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71】
【71】/晋江文学城首发
“胆大,便是要勇敢出击,主动争取。小娘子们大都矜持,哪怕心里喜欢,却也藏着掖着不说。这时作为儿郎,自然要大胆求爱,主动示好,叫她知晓你的心意,心里有个底。”
“心细,这个就要用心去观察了。小娘子都喜欢温柔体贴的郎君,若能记得她的喜好,譬如喜欢怎样的吃食、怎样的衣裳首饰、平日里爱做些什么消遣,又有那些不喜的、忌讳的……这些因人而异,需得仔细观察,方能投其所好,对症下药。”
“至于最后一点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若想哄女人,脸面什么的得先放在一边。有句老话叫打是亲骂是爱,爱到深处用脚踹……咳,当然,微臣的意思不是说让太子妃踹您……”
明婳将勺子轻轻搁下,微抬眼睛,淡淡说:“是这几天的事?”
臧夏说:“人家都说,这谢小姐,怕也是想进宫的。”
明婳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是她想,是大将军想。”
臧夏着急说:“娘娘,那可怎么办?”
明婳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裴琏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裴琏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明婳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娘娘,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明婳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谢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陛下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陛下亲手给的。那几日,陛下莫名其妙责罚谢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谢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陛下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陛下,如今降为更衣,陛下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陛下待谢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谢婕妤虽好,又在陛下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娘娘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谢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谢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谢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明婳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谢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谢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明婳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谢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陛下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明婳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明婳,明婳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谢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明婳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明婳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谢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裴叽叽喳喳说:“娘娘,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明婳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陛下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陛下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娘娘,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明婳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陛下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娘娘的意思是,若陛下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明婳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明婳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但臧夏没回应,她揉了揉眼睛,哪知稍微动作,就发现自己光着胳膊……
她也终于迟钝地发现,腰身被牢牢锢在一双臂弯里。
心跳陡然加快,呼吸一霎暂停,她惊唤道:“陛下……”
背后传来慵懒磁沉的声线:“唔。别乱动。”
他搂着她,又撩开她头发,吻了吻她后颈。明婳发现他似乎格外钟爱那儿,每次特意撩开头发去亲吻那么私密的地方。
他吻够了,问她:“睡好了么?”
明婳懵懵地应着,他轻易翻身,压了上来,捞起她的腿,说:“那就好。”
吴有禄在外走来走去,听得室内安静得没一点儿声音,又看着天色将暮,疑心陛下在里头跟婕妤娘娘睡着了。……这,该不该叫起呢?他有些犯难,刚想敲门,谁知里头又突然想起床板剧烈晃动的声音,吓得他伸出的手猛地缩回去,连忙退开。
他心道陛下这破了戒,果然一次两次,就有三次四次无数次……
陛下午膳在林美人宫里用了,用完拐了个弯拐到承明殿婕妤娘娘这儿来,说是晚膳去张美人那里坐坐,只是看来去不了了。
天彻底黑下来,陛下才完事,吴有禄低眉进去伺候,陛下却不要他伺候,说:“你手笨粗糙,不如明婳,下去吧。”
吴有禄心里是无可奈何,陛下这会儿怎么嫌弃他手笨了,此前还都说,涵元殿的小太监们,没一个比他伺候得更细心的。
他正要退下,却被陛下又冷声叫住:“一会儿端药过来。”
吴有禄的眼角余光仿佛瞥见,婕妤娘娘裹着左三层右三层的锦被缩在床榻里头,露出巴掌大的汗湿了的小脸。
等陛下抱着婕妤娘娘去了净室,清洗收拾完以后,吴有禄仍端来了那碗乳白色的汤药,恭恭敬敬呈上。
“娘娘,请喝吧。”
一炷香后,进城马车里。
明婳看着身旁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嘴角微抽:“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嗯。”
男人偏过脸,面具后的凤眸漆黑幽沉,嗓音却是一片春风和煦:“今日孤不再是裴子玉,只做娘子一人的玉郎,可好?”
第 72 章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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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婳的心有一瞬间怦然。
却也只是一瞬,脑中就冒出二字:骗子。
故技重施,还当她像上回那般好骗么。
“戴着也好。”
明婳垂下眼睫:“省得你顶着这张脸招蜂引蝶的,玩也玩不好。”
面具后的男人蹙眉,“孤何时招蜂引蝶了?”
她有点儿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来容仪英秀,岩岩若孤松独立,旁人哪里会知道他脱了衣服后,有这般健硕的身材,和……本钱。
从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琏描,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还残余着水珠。慢慢地沿着额角滚落。
垂下来的黑发若有若无拂到脸上,惹得明婳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还没有切实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几乎不着寸缕。
她羞赧不已,低低唤道:“陛下……”
裴琏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开锦被,叫她无处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明婳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裴琏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明婳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陛下,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娘娘就……”
裴琏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娘娘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陛下的不是来,心里替娘娘委屈着,屡屡看她,娘娘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娘娘是真不会生气么。
陛下分明能破例让娘娘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娘娘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娘娘:“小心台阶,娘娘……”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明婳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娘娘,疼吗?”
明婳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裴琏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娘娘,陛下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娘娘。”
明婳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陛下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明婳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陛下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娘娘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明婳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臧夏忽然欢喜地捧来一件碧绿色布料,说:“娘娘,你瞧,这个,娘娘穿这个一定好看!”
明婳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笔,抬手轻轻抚摸这料子,锦缎质地,触手顺滑细腻,纹样勾勒精致华美,稍动则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问那总管:“这料子,还有黑色的么?”
“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男人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明婳一回头,便看到他伸来的手。
眼睫轻颤了颤,她偏过脸:“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说着,她撑着腿缓缓起身,忽的余光瞥见河边飘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第一眼还没注意,再看第二眼,她霎时变了脸色,失声惊呼:“啊!”
眼见她身形晃动,险些要栽进河里,裴琏面色一凛,一把将她拽入怀中:“当心。”
明婳这会儿慌了神,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下意识抓着裴琏的胳膊,一手指着昏暗河边,颤抖的嗓音满是惊恐:“那里、那里……手…河里飘着只人手!”
