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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81】

    【81】/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都走下楼了,才猛地记起有件事忘了提醒魏明舟,便又折了回来。

    未曾想敲了好几下门,里头迟迟没有回应。

    难道这么快就走了?不应该啊,大门就一个,也没见他下来。

    “魏郎君,你还在里面吗?”明婳问:“若不出声,我推门进了?”

    屋内仍旧没有回应。

    直到明婳要推门而入,门陡然从里开了。跪于殿中,谢明婳抬眸,与裴琏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裴琏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谢明婳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裴琏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谢明婳垂下眼眸,确信裴琏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裴琏轻叩茶盏:“来人,带叶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裴琏淡漠的神情,谢明婳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裴琏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谢明婳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陛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谢明婳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谢明婳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谢明婳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谢明婳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谢明婳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谢明婳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谢明婳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谢明婳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谢明婳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

    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谢明婳一语未发。

    “过来。”裴琏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谢明婳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琏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谢明婳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陛下。”

    她同裴琏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谢明婳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赵。

    裴琏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裴琏道。

    “是。”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谢明婳道,“陛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裴琏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谢明婳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

    “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谢明婳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谢明婳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裴琏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裴琏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谢明婳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谢明婳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百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谢明婳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裴琏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谢明婳顺从地由裴琏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滑落。

    谢明婳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承受着床笫间的一切。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呜……”

    再如何权衡清楚利弊,此时此刻在帝王身下,仍不由露出几分软弱来。

    低低的泣音隐于枕畔,于帝王而言,只是一夜欢好。

    ……

    ……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谢明婳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谢明婳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谢明婳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谢明婳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裴琏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裴琏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谢明婳醒来,裴琏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陛下伤情如何?”谢明婳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陛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谢明婳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

    用午膳时,御书房内,裴琏望着谢明婳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谢明婳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谢明婳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裴琏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谢明婳依言坐下,午后的裴琏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谢明婳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谢明婳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谢明婳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谢明婳十分不喜。

    谢明婳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裴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裴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陛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谢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谢明婳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陛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裴谈开口,谢明婳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陛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裴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谢明婳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裴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谢明婳一笑:“去。为何不去?”

    与裴琏同桌用膳,谢明婳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裴琏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谢明婳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裴琏钟爱弈棋,谢明婳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谢明婳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裴琏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谢明婳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裴琏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谢明婳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谢明婳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裴琏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裴琏公子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谢明婳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裴琏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裴琏存心要试探出谢明婳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谢明婳一开始就处于下风,裴琏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裴琏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裴琏眸色骤冷,一时也顾不上身份,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侍卫的衣襟:“王妃的马车坠崖,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如何?”

    侍卫似是被吓到,白着脸慌张道:“其他人,其他人……后头几辆车都没事,就王妃的车驾,还有,还有小娘子的马车……”

    话未说完,那攥着衣领的大掌陡然更紧,侍卫分明看到太子眼底迸出的森森冷戾:“把话说清楚,小娘子如何了。”

    侍卫背脊陡然发寒,压根不敢看那双眼睛,只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着,磕磕巴巴道:“小、小娘子也坠崖了。”

    “属下及凌源县的衙役们在崖底寻了整整三日三夜,只寻到马车残骸和几件带血的衣料,并未寻到肃王妃她们的踪迹。”

    “山中野兽横行,恐是尸骨无存……”

    “啊,殿下…殿下饶命啊!”

    第 82 章   【82】

    【82】/晋江文学城首发

    还是刘进忠及时上前阻拦,才从裴琏逐渐勒紧的掌中救下了那几近窒息的侍卫。

    “殿下节哀。”

    刘进忠拉着裴琏,嗓音也微哽,“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呢!肃王视王妃如命一般,现下王妃罹难,该如何是好。”

    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第一时间都是思考政治因素。

    照理说,作为储君的裴琏也该考虑如何给北庭那位手握重兵的王爷一个交代。谢明婳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谢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陛下。”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陛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陛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谢家有唤作谢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谢明婳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裴琏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谢明婳”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谢瑜安。

    “倘若,”谢明婳直视裴琏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裴琏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

    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谢琦铭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琦铭琏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谢琦铭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谢琦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谢明婳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谢琦铭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明婳自顾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裴琏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裴琏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裴琏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裴琏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谢琦铭听得心惊,偏偏谢明婳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谢明婳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裴琏,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裴琏的目光环顾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谢琦铭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裴琏知道谢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谢明婳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裴琏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裴琏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裴琏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裴琏为她赎身。

    裴琏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裴琏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谢琦铭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谢琦铭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裴琏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谢明婳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

    几乎是一夜之间,陛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陛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谢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谢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谢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谢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谢家姑娘,本是谢家旁支的女儿,谢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谢姑娘容貌生得极美,谢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陛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陛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谢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谢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谢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谢明婳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裴琏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谢家三公子“谢明婳”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谢明婳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裴琏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谢明婳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谢明婳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谢琦铭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谢琦铭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谢明婳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谢琦铭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谢明婳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谢琦铭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谢明婳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谢琦铭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顾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谢明婳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谢琦铭正了正神色。

    谢明婳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谢琦铭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赵凌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赵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赵凌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谢琦铭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裴琏既然任用赵凌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赵凌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谢明婳抬眸,裴琏这是在为赵凌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赵凌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谢明婳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赵凌,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谢琦铭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顾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谢明婳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谢明婳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谢琦铭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谢明婳笑笑,没有多言。

    ……

    谢明婳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谢明婳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谢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谢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谢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谢明婳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谢明婳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陛下在外间。”

    谢明婳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陛下万安。”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裴琏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裴琏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裴琏忍了笑,知道这是谢明婳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谢明婳逞强道,“明年我给陛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裴琏,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谢明婳到他身旁坐下,裴琏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谢明婳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陛下,可以么?”

    得了裴琏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陛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谢家三公子谢明婳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谢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裴琏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谢明婳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谢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裴琏不会动她的兄长。

    ……

    旨意不日便颁下,裴琏任命宁国公世子赵凌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谢明婳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

    谢琦铭省得,又不是在谢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谢家嫡脉只剩谢明婳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陛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谢明婳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谢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

    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裴琏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谢明婳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裴琏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赵凌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谢明婳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裴琏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裴琏立在书案后练字。谢明婳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裴琏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裴琏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

    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谢明婳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裴琏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谢明婳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裴琏三百两银,徒留裴琏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

    裴琏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谢明婳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裴琏:“……”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谢明婳睡去里间,裴琏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谢明婳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谢明婳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谢明婳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谢明婳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谢明婳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谢琦铭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谢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

    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谢明婳行礼。

    “陛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裴琏仍在御书房理政,谢明婳环顾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但此刻,他一贯清醒冷静的大脑好似被冰雪冻住,只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侍卫那句“小娘子也坠崖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起从前看的一些志怪话本,难道这是什么邪术道场?

    若真是这样,那得赶紧走了,万一真沾上什么脏东西那可就糟了。

    “阿娘,你快去外头叫人。”

    明婳边抬起裴琏的胳膊往肩上搭,边道:“咱们得尽快离开这,找个大夫,再寻个道士来。”

    肃王妃也觉得这一切太过离奇,忙不迭颔首:“好、好,我这便去。”

    第 83 章   【83】

    【83】/晋江文学城首发

    大夫很快寻来了,与大夫前后脚出现的,还有皇帝身边的龙影卫统领刘钊。

    大夫在驿馆客房里给裴琏看诊,刘钊便在隔壁房里,坦白了永熙帝的暗中布局。

    凌源县的确有暴雨,却是在肃王妃他们到达之前,便已下了好几日。

    山上的确也有泥石流,却是凌源县的老毛病了。

    每年夏季一下雨都会塌,当地的老百姓都有了经验,“暴雨不走山,一走再难回。”

    永熙帝共设了两个局——

    一个是借“天灾”,但这需借天时,实际操作起来很看运气。“替我呈上去给左侍郎罢。”

    自请调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拟好,一直压在谢明婳案头。

    今晨左侍郎身边的人旁敲侧击问起,她顺水推舟。

    崔令史应是,接过谢明婳递来的疏案,很快去办。

    砚台中墨迹已干,谢明婳望着外间晴空,湛蓝澄澈。

    “若是刘兄,此局会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内,谢明婳复盘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缠,刘喻审慎观之,不觉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肃然,良久方道:“若单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还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谢明婳知道对方已然看透。

    谢明婳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刘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气势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怀瑜素日品性。”

    怀瑜是谢明婳的字,这般称呼她的人不多,刘喻算一位。

    顺着棋盘望去,从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风。

    “不过我想,你已有了决断。”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话都点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无其事般继续对弈。

    “大人。”

    目送着谢明婳离开,直到小厮出声提醒,刘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刘喻亲自整理着棋盘,方才,若是他没猜错——

    谢明婳身上,总让他觉得有些非比寻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过,以棋会友,他愿意将谢明婳视作友人。

    ……

    疏案递交两日,迟迟未有回音。

    兄长昨日归家,说起兵营中事,他主教习骑射,一切尚算顺遂。

    此番轮换,兄长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谢明婳轻描淡写说了调任京郊之事,谢琦铭虽有不忿,还是点头道:“算是个好机会,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没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动避离京城,也能躲开齐帝为难。

    “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齐帝不会过问。”他道。

    “我想也是。”

    第三日谢明婳被传唤入宫侍奉笔墨,工部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御书房内状似风平浪静。裴琏聚精会神于要务,御案上分堆了两叠书案,一方已批复,另一方尚未阅看。

    工部小小的调令,自然没有资格单独出现在陛下书案。

    谢明婳看着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迹的袖摆。

    “京郊修筑堤坝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罢?”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谢明婳垂眸应是。

    早在半月前,户部提请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经搁在裴琏案头,近日才发还。

    “你可知朕为何要谢明婳去工部?”

    “臣愚钝,不敢揣测圣意。”谢明婳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裴琏轻笑:“回去罢。”

    谢明婳不明所以,行礼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时谢明婳才发觉,取了帕子随手擦拭。

    裴琏今日的话意味深长,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这份疑惑,在午后调任的一纸书文发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启程。

    明日正是休沐,刘侍郎将她召了去,交代了几句相干事宜。

    谢明婳对水务一知半解,万万没想到抽调得这样紧急。

    刘侍郎却笑道:“事急从权,谢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准备罢,午后不必当值了。”

    远未到散值时辰,刘侍郎一派为下属考量的模样。

    “敢问侍郎大人,与我一同前去的官员有哪些?”

    这一趟调令实在太过轻率,许多事务都未安排清楚。

    刘侍郎道:“工部自会安置妥当。谢大人回府去罢,要收拾的行囊还有许多。”

    他下了逐客令,谢明婳斟酌着道了谢,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从工部府库调来的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皆与水利相关,有些年头。不算什么机密,可带回府研读。

    ……

    “二哥。”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谢明婳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谢琦铭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谢明婳,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谢明婳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裴琏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裴琏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裴琏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谢明婳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谢明婳去工部?”

    裴琏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谢琦铭示意谢明婳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谢琦铭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谢琦铭转向谢明婳:“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谢明婳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谢琦铭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谢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谢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谢琦铭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谢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谢琦铭:“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陛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谢琦铭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谢明婳,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谢明婳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谢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谢小姐打点。”

    ……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谢琦铭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谢明婳却一语未发。

    谢琦铭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谢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谢家满门。

    “兄长,”谢明婳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谢明婳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谢公子可有陛下传召?”

    “未曾。”谢明婳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谢明婳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裴琏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谢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谢明婳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陛下。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裴琏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裴琏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谢明婳记得宫册中所载,裴琏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谢明婳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陛下觉得呢?”

