大大小小的阵法变着花地跟他师父斗,最后比晏锦舟提前半只脚踏进了梨城。

    “不错有长进,已经可以出师了。”晏锦舟满意地点头,“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也能自己闯荡十七州了。”

    不知道为什么,宁不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便涌上了股不好的预感,然而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人撞到了小腿上。

    他低头去看,便见一个又瘦又脏的小孩也在仰着头看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臭味。

    宁不为本能地想捂住鼻子往后退,但出于尊重,他没动。

    谁知那小孩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声音清脆地大喊:“爹!你终于回来啦!”

    宁不为和晏锦舟俱是一愣,而后晏锦舟便爆笑出声。

    宁不为被师父笑得有些恼,沉着脸对这脏兮兮的小乞丐说:“放手,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爹。”

    小乞丐讷讷地用手揉了揉眼睛,红着眼睛小声说:“我爹穿黑衣服,又高又瘦,是梨城最俊的男郎,你是。”

    晏锦舟笑眯眯道:“虽然我这徒儿长得确实很俊,但尚未婚娶,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儿子。”

    那小乞丐摇了摇头,“我不是儿子,我是女孩子呀。”

    晏锦舟愣了一下,看着她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脸,“啊,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小友。”

    这时候一个路人出声道:“二位道友,你们不用理这个小傻子,她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也不知道是谁唬她说她亲爹穿黑衣裳,逮着穿黑衣的男子就拉着喊爹,你们快走吧。”

    “阿凌不是傻子!爹说过,阿凌是梨城最聪明的孩子!”小乞丐生气地扑上去要打那个人。

    “去去去!滚开!”那人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傻就罢了脾气还这么差,小野种!”

    说完也不再管闲事,啐了她一口便大步离开。

    叫阿凌的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被磕破的掌心,一把抓住宁不为的手,“爹,阿凌不想待在梨城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宁不为将手抽了出来,面无表情,语气也很生硬,“我不是你爹。”

    说完便大步往前走去。

    “哎,徒弟!”晏锦舟见状赶紧追了上去。

    “爹——”阿凌追着他跑,结果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从旁边路过的黑衣男子开心地喊:“爹!”

    “又是你这个疯子,起开,别挡路。”那人一脚将她踹到旁边,大步往前走。

    晏锦舟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快走几步追上了宁不为。

    “唉,可怜的小娃娃。”她捣了一下宁不为,“徒弟,你这无情道果然很无情嘛。”

    宁不为道:“少管闲事才能活得长,比她惨的人多了,我难道一个个去帮?我又不是修慈悲道的秃驴。”

    “嘿,我发现你对我家和尚意见很大啊。”晏锦舟柳眉倒竖,“慈悲道怎么了?人家慈悲道普渡众生心肠柔软善良,浑身都散发着功德的光芒,你想要还没有呢。”

    宁不为一脸漠然道:“没头发反的光。”

    “孽障!今天我就打死你!”晏锦舟抬脚就踹。

    随便认爹的小乞丐只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宁不为跟着晏锦舟来到了晏府,整座府邸张灯结彩红绸遍布,好像空气里都透着喜气洋洋的甜味。

    “我娘就是在这院子里被我爹用剑活活剐死的。”晏锦舟蹲在墙头上指给宁不为看,“我当年十一岁,亲眼看着,最后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会淌血泪。”

    宁不为沉默着没有说话。

    “所以我要他们全家的命过分吗?”晏锦舟笑眯眯地问。

    “不过分。”宁不为点了点头。

    晏锦舟一边笑一边叹气,“弑父要遭天打雷劈的,我要是杀了他估计飞升无望了……不过我也没想着能飞升。”

    宁不为道:“我帮你杀他。”

    晏锦舟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头,“那算怎么回事,你俩无冤无仇的,你只是我徒弟,犯不着背上这么大的因果。”

    宁不为皱眉道:“你想要他死,谁动手有差别吗?”

    晏锦舟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不一样的,你现在还不懂,有些事情只能亲力亲为,要不然心里的那道坎迈不过去……迈不过于修士就是死劫。”

    宁不为脸上的神情更凝重了,“杀了你爹你就迈过去?”

    “我不知道。”晏锦舟冲他咧嘴一笑,“可能迈过去了,也可能直接绊倒,嘎嘣一下就摔死了。”

    “所以你一直没来找他报仇?”宁不为问。

    “嗯,我害怕。”晏锦舟目光坦荡地点头,“可我又真的很不甘心——”

    她忽然转头看向宁不为,“死的人早就死透了,报仇这种事情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让还活着的人心里痛快,你明白吗?”

    宁不为看着她,知道她在点自己,却反问她:“你难道不想让自己心里痛快吗?”

    晏锦舟苦笑道:“我自然想要心里痛快,可有时候报了仇未必会痛快,可能会变成个新的迈步过去的坎……算了,你这个冰块脑子我说了你也不懂。”

    宁不为敏锐道:“你是不是知道宁家的事情是谁做的了?”

    晏锦舟一脸茫然道:“啊?什么宁家的事?我们不是在说晏家的事么?”

    晏锦舟装傻充愣的本事一流,宁不为很识相地不再提。

    “大婚在后日,你先去帮我办件事。”晏锦舟道。

    “好。”宁不为点头。

    晏锦舟笑道:“你都不问是什么事?”