第 73 章 【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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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婳吓病了。
哪怕裴琏立刻捂住了她的眼,周围也很快涌上看热闹的人群,但回到船上后,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半夜便起了高热。
戴太医隔帘替她诊脉,她还浑浑噩噩,闭着眼睛直说胡话。
“夫人这是惊吓过度,魇着了。”
得知是夜里放河灯发现碎尸块,戴太医愕然:“难怪呢。”
本来高高兴兴在佛寺旁放河灯,大晚上忽然瞧见一只手,换谁都得吓一跳,遑论太子妃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一愣,听他淡淡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换一顿肉,并不值当。若缺花用,尽管找钱六。”
那个除夕的团圆饭,不算什么团圆,只能算他们两人的“相依为命”。
召溪城外连片的青山,覆着雪,和远天连成模糊的一整片,云团低抑,像是还要继续下雪。摆在太守府中的这简易的一顿团圆饭,有酒有肉有菜,也算觥筹交错,苦中作乐。
入夜后,城里烟花声、爆竹声响彻一片,吵得耳朵疼,但大家莫不喜气盈盈,毕竟是劫后余生,便是苦一些,也值得高兴。
裴琏说,越是这样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敌军夜袭,便要出门巡看,顺便嘉奖士卒。
她一个人呆在府邸,怕出门会给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虽听到街上热闹,也只是百无聊赖缩在屋子里读书。
自他让她读书,她有了闲暇,就在读书。不过他随军带的书册,大多数都是兵书;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阅当地的县志之类,没有兵书那样晦涩。
听说,城中百姓准备了一场舞龙舞狮子,队伍从城北开始,绕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杂役们,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她虽在翻着县志,自想起这桩事,耳朵就一直竖起来听着外边动静,心里焦急想着,怎么舞狮子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边。
再后来,心浮气躁,索性不再看书,走到府门口张望。
但只有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兀自明亮,照着夜来风雪。
有打更的过去,她孤单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问她:“夫人怎一个人站这儿?”
“我等那舞狮子的过来。”她笑着说,却看那老伯摇摇头,“他们先前从前面那条街过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来已经错过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飞舞,夜里仍有爆竹声连续不断地炸开,抬眼看到乌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红色。
忽有马蹄惊响,哒哒一阵,激荡雪雾停在了府门前,微弱灯光中,只见漆黑披风上银丝绣有云海翻腾的纹饰,泛着雪亮的光。
那人拉缰下马,是裴琏。他有些诧异:“你在……等我?不是说不必等?”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她只是有点惆怅,想等的其实是舞狮子的队伍。但在裴琏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说完,他皱着眉,默不作声,三两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侧过脸,朝她伸手:“上来。”
她一愣。
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他说:“抱紧。”她立裴整个身子都贴在他后背上,圈紧了他的腰,问道:“殿下去哪?”
他一夹马肚,骏马如离弦箭般电射而去,颠簸极快,马蹄声在青砖道上哒哒作响,风雪扑面,她把脸避在他后背,听到呜呜风声里传来裴琏的淡淡声音:“去追。”
她不由一愣,他驭马极好,这马从大街小巷里急奔穿行,灵活敏捷,不知急行了多久,渐渐的,似乎就到了热闹的地方,她听到锣鼓喧天,望见不远处烁烁一片绚烂灯光。
他们下了马,站在这条街巷的街头,远远望到从那一头,舞龙舞狮子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那红彤彤的狮子头,扮出怪趣的样子,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前边儿一个人举着一颗彩球逗引狮子张口去咬,那狮子却咬不到。
其实,舞狮子舞龙,在宜婳时,每逢佳节,都有表演,不算稀奇。她想看只是因为,一个人,今夜太寂寥了。
绕了城一圈,舞狮子舞龙的人大多累极了,动作没有起初的精彩,——但她却如愿以偿。
她听到裴琏在她身后轻声说:“好险,追上了。”
她闻声回过头去,望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街市灯烛的光芒,烟花的光芒,还有舞狮子渐渐远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从未过过那么惨淡潦草的除夕佳节,无论是前还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臧夏忽然摇了摇她,小声说:“娘娘,娘娘,醒醒……”
明婳一个恍神,仰头望她,回忆里的漫天风雪和敝陋屋舍逐渐被眼前的觥筹交错、丝竹繁华所取代。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问:“怎么了?”
臧夏说:“娘娘,快到子时了。”
明婳有些犯头晕,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又捏了捏眉心,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刚刚酒劲儿有些上头了。”
泓绿说:“刚刚陛下一直在望这儿,不知是不是有话吩咐。”
明婳轻轻笑了笑:“若有吩咐,陛下自会叫我,不会干望着。”
泓绿觉得有道理。
钟鼓楼传来了数道钟声,新岁伊始,共贺新年,众人纷纷起身祝酒,山呼万岁。
循例,依级分发赏赐。
赏赐过后,宴席也算散了,各人各自回去,明婳虽头晕,但记得要处理宴会之后的杂事,没有立裴走,还在九鹤台待着。
臧夏说:“娘娘今日礼服单薄,奴婢回去再取件斗篷回来吧,看样子得收拾很久。”
想到那夜妻子窝在他怀里,喊了他很多声娘。
两只手还在他胸膛摸来摸去,咕哝着“阿娘你身上怎么这样硬”,裴琏额心就突突直跳。
她倒是睡踏实了,他整整一夜都未曾阖眼。
就在屋内一片沉默时,那留在德州的暗卫带着消息回来了。
第 74 章 【74】
【74】/晋江文学城首发
春风拂波,船行江面,窗棂敞开的客舱里茶香袅袅。
裴琏跽坐在长榻前,看向对座的明婳:“你吃一块肉,孤便与你讲一段案情。”
被请来听案情的明婳傻了眼:“吃肉和讲案情有何干系么?”
“你太瘦了,孤看着不顺眼。”
裴琏面色平静道,“眼不顺,心气便不顺。心气不顺,便不想说话。”
明婳:“……?”
裴琏的话音在耳边回荡,令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裴琏眉目间笑意渐淡,从袖中将她的绢帕抽出来递给她,半晌不闻她动作,才挑起眉,唤她:“明婳?”
他略有不满,掠过她一眼。
明婳才如梦初醒地踟蹰一步,强自稳了稳心神,从裴琏的手中接过绢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明婳垂着眉眼,低声道:“臣妾知错了。……”
他移开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这个小插曲,只问她道:“你认得钟宴么?”
明婳心头一跳,抿了抿嘴唇,摇头说:“臣妾不曾认得。”
“他的为人,朕亦有耳闻,风评不错。你今日听他言语,如何?”
明婳定了定心神,垂眸静道:“臣妾听得世子之言,其所言关于宜婳风物,与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来这一点上,并无虚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才缓缓续道:“世子虽是初进京面见陛下,但不怯于陛下威仪,亦不阿谀媚上,言谈家常事时,谈笑自若,不卑不亢;对陛下之问时,则专静纯一,整齐严肃。臣妾以为,世子为人稳重内敛,陛下可用。”
她虽说了自己的见解,但裴琏却轻轻皱眉,抬眼望她,明婳觉察到他视线投来,袖中手指攥紧了绢帕,略有紧张。
她不大敢同他对视,怕他要问,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问,到底认不认识。
裴琏的视线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罢。”
明婳一愣,这正是用膳的时间,他就把她赶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金水阁。
吴有禄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懒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间没什么笑意,心道,婕妤娘娘对答的不挺不错么,陛下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告诉自己,君心难测,说不准是陛下听婕妤娘娘把武宁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兴。
吴有禄送谢婕妤出了金水阁,远远倒在殿门前听小太监来报:“师父,程婕妤到了——”
吴有禄道:“那你还愣头愣脑的,还不迎娘娘进来?陛下召了娘娘来用膳。”
明婳听了两句,心头闷闷的,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加快脚步,果然又和程绣迎面撞见。
程绣在殿门前见她出来,倒是立裴姐姐长姐姐短的贴过来,甜甜的:“谢姐姐——怎地这就走了?刚巧陛下叫我过来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明婳心里苦笑,怪不得他这就叫她走了,原来另有安排,向程绣笑了笑:“不了,宫中尚有杂事。妹妹快进殿罢,外头风大。”
程绣见她推辞了,不再强邀,只笑说:“下回我到姐姐宫中坐坐,姐姐不会烦我罢?”
