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玉泉(八)
若是没有这意外的一巴掌, 宁不为不会搭理这个小傻子。
但买个烤地瓜给她赔礼道歉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给阿凌买了个最大的烤地瓜,并语气阴沉地警告她,“不许再跟着我, 听到了没有?”
阿凌抱着热气腾腾的地瓜,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宁不为提溜起她的后领将她放到了路边的一棵梨树下,随手用灵力划了道线, “老实待着, 我走了才能动, 明白?”
阿凌咬了口地瓜, 没多少肉的腮帮子上也沾到了不少, 眨巴着眼睛冲他笑。
宁不为转身大步离开,快拐弯的时候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小乞丐还老老实实待在树下啃地瓜, 才放心地离开。
一墙之隔的严府。
严流光惫懒地坐在主位上喝茶, 厅堂里一袭黑衣的男子正负手打量着博古架上放着的一对镇纸。
“裴兄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严流光见状便问道。
裴和光笑道:“只是昔日家中幼弟喜欢这些, 总缠着要我给他雕些玉石把玩, 因而有所涉猎,我瞧着这镇纸上的浮雕技艺眼熟。”
“原来如此, 想必裴兄极疼爱你这位弟弟。”严流光想起自己的几位兄长难免唏嘘,对裴和光的印象更加好上不少,大方道:“听送来的那人说这是凡间界玉泉匠人的遗作,我也不懂,裴兄若喜欢尽管拿去!”
“原来是玉泉出来的,难怪如此眼熟。”裴和光闻言轻飘飘地看了那对镇纸一眼,嘴角的笑容微敛, “不过不必了, 我那位弟弟如今怕是不太想看到我。”
严流光见他这幅难过的神情便也不好再多问, 便转移话题道:“我与锦书的婚事能成多亏了裴兄游说我父亲,裴兄乃是我与锦书的大恩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裴兄了。”
裴和光随手拂了一下那对镇纸,负手笑道:“我欣赏贤弟为人,故而出手相助,谈不上什么报答,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件小事需要你帮忙。”
严流光大手一挥,道:“裴兄尽管讲。”
裴和光道:“我有一故人来了梨城,我们素有旧怨,她精通阵法,我现如今重伤在身恐怕不是她的对手,还想请严家助我一臂之力。”
严流光脸上的笑容微僵,“这……裴兄你也知道,我父亲对我并不看重,我能调动的严家人手有限,恐怕——”
“贤弟不必担心。”裴和光眸子一暗,“你已经帮过我了。”
严流光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隐隐松了口气,“能帮到裴兄就好,只是你身上的伤如此严重,我认识几个医仙谷医术精湛的医修,可以介绍给你。”
裴和光无奈摇头,“我身上这伤非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就不劳贤弟费心了。”
严流光只好作罢,“明晚我会在承运楼宴请好友,届时裴兄一定要到场。”
“好。”
——
宁不为看着面前的通天巨塔,塔前有崇正盟的人在守卫,一个个面容严肃,不管进塔还是出塔都需要身份玉牌,还要缴纳灵石。
“现在进去一趟竟然要三千上品灵石,崇正盟的人怎么不去抢?”旁边的茶棚里有修士在小声嘀咕。
“你小点声。”他的同伴低声提醒,“让他们听见你就甭想进去了。”
“之前凡间界的入口都是随意出入,偏要搞这么个破塔。”那人不屑,“行远公子搞出来的崇正盟这么变成这样了?刚开始还挺好的……现在这样我看别叫崇正改叫抢钱盟算了。”
同伴叹了一声:“人家行远公子的初衷是好的,可惜啊,天妒英才……宁家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个定论,都说是邪阵和藤妖作乱,结果阵法不见,藤妖也消失了……”
“嗐,都过去二十年了,巽府的人都死绝了,谁还在乎是怎么死的,你信不信,再过个几百年,估计他们连宁行远是谁都不知道了……”
宁不为靠在树上,一边喝着梨花酿一边画阵,只觉得这梨花酿苦得让人烦躁。
这二十年他四处搜寻当年在巽府一难中幸存的魂魄,得到的有用的信息却少之又少,他查到当时宁行远应该是在布置一个非常大的阵法,覆盖范围甚至涵盖了整个巽府,而且事发事前宁帆曾经频繁地在凡间界、暗域和宁府之间出现……可惜线索断在了宁帆这里。
而宁帆和他父母的死更是脱不干系,宁不为想起之前晏锦舟点自己的话,将心中某些阴暗的猜测给按了下去。
宁行远没必要这么做。
但晏锦舟很明显也在查宁家的事情,上一次他终于成功地追踪了晏锦舟消失的地方,便是这进凡间界的巨塔,她这次急匆匆地来梨城报复晏家,很可能是想消除执念进阶去做什么事情……
能让晏锦舟这么如临大敌的人——宁不为将自己手里的小阵法悄悄送进了巨塔之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等晏锦舟报复完晏家,一定会去凡间界,这次他决定“欺师灭祖”铤而走险,跟着晏锦舟去一趟凡间界,所以提前来布置。
待第二天他准备去承运楼蹲严流光揍人路过之前那条街时,却被一声激动而清脆的童声喊住:“爹!你终于回来啦!”
宁不为疑惑地转头,就看见那个叫阿凌的小乞丐正站在棵梨树下一边蹦一边冲他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半块被舔得十分平整的地瓜。
阿凌开心地将昨天中午他随手用灵力画出的线指给他看,“阿凌没有动哦!一直在乖乖等着爹回来找我。”
“我……”宁不为走到梨树下,对阿凌道:“我没有让你等我,我只是让你别跟着我——”
阿凌开心地点头,“我没有跟着爹呀,我可听话了,没迈出线去!”
他心里仅存的一丁点良心猝不及防地冒了出来,自己明知道这是个小傻子,却还故意往地上划条线误导她……但他也是真没想到这小傻子竟然真不敢动。
宁不为抬手将那条线抹去,“你现在可以走了。”
“给!”阿凌将手里的半块地瓜递到他面前。
宁不为愣了一下,“作甚?”
“我给爹留的,一人一半啊。”阿凌说得理所当然。
宁不为看着那被舔的十分光滑的平面,嘴角抽搐,“不了,你自己吃吧。”
阿凌不解地看着他,“很好吃的,我没吃饱给你留的。”
“我刚才吃了个大的,很撑。”宁不为面不改色道:“你自己吃吧……这些给你。”
宁不为将一小把碎灵石放到了她的袖子里,“你饿了就去买地瓜吃,一小块灵石换个地瓜,别人多要你也不要给,记住了吗?”
阿凌攥着袖子认真地点头,“记住了,一个换一个。”
宁不为点了点头,“保重。”
说完便大步离开。
“爹!”阿凌在后面小跑着追他,但是却因为腿短怎么都追不上,满眼里只映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背影,焦急的喊他,“爹!你等等我呀!我跑得慢追不上你!”
宁不为甚至不用加快脚步,就把那急切又无助的声音甩在了身后。
他把严流光揍了个半死,废了全身修为。
大婚当日,晏锦舟将晏锦书和严流光杀了,而后将他们的魂魄关进了离合阵。
晏家的仆人早就四散而逃,偌大的宅子因为空荡显得格外寂静。
晏锦舟坐在假山上看月亮出来,慢吞吞地说:“不为,我有点难过。”
宁不为坐在水池边晒月亮打坐,没出声。
不过晏锦舟似乎也不想他回答,自顾自说:“明明我爹和我妹妹是我的仇人,为什么杀了他们之后我会难过?”
“人真的好奇怪啊。”
“他们向我求饶的样子很难看,显得我有点可笑。”
“我竟然因为这样的两个人,耿耿于怀了一百年,气死我了。”
“报仇果真是件没什么意思的事。”
“有些事情不是报了仇就能放下的……其实说白了我最恨的不是我爹和我妹妹,而是那个没什么屁用只会大吼大叫的晏锦舟……”
“真窝囊。”
晏锦舟随手折了根梨花枝敲他的头,白色的梨花落在了他发间,她见状笑道:“嘿,这小白花,活像给我披麻戴孝似的。”
宁不为皱了皱眉,抬头看向晏锦舟,“师父,你打算去做什么?”
晏锦舟茫然地看着他,“啊?我打算去干什么?自然是继续当我的散修呗。”
宁不为随手抓起水池边的几个小石子要卜算,被晏锦舟拿着梨花枝狠狠敲了一下手背,小石子落在了水池中,一圈圈涟漪搅碎了池中明月。
“少用你这半吊子的推演术了,十次有九次不准,准的那次还全靠蒙,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一个讨人厌的人。”宁不为见晏锦舟拦着,便不再推算,却打定了注意要跟紧她。
“唔,我听说浮空境前几日已经开启了,好像是落在了一个酒坊附近,你也学得差不多了,自己进去闯一闯吧,寻些好东西回来自己用。”晏锦舟道。
“那你呢?”宁不为问。
“我?我自然是要去找我家和尚。”晏锦舟百无聊赖地甩着手里的树枝。
全然不见寻常提起明桑时的开心,宁不为正要再问,却被梨花枝抽在了后背上,顿时一股钻心的疼袭遍全身,意识逐渐模糊。
彻底失去意识前,只看见满池白花。
第112章 玉泉(九)
宁不为醒来发现自己被扔进浮空境的时候并不惊讶。
但让他惊讶的是自己被扔进了浮空境的最深处, 离着入口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他不眠不休地用传送阵,等他出去梨城都能换个季节了。
当他从浮空境出来时, 梨城已经从春天变成了秋天。
宁不为站在时迹坊的门口,黄叶凋零, 被风打着卷吹上天, 兆头要多不好有多不好。
时迹坊的坊主姓江,是个面相憨厚的老实人,见他臭着脸挡在自家酒坊门口也好声好气,“这位仙长可是有什么事情?”
宁不为清了清嗓子,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能稍微和善一点,问他:“这几个月……梨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江坊主哎哟一声:“不瞒仙长说, 梨城这段时间还真是不太平,先是城中晏家和严家两家结亲出了意外, 晏家满门惨遭屠戮, 严家那二公子严流光也一起糟了毒手, 严家动用人手在城中大肆寻找凶手——”
宁不为打断他, “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坊主道:“不过是过了几个月才找到的,听说凶手正是晏家原本的大小姐晏锦舟, 练了邪术成了个邪修回来报仇的, 严家的人正巧在通天塔那里将人堵着,那晏锦舟不知去凡间界碰上了什么事情身受重伤,现在还被困在阵中等死——哎,仙长!”
宁不为御剑直奔那巨塔前,尚未靠近, 便感受到无数阵法的威压, 数不清的严家人里三层外三层将那塔围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灵力攻击都直指阵中心盘腿而坐的晏锦舟。
晏锦舟浑身是伤,身下已汇聚起一洼血泊,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师父!”宁不为怒吼一声,朱雀刀飞出,自带威压的上古神兵直接在诸阵之上另起一阵,同他原本安排在塔内准备用来追踪晏锦舟的阵法相呼应,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时,将晏锦舟从阵中带了出来。
严家的人紧追不舍,宁不为扛着晏锦舟跑得飞快,符篆不要钱似的往后砸,不知不觉就跑到了梨城郊外的一大片酒窖中。
晏锦舟靠在墙上,咧嘴冲他笑,“臭小子,还真有点能耐……”
“闭嘴。”宁不为冷冷道。
晏锦舟果断闭嘴。
宁不为看着她身上的血洞,不停地给她喂丹药贴止血符,但血还是流得越来越凶。
“别费劲了,没用的。”晏锦舟伸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笑道:“我经脉都断了,丹田灵根也被人给挖走,活不成的。”
宁不为的一哆嗦,眼睛怎么都看不清晏锦舟身上的伤口,手里的止血符迟迟落不下去。
“哎,别哭,”晏锦舟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结果给他糊了一脸污血,“都这么大人了。”
“我没哭。”宁不为咬牙道:“谁干的?”
晏锦舟笑道:“当然是严家人寻仇啊。”
“说实话!”宁不为几近崩溃地吼她,“你一个小乘修士能被那群杂碎给掏了灵根!?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去凡间界在查什么?是不是在查宁家的事!?”
晏锦舟只是沉默。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宁不为狠声道:“我迟早会查出来,大不了就跟你一样被掏了灵根——”
啪!
宁不为被扇得偏过了头,又固执地转过头来盯着她,眼睛通红。
晏锦舟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宁不为,我都快死了,你别气我了行不行?”