    “都可。”裴琏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谢明婳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裴琏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裴琏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裴琏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谢明婳过目。

    毕竟是新年,谢明婳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谢明婳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谢明婳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裴琏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裴琏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裴琏不喜歌舞,谢明婳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谢明婳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谢明婳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裴琏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裴琏。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谢明婳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裴琏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裴琏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谢明婳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裴琏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裴琏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谢明婳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裴琏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谢明婳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谢明婳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裴琏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谢明婳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裴琏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谢明婳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裴琏无暇陪她,谢明婳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谢明婳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谢明婳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谢明婳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谢明婳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谢明婳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谢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谢明婳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谢明婳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裴琏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谢明婳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裴琏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谢明婳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裴琏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裴琏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谢明婳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谢明婳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裴琏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谢明婳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裴琏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谢明婳对裴琏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谢明婳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裴琏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谢明婳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谢明婳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顾柳氏。

    顾家败落时,顾夫人为免成为顾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顾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顾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谢明婳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顾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裴琏并未收回。谢明婳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谢公子请。”

    一个是借“人祸”,若钦天监对暴雨预测不准,便安排“山匪”劫道。

    后者更有可控性,刘钊原本是打算照这个来的,哪知抵达凌源县,偏就这么巧——

    裴琏两臂圈着她,压低的眉宇间满是郑重:“谢明婳,往后孤再不会让你离开孤的视线。”

    明婳愣了愣,再对上男人那双幽沉如潭的眸,心口蓦得乱了一拍。

    不过她很快偏过脸,没好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出宫之前你明明说了好聚好散,再不纠缠的,好歹也是一国储君,怎能出尔反尔?”

    “是,孤食言了。”

    裴琏承认,默了两息,他道:“汪。”

    明婳:“……?”

    什么东西,她幻听了?

    她迷惑地抬起眼,便见裴琏望着她,薄唇轻抿:“孤耍赖了,孤是小狗。”

    第 84 章   【84】

    【84】/晋江文学城首发

    “但请谢小娘子大人有大量,给小狗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可好?”

    明婳脑袋倏地有些恍惚,半晌,她晃过神,眨巴眨巴眼看向面前的男人:“你莫不是真的鬼上身了?还是方才把脑子摔坏了?”

    若不是有意避嫌,她都想上手摸摸裴琏的额头烫不烫。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清冷矜傲的太子殿下吗?顾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裴琏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顾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谢明婳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裴琏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谢明婳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顾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顾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顾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顾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顾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顾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顾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谢明婳谈起这段往事,裴琏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顾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顾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顾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谢明婳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裴琏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

    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裴琏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谢明婳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裴琏。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裴琏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

    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裴琏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裴琏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颐平楼外僻静的小巷内,魏宁侯府的车驾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淮倚在马车厢上,佩剑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侯府的标识。

    檀佳远远望着,直到那抹樱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声。

    “主子?”

    谢明婳带了面纱,遮去大半容颜。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走罢。”

    檀佳眸中难掩惊讶神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装扮。

    平淮一言不发跳上马车,确认无人跟随,扬鞭启程。

    直到他们离开,护送谢明婳出宫的车驾方回宫复命。

    马车内备了谢明婳的换洗衣裳,她先摘下钗环,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乔装自然快上许多。

    “吩咐你们的事可办妥了?”

    谢明婳以玉簪束发,檀佳从马车柜中取出一叠书册。她与平淮按谢明婳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价,又通过中间人相看了几处合适的田庄。

    谢明婳一目十行看过,心中大致有数,总得对兄长有个交代。

    檀佳看她专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离开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换上裙装,她无从得知。

    她默默包好谢明婳换下的衣衫饰物,衣料触手质地极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处。

    “主子,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犹犹豫豫开口。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连着两日都未能睡安稳,有些疲倦。

    “我会寻机会告诉他的。”

    主子给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无需自己多嘴,只替谢明婳先守好这个秘密。

    回到府中,谢明婳自去见谢琦铭,檀佳则抱了包袱放回谢明婳院中。

    “二哥。”

    “回来了。”

    她在谢琦铭对侧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单子递与他:“这两日我和檀佳寻了商行,打探了几处有意出手的田庄铺子。”

    谢明婳熟练地报出几个价目:“不过我们尚不熟悉京中地价,中间人的话未必可信,得细细琢磨比较。”

    买地置产是大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要找个知情人打听。

    能信任的赵凌他们不愿多麻烦,况且赵凌一直在外征战,约莫也不懂这些。

    “慢慢比价罢,总能寻到合适的。”

    谢琦铭笑了笑:“先前着急的是你,现下说缓一缓的也是你。”

    “大宗银子开支,总要谨慎。”

    谢琦铭应是,赞同谢明婳的看法。见她眉宇间有疲倦之色,道:“这几日在京郊累着了吧。”

    谢明婳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

    ……

    合上房门,谢明婳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裴琏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谢明婳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裴琏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谢琦铭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谢琦铭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谢明婳暂不担心,裴琏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谢明婳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谢琦铭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

    御书房外,赵凌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赵将军,谢大人还在里头。”

    谢大人?

    见赵凌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谢家三公子,谢明婳。”

    赵凌不免意外,未预料到谢明婳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裴琏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赵凌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陛下在与谢家公子下棋。

    谢明婳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赵凌是见惯了的,只是谢明婳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赵凌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陛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陛下召见赵世子的时辰。

    赵凌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谢明婳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赵凌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谢明婳起身,不再耽误裴琏与赵凌议事。

    “去吧。”

    赵凌与谢明婳略见过礼,高进送了谢明婳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赵凌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与谢公子间有些熟稔。

    ……

    侍女毕恭毕敬引谢明婳去偏殿更衣。

    今夜裴琏依旧要召幸,谢明婳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谢明婳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谢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谢明婳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裴琏屡屡召她入宫。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谢明婳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谢明婳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赵凌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谢明婳,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谢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赵凌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谢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谢琦铭对赵凌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赵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谢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谢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谢琦铭接了请帖,赵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谢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赵凌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谢琦铭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赵凌不见谢明婳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谢琦铭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赵凌奇了:“不瞒谢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赵凌未向谢琦铭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谢琦铭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赵凌,谢琦铭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赵凌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

    殿中脚步声响起,谢明婳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裴琏。

    他闲闲坐于榻边,谢明婳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裴琏挑了谢明婳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赵凌的字,谢明婳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裴琏。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裴琏。

    秋日的午后婳爽宁静,裴琏的手抚过谢明婳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十五那日,午憩时的谢明婳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谢明婳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谢明婳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裴琏。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谢明婳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裴琏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谢明婳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裴琏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谢明婳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裴琏,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谢明婳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谢明婳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谢明婳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这为老不尊的。

    都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孩子们都这样大了,也不知他如何在床笫之间还有使不完的劲儿。

    待那道高大如松的身影消失在寝殿,皇后敛了眸,再看桌上那封薄薄的信纸,忽的想起一事,清艳眉眼间也不觉浮起一丝忧虑。

    肃王妃温柔可亲不打人,但若到了北庭,肃王知晓了明婳受的那些委屈,琏儿怕不是要挨揍?

    第 85 章   【85】

    【85】/晋江文学城首发

    与去年送嫁不同,一路队伍浩浩汤汤,随行又有那么多贵重嫁妆,再加之明婳是新嫁娘不好出门抛头露面,是以去年从北庭到长安的一路,明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马车上,压根就没机会游玩。

    但这次从长安回北庭,无事要赶,肃王妃不急着回,明婳自然更不着急。

    母女俩启程前就计划好了这一路到哪儿吃、到哪儿玩,总之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大渊西北境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泊都游历一遍——

    毕竟于这世道的女子而言,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谢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谢明婳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谢琦铭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裴愈带兵出征。裴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顾老将军挂帅,正是顾昱淮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顾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裴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顾家。

    顾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顾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顾昱淮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顾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顾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顾家荣光。

    顾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顾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家。

    三年后,顾昱淮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裴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顾昱淮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顾昱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顾昱淮,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顾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顾昱淮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顾昱淮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顾昱淮深受明帝裴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裴琏。

    顾昱淮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顾昱淮的画像。

    靖平王顾昱淮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谢明婳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九月二十五,宁国公老夫人七十寿宴。

    宁国公府素来是北齐皇都数得上号的勋贵世家,累任军功无数。今岁宁国公赵成出征北梁大胜而归,赵家风头正盛。又适逢老夫人七十整寿,自然要好生操办。

    辰时刚过,宾客已陆陆续续登门贺寿。宁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张灯挂彩好不热闹。

    在一众显贵之中,魏宁侯谢家的马车并不显眼。

    在府门口迎客的管事早就得过世子的吩咐,见到谢家二位公子立刻通传,不可怠慢。

    “二位公子请。”

    管事陪着笑,有专人引他们二位入府。

    北齐与北梁同出一源,服制上大致相仿,倒不会显得谢琦铭与谢明婳格格不入。

    不多时赵凌赶到,彼此见过礼,赵凌亲自带他们去今日的宴厅。

    宁国公府几代煊赫,府邸数度扩建,亭台楼阁,布景无不讲究。

    为着老夫人七十寿辰,赵府特意辟出东院作席,再打通一处花苑相连,气派宽敞。

    “你且去忙罢,不必照应我们。”

    来国公府赴宴的贵客不知凡几,赵凌身为世子着实分身乏术。

    他交代了二房的堂弟赵况好生待客,叮嘱几句后与谢琦铭先行告辞。

    谢琦铭同谢明婳入北齐不满一月,又素来低调行事,刻意避了与人结交,今日寿宴上的宾客并不识得多少。

    赵况倒依了兄长的吩咐,想为他们引荐些人。

    因是女扮男装的身份,谢明婳习惯性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于她而言,多些人记得她的样貌,反而多一份麻烦。

    谢琦铭默契地替她打了掩护,谢明婳寻个借口,抽身去僻静处歇息,留谢琦铭一人做些必要的应酬。

    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赵府的这座花苑占地甚广,几步一景,布局颇有巧思。

    也只有这样的老牌世家,方能供起这般阔绰的园景。

    若是在北梁,莫说军功,将士军前出生入死,比不过陛下身边佞臣轻飘飘谄媚数句。

    谢明轻叹口气,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方亭中寻了座。

    宴会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地闹中取静,躲个清闲倒是相宜。

    入赵府赴宴,她只带了平淮跟随。

    竹谢随秋风飘落,离寿宴开始还有些时辰。平淮靠柱倚在亭外,惯例沉默少言。

    谢明婳不禁感到后悔,该带本书册随身的,再不济问赵凌借一卷也好。

    赵府的仆从倒是周到,还添了茶水过来。

    谢明婳仰头望着亭外几杆绿竹,想起与裴琏的旧日恩怨,也不知帝王几时肯罢休。

    石凳上配了暗红色的软垫,秋日里坐着并不觉凉。

    竹林中清静,衬得那踩过竹谢的沙沙声愈发明朗。

    谢明婳回神,抬眸望去,来人是位年轻的世家小姐,衣着鲜亮华贵,发饰是一整套金嵌玉的头面,耳上一对明玉铛熠熠生辉。

    拜裴琏所赐,谢明婳对这些饰物多少有了研究。

    她身后跟了四位侍女,衣着打扮格外体面,想必主人身份不凡。

    出于礼数,男女之别,谢明婳起身欲避一避人。未想这位小姐竟掩了团扇,主动同她打了招呼:“谢公子安好。”

    谢明婳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贵女,还礼道:“姑娘认得在下?”