她眉目浓丽,笑靥如花,既这样说,明婳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轻声应她道:“长日无聊,程妹妹来宫中走动,自然极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绿两个却都格外好奇:“娘娘,我们都瞧见钟世子了,听说钟世子也是宜婳长大的……娘娘认得他吗?钟世子风神俊秀,真真好看!”
明婳一怔:“不、不认得。……”
臧夏说:“除了陛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明婳笑了笑,没有接话。
回到承明殿里,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窗边,小厨房里端了饭菜来,臧夏劝她说:“娘娘,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则哪有力气打理后宫琐事,还要侍奉陛下。”
明婳脸色泛白,眉目虽纤丽姣好,却显得像一款易碎的细白瓷瓶,瓶身描画的花样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细碎的裂纹,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会碎成一地。
她将就用了些饭菜,索然无味,倒是倦怠,本想练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拨断的弦,尚没有接好,又失了兴趣,只干坐在罗汉榻上,小案上摊开一本书,她撑着腮,垂眸发愣。
眼前却莫名地又浮现出,她儿时认得的那个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时候,宜婳还不曾下大雪,——她还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刚下过一场雨,雨霁初晴,她抱着小竹篮出门去采梅子回家酿酒,石塘街临水,水边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梅树,梅树正对一间院子,院门不常开,里头住着谁,她也不知道。
梅子树枝繁叶茂,梅黄时节,满树果实成熟,奈何她够不着,虽然费力踮脚,甚至搬来石头垫着,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几只梅子。
背后响起陌生的少年声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隽,皮肤很白,像是病态的白。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垫了石头踮着脚都要高,轻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几颗熟透了的梅子,放进她挎着的小竹篮里。
她笑着向他道谢,他又默不作声地回到院子里,关上门。走路姿势,略有跛脚。
后来端午佳节,娘亲带着她亲自上门,给人家送了点自家酿的梅子酒。这个少年身边似乎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哑巴大叔,也许因此,他自个儿也沉默寡言。
不过他接受了她们送的梅子酒。娘亲说他看着怪可怜的,要是过节冷清,不如到家里来吃饭-
四月初十,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飘着许氏旗的商船平稳地停靠在了长安城东九里处的广运潭。
“夫人,长安到了!”
春兰喜孜孜地从门外进来,乡下丫头第一回来到国都,眼角眉梢尽是兴奋。
似是受她的情绪感染,坐在榻边一袭蜜合色折枝花卉齐胸襦裙的小娘子也缓缓偏过脸,朝着雕花木窗外看去。
只见交通南北的广运潭畔,阶苔痕绿,帆影映阳,商贾云集,人声鼎沸,当真是一等一的热闹繁华。
还得是长安啊。
明婳心下轻轻感慨,似是想到什么,她眸光动了动,而后抬眼看向春兰:“快要下船了,将箱笼再清点一遍。”
“是。”春兰脆生生应着,干劲满满地忙活起来。
明婳在榻边静坐着。
不多时,门外传来暗卫的通禀声:“夫人,马车已在岸边侯着,可以下船了。”
“好,这就来。”
明婳回道,细白手指抚了抚裙衫的褶皱,她起身拿过香案旁的帷帽,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第 75 章 【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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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停靠着好几辆马车,为首是一辆四角坠铃的朱轮华盖马车,前后左右各守着带刀侍卫。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朝那辆车走了过去。
果然一掀帘,一袭竹青色毂衫的男人便端坐其中,明亮春光透过槅扇斑驳洒在他的身上,他手持书卷,于青烟袅袅中缓缓掀起眼帘。
明婳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避开,弯腰钻进车里。
自从那日在客舱里提及和离之事,她落荒而逃后,之后她一直有意避开他。
裴琏自也看出她的刻意疏离,却不知他到底还该如何做——
她计较醉仙楼设局之事,他便与她解释清楚。
她觉得他不喜欢她,他便与她表明心意。
她吃饭,他夹菜。
她生病,他照顾。明婳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裴琏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明婳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陛下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明婳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裴琏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裴琏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裴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谢婕妤。”
明婳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陛下?”