宁不为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把你的丹田灵根抢回来,我去给你报仇。”
“报个锤子仇……你一个小屁孩,连我都打不过。”晏锦舟就算快咽气了还是不忘嘲笑他,“你什么都别管,抽空找个地儿把手里的朱雀刀埋了,隐姓埋名好好活着算了……多好。”
宁不为下颌紧绷,“我一定要报仇——”
“跪下。”晏锦舟冷下脸来。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跪在晏锦舟面前。
“你对天道发誓,永远不会追查宁家和我的事情。”晏锦舟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还当我晏锦舟是你师父,不然现在立刻滚蛋。”
宁不为跪在地上,半晌才开口:“宁不为……对天道发誓,此生绝不再追查宁家灭族和……师父之事,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晏锦舟隐约松了口气,任由宁不为给自己输送灵力,“行了,够我再活半天的了,多了也是浪费。”
宁不为身上的丹药和符全都见了底,他拿着空空如也的纳戒,像个走投无路的困兽,“我们去医仙谷,那些医修肯定能救你……不,我去找明桑,他一定有办法……”
晏锦舟赞同地点点头,“对,和尚一定有办法救我,就算救不了我也想临死前能见他一面……寂庭宗离梨城很近,你去把他带过来。”
宁不为说:“我带你去。”
晏锦舟不耐烦地骂他,“你个混账玩意儿,刚才扛着我差点疼死老娘,赶紧去找人,一来一回也就两个时辰,你要是带着我万一我嘎嘣死路上了怎么办?”
宁不为不放心,“不行,我——”
“再啰嗦老娘就死了!”晏锦舟没什么力气地抽了他的胳膊一巴掌,“赶紧滚,顺带把严家那群杂碎引走……”
宁不为犹豫片刻,在她周围设置上一圈阵法,才转身离开。
“乘风。”晏锦舟忽然又喊住他。
宁不为仓促地转头看向她。
晏锦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了个清洁术把脸上的血污洗净了,对着他露出了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而后胳膊支在膝盖上懒洋洋的冲他摆了摆手。
“一路平安。”
宁不为鼻子一酸,几乎用上了生平最快的速度赶往寂庭宗,却被告知明桑不在宗内。
明桑的小弟子认识他,也认识晏锦舟,道:“师父他两个月前就去暗域了,晏施主还特意来给他送行——哎!”
宁不为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晏锦舟摆了一道,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耍得团团转。
等他在路上抓了个医修回去时,酒窖里只剩下晏锦舟没了呼吸的尸体。
她姿势慵懒地靠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算计得逞的笑。
那个医修被吓得落荒而逃,宁不为解开护着她的层层阵法,一块破布晃晃悠悠地飘到了他手中。
那破布上是用手指沾着血写上的遗书:
‘乖徒弟,劳驾在浮空境找个地儿把我埋了,里面多设置些阵法,别让人来扰我清净。
不用守孝,看见你就头疼。
晏家那宅子不错,搬来给我守墓。’
宁不为对着晏锦舟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晏锦舟没了呼吸,身体却还是温热的,宁不为低头看向她,张了张嘴,“……师父?”
酒窖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他终于确认这不是晏锦舟的另一个玩笑。
按晏锦舟的要求将她安葬好,宁不为又回到了梨城。
晏锦舟直到死都没有跟他说罪魁祸首是谁,但很显然,她是去了凡间界受了重伤,又被严家的人围堵在了巨塔前用阵法生生耗干了仅存的一点生机,不然也不至于连半天都撑不住。
宁家倾覆后的这二十年,晏锦舟一直在教他本领护他周全,即便这个人吊儿郎当还时不时就会失踪,但在他心里早已与亲生父母无异。
他虽然发誓不会追查宁家和晏锦舟在凡间界的事情,但他不想放过严家。
现在没人会管他了。
于是他提着朱雀刀,进了严家的门。
他虽修为高,但年纪尚轻,心中又满腔愤恨,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念头,灭了严家满门。
他握着朱雀刀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里,心里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抓不住。
晏锦舟说得很对,报仇果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没人会在他不安分地去挑衅崇正盟之后给他撑腰,没人会不耐烦地教他阵法符篆,也没人回天天追着他打骂他欺师灭祖。
他杀光了严家人,可他再也没有师父了。
他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躲进了时迹坊的酒窖,一坛一坛地喝窖里的梨花酿,舌根苦得发疼,却不管喝多少都喝不醉,闭眼睁眼都是晏锦舟被掏空的丹田,耳朵边是他一字一句对着天道发下的重誓。
不查就不查了,他不查了。
晏锦舟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犯不着为了宁家出生入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宁不为喊她一声师父,要不是他一直和晏锦舟拧巴着这股劲,晏锦舟也不可能为了他天天去查宁家的事情。
宁不为将坛子扔开,扶着窗户哇得一声吐了出来,浑身的经脉都在作痛,伤口处的血顺着胳膊淌到窗台上,控制不住的黑雾尖啸着往他眉心里钻。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他不想动。
“爹?”一个小小的声音从窗外面响起,紧接着露出一个脏兮兮地小脑袋来。
醉醺醺的宁不为差点一巴掌将这小脑袋拍碎。
阿凌扒拉在窗台上,费劲地往上爬,却怎么都爬不上来,好几次险些摔下去。
宁不为皱着眉,伸手将她提溜起来,扔了下去,恶声恶气道:“滚!别来烦老子!”
阿凌被摔在地上也不哭不恼,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爹,你是不是喝酒了呀?你从来不骂我的。”
宁不为嘭地一声关住了酒窖的窗户,往前走了两步,眼前一黑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蹬了蹬腿没爬起来,干脆就直接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眼前是个冒着热气的鸡腿。
阿凌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听见你肚子叫啦……我没吃,不脏的。”
宁不为头疼欲裂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酒窖里的味道恶心地他想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爹!”阿凌拿着鸡腿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宁不为重伤在身走不快,一时半刻竟然也没能甩开她,便故意挑着难走的路来走,走过荆棘和高坡,身后小小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
宁不为咽下喉间的腥甜,靠在树上吐了口浊气,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前晏锦舟在,他只要跟着晏锦舟就行,若晏锦舟失踪,他便去找人,顺带悄悄去查宁家的事情,可现在晏锦舟被葬在浮空境里,十七州这么大,竟然让他觉得无处可去。
天色渐暗,远处浅橘色的霞光也在逐渐和冷色的天融为一体,山林间呼啸的风呜咽不停,扰人得很。
宁不为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被人轻轻拽了拽袖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阿凌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那根鸡腿,只是上面沾了不少草叶子和泥,她脑门上也不知道怎么磕的,破了个大口子,血迹已经凝固,见他醒来惊喜地笑道:“爹,你没死呀。”
宁不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我不是你爹,再敢叫我爹我就杀了你。”
阿凌茫然地看着他,“爹就是爹……不叫爹叫什么?”
“宁不为。”他冷声道。
阿凌似懂非懂的点头,“宁不为,你吃鸡腿吗?”
“不吃。”宁不为嫌弃地看了那糊满了泥巴和草叶的鸡腿一眼,“扔了。”
“不能扔。”阿凌一口咬在鸡腿上,“我吃。”
宁不为心累地叹了口气,“你别跟着我了。”
阿凌一边吃鸡腿一边问:“宁不为,你要去哪里?”
宁不为说:“不知道。”
阿凌点了点头,咽下嘴里的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回梨城,回你的江家。”宁不为道:“别跟着我。”
“你不是来带我走的吗?”阿凌舔了舔脏兮兮的手指,仰着小脸望着他,“他们不要我,我一直都在等你,宁不为,你饿不饿?”
宁不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本正经地跟个脑子坏掉的小傻子讲道理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师父死了。”宁不为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阿凌舔着鸡骨头,“你师父死啦?”
“嗯。”宁不为咬了咬牙,“你能别用这么开心的语气说出来么?”
阿凌叹了口气,“阿凌的娘死了,你的师父也死了,宁不为,你和阿凌一样可怜。”
宁不为换了个姿势坐着,伤口转着圈地疼,“我不可怜,是我害死了我师父。”
阿凌郑重其事地点头,“他们也都说是我害死了我娘,我懂。”
宁不为抽了抽嘴角,“你懂个屁。”
阿凌咬得骨头咯吱作响,“我懂个屁。”
宁不为叹了口气,“别学我说话。”
“哦。”阿凌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我腿麻了,还有点冷,宁不为,咱们走吧。”
宁不为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去哪里。”
“去找你师父呀。”阿凌说:“我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就会去我娘的坟上,和她在一起睡。”
宁不为站起身来往前走。
阿凌赶忙跟上,“宁不为,你去哪里?”
“给我师父守墓。”
“我能和你一起吗?”
“随便。”
宁不为在晏锦舟的墓里占了个小房间,一边给墓里放置阵法,一边养伤。
阿凌胆子倒也大,睡在墓里也不害怕,通常是她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宁不为修炼地走火入魔又生生把自己拽回来。
整个墓室里天天都乌烟瘴气的。
阿凌拽着身上灰扑扑的衣裳,抬头看他,“宁不为,阿凌想穿花裙子。”
宁不为冷着脸道:“没有,想穿自己出去买。”
阿凌便老老实实低下头,细声细气地说:“灰裙子也挺好看的。”
其实就是宁不为用自己的法衣撕开做的小袍子。
宁不为嫌她在墓里到处乱跑蹭得满身都是灰,一天要给她用三遍清洁术,但每次她还是会把自己搞得灰扑扑的。
“宁不为,我抓到了一只小蝴蝶!”阿凌摊开手给他看,但蝴蝶已经被她捏死了。
阿凌伸手戳了戳那只小蝴蝶,“它怎么了?”
“死了。”宁不为说。
阿凌叹了口气,“跟娘和晏师父一样吗?”
“嗯。”
“阿凌想要不会死的小蝴蝶。”阿凌难过道:“宁不为,你给我找一只好不好?”
宁不为十分诚实地告诉她,“蝴蝶和人一样,早晚都会死。”
“宁不为,阿凌也会死吗?”她看起来有点难过。
阿凌不仅脑子不好,而且没有灵根,是个凡人,最多也不过活百年,虽然很残忍,但宁不为还是点了点头,“会。”
阿凌挠了挠头,“那阿凌死了你会难过吗?”
宁不为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随手捡来的小乞丐,他怎么可能会因为她难过。
阿凌开心地笑起来,“那就好,要是阿凌以后死了,宁不为也要开心地活下去呀。”
宁不为将她提起来往外赶,“脑子不好想的还不少,出去晒晒太阳。”
阿凌便哒哒往外跑,跑到一半扭过头来喊他,“宁不为,阿凌要是死了你要记得给我买件花裙子啊!”
宁不为不耐烦的摆摆手。
小傻子不仅傻,还特别固执,每天都念叨着想出去看蝴蝶,浮空境里处处都是危险,宁不为不放心,只能陪着她一起出去抓蝴蝶。
但蝴蝶进了墓活不了多久就会死,阿凌便难过地长吁短叹,还悄悄在被子里抹眼泪。
宁不为便给她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给她。
阿凌接过来,迷茫之后就是惊喜,“哇,木头云。”
宁不为:“…………”
宁不为不信邪,锲而不舍地雕刻。
“花!”
“鸡腿!”
“烤地瓜!”
“…………”
等宁不为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小蝴蝶”这三个字的时候,浮空境里已经又到了秋天。
他坐在太阳底下打坐,阿凌兴致勃勃地数着他们的家当。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锅。”
“宁不为,这是我们的第十三根绳子,可以用来晾被子。”
“宁不为,我们有二十个地瓜!”
“宁不为……”
宁不为给了她一个不用灵力也能用的纳戒,她便将这些宝贝都放了进去,只有那只木头蝴蝶爱不释手不肯放进去。
“宁不为,我还想好多只小蝴蝶。”阿凌躺在草地上打哈欠,“你什么时候才有空给我刻?”