    她矜持地点一点头,身后一名侍女道:“我家小姐是清涵郡主。”

    康王嫡女,京中贵女之首。

    在魏宁侯府这大半月,谢明婳当然不是无所事事。

    “见过郡主。”

    竹影疏斜,清隽公子立于其间,进退合宜。靠得近了,愈发觉得他眉眼生得极佳,如画中仙人一般,叫人怎移得开目光。

    清涵郡主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云。一月前大军凯旋那一日,她就在望仙楼的二楼雅舍中。原本是和姐妹们凑凑热闹,一睹大齐赫赫军容,却不想被那军中的清冷公子夺走了所有注意。

    她与宁国公府小姐赵歆宁是手帕交,此番赵歆宁一母同胞的赵凌也在军中,对军中消息稍稍灵通些。

    “那位应该是谢家三公子,谢明婳。”歆宁如是道。

    望仙楼上遥遥一瞥,让她惦念了数日。

    今日凑巧得知谢家三公子在此,鬼使神差地,她命侍女打问过消息,转来了此处。

    偌大一座花苑,相逢可就是缘分了。

    出身于锦绣堆中,从小到大在她身边殷勤讨好的公子无数。不过她看得出那些人的心思,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谢家三郎却很不一样。

    还未说几句话,谢明婳就瞧对面的姑娘红了脸。

    她身世显赫,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什么骄矜气,只让人觉得娇憨可爱。

    “谢公子,可否帮清涵一个忙?”

    郡主开口,谢明婳不便回绝。

    “郡主有何吩咐?”

    ……

    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谢明婳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谢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谢明婳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赵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赵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赵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谢明婳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谢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赵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谢明婳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谢明婳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谢明婳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谢明婳,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谢明婳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谢明婳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谢明婳,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顾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顾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谢琦铭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顾谢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顾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谢明婳安静道:“父亲去,能给顾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谢明婳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顾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顾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谢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顾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谢明婳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谢琦铭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肃王妃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妃,人到中年,也想抛却妻子与母亲的身份,自由自在玩一回。

    老太太只盼着这远嫁皇室的小孙女能和多年前远嫁的小姑子一样,早早诞下子嗣,这位置才算是稳当了,便是没有丈夫宠爱也没关系,反正有子嗣倚靠。

    只老太太不知内情,明婳抬起眼,有些讪讪,“祖母,我……”

    “有劳祖母记挂了。”

    身旁的男人冷不丁开了口,温润如玉的脸庞挂着淡淡浅笑:“不过此事不怪明婳,实是成婚一年,孤公务繁忙,冷落了她。不过您放心,孤往后会多多陪她,争取让您后年也抱上曾外孙。”

    说罢,他偏过脸,看向呆若木鸡的明婳,微笑:“婳婳说呢?”

    第 86 章   【86】

    【86】/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心说你想得美,嘴上却是生硬地扯起一抹弧度,干巴巴笑道:“是、是。”

    头一遭面对席上催生,旁的她也不会说,连着说完两个“是”,便低垂眉眼,装作羞赧姿态。

    不过裴琏都表了态,老太太自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面朝肃王妃,转而问起了明娓的婚事。

    “……你对娓娓也得上点心,她今日也满十七了,再耽误下去,真的要错过择婿的好时机了。”

    肃王妃赔着笑道:“是,我回去定多多劝她。”

    撇去催婚催生这个小插曲,总的来说,这场生辰宴,明婳还是很欢喜的。

    “殿下……可要娶正妻?”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谢明婳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谢明婳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谢明婳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谢明婳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谢明婳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谢明婳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谢明婳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谢明婳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谢明婳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谢明婳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谢明婳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

    谢明婳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谢明婳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谢明婳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

    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陛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陛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裴琏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陛下让我两子?”

    “……好。”

    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谢明婳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裴琏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裴琏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谢明婳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陛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

    裴琏颔首:“嗯。”

    谢明婳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谢明婳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裴琏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裴琏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谢明婳见好就收:“陛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裴琏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谢明婳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谢明婳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裴琏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谢明婳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平身。”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陛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裴琏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陛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陛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裴琏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谢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陛下知他,他亦知陛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谢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

    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陛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裴琏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谢明婳安坐于秋千上:“陛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裴琏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裴琏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谢明婳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陛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谢明婳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裴琏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谢明婳没有否认:“还好有陛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裴琏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谢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顾谢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并非如此。”裴琏却道。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裴琏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裴琏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谢明婳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裴琏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谢明婳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谢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谢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谢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谢家三公子谢明婳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谢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谢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

    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裴琏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

    谢明婳与谢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谢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谢明婳,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

    ……

    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裴琏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谢明婳仰眸与裴琏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裴琏瞧着谢明婳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谢明婳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裴琏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裴琏允了谢明婳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谢明婳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谢明婳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陛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谢明婳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谢明婳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谢明婳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陛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陛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裴琏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裴琏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

    颐明苑在皇城的东南处,历来供皇室贵族游宴之用。因地势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齐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场,同样位于颐明苑中。

    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谢明婳与裴琏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谢明婳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裴琏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谢明婳,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谢明婳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裴琏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谢琦铭同在场中。谢明婳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谢明婳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谢明婳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谢明婳见裴琏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

    须知青州顾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顾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顾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顾昱淮乃顾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裴琏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谢明婳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谢明婳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

    谢明婳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裴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谢明婳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谢明婳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裴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谢明婳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裴译几句话,谢明婳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裴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裴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裴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裴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谢明婳云淡风轻:“迎陛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裴译一笑,还想开口时,场中已邀了靖平王顾昱淮上场。

    他今日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气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长弓,立时让人不敢忽视。

    公允起见,场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虽则普通,在他手中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

    众人目光中,靖平王从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随意对准最远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厉生风。

    场中有一刹的寂静,羽箭尽数没入红心。

    众人屏息凝神,爆发出一阵喝彩。

    裴译拊掌,自上观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尽全力。

    “容妃娘娘以为如何?”

    未得到答案,裴译转眸。

    美人怔怔地望着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许久。

    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在静谧的夜里响起。

    霎那间,空气好似凝固住。

    覆在唇上的那抹温热薄唇也顿住,下一刻,随着距离的拉开,明婳清楚看到男人俊美的脸庞上出现一抹泛红的巴掌印。

    她心下咯噔一下。

    不等她开口,握在腰间的大掌陡然加重,男人压下眉眼,凤眸幽暗地睇着她:“好大的胆子,竟敢打孤?”

    第 87 章   【87】

    【87】/晋江文学城首发

    “我…我不是故意的。”

    明婳眸光轻闪,第一反应是想从他怀中逃开。

    无奈男人搂得太紧,她动弹不得,反而被他捏得腰侧有些疼,不禁蹙眉:“方才是你先轻薄于我,我才动手的!”

    对,她不过是自卫罢了。

    这般一想,明婳那点子心虚也烟消云散,再次仰起脸,目光也不躲了,姝丽眉眼间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大字:我没错!

    裴琏原本还有些愠恼,一看她这理不直气也壮的犟种模样,生生被气笑了。谢明婳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琏。

    曾经青梅竹马情深时,裴琏待她极温柔宠溺,那双明琏黑眸之中全是压抑克制的爱意;后来情断成仇,他眼中温柔不再,只余冰冷彻骨的恨意和厌恶。可无论是从前还是重逢后,他或温柔或冰冷,都从未像今日这般。

    微风拂过,掀起明黄锦帘的一角,秋光洒入,落在天子袖口用金线绣的团龙纹上。交错的呼吸声从侧窗的缝隙中钻出,转而湮没在车外的阵阵马蹄声中。

    眼前是天子那张放大的俊美脸庞,太近了,近到谢明婳可看清他浓密的睫羽,看清他那双漆黑瞳孔里清晰倒映的自己。他衣袍上高贵馥郁的龙涎香气一阵又一阵地钻入她的鼻息,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情窦初开时,她每日看着自己那如芝兰美玉般的竹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与他接吻的画面。年少的幻梦在已然物是人非之时以这般难堪的方式实现,谢明婳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杏目霎时洇开湿痕。

    泪珠自她颊侧滚落的下一瞬,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一双深沉如墨的瞳眸尚存几分还未完全褪去的晦色,低眸定定瞧着她,眼中渐渐浮起丝丝冷怒:“你与谢骥亲吻之时,也会这般难过落泪吗?”

    谢明婳默了默,低低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要给臣女一个痛快?如今为何又要欺侮臣女?”

    “当年朕对夫人百般珍重,不曾想到头来却便宜了别的男人。朕说过,如今你落到朕的手里,朕想对你做什么,你乖乖受着便是。”他轻轻哂笑,意有所指,“夫人若连被朕亲一亲都要难过哭泣,日后该如何是好?”

    谢明婳被他这番言语说得玉容红白交接,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已成国君,若真心痒难耐,大可命礼部筹备选秀,届时自然有成千上万个好姑娘争着抢着入宫侍奉,何必抓着臣女不放,脏了您的万金贵体?”

    “夫人白衣胜雪、不染凡尘,哪里脏了?”裴琏说到此处话音稍顿,目光下移,凝在谢明婳耳下的红痕之上,眸光瞬间一暗,嗓音变得有些哑,“夫人说得对,好似是有些脏了。”

    谢明婳听明白了裴琏话中之意,当即慌忙后退,却被男人单手拽了回来,再度撞入他怀中。

    裴琏眸光沉沉,哑声道:“既脏了,朕帮你盖住这痕迹便是。”

    盖住?

    谢明婳心头一跳。

    如何盖住?

    正当她万分慌惧之时,眼前忽地又暗了下来,下一瞬,谢明婳浑身僵住,绯色顺着脖颈而上,将她白皙的面庞染成烟霞色。

    谢明婳脑子近乎变成一片空白,只余三年前裴琏及冠那日的场景浮现在其中,挥之不去。

    月明星稀,山涧轻响。她于夜色之中倚栏仰首,闭上双目,生平头一次向男子索吻。过了很久,那个翩翩君子才俯身吻下来,却只舍得落在她的额间玉饰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亦是规矩安分,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直至马车驶入第一道宫门,裴琏方松开了她,见她颈上的旧痕已被新痕完全盖住,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好了,现下终于不脏了。”

    “……”

    裴琏目光稍移了些,落在她脖颈正中,眸光动了动,抬手轻抚:“那晚你便是将匕首抵在此处罢?”

    闻言,谢明婳一颗心骤然往下坠,唇色微微发白。

    他知道了?如何知晓的?

    谢骥告诉他的?

    裴琏瞧着她此刻神情,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脸色瞬间冷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再度吻上她的唇,发泄般啃咬着她。

    谢明婳吃痛地深深蹙眉,疼痛让她本能地开始挣扎,却被死死禁锢在他怀中吻了一路。待最后到了紫宸殿外,她从马车下来时,唇瓣已不像是她的了。

    正值午膳时分,紫宸殿内长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佳肴。谢明婳随意往那处瞧了一眼,便看见这些菜肴道道清淡,正合她的口味。

    宫婢端着金盆和锦帕等物殿中恭请皇帝净手。裴琏立于盆前,掀起眼皮瞥了谢明婳一眼,淡声道了句“过来”。

    谢明婳在原地站了两瞬,依言走了过去。

    裴琏薄唇轻启:“服侍朕净手。”

    话音落下,殿内宫人个个呆了一瞬,旋即纷纷低下头去。

    谢明婳也怔了几息,见裴琏不似同她说笑,方低低应是,伸手去接宫婢手中的金盆。

    裴琏额间青筋暴起,闭了闭眼,沉声道:“过来,为朕挽袖。”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谢明婳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叶平钧叶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陛下给叶将军封了侯爵。叶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陛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谢明婳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谢明婳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谢明婳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谢明婳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裴琏,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谢明婳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叶琦铭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赵凌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叶琦铭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明婳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叶琦铭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叶琦铭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谢明婳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谢明婳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叶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谢明婳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叶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谢明婳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叶琦铭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叶琦铭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叶琦铭选了匹绸缎想往谢明婳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谢明婳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叶琦铭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顾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谢明婳,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叶琦铭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叶琦铭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谢明婳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叶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谢明婳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谢明婳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叶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谢明婳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叶琦铭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谢明婳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叶琦铭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谢明婳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谢明婳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叶琦铭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叶琦铭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谢明婳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叶琦铭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谢明婳愣了愣,将金盆还了回去,依言走过去为他将袖口向上挽了挽。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对视。

    良久,裴琏轻声开口:“夫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朕净手?”