裴琏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明婳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裴跪在他脚边:“陛下!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陛下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陛下。”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陛下,程婕妤娘娘求见。”
明婳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裴琏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明婳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明婳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明婳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裴琏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陛下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陛下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谢婕妤。
皆因谢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谢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谢婕妤相处,谢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陛下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谢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陛下,陛下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裴琏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裴琏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谢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谢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谢婕妤取取经……
裴琏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明婳发现了,思索着,便笑了笑开口问她:“程婕妤来给陛下请安,或还有事要说?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说无妨。”
她嗓音温婉低柔,听来像是春夜里绵绵潺潺的细雨,润过耳朵,格外好听。
程绣这才反应过来,记起自己来涵元殿为着问上一问:“陛下……”
她咬了咬唇瓣儿,咬得唇色嫣红,委屈道:“昨夜洞房花烛夜,陛下怎地没来臣妾宫中?臣妾盼了好久呢。”
母亲在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怎么做怎么做,可压根没派上用场。陛下干脆没来,害她坐了半宿,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不顾宫女们阻拦,兀自睡了。
裴琏视线只落在瓷碗中,勺子缓缓搅了搅,温声淡笑说:“爱妃,今南方未定,朕政务繁忙,确是委屈爱妃了。来日得闲,朕定去昭鸾殿陪你。”
明婳只在一旁望着他唇角弯出了一星半点的弧度来,可眼底却仍似深邃寒潭,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更不必提真有什么歉然或者笑意。
他一向都是如此打发妃嫔的。
此前入宫的几位妃子也是如此待遇,这一点上,他倒是一视同仁了。
程绣在那儿还委屈着,裴琏便岔开话题道:“你谢姐姐炖的这银耳百合羹不错,你也过来尝尝。”
明婳敛着蛾眉,唇边挂有一贯的温柔笑意,含笑拣出一只白瓷碗替程绣也舀了一碗,递向她,动作做来熟稔干练,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程绣也没觉得不妥,笑盈盈接了,道了谢,便自发在裴琏的身旁坐下。
明婳见状,忽觉自己杵在这里,倒是碍眼,便寻思是否该退下,揪着手绢时,裴琏似有似无抬眼瞥过她,手指点了点桌面,也示意她坐下,明婳方才落座。
吴有禄又着人上了几道点心、水果和粥汤,明婳没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没一勺舀着碧梗粥。
程绣却不爱沉默,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虽没有细听,但偶尔也应她两句,毕竟陛下少言寡语,总不能让程绣落了尴尬。
程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无外乎初来宫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点,或者是她在闺中,便十分仰慕陛下云云。
裴琏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绣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亲来:“陛下,父亲在西关,上回说,等陛下寿辰,定要入京为陛下贺寿。”
明婳便瞥见他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抬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了程绣,含笑问她:“程将军素日身体可好?将军镇守西关,操练数万人马,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将军入京时,朕定要亲自嘉奖。”
明婳不作声,只捏着瓷勺,没有了旁的动作。
程绣的父亲是平西将军,麾下人马众多,镇守西南边地。裴琏纳了程绣为妃,也正是为此。
她晓得他的思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长,若他们还在,这个时候,……
明婳出神的短暂片刻,裴琏又关切问了程绣好几句。
他并没有发觉到明婳的脸色发白,看她愣神时,蹙了蹙眉,只道:“明婳若身体不适,便先回承明殿罢。”
明婳连忙道:“陛下,臣妾没有身子不适,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将军久在边关,为国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将军才能生出程妹妹这样灵秀的人物。
皇后又看向眼前这对气质不同,却又同样天姿国色的大小美人儿,眼底笑意更深:“陛下从前常与我说,肃王实在好命,家有贤妻不说,还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从前我还不觉着有什么,而今见你们俩站在面前,我都忍不住羡慕肃王了。”
明婳这会儿还沉浸在与母亲见面的喜悦激动里,脑子钝钝的转不过弯儿。
肃王妃却是听出皇后话中的揶揄,嗔道:“如今我家一枝花儿不是已经到了你们家么,往后你才是与她长长久久作伴的母亲呢。”
这话中深意,皇后岂会不知。
她颔首浅笑:“是这个理,你们将女儿养得这般好,我心里也实在喜欢极了。”
说着,又目光柔和地看了看明婳,温声道:“也别站着了,快过来坐,离夜里开宴还有一阵呢,先与我和你母亲好好说说话。”
“这一趟去河北道,可还适应?子玉他可有好好照顾你?”
第 76 章 【76】
【76】/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趟去河北道,诸事可还顺利?和你新妇相处的如何,可有好好照顾人家?”
紫宸殿东暖阁内,榻边斜坐的永熙帝缓缓放下手中朱笔,看向那躬身行礼的年轻儿郎。
阳光透过花格窗户,于室内洒下斑驳细碎的光影,也将那儿郎的侧脸照得轮廓分明。
嗯,黑倒是没见黑,瘦是瘦了一圈,眉宇间的气势愈发威严锐利。
及冠的儿郎,正式成为男人了。
裴琏也感受到上首的审视,躬身将此行的进展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永熙帝静静听着,待听到河北道十三州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涉及此次贪腐案,一贯噙笑的眉眼也泛起冷冽杀意。
程绣陪着裴琏用完午膳,还想在涵元殿多逗留一会儿,裴琏却面色疏离淡淡,说还有政事,打发她回宫了。
程绣在宫里坐到晚膳时间,戌时左右,都不见裴琏的车驾到来,在昭鸾殿门口踱来踱去,寻思着,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已连续数日到她宫中用晚膳。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谢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谢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谢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谢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谢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谢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裴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谢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谢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谢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谢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谢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陛下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明婳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娘娘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明婳强行叫了回来,“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娘娘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娘娘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陛下好,陛下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娘娘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娘娘,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娘娘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明婳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明婳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明婳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娘娘,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娘娘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明婳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娘娘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陛下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娘娘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娘娘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娘娘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娘娘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明婳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裴琏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裴琏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那样,显得她在他的心中无足轻重,没有什么份量,反倒叫她心里难受。
以前,宫里的顾美人连着好些时日侍了晚膳,甚至还陪同游园,都说她得宠。偶有一次,顾美人许是一时糊涂,装病请他去看,谁知道被发现,……便失了宠,降成更衣。
后来,谁也不敢装病争宠。
明婳心头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模模糊糊地睡着。
——
涵元殿的蜡烛快燃到了尽头,掌灯宫人悄无声息地换上。
吴有禄侍立在旁边,憋回去两个哈欠,第三个实在憋不住,悄悄掩着嘴角,就见批阅折子的陛下他似乎也极其烦恼疲惫,合上折子摔在了桌案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阖起眼睛,靠在椅背,如惯常般叫道:“明婳,替朕揉一揉。”
吴有禄一下子精神了,小步挪到陛下跟前躬着腰应道:“陛下,婕妤娘娘今儿没来……。”
裴琏这才倏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眼明婳一贯侍立的地方,的确只站着吴有禄,冷下脸,沉沉道:“朕险些忘了。”
吴有禄莫名觉得陛下又有些不高兴。
他直了直身子,翻开了下一本折子。
吴有禄便继续在旁悄悄打着瞌睡。
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他这总管太监,也跟着晚睡早起,实在很辛苦,……他正在心底同情自己,冷不丁又听陛下摔了折子。
“啪”的一声,下手不轻。
这声音叫他的瞌睡顷刻如烟消散,眨了眨眼,只见陛下他眉目沉沉,漆黑双眼泛着冷意,嗓音冷冽:“一个两个都劝朕不要出兵,……短视。”
吴有禄觉着那一摞折子恐怕都是这样的内容,正想劝陛下,若不想看,现在夜深,不妨歇息。
但看陛下的架势,今晚不看完这一摞折子是绝不会睡的。
他自己也已被陛下摔折子摔没了瞌睡,这会儿终于精神了,还能在这位置远远地瞥见折子上一两个字。
原来群臣反对南伐的意见里还有一条:陛下年少无子,国本不稳,不宜开战。
吴有禄认为很有道理。只是陛下现在无心子嗣……各位大人他们,也委实没法在这件事上代劳。
又过了好一会儿,吴有禄当陛下已忘记刚刚的小事,谁知他批着折子,却又忽然顿笔,幽幽注视虚空,嗓音更沉了:“朕白日里叫了程绣来侍奉午膳,她便吃醋,……”
吴有禄哑然,没想到陛下还在想方才那事,恭敬笑道:“陛下,婕妤娘娘向来明理大度,不是争风吃醋的人……只怕是今夜风雪大,路难行,陛下亦未宣召,便没有来。陛下不如宣婕妤娘娘过殿来侍奉?”