宁不为闭着眼睛将汹涌而出的黑雾拽回了朱雀刀中,抽空道:“以后再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阿凌打了个滚滚到了他旁边,扯他的袖子。
宁不为睁开眼睛想了片刻,“等你十岁的时候。”
“宁不为,我十岁了你就会开心吗?”阿凌又问。
宁不为心道这是什么破问题,“你十八了可能会。”
阿凌点了点头,“那阿凌努力长大。”
于是阿凌又开始数手指,每次数到八就磕绊一下,然后再从头开始数,乐此不疲。
晏锦舟的修炼路数本来就亦正亦邪,有时候为了方便也会用些禁术,跟正道规规矩矩的修炼方式不同,宁不为自然也学了她的路数,甚至还在她的基础上又改动了不少,身上的邪气愈发浓重起来。
他的修为增长地飞快,晏锦舟死前已经是小乘期,却依旧被人掏了灵根和丹田,他哥宁行远死的时候也是小乘期,可他们在对方面前甚至不堪一击。
他迫切地想要变得更强,为此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浮空境是个很好的历练之地,而且还有许多妖兽魔兽以及不长眼的修士供他练手。
他的修为增长得越来越快,但是心境却愈发不稳,每次打坐必然要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挣扎一番,但他却不以为意。
直到阿凌有一天无意间提起,“宁不为,你的眼睛是红的,好吓人。”
宁不为擦着朱雀刀刀柄上的血,冷冷看了她一眼。
阿凌吓得打了个哆嗦,从墓里跑了出去,过了许久才回来,手里攥着把药草,见他在修炼便将药草放到了他面前,小声说:“宁不为,生病了要吃药。”
宁不为没动,那颗草药也不知道什么被踩烂,然后被他扔了出去。
又过了几个月,一群崇正盟进来历练的修士栽进了他手里。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宁不为断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他将阿凌关在墓里,便和那群修士动起手来。
但他这段时间太过急功近利,心境不稳,打到一半便走火入魔,让人钻了空子,遭到了阵法反噬。
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成周围是人还是物,只知道拿着朱雀刀乱杀,耳朵边是尖锐的厉鬼哭啸声,让他烦躁至极。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把刀丢的,有人朝他的脖子挥剑时他也没力气躲开。
“宁不为!”阿凌急切的声音由远至近。
眼前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阿凌扑到他身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他被溅了一脸的血。
小孩温热的身体在他怀里痉挛,宁不为手忙脚乱地给她止血送灵力,却因为走火入魔浑身上下只有邪气,甚至连保命用的丹药和符篆在几刻之前都被他用完了。
“……阿凌?”他抱着怀里的小孩,分不清是自己在抖还是她在发抖。
“肩膀疼。”阿凌皱着眉想转头看自己的肩膀,被宁不为挡住。
“没事,我这就找药救你。”宁不为将她抱在怀里,在满地的尸体身上找丹药,“你坚持一下。”
阿凌小声地啜泣,“宁不为,肩膀疼……是不是肩膀断掉了?”
宁不为看了一眼,绷着脸道:“没有,没断。”
阿凌放心地吸了吸鼻子,“是不是……很丑呀?阿凌今天刚换的小裙子。”
“不丑。”宁不为将收纳袋撕开,焦急地找着里面的丹药,“很好看,像个小蝴蝶。”
“小蝴蝶呀。”阿凌开心地弯了弯眼睛,“结疤了之后……我肩膀上就有只小蝴蝶啦……”
这种伤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个凡人小孩来说就是致命的,别的丹药阿凌吃不了,只要半颗养元丹。
半颗养元丹!就半颗!
养元丹不是最普通的丹药吗!?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阿凌伸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宁不为,阿凌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死,我会救你。”宁不为抱着她四处找丹药,又试图从自己满身的邪气中找出一点精纯干净的灵力来,却不见半点,他哑声道:“放心,不会死的。”
阿凌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阿凌要是死了,下辈子可不可以来找你呀?”
宁不为的动作忽然一滞,低头看向她,“……你说什么?”
“阿凌想给宁不为当女儿。”阿凌难过地掉眼泪,“阿凌不想叫你宁不为……阿凌想喊你爹……可是宁不为不愿意。”
“你想喊就喊,随便喊。”宁不为抓起一个纳戒杂碎,只想立刻找到半颗养元丹。
“阿凌要变聪明,不要当小傻子。”阿凌弯起眼睛冲他笑,“阿凌要长到十八岁再来找你,认你当爹。
宁不为,你要认出来阿凌呀……”
“别胡说八道,我——找到了!”宁不为抓起地上的小瓷瓶,然后从里面倒出来一粒养元丹掰开,放到小姑娘的嘴边,“阿凌张嘴,快点吃了,吃了就不会有事了!”
“……阿凌?”
“阿凌!?”
第113章 玉泉(十)
*
搜魂的时间很快, 宁修刚喝完一碗糊糊,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他爹的声音,闹着褚峻要出去。
宁不为把严流光的魂魄塞进了朱雀刀柄, 转身就看见江一正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胳膊里,虽然没出声, 但看这架势应该是在哭。
当时他在临江城遇见江一正,完全没察觉她和江凌有什么相似。
江一正既不喜欢蝴蝶, 也不喜欢花裙子和胭脂水粉, 成天穿着身灰扑扑的衣裳和冯子章他们上蹿下跳, 除了有事没事咋呼着喊爹就对吃的有兴趣。
咋咋呼呼, 没心没肺,胆子小的可怜,虽然不太聪明但也说不上笨,一个资质普通也不怎么努力的小修士, 和江凌那个胆大包天却安静乖巧的小傻子凡人完全不搭边。
直到他看见她肩膀上的胎记。
原来她已经很努力地从小傻子变成了正常人, 从凡人变成了有灵根的修士,也不知道轮回了多少世, 才在十八岁这年,走到了临江城的城门口,终于又遇见了宁不为。
“前尘执念, ”宁不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头,“看完忘了就行。”
江一正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去一把抱住宁不为, 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爹啊——”
宁不为冷不防被撞了个趔趄, 后腰正巧撞到了栏杆上, 顿时疼得面色一阵扭曲。
江一正边哭边嚎, “我就说我小时候怎么跟傻子似的逮住个人就喊爹,明明我这么聪明呜呜呜爹!!”
宁不为哭笑不得,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小江,妹,咱爹脸都被你勒青了!”冯子章在旁边小声提醒。
江一正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宁不为,却还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睛看宁不为,咧着嘴冲他笑,眼泪还哗哗往下掉。
冯子章心惊胆战地给她递帕子,宁不为十分淡定地负手于身后,悄悄地揉了揉腰。
嘶,好闺女。
冯子章见江一正哭成这样,不由好奇,“小江,你都看见了什么?”
“呜呜呜我原来是个傻子!”江一正悲痛道:“我还吃不到烤地瓜,鸡腿都是冷掉的我好可怜啊哥!”
冯子章顿时红了眼睛,“好可怜啊,我们中午吃烤鸡吧。”
江一正使劲点头,“多放点调料,我要吃两根鸡腿。”
冯子章抱了抱她,“我给你烤个大地瓜,你吃得了吗?”
“分你一半也不是不行。”江一正带着哭腔道:“爹记忆里给我买的那个地瓜真的好大啊呜呜呜……”
宁不为:“??”
原来难过的点是吃不到东西——真是……一点儿都不让人意外。
“啊哒?”宁修被褚峻抱着,朝江一正伸手。
江一正见状便抹了把眼泪,将他抱了过来,擦了擦他嘴角的米糊渣子。
宁修用小手摸她红红的眼角,“哒?哒!”
谁欺负大姐姐啦?我去打他!
“我没事,外面风太大。”江一正亲了一口他软乎乎的小脸蛋,“小山给姐姐亲一口就好啦!”
宁修开心地笑了起来,趴在她怀里在自己的小铃铛里挑来挑去,最后送给了她一小块有小黄鸭的碎布,“啊~”
不要不开心啦~
江一正很愉快地收下,表示自己很喜欢。
宁不为靠在门框上,垂眸看着宁修和江一正,有些出神。
褚峻走到他身边,“腰疼?”
宁不为若无其事地将手从腰上放下来,轻哧道:“呵,我的腰好着呢。”
褚峻将手掌覆在了他后腰处,宁不为立马要躲,结果被褚峻预判了动作,轻轻松松一把捞住,仿佛他在投怀送抱似的。
“昨晚——”褚峻刚开了个头就被宁不为粗暴地打断。
“昨晚我是怕你太累才没……那个什么。”宁不为严肃道:“我腰特别好。”
褚峻将热乎的灵力覆在手掌和他的腰间,给他轻轻揉着,面不改色地低声道:“神识相融确实有利于修炼,昨晚是我放纵了,下回可去我识海中修炼。”
一贯清冷的大美人把神交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还盛情邀请他去自己的识海……宁不为喉结微动。
他又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佛修,这怎么抵抗得住?
宁不为脑子里闪过无数不太可描述的情形,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我,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你的腰没问题,”褚峻应了一声,诡异地停顿了片刻,看着宁不为问:“你说昨晚没做的事情……不是修炼?”
“啊?”宁不为对着褚峻那双清凌的眼睛,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啊。”
褚峻耳朵梢微微发红,“如果你想换种——”
“没有!”宁不为义正严辞地倒打一耙,“你别乱想。”
褚峻的目光扫过他红透的耳朵根和脖颈,微微一笑,“哦。”
宁不为总觉得他这个笑有点不怀好意,但再细看又一副很好欺负的温和模样。
于是他忍不住轻轻勾了一下褚峻的下巴,不等褚峻反应过来,就大步进了船舱。
——
因为严流光的事情折腾了大半天,这会儿天已经大亮,宁不为原本还担心江一正会多想,结果半个时辰之后就见她坐在一众人里啃鸡腿啃得最欢。
“…………”宁不为伸手将宁修从桌子上捞了过来。
宁修可能对于不能吃肉有很大的怨念,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口水都流到了脖子上。
宁不为干脆抱着他去船尾看云。
宁修的注意力果然很快就被转移走,对着几团看不出形状的云看得津津有味。
宁修看了半晌指给宁不为看:“啊呀~”
爹爹,一只大雪兽~快看~
结果宁不为没出声,他转头看,就见宁不为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宁修想叫他爹起来和他一起看雪兽,结果被褚峻抱进了怀里,“凉~啊?”
娘亲~你干什么去啦?
“你爹很累,别闹他。”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去和哥哥玩。”
跟他过来的冯子章会意,将宁修抱了过来,然后悄悄进了船舱,甚至贴心地给关上了门。
而且搜魂对神魂的伤害极大,就算是对自己搜魂手下有数,也轻松不到哪里去,虽然宁不为醒来好像很愉快地跟他闹了一通,但褚峻看得出来,他并不怎么开心。
宁不为心里藏了许多事,即便是对着他也不会轻易展露,偶尔不小心露出一星半点,也会被插科打诨玩笑着略过。
褚峻坐到他身边,绯色的灵力轻飘飘地附着在他身上,慢慢地渗进他全身的经脉穴位。
宁不为皱了皱眉,却没有动,任由灵力在经脉游走。
褚峻便耐心地给他修补着神魂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神却愈发疑惑。
这些伤口不像是只搜过一次魂留下的,有些反倒像是陈年旧疴。
“我刚开始修炼邪法的时候,总是控制不好力度,每次都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宁不为突然出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褚峻给他疗伤的灵力微微一滞,又继续。
“我在梨城捡到小江的时候她才七岁,我给她买了块地瓜,她就记住我了……”宁不为慢吞吞道:“那时候我练功很急,又觉得自己很厉害,不可能真的走火入魔……但是那天我杀得眼睛都看不清人了,我只想把还活着的东西都杀了。”
褚峻停下了灵力,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乘风,别说了。”
宁不为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被他死死压着,“我……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人朝着我砍过来。”
“我不知道是小江给我挡了别人砍过来的那一刀,还是,”宁不为睁开眼睛,狭长的眸子里猩红闪过,声音格外低沉清晰,“还是……我自己砍的。”
即便是搜魂,他也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当时走火入魔的记忆是准确的。
也许真的有一个修士正好拿着刀砍向他,也许他才是那个拿着刀的人,但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确认。
褚峻知道他神魂上这些数不清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了,却又因为知道而罕见地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宁乘风,你当你自己是什么?”