    谢明婳沉默一瞬,握住裴琏的两只手带入水中,正欲去拿锦帕,素手却被男人反手紧紧攥住,接着自上方传来他喑哑的嗓音:“朕的手金贵,锦帕纹理粗糙,劳烦夫人徒手帮朕洗。”

    “……”谢明婳将目光从那方柔软光滑赛过多数女子肌肤的锦帕之上收回,认命地捧起裴琏修长玉白的手仔细清洗。

    待终于将这双金贵的手每一寸都洗了个遍,谢明婳细眉舒展开来,正欲抬头问皇帝是否满意,却冷不丁对上了他晦暗的目光,不由心里一咯噔。

    谢明婳忽地记起三年前有回谢骥生病,她在谢骥榻前守了一夜,谢骥睁开眼看着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而那晚,谢骥缠了她整整一宿,温柔又粗暴。

    谢明婳立时低下头避开裴琏的目光。几息之后,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颤着眼睫抬眸,见皇帝神色认真,一双黑眸只专注地瞧着她的手,长指并入她的指缝中揉洗,似与她十指相扣。

    相识十余年,今日还是她与裴琏头一回双手交握。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阵荒谬感浮上心头。

    当时情深时都未曾做过的事,如今她与裴琏之间已成了这副模样,倒是彼此面色平静地做了。

    待净过手,谢明婳跟着裴琏走到桌前,本以为皇帝会命她布菜,却听男人开口道:“坐下,陪朕用膳。”

    她又是一愣,依言坐在裴琏对面,但因已陪谢骥用过饭食,只动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了。

    “就不吃了?”裴琏蹙了蹙眉,“三年未见,莫非你连口味也变了?”

    说完这句,他脸色倏然一沉,冷然道:“也对,夫人这三年可不就是变了口味?”

    “……”谢明婳只好实话实说,“口味没变,只是我才用过膳,还饱着。”

    裴琏盯着她看了片刻,嗤笑道:“你那前夫弟弟如今下不了地,你方才回府见到他那副模样定是心疼得紧,亲自喂他用了午膳罢?”

    被他猜中,谢明婳顿时心跳一滞。

    裴琏瞬间再无半分胃口,草草用了小半碗饭便冷着脸吩咐道:“撤了罢。”

    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谢明婳硬着头皮劝了几句。

    裴琏面无表情:“朕吃不下,自然只能撤了,难道还有人喂朕不成?”

    “……”

    裴琏冷冷盯着对面低下头去的素衣女子看了须臾,蓦地起身去净手,随后便走至御案后批阅奏折。

    王忠无法,只得让人将饭菜撤走。

    因这顿午膳闹了不愉快,整个紫宸殿一下午都无人再敢开口说一句话,殿内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谢明婳静静坐在窗边翻书,心绪纷乱至极,脑中一会儿是谢骥身后的伤,一会儿是方才裴琏发怒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谢明婳时不时便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抬头看去,却连半分异样都未发现。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色消散,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皇帝是否要上晚膳,殿中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

    谢明婳看见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似是朝她这边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随意“嗯”了一声。

    一个个身着浅蓝宫装的宫婢端着食案而入,再度将长桌摆满。

    如午膳时一样,谢明婳仍是遵照皇命为裴琏净手,尔后裴琏反手握住她的,冷着脸为她洗净。

    两人安静地用完晚膳之后,继续批奏折的批奏折,继续翻书的翻书。直到二更,裴琏方再度抬起头定定瞧了谢明婳片刻,随即命宫人抬热水进来伺候她沐浴。

    谢明婳闻言浑身冰凉,心知裴琏这般吩咐,便是要她今晚宿在正殿了。

    若是能舍出这具身子保住性命,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可裴琏明摆着不愿饶过她,如今只不过是想叫她多受些折辱罢了。

    谢明婳一时心乱如麻,却知抗拒不了,沉默地跟着宫人去浴房洗沐。

    那只大到可容下四个人的浴桶装着混了牛乳的热水,上头飘着玉兰花瓣,她靠坐在其中,见服侍她沐浴的十来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由心存侥幸。

    女子侍奉君王之前,总得派一个宫嬷教侍寝规矩。

    或许是她想错。

    她带着这份侥幸沐浴完,自桶中走出来,待瞧见宫婢红着脸呈上一身薄纱素裙,一颗心终于沉至谷底。

    肃王妃笑着,又朝明婳眨眨眼:“不过阿娘支持你。”

    “这男人啊,就是不能对他们太好,不然他们可要翘尾巴了。适当冷落,反叫他们更加爱重你。”

    “……阿娘对爹爹也这样吗?”

    “去。我教你呢,扯我与你爹爹作甚。”

    肃王妃敲了下女儿的额头,稍顿,她望着窗外绚烂明艳的枫叶,眉眼愈柔:“不过这回离开这么久,还真有点想你爹爹了。”

    “三日后,咱们便辞别你祖父祖母,启程归家吧。”

    第 88 章   【88】

    【88】/晋江文学城首发

    九月初,在一片金桂飘香中,明婳随着肃王妃一同辞别晋国公府的长辈们,启程前往北庭。

    陇西往上三千里,便是北庭都护府的都府庭州。

    肃王妃原想着只要在年前赶回就行,未曾想今年气候格外恶劣,十月里便大雪茫茫,行车艰难,还冻死了两匹马。

    好在肃王妃在北庭居住多年,应对这等严寒恶劣天气,举措得当,有条不紊。

    她指挥车队人员布防预寒时,裴琏也陪在一旁,大多数时间沉默不言,能帮上忙时便同侍卫上前帮忙。

    对此行径,明婳缩在马车里,裹紧身上的兔毛大氅,嗤之以鼻:“谄媚。”定北侯府。

    李妈妈端着饭菜跪在谢骥榻前,老泪纵横地苦苦相劝:“侯爷,老奴求您了,多少用些罢!夫人在宫里也不愿见您这般自苦啊!”

    谢骥一动不动趴在榻上,身后那些裂开的伤口已被下人仔细处理过,平日里漂亮含笑的桃花眼此刻血丝遍布、目光空洞,只在听到“夫人”二字时眼中才有了一丝波澜。

    李妈妈见状忙接着哄:“侯爷,您是知道的,夫人虽性子冷些,不大爱笑,但心里头最疼您了,若知道您又不肯好好吃饭,该得多担心呐!”

    谢骥闻言瞬间红了眼眶,抬手掩住双目。

    李妈妈见状忍不住抹泪。

    老侯爷这一脉都命苦。老侯爷年轻时被兄长算计抢走了未婚妻,心如死灰之下决然离开谢家主支宣平侯府,请求圣祖爷在京城西边另赐府邸,此后一生未再娶妻,至死都未再踏入宣平侯府半步。

    未曾想小侯爷的姻缘竟也这般不顺。先是因谢家与谢家有旧怨,谢氏子孙依祖规不得与谢家结友结亲,是以小侯爷光是娶夫人过门就废了好大一通功夫,如今小夫妻才过了三年好日子,夫人却又被陛下抓进了宫。

    承皇帝雨露虽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但夫人犯的是极刑之罪,陛下抓夫人入宫是为着磋磨折辱她的,此事哪能与寻常贵女入宫侍君相提并论?

    “我也知晓。”谢骥嗓音嘶哑,“可我一想到她此刻正在宫中受辱,心里就疼得要命。”

    说到此处,谢骥脑海中浮现出谢明婳被迫躺在皇帝身下承欢的场景,顿时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他进谢府之前曾在陋巷待过数年,陋巷里有座花楼,里面时不时就有被折磨至死的女子在夜里被老鸨命人瞧瞧抬出去。

    于女子而言,云雨之事在其心甘情愿、男子爱怜疼惜时才叫男女合欢,若是被男人所逼,则无异于极刑。

    听闻他的曾祖母孙氏当年便是不堪受辱,两度拼了命逃离曾祖父,第一回被抓了回来,第二回却不幸在江南遇险,才会年纪轻轻就没了命。

    曾祖母尚且如此,他的婳儿得罪的可是一国之君,如今被关在守卫森严的皇宫,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该会有多痛苦难熬?

    谢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别开脸不叫李妈妈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低声道:“李妈妈,你退下罢。我并非任性,而是真吃不下。”

    李妈妈无法,只好依言告退,才将出了屋门,便瞧见老侯爷生前的幕僚顾先生候在那玉兰底下,忙走过去见礼。

    顾先生看了眼她手里端着的饭食,蹙眉开口:“侯爷还不肯用膳?”

    “是啊!”李妈妈闻言顿时又开始落泪,“老侯爷走了,府里也没个能劝得动侯爷的人。侯爷还伤着,身子如何能禁得住这般折腾?”

    说完这话,李妈妈看向顾先生手里小心捧着的玉匣,见其莹润通透、质地极佳,雕工精细至极,纵是她在侯府待了几十年,跟着主子见过不少世面,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华贵,叫人一见便挪不开眼的玉匣。

    李妈妈不由心里一咯噔,压低声音问道:“顾先生,这是?”

    顾先生向上指了指天。

    李妈妈霎时心头狂跳。浴房热汽氤氲,墨发雪肤的女子立于蒙蒙水雾之中,由着宫婢们用锦帛为她擦身绞发,视线落在宫女跪呈的素色轻纱薄裙和玉白绣鸳鸯小衣上。

    薄裙只两层绡纱,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若非上面用银线织了朵朵玉兰,便真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谢明婳俏脸通红,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却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了句:“非要穿这身衣裳出去吗?”

    宫婢深深垂首:“陛下口谕,命姑娘着此衣侍寝。”

    谢明婳闻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即沉默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雕龙金柱。

    宫婢们在这期间个个都战战兢兢跪了下来,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冰玉般的美人,怕她抗旨不尊,更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撞柱以保清白的傻事来。

    良久,谢明婳将视线从金柱上收回,淡笑着开口:“那便劳烦了。”

    领头的宫婢被她这一笑晃得呆了呆,过了几瞬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带着手底下的小姑娘们服侍谢明婳穿衣。

    秋夜微凉,宫婢们为谢明婳在薄裙之外披了件外衫,簇拥着她走出浴房步入内殿,随后放下层层珠帘纱幔,告退离开。

    谢明婳垂眸静立,纵是微微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龙榻前站着的帝王投来的灼灼视线。

    裴琏直直瞧着面前的窈窕女子,缓缓道:“将外衫褪了。”

    谢明婳浑身一僵,默了默,终是依言照做。

    绯色外衫坠地。烛光轻松透过两层绡纱,婀娜曼妙的雪躯若隐若现,宛若盛放在云渺之境的圣洁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沾着颗颗晶莹剔透的仙露,既勾人采撷,又令人不敢亵渎。

    裴琏喉结上下一滚,耳尖微微泛红,嗓音喑哑:“过来。”

    谢明婳在原地站了两瞬,迈步走至他面前。

    面前之人落在她的视线愈发炽灼滚烫,烫得谢明婳终是承受不住,抬起眼眸。

    帝王身着雪缎寝衣,闲时翩然,身姿如玉,此刻对上她的目光,眸光顿时一暗。

    殿中只余他们二人。明明裴琏还未对她做什么,谢明婳却已慌到想要逃离。

    裴琏俯身将谢明婳横抱了起来,走到龙榻前,为她褪去绣鞋,将她放入明黄的软帐中

    裴琏闻言在她颈侧停了下来,嗓音哑得厉害:“朕的明昭经验丰富,何需人教?”