陛下未置可否,目光却落在殿门处。
裴琏这才松开手:“明日你可要与你母亲提和离之事?”
明婳不料他会问这个,怔了一瞬,目光有些闪烁。
裴琏一看她这反应,便也明了。
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是与不是?”
明婳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扼住般,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良久,她颓然却又肯定地点了下头:“是。”
割舍固然痛苦。
但长痛不如短痛……
“好,我知道了。”
那牢牢笼罩着她的颀长身影往后退了两步,男人转身离去,沉静的嗓音似透着几分喑哑:“今夜你睡床,孤睡榻。”
第 77 章 【77】
【77】/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春光和煦,惠风柔畅。
明婳自寝殿舒适宽敞的大床睁开眼时,盯着那绣着精美花纹的烟粉色帐顶还有些恍惚。
裴琏昨夜真的只在榻上睡了,并未来钻她的被窝。
他们真的就这般安安静静、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夜?
怎的平静得叫她有些不敢相信呢。
在床上又发了一会儿呆,待记起阿娘也在瑶光殿里,明婳也不再赖床,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二日明婳一醒过来,身上还是发烫。
天色朦胧明亮,约莫时辰已经不早,她记着要去涵元殿,艰难起身,唤了臧夏跟泓绿进来。
臧夏一瞧她双颊泛红,忙地贴了贴她额头,低呼:“娘娘,还没退热,歇着吧!”
只是奈何不得明婳偏要起身,嘟着嘴,在旁边服侍娘娘穿衣洗漱了,心想,娘娘等会儿这样千辛万苦到涵元殿去,一定要叮嘱她们,千万别提生了病的事,……
果然,这路上,明婳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一会儿万不要在人前提此事。
可话音刚落,就重重咳嗽起来,臧夏忙地给她顺了顺气,心疼道:“娘娘,奴婢是愈发猜不透您心思了,人说‘讳疾忌医’,却,却没听过‘讳疾忌夫’的。”
明婳蹙了蹙眉,又宽慰她似的笑笑:“臧夏,你想,快到除夕佳节,若是病了,旁人该觉得晦气了。何况,除夕宫宴就在眼前,我若病了,陛下便要让别人操办。我不想失去这机会。”
臧夏别的不想理会,只是觉得她辛苦,闻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最后只也跟着叹气
宫中人说起得宠或曾经得宠的妃子,掰完了五个手指也不一定数到她家娘娘。
臧夏却不由得想,若娘娘当真自己也不上进了,不天天上赶着到陛下这里来,岂不是连这一丁点儿宠爱都没了?这样一看,娘娘做得也没错。
说话间到了涵元殿门前。今日无雪,但明婳身子不适,走得慢了,这个时间,她看到吴有禄正独自在殿门口晃悠,便晓得裴琏在春风台练剑去了——她又比素日迟了一些。
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娘娘,实不巧,陛下练剑去了。娘娘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明婳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娘娘,陛下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娘娘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明婳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明婳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娘娘,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明婳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娘娘请回罢。”
明婳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陛下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明婳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陛下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裴琏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陛下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娘娘尚未来时,程婕妤娘娘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娘娘请回罢——”
明婳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谢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陛下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陛下,却看陛下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娘娘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陛下跟前,笑盈盈的,便说:“陛下,再盛一碗吧?”
裴琏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明婳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陛下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谢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裴琏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琏研得仔细……只是裴琏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裴琏今早没有见谢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谢婕妤惹了陛下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陛下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谢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谢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殿,便又让侍女在库房里搜罗出些大补的药材,包裹好,着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点着程绣送的东西,跟明婳赞叹道:“娘娘,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这几样药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明婳没听她的去床上躺着,只在罗汉榻上倚坐,单手撑着腮,翻着账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时候,过两日还要更忙,她先将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别的司别的局。
臧夏说完,不闻明婳的动静,回头一看,明婳蹙着蛾眉,目光盯着摊开的账目,她轻轻叫了一声:“娘娘!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会儿……娘娘烧还没退,这账目也不急在一时看。”
明婳才回了神:“……”
她望见臧夏手里捏着的药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丰厚,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确脑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页,头又格外重,泓绿就说:“娘娘睡一会儿吧,到未时奴婢叫您。”
明婳点点头,刚起身,不想外头来人禀报:“娘娘,陛下宣您去涵元殿。”
明婳双眸睁大了一些,尚没有说话,臧夏就喜滋滋道:“娘娘,娘娘穿什么衣服?”
明婳心头泛起欢喜,但抿着嘴角,虽然还觉得脑袋昏沉,但已迈步去换了衣裳,换了身月白色衣裳,思来想去,又换成了天水碧的衣裙,穿上白狐裘,出了门。
他的确鲜少召见她,多是她自己去涵元殿求见。这一回召见,莫非是准备交代除夕宫宴的事情?
或者……还有什么……更大的喜事……?
来宣召她的小太监并没有说是什么事,明婳便心不由己地想了许多,愈近涵元殿,愈是心跳加快,一路想了诸多的可能。
涵元殿近在眼前,她已又出了汗,呼吸断断续续的,好在已经到了地方。吴有禄在门口迎她,神色恭敬,堆着笑,说:“娘娘随老奴来。”
臧夏跟泓绿照旧在外殿等候,明婳跟随吴有禄进到涵元殿里,沿着回廊,已望见了裴琏素日处理公文的明光殿。
明光殿门大开,亮堂堂的,明婳摘下了兜帽,一路走得太急,这会儿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她兀自平复着呼吸,原还想伸手扶一扶门前红柱,怕被人看到,便没有扶。
吴有禄道:“娘娘在这儿稍候,老奴进去禀报陛下。”
明婳点头应了,好容易调整过来呼吸,眼前也不再发黑,便悄悄地抬眼看向殿中。
“过去一载,孤为人夫,多有不足,非但冷淡轻慢,还令你深陷险境。而孤倨傲自矜,未能及时赔罪改过,反而责怪你不识大体,斤斤计较。”
在她错愕的目光里,裴琏抬袖,朝她深深一拜:“现下你要和离,人之常情,孤不知该如何才能弥补过错,或许此生也无法得到你的谅解,但孤还欠你一个正式致歉。”
年轻的郎君从袖间抬首,眉宇清正,眸光郑重:“未尽夫责,护你周全,是孤不对,孤……”
“裴琏知悔,伏望娘子见谅。”
第 78 章 【78】
【78】/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一时怔住。
虽然先前裴琏也与她赔过罪,可这一次,好似不大一样。
他很认真,很郑重,像是……真的在悔悟。
是真的吗,还是临了了,还想再哄骗她一回?