宁不为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道:“也没搜过几次,后来懂事之后就没再搜过……也把这事给放下了。”
有很多事情是找不到答案的,最后就只剩自己跟自己较劲,很愚蠢又很窝囊,没必要。
褚峻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宁不为实际上有点怵他这个样,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少时被提着耳朵教训的场景,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磕头奉茶的师父,但威慑力半点不输。
宁不为抬手用拇指轻轻按他的眉心,勾唇笑道:“美人皱眉就不好看了,还容易长皱纹,笑一个呗。”
褚峻的眉头松开,抓住他不怎么老实的手,“不想笑就别笑。”
宁不为扯起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哦。”
褚峻大概是有些生气,但他生的这气又和他这人一样不动声色,大魔头一贯不太会哄人,对着褚峻已经是绞尽脑汁用上了平生所学,现在被他这么一说便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将自己的伤疤亲手揭开后的些许尴尬。
甲板上的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稀薄,让他有点待不下去。
宁不为伸手撑在甲板上试图起身,“我先进——”
他没能起来,因为他整个人都被褚峻抱进了怀里。
褚峻的身上总是很暖和,不像他一样常年体寒,还带着股他很喜欢的苦香,不过他一直没好意思问到底是什么香……宁不为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褚峻腰这么细,手劲还不小,他今天这是走什么运,那个抱完这个抱,跟个香饽饽似的。
褚峻抱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若我早些出关……就好了。”
宁不为本来觉得没什么,但听到褚峻这话,鼻子却骤然一酸。
他任由自己卸了力气靠在了褚峻身上,懒洋洋地嗤笑一声:“说什么胡话。”
第114章 玉泉(十一)
几日后。
飞舟落在了浮空境的某处深山中。
花燃被从天而降的飞舟吓了一跳, 见褚峻从飞舟上下来顿时喜笑颜开,“太尊,您终于终于来了。”
却又在看见褚峻身后的宁不为时, 吓得打了个冷颤。
宁不为不怎么喜欢这只小花妖,也懒得搭理他,伸手把宁修刚拿出来的小木偶给塞回了他的小铃铛。
“啊~”宁修茫然地看着他爹。
我的小木偶呀~
宁不为随手用灵力给他捏了只胖乎乎的小鸭子,“玩这个。”
宁修将小鸭子抱住啃了一口, 宁不为的灵力有股九叶莲的味道, 甜滋滋的, 宁修眼睛一亮,“哎呀~”
好吃~
见他喜欢, 宁不为就又给他捏了两只,果然宁修的注意力就全被鸭子吸引, 将那只小木偶忘在了脑后。
宁不为将偷偷爬出来的小木偶一指头给按回了铃铛里。
宁修刚出生的时候喝了好几天宁不为的血,对他的灵力接受良好, 一口气啃了两只小鸭子, 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肚, “呆~哒~”
爹爹~鸭鸭好吃~
宁不为帮他揉了揉, “不能再吃了,再吃就会跟大黄一样胖了。”
正在叼着小黑龙磨牙的大黄歪了歪脑袋, “嗷呜?”
宁不为揪了一把它的大耳朵, 飞舟下不知道褚峻和花燃说了些什么, 花燃往上面看了两眼,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宁不为这才扛着宁修走下去。
宁修坐在宁不为的肩膀上, 后背被他爹的大手扶着, 他显然对自己这个新视角十分满意, 小脑袋快扭成了拨浪鼓。
褚峻道:“这里便是当年宁行远取到玲珑骨的地方, 如今过去五百多年,浮空境中地貌变化也很大,这里原本是片洞窟。”
“呜~哇~”宁修抓着他爹的头发兴致勃勃地学褚峻说话,整个小人都很激动,不肯老实坐在肩膀上。
褚峻见状便将他抱了下来,“你还记得这里吗?”
“啊哒~”宁修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凉~啊~”
我刚吃完糊糊呀~娘亲~贴贴~
宁修搂着褚峻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咧嘴笑开,“咿呀~”
娘亲的脸软软哒~
被糊了一脸口水的褚峻:“……看来是不记得了。”
宁不为往地上拍了个阵法,过了许久阵法才反馈回灵力的波动,“很细微,不像是有遗迹的样子。”
“当年宁行远取出玲珑骨之后便将此处封印了。”褚峻回忆道:“试试你们宁家的家纹。”
宁不为愣了一下,而后默念口诀,眉心便缓缓浮现出一朵淡青色的九叶莲的家纹。
“啊~”宁修眨了眨眼睛,惊奇地指给褚峻看,“哎呀~”
娘亲快看~爹爹头上开花啦~
然后伸着小胳膊摸自己的脑门,“哒~”
我也想要小花花~
褚峻捏了捏他的小手,“你也有,长大了就能和你爹一样显现出来。”
“唔呀?”宁修转过头来问他。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呀?
褚峻看着坐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家伙,认真道:“等你不尿床之后。”
宁修忧愁地叹了口气,“啊,哒~”
不尿床,好难哒~
不等宁修叹完这口气,原本空旷的地方慢慢浮现出一扇灵力捏就的门来,随着风轻轻波动。
宁不为放了缕灵识进去,半晌才睁开眼睛,对褚峻道:“里面是座空宅子。”
褚峻点点头,“进去看看。”
宁不为看着飞舟上眼巴巴盯着江一正和崔元白几个,“下来吧,一起去。”
崔元白开心地蹦了一下,直接从飞舟上跳了下来,扒到宁不为的肩膀上问:“爹爹,要打架吗?”
宁不为伸手将他拎到地上,轻飘飘地反问:“你的紫府炼化完了?”
崔元白瞬间垂头丧气,“还没有。”
仰灵竹紧张地看着那扇门,左手抓着江一正的手紧跟她的身边,“姐姐,能不进去吗?”
江一正小声道:“爹既然让咱们跟着,肯定是里面比外面要安全。”
“对,说不定还有什么人暗中准备偷袭,还不如跟着放心。”冯子章补充道。
江一正顿时觉得不妙,“大哥,这种时候你就别开口了。”
冯子章这嘴仿佛开过光,而且最近愈发灵验,搞得江一正听他说话就头大。
冯子章立刻捂住嘴,“当我没说。”
几个人都紧跟在宁不为身后进了那扇门,褚峻抱着宁修断后,大黄特意放慢了步子落在后面,咬住褚峻的袖子拽了拽。
“嗷呜?”
你之前说的能让我开口说话的东西就在这里?
“没错。”褚峻点了点头,低头看向它,“当时袭击宁修的人就是裴和光?”
“汪!”大黄点了点头。
褚峻道:“你为何不去找乘风,反而来找我帮你?”
大黄歪了歪脑袋,呜呜汪汪了一大串也没表达清楚,褚峻只好做罢。
大黄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甩了甩尾巴。
当然是危险的事情要交给厉害的人来做——绝对不是它小气记仇,被人一巴掌揍哭什么的……它早就忘了!
一直在铃铛里的小木偶悄悄动了动。
果然,宁修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小木偶,伸手要将他从小铃铛里取出来,结果还没碰到铃铛,小手里就被人塞了个毛绒绒的小肥啾。
渐变的蓝色羽毛流光溢彩,小鸟头顶上还有撮洁白漂亮的羽毛,亲昵地蹭着宁修的手指,“啾~”
宁修眼睛一亮,“啊呀~”
好好看呀~软乎乎哒~
褚峻低头道:“送给你当宠物了,以后可以和它一起喝糊糊。”
“糊~糊~”宁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鸟圆润的喙,“啊?”
你怎么喝糊糊呀~
褚峻微微一笑,抱着他继续往前走。
被彻底遗忘在铃铛里的小木偶人:…………
门后是很长的一段窄道,约莫走了一刻钟,才终于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两扇紧闭的大门,耀眼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璀璨夺目的金银珠宝在闪闪发光。
这两扇大门竟然和浮空境入口处的门一模一样,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玲珑浮空终须散。
第115章 玉泉(十二)
“……我们当时在晏宅附近发现了褚白师弟的尸体, ”沈溪沉声道:“仔细查探过后却发现——”
褚临渊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不必遮掩。”
沈溪闻言正色道:“是, 弟子发现褚白师弟是被人一剑穿心而死,像是景和太尊的赤渊剑。”
褚临渊问:“你可与他人提过此事?”
“弟子当时也只是猜测,在场崇正盟诸多弟子,人多眼杂,故而弟子并未声张。”沈溪有些犹豫地望着他,“师父, 太尊他老人家是不是还活着?”
“太尊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无须多问。”褚临渊道。
沈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听褚临渊这语气, 像是早就知道景和太尊没有陨落,但她还是忍不住问:“当时在论道山,太尊好像与那魔头宁不为在一处……”
“拙之尊者飞升前曾特意叮嘱,无时宗不可插手景和太尊之事。”褚临渊看着她,缓声道:“你可知为何?”
沈溪皱眉沉思半晌,“拙之尊者十分在意他?”
所以飞升前都不忘叮嘱门人, 不可谓不看重。
褚临渊叹了口气, “尊者是在意整个无时宗, 杀戮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修成的。”
沈溪细思之下,突然觉得后脊一凉。
景和太尊之前修习杀戮道在无时宗之间也只是传言, 为此褚临渊还专门下过禁令,禁止弟子门人乱说这些没有根据的猜测,却不想竟是真的, 可她想起一见峰那位恍如谪仙不沾凡尘的太尊, 又觉得他和杀戮道完全搭不上半点关系。
“当年拙之尊者九个徒弟, 五个死在了太尊手里。”褚临渊叹了口气,“何况没了拙之尊者的无时宗。”
沈溪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比杀戮道更加不可信的传闻竟然也是真的。
“以后若是碰到太尊,亮出无时宗的腰牌躲得远远的,他老人家不爱多管闲事,褚白估计是犯了他的忌讳……”褚临渊摆了摆手,“也罢,死在太尊手里也体面些,至于他做的那些事就不必再提。”
“是。”沈溪定下心神,退出了大殿。
褚临渊叹了口气,“若是太尊站在乘风那边,事情便麻烦了。”
从大殿后走出了一男一女,正是明桑禅师和桑云。
“玲珑骨化作的孩子有太尊的一半血脉,虽说太尊性情淡漠,可到底是亲儿子。”桑云跪坐在案几前,垂眸道:“若是让他知道你要做什么,怕不是会直接清理门户。”
褚临渊面色郁郁,“我们等了五百年,只差最后一步,谁知偏巧玲珑骨出了岔子。”
“阿弥陀佛。”明桑不急不缓道:“暗域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褚临渊头疼道:“可玲珑骨迟迟拿不到手,安排的再缜密也无用。”
“宁帆死了,可他背后那个人还活着,此人同宁乘风在墓中斗阵时并未用出全力,”明桑道:“即便我们拿到玲珑骨,也未必不是替他人做嫁裳。”
“明桑此话有理。”桑云赞同道:“虽说十七州整个八卦大阵已经摇摇欲坠,可到底也还有些时间,我们五百年都能等,也不差这几年,倒不如借着乘风和玲珑骨将那背后之人引出来,以绝后患,再想个万全之法,既能拿到玲珑骨,又不会伤了孩子性命。”
“若真如你说的这般容易自然好,可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法。”褚临渊摇头,“崇正盟现在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若是知道,恐怕……”
“行远让我们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桑云道:“况且锦舟也给我们留了线索。”
“可如果他们都错了呢?”褚临渊反问:“一个两个即便再天机算尽,还不是都死在了别人手里?”
“褚临渊!”桑云猛地抬高了声音。
自打巽府出事之后,桑云身体便一直不好,除了普通的炼气,连从前的鞭子都没什么力气举,说话也变得慢声细气,从不曾发过脾气。
这还是五百年来褚临渊第一次见她发火,因此很是愣了一下,“抱歉,我一时失言……我自然知道行远和锦舟有他们自己的打算,只是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就是觉得不值。”
明桑禅师道:“人各有所求,求仁得仁罢了,不必挂怀。”
桑云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开口,“我要去凡间界一趟。”
褚临渊和明桑一起看向她。
“锦舟当年只查到了凡间界便折在了梨城,我也知道你们去了许多次都一无所获。”桑云缓声道:“但这次我有预感,这次我会见到那个人。”
——
谢酒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躺在椅子上的人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裴和光,眼中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明灭不定。
“师尊?”他轻轻喊了一声。
躺在椅子上的人没有动静,好像已经真的熟睡了过去。
谢酒慢慢俯身,屏住了呼吸,那张温润又苍白的脸在他眼中愈发清晰靠近,连浓密纤细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阿辞。”裴和光忽然开口。
谢酒猛地收回了快要碰到他纳戒的手,直起了身子,垂眸掩去了里面难辨的神色,“您说。”
裴和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去趟凡间界吧。”
谢酒抿着唇没说话。
“你既然早将记忆交给了我,又总是闹着要取回去,手段几百年都不见长进——”裴和光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酒赶忙将他扶正,给他喂了颗丹药下去。
裴和光靠着椅子上,眉头微皱,眉心的黑气与青色的九叶莲纠缠撕扯,俱带着殊死一搏的狠辣,几乎要洇出浓郁的血色来。
裴和光调息半晌,才缓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师尊,您可感觉好些了?”谢酒将一盏温茶递到了他手里。
躺在椅子上的青年双目微阖,身上披着件黑色的外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倦容,唇间不见血色,整个人好像随时都会被风给吹散。
他伸手接过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师尊。”谢酒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裴和光摆了摆手,将茶盏放进他手中,道:“我又不是脆弱的凡人,咳不死的,你少折腾我就行。”
谢酒抿了抿唇,将茶盏放到了桌上,然后安静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阿辞。”裴和光闭着眼睛喊他。
“师尊,我在。”谢酒微微俯身,垂眸看他。
青年一身单薄的里衣在风中飘摇,温润的眉眼中却带着挥散不去的病气,他眯起眼睛看天边散开的霞光,将沉的落日在余晖里挣扎。
“我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来宁府,便和乘风打了一架。”裴和光低声笑道:“乘风看着性子冷,其实心软得很,你一哭他就不肯再动手了,结果被你一剑划伤了脖子,自己闷不吭声躲起来上药。”
谢酒沉声道:“当年弟子不懂事。”
“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倒是很欣赏你的这种当机立断。”裴和光看着那落日渐渐没入了山间,“我只是有些感慨,他自己在十七州摸爬滚打了五百年,还是没有改掉这个毛病,你瞧他捡的那一串拖油瓶,我只是想想就替他头疼。”
谢酒低着头,眼底暗光划过,“还有褚峻帮他。”
“褚峻这个人,冷血无情,却惯会披着人皮。”裴和光叹了口气,“乘风被他哄得晕头转向,无情道怕是难成。”
“师尊,我去除掉他。”谢酒开口道。
裴和光轻笑了一声:“阿辞,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谢酒:“……弟子妄言。”
“他当年修杀戮道命劫难渡,分了一缕生机让乘风活下来,为的就是用乘风来渡他的命劫,如此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之人,你再活上一千年都不是他的对手。”裴和光支着头道:“可能对他来说唯一的差错就是玲珑骨化了人……奇怪,好生奇怪。”
谢酒不解道:“师尊是指?”