    一声“明昭”让谢明婳心神恍惚,一瞬间好似回到年少时,恍惚过后又是一阵羞恼。她定了定神,哀求道:“陛下,求您放过我罢,就当是给过去的明昭留些颜面,莫要毁了你我从前那般好的情谊……”

    “朕毁了从前?不是明昭自己毁的吗?”裴琏紧扣住她的腰冷声开口,“这便叫不给你颜面?你怎不在谢骥碰你时对他说这句话?”

    谢明婳不禁哽咽,见他执意如此,索性直言反驳:“彼时谢骥与我是夫妻,碰我是因情之所至;今时陛下视我为仇人,碰我是为报复羞辱。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裴琏被这一番话刺得心脏揪痛,胸间顿时燃起滔天怒火:“他碰你就是情之所至,朕碰你就是羞辱?”

    “难道不是?”谢明婳杏目含泪,声音发颤,“若非羞辱,你明知我是大学士的曾孙女,为何让我穿上这身纱衣躺于你身下?”

    “这便是羞辱你?”裴琏嗤笑一声,寒声质问,“那三年前九月廿一夜里,江南船上,你在谢骥面前穿的是什么!”

    谢明婳闻言心神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记起来了?”裴琏连连冷笑,“那晚明昭穿的纱衣可不比此刻这身厚。彼时你眉眼含羞,乖乖躺在谢骥中任他肆意妄为,可现在到了朕这里,却说这是在羞辱你?”

    谢明婳唇瓣颤了几息:“你……看见了?”

    “朕侥幸捡回一条命,醒来却听闻未婚妻已另嫁他人,总要亲自去瞧瞧真假,才好彻底死心。”裴琏眼眸猩红,脸上却漾开笑来,“朕避开旭王的耳目,一路追到江南,不曾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让朕连当面问你的功夫都省了。”

    他冷冷盯着谢明婳:“既提起这桩事,那便请明昭告诉朕,你身为谢大学士的曾孙女,当初为何会心甘情愿穿上那身纱衣?”

    谢明婳喉咙哽了哽,静了半晌才低声回答:“我当初……嫁给谢骥后不愿太早生儿育女,便偷偷喝避子汤,有回不慎被谢骥发现,他发了很大一通火……”

    裴琏闻言哑声打断:“为何不愿?”

    谢明婳沉默片刻,实话答道:“因我害了你,怕报应在孩儿身上。”

    裴琏也静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又问了句:“你那前夫弟弟是因你不愿怀嗣才发怒?”

    这三年每每与她行房,谢骥都用羊肠之法避子,有时情之所至,不愿隔着羊肠与她云雨,便会服避子汤。

    那避子汤是谢骥向名医讨的方子,由男人服下。

    谢明婳话里的怀念和感动丝毫不加掩饰,裴琏听得妒火中烧,眼尾绯色霎时又深了几分:“你感激谢骥,那朕呢?”

    “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陪你习字温书、弹琴习筝,伴你学棋作画、骑马射箭,你被罚时朕替你抄书,闯祸时朕挡在你身前,生病时朕守在你床沿,遇险时朕不顾性命救你。”

    “朕当年把整颗心都给了你啊。”裴琏声色俱厉,“你说你害朕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朕认了,可不过短短三年过去,你就将谢骥也放在了朕前面!这般狠心薄情,有何资格同朕提起曾经?有何资格让朕给你颜面?”

    谢明婳白着脸瞧着他,忽地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裴琏冷笑着抬手为她拂去泪水,“你当朕还会像从前那般心软?”

    密密麻麻的刺痛自心底蔓延开来,谢明婳眼泪簌簌而落,心觉十分丢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抬起右手挡住双目。

    裴琏面色阴沉如水,盯着无声哭泣的谢明婳看了许久,忽地从她身上起来,拂袖而去。

    谢明婳隔着朦胧水雾呆呆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裴琏……竟放过了她?

    过得片刻,女官进来走至龙榻前,脸色复杂地看了谢明婳一会儿,恭声开口:“夜深了,姑娘安歇吧。”

    谢明婳默了默,低低问道:“他呢?”

    女官目露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陛下……龙体不适,沈老宗主此刻在左侧殿为陛下施针。”

    谢明婳顿时愣住。

    女官为她熄了一半的烛火,温声道:“听闻姑娘怕鬼,下官就在此守着,姑娘可安心入睡。”

    谢明婳静了一瞬,随即问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陛下四日前告诉下官的。”女官说完又补了句,“姑娘不必担心,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里只下官一人知道。”

    谢明婳闻言沉默了下来,大被蒙过头,整个人窝在绣了龙凤的柔软锦被中,睁着眼回想这四日发生的每一桩事。

    应是过了很久,一阵刻意放轻了些许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最终停在龙榻前。

    一道视线隔着锦被落在她身上,良久,那道视线终于收回,接着锦被一角被人掀开,龙榻外侧一沉,有人躺了上来。

    谢明婳翻了个身,脑袋从锦被里探出来,昂起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

    裴琏神色微怔地看了她片刻,尔后面无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双目也在下一瞬阖上。

    谢明婳看着裴琏的侧颜,听着他如鼓点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轻轻开口唤他:“陛下。”

    昏暗的烛光下,谢明婳看见裴琏眼睫重重一颤。男人缓缓睁开眼,偏头与她对视。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女有两桩事想问陛下,烦请陛下同我说实话,可好?”

    裴琏静静看她片刻,又将脸转了回去,漠然道:“问罢。”

    “第一桩,”谢明婳看着他新换的寝衣,轻轻问道,“陛下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一片静寂过后,裴琏淡声回答:“好些了。”

    谢明婳舒了口气,尔后又继续问道:“第二桩,臣女想向您问个清楚,陛下若……若宠幸了我,能否留我一命?还是当真如您白日所言,待日后腻了我,便会动手杀我?”

    一阵比方才更长的沉默过后,裴琏哑声开口:“若朕愿留你性命,你当如何?”

    闻言,谢骥那双噙着泪的桃花眼在谢明婳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掩在被下的纤指微微蜷起,嗓音极轻:“那臣女明晚便尽心侍奉,定让陛下满意。”

    也是,这样好的东西,只能是天家赏下来的。

    “我进去劝劝侯爷。”顾先生温声道,“劳李妈妈再去热一遭饭菜,等会儿送进来。”

    李妈妈忙点头应下。

    顾先生捧着玉匣进了屋,迈步走到内室,躬身道:“请侯爷安。”

    谢骥见是自己祖父生前最看重的幕僚来了,勉强打起精神问了一句:“顾先生怎从冀州过来了?”

    “定北侯府出了事,小人自是要过来瞧瞧。”顾先生走过去坐在榻前的杌凳上,将玉匣呈了过去,“老侯爷生前曾将此物交托于小人,言道若一朝定北侯府有难,便让小人将之交给侯爷您。”

    “祖父留下的?”谢骥愣愣接过来,“是何物?”

    顾先生朝天拱了拱手,敛容肃然道:“此乃佑裴皇帝陛下亲赐的金令。”

    佑裴皇帝?

    听到这四字,谢骥不由屏息。

    谢骥将玉匣打开,虽见里面果然如顾先生所言装着一块金令,却仍是心存疑虑:“可祖父建功立业之时那位陛下早已龙驭宾天,这块金令又是如何得来的?”

    “此金令当初并非是赏给老侯爷的,而是给了您的曾祖父谢元帅。”顾先生耐心解释,“论理,天子亲赐之物本该留在主支代代相传。但当年老侯爷为情所伤,执意要离开宣平侯府,谢元帅便将金令传给了他。”

    “那……祖父可有说过这块金令有何用处?”

    顾先生神色愈发肃然:“佑裴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予谢家后人三诺,只要不损及江山社稷,不伤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应允。裴氏皇族后人见此令如见佑裴皇帝陛下,须代先辈守诺,直至这三诺用完,归还金令。”

    丝丝希冀霎时从心底浮起,谢骥急声问道:“此言当真?”

    “小人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千真万确。”顾先生见谢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稍稍放下心来,温声道,“侯爷,有此金令,您就不必再担心了。”

    谢骥眼眶发烫,小心翼翼捧着玉匣,哽咽开口:“多谢顾先生。”

    “这是天家给谢氏的赏赐,与小人何干?”顾先生不禁一笑,笑完又敛容提醒了句,“虽有金令,但侯爷最好还是再给东府那边递个信。此事万一不成,有东府相护,至少能保住您和夫人的命。”

    东府便是谢家主支嫡脉宣平侯府。建朝之初的那些世家高门“王”、“崔”、“孟”、“宋”一个接一个地没落,唯有宣平侯谢府的门楣历经两百年风雨屹立不倒。谢氏一族如今能稳居大昭世家首位,靠的就是宣平侯府,可见其权势之盛。

    “侯爷,可不能说这种话。”顾先生蹙眉沉声道,“宣平侯府到底是谢家主支,自您的曾祖父那辈往上数,您的长辈可全是宣平侯府的人。”

    他耐心劝说:“况且您方才不是也说了,东府的长公子性情极好,您着人送一封信过去,谢大公子看在两府同宗的份上,或许会愿意搭把手帮帮定北侯府,也未可知。”

    谢骥静了许久,念及在宫中受苦的谢明婳,终是妥协道:“那我派阿城送信罢。但谢淮之此时身在金陵,纵是愿意相助,一时半会儿怕是也赶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眼眸黯淡下来,嗓音喑哑:“只是我此番去求宣平侯府的人,便是万分对不住祖父了。”

    思及祖父对他的恩德,谢骥瞬间红了眼睛,静了许久方低声道:“如今我被陛下禁足,身后又有伤,出不得府,只能上道折子着人送进宫,将金令一同奉上。只盼陛下见此金令后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夫人。”

    “侯爷莫忧。”顾先生安慰道,“佑裴皇帝陛下是当今圣上的皇曾祖父,又是大昭数一数二的明君,地位超然。陛下看在佑裴皇帝的金面上,定会放夫人回府的。”

    谢骥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也是,天家重孝重诺,皇帝就算再恨谢明婳,总也不好忤逆他的太爷爷。

    想到这里,谢骥眉眼弯弯,见李妈妈送饭菜进来,便将玉匣轻轻放好,高高兴兴用了四碗饭,尔后精神满满写了道折子,着人将折子与玉匣速速送进宫中。

    不过很快,裴琏便明白了缘由。

    因着肃王与明婳这个亲女儿还没说两句话,目光忽的一亮,边大步朝前走去,边抬起手:“雪天地滑,夫人你慢些。”

    寒暄到一半就被撇下的明婳:“……?”

    早已见怪不怪的谢明霁:“……”

    早就听闻肃王与王妃情深意重,鹣鲽情深的裴琏:“……”

    原来所谓的逆生长,不过是男为悦己者。

    第 89 章   【89】

    【89】/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家子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尽的话,夜里的家宴更是欢声笑语,未曾停过。

    除了裴琏。

    他坐在一旁,像个窥探旁人幸福的贼。

    不过这种场景,他从小到大也已习惯,毕竟皇室家宴上,许太后、帝后和小公主说说笑笑的,也是这般,仿佛他们才更像是一家人。

    年幼时,他有试图去融入,但强行装出来的合群,让人感到厌烦疲惫。

    待年纪稍长些,他对外须得端方持重,便也不必去强融。

    世人,包括亲人,都评价他性情孤僻。

    裴琏从前还会想,他是生下来就是这般孤僻的么?因着裴琏这番话,谢明婳吃过午膳后稍歇了会儿便上了出宫的马车。

    临行前裴琏走至马车侧窗,抬手掀起锦帘,噙着笑最后提醒了她一遍:“记住朕说过的话,别再像上次那般嘴上痛快答应,到了谢府却和他榻上拥吻,让朕一踹开门就看见那样一出好戏,如若不然——”

    说到此处,他眯了眯眸,微凉的嗓音带着几分威胁意味,阴恻恻道:“明昭应知晓,朕如今已不剩多少耐心了。”

    谢明婳抿了抿唇,恭敬应下:“谢明婳明白。”

    裴琏直直望着她的眼眸,静了须臾,淡淡追问:“若他不肯放手,你当如何?”