明婳觉着她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不能像长辈们那样有一双看透人心的利眼——
事实上,她待人接物总是先入为主的觉得对方是好人,下意识选择信赖。
是以当初裴琏说帮她找情郎,那样荒唐的话,她傻乎乎的竟也信了。
泓绿听见梆子声,轻轻俯身,在明婳跟前低声劝道:“娘娘,三更了,歇息罢,别熬坏眼睛了。”
劝是如此劝了,眼前人垂着眸撑腮,没有一点动静,目光仍停留在摊开的书页上。
烛光轻曳,暖黄的光晕镀上她侧脸,纤密长睫投下一截阴影,眉眼极好,似是古画上一枝工笔细细描摹的梨花。
臧夏看不过,索性把桌案上的烛灯举走,光线顷刻一暗,明婳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乌黑的眼睛。
臧夏苦着脸,说:“娘娘!陛下不会来了……何必苦等呢。冬夜寒冷,娘娘早些安歇罢。”
明婳迟缓地向外看了一眼。虚掩着的殿门外,是乌压压的深沉夜色,雪片翻飞,今冬的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乌夜已深,殿内静得很,她直了腰身,伸手向臧夏要灯,臧夏抱着灯折身一扭,满脸不情愿,明婳才轻轻叹息,“臧夏,给我。”
“娘娘!……睡吧。熬过了今日就好了。”臧夏不情不愿地将烛灯重新放回桌上,推回原处。
明婳重新垂眼读书,一时间却怎么也回不到刚刚平静的心境里。
今夜,是平西将军的女儿程绣入宫的日子。程绣直封正四品的婕妤;而她跟了裴琏三年,……也只是个正四品的婕妤。
冬夜,上京城在北,朔风叩窗,匝匝地响着,令她想起了宜婳的冬天——那里鲜少下雪。
明婳心绪不宁,合上书,将这本《宜婳梦录》收在一旁,起身走向窗边。
如臧夏所言,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浓夜,间能见到反着光的漫天雪花,远处那一列七宝琉璃灯未明——裴琏不会来了。
她躺到床上,静静盯着天水碧的纱帐顶蜿蜒绣着的并蒂双莲。臧夏熄了灯退下,四下陷入死寂,她试着合上眼睛,朔风正狂,扰得她无法入眠,只能死死地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明婳忽听到有细微的动静。那不像是外头的风声,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立裴惊得睁眼,嗓音里藏着一抹欢喜,轻唤道:“陛下?”
“啊,娘娘,是我,臧夏。”臧夏脆生生的嗓音响起,令明婳心头一点惊喜烟消云散。
“我怕娘娘夜里畏寒,又抱了一床锦被过来,”臧夏说着走近,替明婳盖上锦被,掖好了边边角角,才离去。
明婳这夜再没能睡着。
雪下得大,微明的雪光照得室里比寻常时候亮得早些。
臧夏一早来侍候她时,倒是喜上眉梢的:“娘娘,听说陛下昨夜,也没去昭鸾殿程婕妤那里。”
明婳坐在妆镜前,闻言,微垂下眼睛。
裴琏年少登极,这两年里,一向以圣人的话自省:“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他鲜少踏入后宫,裴便是自己……受宠幸的次数,三年里不过两次;旁的妃子,便一次都没有了。
思索之际,她的手指犹豫摩挲妆奁里的玫瑰金簪。臧夏望见,立裴给明婳簪上,谁知明婳却抬手,又将簪好的玫瑰金簪子拔了,轻声说:“这个太招眼了。”
臧夏嘟囔着:“娘娘说要去见陛下,不招眼些,素素淡淡的,若撞见其他的娘娘……不是落了下风吗?娘娘容貌这样好,只是整日素淡,哪里像十八岁呀。”
明婳簪上白玉钗,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说过喜欢素淡些。”
臧夏不吱声了。
她心底却不怎么同意娘娘的话。
娘娘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分明是最明艳动人的好时光。
她自然晓得娘娘的心事。
娘娘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了陛下,是陛下的第一个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
陛下践祚两年以来,尚不曾娶妻立后,后位空悬。娘娘她心里还惦记着皇后的位置。
陛下曾经同一位朝臣说过“贤贤易色”,对妻子要重品德而轻容貌,娘娘便一直记在心底。
“泓绿,东西备好了么?给程婕妤的礼物,你拿来我过目。”理好妆容,明婳吩咐道,
泓绿在一边应着:“娘娘,备好了。”明婳一一看过,点点头,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承明殿里有自个儿的小厨房,烧火备菜的宫女见明婳来了,立裴迎过来:“娘娘——”
臧夏想帮忙,却晓得明婳更喜欢亲力亲为,每日雷打不动的,要亲手煲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到涵元殿送到陛下的案头上。
她正想着,咣当一声响,明婳轻轻抽了一口凉气,臧夏一看,连忙拉着明婳的手拿凉水冲了冲,心疼不已:“娘娘,都说奴婢来做……”
洁白手指上烫得起了泡,凉水冲过后,隐隐地泛疼,明婳蹙了蹙眉,等臧夏用丝绢包好了手,看她一脸心疼样,便笑了笑,宽慰她:“不疼的。”
涵元殿离后宫有一刻钟的距离,正值冬季,地面覆上厚厚大雪,明婳穿上雪白鹤氅,背影来瞧,几乎跟这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朔风吹卷,泓绿给她撑着伞,但雪又太大,挡不住,沾满了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候在涵元殿外等候通传宣召的时候,细细的雪粒逐渐融化成了小水珠。
“娘娘,”吴总管见她来,客气地笑了笑,“陛下刚去了后头练剑,娘娘把东西给老奴就好。”
明婳闻言,想着大抵是今日大雪,她在路上耽搁了些……,往日,她都能赶在他起床练剑之前送来。
她蹙了蹙眉,但却没有依言将食盒交给吴总管,只微微一笑,温声道:“吴公公,我在此等一等无妨的。”
吴总管忙道:“哎哟,下这么大雪,哪敢让娘娘在这儿平白吹风?娘娘心意,老奴一定替娘娘传到。”说着作势要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臧夏却嘟着嘴一避,娇嗔说:“吴公公,娘娘都说等等无妨了嘛。”
吴有禄无奈笑说:“老奴是怕冷着娘娘,届时陛下怪罪呀。”
涵元殿是天子居所,非召不得入,陛下没有发话,吴有禄他自然也不敢做主让明婳进门去。
风雪呜咽,扑簌簌的,明婳知道裴琏每日风雨不辍早起练剑。他一般不喜有人在旁观看,但她来送银耳百合羹,便能得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练完剑后,暂代替吴有禄的位置,捏着绢帕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那个时刻,大抵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他练过了剑后稍显急促的喘息声。裴琏比她高许多,她需要稍微踮脚。他为了就她,偶尔也微微俯身。
那个时刻好像回到她最初在宜婳见到裴琏的时候,不曾被这样多繁琐的宫廷礼仪重重隔开,她想见到他的时候,从营帐出门往东一拐,走出一会儿便到了他的中军帐……。