“我推算过无数遍,无论如何都没算出玲珑骨化人这个意外。”裴和光不怎么愉快地笑道:“估计谁都没有算到,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只是这样一来,乘风更不可能斩断尘缘了。”
“师尊,宁帆和褚白都已经死了,王滨失踪之后王家也犹如一盘散沙,宁乘风现在只剩最后一块朱雀碎刀没有找到,还有褚峻做帮手……”谢酒道:“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等。”裴和光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睛,“晏锦舟给他留了线索,他一定会去凡间界。”
“那弟子要不要事先去布置一番?”谢酒问。
“不必,没什么好布置的。”裴和光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带上了些懒懒的睡意,“他迟早要知道的,我原本也打算让他知道……我很期待他得知真相时的反应。”
被晦暗余晖洒满的院落里一片寂静,过了半晌,仿佛有人梦中呓语。
“天煞孤星本就该孤零零一人,他也不该是例外。
……不会有人爱他。”
第116章 玉泉(十三)
褚峻抱着宁修站在宁不为身边, 目光从力道遒劲的那个“散”字上收回来。
宁修抱着小蓝鸟玩得正欢,在不谙世事的小孩看来,有爹娘在身边, 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要紧。
其他几个孩子也是好奇又紧张地看着面前的大门, 却唯独不见害怕。
宁不为想起桑云给的批语,里面也占了个“散”字, 离散、消散、一拍两散……无论怎么解都不是什么寓意好的字。
遑论这大刺拉拉寓意明显的一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宁不为有点不想进去。
“啊~”宁修的掌心被小鸟轻轻啄了一下,痒得笑个不停, 手腕上用红绳系着的小银锁和铃铛清脆作响。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宁不为偏过头看他,褚峻道:“宁修的魂魄如今勉强稳定, 此字未必是落在将来,也可能是根源所在。”
宁不为点了点头, 伸手推开了大门。
古朴又奢华到过分的大门嘎吱作响, 最终彻底敞开,里面的景象一览无遗, 门外几个人俱是一愣。
和外面这奢华浮夸的门饰比起来, 里面简直是朴实无华到过分。
门内仿佛一块被削得整整齐齐的石头, 光滑冰冷的地面上只有零星几个桌凳,在尽头处一棵高不见顶的大榕树枯死在那里,盘根错节的树根也十分矜持地占了边缘的一小块地方,从高处的缝隙洒落下来零星几点阳光, 正好照在一处小榻上。
被尘封许久的空间弥漫着灰尘和腐烂的气息。
宁修先是好奇地扭着头四处观望,在看到枯死的榕树时, 又不开心地皱起了眉头, 哼唧着要宁不为抱。
宁不为只好将他抱过来, 低头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宁修撅着小屁股将脑袋拱进他的颈窝里, 奶声奶气地哼哼了一声:“哒~”
不开心~
虽然大多时候宁修都是粘着褚峻,但大概因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宁不为,他不舒服不开心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找宁不为,往他前襟里钻。
宁不为见他哼哼唧唧还带着点哭腔,一个劲地想往他前襟里钻,但他已经不是只有一两个月大的小娃娃了,很显然前襟已经装不下他,宁不为只好用宽袖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令人不舒服的气息都被隔绝在了外面,周围都是他爹令人心安的味道,宁修这才抽了抽鼻子,老老实实趴在宁不为的身上。
一直活泼好动的小娃娃突然变得这么安静,显然很开心,甚至有点难过,宁不为拍了拍他的背,顺势将那小木偶人从他的小铃铛中拽了出来,扔给了褚峻。
宁不为看这个木头人不爽很久了,决定今天用完就让他变木头渣。
褚峻会意,带着小木偶走到那棵枯死的大榕树下,将他放在了树根上,而后伸手抹去了木偶眉心的那点朱砂。
原本只能小幅活动的木偶人顿时灵活起来,雕刻出来的眼睛微微滚动,警惕地打量着宁不为和褚峻。
“娘嘞会动啊!”江一正拽着仰灵竹躲到了冯子章身后。
冯子章咽了咽唾沫,抬起胳膊将他们挡在身后,“没、没事,我保护你们。”
崔元白跃跃欲试想吐紫炎真火,小黑不甘示弱也想吐火结果咳了口烟,一人一龙被大黄用尾巴结结实实捆在了原地。
宁修似有所感想冒出头来看,被宁不为给按了回去。
“啊?”宁修疑惑地抱住了他爹的手,小小的喊了一声:“呀~”
爹爹?我不饿呀~我有糊糊~不喝血~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很诚实地抱着宁不为的手悄悄啃了一口,“咿哒~”
我悄悄啃一口!爹爹不会发现哒~
宁修啃着他的手指头磨牙,宁不为顺手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下巴,才看向榕树下的木头人。
褚峻道:“这木偶人是用这棵榕树上的树枝所做,这榕树应该是玲珑骨的伴生之物。”
宁不为看着枯死的榕树,皱起眉,“伴生之物一般都会与主人同生共死,这么说来,玲珑骨也——”
因为顾及宁修,宁不为便没说完。
不过被他抱着的宁修好像听懂了一样,闷闷地哼唧了一声。
褚峻道:“当时宁行远就是在这榕树的树心挖到的,里面仿佛蕴含了无限生机,但确实是个死物。”
褚峻说得绕,宁修没听到玲珑骨这个主语,终于好奇地从宁不为的袖子里冒出了小脑袋,近距离地看着眼前这棵大榕树,难过地吸了吸鼻子,抓住宁不为的袖子,示意他往前走。
宁不为和褚峻对视一眼,便抱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榕树下。
“啊~”宁修闷闷地出了一声,将小手放到了榕树树干上,淡金色的灵力从掌心注入进了树干里。
原本藏在树根缝隙里的小木偶人见状要拦,结果被褚峻抢先,一把将宁修的小手拽了下来攥紧了掌心里。
“啊哒?”宁修不解地看着褚峻。
娘亲~我要救它呀~
褚峻神情淡淡,却没放开他的手,耐心道:“这棵榕树死时少说也有上万岁,你现在就算把自己的生机全都给它,也救不活它的一片叶子。”
宁修歪了歪脑袋,显然没听明白,还想伸另一只手。
宁不为瞪他,阴恻恻道:“再敢胡乱伸手,以后肉和糊糊都别吃了。”
宁修震惊地瞪圆了眼睛,“哒!糊~糊!漏漏!”
不要呀~我最喜欢肉肉和糊糊啦!
显然,比起讲道理,威胁对小娃娃更有用。
宁修的两只小手被宁不为揣进了衣服兜兜里,自己委屈巴巴地哼唧了两声,仰头去看那棵大榕树,“哇~”
好高呀~
一截小小的枯枝应声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脆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宁修顿时眼睛一亮,显然是触动了他爱收藏枯树枝的兴趣爱好,试图将自己的小手拽出来去捡。
站在缝隙中的小木偶人浑身一僵。
方才宁修注入进大榕树的那一小点灵力落在了那枯树枝上面,然后那枯树枝渐渐生出了绿意,长出了一片青翠欲滴的小叶子。
众人面前光滑平整的地面突然开始出现了画面和声音。
*
画面里,一块巴掌大的小骨头正“坐”在石头上晒月亮。
这块小骨头长得圆滚滚的,憨态可掬,通体莹润,好像块上好的玉,但里面的骨节又很清晰。
这块小骨头的日常生活十分简单,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自己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睡觉,等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从洞里爬出来,抖抖身上的泥土,找块漂亮的石头或者树叶垫着晒月亮,然后中间去个大山洞里看看一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小绿苗苗。
他经常蹲在小苗苗前,学着山里的小动物,冒出只骨头做的小爪爪来轻轻地摸摸它。
小树苗问他,“主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化形呀?”
小骨头趴在地上打滚,咕噜咕噜磕在石头上,疼得摸了摸自己的骨头,“不知道呀。”
小树苗说:“山下那棵柏树的主人是只小狐狸,小狐狸化形之后可好看啦,做了很厉害的修士的道侣,带着柏树一起走啦。”
小骨头坐在地上叹气,“我学不会化形,我只会晒月亮。”
小树苗赶忙用树叶拍拍他,“没事哒,会晒月亮也很棒啦。”
郁闷的小骨头顿时又开心起来,继续乐此不疲的晒月亮。
日升月落,不知道小骨头晒了多久的月亮,等小树苗长成大榕树遮天蔽日的时候,终于化作了人形。
小骨头变成人之后意外地好看,五官眉眼都很清俊,像山间的松树,又像天上的明月,他捡来陨落在山里的修士的衣裳穿在身上,挖洞睡觉会把衣服弄脏,他便睡在大榕树的树根里。
他每天晒月亮,收集大榕树的落叶和枯枝,还会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放在山洞里看着。
山洞里最多的就是枯枝和稀奇古怪的石头。
“小榕树,我捡到了一个人类。”小骨头说。
榕树紧张道:“人类很危险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山下的狐狸姐姐吗?她跟人类结成道侣,结果被挖掉了内丹废掉了修为,连她的伴生柏树都被砍掉烧柴了!”
小骨头摇摇头,“我捡到的人类很小的,还不如我高,等他伤好了我就悄悄把他送回去。”
山洞门口,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警惕地看着他和一棵大榕树说话,竟然也没吓跑。
小骨头冲他招了招手。
男孩犹豫了半晌,鼓起勇气走进了山洞,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声音坚定道:“狄怀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
画面外,宁不为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褚峻一个太极印将试图逃跑的小木偶人给困在了榕树底下。
崔元白纳闷道:“狄怀是谁呀?我好像听过。”
冯子章咽了咽唾沫,“狄、狄怀是三万年前的一个超级坏的大魔头,他是无时宗开山大弟子桑畔风的师弟……据说他差点将整个修真界都给血祭,是他师兄桑畔风和长老崔盛联手将他杀了,又在修真界设下八卦大阵划分十七州,分以灵物压阵,才换来这三万年的安宁。”
仰灵竹担忧道:“那小骨头不会有事吧?会不会被他骗了?”
宁不为看向怀里津津有味啃他手的宁修:“…………”
第117章 玉泉(十七)
*
狄怀留在了山洞里。
狄怀的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他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摸。
小骨头大概是怕吓到他,一直保持着人形,青年的眉眼干净清俊, 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地晒月亮。
过了几天, 狄怀看着他周身四散的绿色灵力,突然开口道:“我是被人割断喉咙从悬崖上扔下来的。”
坐在榕树树枝上的青年垂眼看向他。
狄怀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疤痕,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青年点了点头,掌心多了一团淡绿色的灵力,飘到了狄怀面前, “不过我又将你救活了。”
那团淡绿色的灵力覆在了狄怀的脖子上,很快连那道浅浅的疤痕都看不到了。
狄怀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你救了我,我该怎么报答你?”
小骨头认真的思考半晌, “给我起个名字吧。”
他每天除了晒月亮就是睡觉, 偶尔和小榕树聊聊天,关于山下和人类的事情不怎么关心, 也从来没想过起名字。
狄怀问:“你姓什么?”