    思及谢骥的性子,谢明婳杏眸中顿时染上忧色,但只一瞬便尽数褪去,默了默,平静开口:“阿兄放心,明昭自会设法让定北侯爷彻底死心。”

    谢明婳莫名从他这句话里听出几分温柔,不由愣了愣,但很快便清醒过来,点头应了声好。

    侍卫见皇帝不再开口,便一拉缰绳,驱着马儿往外驶去。

    帘布落下,马车渐渐驶离皇帝的视线,谢明婳心神稍松,旋即又陷入一阵更浓郁的愁苦之中。

    谢骥,谢骥。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炽热真诚男儿的俊朗面庞,谢明婳胸间霎时沉闷得厉害,双臂撑在小案之上,将整张脸埋入掌心中,不由苦笑。

    当初真该换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男人祸害。

    若换作宣平侯府二公子,就算不知她谋害过裴琏,光凭她曾是裴琏未婚妻这一点,定然也会在她回京那一日便立时予她一封和离书,以免惹得新帝不喜,影响仕途。

    纵然谢明婳再不愿面对,马车仍是不停向西而行,驶过道道街巷,最终停在定北侯府门外。

    下一瞬,车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姑娘,到了。”

    谢明婳静坐了几息,闭了闭眼,终是起身下了马车,思虑须臾,偏过头淡淡对几个常服侍卫说道:“烦请几位大人在外稍候。”

    几个侍卫中的为首者本打算跟着谢明婳进去,闻言不由一愣,但知谢明婳此番绝不会像上次那般违抗圣令,不愿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她,犹豫过后终是应下了,只不过仍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姑娘切记,至多一个时辰便要出府。”

    “多谢大人,”谢明婳颔首道,“我知晓了。”

    说完,她抬步走向府门。门房的人见谢明婳回来了,瞬间又惊又喜,可待瞧见那几个从宫里来的人并未离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脸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嘴里那句“夫人”已至喉头,却半晌都不敢喊出口。

    谢明婳没有与门房下人多言,径直往里走。

    途中那些婢女小厮见到她,喜得连手中的活计都顾不上了,纷纷往赤麒院跑,边跑边激动地高声喊“夫人回来了”。

    谢骥在屋中呆呆听着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喊声,眼尾晕开薄红,待终于醒过神来,立时挣扎着欲要爬下榻,却听一道推门声起,下一瞬,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道清丽身影蓦然出现在眼前。

    他愣愣瞧着俏立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失而复得的欢喜混着酸楚盈上心头,泪意瞬间狂涌而至,彻底模糊了视线。

    谢明婳低眸不敢去看那双泪眼,在原地站了须臾,迈步走近。

    谢骥整颗心都放在谢明婳身上,自然看得出她此时情绪有些不对头,眼泪瞬间掉得更厉害了些,待她在榻前坐下,立时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开口:“别怕,婳儿,我……我不介意。”

    谢明婳被谢骥这句话说得一时怔然,不由抬眸看向他。

    “我知陛下定已……欺负过你,”谢骥艰难道,“但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很知足了,所以真的半点都不介意。”

    “待我伤好,你我便动身去北境,可好?”谢骥小心翼翼觑着谢明婳的脸色,生怕她想起那些屈辱之事难过落泪,“北境辽阔壮丽,有你没见过的雪山冰湖,当真美极了,届时我带你去冰面上凿孔捉鱼去,捉到了便烤给你吃。”

    “那里晚上的星子明亮硕大,特别漂亮,到时候我可陪你躺着看。你若不困,我就同你说一宿的话;你若困了,我便背着你走回去。”

    “你不是喜欢骑马么?那儿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你定会喜欢。若不愿我这个大男人陪你骑,北境女子性情豁达,个个都擅骑射,你可与她们作伴,只是别忘了家中还有我这个夫郎,要记得早些回来。”

    谢明婳听了这话又是羞又瞬间觉出几分不对来,怔然道:“阿兄你……至今连一个女子都未宠幸过吗?”

    她已与裴琏分别三年有余。这三年多,裴琏竟连一个女子都未有过?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相信的谢明婳,裴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恼怒:“朕这三年假死蛰伏于南阳,一门心思只想着复位回京再找你寻仇,称帝后又忙着稳定朝堂,清算旭王旧党,哪有闲情逸致去想那些风月之事?”

    说完这番话,他顿了顿,脸色忽地冷了些,面无表情地又说了句:“况且你以为朕像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和旁人行房?”

    “……”谢明婳一噎,识趣地闭上了嘴。

    “再说了,朕也不是什么人都瞧得上。”裴琏扫了眼清冷圣洁如九天神女的谢明婳,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只有明昭这等绝色,方能入得了朕的眼。”

    谢明婳被裴琏说得玉容绯红,羞赧间双腿忽被人抬起,艳色霎时尽显人前,抬眸又见裴琏直勾勾盯着她,浑身血流瞬间向上狂涌,心跳如擂鼓般急促,脑中随之阵阵发晕,明知不能抗拒,却仍是忍不住挣了挣。

    裴琏加重了几分力道,不让谢明婳挣脱,目光凝在那片潋滟水色之上,不由勾了勾唇,轻笑道:“明昭果然熟知风月,只是被朕这般盯着瞧了片刻,便预先得了滋味。”

    谢明婳被他这番话惊得杏目圆睁,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但自己亏欠他在先,她听了这话纵是再羞恼,嘴里那句“混账”也仍是骂不出口,只得颤声求他:“阿兄若要行那事,直接做便好了,别再说话,也别再这般……看我。”

    大抵天下男人在床笫之间都是如此。从前谢骥也爱看她,但那些时候都是在夜里,就算点上再多的灯烛也仍是光线昏朦。而此刻却是白日,天光大亮,什么都能瞧清,她到底是名门贵女,如何能忍受得了被人这般盯着瞧?

    说到此处,裴琏俯身贴上她的耳朵,轻轻问道:“还是说,明昭愿意告诉朕?”

    谢明婳雪白的耳朵尖瞬间变红,终是忍不住骂道:“无耻!”

    裴琏不气反笑,慢悠悠地开口:“三年前的朕倒是不无耻,但又得到什么了?”

    谢明婳闻言满腔羞怒顿时一滞,檀口几度张合,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半晌,抬手定在一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里。”

    极轻的两个字入耳,裴琏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了开来,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怔怔抬眸,看向谢明婳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娇艳。

    谢明婳白衣胜雪、气度出尘,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二字会与谢明婳搭上边。

    裴琏视线再度下移,屏息凝望。

    谢明婳见他仍在瞧,当即将脸捂住,结结巴巴道:“别,别看了,快些!”

    裴琏闻言眸光闪了闪,看着她那羞愤欲死的小模样,眼中晦色愈浓。

    自那年情窦初开,他心里装了一个女子,即便是学了十余年君子之道,终归只是凡俗男儿,爱意与日俱増的同时,也愈发想要亲近她。

    想牵她的手,想抱她亲她,想靠近再靠近。这份渴望到得极致之时,也不是没有做过幻梦。

    谢明婳从前总说他是天底下最克己复礼的君子,却不知天底下焉有男人能不对自己爱极的女子心生绮念,而他的绮念之重甚至远超军营中那些久不见妻子的将士。

    当初他生怕唐突她半分,如今,倒是不必再克制了。

    他嗓音霎时哑了下来:“明昭竟比朕还急?”

    谢明婳又羞又气,不禁哽咽:“别再说这种话。”

    “好。”裴琏弯了弯眸,俯身欺了上去,相触的那一瞬,嗓音霎时哑到极致,“朕听昭昭的。”

    明明已不是第一回,谢明婳却仍是有些受不住。

    可今日竟胜过她这三年经历过的任何一回,又想起裴琏从前对她万分珍重怜惜,此刻却是不给名份便要她,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裴琏立时停住,定定看着她那张被泪水浸湿的清丽脸庞,眼里的晦色渐渐褪去,静了须臾,平静问道:“哭什么?”

    谢明婳听出他话里的冷意,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讨要名份,且他大抵也不会愿意给,即便愿意,此刻说这种话也容易叫人败兴,却仍是开口说了出来:“阿兄可会给我名份?”

    她心中存着一丝希冀,盼着裴琏听了这话后败兴而去,又恐他顺着话头随意丢给她一个末等御女的身份。

    她纤指微蜷,忐忑地等着裴琏的反应。

    良久,裴琏终于再度开口,淡淡道:“你就是为这个哭?”

    裴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双眼眸,薄唇微启:“不是因为谢骥?”

    “……不是。”

    裴琏沉默了下来,思及过去自己一颗真心被肆意践踏,恨意霎时盈满胸腔,忍不住轻嗤道:“当初是你背弃与朕的婚约另嫁他人,如今还想朕给你名份?”

    谢明婳闻言心中刺痛,垂眸沉默不语。

    裴琏怔怔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见谢明婳被自己的话刺得脸色微白,心中不仅丝毫不觉痛快,反倒生出一阵又一阵的钝痛,令他连呼吸都觉发疼,脸色自然没比她好看到哪里去。

    闻言,裴琏神色霎时一缓,盯着她看了很久,不知在心里想了些什么,忽而妥协似的闭了闭眼,垂眸起身。

    谢明婳呆呆看着眼前的帝王,不敢相信他竟就这么放过了她。

    裴琏似是也有些后悔,眉宇之间俱是烦躁,当即扣住她再度覆了过来。

    谢明婳不由浑身紧绷,拼命抑制住抵抗的本能,可想象中的痛楚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恍惚。

    裴琏凝望着她那双美目,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克制,克制之余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活该被这女人害成这样,到了今日竟还会因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心软。

    他脸色当即又冷了下来,寒声道:“亲朕。”

    谢明婳呆了呆,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什,什么?”

    裴琏眼里再度闪过一丝恼怒,轻捏了下她柔嫩面颊:“亲!”

    谢明婳终于反应过来,犹豫一瞬,终是依言昂起头轻轻啄了下他的侧脸。

    定情多年,这还是谢明婳第一次亲他。

    裴琏心中甜蜜与酸涩并生,喉结耸动,哑声道:“为何只亲脸?”

    谢明婳听出他的话中之意,便又凑了上去,再啄了下他的唇,却不料对方仍是不满意:“你那日与谢骥拥吻,也是只亲了一下便停了?”