她伫立在涵元殿的门前,周围风雪声呼啸,她身姿笔直,这般不知过了多久,里边终于来了一个小太监:“婕妤娘娘,陛下宣您进去。”
明婳陡然从回忆里惊醒过来,眉眼盈盈,霎时间染上一重欢喜,立裴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迈进殿门。
臧夏跟泓绿两人跟进了殿,但只得在侧厅里等候。
明婳跟着小太监进了第二重门,过此门,是裴琏一贯练剑的春风台。
明婳抬眼看去,远处春风台上积雪洒扫得干干净净,汉白玉的台面上,玄衣的少年天子正一柄一柄抽开兵器架上的宝剑观看。
玄衣劲装,身姿挺拔,笔立在洁白天地里格外显眼。
他侧颜如削,乌发高束,玄袍上绣着灿金长龙盘桓的图案,朔风大雪中,袍摆猎猎鼓动。
此时,他手里抽开一截宝剑,剑光折射着雪光,闪到明婳的面前,才叫她蓦地回神。
她刚想迈步过去,踌躇着,不敢未经他的允许直接上前去,也不敢叫他,怕坏了他玩赏名剑的兴致,便干等在廊下。
方才在殿外不觉冷,这时候却觉得丝丝冷意沿着袖口领口蔓延着。明婳暗暗往袖子里缩了缩手。
就这样静静等了一会儿,台上人终于放下了最后一柄剑,才转过身来。明婳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跟着他身影,他下了台阶,步上回廊,迎面走来。
步履从容,愈来愈近。
玄衣少年眉如琏裁,目若朗星,练剑过后,汗水浸湿了鬓发。
明婳已回过神,抿了抿唇,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裴琏步子微顿,但并未停下脚步,自然而然从她身侧过去,明婳已看不到他的乌金靴,才听到朔风声中有淡淡的磁沉嗓音传来:“起来吧。来,替朕更衣。”
明婳微微垂眸,站起来,跟随他进了殿中,再进到寝殿,吴有禄在这里候着,裴琏摆手叫他退到门外。
寝殿里博山炉燃着幽幽的沉香,香气弥漫,宫人们都退下了。
他的呼吸尚剧烈起伏着,衣上沾满风雪,他随意地抬手掸了掸。
明婳靠得近了,裴琏呼吸间的气息便洒在她跟前,四周仿佛涌动着喷薄的热气,热得她耳根子都烧起来。
裴琏张开手臂,由她抬手熟稔地解开了他的玉腰带,捧着腰带轻轻挂在一旁檀架上,再解开外袍的系带。她做来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他的身体,令他不高兴。
“手怎么伤了?”
裴琏突然发问,明婳的指尖一颤,下意识要收回,但被他问了,已不好收回。
明婳垂着眼,轻声说:“昨夜点灯添烛时,被烛泪烫到……。”
她却觉裴琏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并不言语,她要继续解他的衣裳时,他才幽幽说:“真是这样?”
明婳心头一跳,这时才缓缓地抬起眼睛,冷不防与这双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微微张口:“臣妾……确是如此,不敢欺瞒陛下。”
她心慌意乱,怎能说早间在煲百合羹的时候,因为想着程绣入宫的事情,一时走神,才烫到了手指。
正当她不知怎么回答时,裴琏望着她,语气柔和了些,道:“下次小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宽慰她的话。
明婳幻想中他能心疼地捧起她的手,仔细给她吹一吹的情形,自然也没有出现。
她心中只好宽慰自己,她若是做了他的皇后,一定就……就能得到了。
“阿妩,子玉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说,他可真能放下?”永熙帝问。
皇后仰起脸,对上皇帝看来的目光,恍然也明白他的意思。
饶是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觉着她是个顶顶“无情无义”的。
嘴角轻扯了扯,她也懒得解释,只道:“他若真随了我的心性,倒也利落,就怕……”
她没说,只往永熙帝脸上瞥了眼。
就怕随了他父皇。
嘴硬心黑放不下。
第 79 章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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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后宫一片风平浪静,前朝却因太子密访河北道之事而掀起一场反贪巨浪。
永熙帝当朝震怒,连下三道圣旨,派钦差带兵拿人——
重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九族。
中犯斩立决,剥皮实草,株连三族。
轻犯斩立决,抄没家产,男为奴,女为婢,流放岭南。
此等杀戮,震动朝野。 小厮和侍卫见状纷纷大惊失色,眼一闭心一横,冒死冲了上去,却被反应极快的御前侍卫立时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脚踹开主子的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拥吻的两人早在方才侍卫首领高声提醒时便已分开。
谢明婳抖着手整理衣襟,一时间心里极慌,一时间却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好慌的。
一道踹门声起,屋门瞬间大开,秋光倾泻而入。来人身着一袭雪色锦袍,面如冠玉、挺拔颀长,若非此刻他面色极冷,手提寒刀,便与谢明婳熟悉的那个温润太子没什么两样了。
裴琏薄唇紧抿,目光扫过谢明婳微乱的发髻,过分嫣红的唇瓣,尚未完全理好的衣襟,最终定在在她颈侧那两缕鲜艳红痕上。
滔天的恨意裹着酸涩盈满整个胸腔,他眼眸染上猩红,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到发颤。
谢骥见情势不对,立时开口:“陛下——”
一听见他的声音,裴琏的眸光瞬间冷到极致,倏然侧身看向榻上躺的那个男人,持刀大步走了过去。
她此生最重要的几个瞬间都与玉兰有关。
二十一年前,曾祖父谢逾大学士在慈恩寺的玉兰树下将她捡回府中,将她记在长房夫人名下,赐她名姓,予她谢氏嫡女的身份,此后多年亲自教养,并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将谢府的祖业都交到了她一人手里。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曾祖父要待她这般好。曾祖父为她做的那一桩桩事,倒像自己才是他唯一的后人,其他那些有着谢氏血脉的人反而是外人。
十八年前,她在东宫的玉兰树下初见裴琏。彼时裴琏才五岁,长得如小仙童一般好看,已初有温润君子的风范,唤她“婳妹妹”时,小脸端肃,却悄悄红了耳朵。
六年前,也是在东宫的玉兰树下,她偷偷亲了裴琏的侧脸,眼睁睁看着他的耳朵一点点红到滴血,俊颜也晕开绯色,眼睛却晶亮得吓人。
三年前,她去到谢氏一族的主支宣平侯府,在那一片玉兰花林中见到了正与同宗堂兄比试刀法的谢骥。谢家与谢府有旧怨,那年谢骥刚满十七,身为谢氏旁支,却和主支大吵了一架,险些把宣平府给掀了,执意将她娶了回去。
谢明婳垂下眼眸,神思回笼,将衣裳一件件穿上,抬步迈出浴房。
浴房外早有宫婢候着,见她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她移步到妆奁前,为她绞干头发。
谢明婳见裴琏不在正殿,便开口问道:“陛下在何处?”