小骨头摇了摇头, “我没有姓。”
“你没有父母吗?”狄怀问。
坐在树上的青年仔细回想了半天, 继续摇头,“我从有记忆起便在这里了。”
狄怀道:“若公子不嫌弃,不如就叫狄白。”
小骨头点了点头,“好。”
“我也要。”他身后的大榕树突然出声。
狄怀吓了一跳, 但又很快稳下心神,“那……你就叫狄榕?”
有了名字的榕树和骨头都很开心, 狄白还送了他一团淡绿色的灵力。
“存在识海中, 如果你下次又被人割了喉, 也不会死。”狄白道。
狄怀摇了摇头, “你救我一次我已经是无以为报,下次不要随便给别人。”
狄白弯起眼睛笑,“我也不认识别人。”
偶尔狄白会坐在榕树上听狄怀给他讲人类的故事。
“魔族肆虐,许多人修都死了。”狄怀说:“罗刹族和妖族联合起来要去凡间界,各大宗门和世家为了将他们拦住,不得已动用了许多法阵……我被一个妖修杀死,我师兄却只在一旁看着。”
狄榕不解道:“你师兄为什么不救你?”
狄怀垂下眼睛,“我不知道。”
“人类很复杂。”狄白拽了拽狄榕的树枝,“狐狸姐姐还被她的道侣掏了内丹,之前那个人类为了她险些死掉。”
想起不好的回忆,榕树十分直白地问狄怀,“你会像那些人类一样恩将仇报吗?”
狄怀摇了摇头,举起手来对天道发誓,“绝对不会,否则我不得好死。”
狄白托着腮看他,恐吓道:“你打不过我,恩将仇报我会杀了你。”
狄怀点了点头。
半夜晒月亮的时候,狄白悄悄问榕树,“我白天的时候是不是很凶?”
榕树赞同地抖了抖叶子,“超凶。”
“那就好。”狄白皱眉道:“山中灵物都说人类反复无常,我不想被挖掉内丹,也不想你被烧掉。”
榕树提醒道:“你没有内丹。”
“是哦,我是骨头。”狄白弯起眼睛笑道。
狄怀是个聪明又努力的人类,经常没日没夜的修炼,不知不觉修为愈发精进。
狄白不解:“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狄怀说:“我要报仇,杀了当初那个妖修和我师兄。”
狄白还是不解:“可是你连我都打不过。”
已经变成青年的狄怀无奈地看着他,“你是先天灵物,得天道厚爱,和修真界的其他种族不一样。”
狄白问:“要我帮忙吗?”
“不要。”狄怀认真地看着他,“你安心晒月亮就好。”
于是狄白又爬到榕树上晒月亮去了。
又过了许久,某一天傍晚,狄怀晃了晃还在睡觉的青年,“狄白,我要下山了。”
狄白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哦,你去吧。”
狄怀皱了皱眉,“你希望我下山?”
狄白点了点头,“你在山上不开心,也不属于这里,而且你走了我和狄榕就能闭关了。”
狄怀闻言沉默了片刻,“你的灵力不要随便外露,也不要被其他人看见。”
狄白道:“不会的,这里只有你知道。”
他身后的大榕树摇了摇叶子,“你还会回来吗?”
狄怀看了榕树一眼,攥紧了狄白的手腕,“狄白,我还会再回来的。”
狄白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好的,保重。”
等他醒来,偌大的山洞就只剩他一块骨头了。
“有点无聊。”狄白变回了骨头,在石面上滚来滚去,然后被榕树捞起来裹进了叶子里。
狄白摊成一坨骨头,“狄怀会不会死?”
狄榕说:“他是人修,如果飞升不了,早晚会死。”
狄白皱眉,“我可以让他一直活着。”
狄榕用叶子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觉得不太好,有违天道。”
“你说得对。”狄白说:“我是骨头,他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狄榕问:“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狄白摸了摸它的叶子,“不会,骨头又没有心。”
狄榕抖了抖叶子表示赞同,“我也没有心,应该也不会。”
骨头和树感慨道:“太好了。”
狄怀一走几年杳无音信,再回来时比狄白捡到他的时候还要惨。
狄怀受了很严重的伤,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内丹也不知道被谁给碎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
狄榕用叶子戳了戳他的脸,“他这是被人碾碎了骨头吗?”
狄白听得浑身发疼,淡绿色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狄怀的身体。
“他这样活过来也只能躺着不动了。”狄榕用树枝拽了拽他,“这样不行,你不能总救他。”
狄白看着地上快要咽气的人,蹲着想了半晌,“那我把我的骨头分一半给他。”
狄榕犹豫道:“可他是个人类。”
“可他是我养大的人类。”狄白叹了口气,“你希望他死掉吗?”
狄榕也跟着他叹了口气,“那我也分他一半木头吧。”
又过了许多天,昏迷不醒的狄怀终于醒了过来。
“醒了?”狄白坐在他面前。
狄怀好像变了许多,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狄白,“我的仇没报成。”
狄白闻言道:“那就不报了。”
狄怀攥紧了拳头,目光阴鸷,“不,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让所有人都给我陪葬。”
狄白看着他,“那你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狄怀有一瞬间的慌神,他拉住狄白,“狄白,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狄白疑惑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你?你是个人类,又不是我的伴生榕。”
狄怀惊愕地望着他。
“我们要闭关了,要很久很久。”狄白见他好像有点伤心,便耐着性子解释,“若有人打扰,会很危险的。”
狄榕补充道:“等我们出关,你可能早就飞升了,所以别再回来了。”
狄白点了点头,“报完仇记得飞升。”
狄怀松开了拽着狄白的手,冲他笑了一下,“好。”
画面里没了狄怀的身影,只剩小骨头和榕树在闭关。
“你怎么没告诉我们把一半的骨头和树干给了他?”榕树问。
小骨头摊在树顶晒月亮,“我忘了。”
“哦。”
“好吧,我只是有点讨厌他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画面一转,山洞里燃起了熊熊大火。
无数人类用阵法和法宝将山洞团团围住。
愤怒的参天榕树将半个巴掌大的骨头死死护在树干里,透过火光看见了一双熟悉而阴鸷的眼睛。
骨头被人从树中生生扯了出来。
“此乃天生灵物玲珑骨,以其生魄祭阵,”狄怀的目光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其骨一断为九炼化,其魂散阵之四方,血阵可成。”
“狄怀——”被烈火焚烧的榕树凄厉地嘶吼出声。
*
光滑平整的地面恢复了原状,因为宁修的灵力而重新焕发生机的那一小截枯枝也枯萎了下去。
宁修茫然地指了指枯萎的树枝,又抬头看宁不为,结果发现他爹臭着张脸,有点吓人。
“啊~”宁修拍了拍他的肩膀,“啊呀?”
爹爹~地上会动的人怎么都没啦?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想起当初拿到玲珑骨时躺在盒子里的那点不到拇指大的半截小破骨头,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
虽然知道狄白和宁修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狄白的魂魄早就被狄怀炼化祭了阵,而宁修则是借那留在榕树中的一小截玲珑骨,用他和褚峻的精魂血肉阴差阳错凑出来的三魂七魄化人,宁不为还是觉得很憋屈。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没脑子的蠢骨头!?
“哒~”宁修见他爹不回应,使劲踩了一下宁不为的胳膊,结果余光看见了榕树底下的小木偶人,愣了一下,“啊哒?”
这个小木偶怎么和我的好朋友一模一样呀?
褚峻操控着太极印,将那小木偶人困到了半空,看着那木偶人与狄怀相似的眉眼,目光微冷。
“狄怀?”
小木偶人身体僵硬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又使劲摇头。
褚峻从那榕树上折了根树枝,灌注灵力之后往他木头雕刻出的嘴唇上一点,沉声念道:“死物可人言。”
那小木偶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我——”
第118章 玉泉(十八)
“我只是、狄、怀……留下来的一个念, 狄、怀……早就死了。”小木偶人大概还不太习惯自己能开口说话,说得磕磕绊绊。
江一正小声问冯子章,“‘念’是什么东西?”
冯子章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众所周知, 许多厉害的修士陨落之际, 有时候会留一抹灵识或者一缕神魂在附近,留下来的灵识通常只能传递信息,类似与会说话的遗书,神魂则是能简单与活人交流, 灵识保存的时间可达上百年, 神魂则通常坚持不了多久,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有自主意识, 而且无一例外最终都会消散。
但是看这小木偶人的表现,既不像灵识, 也不是神魂,甚至还有自己的意识。
连宁不为也皱起眉, “什么玩意儿?”
“‘念’是上古大能修士创出的独立于自己意识之外的东西, 他们无法与主人共享意识和记忆,但所见所想所得却会受主人的控制。”褚峻给他解释道:“可以理解成有自主意识但却会受主人摆布的傀儡……早在三万年前, 这种术法就已经失传了。”
小木偶人点了点头, 看向宁修, “我……要帮……狄怀、报、报恩, 完成, 他的,未竟之愿。”
褚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狄怀想干什么?”
“狄怀, 想, ”小木偶人慢吞吞的说道:“把狄白给自己的,一半玲珑骨,还给他。”
宁不为轻哧了一声:“狄白的魂魄早就被他炼化祭阵,他还给谁?”
小木偶人两只手攥在一起,窘迫道:“他死的时候……以为狄白被他换回来了,但狄白,早就在血阵里消散了,而且——”
他看了一眼宁修,“狄怀身上的那一半玲珑骨早就,因为他炼血阵,被耗尽了……我找了三万年,整个修真界就只剩下当年,被榕树护下来的,一小块玲珑骨了。”
虽然这木偶说得不怎么清楚,但宁不为还是勉强拼凑出来一个结果,当年狄怀趁着狄白和榕树闭关下了毒手,虽然将仅剩一半的玲珑骨和狄白的魂魄取走,但榕树拼死护下了一小块藏在枯死的树心中,直到三万年之后被宁行远和褚峻发现取出……
而狄怀大约是将拿到手的玲珑骨和狄白的魂魄祭了血阵之后,才发现自己体内也有一半玲珑骨,想用自己把狄白换回来,结果他体内的玲珑骨被耗尽,狄白的魂魄也早就消散干净,他却以为成功了,所以才留了这个“念”来补偿他“以为”被换回来的狄白。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小木偶,语气嘲弄,“真是好大的脸。”
“你既然知道狄白早就死了,为何还要跟着宁修?”褚峻问。
小木偶着急道:“我、我没有想要伤害他!这孩子、是,是我能找到的,和狄白关系最亲近的人了,他以玲珑为骨化人——”
“他最亲近的人是他老子。”宁不为阴恻恻地打断了他,将宁修试图转过来的小脑袋按回去,“你们之间的恩怨自己去地底下解决,少牵扯我儿子。”
宁修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糊了他一脖子口水,“啊~哒~”
爹爹~要看小木偶说话~
小木偶人不知所措地飘在半空中,头顶上的太极印如影随行,无声地散发着威胁。
褚峻神色平静,“你可知宁修魂魄不稳的原因?”