    听他翻起旧帐,谢明婳不由头皮发麻,立时又吻了上去。

    愉悦伴着妒恨在心间疯长,裴琏眼眸发红,拥着她深深吻了回去。

    漫长的一个吻毕,裴琏看着软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俯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用过午膳,你去一趟定北侯府。朕再给你一个时辰同那个男人说清楚,和他断得一干二净。”

    “记住,莫再同他亲近,莫再像上回一样出尔反尔,否则朕可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这几句话,他望着谢明婳,眼神忽然柔和了几分:“事成之后,朕便告诉你今后是什么位份。”

    谢明婳怔怔听着,不由沉浸在谢骥畅想的美好场景中。

    “婳儿,你信我。”谢骥亲了亲她的手心,痴痴凝望着她,认真许诺,“我定会让你欢欢喜喜过完这一生。”

    谢明婳终于清醒过来,喉咙哽了哽,偏过头不敢与谢骥对视,用力挣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愿。”

    谢骥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心里顿时有些慌,勉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笑着开口:“……也是,北境的确太冷了些,你本就有些畏寒,若去了那儿,怕是一入秋就不敢出门了,且军营简陋,不如侯府叫人住得舒坦……”

    “北境很好。”谢明婳迅速打断,“我只是不愿与你过这一生。”

    谢骥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缓了很久才从那阵如被人生生撕裂心脏的剧痛中缓过来,开口无比艰涩:“婳儿,你……说什么?”

    还喜欢他……仍忘不掉他……

    这几个字如重锤般毫不留情地砸在谢骥心脏之上,直迸溅出满腔的血,真切的钝痛自心脏处蔓延开来,刹那间他像是连呼吸都停滞了。

    良久,他才得以再度开口说话,勉强抓住最后一丝镇定不让自己彻底失态,哑声道:“我不信,定是他逼你的。”

    谢明婳静了片刻,忽缓缓开口:“谢骥,你少时在陋巷一个人讨生活,想象不出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谊有多深厚珍贵,自然不会信。说实在话,莫说是你,连我意识到自己心里仍有他时都出了许久的神。”

    她望着谢骥那双通红的桃花眼,喃喃轻语:“谢骥,你可知一个时辰前我躺在他身下承欢时,心中在想什么?”

    谢骥胸腔里那颗心如被她狠狠揉碎,预感接下来那番话自己定会承受不住,脑中仿佛有道声音在拼命哀求:“不要说,不要说,不要再说下去了……”

    可惜终究没能如愿。

    谢明婳樱唇轻启:“我从前总是无法理解你为何如此重欲,想不通那种事到底有什么趣,直到现在才知晓,原来与心爱之人亲密,竟是这般令人难以自持。”

    谢骥身形一晃,整张俊脸顷刻间血色全无。

    “所以谢骥,你成全我罢,今后莫再纠缠我了,也莫再念着我。”谢明婳用他素日最厌恶的虚伪姿态柔声道,“你这般好,定不会舍得叫我不安为难,是不是?”

    谢骥愣愣瞧着谢明婳,试图从那张淡漠的雪颜之上看出半点心疼或不忍,却失败告终。

    他那双原本灿若星辰的桃花眼渐渐黯淡下来,直至最后不剩半点光,一颗心亦如被挖空,只余一个血洞,深秋的凉风从中呼啸而入,令他整副身躯归于冰凉。

    太疼了。

    怎能这般疼?

    谢骥恍惚一瞬,忽地记起那日谢明婳搂着他脖颈柔柔哄他:“我亲你一刻钟,你就别再哭了,好不好?”

    那时他幸福到快要死去,如今才过去多久,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谢骥绝望痛苦到极致反而流不出半颗眼泪了,良久,蓦地轻轻笑了笑:“谢明婳。”

    他低低一叹:“你当真绝情。”

    谢明婳眼睫重重颤了颤:“我早就同你说过,从大昭随便找一个姑娘出来也比我好千倍万倍,是你自己不信。”

    谢骥一颗炽热的心渐渐冷却,漠然看了谢明婳片刻,忽然间伸手攥住她的细腕往榻上狠力一拽。

    谢明婳吓了一跳,在自己的惊呼声中被男人强拉上榻,继而身上一沉,灼热的吐息喷在她颈侧。

    “你做什么!快将我放开!”谢明婳慌忙抬手去挡,声音颤得厉害,“我已不要你了,你身为谢家男儿,但凡有点骨气,便不该再纠缠于我。”

    谢骥被那句“我已不要你了”刺得胸间鲜血淋漓,静了许久,唇角忽地勾起一个笑来:“姐姐怕是不知。”

    他欣赏着谢明婳惊慌失措的模样,轻笑道:“宣平侯府的男人就喜欢将心中另有所属的女子抢回府中做媳妇,定北侯府与宣平侯府同出一脉,我自然也是如此。”

    谢明婳不敢相信谢骥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瞬间惊得瞪大了杏目:“你……你疯了!”

    谢骥麻木地忽略心中抽痛,只当没听见她这话,垂下眼眸,一手牢牢制住她双腕,一手去解她裙衿。

    “你做什么!快停下!”谢明婳浑身都开始发抖,“听见没有,快将我放开!”

    “纵然你我婚书已被焚毁,但只要我一日不肯和离,在我这里,你便仍是我的妻。”谢骥动作不停,扯出一个笑来,“我倒要看看,姐姐在我身下是否真的半点滋味都感受不出。”

    谢明婳呆呆看着他,眼里全是难以置信,喃喃道:“你疯了,我已是陛下的人,你……”

    “陛下给了你多少时间与我了断?”谢骥忽然开口打断。

    谢明婳愣了愣:“一个时辰。”

    谢骥哦了声,漫不经心道:“虽短了些,但也够了。”

    “……”谢明婳秀眉一竖,沉声喝道,“谢骥!”

    “姐姐既已绝情到这地步,不如再狠心些。”谢骥动作间后背伤口崩裂,身后渗出道道血印,却仿若半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一般,“待陛下过来,你便向他哭诉这一个时辰发生的事,让他将我杀了。”

    谢明婳不禁愕然。

    谢骥眼眸发红,笑着继续道:“我死之后,世上便不会再有人挡在你与你那旧情人中间了。他不会再因我而吃醋生气,你也不会再因我而心烦。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裴琏只觉脸庞热辣辣,仿佛兜头被扇了数个巴掌,再想到从前的倨傲轻慢,心下愈悔。

    遂也不再收着,实打实与肃王过起招来。

    徐家枪法的确精悍犀利,但在沙场驰骋多年的战神肃王面前,也只有老老实实挨打的份。

    眼见肃王手中长棍一下又一下朝着太子的肩背、手臂、臀腿攻去,且力道强劲,台下的谢明霁和边将们都目瞪口呆,心肝震颤——

    王爷这是疯了,还是真打算反啊?

    第 90 章   【90】

    【90】/晋江文学城首发

    裴琏是被抬回肃王府的。

    彼时正是午后,风雪初停,明婳乌发轻挽,一袭家常的碧荷色袄裙,与肃王妃坐在廊下烤香梨。

    北庭气候干,日照长,产出的瓜果时蔬最是香甜,这批香梨是今年最后一批,肃王特地让农户设法保存,便是为了让肃王妃回来后能尝个鲜。

    廊下搭着铁网的小炉子燃着炭火,那几枚小巧鹅黄的香梨搁在网上,炭火渐渐将那汁水饱满的鲜梨煨出清甜怡人的香气。

    明婳支着雪腮,直咽口水:“阿娘,现下可以吃了吧?”

    漫天的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整个盛京都被笼罩在可怖的昏暗中。

    谢明婳掀起帘布,看着那扇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城门,指尖不由开始轻轻发颤。

    此番南下探望旧友,一来一回不过短短两月,大昭的江山就已易了主。

    本应在三年前就已被她毒杀了的废太子裴琏突然在一个月前领兵归京、逼宫篡位,最终坐上了那把龙椅。

    新帝雷霆手段,一改昔日做储君时的宽容仁慈,下旨严惩旭王党羽,一道道诛杀令自宫中送出,不过半月便已几乎将异党除尽。

    说是“几乎”,是因还差一个她。

    想到此处,谢明婳心绪纷乱如麻,脑海中一会儿是当初那个温润君子落在自己额间玉饰上的克制而小心翼翼的吻,一会儿是他毒发后赤红着双眼崩溃发出的一声声质问。两幅场景反复交织,让她胸间压抑闷堵得厉害,险些呼吸不上来。

    自己背叛了那人,亲手打碎了他满心满眼的爱意,那人如今已恨她入骨,根本不可能放过她。

    裴琏没有在称帝之后即刻派兵捉拿她归京,只是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罢了。

    她的死期,就在这几日了。

    恰在此时,马车渐缓,在城门外停下。

    谢明婳神思回笼,将手收回来,一双翦水杏眸看着熏炉中袅袅而升的香雾,开始思虑后事。

    城门的守卫首领瞥见马车上定北侯府的标志,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立时放行。

    待马车离开视线,守卫首领给手下的小兵使了个眼神。小兵会意,即刻翻身上马,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入城之后谢明婳并未直接回夫家,而是先命车夫驶往谢府,却不打算进去,只吩咐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

    “还有一桩事。我回府后会命人将身契送还你们二人。你俩往后不必再跟着我,各自归家去罢,省得遭我连累丢了性命。”

    谢明婳本就性情淡漠,如今死期将至,更是冷淡,说完立时解下腰间玉牌,垂眸最后看了眼白玉上刻的“嫡长女婳”四字便把玉牌交给了清澜,随后命她们莫要多言半句,即刻离开。

    待婢女哭着领命而去,谢明婳淡淡抬眸望向那水蓝绣玉兰的华贵锦帘,微抬声量吩咐道:“回府。”

    车夫忙应了一声。他是谢府的下人,满府皆知小侯爷爱极了夫人,小夫妻分别两月,侯爷定是想媳妇想得紧,当下不敢多耽搁,立时扬鞭驱马往谢府赶。

    行至半途,外头忽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车夫定睛一瞧,脸上顿时有了喜色,回头喊道:“夫人,侯爷来接您了!”

    谢明婳长睫轻颤,抬手掀帘看去,果然见到一个青年将军正从对面策马而来。

    青年高骑红鬃烈马,身着赤袍银铠,高高束起的墨发随风扬起,雄姿飒爽、意气风发,整个人比最绚烂的秋阳还耀眼。

    放眼整个盛京,也找不到比定北侯谢骥更炽热明亮的男儿。

    对上她的视线,谢骥年轻俊朗的面庞瞬间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夫人!”

    谢骥性情爽朗,极好相处,府里的下人都喜欢这位主子,他这声无比欢喜激动的呼喊一出,众人都跟着笑。

    谢骥低喝一声,催促马儿再快些,到了侧窗外便一拉缰绳与马车并行,低眸看着两月未见的妻子,视线灼灼,瞳眸中燃烧着热烈的爱意和思念。

    谢明婳被他这般直勾勾盯着瞧,再冷硬麻木的心也被捂热了几分,胸间积压的沉闷稍稍散去一些,羞意涌将上来,立时将帘布放下,没话找话:“府里可还好?”

    哪知谢骥这小不正经的竟嫌没看够,居然抬手用马鞭挑开帘布,待重新与她对视,这才笑着回她:“一切都好,只是我很想你。”

    他在军营里呆了八年,说话行事向来直接,不似文人那般含蓄矜持。

    谢明婳的曾祖父是杏坛泰斗谢逾大学士,谢府里连洒扫的下人都沾染了几分文气,小姐公子更是个个端方守礼,她在闺中时就没见过像谢骥这样没脸没皮的人,闻言红着脸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将帘布从马鞭上抢回来,再次挡住自己。

    谢骥见状哼笑一声,倒也没有再逗谢明婳,只慢悠悠骑马陪她回家。

    左右他的媳妇已回来了,今夜长得很。

    薄暮时分,马车终于到了定北侯府。

    用晚膳时,谢明婳正想着该如何同谢骥坦白,对方却先她一步提起了裴琏:“夫人,我想明日求陛下准许我在冠礼后回北境军营。”

    “这般急?”谢明婳微怔,“不是说明年开春再走么?”