宫婢绞发的动作顿止,犹豫着看了女官一眼。
谢明婳通过镜子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自己不该擅问天子的行踪,顿时心里一咯噔,本欲将话头岔开,却见女官朝这边走了过来,恭声答她:“回夫人的话,陛下突然龙体不适,此刻沈老宗主正在左侧殿为陛下医治。”
“龙体不适?”谢明婳听罢一愣,“陛下怎么了?”
女官垂首回道:“夫人莫怪,事关陛下龙体,下官不敢妄言。您若实在担心,等陛下回来了,您可试着亲自问一问。”
谢明婳静了片刻,温声道了句谢。
女官笑称不敢,转身离开。
谢明婳怔怔出了会儿神,忽地想起一事,忙叫住她:“大人。”
女官立时止步回身,垂首敬听。
谢明婳沉默一瞬,旋即问道:“大人方才说,是沈老宗主在为陛下医治?”
女官颔首:“是。”
谢明婳喉咙一哽,轻声道:“多谢大人,我知晓了。”
女官告退后,谢明婳愣愣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裴琏在浴房中说的那句“若非玄阴宗的沈老宗主救朕一命,朕这条命便真的没了”,心绪霎时纷乱不已。
旭王厌极了裴琏,当初给她的那包毒粉是南境奇毒五噬粉,在裴琏之前,凡中此毒者无一人能活下来,个个被折磨而死,死状可怖。
这般厉害的毒粉,也不知沈老宗主当初是帮裴琏彻底将毒解了,还是尚存几分余毒在他体内。
谢明婳回头看向殿门,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左侧殿的一角。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尔后偏头问宫婢:“陛下方才可有吩咐过什么?”
宫婢恭声答:“陛下只说让奴婢服侍夫人去右侧殿歇息。”
谢明婳愣了愣:“陛下允我歇息?”
“是。”
谢明婳沉默片刻,温声道:“多谢你。你先下去罢,我想在此处等陛下回来。”
侧殿。
沈老宗主看着脸色惨白如纸的裴琏,一边为他施针,一边忍不住问道:“陛下龙体健硕、心志坚韧,体内的余毒这三年只发作过两次,今夜是怎么了?”
裴琏沉默了片刻,淡淡回了句:“谢氏宗子为旭王党羽宋祈安求情,求朕留其全尸。”
谢氏大族的旁支出了一个娶谢明婳为妻的谢骥,主支又出了个为昔日旭王麾下最得力之人求情的谢氏宗子,皇帝龙颜大怒之下气得余毒发作,似乎也解释得通。
沈老宗主当下不再多想,将这一节揭了过去,随后又问了句:“听闻陛下已将谢明婳连夜捉拿回宫,明日是否也要将她打入血襟司?”
长长的一阵静默过后,裴琏缓缓开口:“用刑具凌虐她的肉身,也太便宜她了。”
“沈老宗主不必操心此事,朕要亲自罚她,定会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沈老宗主闻言暗叹一声孽缘。
三年前他好不容易将陛下救了回来,可还没等他为陛下清完余毒,谢明婳和谢小将军的婚事一传开,陛下听到消息后当场就呕出一口血来。
好在陛下如今已然称帝,江山在手,天下臣服,待报完昔日之仇,心里便再无半点不畅快之处,体内的余毒以后应就不会再发作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裴琏体内的灼痛才终于褪去。
他坐在龙椅上稍缓了缓,待身上恢复了些力气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正殿,偏过头正欲唤女官过来问一问谢明婳的事,却见窗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乌发雪肤,容貌清婉动人,橘黄的烛光洒在她身上,为她身周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就那般静静坐在那儿,姿势一动不动,目光一瞬不移,已不知瞧了他多久。
“没事的,过阵子适应了就会好的。”
肃王妃将女儿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哄道:“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待在府中,等月底了,我们就启程回家。你爹爹和阿兄见到你,一定欢喜极了。也不知到时候娓娓从乌孙回来了没,若是回来了,那咱们一家团聚,便是更好。”
明婳心底的郁卒也在这轻哄声里渐渐散去,只她仍有一丝迷茫,抬起眼皮,问:“阿娘,那我以后不是谢明婳了,我是谁?”
肃王妃稍怔,而后柔声道:“你想是谁便是谁,只一点——”
她捏了捏女儿的小脸,美眸满是爱意地弯起:“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霎时间,宛若拨云见月,明婳心底那丝彷徨也尽数散去。
她扑入肃王妃怀中,脑袋深埋那馨香温暖的怀中。
有娘在,可真好。
第 80 章 【80】
【80】/晋江文学城首发
人的适应能力往往比想象中更为强大。
不过七八天,明婳便适应了躺在王府后院当米虫的日子。
只是躺久了,还是闲不住拿出笔墨纸砚,练字作画。
肃王妃在外走亲访友,回来之后见着小女儿耐心坐在书桌前描画练字的模样,还很是诧异。
“从前在家身上跟长了虱子似的,撑破天也只坐一个时辰,而今竟这般坐得住了?这还是我女儿吗?”
是裴琏起身更衣,谢明婳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谢明婳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裴琏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求饶的模样。
谢明婳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谢明婳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谢明婳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谢明婳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谢明婳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谢明婳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裴琏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谢明婳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谢明婳不愿,温嬷嬷自顾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谢明婳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谢明婳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谢明婳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裴琏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裴琏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谢明婳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裴琏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谢明婳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裴琏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谢明婳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裴琏,裴琏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谢明婳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谢明婳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裴琏,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谢明婳心情好,与裴琏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裴琏含笑听着谢明婳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谢明婳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谢明婳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裴琏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谢明婳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裴琏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谢明婳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裴琏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谢明婳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裴琏太分神于她。
裴琏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谢明婳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裴琏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裴琏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谢明婳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裴琏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谢明婳预料,这些死士与裴琏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谢明婳眼前。
谢明婳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裴琏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裴琏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裴琏包扎时,谢明婳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裴琏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裴琏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谢明婳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裴琏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谢明婳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裴琏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谢明婳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陛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便是有,只要他现下抬臂一划,他们也只能百年后地府再见。
握着剑柄的长指越攥越紧,男人冷白手背也鼓起青筋,他冷眼看着那剑刃一点点割破那脖颈皮肤,渗出鲜血……
杀个人罢了,于他而言,轻而易举。
鲜血越渗越多,裴琏眸底闪动着一丝冷冽的暗芒。
杀了吧,一了百了。
他想,前几次手下留情,已经足够仁慈,这次也是他自找的。
“咚咚——”
门外忽的响起两下敲门声,而后一道清灵嗓音响起:“魏郎君,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