    “反正你不会让我插手晏家的事。”宁不为看着她。

    “你,哎,真是跟你哥一点儿都不像,跟个棒槌似的。”晏锦舟无奈道:“去严家帮我把严流光揍一顿,就说是我送他的新婚贺礼。”

    宁不为应了一声,从墙头跳了下去。

    梨城在十七州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繁华,时值春日,满城梨花开遍,千树万树争相绽放,美不胜收。

    “梨花酿!时迹坊的梨花酿!”承运酒楼前的小二在卖力地招呼,“客官进来尝尝啊!灵力浓郁口感绝佳!”

    宁不为见几个带着严家家纹玉饰的家丁进去,便也跟着进了酒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很快便有人上前招呼,“客官想来点什么?咱们酒楼有时迹坊送来的梨花酿,乃是十七州一绝,还有——”

    “一坛梨花酿。”宁不为道:“再上几道招牌菜。”

    小二一听这说法便知道这位爷不差钱,喜笑颜开地下去准备,很快就上了一桌菜和坛梨花酿。

    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家丁在一起吃菜喝酒,高谈阔论,无非就是严家内部的阴私事情,宁不为一边喝酒一边听着,倒也不算无聊。

    从前他回澹怀院,便偶尔碰见宁行远在喝这种酒,他尝过几次,口感很苦,与宁家酒窖的珍藏比起来很劣质。

    但宁行远却喝得很开心。

    “……听说咱们二公子当年定的是晏家的大小姐,可惜那位小姐早早便死了,嗐,也是个没福气的。”旁边桌子上的话拉回了宁不为的思绪。

    “这个……那大小姐是个庶出的,咱二公子也不是嫡子,本来挺合适的……不过晏家的二小姐肯遵守婚约下嫁也很讲道义了……”

    “其实咱二公子也不是多么受重视,本来家主想要换成五公子,你猜怎么着?人家晏二小姐还不同意了,就认准了他,还放话说非严流光不嫁!啧啧啧。”

    “可要家主不同意她放话也没用啊。”有人低声道:“我听说是府上来的那个姓裴的客卿替二公子说了几句话才让这婚事成了……”

    “那个姓裴的瞧着挺古怪,有次我在庭院里扫地,他突然问我甘不甘心?他娘的,老子不甘心有什么办法,又没有灵根,扫地起码还能拿灵石回去养家糊口,我呸!明明瞧不起人,还非得装出悲天悯人的模样来……”

    “就是,裴和光这个人真的太讨厌了,我前天还看见二公子身边的大丫鬟冲他笑……呵,不就是脸好看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来给严家当走狗!天天往家主院子里跑,府里最近都人心惶惶的……”

    宁不为在边上喝着酒,对他们说的那个裴和光不怎么感兴趣,听了几耳朵便忽略了,在听到严流光明晚会来承运楼宴请友人的消息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

    “怎么又是你这个傻子!”隔了一桌,有个穿着黑衣的公子哥厌恶地甩袖子,“别碰我!恶心不恶心!小二!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又让这傻子进来了!”

    “哎,江六,这不是你们家的野种吗?怎么成这样了?”二楼有人嬉笑道。

    “她不是我们江家的人,她娘不守妇道早就被逐出江家了。”有人语气阴沉道:“你再敢说这种胡话我就让你和她一起变成傻子。”

    “哎哟也是个可怜的……”有人窃窃私语道:“她娘不知道和谁生了她,结果被知道不是江家的种,病了也不给治,生生烧坏了脑子……”

    “呸,活该,野种就该死。”

    “你这人,她一个小孩她又没做错什么。”

    “你这么通情她那你去帮她呗,给她当爹,嘿,白捡这么大一傻闺女。”

    “滚滚滚!”

    周围的人大多都在看热闹,宁不为不喜欢看热闹,更不喜欢管闲事,喝完杯中的酒,将灵石往桌上一放便要走,结果那小乞丐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滚到了他跟前。

    阿凌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破破烂烂的衣裳,顺着他的衣裳往上看,眼睛逐渐变亮,青紫的嘴角刚要动,宁不为就冷声道:“闭嘴。”

    他没兴趣给别人当爹。

    阿凌呆呆地张着嘴,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沾着块不知道被谁扔的半块地瓜,黏黏糊糊的黄色看得宁不为眼疼。

    然后她弯起眼睛,冲宁不为笑了一下。

    明明是人人都厌恶的小乞丐,笑起来却比那些人都要干净和纯粹,真奇怪。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绕过她往前走,却又被她拽住了袖子。

    “阿凌好饿。”脆生生的童音带着点鼻音,她指着桌子上几乎没被动过的饭菜,“阿凌想吃。”

    不等宁不为回答,小乞丐就扑到桌子上扯了根鸡腿往自己嘴里塞,黑乎乎的小手沾满了油。

    宁不为皱了皱眉,快步往前走,就听身后传来小二的呵斥声和小孩的哭声。

    宁不为脚步微顿,却没有停下,径直走出了酒楼。

    他没那么多闲功夫多管别人,宁家的事情他查到了宁帆,可宁帆不知生死,而他那一支族人也都下落不明,如果宁氏灭族和宁帆有关,他一个小小的旁支家主是怎么做到的……

    宁不为走在街上,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路过一个摊位时,一只油乎乎的小手悄悄抓住了他的手,宁不为心下一惊,猛地一甩,手背却正好甩到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

    “啪”的一声响。

    “抱——”宁不为下意识的道歉,在看清人之后太阳穴突突直跳,却还是继续说完,“抱歉。”

    他想事情竟然被个小乞丐一路尾随都没有警觉,甚至还……不小心打了她一巴掌。

    阿凌吃痛地捂着半张脸,却还是笑着看向他,另一只手指着摊位上的烤地瓜,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宁不为阴沉中带着点无措的俊脸。

    “爹,阿凌想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