    谢骥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是武将,直觉比一般人敏锐得多,每日上朝都能感觉到那高坐龙椅之人时不时便遥遥看他一眼,简直盯得他头皮发凉,纵是依照礼数不能抬头直视君王,也清楚新帝看他时脸色定然是极冷的。

    听闻谢明婳三岁与陛下相识,十五岁定亲,两人青梅竹马十余年,彼此心悦,本该在陛下及冠后就立时完婚,却遇上了那桩大变故,这才便宜了他谢骥。

    谢骥思来想去,担心皇帝心里还惦记着谢明婳,又见自己媳妇愈发姝丽窈窕,容色更胜当年,怕皇帝届时见到人后一个忍不住强夺臣妻,恨不能连夜带着媳妇离京北上,哪里还敢留到明年?

    谢明婳听了谢骥支支吾吾的回答,握紧筷子低低开口:“陛下并非仍未对我忘情,而是恨我至深,所以才迁怒了你。”

    谢骥闻言一呆:“什么?”

    “他三年前中毒‘身亡’一事,是我的手笔。”

    谢骥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笑容一点点僵硬在脸上。

    他的妻生得仙姿玉貌、圣洁脱俗,此刻身着一袭白衣,只需画一颗额间朱痣立于莲座之上便可扮作观音了。这样一个菩萨神女似的人物,素日里待他又极温柔体贴,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犯下那等滔天大罪的人。

    谢骥一点点变了脸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是旭王党羽?”

    “是。”见他不敢相信,谢明婳便又补了一句,“我只替旭王做过这一桩事,且做得隐秘,所以知晓我是旭王党羽的人极少。”

    “你……当真谋害过陛下?”

    “嗯。”

    谢骥的面色终于变成惨白,许久过后才终于再度开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有再多的苦衷都仍是这句话。何况你谋害的还是天家血脉,实乃不忠不义、大逆不道,更是罪无可恕。我谢府忠君嫉恶,不能包庇你。”

    “谢小侯爷说得对,我品行低劣,不堪为谢家妇。”谢明婳神色平静,“但请侯爷放心,我没想过求侯爷救我。今日你予我一封休书,明日我便去向陛下请罪。”

    “休书”二字一出,谢骥的手顿时重重颤了颤,玉箸随之摔落在地,落在雕花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良久,他喑哑着声线说道:“你容我想一想。”

    谢明婳轻轻应了声好。

    谢氏子个个忠肝义胆,不可能容得下她这等恶妇。谢骥没即刻将她绑了关去柴房留待明日交由天子发落,已是手下留情。

    谢明婳唤人进来服侍自己漱口净手,接着去取出两个贴身婢女的身契,又从自己的小库房里拿了几件金玉首饰、千两银子和四张铺面,将之分成两份,再命一个小厮去谢府交给清澜和清绾。

    做完这些,谢明婳突然想起一事,犹豫须臾,从包袱里头取出个荷包递给谢骥。

    谢骥怔怔打开,见里面装着一块莹润通透的赤玉佩,其上雕刻了一匹在疆场疾驰的千里马,马儿英武矫健、长鬃飞扬,栩栩如生。

    “在南境第一眼看到这块赤玉便觉得很衬你,就买了下来,同匠人学了手艺,将它制成玉佩。”谢明婳温声解释。

    骥,日行千里的良马。

    谢骥如被挠了下心尖:“你亲手做的?”

    “嗯。原是打算在你冠礼那日送出,但想来……我应活不到那时候了,便今日给你罢,或留或丢,随你处置。”

    谢骥霎时心中难过至极,眼泪一颗颗砸下来。

    谢明婳蹙了蹙眉,抽出锦帕为他拭泪,无奈道:“还有十日便满二十岁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谢骥天生神力,洞房夜不知轻重,将她弄晕了过去,她睁眼醒来便看见谢骥朝她啪嗒啪嗒掉眼泪。

    还有次两人闹别扭,她搬去水云阁住了一夜,一觉睡醒,谢骥又坐在她床沿委屈落泪。

    连床笫之间情到浓时,他也会眼角洇湿发红。

    若谢骥手底下的兵知道骁勇善战、英姿过人的谢小侯爷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岂非要惊掉下巴?

    见谢骥恼羞成怒,模样可爱得紧,谢明婳难得淡淡一笑,落在谢骥眼里,便如满树纯白的玉兰花在一瞬之间绽放,美好到让他不由晃了晃神。

    谢明婳推谢骥去书案前坐下,为他铺纸研墨,递上笔温声催促:“阿骥,你已是侯府主君,行事不可优柔寡断。时辰不早,快写休书罢。”

    谢骥的眼周顿时又晕开一层薄红,盯着那支笔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抬手接过来,蘸墨落于纸上,每一笔都写得极慢,好似那支笔有千斤重。

    待谢骥终于写完,谢明婳拿来一瞧,却见这一纸并非休书而是和离书,不由抬眸看了眼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将军。

    谢明婳动了动唇瓣,低低道了句谢。

    她瞧了眼天色,思虑须臾,同谢骥商量:“侯爷,今夜怕是不能将我的东西搬离谢府了,可否多容我半日?”

    谢骥低着头沉默不语。

    谢明婳只当他答应了:“既已和离,我不便留在谢府过夜,今夜会去附近的庄子上住一宿。”

    谢骥仍是没有说话。

    谢明婳犹豫一瞬,轻轻开口:“阿骥,多谢你这三年护我安裴周全,予我富贵体面,无论府内府外,都没让我这罪臣之女受半点苦半点气。若无你庇护,我这三年定会很难熬,或许连命都保不住。愿你今后得遇真正的良缘,一世欢喜。”

    说完这番话,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见谢骥仍未有说话的打算,便试探道:“那我……走了?你早些安歇。”

    谢骥终于抬起头,抿紧薄唇定定看着她。

    谢明婳亭亭而立,颔首向他一礼,拿着和离书转身出了门。

    谢骥眼睁睁看着那道清丽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最后融入夜色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如被人一点点撕裂开来,疼得他愈发难以承受。他终是忍不住冲出门去,快步追上已走到院门外的谢明婳。

    攥住那柔细手腕的那一瞬,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了,看着惊讶出声的谢明婳,几乎在一瞬之内就劝服了自己。

    谢明婳的确做过恶事,但彼时她是废太子的心上人,想除去她的人不知凡几,姿色又这般出众,当初若真踏上了流放路,就是被折辱而死的命。

    她谋害过陛下,自己身为人臣不能包庇罪人,那就陪她受过,如此忠与情便可两全。

    反正自己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将他捡回来的祖父也已战死,就算被满门抄斩,也只需死他一个,不会连累到谁。

    谢骥想通这一节,俯身将谢明婳一把扛上肩头,边走边命令满院的下人:“都回自己屋呆着,今夜谁都不许出!”

    谢明婳听了这话,又见他扛着自己大步进屋往床榻走,芙蓉面瞬间染上霞色,忍不住捶他后背:“都和离了,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谢骥将谢明婳放在床上,夺过谢明婳手中的和离书将其撕碎,随后重重吻上她的唇瓣。

    谢明婳见状瞪圆了杏眼,奋力去推突然发疯的男人,却摸到他脸上的一片濡湿。

    她抵抗的动作顿止,自心底深处幽幽传来一声低叹,待终于能够说话,正想让他别再闹了,却听他哑声问了句:“你与陛下当初在南阳独处时……到什么地步了?”

    谢明婳默了默,虽觉谢骥这一问无甚意义,毕竟裴琏早已与她恩断情绝,他如今对自己怕是只余恨意和厌恶,但仍是实话回答:“亲过一次。不过他是真正的如玉君子,不愿唐突我,那一次也只是吻在了我的额间玉饰上。”

    谢骥的耳朵自行忽略了后头什么“如玉君子”、“不愿唐突”、“额间玉饰”,满脑子只剩“亲过一次”这四个大字,一颗心瞬间又酸又涩,气得捧起谢明婳清婉的脸连着啄了二三十口,末了开口说道:“我不和离。”

    谢明婳愣住:“你说什么傻话?”

    她蹙起细眉,正色道:“阿骥,莫要任性。你是老侯爷收养的嗣孙,现在与我撇清干系,陛下念你是忠烈之后,不会对你如何。但若你执意要同我这个旭王党羽站在一处,陛下定会连你也一并重罚。”

    “我并非任性。”谢骥神色认真,“你我都是孤儿,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你身边也只剩我了。若连我也舍弃你,你该如何是好?”

    谢明婳喉咙哽了哽。

    “别怕,婳儿,明日我陪你去向陛下请罪。”谢骥用力抱住谢明婳,“陛下若赐你死罪,我便为你殓尸安葬,给你烧纸钱,待几十年后我无力再报效大昭,就下来找你。”

    “陛下若饶你性命,只将你下狱流放,我便为你打点,让你少受些苦,待日后挣够了军功,就向陛下讨赏,求他宽恕你。”

    “陛下若真连我也一并处置,”谢骥笑容温暖,“那你我就共赴黄泉。咱俩一起投胎,说不定来世与你青梅竹马的就是我谢骥了。”

    “祖父才不在意什么香火不香火,如若不然,他就不会一世未娶,也不会只收养我这一个嗣孙。”谢骥呲着牙笑,“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会生气,待届时泉下相聚,揍我几顿也就好了。”

    谢明婳见自己劝不动他,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阿骥,实话同你说,我已累极了,如今死到临头,只想做回好人,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地走,若连累了你,我如何能闭得上眼?”

    “可是谢明婳,你我是夫妻,本就应事事携手共担。”谢骥心疼地抚摸着她的乌发,声音放柔了些,“你此时将我推开,把我当什么了?”

    谢明婳唇瓣翕动:“我……”

    “终归我是绝不可能让你孤身一人赴死的,你若再劝,我便只能使些手段了。”说到此处,谢骥满脸坦诚,“你也知晓,我已憋了整整两月。”

    “……”谢明婳别开脸,“你速速从我身上起来,我应你便是。”

    谢骥得逞似的笑了笑,正要依言起身,却听谢明婳轻轻道:“多谢你,阿骥。”

    “此生遇你,是我之幸。”

    谢明婳的嗓音并不娇柔软糯,而是与她这个人一样清清冷冷,仿佛冬日里落在白梅枝头上的新雪般沁着凉意,可传入谢骥耳中,仍是轻易就激起了一阵阵酥麻。

    谢骥起身的动作霎时顿住。

    怀中人冰肌玉骨、婀娜柔软,他鼻尖萦绕着谢明婳沐浴后的浅浅玉兰香,想起这三年里不知多少个夜晚的蚀骨销魂,以及分离两月的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眸色一点点暗下来,忽而问了句:“晚膳你只用了一碗饭,还要再吃些吗?”

    谢明婳不期他突然问这个,不由一愣,尔后摇了摇头:“不必,我吃不下饭。”

    谢骥勾了勾唇,大掌往下滑,低沉着嗓音说道:“那吃点别的试试?”

    谢明婳:“……”

    谢骥才不给谢明婳时间拒绝,抬起结实的手臂迅速将罗帐扯落,紧紧扣住谢明婳的腰重重吻下来。

    肃王绷着面孔,擦着剑:“你便是在臣面前山盟海誓,吹得天花乱坠,只要明婳一日不原谅你,臣这做父亲的,自然也要多护着她一日。二十多年前,臣曾与你父皇说过一句话,今日臣便也将这句话送给你。”

    肃王撩起眼皮,乜着他:“缘聚缘散,乃世间常态,切莫强求。”

    裴琏眉宇间的温和凝了凝,少倾,他看向肃王:“我父皇显然没听进去。”

    肃王扯扯嘴角,不置可否,只看向裴琏:“那殿下呢?”

    默了片刻,裴琏抬袖,再次朝肃王一拜:“小婿多谢泰山大人教诲,但请恕小婿难从命。”

    “孤亦不会放弃。”