小木偶人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头顶的太极印砸下来,“他用来做骨头的那小块玲珑骨,当初狄榕为了不被狄怀发现,是打碎了藏在树心里的……后来虽然又凝结成一小块,但实际上是有许多裂隙的,
再加上宁修用来生魂长魄的精魂血肉也不是寻常一阴一阳融合缔结,相当于三魂七魄是生凑出来,最后落于满是裂隙的这一小截玲珑骨……魂魄不稳是必然的。”
“如果那小一截玲珑骨不是被狄榕打碎后又重组留有无数裂隙,里面贮藏的无尽生机也不会三万年来源源不断地消散,宁修出生之时,里面的生机恰好消散到足够一个人类能承受的界限,又因为有两个人的精魂血肉足以结合生魂长魄使其成人……”
小木偶喃喃道:“此事或早或晚差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发生,偏偏逆天而行成了,只是往后命途多舛,随时都会魂飞魄散。”
众人听完都是一脸凝重,唯独宁修乐滋滋地在啃宁不为的发带,啃完之后又对宁不为的耳朵起了兴趣,伸手要摸自己的耳朵,结果找不对位置,郁闷地在宁不为怀里拱来拱去。
宁不为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宁修扭过头来看他,“哒~”
爹爹干嘛呀~
那小木偶人说了这么多话,语气终于流畅起来,“当年狄榕将自己的一半榕木给了狄怀,狄怀死前将那还带着生机的木头给了我,我便一直藏在这块木头里……后来偶然间被尚暖薇捡到雕刻成了木偶,
玲珑骨和这棵榕树同根同源,相伴而生,这块榕木可以填补玲珑骨内的缝隙,让宁修不再受魂魄不稳之苦。”
原来褚峻那一卦里的同根同源,说的是做成这木偶的这块榕木,与玲珑骨确实极为亲近,而生死相抵,大概就是对应狄怀留下用来报恩的这个“念”。
只是无论如何,狄白已死,不管狄怀再怎么悔不当初,也做不到卦辞里的这个抵字了。
死在一起都会觉得晦气。
——
宁修之前魂魄不稳,先有晏兰佩给的玉叶子,又拿了藏海楼的镇魂流云,后来又用上了固魂丹和安神香囊,更不用提每日宁不为和褚峻都要轮番给他念安神咒和灵力看护,生怕小东西一不小心直接魂飞魄散找都没地去找。
现在榕木被融进了识海,悬在宁修头顶的这把刀终于消失,虽然小崽子乐呵呵的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两个当爹的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宁修精神头十足,转着脑袋想找小木偶,又想去掏自己的小铃铛,结果半道又被褚峻塞给他的小蓝鸟吸引了注意。
小蓝鸟乖巧可爱,长得漂亮还会唱歌,毛茸茸一团团在宁修的手掌里,“啾~”
“啊~”宁修伸手轻轻地摸它的羽毛。
好软呀~
这边宁修和小蓝鸟玩得不亦乐乎,那边褚峻和宁不为看着狄怀留下的那个“念”彻底消失在太极印里,却并没有觉得轻松。
‘狄怀当年的血祭大阵因为他临时反悔并没有成功,但也不曾彻底消失不见,玲珑骨是血阵成功的关键,如今修真界只剩宁修身上这一小截玲珑骨……你们多加小心。’
那个“念”消散前特意提醒了他们。
一个恶毒卑鄙的小人,最后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个“念”,在世上兜兜转转寻一个早就消失的人三万余年。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
因为飞舟是褚峻当时匆忙雕刻出来的,有许多地方还需要修补,宁不为和褚峻便决定在浮空境多留几天,顺便让一直奔波没空修炼的崽子们历练一下。
冯子章刚结丹,成功步入了金丹修士的行列,但一直觉得自己能结丹这件事情纯属运气好。
“太尊指点了我几句,爹给我塞了几颗玉灵丹,我就结丹了。”冯子章一脸迷茫,“我也没悟到什么道。”
江一正现在还在筑基初期迟迟没有长进,不过丝毫不着急,反而安慰起冯子章,“没事,你慢慢悟,说不定等你结婴之后就有了。”
“有道理。”冯子章点点头。
仰灵竹虽然才十岁,但也已经筑基,只是因为修习医道,不怎么喜欢碰刀剑,除了救人以外的法术也学得一般,大部分时间都喜欢安静待在角落里研究草药,见冯子章和江一正讨论悟道的事情,也不插嘴,只安静听着。
崔元白本体是紫炎刀,从开始就不需要为修为发愁,人修的修炼等级也不适用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炼化刀里的紫府为自己所用。
见冯子章问自己,他便老老实实道:“子章哥哥,你这样的金丹修士,我能打一百个。”
冯子章:“…………”
仰灵竹问他:“那你爹那样的呢?”
崔元白揉了揉鼻子,“哪个爹?”
仰灵竹这些天大概也看明白他们复杂的家庭结构,“你宁爹。”
“爹爹那样的金丹修士——我只能打半个,而且爹爹很多修炼方式和普通修士不一样,奇奇怪怪的阵法和符篆很多,我大概会被封印。”崔元白说。
“那你褚爹呢?”仰灵竹又问。
“他会把我炼化成废铁。”崔元白笃定道。
其他人:“…………”
另一边,褚峻看着宁不为背后时隐时现的黑雾,往他眉心放了个小小的太极印。
宁不为觉得眉心发热,道:“不打紧,我应该是要准备重新结婴了。”
“平时也不曾见你修炼。”褚峻进他的识海熟门熟路地逛了一圈,结果差点被里面浓郁的灵力给埋在里面。
宁不为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们邪修的功法很多都喜欢走捷径的,你身上总是外溢许多灵力……咳。”
褚峻这种修到小乘的大能,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原地,都会有灵力外溢环绕,对宁不为这种不走正当路子的邪修来说就相当于一个行走的灵力大团子,他已经十分克制地不吸收太多,但几次神交之后他就有些克制不住。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褚峻在他眼里都十分让人有食欲。
褚峻瞬间了然,将宁不为不停摸眉心的手拿下来,认真道:“还有更快的办法。”
“嗯?”宁不为被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晃了一下,眯起了眼睛。
神交这种事情,开了头便会食髓知味,铺天盖地的愉悦和精神上的刺激难以言喻,神魂之间的亲密和纠缠经常会有种两人融为一体的恍惚错觉。
褚峻的气息无所不在,宁不为在氤氲的雾气中准确地找到了他的神魂,凶狠又急切地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但这次褚峻却没有由着他胡来,而是将周围弥散而开的雾气和灵力全都扯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念着修炼心决。
宁不为本来十分享受的过程突然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着想起了年少时在万玄院自省阁,许多个烛火跃动的深夜里,褚峻腰背挺直坐在案几对面,身上的白衣一尘不染,连领口都要掩得严严实实,丑陋的面具后,那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见他写错便会低声提醒。
他那时的声音应该用了什么法子改变,并不怎么好听,但是宁不为总会故意写错,接着就会听到他不急不缓地念出声来。
然后因此心情愉悦一整晚。
几百年前一丝不苟刻板严肃的褚掌教现在却贴在他耳边,声音沉哑地给他低念双修心决,偏偏还装得一本正经。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低垂,宁不为抬手破开流动的云雾,周围灵力泛起圈圈涟漪,指腹传来眼皮的温热和睫毛轻动的痒意。
宁不为的指腹扫过他的眼尾,划过他的鼻梁,按在了他的唇间,眸光幽深,“褚掌教,下次教吧。”
褚峻的呼吸乱了一瞬,轻轻闭了闭眼睛,而后伸手将他按进了自己怀里,带着他湮没进浓郁的雾气与灵力中。
虽然刚开始宁不为十分挑衅和霸道,但终归和褚峻差了好几个大境界,后面便有些招架不住,而褚峻却一直不急不缓游刃有余,丝毫不见疲态,他试图用阵法跑回自己的识海,却被褚峻的神魂牢牢禁锢在原地。
“姓褚的!”宁不为恼羞成怒,“你故意的是不是!?”
刚开始由着他胡来,结果现在他没力气连跑都跑不了。
褚峻轻笑了一声。
黑色的神魂被整个吞进了白色的雾气里,初时还勉强挣扎反抗,而后便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最后还是在不可抗拒的愉悦中,痛苦地听褚峻在他耳边讲解完了一整套双修心诀。
第119章 玉泉(十九)
宁不为最后累得趴在褚峻身上, 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褚峻慢条斯理地帮他梳理着有些杂乱无章还略显暴躁的灵力。
宁不为懒得搭理他,继续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褚峻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脖颈,温声道:“可都记住了?”
宁不为的脑袋换了个方向耷拉, 懒洋洋地拍开了他的手。
褚峻无奈,继续耐心地给他梳理灵力。
宁不为趴在他的神魂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像只八爪鱼扒拉在褚峻身上。
“乘风。”褚峻在喊他。
宁不为皱了皱眉,没睁眼, 脸就被人托住轻轻捏了捏, “乘风,他们都回来了。”
宁不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掌, 使劲磨了磨牙。
褚峻笑了笑, “跟宁修学的?”
宁不为瞪了他一眼,松开嘴, 干脆潇洒地神魂归位。
结果刚睁开眼, 就看到宁修正扶着床上的栏杆站起来,小崽子穿着身奶黄奶黄的衣裳, 然后步履蹒跚地朝着他和褚峻走了过来。
宁修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然后踉跄了一下, 宁不为和褚峻几乎是同时伸出了一只手去扶他。
宁修被一边一只大手扶住, 仰起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对着他俩喊:“爹~爹~”
宁不为和褚峻都愣在了原地。
“哒!”宁修咧嘴冲他俩笑。
褚峻先回过神来, 摸了摸宁修的小脑袋, “嗯,再叫一声。”
宁修开心地蹦了一下, 但没怎么蹦起来, 然后对着褚峻喊:“哒~”
褚峻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宁修骄傲的挺了挺小肚子, 伸手拍了拍还呆着的宁不为。
宁不为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儿子,再喊一声。”
“哒~”宁修奶呼呼地喊了一声。
宁不为转头问褚峻,“他刚刚是不是喊我爹了?”
褚峻点了点头。
宁不为举着宁修使劲亲了一口,后知后觉地转过头阴恻恻地盯着褚峻,“我儿子喊我爹,你应什么声?”
褚峻一副不解又无辜的模样,“嗯?他不是喊的我爹么?”
宁不为得意道:“从小我就教他喊你娘,怎么可能喊的是你?”
“哦,原来是你教的。”褚峻微微一笑。
宁不为一噎,外加上之前神交时的不爽,眯起眼睛盯着他。
正巧冯子章几个大的进来,宁不为将宁修塞给冯子章,指着褚峻道:“来,你出来。”
冯子章和江一正几个被宁不为这十分不和善的眼神给吓了一跳,以为两个人闹了矛盾,正要开口劝,就见褚峻拂了拂衣袖,云淡风轻地跟着宁不为出去了。
崔元白兴致勃勃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爹和爹爹要打架吗?”
仰灵竹面带担忧,“他们两个不是道侣吗,为什么会打架?”
江一正将旁边看热闹的大黄挤到旁边,“怎么办?爹能打过太尊吗?”
冯子章神色严肃,“爹虽然修为不够,但手段奇诡,不好说。”
小黑龙盘在大黄脑袋上也兴致勃勃地甩尾巴,“嘤~”
打起来打起来~
除了之前在去褚峻识海“借”灵力时两人对上过,宁不为还没有和褚峻正儿八经地交过手。
五百年后重逢,褚峻同之前相比也变了很多,在宁不为看来,他虽然知道姓褚的修为高心机深沉并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但大概是清净道修久了,忽视那高冷的外表,褚峻总是表现得性情温和又好欺负。
和别人的冲突能避则避,曲折迂回也不怕麻烦,实在不能避打起架来也慢吞吞的,看着实在没什么威胁性,和那些个动辄移山填海顷刻取人性命的大能修士比起来,属实不怎么威风。
唯一一次看着像真动手还是在论道山,只是那时候褚峻正渡心魔劫,虽然在七杀阵中对上宁帆声势不小,甚至还假死了一遭,但事后宁不为再仔细回想,总觉得褚峻没用上全力。
从褚峻出现起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现在终于逐渐清晰起来,尽管褚峻一直跟着他,但从头到尾都带着种置身事外的游离感。
从来不过多插手他的事情,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然后有时事情就莫名其妙解决了。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褚峻出现,他打架都不痛快的原因。
而且他所有的威胁和算计,碰上褚峻就好像砸在了棉花团子上,轻飘飘的就被化解,根本使不上力气。
宁不为看着对面一脸淡定平静的褚峻,手中多了把朱雀窄刀,然后十分挑衅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抛开其他不谈,他还是很想跟褚峻这样的大能切磋一下的,哪怕悟到一丝半点,都能受益无穷。
褚峻一手负于身后,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种‘让你一只手’略显张狂的挑衅放到褚峻身上,让宁不为觉得格外有欲望——打败他,让他毫无还手之力,让那双清冷漂亮的眼睛泛着红……只看他。
啧。
宁不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提着刀几个跃步直冲向褚峻,刀尖直指他心口,褚峻的太极印尚未完全在掌心显现,宁不为的身影已经到了他的背后,泛着寒光的刀刃贴着他侧颈,被褚峻偏身闪过,宁不为手腕一翻,刀尖陡然翻转,挑开了褚峻的领口。
白皙的脖颈和锁骨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就又被人遮盖得严严实实,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温热,太极印眼看就要封住丹田,宁不为手中的窄刀一撑地,猛地扭身翻转,朱雀窄刀与太极印碰撞在一起,爆发出刺目的白光。
宁不为疾速后退十几丈远才堪堪停了下来,他透过漫天飞扬的尘土抬头看去,褚峻依旧负手站在原地,雪白的衣衫甚至都没有飘动。
宁不为眼中的兴味更甚,指间飞速掐诀,上百道泛着黑雾的符纸从四面八方的一起涌向褚峻。
悬停在褚峻前那个巴掌大的太极印瞬间分散成上百个,将那些黑色的符纸齐齐挡在了外面,而后一挥袖子,绯色的灵力与朱雀窄刀相撞,他站着的地方猛然下陷,地面被强劲的气流压迫,蛛网般的裂纹迅速向四周蔓延。
紧接着白色的衣摆被劲风猛地扬起,露出里面笔直修长的双腿,单薄的布料贴在腿上,一股嚣张的黑色灵力从他腿上缠绕而过,直冲他丹田而去。
褚峻单手掐诀,将那道来者不善的黑色灵力封在了掌心,谁知那股灵力如同狡猾的毒蛇,缠在他的手腕上趁机钻进了他的衣袖,贴着他的内衫直击心口死穴。
褚峻目光一凝,终于脚下一动往撤身后退,却不知脚下何时被布下了法阵,竟然让他试图破阵的法阵失了效,将他困在了原地。
宁不为站在不远处冲他勾了勾嘴角,眼底的猩红一闪而过。
褚峻终于切身体会到为何别人总说宁不为十分难缠,这招数每一招都落在寻常修士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招招致命,根本不会给对方留有退路,如同毒蛇捕食,猎物一旦缠上就会不死不休。
这阵法有些眼熟,褚峻略微思索片刻,才想起是之前在论道山遇到的七杀阵,这阵似乎是被宁不为和什么阵法融合在了一起,威力倍增,即使是褚峻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
太极印骤然暴涨,将七杀噬魂阵压制下去,而后赤渊剑出手,绯色的剑身与朱雀漆黑的刀身撞在了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碰撞声,激起的灵力花火在半空炸开,强劲的气流将离得极远的飞舟都往后撞了七八丈。
宁不为双手握刀,褚峻单手执剑,两个人在七杀阵中谁也不肯退让,一刀一剑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除了本命刀剑,两人都没有动用其他法宝,只用灵力和符阵,竟是越打兴致越高。
褚峻对宁不为的符阵十分感兴趣,而宁不为对他的太极印和灵力操控也虎视眈眈,两个人都企图在对方擅长的部分压过一头,全然没有注意到时间。
最后宁不为因为阵法消耗太大灵力不济,一招只差败下阵来。
朱雀窄刀化作碎片自动回到了纳戒中,宁不为伸手捂住隐隐作痛的丹田,微微喘着气调息,眯起眼看向晨光里站着的褚峻。
褚峻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只是稍显凌乱的气息出卖了他,但自始至终宁不为都没有逼到他将身后那只手用上。
褚峻走过来捏住了他的手腕,刚才还和他不死不休的绯色灵力现在温和又耐心地在经脉中游走帮他调息,甚至还体贴地覆盖住了他的丹田帮忙养气。
宁不为挑了挑眉,调笑道:“景和太尊和别人打完架还带帮忙疗伤的?”
褚峻任由黑色的灵力嚣张地缠在他的手腕和脚腕间,在那灵力试图钻进他衣襟时,淡淡地看了宁不为一眼,“宁乘风。”
宁不为似乎是吃准了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样,那灵力霸道地缠在他腰腹间一路往上,好似整个从背后抱住他一般,将他一尘不染的白衣给弄得乌糟糟的,才勉强出了口恶气。
褚峻任由那黑色的灵力缠在背上气势汹汹地对着自己的心口,想了想,神色认真道:“你之前伤得太重,不能一直耗用灵力,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宁不为面上不显,缠在褚峻肩膀上的灵力却松了松,离他心口远了些。
褚峻道:“而且你的朱雀刀尚未修补完全,若是朱雀刀完整,我未必只能用一只手。”
宁不为挑了挑眉,缠着他的灵力又松了一些,却没有完全松开,威胁似的在他心口点了点。
褚峻不怎么情愿地叹了口气,“好吧,宁修之前是在喊你爹。”
宁不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缠在他身上的黑色灵力收回丹田,最后还不忘揩把油,负手于身后,摩挲着手指似在回味,大步朝着飞舟走去。
褚峻看着他潇洒又愉悦的背影,伸手将被别在前襟的狗尾巴草摘了下来,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气得连朵花都不肯送了么?
第120章 玉泉(二十)
宁不为回到飞舟上, 正好迎上刚刚起床的冯子章。
“爹,你没事吧?”冯子章好像瞬间庆幸,围着他转了一圈, 才松了口气。
宁不为道:“我能有什么事。”
冯子章又担心地往外伸脑袋,“那太尊他——”
“他也没事。”宁不为提溜住他的领子将他拽了进来,“小江和宁修他们呢?”
“还没起呢。”冯子章打了个哈欠,“你们打了三天三夜, 小山都急哭了两回。”
“三天三夜?”宁不为惊讶了一下, 从七杀阵中出来看见晨光,他还以为和褚峻只切磋了一晚上。
“昂, 你俩那架势真够吓人的, 我都差点以为你俩反目——呸呸呸!”冯子章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小声念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
宁不为看着他这个快二十五岁还不怎么聪明的“童”, 拍了一下他的头,“把小江他们喊起来收拾东西。”
冯子章眼睛一亮, “爹,咱们要走了吗?”
“不走。”宁不为心情愉悦的勾了勾嘴角, “带你们出去玩。”
一炷香后, 褚峻看着面前高矮不一但眼睛都亮晶晶的孩子, 陷入了沉默。
“他说什么?”褚峻心中升腾起不太妙的预感。
“爹说他去找地方结婴渡劫, 太尊你带着我们一边在浮空境历练一边等他。”冯子章哭丧着脸道:“我本来想拦住他,但转头的功夫爹就没影了。”
宁修趴在褚峻怀里翻了个身, 然后拽起了他的袖子盖在自己身上继续睡。
褚峻用被封印的道契感应了一下, 发现宁不为离他们并不算太远, 但灵力波动很大而且十分频繁, 确实是要准备突破渡劫了。
褚峻看向几个满脸期待的孩子,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景和太尊在冯子章和江一正几个孩子眼里,人美心善脾气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慢条斯理,大魔头爹训起人来疾风暴雨,一训一个哆嗦,但是太尊不仅从来没发过脾气,还会在宁不为要罚他们的时候帮忙求情。
是个温和又善良的好人。
跟着太尊历练绝对是件轻松的事情。
从冯子章到崔元白,甚至混进来等着玩的大黄和小黑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褚峻开始挨个检查他们的灵根和修为时,几人渐渐意识到了不妙。
崔元白挺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嘴角还沾着点肉沫,被他悄悄舔掉。
“虽然是天灵之体,但你在刀中待得时间过长,以后进阶会比常人艰难一些。”褚峻将他炼化了不到百分之一的紫府封住,“元婴初期的修为,耐性不足,若控制不好,紫炎真火会逐渐影响你的性情……”
崔元白看着听得十分认真,其实听不太明白,只会点头。
褚峻摸了摸他的头,交给了他一块玉牌,“自己去找个山洞,什么时候背完这个心诀什么时候出来。”
崔元白拿着玉牌愣住。
褚峻又走到仰灵竹面前,仰灵竹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知道这是传说中很厉害的那位景和太尊,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褚峻看了一眼她勉强恢复了些的右臂,“道心不错,资质甲上,灵根纯净,适合水木系的功法,筑基修为平平,根基不稳。”
仰灵竹越听头低得越厉害,羞愧地满脸通红。
褚峻递给她一枚纳戒,“东南三十里的地方有生骨莲,里面是生骨丹与药鼎,生骨莲有灵兽看守,至于怎么取,自己想办法。”
“是。”仰灵竹双手接过纳戒,小声地应道。
褚峻又走到江一正面前。
江一正咧着嘴冲他笑得十分开心,眼中写满了期待和激动。
“资质丙下,灵根驳杂,筑基初期,”褚峻客观道:“底子虽然打得扎实,但悟性一般,修为惫懒……元白真身是刀,吃多吃少无所谓,但你是人修,吃的杂质太多,有碍修为。”
江一正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沮丧道:“哦,那我、我以后少吃。”
褚峻:“……你已筑基辟谷,可以不吃。”
江一正宛如晴天霹雳,目光震惊地望着他。
褚峻清了清嗓子,无视她请求的眼神,“西北一百里处有桃林,林中有一石碑,你自去参悟。”
江一正听着这任务很简单,便愉快的点了点头。
“至于子章,”褚峻顿了顿,捏住他手腕探查片刻后,道:“资质乙上,灵根普通,你的机缘在西北方,自己去寻。”
“是。”冯子章点了点头。
褚峻一挥袖子,几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剩下的一狗一龙顿时夹起了尾巴。
褚峻看了它们一眼,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宁修,开口道:“你们随我去个地方。”
——
冯子章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处全然陌生的山林中。
他二十四岁之前一直和师兄弟们住在云中门,下山历练也都有师兄们带着,后来师兄们陨落,他就遇到了宁不为和小江,再后来有了褚峻……总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在保护他。
这种正儿八经的孤身一人历练几乎没有过,他咽了咽口水,警惕又紧张。
还有隐隐的激动。
虽然不知道机缘是什么,但太尊说有,那肯定是有的。
最开始两天,他先是在地底下挖到了三四块很大的极品灵石,又被只小蘑菇带路找到了个不认识的法器,晚上睡觉前运气不错,逮住了只野兔子烤了吃,吃完才发现不太像兔子。
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事情,直到第三天清晨,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熟人。
冯子章看着奄奄一息浑身都是血腥气的褚信,第一反应是赶紧跑,但跑了两步之后,又停了下来。
上一次在论道山他主动留下拦住褚信,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没过几招褚信自己邪气反噬,他才趁机跑掉。
当时褚信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恐怖,让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但后来褚信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也就渐渐不再想起。
但现在看着褚信满是血污的脸,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年前在临江城的画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不顾师叔的阻拦,执意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冲正在逃命的他们招手。
他们三个在幻境中一起历经生死,被宁不为护着活了下来,在无数惊喜的哭声中于临江城门口分别,又机缘巧合在无时宗重逢。
褚信曾经是他的“好朋友”。
冯子章抿了抿唇,如果他爹知道他现在的想法,估计会骂死他——他竟然想救一个差点杀了自己的人。
冯子章纠结地叹了口气。
——
宁不为和褚峻切磋一场受益良多,挑了个灵力充裕的山洞闭关,这次他没有再刻意压制修为,外加上纳戒里经常被褚峻塞好东西,结婴之后又冒险试图直接冲击化神。
但作为天道不怎么喜欢的邪修,宁不为渡劫时劈下来的雷劫气势汹汹,见他竟然一口气想直接跨个大境界,黑紫色的雷劫跟不要钱一样往他头顶上砸。
宁不为一边布置法阵一边将除了朱雀刀之外的法宝都拎了出来挡雷,最后一道雷劫劈下的时候已经挡无可挡,他正打算忍痛让朱雀顶一顶,眉心突然浮起一道太极印,将他整个人都牢牢护在了原地。
雷劫缓缓消散,宁不为愣在原地良久都没缓过神来。
随随便便替别人挡雷劫,褚峻是不是疯了?
来不及多想,宁不为踩着朱雀刀就直接去找人。
定位符显示人就在附近。
宁不为看着褚峻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没缺胳膊也没少腿,身后也没雷撵着,顿时捕捉痕迹地松了口气,但声音还是有些发紧,“你是不是疯了?”
“嗯?”褚峻目光有一丝疑惑。
宁不为咬牙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随便帮别人挡雷劫,就算你修为高天道也要劈死你——”
“不是别人。”褚峻顶着他的目光不急不缓道:“你已与我结了道契,即便暂时封印住,也是天道承认的道侣,帮你挡雷劫很正常。”
道契都能结,帮忙挡个雷劫天道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宁不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半晌才发出声音:“……哦。”
他情急之下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爹~爹!”脚边传来了宁修的声音。
宁不为循声低头看,小腿就被宁修一把给抱住了,小娃娃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爹爹~啊哒?”
爹爹去哪里了呀?
宁不为伸手把他抱起来,发现他儿子好像又长大了一点,比他闭关渡劫前沉了不少。
宁修亲热地抱住他的脖子,眨巴着眼睛看他,“爹爹~”
宁不为伸手捏了捏他脸,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其他人的影子,“子章和小江他们几个呢?”
“去历练了。”褚峻道:“你闭关了一个半月,他们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宁不为有点诧异,“你让他们自己去的?”
“嗯。”褚峻道:“他们有各自的机缘在这里。”
褚峻向来有数,他既然这么说,宁不为倒也放心,随手用灵力捏了个小鸭子给宁修啃着玩。
“你现在修为如何?”褚峻问他。
宁不为一手抱着宁修,抬起另一只手来递给他,“自己看。”
褚峻垂眸看着他手腕上的纹路和淡淡的青筋,慢条斯理地说:“我老糊涂了,怕是看不分明。”
宁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